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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夏季的风吹动着纯白的毛巾。



普鲁维乌斯·勒克斯城内竞技场,利里耶国骑士团观众席。用来划分各国座位的网上挂着十几条擦汗的毛巾。



因为要在这待一个月左右,所以尼娜按照汉娜的指示带来了很多内衬和睡衣还有布制品。但现在是仅坐在观众席上也会满头大汗的时节,在城壁和宿舍之间的外庭里训练时,每个团员一天至少要用七、八条毛巾。



有的时候因为要观战,大家就连宿舍都不回,直接在竞技场的打水处把毛巾洗净晒干循环使用。尼娜觉得在火之岛杯的会场洗毛巾并晾晒是大不敬,但这其实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习惯。有的国家甚至还把被汗水浸湿的军服和连环甲也挂在座位或是扶手上晾晒。



在第一轮竞技接近尾声的大会第五天。



尼娜用余光看着大竞技场上的比拼,麻利地回收晒干的毛巾。这里和贵人们用的看台不同,是没有屋顶的烈日之下。虽然沙漏还没倒转第一圈时毛巾就能晒干还挺方便的,但骑士们难忍好似被放上了平底锅般的炎热,有的人到墙壁旁的阴处避难,有的女骑士戴上了遮阳帽。



尼娜抱着收好的一大半毛巾,走向正在和左边区域的他国骑士团聊天的中年组。



尼娜让中年组把脖子上的毛巾拿下来和自己手里的交换,但他们却不是很乐意。



“为什么啊?还没臭呢。”



恳求了好几次,这群面相凶狠的男人们才答应交换,但尼娜也并非是喜欢抢走别人的脏衣物才来做这种事的。



和曾经利里耶国骑士团的风评〈艰难、肮脏、危险〉一样,团员们几乎都不怎么在意穿着。即使盔甲脏到走两步就落一地泥他们也还是会直接进公共食堂,因为穿脱很麻烦就直接躺上床睡午觉。尼娜也不好向年长于自己的人提些生活上的意见,但马尔莫尔国的黑发女骑士来找尼娜玩时一看到中年组就掉头,附近的他国女骑士们也都捏着鼻子,这实在是有损与他国的关系和自国的脸面,所以尼娜不得不提醒他们。



为了执行厨师汉娜下达的关于内衣和洗澡的命令,尼娜只好在打水处守着他们洗衣服,甚至还要跟在后面把他们赶进男性浴场里。除此之外还要修补破了洞的袜子,寻找丢失了的围腰带,调整日渐减少的酒樽,根据观战预定表准备要带去观众席的食物和饮料。



——不是“像”,这完全就是〈老妈〉。虽然我习惯了竞技会上要做的杂事,也知道缺人手的骑士团需要帮助……



尼娜的内心十分复杂,但中年组们并没有在意,只是继续和他国骑士靠着肩用望远镜看着竞技场。



他们姑且在完成自己的侦查任务,但嘴里说的全是些不能让其他人听见的话。



“那个黑发女骑士的胸好大啊。”“还是你们那的王女大人更大吧?”“那个只有外表是女神,内心就是只猪。真的,之前也是,我只是去借了瓶香料就被打了啊。”



尼娜听了这些话后不禁歪着脑袋。



“喂!那边的小孩!”



尼娜看向右边的观众席,一位穿着紫底印有天马图案军服的骑士正绷着脸把毛巾递了过来。



这位自信的威风堂堂的骑士是同属西方地区的克洛茨国的骑士团团长。尼娜发现自己晒在网子上的毛巾消失了,赶紧慌张地跑了过去。



应该是被风吹了过去。尼娜赶紧道歉,一个劲地鞠躬,黑发跟着来回跳动。克洛茨国骑士团团长即使坐在椅子上,尼娜也仍在他的视平线之下。



他盯着尼娜不耐烦地哼了一下,抱着手臂说:



“在开幕式朝我们丢来奇怪的甲虫找茬,现在又把脏抹布甩过来,利里耶国的骑士团真是没半点礼节啊。打扮得不干不净,还满嘴污言秽语。区区一个团员竟然对特意去食堂激励骑士的国王恶言相向,回到宿舍后也是没半点常识,竟然大清早的做大扫除。而且我还听说你们那位担任外交长官的王女闯入了男性浴场殴打团员。”



