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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1 / 2)



Fragment1



鸽子死了。



那一动也不动的模样,倒也颇似一句精巧的木雕摆饰;只不过,宛若挖了无数小孔后使劲挤出的的红色飞沫,将灰色的羽毛糊成一片,而那犹如抽去骨骼萎缩的全身,比起尸骸,更像块破烂的抹布。



鸽子被塞在盒中,少女对那盒子亦有印象——上头印着精美的店名标志,是出自市区的知名手工蛋糕店。平时只要揭开那戒严的祖母绿细绳,打开上有标志的纸盒,即使不是少女,也会感觉一道甜美的影响由脑髓直入口腔。木莓奶油冻、西洋梨塔、泡芙、欧培拉蛋糕……每一种都是该店引以自豪的绝品;然而眼前的,却不是其中任何一样。



倘若鸽子是陈尸路边,少女肯定不会觉得有何异样吧!然而,塞进盒中的尸骸却带着少女前所未见的滑稽及血腥感。纸盒、细绳,以及与纸盒有着相同标志的手提袋——包装越是走童话风格,越助长了整体的异样感;犹如扮家家酒的孩童误将死婴当成洋娃娃嬉戏般地格格不入。



打开纸盒的女人在少女眼前愣住了;由于过度惊讶的缘故,他的双眸变得与盒子的鸽子一样空洞。仅仅数秒之前,她仍与少女共享着对蛋糕的期待;那期待的痕迹化成凝固水泥似的抽搐微笑,残留于嘴角之上。



或许是为了抑止冲口而出的尖叫吧!她捂住口,劲道猛烈得像要对自己掌嘴。然而,隔了一秒之后,如警笛般高鸣的声音变响彻了整个房间。



少女凝视她,注意力已完全从盒中的鸽子装移至眼前的女人身上。



女人是少女的家庭教师,毕业于某个女子大学,现正进行新娘修业。



话虽如此,其实她本人并不打算结婚,也没有工作的意愿,只是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后来透过熟人介绍,才来担任少女的保姆。她也是出身于富裕人家的千金小姐,所以不是为高额报酬所吸引,只是认为正好打发时间罢了。



当然,大人们的考量少女并不明白,也不具意义,对少女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她将代替家人陪伴自己,有自己能否喜欢她而已。少女喜欢她,甚至可说是崇拜着她。



初次引见时,她的美貌令少女忘了呼吸;当时少女的第一个念头并非是惊艳于天下间竟有如此绝色佳人,而是不敢相信她与自己同为三维空间的存在。那清澈的声音、慈爱的微笑及洗炼的举止,在在都属于少女所未知的另一个高贵世界。



看在少女眼中,她如母亲般充满了慈爱,却又不带母亲的现实感,宛若超越了血肉束缚的存在。起先与她相处时,少女甚至抱着某种近似畏惧的羞涩,直到最近,才有余力庆幸自己能与女神般的完美人物攀谈并咀嚼这份喜悦。



当然,少女只知道陪伴自己时的她。少女全然不知她任性娇纵,被同辈视为喜怒无常又反覆不定的千金小姐而敬而远之;也不知道为她美貌所吸引的男人们,暗地里都埋怨她心情好时还好相处,但使起性子来却难以应付。



对少女而言,她是无所不知的老师,总能毫无窒碍地回答自己单纯的疑问;但看在认识她的成人眼里,她却是个无知又缺乏常识的女人。



年幼的少女自然无法想象自己的认知与世间有多大的差距。对少女而言,她是个美丽成熟的女人;即使自己将来长大,也绝对无法变为那般高雅玲珑的完成品。她是个纯粹的崇拜对象。



然而,现在的她却狼狈万分。盒中的尸骸令她陷入了恐慌,虽然容貌并未改变,困惑却将她惊人地扭曲丑化。对少女而言,这是她初次显露的丑态。



盒中的死鸽确实也极为丑陋,然而对少女来说,却没有崇拜对象的剧烈变化来得有冲击性。是单纯的好奇心使然。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她正在眼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犹如观看电影特效中大海吞噬山脉的场景一般,少女被她的表情深深吸引。



陪伴小孩时的她总是表现得优雅美丽,但现在却是她流露平常幼稚面貌的瞬间。当然,这件事少女并不明白;对少女而言,她这平常的面貌正是最不平常的,少女只能茫然地注视这异样的光景。



——你在看什么……?



