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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大会的夜晚(2 / 2)




对于还不能打工的国中生而言,一万块的确是很大一笔钱,足足是我两个月的零用钱。



「这不是重点。」淳说。



「什么意思?」我问。



「他的家人到处贴寻人启事找他,假如打电话说我们找到病人,至少会有一笔谢礼,说不定比刚才的钱还多喔。」



阿大露出充满佩服的表情。



「不愧是淳耶!那要谁来打电话?」



阿大说完,胡乱掏出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淳阻止了他。



「问题就在这里。既然无论我们怎么做都有钱拿,应该要仔细想想,两种可能以外的其他情况才对。那个人穿著睡衣都能从医院逃出去,我想他一定有别的苦衷。」



「直人,你常去医院,比我们都了解里头的情况对吗?住院的感觉是什么?」我试图询问一直闷不吭声的直人。



鸭舌帽下的直人脸色凝重。



「我不会跟著你们起哄的。我能理解那个人的感受,而且他不像我还有救。如果我们打电话过去,他的家人就不会担心,也能解决医院那边的情况。可是这样做的话,又会牺牲掉那人剩下不多的自由,还有一个人度过的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啦!」



伫立在狭窄河道对面的东芝大厦灯火通明,百合鸥和首都高羽田线的高架桥,像是高档奢华的玩具,延伸至无限远处,扩展到海另一边的街道,那是座无忧无虑、如梦似幻的城市。那里也有类似赤坂先生的人存在吗?死前宁可孤独一个人。



「结果大人面对自己的人生,还不是处处妥协?不管以后面对到什么,都尽力完成吧!」淳说。



「现在要怎么办?」我盯住淳没有表情的眼神。



「烟火晚会前,那个人是自由的,但也不会放著他不管。等烟火晚会结束,我们就通知他的家人。你们觉得呢?顺利的话或许会拿到两份谢礼。阿大,你没意见吧?」



淳的脑筋动得员快,我完全对他刮目相看。从麻烦事中抽丝剥茧、衡量利害关系,最后俐落地提出解决方法。总而言之,他很聪明。但淳也因此常感到一股无人体会的寂寞感。



「了解!」直人跟阿大异口同声。



就这样,我们走回金主身边。



「后天……是东京湾烟火晚会啊!」



赤坂先生侧躺著说。我们讲起去年发现这个秘密楼梯间的事情跟烟火晚会。直人和我坐在保丽龙垫附近,淳和阿大则靠在扶手旁的墙边。赤坂先生有时候看起来很困,但重点时刻又不忘张开眼睛、适时做出回应。全新的一万块钞票,眼看就快要掉进我们的口袋。



对岸高楼群上方仍有些光亮,然而海上的天空已经一片漆黑。跟我们聊天的赤坂先生面露疲态,令直人有些担心。



「后天下午我们还会再过来,您需要什么东西吗?我们等一下就去买。」



看了看身边的保特瓶跟塑胶袋,赤坂先生开口:



「不了。我没有胃口,水也还够喝。我已经不想抽菸或喝酒了。」



「请问……我听说那种病会让身体很痛,您不要紧吗?」淳小心翼翼地问。



淳没有说出病名,关于这点我也很好奇。赤坂先生瘦归瘦,但我一点也不觉得他像在忍受病痛。他的表情呆滞,却又带著某种幸福感。



「你们不用担心。」



说著,赤坂先生把手伸进睡袍的胸前口袋。



「我身上有医院开的吗啡,一次吃一点二公克,一天吃个两次就不会痛。要是没了那种药,根本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跟你们说话。对不起,你们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好吗?我今天很开心,好久没聊到病情或遗产以外的话题了。」



我们对著躺在保丽龙垫上、眼角湿润的赤坂先生点点头,离开楼梯间。



隔天持续著热死人不偿命的天气。七月中的温度计虽然还不至于到破表的地步,早上一过九点以后,确是货真价实的烈日当空。吃完午饭,我们立刻到佃公园集合。在清澄通路上的便利商店买了饭团、凉面、冰淇淋、巧克力,还有成人杂志跟饮料,前往少有人烟的工厂。为什么能这么做?因为经费够用。



