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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 2)


我高兴地闹腾了起来,声音也随之传到了小苍那边。



“我好像听见了一把挺可爱的声音?谁在外放动画片啊?”



“啊,那个小哥哥长得超帅的”



小苍听到之后,笑着朝对方挥了挥手。随之而来的便是尖叫声,估计是女高中生吧。



「嗯……小苍你还真是个天生的迷人精呢……」



“唉?我可不是什么迷人精,我对小麦你是一心一意的!”



「别这么大声说这种话啊!」



在混乱中买完东西之后,小苍拿着战利品,来到了我家门前。



「抱歉,我很久没洗澡了所以不方便见人,你挂门把手上就行了,不好意思……」



“没事,我不介意的!”



「我介意!真的臭得跟榴莲一样了!」



“我挺喜欢吃榴莲的!”



「我不是说这个!」



我们像是在说相声似地拉扯了一段时间,小苍便回家去了。我自然是郑重地向他道谢,因为的确没有多少人肯陪着我干这种事情了。



过了一会儿,我鬼鬼祟祟地去回收了挂在门把手上的塑料袋。看到里面的东西,我心头一暖,便连忙钻进浴室里面研究去了。



11



手术之后,经过一个星期的住院,母亲终于是回家了。



我们在家里举行了隆重的欢迎派对,母亲也高兴得不得了。



看到母亲回到家里,我的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嘴角带笑地一直过了三天。vtb活动也相当顺利,我十分满足。



可是,在母亲出院的一周之后,她说有些事情想找我聊聊。



「小麦,你是不是该从浴缸里出来了?」



母亲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我顿时蔫了,这是我最不想被提及的事情。如今这种状态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幸福了。安于现状的我不想有一分一毫的改变。母亲啜饮了一口茶水,说道。



「我记得你好像是五月中旬回的家。这已经过了快七个月了哦,我是一直看着你的。可是如果你在浴缸里待的时间太长了,反而更加难出来不是吗?」



……母亲也许并没有说错。最近我也感觉浴缸的墙壁变得越来越厚了。



母亲的表情有些苦涩。她的法令纹如同道道深邃的沟壑,失去张力的脸颊也耷拉了下来。



我突然间意识到,母亲老了。



比起患癌之前,母亲衰老了很多。她那顶看起来格外年轻的假发更是加深了我的这种感受。也许是因为母亲瘦了很多,她那原本丰盈的躯体开始逐渐地萎缩,某种令人不安的黑暗开始悄然潜伏在了缝隙之中。



「我听说你最近在油管上赚钱?」



「……哥跟你说的吗?」



「能赚钱固然是好事,但是你该不会想着一辈子都干那个吧?」



「……不行吗?」



「去找份正经工作吧」母亲的语气很是平静,可是听起来却带着几分训斥的味道。



「你会觉得好也就只有现在而已,油管上面不全都是些骗子吗,全都是骗小孩的,你只是刚好走运有其他小孩来看才能做下去的。可这是碗青春饭,等你年纪大了怎么办?你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多少知识,说穿了只是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那种事情换谁来都能做,等你的竞争对手一多起来就结束了。现在这个时代,只要肯付费订购,就能看到无数多专业人士用心创造出来的东西。你一个门外汉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在这样的竞争中一直生存下去呢?」



母亲基本上没有看过油管,因此她的话里充满了偏见,可她的话也并非是全错,这一点我自己也心知肚明。实际上,母亲所提到的现象正在逐渐发生,优胜劣汰每时每刻都在进行。实际上,要是平台方哪天告诉我“从明天开始你的广告收益就要减半了”,那么我也无计可施。当前的劳动环境就算是恭维也算不上有多好。真心想在这一行里生存下去的人都充分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内容创作者总是与这样的不安以及纠结战斗。