虽然甲虫和抹布是莫须有的罪名,但其他的几乎都没说错。尼娜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



尤其是比阿特丽斯的那件事,最后闹到了让副团长提交第二份检讨的程度。



事情的开端是中年组想应付来确认他们是否更换了内衣的尼娜。为了去掉臭味,他们私自用了比阿特丽斯的香料。那是用水仙花制成的,是纳尔达的新王为了祈祷比阿特丽斯的奋斗送她的礼物。知道了一切的王女愤怒得好似熊熊燃烧的烈火,直接把正在洗澡的中年组拖出了浴室,让他们全部裸着正坐挨打。后来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警卫也都赶了过来,维尔纳很倒霉地也在现场,所以就一个劲地忙着解释和谢罪,最后只能带着满脸的泪水写检讨。



“真是难以置信的暴行,太让人失望了。”克洛茨国骑士团团长恨恨地继续着“平日里的行为会影响竞技结果,就因为你们这个态度,主力的〈狼〉才会在初战中犯下负伤这种不像样的错误。马尔莫尔国和拉托马尔国昨天也都出现了负伤者,今天施万国也是一上来就败退了。在第一轮竞技中获胜的西方地区的国家竟然就只有两个,虽然还剩个金特海特国……”



克洛茨国的团长看向了眼下的大竞技场。



和铜锣声一同开始的是今天第三组的第一轮竞技。黑色的军服在黄褐色的大地上散开,团长看了一会后饶有兴趣地挑起嘴角说:



“不,说不定到头来西方地区的名誉就只能托付给我们国家了。破石王竟然在第一轮竞技中就一副应付不来的模样,实在是太难为情了。听说他们的副团长没来,这次参加竞技的还都是候补的骑士,看来传闻是真的啊。”



“只有候补的骑士?那,那个,这是——”



“这话题对你这种小屁孩来说还早了十年。据说破石王和宰相还是军务长官的夫人有不伦关系,国王因此很不愉快,不仅不让王太子来观战,还禁止正骑士来参赛。去年他还在西方地域杯上诓骗了我们的女副团长,和她玩到了第二天早上。这次不也是,在大会的食堂上向年轻的女骑士下跪求婚,还和看上去很轻浮的骑士展开了争夺战,听了这些我都无语了,国王会处分他也是理所当然。被人捧为〈黑色猎人〉后就飘飘然了吧,这都是他毫无节操地摘〈花〉的报应。真是悲哀,西方地区里正经的骑士团就只有我们啊。”



克洛茨国骑士团团长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国王的处分……”尼娜再次看向大竞技场,她海蓝色的双眼忙碌地移动着,然后困惑地皱起了眉。



——这是……。



金特海特国的对手是在南方地区获得过冠军的沿岸大国,场上每个小队之间的较量乍一看都是金特海特国占上风。



但和克洛茨国骑士团团长说得一样,整体远不及西方地域杯时那种压倒性的强大。虽然在中央飞舞着黑色军服的伊萨克有杰出的剑技,但担当猎犬的其他骑士们并追不上他疾风般的动作。



金特海特国骑士团正骑士的标志是狮子纹章上的王冠,那是数百名骑士中只有十五人可以穿上的猛者的证明。虽然距离有些远看不太清,但估计来参加的真的都不是主力。尼娜第一天在食堂碰到伊萨克的时候听他说他们国家的王族中止了此次观战,但不知道具体原因。



事先撒过的水逐渐在烈日下蒸发。



在渐渐变浓的烟尘中,团长伊萨克精彩地击碎了对手的命石。他大喊着整理乱掉的队形后又立刻面向了另一个对手。



据尼娜所知,伊萨克是个游刃有余且带着玩乐心理的破石王。她很尊敬伊萨克那不愧〈黑色猎人〉之名的剑技,而且尼娜觉得伊萨克的气质和自己的兄长有些许相似,所以对他还有种近似兄妹的亲近感。



