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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 2)



——这个岔路刚才也来过。



千谷山内部的洞穴。



黑色岩石的形状;从顶部垂下来的钟乳石;树根的状态都很眼熟,尼娜拿着手提灯皱眉。



她抬头瞟了眼身旁的加韦恩,慢吞吞的巨躯没怎么思考就直接朝着右边前进。



裂到耳根的嘴唇里在嘀咕着些什么:



“我,很强,那群蝼蚁,我很强,很强”——他一直重复着类似的话,不知道他那空虚浑浊的黄色双眼里看到了什么。尼娜小心翼翼地问他有没有走错路,但他没有回答,只是带着身上盔甲的金属碰撞声消失在黑暗里。



可能又会回到同一个地方,但尼娜无能为力,她只能重新背好和自己个头差不多的行李袋,跟在加韦恩后面。



——加韦恩的异变发生于遭遇加尔姆国国军的第二天。



逃离了受袭的狭窄山道后,加韦恩一直处于虚脱状态,但之后突然发狂。因为自国的士兵用弓箭射自己而怒不可遏,他一边挥舞大剑一边咒骂加尔姆国和王家。由于无法接近,尼娜只能躲得远远的等着他耗尽力气。



就算再怎么像猛禽加韦恩也是人。他的头部中了十几箭,由于伤口和大量出血,他烧到盔甲都变热了,一直在呻吟。而第二天他就变得异常了。



加韦恩像是在和看不见的人讲话,走路打飘。刚把尼娜夹在腋下又突然把她扔出去,尼娜试着离他远点的时候,他又发着奇怪的叫喊飞奔过来。几乎无法沟通,还浑身是血,拖着这副巨躯在山中游荡的模样就像只受了伤的野兽。



虽然说出来不是很好听,但尼娜之所以决定救加韦恩,并不是舍不得他的命。加韦恩是证明加尔姆国罪行的证据,是和给他硬化银武器的〈那些家伙〉有联系的人。不让这样一个存在消失,是身为利里耶国骑士团团员可以做出的最佳选择。在加韦恩失去意识的时候,尼娜拔掉了插在他身上的箭,但没法脱掉盔甲确认伤口,为了以防万一尼娜翻找起行李袋看里面有没有医药品。



“你这家伙!”突然传来了怒吼。



尼娜吓了一跳定在原地,看到加韦恩朝他自己的脚下挥着大剑。尼娜还以为是地上有什么带毒的洞穴生物,所以拿着提灯查看,然后地上的水反射了提灯的光。不知是怎么走到这的,这个洞穴深处的角落里有个水池,旁边的岩石上有个洞,正好像个采光的窗户,所以周围稍有亮光,加韦恩好像是对倒映在水面上的自己起了反应。



池子里的水很清澈,应该是从地下涌上来的。尼娜又看了看周围,明明正在朝山顶前进却发现了地下涌上来的水,那就说明其实很可能在朝山下走。



加韦恩说过如果要翻过千谷山,需要走三天山路,但使用洞穴的话差不多只要一两天。第二天的时候他们在悬崖受到了加尔姆国国军的袭击,今天是第四天,原本应该早已越过了国境,但现在却还在不知名的洞穴中。



这黑暗的洞穴冷得像冰窖,就算想取暖却连根树枝都找不到。尼娜代替忘记进食的加韦恩背着行李袋一刻也不停地在坡道上行走,她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这无比疲劳的状态几乎和遇难了一样。



幸好没有加尔姆国的追兵,但提灯的灯油已经所剩无几,他们二人随时会倒地不起。



“你们,怪物,还不够吗?”加韦恩一边喊着让人难以理解的话,一边把大剑往水池里刺。尼娜不是医生,对〈红色猛禽〉的性格也不甚了解。



——不管怎么看这状态都不正常。可能是因为受伤和出血导致他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身上还有难闻的味道,应该是箭伤化脓了。据说一点小伤都很容易感染,发烧的话也会影响大脑。



应该是因为面对了来自同胞的攻击,他受到冲击而失去了理性。虽说加韦恩的哥哥盖泽里奇王子也打算用断食这一间接的方式解决他,但那和直接拿箭射还是不一样。〈红色猛禽〉被当作威胁别国滋润自国的手段,加尔姆国国军的袭击对他来说就相当于是恩将仇报的背叛。



尼娜被加韦恩带走之后也遭受了无数过分的暴力,而且一想到他滥用以负伤为前提的战斗竞技会夺去了无数骑士的将来的残暴行为,尼娜也无法对他表示同情,〈红色猛禽〉不仅长相骇人,其内心也是醉心于蛮勇的野兽。但尼娜同样觉得一发现加韦恩的嗜虐性无法利用就立刻变脸的加尔姆国实在是任性妄为,对此也感到无法接受。



——但再这样下去一定又会……



发狂的加韦恩眯起眼,尼娜往握住手提灯的手里使了使劲。



旅途中,加韦恩说放走自己的〈那些家伙〉答应会给他杀戮的机会,但其实那就意味着他将再次被利用。虽然现在还不知道那些给加韦恩硬化银大剑的人有什么目的,但既然是因为想要〈红色猛禽〉的力量才帮他逃跑,那如果他们发现〈红色猛禽〉没用的时候,会不会和加尔姆国一样把他〈处理〉掉呢?就好像在寻求罕见又称手的武器,一旦锈了钝了就会轻易舍弃。



想到这,尼娜摇了摇头。



总之现在要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既然有干净的水,那就可以降温并清洗伤口,如果烧退了说不定加韦恩就能冷静下来。



尼娜放下行李袋,摘掉包裹食物的布用作绷带,然后走到水边。尼娜对穿着染血外套的巨躯战战兢兢地说:



“那,那个,要不要洗一下伤口?你把盔甲脱掉的话,我就可以擦到你手碰不到的地方。然后再喝点水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比较好。还有便携用的锅架,找到树枝的话就可以弄点对胃负担不那么重的汤——”



“——杀掉小鸟的是那家伙。”



加韦恩突然开口了。



尼娜有点愣神,重复着“小鸟”,然后突然想起那是加韦恩之前讲过的小时候的事。能说会道的盖泽里奇王子弄死了母亲的小鸟后,坦然地把罪推给了加韦恩。



加韦恩受伤后一直都在说些支离破碎的话,应该是由于记忆混乱,他又开始说着自己的过去和尼娜没听过的人名,故事脉络毫无逻辑。



“母亲的小鸟,哥哥强行,给它喂食,不是我,弄死的,城里的人都说,是我干的,因为我,是怪物,用害怕的,恐惧的眼神,看着我。”