「可是我自己好好想过了,而且我也有在努力」



「你的社保和养老金怎么办呢?」



母亲继续说了下去。诸如每个月要在社保上交的钱、不隶属于公司究竟会有多少坏处、以后能拿到多少养老金之类。



「你该不会打算一辈子都不结婚吧?现在你还年轻,可能觉得还没什么,可是等你岁数大了就知道什么叫孤独和寂寞了。有朝一日你绝对会觉得“自己当时结婚了真是太好了”。反正我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能有这么一个家真的很开心」



「妈——!」我正打算反驳。



「我没想着要和你争论些什么」母亲打断了我。「我只是希望你能认真地考虑一下,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了」



「……妈你不懂。普普通通地出去上班也好,还是结婚生子也好,对我来说都太难了。我为了活着就已经累得不得了了。而且妈你那套昭和的价值观真的已经老掉牙了,什么终身雇佣、泡沫经济,这些不都是因为当时日本经济景气吗。现在已经是令和了啊,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只要有份工作就能活下去的时代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伶牙俐齿的……」母亲有些愣愣地开口,随后又闭上了。「总而言之,你尽快从浴缸里出来吧。再这样下去我们也没法洗澡」



我一言不发地逃进了浴缸里。母亲说的都是些大道理,因此无论我反驳些什么,她都只会觉得那是我“小孩子般幼稚的思考”。母亲自己的确是凭着那套古老的逻辑来行动,获得了幸福的生活。她拿到了护士资格证,脚踏实地地工作,养活了我们这热热闹闹的一家人……



可是我无法跟上她口中的那些大道理,那份正确只能使我感到窒息。



可话说回来,母亲最近的状态有些不太对劲。也许是因为切除了子宫和卵巢,尽管已经吃了药,可她的荷尔蒙还是有可能已经紊乱了。



或者说,母亲开始感到焦急了。



又或者说,母亲输给癌症的那一天,真的要到来了……



12



母亲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



她面如菜色,经常抱怨说很累。现在她的抱怨已经不再是以前那种报时一般的干燥,而是带上了潮湿的现实感。她经常吃海带,说是这东西对癌症很有效,可要是吃海带就能把癌症治好的话,这世上哪里还有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呢。母亲只是用海带来填补自己心中的缝隙而已。



看着日渐枯萎的母亲,哥哥总是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他房间里的桌游也开始逐渐地减少,除了《大富翁》和《卡卡颂》等知名作品,那些冷门的桌游逐渐消失了。



矶原家的某些东西开始逐渐发生了变化。



一种猛烈的寂寞向我袭来。



我不希望我们家发生任何改变。我希望母亲不是海带这样软弱的东西,而是英勇得能将海鳗的头给整个咬下来的悍将。我希望哥哥永远都是那个抱着桌游的笨蛋。我好喜欢那样坚强的母亲和那样愚蠢的哥哥。我希望父亲能够永远放屁……算了,他不放屁也是一种选择……



我抱着这样的想法痛苦不已地挣扎,而某天,我们家的的确确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



哥哥把美代姐给带回了家。



我们都愣住了,哥哥和美代姐都满脸严肃地正襟危坐。



“叔叔阿姨,希望你们能同意我和伊佐木的婚事”



美代姐这样说道。她那双纤细温柔的眼睛里诉说着难以动摇的决心。



父亲和母亲都面面相觑。我甚至开始怀疑今天是不是愚人节。我们很快就注意到美代姐手上那枚闪闪发光的戒指。我顿时反应了过来,原来哥哥的桌游都变成了那枚戒指。



美代姐低下了头,等到她抬起头来,已经得到了我们一家人的认可。



「那个,美代你应该能找到更好的男人吧……?」



反而是母亲有些犹豫。



「这算什么」正襟危坐的哥哥吐槽道。



「不,伊佐木就够好了……」



美代姐一下子就红了脸。



哥哥愣住了。



母亲和父亲也愣住了。



我的大脑在呆滞中如同少女漫画那样开始飘起了一朵朵小花。美代姐真的要变成我的姐姐了。姐姐。听起来多么美妙。换做其他女生的话,也许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自己哥哥被抢走了”的感觉,而给美代姐扣掉三分,但是对我来说这能加一百亿分。好耶,美代姐get☆daze!(注:此处了neta了宝可梦的经典台词“宝可梦get☆daze!”)