她似乎略微冷静下来了,发现少女的视线后,她如此说道。不,以「说道」来表现并不正确;听在少女耳中,那不像人类发出的语言,倒像是猛兽的威吓之声。仅仅数十秒前——亦即解开祖母绿色的带子、掀开纸盒前——有着人类声调的女人已不存在。(我买了蛋糕来,一块儿吃吧……)



——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以为这是我做的?



她一面怒吼一面起身,将死鸽连同纸盒一并从桌上扫落在地,那举动粗鲁得叫人难以相信刚才她还为了同一具尸骸而战栗不已。



自己的狼狈丑态似乎更令她觉得屈辱,但平时围在身边供她泄愤的男人们不再此地,因此她立刻认定眼前的少女该负起责任。她的眼球因憎恨与愤怒而贲张,牙龈也一览无遗;她一厢情愿地误解少女正愚弄并嘲笑自己的丑态,是以自行爆破理性,以便解放愤怒。



少女过于年幼,无法理解自己的视线已被不成熟的成人曲解为成人的意义;而少女又过于恐惧,恐惧于心目中的女神竟变身为前所未见的魔物。



魔物的手一闪而过,紧接着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室内。事情来得突然,少女甚至来不及领悟自己挨了一耳光。



——这个白痴!



魔物叫道,似乎无法决定是否再给少女一耳光,又难以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是以不断地跺脚。



——白痴,你真是个白痴!我从之前就这么想了,真受不了!所以我才讨厌小孩……啊!真是的,为什么?为什么我得陪这种白痴小鬼?烦死了,我已经受够了!这种工作,我不干了!



对于她这样的反应,少女连一半都无法理解;等少女终于察觉到她似乎为了某件事生气时,她早已踩着几乎要踏穿地板的步伐离开了房间。



少女被独自留了下来,旁边则是自盒中倒落出来的死鸽。



她那被刮了一巴掌的脸颊终于开始发热;她没有余力忍住疼痛,只能一味地继续哭泣。虽然她隐约明白自己遭受了极不合理的对待,却无法理解那持续温热红肿脸颊的泪水有何意义。



土崩瓦解的影像如海啸般席卷而来;她的一举一动,与她共享的快乐时光一直是少女珍藏于心的宝物,如今却全被巨浪吞没、撂倒、攫夺而去。



少女奋力打捞宝物的碎片,碎片却尽数流走,宛如嘲笑她的努力一般。面对自己无力扭转的心灵异变,少女只能恐慌畏惧。



全毁了,刚才还闪闪发亮的物事毁灭殆尽,成了血腥的死尸。



正如地上的死鸽……不,正如不断茫然流泪的少女本人一般。







SCENE1



「为什么没人发现?」白鹿毛源卫门突然大声说道。他有数十年的威吓经验,深知震慑人心的时机。「被说是监督不周也怨不得人!你们打算怎么负责?」



如他所料,齐聚于书斋中的四名中年男女全都从地板上跳起了数公分,连刚才还一脸事不关己地站在窗前眺望天平台彼端的二女婿也不例外。平台的另一端是一片足以称作树海的广阔庭园,令人无法相信是位于市中心的主宅区;园中点辍着数不清的庭园灯,教人每每望而兴叹。但眼下的气氛,已不容许他悠哉地欣赏这片景色。



「你话是这么说,爸爸。」心浮气躁地看了那活像吞了个棒子似的入赘丈夫一眼后,长女终于重整旗鼓。「但小玲应该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



「蠢材!」源卫门一面怒吼,一面站了起来。与孩子们相比,他的个头并不高,但他那不似老人的笔挺体态与流露于外的风范、眼神,投下了无与伦比的压迫感。「你就等于是她的母亲,说这是什么话?就是因为你这幅德行,才会发生这种不幸!干夫!」