加韦恩双眼浑浊。



估计是他生来的外表招来了不公的误解。那个长相优美的哥哥把罪推给加韦恩,就算加韦恩辩解也没有人相信他这个相貌怪异的弟弟。光是想象一下那模样,尼娜就觉得心里有些痛。



加尔姆国利用〈红色猛禽〉进行的各种外交活动都与盖泽里奇王子有关。虽然不知道详情,但从加韦恩的话来看,加韦恩儿时在王城也并没有感到过幸福和温暖。



那为什么加韦恩明知自己的兄长在撒谎在贬低自己,明知其他人都惧怕自己,却还是愿意当〈红色猛禽〉为他们利用呢?尼娜对此感到很疑惑。就算他说只要能得到杀戮的机会饲主是谁都无所谓,但一般还是会抗拒被对自己抱有负面感情的人利用。



尼娜有些犹豫,但还是注意着措辞问加韦恩:



“那个,听你刚才说的话我很好奇,那些陷害你厌恶你的人把你当作〈红色猛禽〉来利用,你不讨厌吗?就算对伤害别人这一行为感到愉悦,但就结果而言获得利益的是盖泽里奇王子或是加尔姆国。难道说你知道自己被他们骗了还故意让他们利用自己——”



“小姑娘的脑袋果然比外表还要年幼啊。正因为是利用才有意义吧?”



“诶?”



“我没有因为兄长把杀掉小鸟的罪推给我而怨恨他,倒不如说我很感谢他。因为讨厌我异形般的外貌,我只能住在远离王城的塔里,被盲人乳母养大。王家将我的存在本身视为耻辱,对我不闻不问,外出的时候也只能走地下水路。给这种怪物名为〈恐怖〉的翅膀的人就是我兄长,正因为那件事,我不再只是不祥的遭人无视的存在,我骇人的外貌就能让人意识到我是残暴的,知道我是需要畏惧的〈红色猛禽〉。”



流畅的回答后,尼娜感觉加韦恩好像恢复正常了,但那只有一瞬间。



加韦恩黄色的双眼闪过光芒后又立刻黯淡下去,他慢慢地歪着脑袋,再次把大剑朝池塘挥去。



“恶心、恐怖、王家生了个受诅咒的王子。刚生下我的母亲发出悲鸣后晕倒了,从未碰过亲生儿子就患了心病,最后日渐衰弱死掉了。没有任何人看向我,都把我当作不存在,但当我成为了可怖的对象时一切都变了。强大就是武器,那些人惧怕的视线在我看来就是认可我的价值。认可我,认可这样的我,认可我这把拥有压倒性力量的剑,认可我这一恫吓的手段。”



加韦恩的语言功能好像又受到了影响,他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认可我”这句话。每说一次,他就用大剑劈一次倒映在池塘里的自己的脸。



“所以我斩断了一切。为了成为可以被利用的怪物,我越发残忍、越发狠毒地夺去了骑士的生命。我必须,要夺去。加尔姆国的〈红色猛禽〉。必须要让人们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就因绝望而心生恐惧,恭顺服从。这个名字本身就要成为强大的武器,不然,就没有意义。”



“……请等一下。你说过你只是单纯享受伤害别人,无论是竞技会还是制裁,你说就想听对方的悲鸣,觉得斩断骨肉的滋味很棒。但你现在说得好像——”



“没错。我很享受。我享受毁掉骑士,享受杀害山贼和警备兵。他们的呐喊和乞求都代表他们害怕我的强大,那些蝼蚁充满恐惧的双眼,都证明了我的价值。”



“证明价值……”



“他们不敢反抗我,因为担心我会残忍地蹂躏他们。我是保护国家不可或缺的道具,虽然那些人害怕我异形的外貌,但没了我的加尔姆国是站不起来的。〈红色猛禽〉那沾染罪恶的翅膀长开得越大,我作为威胁手段的利用价值越高,国家就越发需要我。〈那些家伙〉也一样,所以我要去,为了被他们利用。怪物。我很强。需要我。很强,很强……”



他嘀嘀咕咕,像是在自言自语。



尼娜震惊地捂住嘴。



——这个人……



面前的加韦恩的精神状态并不正常。应该是发烧的缘故,他说的话很是零散,有些地方让人无法理解。但如果这就是他的真心呢?



无论是在去年的裁定竞技会上时还是遭到绑架时,加韦恩都在过剩地夸耀自身的力量,说的话也都十分残暴。不仅对尼娜暴力相向,还很享受因为自己过去做过的事而害怕的尼娜的模样。所以尼娜认为加韦恩不仅是外表,就连内心也和猛禽一样。认为他天生喜爱鲜血与悲鸣,是个不祥的怪物。



但如果加韦恩刚才说的是实话,那尼娜一直认为的目的其实是他的手段。加韦恩为了提高自己作为武器的性能过度展示自己的强大,让自己沐浴在怨恨的声音中,让许多骑士在竞技场上化为残骸。



而且确实如加韦恩所说,在某种意义上利用就等于需要。哪怕只是恫吓手段,那也代表他被需要,代表他是国家发展中不可或缺的存在而被依赖——被认可。想到这,尼娜的心中有个预感,但她又摇了摇头觉得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一定是我想多了。



就算在心里否定了,尼娜的心脏还是跳个不停。在她确信了自己的想法后整个心脏都膨胀了起来,因为尼娜明白,而且正因为是尼娜才能明白。如果任何人都从未注视过加韦恩;如果加韦恩一直是个躲在昏暗的地下水路里的异形王子;如果他想成为无论用何种方法都要得到他人认可的存在——



那对尼娜来说是无比怀念的过去,深深刻在她的心上——



“加韦恩王子,难道说曾经的你也一样吗……?”



尼娜小声问,那语气像是提问又像是倾诉。尼娜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



“你想要被利用。你觉得被利用并派上用场就是被认可了吧?你想要作为加尔姆国的王子被王家和人民认可,为此你甚至借着强大伤害了许多人,成为遭人嫌恶的〈红色猛禽〉。你觉得自己作为威胁手段的价值越高,自身就越能为人所接受,你是,这么想的吗……?”