看到三包塞满东西的塑胶袋,只见赤坂先生微微一笑。



「你们买那么多东西过来也是浪费,帮我解决掉吧!」



买来的东西当中,他只喝了一罐运动饮料。虽然才刚吃完午饭,我们还是很饿,国中生永远处于饥饿状态。四个人像横扫大街小巷垃圾袋的清洁车,大口大口吃起来。这种时候,阿大是众所瞩目的焦点。嘴里塞满金枪鱼沙拉口味的饭团,一边灌进可乐,接著又是一口泡菜凉面、一口抹茶冰淇淋。阿大面前很快有座空塑胶袋跟空瓶空罐堆成的小山。赤坂先生看著我们吃,脸上的表情津津有味。看别人吃东西居然会快乐,真是怪,大概是止痛药的效果太好了吧?



一个半小时左右,我们起身准备回家。赤坂先生难掩失望表情。



「你们帮我把上面那些袋子丢了好吗?随便找个公园的垃圾桶丢就好。」



「好。」



直人率先行动,跳上几个阶梯去捡塑胶袋。袋子里有好几球哈密瓜大小、用报纸裹起来的硬块。直人提著塑胶袋回到楼梯间,我闻到一股类似夏天公厕发出来的臭味。



「抱歉,得好好谢谢你才行。」



直人害羞地笑了。



「不客气。不用给我钱喔!因为我也常住院,也会担心您想上厕所的时候该怎么办。您的身体还好吗?」



「我没事。最近什么也没吃,体重越来越轻了。再过不久,大概会被风吹走吧……」赤坂先生望向楼梯间扶手对面的辽阔天空。「总觉得自己能飘在那样的天空里呀!」



说著,赤坂先生对我们微笑。也许是臭氧层破洞、紫外线变多,又或者亚热带的气候本来就是这样,这段时间里,东京夏季的天空,像极了南边度假胜地拍摄的广告场景,是不合杂质的蓝。我看看赤坂先生,又看看天空。无法理解为什么天上的蓝会使人流泪,但直人的反应比我还要直接。他低头看著自己身上的黑色长袖T恤,流下了眼泪。



「不要这样说,还要……」



我知道直人接下来想说什么,他希望赤坂先生要更坚强地活下去。直人才说出几个字,似乎立刻发觉那样说也无济于事。



「还要……还需要什么吗?什么都可以喔,我们会帮您准备的。」



赤坂先生勉强抬起头,又躺回保丽龙垫上。



「谢谢,可是我已经没什么东西想要了。」



阿大拿著毛巾擦脸。淳垂下呈满泪水的双眼。



直人提起装满排泄物的塑胶袋,像提著战利品似地带头走下逃生梯。



烟火晚会当天早上起床便觉得心情特别不一样。我做了一件以前远足前也不会做的事。我走到七楼的房间窗户,确认隅田川对面、银座上空的天气,有几片小小的云朵飘浮著。夏天的早晨天气异常晴朗的话,下午通常会很惨。看样子,今天将会是极度适合施放烟火的大晴天。



星期六游泳池没有开放,我们总有点坐立不安。一方面想到期待已久的烟火快要开始,另一方面也担心赤坂先生的身体情况,以至于心情的起伏从未停止。



四人集合在佃公园一座江户时代复刻灯塔纪念碑时,已经傍晚五点,天色还是很亮。月岛车站周边,到处是身穿浴衣的年轻女孩,佃大桥已出现人潮,整个町喧闹不已。阿大、淳还有我,三个人站在脚踏车前面,眺望隅田川河口。河川给人的印象多半是安静,但东京的河川不太一样。平日每十分钟都会传来引擎声,其实还满吵的。特别是烟火晚会的时候,水上巴士和小行游船穿梭其中,多到需要进行交通管制。