当天我们家和长谷川家举行了订婚派对。我们吃了很多好吃的,除了正在服用抗癌药物的母亲以外,大家都喝了些酒。喝得酩酊大醉的美代爸爸开始弹起了尤克里里,男人们便迎合着乐声跳起了舞。那是和蔼的盂兰盆舞。我和美代姐一同欢笑,可是母亲的那番话却在我的脑海中复苏。



「你该不会打算一辈子都不结婚吧?现在你还年轻,可能觉得还没什么,可是等你岁数大了就知道什么叫孤独和寂寞了。有朝一日你绝对会觉得“自己当时结婚了真是太好了”。反正我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能有这么一个家真的很开心」



我也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能有这么一个家真的很开心,可这和我自己是否要结婚完全是两码事。



——我的心中产生了疑惑。难道我真的应该结婚吗?



我望向小苍,可他却是一副什么都没有想过的模样,依旧开开心心地跳着舞。



13



哥哥婚礼的筹备进行得非常快。



十二月下旬,浴缸开始变得越来越冷了。我也终于是开始准备御寒物品。我买了电热毯以及厚厚的睡衣,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隔音室本来就容易积攒热量,而且浴缸的保温性能也很好,用来过冬再适合不过了。浴缸生活在夏天时用的电费比起冬天更高,不过其实夏天本身也没有用多少,果然在浴缸这种极为狭隘的空间里生活效率就是高。



我暖呼呼地躺在电热毯里,发现有人往黑杜蔷薇的推特账号上发了私信,点开来之后,我发出了惊呼声。



那是来自vtb事务所的邀请。



我的脑海中首先浮现出了“诈骗”这个词语。我听说过有人被这种方式骗过,最终导致个人信息暴露,被勒索了大量金钱。



可是我越看越觉得那是真的。那间事务所虽然称不上是行业巨头,但也能堂堂正正地自称是中流砥柱。我认识的好几位vtb也都属于这家公司。



对方在私信中提到了想和我面谈。“考虑到现在这个季节,再加上我们这边也了解黑杜小姐身处的环境,希望您能和我们进行一次远程对话”



如果换做是不久之前,那么我应该很快就会产生厌恶的情绪。我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一旦加入了某家公司,那么烦心事就会越来越多。



可是现在母亲的病时刻提醒着我,加入事务所的话能够得到各种各样的支持,收入也会变得稳定不少。这样一来也许母亲也能多少安心一些。



我打开了浴室的窗户,依靠着浴缸眺望窗外那朦胧的冬日寒空。浴缸也许就是梦境和现实的中间地带。正如哥哥把自己的桌游换成了戒指那样,也许我也应该将梦境和现实做出一定程度的交换,寻找适合我自己生活的平衡。



我突然想起了父亲反反复复看过很多遍的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一位老渔夫整整八十四天都没有钓到过一条鱼,而他终于在第八十五天钓到了一条超大的马林鱼,并与其展开了激战。尽管老渔夫最后取得了胜利,可是在把鱼带回岸上的途中,鲨鱼就已经把鱼吃得七七八八了。老渔夫在与马林鱼的激战中,突然想起了过去曾经共事过的一个男人,他不停地高喊“如果有他在的话!”——



在海里钓到鱼是一件相当艰难的事情,而有同伴的支持无疑会更好。



当晚,我和母亲一起做晚饭,我委婉地说道。



「其实,有事务所向我发来邀请了……」



我没有说是vtb,因为母亲也不理解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不行,太可疑了」



然而母亲的回答却十分简短,在她看来,和油管相关的一切都是骗人的。我并没有反驳她,只是平静地独自决定了要接受和对方的面谈。



14



五天之后,面谈开始了。



我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准备,而是以一直以来的直播风格坦然地接受了面谈。



我时隔七个月穿上了出门见人的衣服,比起睡衣,那果然更能凸显身体的轮廓。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了毕加索的那副画《哭泣的女人》,以及和那个女人有着相同表情的自己。比起那段黑暗且绝望的时间,如今我的面容好像更加具体一些了。