尼娜觉得不可能,因为尼娜和加韦恩太过不同。无论是出身还是年龄,性格还是体能,一切都不一样。但掌管诞生的马特尔女神让他们皆因自身而痛苦,在这一点上尼娜和加韦恩是完全一致的。



人们嘲笑尼娜是废物稻草人,说她不配为破石王奥尔沙的子孙。个头小且没什么力气的尼娜认为自己不可能成为骑士为他人派上用场,所以她放弃了一切很是绝望。可她后来遇到了利希特,利希特给了尼娜改变的手段,尼娜成为了能够帮助别人的存在。



而加韦恩天生就有着怪物般的相貌,不仅被母亲避开,连自身的存在都遭人无视。当小鸟死后被兄长诬陷,人们厌恶的目光转为了恐惧时,他选择了伤害他人并彰显自身的强大以获得认可。



讽刺的是,加韦恩压倒性的巨躯和非比寻常的力量成为了他的助力。加尔姆国看到了加韦恩的利用价值,需要他这个〈红色猛禽〉,于是助长了他的暴虐行为。加韦恩被用作外交时的恫吓材料,滋润了土地贫瘠、财政和产业都无比匮乏的王国。加尔姆国把加韦恩的功效发挥到了极致。



总之,加尔姆国就是借了加韦恩那想要得到认可的心思。就算知道粗暴的竞技会有违道义,却仍然没有阻止他。加尔姆国并不在乎加韦恩变成〈红色猛禽〉——相反,那其实正是他们所期望的。



就像打造了〈少年骑士〉的利希特一样,加韦恩最初也不是怪物。红发倒立,血染竞技场的〈红色猛禽〉是由加尔姆国创造的。不知道加尔姆国究竟有没有理解加韦恩那和尼娜相似的真心,也可能只觉得加韦恩天生就是个嗜虐的异形王子。



但那样的话——是多么的……



尼娜的心里闪过幻影。



异形的少年手握死掉的小鸟呆立着。他摇头否定,可向他投去的视线里满是恐惧,而这解开了他心里某处的枷锁。人们的注视让他感到喜悦和兴奋,他巨大的手因为欢喜若狂而止不住地颤抖,把小鸟捏得粉碎。



这个人……是多么的……——



尼娜难受地抿紧嘴唇。突然,她的身上落下了影子。



刺痛肌肤的冰冷杀气。



尼娜猛地抬起头,加韦恩剧烈的呼吸让尼娜的黑发飘动着。野兽般的双眼不再是猛禽的黄色,而是火焰般激情燃烧的红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加韦恩咆哮起来。



尼娜的耳膜发麻,池塘泛起涟漪。



压迫感让尼娜缩起身体,她的余光看到加韦恩用巨大的双脚踩碎了自己的短弓。洞穴里充满了激烈的怒气,这让尼娜颤抖个不停。



她感觉自己好像是触碰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恐怕加韦恩都没发现在他的内心深处是身为人类的自己。



“我之前,告诉过,你了吧。”



加韦恩用让人毛骨悚然的低音说着,他俯视因为威力而僵住的尼娜,缓缓举起了被水打湿的大剑。



“我无法原谅脆弱的存在,自作聪明地发表意见。游戏,结束了。按照约定,你的左眼。你那和冬日的天空一样,毫无阴霾的瞳孔。告诉我自身价值的,只剩恐惧的,那海蓝色的眼睛——!”



刚说完加韦恩就劈下了大剑。



比光还要快的银色轨迹。



尼娜一个劲地扭开脸。



一阵风擦过尼娜的左半张脸,感到鲜血飞溅和燃烧般的疼痛时,尼娜因为惯性摔到了地上。



摔跤的冲击让骨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坚硬的岩石撕裂了尼娜的外套,露出的手臂和腿都受伤了。在竞技会上受了这种伤的话,一般都无法动弹了,但她还是立刻双手撑地站了起来。



加韦恩是认真的。这次和尼娜之前遭受的暴力完全不同,这次不是为了享受她的恐惧,而是真的要杀了她。



“!”



大剑再次强有力地朝尼娜袭去,她好不容易避开却再次摔倒,掉进了背后的池塘里发出巨大的水声。



如果在水里被攻击的话就真的无处可逃了,尼娜使劲挥舞着双手挣扎,但这池子比想象得深,再加上浸了水的盔甲变重,尼娜逐渐沉了下去。她无法呼吸,拼命蹬着双腿。当手指卡在了狭窄的岩石间时,尼娜才终于使劲浮了起来。



“——!”



脸露出水面后尼娜就赶紧戒备起来。她浑身都在滴水,四处张望准备迎击加韦恩的大剑,但却不见加韦恩的人影。



——这是,怎么……回事?



尼娜气喘吁吁地环视四周。



黑黢黢的水面上是从岩石缝隙里射进来的光,虽然看不太清,但洞穴的大小和岩石的感觉与刚才那里的明显不同。



在细长的黑暗前方能看到光源。由地下涌上来的水积累而成的水池就好像地下水路一样四处相连,尼娜应该是顺着水流到了别的地方。偶然得救让尼娜感到安心,但突然又听到远方传来了咆哮。



不用想也知道那充满愤怒的咆哮声是来自谁。尼娜必须赶紧离开这里,她拧了一下湿透的外套,朝着小小的光源前进,在凹凸不平的洞穴内跌跌撞撞地奔跑。



终于来到了发着白光的洞穴外。



“——!”



尼娜突然停下了。



她眼前是一片积满了雪的森林。掉光了树叶的褐色大树正仰头看着寒冷的天空,脚下是皑皑白雪。



——这里……到底是?