迟到的直人从后面叫住我们。



「我来了。去之前先讨论赤坂先生的事情吧!」



三个人看著戴了另一顶帽子的直人。



「晚上我们就陪他好好看烟火。我想今天的救护车会忙翻,明天一早我再找个电话亭打一一九。这样可以吧?」淳说。



「不联络他的家人吗?」阿大问。



「赤坂先生好像不想见到他们,不要再想钱的事了。」



阿大点点头。



「好。既然决定好了,我们就开开心心地过去吧,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烟火晚会耶。脸色太难看的话,给赤坂老伯看到也不好。喂,直人,开心一点,要笑啦!烟火都被你弄湿了。」



直人揉揉眼睛,破涕为笑。



我们绕了一点路。每个人都想把赤坂先生给的钱花个精光。清澄通沿路的摊贩早早开始营业,我们沿路买到手软。炒面、奶油马铃薯、烤花枝、大阪烧、膨糖、糖苹果、棉花糖、剉冰、弹珠汽水和瓜拿那汽水。路上也有几家贩卖二手电视游戏的摊子,淳蹲在纸箱前面翻找,买了超多一块三百元的第一代Sega Saturn主机专用恶搞游戏。



带了比昨天更多的食物抵达秘密楼梯间,时间已接近七点。从楼梯间往外看,漆黑的天空下,晴海码头公园人山人海。带头打破沉默的是阿大。



「晚安。期待已久的烟火晚会就快要开始啰。赤坂先生,要不要吃点东西?」



阿大肥厚的双手将零嘴放在面前。赤坂先生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可是笑容有点勉强。



「您还好吗?」直人担心地问。



赤坂先生凝视楼梯间的水泥天花板,喃喃自语似地说道:



「就快到啦,我知道没剩几天了。」转过头,看著我们买来的零食。「唔,好怀念。我想吃膨糖,能不能分成小块给我?」



直人飞身到膨糖前面,掰碎后递入他口中。赤坂先生闭上眼睛,嘴里嚼著焦糖碎片。



「好甜喔,小时候一点都不觉得呢!你常住院,该了解我的话吧……」



说著,赤坂先生边抖著身体,边撑起上半身,好像用尽全身的力气。直人立刻扶住他。



「最后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说。连续剧上那些快死的人,通常不都是手足无措吗?其实不对。我看过许多病痛缠身的人,太了解了。」



淳目不转睛地看著赤坂先生。



「难道您是医生?」



赤坂先生这回真的笑了。



「没错。我是个不懂得注重身体健康的医生。我看过的病患,大部分早有觉悟,面对亲人怀抱感激之情,抬头挺胸地迎向另一段旅程。他们几乎不是有钱有名的人。我总怀疑自己能不能像他们一样,结果当死亡降临在我身上的时候,却是用这样的形式面对。」



一枚大型烟火射向夜空,接著传来轰然巨响。楼梯间角落顿时大放光明;恢复漆黑时,欢声雷动的声响依旧持续不坠。我背对烟火,看著赤坂先生。一个接一个打上天际的烟火,五颜六色的光芒,照亮他瘦弱的脸庞。



「事到如今,在你们面前逞强也是多余,也没那必要再勉强下去。我希望不要麻烦到任何人,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结束。能在最后遇见你们,看到那么盛大的烟火,我心存感激,谢谢你们。」



赤坂先生向我们道谢,但其实我们什么也没做。第一次为了别人对我说谢谢而哭泣。淳、阿大跟直人绝对也跟我一样。擦去脸上的泪水,烟火晚会仍进行著。当盛开的烟花伴随海风成为烟雾的时候,天空仍清楚地留有残影。视觉暂留的情况下,另一发烟火又散了开来。东京湾的夜空彷佛白昼。



这个世界也像烟火一样吧?某个人消失在世界上,当大家还记得他的名字时,又有新的生命诞生。然后,世界在喧闹中带著愚蠢继续运转。之后我们五个人默默地看著烟火。瞬间消逝的火花,产生莫名的力量,让平常多话的我们沉默下来。