为了祖国的安宁担忧私造硬化银制武器的他不可能引发对骑士团不利的事件,但尼娜也从马尔莫尔国的女骑士那听说过他被很多女性喜欢着。而且在公共食堂发生的事确实会引起不好的传闻,他随意的态度也很可能会招来误解和国王的不满。



克洛茨国骑士团团长又开始说个不停。



“不过这次火之岛杯的负伤事故还真是多,截止今天已经出现了二十多个重伤患者,这数量是前所未有的。看来我国那位身为审判部部长的理事也会很心痛吧,审判部部长重视公正和信义,是非常适合成为下届议长的诚实的人。”



“啊,是的。那个,确实应该,尽量避免让骑士负伤。”



“吼,你这个用不像话的恶作剧引起骚乱的小孩还挺明事理的嘛。你说得没错,骑士的大剑只能瞄准命石。……对了,我国的第一轮竞技在限制时间内就让对手骑士团全员退场大获全胜,非常精彩吧?我也收获了四个破石数,第一个是——”



克洛茨国骑士团团长对尼娜的回答很是满意,又开始讲自己破石的细节。尼娜只能随声附和。



尼娜为了不暴露自己并没有用心听克洛茨国团长讲话,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大竞技场上的比赛,焦急地摩擦自己军服的衣角。今天的第六组是巴尔托拉姆国,为了好好地观战,尼娜现在想赶紧去拿追加的果汁。



利里耶国骑士团在没有竞技的日子,会按照各自的任务来行动。



团长泽梅尔把客房当作临时的武器库,整日忙着修复容易因土质而受损的装备上的铰链。划给利里耶国骑士团的观众席经常会被盔甲上的泥土弄脏,奥德就负责擦干净,他还在打水处给那些苦于清洗过量衣物的他国见习骑士帮忙。中年组的一半都负责侦查,所以他们没有竞技的时候基本上都在观战,剩下的一半就和副团长维尔纳以及利希特一起在外庭商量第二轮竞技的新战术。



王女比阿特丽斯作为外交长官骑马跑遍了整个特拉拉山丘,严格遵守时间会见他国王族或是参与会谈。托费尔在休息日时会拿着布袋和捕虫网,一脸严肃地徘徊在山丘上随处可见的通往地下遗址的门前。



没过多久,传来了宣布竞技结束的铜锣声。审判部宣布所剩骑士是十三名和八名,最终是金特海特国获胜。突然,晒在网上的毛巾再次被风吹走了。“然后我华丽地击碎了第四人的命石——”尼娜给还在继续说的克洛茨国团长鞠了一躬,然后就慌张地追赶飞走的毛巾。



围着包围大竞技场的通道跑了半圈,尼娜才终于在隔开看台和观众席的台阶口抓住了毛巾。她气喘吁吁地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时,看到自己的兄长罗尔夫正在和几名女骑士说话。



——兄长?



他们正好在楼梯尽头的瞭望台上。



年轻的女骑士们最后着急地摇了摇头,红着脸匆忙离去了。尼娜与他们擦肩而过,来到了被木栅栏围起来的瞭望台。不知为何本应该去医务塔复查伤口的罗尔夫会在这,尼娜不禁问道:



“刚才的几位是兄长的熟人吗?”



“不是。好像是东方地区的骑士团团员,说想让我腾出点时间。女骑士的数量很少,所以我很欢迎他们来找我切磋,但医生说挂着吊臂带的时候不能去阵地也不能进行一对一。所以我问他们能不能等我把这个摘了再切磋,结果他们说算了,道了个歉拒绝了我。”



尼娜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看女骑士们刚才的样子,尼娜感觉他们绝对不是来找罗尔夫一对一的,但尼娜也不知道该怎么给罗尔夫解释。不仅剑技优秀,相貌秀丽姣好,就连外形也颇受上天宠爱的罗尔夫在王都佩尔雷时也经常吸引小镇姑娘们的目光。但他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剑,所以很遗憾,他从未有过〈那方面〉的传闻。