「啊!」见矛头比预料中的还要早指向自己,女婿干夫勉强在泫然欲泣的脸孔上制造出笑纹。「是……是!」



「亏你把孙子们教得那么有出息,最重要的老婆却没教好!」



「惭……」虽然他深知此时乖乖认错会惹妻子君江不高兴,却无法不低头。「惭愧得很,总裁。」



「可是,爸爸。」与生来就一脸怒容的君江相比,总显得顶着张哭脸的次女打起圆场来。



「或许我们是该骂,但小玲也已经是大人了……」



「才二十二岁,叫什么大人?还是个小女孩,分不清是非,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源卫门共有八个孙子,其中包含君江夫妇的四个孩子及次女黄丹、泰叶夫妇的三个孩子;这些孩子之中已有三人成家生子,因此他还有两个曾孙。然而,比起疼爱有加的曾孙,他更宠爱的是第八个孙女白鹿毛玲。



玲是源卫门的么女绘理留下来的宝贝;绘理与她的丈夫在玲两岁时因空难过世,之后源卫门便把玲当成女儿般抚养长大。他对玲的溺爱,可说是对死去的么女的遗憾及哀怜而生的反作用力。



「追根究底,一开始让她上那种乡下大学就是个错误!为什么没人反对?」



「不过……」被源卫门一瞪,泰叶的丈夫——黄丹在嘴里咕哝着「至少那是间国立大学啊。」



他想起玲决定进高知大学时,这个岳父竟然刻薄地问说「那是本岛的大学吗?」



「我不记得曾要求她读公立大学。读私立就好了,东京多的是女子大学。」



源卫门本人虽如此感叹,其实他当时见了兴高采烈地迎接大学生活的玲,根本什么也说不出口;被说反对了,他甚至笑眯眯地表示要赠送入学纪念礼物,问她喜欢什么。两对夫妻档都心痒难耐地想要指出这个事实,却只是彼此牵制似地交换视线,最后谁也没说出口。



「也不需要勉强找工作啊!慢慢来,先做新娘修业也行,干嘛没事找事,在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工作!再说,回这边,随便要进我哪个旗下企业都没问题——」



源卫门以「不幸」二字形容、大为愤慨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今年三月将从高知大学毕业的玲,竟然前往去年刚于高知创校的市立女子二专应征行政人员,且被录用。众人做梦都没想到玲会在源卫门口中的「鸟也不生蛋的地方」找工作。



「学生时代要在乡下过就算了,想离巢的心情我也懂;但是为何要在那种荒乡僻壤找工作?要是换作古代,高知那种地方肯定是流刑之地!简直是流放外岛嘛!」



「总裁,」广岛出身的干夫这下可不能默不作声了。「现在的高知没那么偏僻,市中心和东京也差不了多——」



「谁在跟你谈这个问题啊?」他重重地槌了书桌一下,劲道猛得活象要把桌子劈成两半。「反正给我想办法打消她的念头!我不许她去工作,而且还是行政工作!别开玩笑了,带她回来!毕业以后马上——」



「咦?带她回来……谁来说服她?」



「你在说什么?」他瞪大眼睛看着不满地耸了耸肩的君江。「当然是你们啊!蠢材!连个代理母亲都当不好,要怎么对绘理交代?」



「我倒是觉得,不如爸爸去说服她吧?」



「什么?」



「您想想,小玲会听我们说的话吗?那孩子表面上的确很乖巧,不管说什么都是笑眯眯地点头答应,但全是左耳进右耳出,就像使劲打棉花、拿钉子钉豆腐,虽然像修女一样温和,却绝不改变自己的意志,对吧?要怎么说服那孩子,带她回来?至少我没这个自信。说穿了,根本是白费力气。假如爸爸坚持不是白费力气,就请您亲自去说服她吧!我这话可不是讽刺,是真的只剩这条路了。」



源卫门犹如泄了气的气球一般,矮小的身躯沉入了椅子中;刚才给人的压迫感已烟硝云散,弥漫着一股枯木似的老人气氛。他不得不承认,君江的指责毫无反驳的余地。源卫门自己也没自信说服玲,莫说他一见玲那泰然自若的笑容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就算他能严辞以对,也必然会她以岩石般的冷静态度步步逼退。



「有其母必有其女啊!」他忆起绘理,自言自语地说道。过世的绘理也和玲一模一样,以从容不迫的微笑排除父亲的反对,与当时仍是学生又比自己年轻的男人结了婚。「到底该怎么办呢?」