我坐在浴缸里,等待着面谈的开始。面谈使用的是Skype,我事先检查了一遍摄像头,确认过没有任何问题。



——到点之后,我进入对方指定的那个房间。



屏幕里出现了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看起来相当健康的大姐姐。她也许比哥哥还要大上几岁,有些吊梢眼的同时,她的脸看起来像是一只猫咪,几乎没有多少赘肉,身体轮廓也很优美,和那套西装十分相衬。



“啊,你好~”



大姐姐朝我亲切地笑了笑。她笑起来和猫更像了。晒得黝黑的皮肤、洁白的牙齿,二者与那鲜明的白衬衫形成了十分优美的对比。



“你好,我是猫宫真寻。请多关照”



甚至连名字里都带个猫。



「你好,我是黑杜蔷薇……啊不对,我叫矶原麦鱼。请多关照」



“哇哦!我可是薇宝的死忠粉丝呢,老实说今天超级兴奋的!没想到皮套底下居然是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哈哈……啊不好意思……失礼了”



猫宫小姐由于太过兴奋,最后笑得甚至让我感觉有些猥琐。



「哈哈……谢谢您」



“啊,你果然是待在浴缸里面的啊!好厉害,是不是有架子什么的”



开始做ASMR之后,我确实又把隔音室给装修了一番,加了一个用来收纳小道具的架子。猫宫小姐一副难以抑制住好奇心的模样,伸长了脖子打算用不同的角度去观察。



「不是,你这也看不到啊」我不由得吐槽了一句。



“哈哈哈哈!”猫宫小姐那纯真的笑容果然也和猫很是相像。



我们很快便熟络了起来,短短五分钟之后就开始用对方的名字相互称呼了。然而真寻迟迟没有进入主题,而是一直在闲聊。



“小麦,你对这事儿有兴趣吗?”



「我本来就是出于兴趣才开始做vtb的……ASMR的练习也是一直有在做。真寻你呢?」



“我可是冲浪高手!”



一阵闲聊过后,真寻向我详细介绍了事务所的情况,每当我提出自己有所担心的点时,她都会耐心地解答,消除我的不安。



「……那我是否可以理解成,贵司不会阻碍我自己的自由活动对吧?」



“是的,这样理解并没有问题。我们由始至终只是贯彻‘辅助’的职责,就类似于是‘借猫的手’”(注:日本俗语,意为“忙起来的时候顾不上这么多,连猫的爪子都要借过来用”)



真寻使用了我在直播中曾经说过的话,还摆出了一个招财猫似的姿势,真是可爱。



“当然了,我们也会给出相应的建议,但原则上是非强制性的。你基本上可以理解成是‘自我包装’”



「可是,如果贵司经营状况不善,导致社长的经营方针发生了变化的话……」



真寻顿时用鼻子哼笑了一声,也许她是想起了社长才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们社长是一个非常天真的人,我觉得他应该干不出这种事情来。——不过要是真有这么一天的话,我会尽力而为的。毕竟社长也是人,用冲浪板朝着他的后脑勺来上一下也是会死的”



真寻很是若无其事地这样说道,还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眯上了一边的眼睛,像是在用球棒瞄准一个很难打到的球。



「真寻,难道你真的是天才……?」



我想,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没准真寻真的会把社长杀掉然后夺了他的鸟位。



真寻让我大可放一百个心,最后补充了一句。



“我可是薇宝的‘脑残粉’,哈哈哈”