尼娜又问了问他左臂的情况,罗尔夫说已经没有炎症了,尼娜这才放下心来,但看到从指尖到手肘前都被固定的模样还是很心痛。



第一轮竞技中,罗尔夫的左手手腕骨折了,康复大概要一个月。



据说当时的对战国是为了让赢过西方地区破石王的〈独眼狼〉提前退场,才计划袭击了他。既然罗尔夫是第一的骑士,那很可能会受到其他地区的人调查。但没想到对战国竟然连〈盾〉与〈弓〉的作战方式和其他所有团员们的动作习惯都看穿了,这让尼娜有莫名的违和感,就像观看马尔莫尔国的第一战时一样。



由于丧失了主力,利里耶国骑士团的团员们都因为不得不赶紧重编战术而唉声叹气。但仅参加完初战就得退场的罗尔夫不仅没有埋怨加害骑士也没有自暴自弃,他为了尽快痊愈赶紧重返赛场,最近总是频繁地往来医务塔调整吊臂带,每日的突刺训练也仍在用右手进行。



兄长那毫不动摇的态度是尼娜的骄傲,所以她觉得自己也不应该说些丧气话。但一想到罗尔夫不能像狼一样奔驰于竞技场并获得与他崇高的光辉相符的欢呼声时还是会觉得很难过。



响亮的号角声回荡于夏日的蓝天。



大竞技场已经开始了今天第四组的第一场竞技。尼娜刚看过去就发现一位骑士捂着肚子倒下了,医务人员正抬着担架朝场上跑去。



坐在附近观众席上的骑士们的说话声传到了尼娜的耳畔。



“到底怎么回事?开幕式之后连续几天都出现了重伤患者,而且还都是竞赛表左边的国家。是因为左边都是强国,而且还有四个拥有破石王的国家吗?”



“看起来并非都是作战方式粗暴的骑士团,但伤者实在是多到不自然。不过,确实也有本打算瞄准命石,结果不小心夺去了对方骑士生命的大事故。”



“但不管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受伤就是受伤,只要没有杀人就不算犯规。虽说这就是战斗竞技会的性质,但火之岛杯是献给最后的皇帝的竞技会,所以一想到加害骑士不受任何惩罚就直接进入下一场竞技实在是心情复杂。”



负面的交流并非来自一处,周围的许多人不是面面相觑就是歪着脖子表示不解。因为骑士不断负伤退场,笼罩着观众席的空气让人心里发毛。



尼娜悄悄观察罗尔夫的脸色。



她好奇罗尔夫会对让自己也受了伤的火之岛杯有何看法,但发现兄长并没有看大竞技场而是眺望着立于屋顶庭园的最后的皇帝的雕像。



这平静的侧脸和他眺望特拉拉山丘时以及第一场竞技开始前的表情一样,尼娜有些犹豫,但还是问出了口。



“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但我感觉兄长自从到这来之后就一直有些奇怪,是有什么很在意的事吗?”



罗尔夫慢慢地看向尼娜。



同为海蓝色但稍带矿物质光芒的眼睛像是寻找回忆似的动了动,他盯着只到自己腹部的妹妹,过了一会开口道:



“关于破石王奥尔沙,我在排队时问了你村里是怎么教的。你说他为带着高洁的志向树立了国家联盟的主君奥尔斯特献上了自己的一生,是位勇敢的骑士。这是村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是,是的。”



“……但我从那位来自荒村的司祭那听说了奥尔沙留下的故事。说是我总有一天会作为第一的骑士支撑国家,所以就告诉我了。最后的皇帝奥尔斯特在临死之际看着屋顶庭园中正在建设的自己的铜像,笑着问奥尔沙那建的是谁。”



“最后的皇帝问那是谁……”



尼娜诧异地重复。看台是由圆柱连接了数层半圆形的露台而建成的,尼娜看向最上层那座被植物包围着的巨大铜像。



奥尔斯特带着坦荡的微笑,睥睨着眼下的战斗。他穿着古代帝国风的拖地衣装,上面装饰了好几层代表国家联盟三百年历史的常春藤。他的胸口有一颗接近黑褐色的红色命石在闪着光,那也是支撑其亲自创造的世界的基石。