「不如让人小玲去做她喜欢的事吧?那孩子已经是大人了。」她察觉父亲又要激动起来,便抢先说道。「再说,爸爸太在乎小玲了。事情都过去了我才说出来,其实贤治和悦子小时候很嫉妒呢!说爷爷只疼小玲一个。」



「说什么蠢话!贤治和悦子一样都是我的宝贝孙子,其他人也是,我并没特别偏心小玲。」



「既然这样,不就好了?悦子嫁到神户去,阿悟也在大阪娶妻生子;您可爱的孙子们总有一天会离自己而去的,不会只有小玲例外。」



「神户和大阪的情况不一样。高知耶!不是搭几小时新干线就能到的地方,那可是离岛耶!」



「高知和四国间还是有陆地相连,」干夫一板一眼地插嘴。「有濑户大桥。」



「反正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被诉之以理,源卫门竟然如孩童一般耍起赖来。「想离巢,可以到其他地方去,看要到北海道、九州、冲绳都成,去美国或澳洲也无妨;不过高知不行,绝对不行!我不准,绝对不准!」



虽然这话听起来只要别是高知即可,其实说穿了,他是不满宝贝孙女要离开自己的掌心到远方工作;假如小玲选择到北海道就业,他肯定要怒骂「去高知没关系,但北海道不准!」换成九州或澳洲,情况亦然。



「爸爸!」连黄丹都觉得不敢领教。「北海道和九州也就算了,但搭飞机到高知可是比到其他地方还要近的多。」



「反正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那就请爸爸……」君江似乎已不胜其烦,冷冷地说道:「亲口对小玲说吧!」



宛如欲掩盖源卫门哑口无言的表情一般,敲门声响了起来;一个如幽灵般气息稀薄的修长削瘦男子走进书斋。名义上,他是源卫门的秘书兼司机。「很抱歉,在您忙碌时打扰。」



「什么事?黑鹤。」



「有件事想向您报告。」



「是急事吗?」



「是的,其实是关于玲小姐的事——」



「什么?」



「属下知道是自作主张,但属下明白总裁想带回小姐的心情——」



「够了,说重点。」



「属下关注的,是小姐的动机。」



「动机?」



「即是小姐留在高知的理由。」



老人与四名中年男女困惑地面面相觑,他们似乎压根儿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当然……」黄丹依常理发言。这段话可看出他的警戒心——由于不明白话题会朝哪个方向发展,姑且下个中庸的结论。「是因为想独立吧?想离开父母身边。」