然后,她朝着屏幕来了一发喵喵拳,真是可爱。



15



在我依旧犹豫要不要加入事务所的这段时间里,母亲时常抱怨说“不对劲”。



「我感觉我身体很不对劲,没准又得什么癌症了」



母亲也向医生再三强调了这个问题,在精细的检查之后,医生们都瞪大了眼睛试图寻找癌细胞的踪影,可是并没有找到。然而母亲还是天天抱怨说“不对劲”。



我们一家人无计可施,只能在不安中面面相觑。



时间就这样来到了圣诞节,一转眼年都过完了。矶原家和长谷川家的婚事正式决定了下来,因此我们两家基本上算是一家人了,大家都开开心心地一起庆祝。



「真是的,就剩下小麦让我愁死了」



母亲经常当着长谷川家夫妇的面说这些话,搞得我尴尬极了。母亲希望用这样的方法,逼我赶快从浴缸里出来。



「好了好了」父亲偶尔也会给我打圆场。「这种事情跟钓鱼是一样的,你只能等着鱼上钩的那一刻」



「你就知道惯着她,你就是对什么都惯着,才会给自己惯出糖尿病来的!」



母亲很不讲理,但父亲最近的血糖值高是因为圣诞节的蛋糕以及过年的时候吃黄豆饼吃太多了。由于父亲实在有些可怜,我只好偶尔容忍他的放屁,没有让他交罚款。



哥哥的婚事筹备得很快,貌似到三月份就会举行婚礼。



二月初,母亲又把我给喊了过去。



她坐在被炉里等着我,我优哉游哉地问道。



「咋了~妈~?」



我的态度相当随便,而看到母亲的脸之后,我顿时僵住了。



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后背蹿起了阵阵凉意。



母亲的脸上戴着一个能面。



那鲜红的嘴唇由于嫉妒而扭曲,牙齿和翻白的眼仁都被涂上了黯淡的金色,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小麦」



能面说道。



「你坐下」



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



我的指尖在震颤,舌头也麻木了。



我只能呆呆地愣在原地。



「你给我坐下!」



能面大喊道。我被吓了一跳,惊恐地坐在了她的对面。被炉的角落里摆着一个购物袋,一根大葱从袋子里探出了头。她刚在外面买完东西回来就把我给喊过来了。



我望向了那张能面。



可能面却一言不发。



客厅莫名地昏暗无光。



能面那惊悚的表情仿佛渐渐地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



「妈……」我的舌头开始发干。「咋了……?」



「小麦」



能面再一次呼喊着我的名字。



「你现在就给我从浴缸里出来,马上」



「可是……」



我的心跳几近疯狂,能面继续说道。



「浴室已经快变成你的巢穴了。可巢穴是动物住的地方,人不能永远待在那种地方的,那里不是人应该住的地方」



能面底下所发出的声音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



「随着蛋壳变得越来越厚,里面的小鸡也会被闷死。小鸡会在蛋壳里死去、腐烂」



「妈……为什么这么突然?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的舌头已经转不过来了。我分明在努力了,我分明能够用我的伶牙俐齿去说服任何人。



「小麦,你要知道,我不是永远都能陪在你身边的啊」



我惊恐地站了起来。能面仿佛要将我的影子给缝进地板里面,说道。



「小麦,你现在就给我从浴缸里出来,听到了吗?现在就出来,如果你不出来的话,我——」



我将影子从地板上剥离开来,正打算从能面的身旁穿行而过。



「你再不出来的话,我可能就没法当你妈了」



我转过了身。



能面也扭过脖子,凝望着我。



「小麦,你该长大了」



16



我缺席了当天的晚饭,颤抖着在浴缸里睡觉。我紧紧地抱住那个绵羊玩偶,用被子从头到脚地裹住全身。母亲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砰”!我听到了敲鼓的声音。



砰!



砰!



砰!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便失去了正常的睡眠。



我时常在睡梦中误闯进一些可怕的地方。就像是沿着家中本不存在的楼梯,逐渐下到黑暗的最深处,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如同溺亡在一片幽暗的海洋中。可是当我醒来,那些记忆却完全消失,使我溺亡的地方不过是洗手盆里小小的一滩积水,我的记忆遭到了篡改,被怪异地矮小化了。



母亲的脸上一直都戴着能面,她一如既往地过着和之前别无二致的生活。当然她也没有再朝我大吼大叫地发火,而这更加使我感到惊悚。



“你再不出来的话,我可能就没法当你妈了”