罗尔夫冷静地继续。



“奥尔沙在皇帝死后就离开了这里。国家联盟为了成为〈看得见的神〉,需要一个作为其基础的神话。实际上,奥尔沙和奥尔斯特并非圣者与勇者,现实中的他们与那为利益改写的虚幻神话大相径庭,他们搬到了能够远望故乡的南部山岳地带。”



“请等一下,兄长。照你刚才的话说,茨韦尔夫村告诉我们的最后的皇帝和奥尔沙是——”



“最后的皇帝在贫困的领地与妻儿一起生活,他的继承顺位很低,是个为人随和的皇子。奥尔沙也住在他的领地,是个耿直的小个头农夫。……不知何时,在以英勇勇者的子孙为骄傲的村庄里,这个故事被遗忘了,只在司祭一家传了下来。”



“小个头的农夫……”



尼娜的眼神里满是困惑。茨韦尔夫村以奥尔沙的血统和其高大的体格自豪,以培养活跃于竞技会的骑士为信条,但罗尔夫所说的话颠覆了村庄的价值观。小个头的尼娜也一直因那价值观遭受了本不该遭受的嘲笑。



罗尔夫对困惑的尼娜点点头。



“我也和你有一样的想法。对于被评为破石王再世,只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强大中寻求价值的我来说,完全不能理解司祭的话。在看到了皇帝认为并非自己的雕像时我也仍然得不出答案,但如果皇帝和奥尔沙并非圣者和勇者,而只是拼命战斗到最后的平凡的存在。那在这与他们的理想背道而驰的现世,身为奥尔沙的子孙和骑士,我们该选的道路只有一条。”



“该选的道路……”罗尔夫静静地看着自言自语的妹妹。



兄妹有着同样的海蓝色眼睛和黑色的头发,罗尔夫轻轻摸了摸尼娜的脑袋时,传来了提前宣布竞技结束的铜锣声。战斗竞技会是在限制时间内互相夺取命石最后根据所剩人数分出胜负的比赛,但如果某一方全军覆没的话,就会提前结束。



今天比以往结束的都要快。尼娜回忆了一下巴尔托拉姆国的竞技时间,准备直接到厨房去。和兄长告别后,尼娜走下了楼梯。



中庭里青色的草地在阳光中散发着光辉。尼娜走在石板路上,反复思考着刚才和兄长的对话。



既然罗尔夫说现世与奥尔沙和奥尔斯特的理想背道而驰,那就说明他也觉得现在的战斗竞技会制度并不完善。但不知他是觉得胜者即是正义的制度充满了矛盾,还是像红发说的那样,对国家联盟那与神之形象不符的歪风邪气有所不满。在考虑到这些之后,身为奥尔沙的子孙该选择的道路应该就是指身为当今世界的骑士该有的姿态吧。



——当今世界的骑士……。



尼娜环视宿舍楼的周围。



女骑士们在打水处洗衣服,少年见习骑士双手抱着装了果汁的壶来来回回。在建筑物的阴影处有十几名高大的男人们盘腿而坐,一边用手指着地上的战术图一边商量着些什么。



古代帝国时期的骑士以实力至上,在战场上打倒敌人就是他们的使命,那时的骑士都相当于准贵族。但现代骑士的意义在于战斗竞技会,虽然胸前的国章各不相同,但他们都一样在完成各自的使命。尼娜一边走一边观察着骑士时,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哦哦!这身军服是我们国家的骑士团。”



——诶?



尼娜回头后吓得瞪大了双眼。



树荫下站着一位头上戴着王冠的男性还有打扮精致的几位女性和一位青年。男性的金发里掺杂着白色,年老的相貌非常端正,身上是凉爽的短装外罩和装饰了白百合的高雅尖头靴。三位妇人穿着华丽的裙装撑着阳伞,慢慢地用羽毛扇给男性扇风。



“国,国,国王陛下……!”