许久未见的太阳照着雪地反射出银白色的光,尼娜恍惚地待在原地看了一会后转身面向背后的山峦。



在和加尔姆国的军队遇到时,尼娜看到山顶有薄薄的积雪,但进入千谷山之前所在的南侧山脚还没有下雪。那么这里就是加尔姆国国境外,也就是千谷山北侧的旧吉伦森地区。



想着想着,野兽般的怒吼撕裂了空气。



声音比刚才要近。尼娜慌张地跑起来,但外套因为浸满了水很是沉重,而且缓坡上有些地方已经结冰让尼娜无法加快速度,她还因此摔了好几跤。



叫声逐渐逼近,尼娜知道再这样下去绝对会被追上。突然,她朝着进入自己视线的一棵巨大山毛榉树跑去。



粗壮的树干上有个洞,尼娜把手搭上树洞钻进去后缩成一团。



——被发现的话就绝对死定了,希望能让我挺过去。



尼娜在心里祈祷。她浑身湿透的在极寒的森林里奔跑,手脚早已冻僵,现在也抖到浑身的盔甲都在响。如果被听到声音就完了,所以尼娜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咬紧牙关拼命消除自己的气息。



寂静的时间应该过了沙漏的一个来回吧,也有可能是三个来回。



屏息的尼娜听到了脚步声。



瘦弱的肩膀抖了一下。那是长靴踩着大地的金属音。



——怎么办?被发现了。



尼娜抱着膝盖把脸埋在里面使劲闭上双眼,有个人影来到了树洞前——



“——什么啊,我还以为藏了个什么不得了的野兽呢,原来是利里耶国的小兔子。”



是尼娜听过的低沉美声。



“诶?”



尼娜瞪着眼睛抬起头,战战兢兢地看向外面。一位穿着外套戴着毛皮围巾的男性正弯着腰朝树洞里看。



这个人的出现让尼娜很是吃惊。浅黑色的肌肤和精悍的相貌,还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他的黑发都梳到了上面,是个身材魁梧的男性。他在去年的西方地域杯上和尼娜有过奇妙的相遇,是在第二场竞技时与利里耶国对战的破石王——



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团长伊萨克盯着藏在树洞里的尼娜看个不停。



巴掌大的脸上满是伤痕,左边脸颊还有正在流血的剑伤。到肩膀的黑发因为被打湿而粘在皮肤上,满是泥泞的外套也已经破破烂烂的了,露出的手臂上也有好几处淤青。



看着尼娜好似受了伤的野兽的样子,伊萨克挑起嘴角笑着说:



“和你这可爱的脸不符,真是伤得够重啊。这次是真的迷路了吗?”



◇◇◇



“——那,那,委托鉴定那把大剑的是伊萨克团长吗?”



“没错。毕竟事情特殊,我也不能随便找个人来鉴定。他有身为武器店的知识和身为骑士团团长的经验,泽梅尔团长对武器的了解比审判部的检测员还要丰富得多。对了,我和他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十五年前〈制裁〉吉伦森国的时候我还是个刚进骑士团的小伙子,和那时相比现在的泽梅尔团长要更……怎么说呢,人上了年纪都会变得圆滑些,他也是一样。”



伊萨克意味深长地耸耸肩。



千谷山北侧山脚。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在光秃秃的树林中设了营地,伊萨克正坐在篝火旁倒下的树干上往木杯里倒蜂蜜酒。



尼娜坐在伊萨克对面的树干上,手里拿着团长泽梅尔给伊萨克的信。尼娜穿着借来的外套,膝盖上放着银制的信筒,双脚放在木桶里泡着热水,湿嗒嗒的黑发被火光照着,看上去非常有光泽。



伊萨克在西方地域杯时和泽梅尔一起去宿舍看望了尼娜,所以能够想象得到二人关系很好,但没想到在团舍的武器库里看到的硬化银武器竟然是伊萨克委托泽梅尔鉴定的。



蜂蜜酒从陶制的酒壶里流进木杯,伊萨克笑着说:



“放在泽梅尔团长那的大剑是在吉伦森地区的北部讨伐山贼后,从他们的赃物里发现的。感觉他们是想要大量生产,所以我才在寻找大剑的来源,想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私造的。在西方地域杯时完全〈扑了个空〉,但没想到加尔姆国的猛禽手上竟然有同款的大剑,真是让人吃惊。还在树洞里捡到了小兔子,各种事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串在了一起,实在是〈有趣〉。”



看着面露微笑的破石王,尼娜暧昧地点点头。



这几天的经历被他用有趣来形容让尼娜心情有些复杂,但现在尼娜的状况确实是意料之外的幸运和偶然。



太阳落山后没多久就入夜了。



尼娜环视四周,看到整齐的帐篷边是火红的篝火,像是哨兵的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团员正在警惕着周围。



在营地一端袅袅升起了做饭的烟,拉货车旁边的马搭着冬季马装正在吃饲料,骑士们都抱着睡袋和装备来来回回。但大家都不说闲话,只有盔甲和长靴的声音在山间回响。虽然这里是远离人烟的黑夜,可这片营地井井有条且充满活力,让人非常安心。整体森严的氛围与其说是国家骑士团,更像是军队。



伊萨克发现为了躲避加韦恩藏在树洞里的尼娜后,把因再会而呆住的尼娜抱了起来。



“有话待会再说。”伊萨克吹了声口哨通知了在附近巡哨的骑士团团员并指示他们转为警戒态势再去追寻加韦恩,尼娜则被带回了营地,到营地后伊萨克首先让医疗队给她检查了身上的伤。



确认除了脚快要冻伤以外并没有什么重伤后就给尼娜烧了热水清洗伤口,包扎好后让她吃了些东西。打湿的衣服和盔甲都借着篝火烤干,差不多冷静下来后伊萨克就把团长泽梅尔的信拿给了尼娜。她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什么团长泽梅尔会联络伊萨克。但伊萨克觉得比起口头说明还是直接看信比较快,于是尼娜仔细地看完了团长泽梅尔那富有个性的笔迹。



收在银制信筒里的信上以利里耶国骑士团团员尼娜遭到逃离古城的加尔姆国〈红色猛禽〉绑架为开头,写明了加尔姆害怕对自身不利的情报泄露所以打算处理掉猛禽,以及猛禽手上很可能有私造的硬化银制大剑。信的最后请求了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协助抓住猛禽并救出尼娜。



尼娜在团舍的武器库里看到盔甲冬季内衬的加厚布料被用作包裹硬化银制武器的缓冲材料,所以她当时突然灵光一闪,把内衬穿过箭杆朝着泽梅尔剑带上挂着的大剑射了过去。在那个情况下尼娜没有其他可以通知泽梅尔的手段,所以才破罐子破摔地赌了一把。看来寄托在弓箭上的意志传达到了团长那,尼娜从心底里深呼出一口气。



伊萨克在千谷山北侧的国境要塞处收到信筒后立刻展开了行动,为了在加韦恩进入自国的瞬间就逮捕他,伊萨克特意去确认了制裁时用作行军路线的每一个洞穴,结果碰巧遇到了尼娜。