那句令人无比恐惧的话语沾染进了客厅榻榻米的缝隙中,一点一点地渗透出了痕迹。



休息日,我为了寻求一个逃避之所,来到了哥哥的房间。



哥哥正盘腿坐着,他用手机看着动画片,还模仿着里面的人说话。



「真嗣……驾驶初号机……」



哥哥在看《新世纪福音战士》。我靠着他的后背坐了下来。



「哥……你觉不觉得咱妈最近很奇怪?」



哥哥没有回答,而是把动画又给倒回去,反反复复地听那句话。



「妈跟我说“该长大了”,可长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虽然哥哥正在做的事情幼稚得不得了,可是我却不可思议般地感受到了成熟。这是因为他早已进入社会参加工作了吗?还是因为他要和美代姐结婚了呢?可我觉得这二者都不太对。



「哥?」



「真嗣……乘上初号机……」



「真嗣……乘上初号机……」



「真嗣……乘上初号机……」



「你好烦」



「疼疼疼……」



我给了他一个妹妹手刀。看来哥哥并没有办法给我建议。



这天晚上,噩梦也将我折磨得不轻。我在一片黑暗的海洋中沉溺、挣扎,最后浑身是汗地醒来。我好似快要窒息,眼泪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来,我只能用力地抱紧绵羊玩偶。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间察觉到。



好像有人和我同处于黑暗之中。



我升起了隔音室。



外面传来了女人的哭声。



那是无比凄厉的嚎哭。



一个宽广壮硕的身影盘踞在浴室门口。



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她的身影在月夜里闪耀光辉。



——能面。



「妈……?」我的心中被悲伤所填满。「妈你怎么了?为什么在这里哭……?」



能面没有回答我,而是持续着那凄厉的嚎哭。



——我醒了过来。



清晨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隔音室升了起来,可我睡觉的时候一直都是把它降下来的。



能面在深夜里痛哭的身姿浮现在我的眼中。那是一场梦吗?可是悲伤的感觉盘踞在我心中,如同一轮满月,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得。



17



二月下旬,能面说她身体很不舒服,于是和父亲一起去了医院检查。



我的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也许有些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为了让自己分心不再去想,我开始了直播。本来开开心心的闲聊逐渐变得诡异了起来,我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在一种类似于焦虑的感情驱使下,我播到一半就下播了。



“薇宝没事吧?”“不要勉强自己”“好好休息”——



观众们都担心地发来了弹幕。



可与此相反,时间的流逝却缓慢得令人害怕。窗外是冬日透明的阳光,麻雀哼唱着牧歌。我躺在浴缸里,心情还是得不到半分朦胧。有某些东西使我感到了致命般的不适,如同卡在顺滑啮合的齿轮之间的异物。



电话响了起来。



我拿起手机放到耳边,它冷得如同一块坚冰,让我的脖颈都起了淡淡的鸡皮疙瘩。



“小麦……”



电话那头是父亲带着哭腔的声音。



“你妈的胰脏里藏着有癌细胞。已经没办法做手术了,医生说最多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齿轮发出了阵阵怪声,随即再次转动了起来。可是它的运行方向已经发生了错位。命运的齿轮在错位中转动。父亲已经泣不成声……



“你妈一言不发地自己开车走了,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小麦,怎么办啊……”



父亲的语气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



就在这个时候,家门口传来了开锁的声音。我惊恐地朝着门口跑去。车子停在车库里,那是今天早上父亲和母亲开出去的车。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声音,大门被打开了。



我屏住了呼吸。



站在门口的是般若。



吊起的眼角。



尖锐的獠牙。



从额头上伸出的两只角……



我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和般若四目相接,时间也在不断地流逝。



我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



般若迈开了脚步。



她从我的身旁穿行而过,径直走进了家里。



我的心被揪成了一团,就连呼吸都无法顺畅。



——我闻到了一股烧焦的臭味。



我转过身来,面前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家中景色。



可是,天花板上却冒出了烟。



我尖叫着奔跑了起来。我的脚步踉踉跄跄,几次快要摔倒,我冲进了浴室,里面已经弥漫着浓浓的白烟。我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般若的身影在浓烟中若隐若现。