尼娜瞬间挺直了后背,着急地来回张望。但看到奥斯特卡尔正在朝自己走来时,尼娜发现他叫住的人就是自己。



虽然平日里在和王子王女接触,但尼娜还是第一次和国王这个存在交流。尼娜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是低头盯着从自己脖子滴到草地上的汗水。



明朗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不用那么拘谨,见习骑士。我有点事想麻烦你!把头抬起来吧。”



尼娜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到奥斯特卡尔正眯着那双眼熟的新绿色眼睛微笑,然后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似的抬了下眉毛。



“看你的个头,和第一场竞技的那个〈少年骑士〉很相似啊,但那是个少年而你是少女。我确实听军务长官说骑士团人员不足来着,但没想到竟然不足到需要招两个小孩啊。……算了,我想送点慰问品到观众席,但我不知道我国坐在哪里!这是理事馆的厨师做的年轮蛋糕,是黑葡萄味的。”



国王指了指侍从们手里抱着的篮子,提手上系了蝴蝶结,篮子上还盖了一个带白百合刺绣的手帕在夏日的风中轻轻摆动。



“拜托你带路。啊啊,第一的骑士在观众席吗?妇人们无论如何都想近距离地欣赏一下美丽的狼。虽然每日每夜都在拜托我去找他,但我要和他国王族会餐,还要讨论通商协议,商量在议长选上投票给哪位候选,比阿特丽斯和理事净拿些难事给我做!”



“带,带您去……观众席……?”



意料之外的请求让尼娜在脑海里火速思考着。



注重礼节的火之岛杯和一般的正式竞技会不同,只允许各国骑士团和王侯贵族观战。但出于安全原因,骑士和贵族的座位是被分开的,从骑士的观众席无法进入贵人用看台。主馆正门的出入口和通往看台的楼梯处都有警卫部的人严格把守。



虽说应该服从国王,但尼娜还从未见过他国王族进入观众席,所以她没法基于礼节和人们的评价给出适当的判断。突然,公共食堂的事浮现在了尼娜的脑海。



——感觉答应了会很糟糕。但也不能拒绝……。



尼娜抬起眼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国王。



“怎么了?难道说你不知道自己国家的座位在哪吗?”国王诧异地歪着脑袋。



尼娜的手心里渗出并非因炎热而产生的汗水,困惑地支吾起来。



“那个,这……”



熟悉的脚步声从尼娜身后接近。



“——!”



有人把手搭在了尼娜的肩膀上向后一扯,冲入她视线的是深蓝色的军服。尼娜吃惊地抬起头发现是气喘吁吁的利希特正用严厉的目光盯着国王。



看他沾满灰尘的盔甲和乱糟糟的金发,尼娜估计他和自己一样正准备去厨房拿追加的饮料。



“怎么回事?怎么和这个人一起?”利希特低声问道,但尼娜不知该如何作答。



利希特表情险峻,尼娜感觉如果如实回答了,他和国王肯定会在这吵起来。在尼娜犹豫不决的时候,奥斯特卡尔一脸坦然地说:



“你来带路也可以,兰特弗里德。把我带去利里耶国的座位,我看了地图板但我完全看不明白!”



利希特瞪着眼睛按顺序看了看三位女性和侍从还有尼娜。



“……你等等。‘也可以’的意思就是你难道还拜托了尼娜带你们去骑士用的观众席吗?”



“没错。我想着去送慰问品时顺便让妇人们看看第一的骑士,但听说他在第一场竞技中受伤了,虽然名号响亮但是个挺没出息的狼啊。不过和初战败退的马尔莫尔国相比还是要好一点,据说他们的王太子殿下对粗俗女骑士们的失态很是不满……啊啊,西方地区的国家都在看台的五楼,而且还是最前列哦?这是克洛茨国的理事也就是审判部部长对我们的特别优待!”