听说金特海特国骑士团会定期到山贼频发的吉伦森地区维持治安,顺便让新人骑士来进行雪中训练。团长泽梅尔之所以会派使者前往平常只有驻扎兵守护的国境要塞,也是因为他知道金特海特国的这一惯例。从一点线索就理解了自己的心意也是,尼娜事到如今算是明白了泽梅尔会成为团长的理由。



尼娜小心地卷起盖着团长章的信,放回了银制信筒里。迸出的火花发出声音,尼娜被篝火吸引看了过去时,正在悠闲地喝着酒的伊萨克进入了她的视线。



篝火照着伊萨克充满野性的精悍相貌。他浅黑色的肌肤在西方地区很罕见,脖子上围着美丽的黑色毛皮围巾,漆黑的军服隐藏在外套之下。



伊萨克的模样即使在王城的大厅里也毫无违和感,和昨天同样在篝火对面的异形王子完全不同。尼娜回想起自己偶然窥视到的〈红色猛禽〉的心,不禁低下了头。



帐篷对面有个穿着外套的团员拿着木托盘走了过来。



青年长着文官似的相貌和细长的双眼,那是金特海特国骑士团的副团长尤米尔。



尤米尔停下后行了站立礼,向坐在树干上的伊萨克报告搜索结果。根据白天的搜索,加韦恩在那之后确实离开了洞穴,足迹朝着北边延伸。



伊萨克听后摸着下巴思考起来。



和千谷山的南侧相比,北侧相对平缓,峡谷的斜面呈扇状展开。错综复杂的地形是天然的要塞,在十五年前也被作为〈制裁〉时的攻防据点。企图复兴旧吉伦森国的残党和大规模的山贼集团都将留下来的要塞作为藏身之所。



报告结束后,尤米尔把木托盘里的食物放在了尼娜身边。因为过度疲劳的身体不能突然吃容易造成负担的食物,所以刚被送来的时候尼娜只吃了一点点麦粥,但现在拿来的麦粥还加了厚烧鸡肉和芝士,看上去十分丰盛。



尼娜正在对无微不至的照料感到过意不去,突然注意到尤米尔正俯视着自己,她泡在木桶里的脚不自在地动了起来。



在西方地域杯的第二场竞技时,尤米尔毫不留情地朝尼娜的左脚腕来了一记重击。这在战斗竞技会上是理所当然的行动,但一回想起那双冰冷的细长眼睛,尼娜就害怕到心生寒意。



尤米尔观察着尼娜,叹了口气。



“……竟然藏在树洞里,你真的是妖精呢。我当时只是为了挖苦那个金发故意说的。”



尼娜歪着脑袋,但尤米尔只是暧昧地笑了笑。



冻伤的脚还要继续加温,在睡觉前还要喝药汤并让医疗队复查。伊萨克说还给尼娜准备了备用的短弓和箭,让她有什么需要就不要客气尽管说。



意料之外的话让尼娜的眼睛闪着光。



在西方地域杯的时候,伊萨克说过金特海特国骑士团会学习各种武器,短弓长弓当然也不例外。



“身为骑士没有战斗的武器会很不安吧。”



尼娜面向伊萨克,再次低下头。



“那个,非常感谢如此周到的安排。我不过是别国的骑士团团员,竟然对我这么好,实在是过意不去。”



“说什么呢?为了遵守战斗竞技会制度和金特海特国的安宁,硬化银制武器可是必须要管的大事情。只要能查到给加韦恩大剑的〈那些家伙〉是谁以及私造的证据,就算让我丢掉破石王的名号我也在所不惜。而且从猛禽手上救下了小兔子还可以涨涨我骑士的名声,也能给那个板着脸的〈狼〉卖个人情。我已经非常期待他会怎么还这个人情了。”



伊萨克笑了笑,然后看着尼娜膝盖上的银色信筒,意有所指地说:



“……不过,如果你要道谢的话不应该对我,而是对送来这个信筒的男人。是你的盾——与其对他说些饱含诚意的话语,做些恋人之间才有的行为他会更开心。”



“盾……那,那个,是利希特先生吗?是利希特先生送来了泽梅尔团长的信?”



突然听到了恋人的动向,尼娜不禁提高了音量。



“没错。”伊萨克点点头,“他是昨天中午到这的,加尔姆国为了讨伐加韦恩派出了军队进山搜索,他中途离队按照泽梅尔团长的指示抄近道来的。说是必须在被发现之前赶回去,所以拿了回信就赶紧走了。他走的近道是以前金特海特国国军用作奇袭的路线,全是悬崖山脊之类的路,很不好走。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怎么休息就跑来还是因为心里过于疲惫,总之变成了相当不错的〈美男子〉。”



伊萨克微微笑了一下和尤米尔对视,看上去很愉快。



“利希特先生他……”尼娜说出这个名字后就觉得心痛。她回想起利希特在峡谷对面拼命大喊的样子,其实尼娜当时也很想冲过去。



不知道那之后的利希特是以怎样的心情接受了使者的任务,但既然伊萨克团长是因为泽梅尔团长的信才发现尼娜的,那为此创造了前提的就是利希特的行动。他瞒过加尔姆国士兵的视线,一刻也不休息地在狭窄的山峦和险路上奔跑,那一定是需要全程绷紧神经的艰难任务。



恋人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帮助了自己,尼娜不禁回想起利希特开朗的声音和甜美的微笑,手指自然地伸向昨天还被利希特握在手里的信筒抚摸了好几次,像是为了感受冰冷信筒上残留的令人怜爱的余温。



看尼娜这副模样,尤米尔说:



“趁着还没冷赶紧吃了吧,边吃边说也可以,请把被绑架后的经过都详细告诉我们。”



尼娜赶紧擦掉眼角的泪水,把信筒还给了伊萨克。她一边吃着暖胃的丰盛麦粥,一边讲了起来——



“——睡着了啊。明明正讲到用弓给泽梅尔团长送信这么有趣的地方,不过想想她的情况也没办法吧。但她实在是太没戒心了,在树洞里看到她的时候也是,浑身是血还僵住了,看上去像个被逼到绝路的小动物。”



伊萨克无奈地笑了。



他把餐具挪到旁边,把伸到木桶外面的小脚用外套的衣角包住,摘下自己的毛皮围巾围在了蜷成团熟睡的尼娜的脖子上。



一个人和〈红色猛禽〉同行肯定没时间放松,估计是从十天的紧张状态中解放,积累的疲劳一口气袭来了吧。尼娜在吃饭的时候讲着自己在路上发生的事,刚说到向泽梅尔射箭的地方时就闭上了眼睛,直接倒下睡着了。



月光凛冽的冬夜,被篝火照耀的侧脸上有一道红色的剑伤刻在眼睛旁边,还有好几处因为殴打而留下的淤青。



伊萨克下意识地触碰她那惹人心疼的淤青,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尤米尔正在看地图,发现伊萨克兴趣盎然地戳着尼娜的脸,不禁皱起眉说:



“……你从刚才开始就在干什么?请你想想自己的长相和体格,以及你们之间的年龄差,不要做些看上去像犯罪一样的事行吗?”