她那惊悚的面容和阴影在摇曳着的火光中生动地变换着姿态。那鲜红的嘴唇如同被血液给湿透了一般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浴缸里燃起了熊熊大火。



般若的影子如同怪物一般膨胀,从墙壁一路蔓延到了天花板上。



“小麦”



那是低沉到难以置信,如同匍匐在地底的声音。我想那是般若在说话,可是她的声音却从浴室的四面八方令人毛骨悚然地传来。



“所以”



“我都说了”



“你一直不出来”



“我已经没法当你妈了”



般若哭了,那是完全背离人类的哭声。



般若哭泣着从我的身旁穿过,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我凝望着火光,痛苦不已的心中留下了道道伤痕。我猛烈地咳嗽着,终于是清醒了过来,把水龙头的总闸给拧开,然后把花洒喷头也全部打开。



伴随着阵阵声响,一股更加浓密的烟雾升腾了起来。我咳嗽得更加厉害了。好痛苦,我痛苦得无以复加,那是摧心剖肝般的痛苦……



当我回过神来,火已经灭了,我蹲在一片狼借的浴室里,嚎啕大哭。我只能无助地哭泣,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中翻涌而起。



我失去了母亲。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要——!



我奔跑了起来,用力地拧动大门的把手。



——可是我却无法打开那扇门。



门仿佛是由厚重的岩石所制成,纹丝不动。我感到一阵恶心和头晕,瘫倒在了门口,我一边哭,一边给哥哥打电话,直到他接通为止,我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电话。



“干嘛,我在上班啊?”



「妈……妈她……!」话语从我的指缝间一点一点地滑落。



“……我知道了,我马上回来,你等我一会儿”



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哥哥开车回来的声音。他真的只花了一点时间就回来了。



哥哥呆呆地凝望着浴室里的惨况。



「妈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我们要去找她……!」



我努力地讲述着,其实我没有任何办法从道理上解释为何母亲会消失不见,以及她为什么再也不会回来。只是,我的心中有着近似于确信般的强烈预感,哥哥相信了我。



「她的车还在家里,应该走不了多远的」



哥哥神色慌张地从二楼拿来了无人机。



「我们在天上找!你用你的手机连上无人机的视频……然后……」哥哥挠着脑袋,冥思苦想。「对了,你用家里的电话给我的手机拨号,我们保持联系!」



哥哥说完便冲出了家门。



我连忙用手机连上了无人机的视频。无人机飞得很高,樱之丘的风景出现在了手机屏幕里。与此同时,我用家里的电话给哥哥的手机拨号。



「不行,看不到!」



“懂了……哈……!”



哥哥喘着粗气,貌似是在四处飞奔。无人机掠过了一处又一处的屋顶。我在心中祈祷般地呼喊着母亲。



「哥!停下来!」



我大叫道。无人机已经飞到了樱之丘中央公园。



能面抱着膝盖,蹲坐在滑滑梯的顶端。



她的坐姿非常端正,仿佛不愿意再占据多一分滑滑梯的空间。我的心跳不断加速,无人机悬停在了能面的面前。



「妈……」我朝她喊道。



能面悲伤地抬起了头。



“小麦……?是你吗小麦?”



「妈,是我,你为什么在那种地方?你快回家吧,我们好好聊聊」



能面沉默了。我咽了口唾沫,等待着她开口。片刻过后,能面说道。



“不行,我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回不来?」



“小麦,为什么?”能面反问道。“你为什么要用一台奇奇怪怪的遥控飞机来跟我说话呢?我想你能直接过来和我说话啊……”



随后,能面消失在了屏幕下方。无人机紧跟着追了过去,能面滑下了滑滑梯,漂亮地落了地,她一路小跑离开了公园,远处正好开来了一辆公交车。



「妈,等等,你别走!」



可是,能面还是坐上了那辆公交车,消失不见了。



就这样,我们跟丢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