“………”



“唯一的不满就是骑士们身上掉下的土块会弄脏裙子,施万国的公爵夫人为此很生气啊。她还和审判部部长商量了这件事,也和他国的公主们……对了,拉托马尔国的公主问到了你的名字。她说他们国家的主力团员在开春的远征中受了伤,所以这次火之岛杯的竞技肯定赢不了,看着也是无聊,但却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外表姣好的骑士……嗯?你干嘛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难道是不喜欢这个年轮蛋糕吗?我觉得最近做的这些蛋糕还算不错的,是你又开始挑三拣四了吗?真是伤脑筋啊。”



奥斯特卡尔无奈地摇摇头,看了看妇人和侍从们。



他们恭敬顺从地低下头。



奥斯特卡尔用戴着戒指的手指着利希特。



“兰特弗里德,你真是个麻烦的儿子。不仅不在乎豪华的贵族待遇,还反抗无辜的兄长对他施以暴力,以为你是跑出王城花天酒地去了,结果竟然提出完全不懂知恩图报的要求,说什么想离开王家。关于那件事会由宰相适当处分……对应?总之交给他了。还有,你知道要在异国的贫民街找出你是多么的不容易吗——”



利希特深深叹了口气。



他低着头使劲咬着嘴唇,突然抓住了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对话的尼娜的手。利希特直接转过身准备离去。



“喂!我还没说完!不对,给我带路!”



利希特无视了国王,一个劲地朝前走着。



穿过宿舍楼的回廊来到外庭,利希特看也不看正在进行一对一和模拟竞技的他国骑士们,只顾着往前走。平常的利希特会考虑自己和尼娜的步幅差距,但他现在每一步都迈得很大,尼娜几乎是连走带跑地跟在他身后。来到包围山丘的城壁后二人进入了厩舍,尼娜以为利希特打算骑马到城邑去时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防风林像一把大伞伸展着浓绿的枝叶,尼娜和利希特来到其中一个角落。他们靠着温柔地遮挡着夏日眼光的大树树干席地而坐。



利希特把手肘撑在盘起来的腿上用手捂着脸低着头,看他这模样,尼娜不禁把攥紧的手放在了胸口。利希特第一天离开食堂后就不知所踪,当时的他可能也是像现在这幅样子独处吧。尼娜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但还是开口了。



“那个,确,确实国王陛下的要求有点,有点出乎意料,所以我很困惑。但他打算慰劳骑士团团员的心情还是很让人感激的,陛下绝对不是强行命令我,怎么说呢,他的语气也很随和……”



“……尼娜真温柔呢。但是尼娜,如果我没来的话你怎么办?带着爱妾们去到人多眼杂的观众席就是个很缺乏常识的要求,万一传出了奇怪的流言被宰相知道了,尼娜很可能会因伤害了利里耶国的脸面被问罪,而如果你拒绝了〈国王陛下的请求〉,又会变成怎样呢?”



“诶……这,这个……”



“对不起用了这么让人不愉快的语气。……啊啊,又失败了。我明明唯独不想让尼娜看见自己这种烦躁的模样。不过既然已经暴露这么多了,那我就不遮掩了,尼娜已经收下〈我〉了,那就不能退货,我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很沉重所以你也扔不掉,绝对不让你扔掉……啊,说得我自己都开始不好意思了。”



利希特仰起了脸。



他无力地笑了笑,撩起搭在额头上的金发。他犹豫地转了转鲜绿的双眼,阴沉着脸说:



“……我之前也说过,除去一部分例外,那些一出生就属于特权阶级的〈贵人〉……我全都非常讨厌。”



“啊,那个……是的。”



“像刚才那所有发言都能让我吐槽个够的国王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他那种瞧不起拼命战斗后负伤的罗尔夫以及马尔莫尔国女骑士的态度和不过是弄脏了衣服就去找审判部部长商量的傲慢,还有比起自国的竞技更优先自身愉悦的轻率我全都讨厌。不过我最厌恶的还是他们完全不考虑自身立场重量的无意识行为。”



“无意识……?”



“他们对自己的身份可以左右旁人这一点毫无自觉,国王带着爱妾让你把他带去骑士专用的观众席时,他完全没有考虑到其后果和尼娜无法拒绝的立场。就算他没有恶意,但还是轻易地伤害到了别人……我母亲的事也是。”



利希特用痛苦的声音继续着。



“母亲是已故王妃的贴身宫女,她知道王妃是个嫉妒心强爱耍阴招的人,但……一介宫女不可能拒绝国王的邀请。当时的国王是那种参加舞会时找他跳舞的人能排满走廊的美男子,所以国王觉得自己主动展示的好意一定会让对方欣喜,于是就轻率地找上了母亲。结果被王妃发现后只有母亲受到了责罚,〈银花之城〉里经常发生这种事。我被兄长施以暴力的时候宫女给出的却是完全相反的证言,兄长还从旁插手阻止领地的代官帮我给故乡送钱,现在想来这其实都和国王对母亲做的事差不多。”