“不是,我是觉得她的皮肤和美丽的妇人们完全不一样。饱满又光滑,这感觉实在是新鲜,而且她这么没戒心的样子让我的〈玩心〉躁动了起来。见了她白天的那副模样后我发现她虽然外表看上去是个小兔子,但其实是个绝不屈服的彻头彻尾的高傲野兽,光是从猛禽手上生还这一点就很稀有啊。你说,要不假装她被那家伙杀了然后偷偷带回去?”



“这还用问吗?看金发男昨天那个样子就知道,他肯定会从地下世界来找你的哦。之前就一直在提醒你不要毫无节操地对〈花〉出手,私人方面的麻烦可不在骑士团的管辖范围内。还有,我姑且问一下,你打算带回去干什么?”



尤米尔意味深长地问着,伊萨克抬起眉毛。



他重新看向睡着的尼娜那微微张开的樱粉色嘴唇和透出血管的纤细手腕,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想想,趁她还是个天真的小兔子时摸摸她的脑袋惯着她,当她有了戒心后我也很乐意把她〈吃掉〉……但果然还是太平了啊,穿着外套就能看出来。我都不知道从哪开始品尝。”



“不仅看上去像犯罪,连脑子里的想法也是犯罪啊。而且最麻烦的是不知道你说的话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毕竟你平时的德行让人没法信任你呢。你知道为了给紧急文件盖团长章,团员们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吗?你多少也算是得到了〈狮子的王冠〉的正骑士吧,竟然大晚上的在王都闲逛。去红发的子爵夫人家找你你不在,去黑发的遗孀家找你你也不在,只好再去找银发的或是栗色头发的——”



“……都是我的错,我以后晚上外出时会记得告诉你目的地的。别说这些了,赶紧进入正题吧。你觉得引诱出猛禽的〈那些家伙〉和〈龙〉的尾巴有关系吗?”



伊萨克很明显地岔开了话题,尤米尔那双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但尤米尔也觉得一直和他讲些不像话的事会很累,所以就一副“让你混过去吧”的表情重新看向地图。



根据尼娜的证言尤米尔推测了一下,然后在吉伦森地区上标注了加韦恩和〈那些家伙〉的汇合地点以及通往那里的路线。



尼娜说自己在进入千谷山之前的猎人小屋里瞟到了地图,看到上面标注了制裁时使用的略码。但很遗憾,要想确定具体的地点,这个情报还不够。



“猛禽想去的地方在旧吉伦森地区的东侧,所以不是我国应该是克洛茨国领土内。你委托泽梅尔团长鉴定的大剑就是山贼从克洛茨国的商队那抢来的,这么考虑的话克洛茨国作为猛禽的目的地是符合逻辑的。但关于那些赃物的来源我们就只有山贼的证言,考虑到物品的机密性,也可能是私造的人假扮成了克洛茨国的商队。”



尤米尔用手指指着地图上的圆形标记,然后朝北侧移动。从吉伦森地区越过山脉后就是大国巴尔托拉姆那不祥的领土,他们轻松支配着大半张地图。



“巴尔托拉姆国因为行军许可证的事失去了当时的国王,现在是一头沉眠于冻土里的巨大的〈龙〉,满怀着悲伤和愤怒。他们对现在的战斗竞技会制度抱有不满,所以人们才会怀疑他们私藏硬化银的矿脉。汇合场所也是商队也是,克洛茨国可能就是个背锅的。总之当务之急是逮捕加韦恩并回收猎人小屋里的物品和地图碎片。”



“警戒心太重的女人会让我失去兴趣,但在一定程度上让我焦急的话,〈龙〉也会变得更美味。不过如果〈那些家伙〉是巴尔托拉姆国的人,做法会不会太绕弯子了。他们应该是想私造硬化银制武器用在战斗竞技会上,也可能是走私以获得利益,我一直觉得是前者,但从宏观角度来看这次的事完全变了个方向。他们把和猛禽一样不受国家政治管束的人召集起来,给他们硬化银制武器让他们〈做些什么〉,我觉得那肯定和在竞技场上玩的游戏不一样。”



“在国家联盟成立后的三百年间,因为战斗竞技会制度的矛盾而泣不成声的国家不在少数,因为制度而被折断翅膀的骑士也不是只有猛禽而已。”



在西方地区中最强的是金特海特国骑士团,而其和历代相比也十分杰出的团长以及他身边聪明有才的副团长都沉默了。



山顶吹下来的夜风摇曳着火光。



好似燎原之火的红色光芒让伊萨克心里焦躁起来。金特海特国与北方的龙相接,每当感受到干燥的北风时,金特海特国的国民就会嗅到战尘的味道。



伊萨克叹了口气。



他把味道与啤酒相似的蜂蜜酒和内心不知名的焦躁感一同吞下。



“总之那是〈黑色猎人〉的工作,〈红色猛禽〉被抓住后的歌声一定会很动听吧。虽然会根据医疗队的判断把他送回王都,但绝不会让他轻易上路。既然他是在千谷山的这一边迷路了,猛禽那个啰嗦的兄长也不会随意出手。当然,我也〈不打算让他〉出手——”



尼娜突然打了个喷嚏。



回过神来发现已是深夜,在这银装素裹的山间里,就连哈出的气都会被冻住。伊萨克和附近的哨兵打了声招呼,让他把睡着的尼娜送进帐篷里。伊萨克和尤米尔确认完明天的行程后也站了起来。



伊萨克端正姿势看向西方的星空,行了站立礼后闭上了眼睛。



这虔诚的姿态和放肆的猎人实在是不搭,尤米尔轻轻苦笑着说:



“是在为王太子殿下祈祷吗?这么说来,在离开王都前给殿下问好的时候,听说殿下感冒了。”



“国王陛下也是,金特海特国的王家全都体弱多病。幸好今年的雪下的晚是个暖冬,但不知道年纪尚轻还未发育完全的王太子殿下能不能挺过去。希望殿下能恢复健康,安心地生活。”



尤米尔小声说:



“……你对妇人们也拿出同样的态度,争吵就能少一半了。”



“你说了什么吗?”