东京湾烟火晚会结束后,我们又在楼梯间等了一个小时左右。嘴巴上说要等人



潮散去再走,其实觉得这时候离开赤坂先生不太妥当。时间超过九点半,听见赤坂先生睡去的呼吸声,我们终于蹑手蹑脚地往下走。



站在工厂里的铁丝网前,直人叫了一声,翻著牛仔裤口袋。



「糟了,我忘了拿手机。你们先去牵脚踏车,我去拿手机。」



不待我们开口,直人独自沿著货舱往里面走。我们目送他跑上逃生梯,接著钻进网子下面,爬出冷冻仓库群的街道。



没几分钟,直人就回到锁脚踏车的地方,手里是最新款的i-mode。



「找到了。」



「赤坂先生怎样?」淳若无其事地问。



「跟刚才一样啊!」



淳心事重重地点点头,跨上脚踏车。骑乘在烟火晚会结束后的喧闹中,我们朝著月岛前进。



隔天早上,四个人又相约见面。八点半,吃完早餐就出门的大家,约在月岛车站前的Sunkus集合。旁边刚好有公用电话,淳理所当然将成为打电话叫救护车的那个人。



接通电话,淳像是按照反覆练习的说词,冷静地开口:



「丰海町大仓工厂逃生梯内的楼梯间,有一名重症病患,请立刻前往救援。」



再次报上确切地址跟工厂名字,淳挂上电话。这么做应该不会暴露我们的身分吧?只要淳出马,任何事情都能处理得迅速确实。走出电话亭,淳叫住我们。



「我们去见赤坂先生最后一面吧!救护车跟脚踏车的比赛耶。」



我们赶紧跨上车,火速奔驰在早上的清澄通。之前从来没骑得那么快过,随著速度慢慢增加,胸口竟非常苦闷。或许我的心情更希望能早一步抵达目的地。



救护车赶来之前,我们已经来到工厂里头。五分钟后,三名身穿蓝色制服的救护人员通过铁丝网和杂草,抬著担架上楼。过了不久,救护人员走下楼梯,撑出身体对留在地面的人员打了一个叉。不对,赤坂先生好像不见了。楼下的人员转开无线电。



「发现疑似病患留下的痕迹,但人已经不见了。」



工厂四周陆陆续续前来一些人。淳转头望向直人。



「直人,你昨天跟赤坂先生说什么?」



直人的双眼充血,但不像是在哭。



「我想了一整晚,我不会后悔。昨天我回去楼梯间是为了要告诉赤坂先生,我们会叫救护车过来。我希望他至少有权力选择最后想待的地方,这样做比较好对不对?」



没有人抱怨。太阳下山以前,我们骑著车在丰海町和胜哄打转,寻找赤坂先生的下落。身上就算已经流了五公吨汗水,阿大也没有半句怨言。



赤坂先生的遗体被人发现时,已经是烟火晚会两天后的星期一。



一位晨跑的老人发现穿著睡衣的男子倒卧丰海运动公园外、朝汐运河旁的树丛里,立刻打电话通知月岛警察局。



由于之前警方已经掌握近来失踪人口的情况,很快确定这名男子就是赤坂先生,当天便联络了赤坂先生的家属,遗体暂放筑地的某家医院。



光是坐起来都很吃力的赤坂先生,真的很难想像他到底是怎么来到运动公园。从楼梯间到那里的直线距离,少说有三百公尺以上。然而选择不在楼梯间静待生命结束,我想正是赤坂先生的作风。如果待在那里,既造成工厂的困扰,警方看到塑胶袋之类的东西,也会发觉有人暗中接济,说不定还会找上我们。



在不带给任何人困扰的情况下,选择自己最后的容身之处。大多数的人抬头挺胸迎向另一个旅程。如今,我已不太记得赤坂先生的模样,他的话却像烟火施放后留下的残影,停留在我的心里。



自从救护车来过后,工厂的人把铁丝网底下的坑洞补了起来。我们用零用钱买的花,只好放在挂在网子上那把生锈小锁的下面。



白色的雏菊花束旁边,是直人独自寻找、最后在日本桥水天宫举办庆典时买到的膨糖。



注8:Sunkus:日本连锁便利商店名。



注9:尺玉:日文读音为shakudama,直径三十公分、重十一点二五公斤的烟火。发射高度约二百五十公尺,绽放时的直径约三百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