“利希特先生……”



“他说我麻烦也好说我是个棘手的儿子也好,我都无所谓。事到如今我也不指望能和他互相理解,但看到他刚才那样毫无边界的行为时,我还是会想到在事后悄悄哭泣,为此困扰的人……想起曾经那些再也见不到的同伴。虽然非常丢人,但我实在是太烦躁了怎么也忍不住。”



利希特皱着眉,像是被晃眼的阳光吸引住似的抬起头看着天空。



从枝叶的缝隙间看到的夏日天空虽然从未变过,但和利希特记忆中的天空不同十分晴朗。可能是因为他曾经也在昏暗的胡同里仰望过好几次蓝天,所以眼前这好似触手可及实则无比遥远的蓝让他自然地回想起了往事。他曾经在从这里骑马要花上半个月才能到达的火之岛西方的尽头,失去了国家和父母的庇护后跌入了掌管诞生的女神——马特尔的掌心。他和他的同伴们都是还未展翼就消失了的渺小的存在。



利希特在脑海里描绘大家的模样,慢慢地眯起了眼。忽然有鸟鸣传到了他的耳畔。



他抬起头,看到于头顶延伸的树枝上停着一只小鸟。黑色的双眼和白色的羽毛,那是开幕式上放出去的白鸽。白鸽啄了下树枝上的嫩芽后并没有飞向蓝天,而是朝着树林消失在了绿荫之中。



利希特静静地望着离去的白鸽,双肩无力地耸拉着。



他重新看向认真听自己说话的尼娜,为了驱散稍微有些沉重的气氛轻轻笑了笑。



“……所以我去〈银花之城〉除了必须要参加的会议外,都尽量和他们保持着距离。以前去参加会议的时候,都是比阿特丽斯想办法避免我和国王他们见面。但这次国王也来时隔八年的火之岛杯观战,所以会和他见上面也是无可奈何,可我没想到竟然会这么频繁的和他扯上关系,而且我这次早已为尼娜用光了本就不多的耐心。”



“为我忍耐……?”



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尼娜有些吃惊。



尼娜以为是自己身为团员身为恋人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或是采取了什么不适当的态而不安地看着利希特,利希特这才突然回过神来。



“啊啊,不是的……”利希特游移着视线,抓挠着后脖颈。他朝下的视线猛地抬起,尼娜因为利希特突然地接近而条件反射地向后仰。利希特犹豫了一会后把手伸向了尼娜的脸。



树叶间透过来的阳光照着尼娜的脸颊,利希特怜爱地抚摸着,游走的指尖触碰到了她的嘴唇。



“那个——”尼娜小声地开口时,利希特的拇指像收到了什么甜蜜的信号般再次拂过尼娜的嘴唇,然后滑倒了她的下巴。利希特抬起尼娜的脸,静静地俯下高大的身体。



嘴唇触碰的声音好似树荫里的低语。



骑士交锋时发出的金属声和厩舍里的马嘶声从远处流淌而来。



看到恋人瞬间带上色彩的脸颊,挪开了脸的利希特露出了柔和又无奈的笑容。



“……我为尼娜做的忍耐,当然是指〈这方面〉的行为。大会开始后我们就一直分头行动,因为罗尔夫负伤我们要改变队列还追加了训练,现在也是今早离开食堂后第一次见面。身为你的恋人却无法定期摄取必要的营养,这可是究极的忍耐哦?”



“啊,那个……是,是的。”



“你肯定了呢,嗯。虽然带点犹豫,但我会好好刻在脑海里的。……话题跑偏了,总之国王就是那么个德行。我不想再让尼娜看到我不耐烦的表情,在特拉拉山丘上的这段时间我会尽量避免和他见面的,但这种忍耐也很快就要结束了。”



“很快就要结束……啊,是因为可以脱离王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