副团长尤米尔把线一般的双眼弯得像弓似的,恭敬地摇了摇头。



◇◇◇



千谷山北侧。伊萨克骑着马在呈扇状铺开的平缓斜面上阔步,尼娜坐在他背后环着他的腰。尼娜穿着终于烤干了的盔甲,背上是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备用的箭筒和短弓,纤细的脖子上围着借来的黑色毛皮围巾。



越过外套和盔甲转来的是骑士都会羡慕的强壮身材。尼娜回想起在进入加尔姆国时和团长泽梅尔同骑一匹马的时候,她也没想到自那十天后自己又会在金特海特国的领土内和团长伊萨克骑同一匹马。



〈红色猛禽〉之前也是加尔姆国骑士团的团长,虽然尼娜没有和他一起骑过马,但却被装在行李带里夹在腋下过。这三个人虽然都是团长,但境遇、年龄和人品都不同,尼娜一边感慨自己和他们这不可思议的缘分,一边继续着和伊萨克的对话:



“——那个,也就是说加尔姆国因为害怕逃跑的加韦恩王子到处说自国犯过的罪,所以为了在他和其他人接触之前把他处理掉,就不愿意发行行军许可证拒绝利里耶国派军,是这样吗?”



“估计是的。就算利里耶国骑士团再怎么厉害,仅凭十几个人也是应付不过来的,而且还是在不熟悉的异国之地。如果有数千名士兵分成几个部队寻找你和加韦恩的话,加尔姆国就可以趁利里耶国不注意,把你们一起处理掉。”



伊萨克扭过头,露出了险恶的笑脸。



尼娜回想起千谷山对面射过来的箭有几支朝向了自己。



当时距离很远,再加上有很大的风,所以尼娜认为是偶然,但其实加尔姆国也把尼娜看做了目标。虽已过去了许久,知道这一事实后的尼娜还是心生战栗咽了口唾沫。不过如果她当时就意识到的话可能会影响自己射出的箭的轨道,说不定没能察觉到反而更好。



尼娜想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



“那个,但是国家联盟禁止的是〈战争〉。就算不是救我而是救在异国受袭的自国人民或是在重要人物出国时配上护卫等等,那种时候也必须要行军许可证吗?”



尼娜和伊萨克在骑士团队列的中央附近,他们旁边的尤米尔回答:



“原则上是那样,但〈战争〉的定义暧昧到让人想发火。”



尤米尔的语气很是愤怒,他那张没什么特色的文官相貌上浮现出讽刺的神情。



“国王带着一名士兵前往别国的话不会被视为军事侵略,但如果带了十名、百名、千名呢?如果带一万名就算作要发动战争的话,那带九千九百九十九名就不算吗?而且现实中就因为定义太过暧昧不明而发生过悲剧。”



“悲剧……吗?”



“某个发生内乱的小国向某个大国的国王寻求帮助,心地善良又温柔的国王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派遣军队前往了那个小国。但到了之后发现当地并没有纷争的迹象,不仅如此,小国竟然还宣称大国对他们进行了军事侵略,毕竟表面上的事实就是〈大国的军队攻入了小国〉,国家联盟听到了小国的诉求下令制裁,大国的国王在失意中选择了自尽。”



“自尽……”



“实际上是小国和大国的反体制派联手陷害了大国,幸好在制裁开始前揭开了真相,大国逃过了灭亡的危机。这对当事国以外的人来说是个闹剧,但无缘无故被夺去了国王的大国自那之后就一直和国家联盟保持着距离,国家联盟的法务部也是在这起事件之后想出了行军许可证制度。因为某些正当事由需要让超过规定的军队数量进入他国时,需要获得对方国王族的许可。虽然很麻烦,但这个措施是为了不再发生多余的悲剧或是闹剧。”



尤米尔的说明非常直接,尼娜皱起眉思考起来。



确实,如果要问战争的构成要素是什么,尼娜没有自信能答上来。就算都统称为军事侵略,但从表面上也很难判断其侵略的意图,而且既然代价是国家联盟的制裁,那还是选择忍耐发行行军许可证所带来的麻烦比较好。



可同时尼娜也很担忧,如果金特海特国给加尔姆国发行了行军许可证,加尔姆国国军就会以讨伐加韦恩为由进入金特海特国国境且能像是在自国一样调动军队。



伊萨克团长虽然答应了泽梅尔的请求会作为国家骑士团帮忙,但盖泽里奇王子可能会亲自去找金特海特国的王家。这次的治安维持活动主要是为了训练新人骑士,所以大部分团员和中坚力量即正骑士都留在王都负责守备,在场的骑士据说加上见习的也只有两百多个人,如果有多了将近十倍的两千名加尔姆国国军能够自由行动的话,金特海特国骑士团也会陷入和利里耶国骑士团一样寡兵的境地。



尼娜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伊萨克有些吃惊,眯起了琥珀色的眼睛笑着说:



“小兔子是因为胆小所以才这么聪明吗?你说的没错,但你不需要担心。就算是不怎么穿的上等衣服,根据时机和场合偶尔还是会派上用场的。这件事我不以国家骑士团团长的身份,而是以我〈伊萨克〉这个名字和你保证。”



“以伊萨克这个名字保证……?”



“比起这个,你怎么打算?如果害怕猛禽的话你也可以待在后方。啊啊,当然还会给你配上护卫的骑士哦?”



意料之外的话让尼娜慌张地摇了摇头。



“那个,谢谢你的关心,但我也借来了短弓,所以如果不碍事的话请让我也参加吧。身为利里耶国的骑士,我觉得应该活捉加韦恩王子。而且……”



尼娜回想起自己在触及到加韦恩的心底后,他激动咆哮的模样。那不是〈红色猛禽〉的咆哮,而是加尔姆国王子的。



虽然说不清楚具体原因,但尼娜感觉既不能让加韦恩就这么死掉,也不能让他和〈那些家伙〉汇合再次被利用。尼娜一点也不同情加韦恩,觉得他应该受到相应的惩罚。但即便如此——



见尼娜突然沉默,伊萨克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他颇感兴趣似的哼了一声。



突然,伊萨克转过身去。



一名负责放哨的骑士从队列的最前面赶了过来向伊萨克报告发现了加韦恩,伊萨克重重地点了点头。加韦恩在有零星积雪的树林前方,伊萨克眺望着被厚重乌云掩盖的褐色峡谷说:



“要站上战场的话就算是小兔子也只能自己对自己负责,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你小心别死了。好了,接下来就开始狩猎猛兽吧。”



千谷山北侧。峡谷的斜面大多平缓,但有一座城塞耸立在险峻的峡谷边缘。



吉伦森国在被〈制裁〉时将这座城塞用作防卫据点,由于战败时的部分塌陷和长年老化早已破烂不堪,当年特意利用断崖而造,但如今早已看不到昔日的半点威容。屋顶不知去了哪,主塔和城壁也已腐朽,内部露出的像是宅邸的建筑物,好似亡国人民的悔恨暴露在峡谷的强风之中。



有一面好像是正门的墙壁从中间裂开,尼娜从那走进了城塞,看到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团员已经包围了小塔。



伊萨克根据过去制裁时的记忆,在昨天就差不多预测到了加韦恩的所在地,于是让骑士团分成了数个部队去追踪。发现加韦恩后团员们立刻对其进行间断的攻击,为了成功抓到他,将他引进了无路可逃的城塞中。



伊萨克从引诱加韦恩的先遣部队那收到了现状报告,立刻给出了新的指示。身着漆黑军服的团员们行了站立礼后纷纷散开。和战斗竞技会时一样,他们是服从猎人命令的忠实猎犬。



为了在伊萨克过来之前拖住加韦恩,有几个部队正在和他交战,从小塔那边传来了仿佛野兽般的怒吼。在迷宫一样复杂的内部走了没一会就快到小塔入口了,可突然走在最前面的伊萨克拔出了大剑。



尼娜感觉背后传来地鸣般的声响。



回过头发现加韦恩已经蹲在了地上,脚下的石砖几乎都陷了下去。



“!”



预示着杀戮的红发在沙尘中飞舞。



伊萨克没有半点慌乱,小塔上面的团员们让他小心,他只挥了挥手表示没事。虽然团员们顺利把加韦恩逼了进去,但他却从小塔的顶上跳了下来。



“如果被他跑了,你就阻止他。”伊萨克说完尼娜就点点头确认了一下手里借来的短弓。



他看上去很愉快,哼了一下对加韦恩说:



“〈红色猛禽〉原来还有在天上翱翔的翅膀啊?真不好意思,是我们骑士团忘记了。好久不见啊,加韦恩。上一次见是在哪场西方地域杯来着?”



加韦恩没有回答伊萨克语气随便的提问。



他身上披着满是鲜血的外套,巨大的躯体在激烈地上下起伏,呼吸十分急促。他猛地站起来,浑浊的双眼闪着红色的光。



伊萨克轻松地架好大剑。



“听小兔子说,你和加尔姆国吃了很多劣质饲料,由罪恶养肥的鸟就只能被料理掉啊。但如果你老实说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和〈那些家伙〉的情况,我也可以给你准备一个铁制鸟笼哦?”



加韦恩的身体不自然地摇了一下。



他的头部向前伸着,双手无力下垂,拖着大剑慢慢逼近。



尼娜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汗毛倒竖。



加韦恩的动作很僵硬,气息也很奇怪,他的红发像肉食动物的毛似的乱七八糟,裂到耳根的嘴里流着贪婪的口水。他好像已经失去了理性,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虽然在昨天还确切地感受到了他心里所剩的人类的一面,但现在怎么看都只像个怪物。



可能是箭伤引起发烧,影响到了他的全身。这不寻常的氛围让伊萨克微微皱眉,但面对无法轻易打倒的猎物,〈黑色猎人〉的本能受到了刺激。



伊萨克抬起嘴角放肆地笑着说:



“你还认得出我吗?算了,和野兽对话与其用语言,不如用这个!”



说完的同时伊萨克就踢了一下地面,朝着发出猛兽般咆哮的加韦恩砍了过去。



尼娜使劲握住短弓,屏住呼吸看着二人的攻防。



尼娜已经在西方地域杯上见识过破石王伊萨克的强大之处,可像这样近距离观战时尼娜才发现伊萨克有着能让人看入迷的压倒性的剑技。



光看力气的话明显是身材巨大的加韦恩占上风,但就像和尼娜的哥哥罗尔夫对战时一样,伊萨克的脸上仍然挂着游刃有余的笑脸,就算面对着怪物般的猛禽伊萨克身上也毫无危机感。以一纸之隔躲过了加韦恩那可以粉碎骨头的强击后,原以为伊萨克从下段挥过大剑,但他却跳到后方击打了加韦恩的脚腕。



尼娜出生于辈出优秀骑士的村庄,作为国家骑士团团员参加正式竞技会已有半年多,伊萨克毫无疑问是她至今见过的所有骑士中最厉害的一个,他的动作甚至可以凌驾野兽般的反射神经。



尼娜不禁感叹,甚至忘记了眼前的状况。



伊萨克踩在突进而来的加韦恩头上借力跳了起来,在空中转了一圈后再借着惯性砍伤了加韦恩的右手臂,最后单膝着地。



为了让加韦恩用不了惯用手伊萨克才使出了这么一击,角度和深浅都十分完美。



但是——



“!”



加韦恩却毫不在意正在喷血的手臂,转身面向伊萨克。



看来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加韦恩发着红光的眼睛里根本就看不到对负伤的愤怒,只是执着于打倒眼前的对手。伊萨克被他这样子惊到了,动作稍稍有些迟缓。



拉近了距离的加韦恩从上段挥下一击,伊萨克接下后咂了咂舌。



“被自身的嗜虐性吞噬了吗?还是被同胞的箭夺去了身为人类的意识?身为不祥的猛禽,这悲哀的结局还真不适合你!”



伊萨克被加韦恩暴风般的攻击压制住了几个回合,激烈交锋的刀身迸发出火花和金属声——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