「说不定她喜欢上高知了呢!」即使面露笑容,看来仍像哭脸的泰叶也跟着丈夫附和道:「我听朋友说过,高知这地方挺不错的,鱼又好吃;小玲不是喜欢吃鱼吗?所以才——」



「我看是男人吧!」君江像是刻意刺激父亲似地喃喃说道。「一定是有了男朋友。」



「这点属下也想过,」黑鹤委婉地制止咕哝着男人二字、险些口吐白沫的源卫门。「不过小洁若真有意中人,应该会坦白说出来的。」



「什么?」



「玲小姐的个性比较……呃,大方,不会隐瞒这种事,有什么理由会毫无顾忌地坦白说出来,即使明知会被反对,也不放在心上。她和夫人很像,这一点总裁应该也很清楚。」



「嗯……」源卫门静静地摸了摸胡须。他刚才险些为了君江的「男人」一说发飚,现在却完全冷静下来了。「原来如此。」



「然而,这回却不见『因为意中人在高知』或是『喜欢高知所以想留下来』之类的具体理由;小姐什么都没说,让属下觉得非常奇怪。」



「你是想说,小玲没提及留在高知的理由,是因为有什么苦衷?」



「又或者是因为小姐本身也不明白理由。」



「什么意思?」



「有件事梗在心头,但自己也不明就里;为了厘清是什么事,便姑且留在高知——依属下看来,或许这个答案比较接近事实。」



「自己也不明就里?」源卫门似乎也认为依孙女的个性,确实有此可能;他的表情和说的话相反,显得颇为赞同。「就为了这么笼统的理由——」



「无论如何,属下认为当务之急是找出理由。无论小姐有无自觉,只要明白她留在高知的动机,就能拟定应对之策。」



「这我懂,但要怎么找?」



「你要去问小玲?」



「不,不是属下。其实属下自作主张,今晚已经把人带来了。他的名字叫做山吹海晴。」



「山吹海晴……没听过,靠得住吗?」



「这个人具备了某种特殊能力。」



「怎么个特殊法?」



「不如请您亲眼确认——」



征得同意后,黑鹤一度离开书斋,又领着人回来。见了黑鹤背后出现的人影,五人同时屏住了呼吸。与其说是人影,倒不如以墙壁形容较为贴切;那人身材相当壮硕,约有两米高。



听了名字,众人皆以为是女人,没想到却是个精悍的年轻男子。虽然轮廓深刻,但眼睛与鼻子过度集中于脸孔中央,因此看来由种恍惚的感觉;说白一点,予人强烈的驽钝印象。



「请总裁先别问任何问题,与这位山吹先生畅谈一小时;只要这么做,应该就能明白属下的言外之意。」



源卫门虽然大为困惑,但他深知黑鹤不会毫无道理地如此提议,便目不转睛地凝视眼前的巨汉;君江与干夫、黄丹夫妻则是远远围观,静看事情的反展。



山吹似乎明白自己是个格格不入的存在,显得战战兢兢、心慌意乱,拼命地将巨大的身躯缩进椅子中;一与源卫门对上视线,便红着脸嘿嘿陪笑,感觉上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儿。或许正因为这么想,源卫门一开口便问了这个问题:



「你几岁?」



「啊?呃,欸……二十五岁,对。」



「体格很好嘛!有做什么运动吗?」



「啊?不,我,呃,不太会运动,对。」



「是学生?」



「不是,我在SKG担任警卫。」那是源卫门名下的大楼之一。「今年已经是第五年了。」



源卫门歪了歪脑袋。都已经有长达四年以上的工作经历,却没沾染上社会习气,显得相当纯朴;或者他只是因为知道源卫门是何方人物而紧张呢?



「你知道我是谁吗?」



「是……不,其实,名字我还不……呃……」



他有些不敢置信。「那你以为来这里是要见谁?」



「警卫主任要我来见一位大人物,我才来的。」



「我是白鹿毛源卫门。」



「啊,你好,我是山吹海晴。」



早知道啦,白痴!源卫门真想如此回嘴。他有些反常,连平时不常挂在嘴边的事也说了出口。



「我是白鹿毛集团的总裁。」



海晴佩服地睁大眼睛,却又带着憋尿般的可怜表情偷偷地看了黑鹤一眼;看来他似乎不知道白鹿毛集团是什么来头……源卫门突然泻了气。就在此时,忽然有道错觉侵袭而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有如空气一般轻盈,同时舌头像抹了油似地,开始滔滔不绝地动了起来。



「我的妻子在年轻时就死了」



「啊,那还真是……」



「好不容易有了钱,正要开始享福的时候却死了;她跟着我只吃到苦头。从那时以来,我就没再娶妻。」



「哦,这样啊!」



源卫门听着海晴的附和,心中困惑不已。我在说什么?为何会提起这件事?然而,感到困惑的只是脑海一角;就心情上而言,他发现自己甚至可说是兴高采烈地在谈论此事。



「当然,这不代表我没有红粉知己。现在我的身边,也还有女人,岁数嘛……嗯,和你差不多。」



「哦,好厉害!」



「你那话是什么意思?讽刺啊?觉得我是个老不修是吧?」



「没这回事,只是觉得羡慕。」海晴看来真的是钦羡万分。



「她的名字叫苏芳……」



「是吗?」



「她大概觉得这个名字很别致吧!当然,这不是本名,是她在酒店用的花名。」



「她一定长得很美吧!」



「我觉得她很有魅力,不然也不会这么迷恋她,还替她在麻布买了一户高级公寓。」



哎呀,我完全不知道耶——君江与泰叶如此面面相觑,而干夫及黄丹则是面带忸怩之色,暗自为源卫门的老当益壮而佩服不已。



「所以你常去那座公寓找她啰?」



「有时间就去。」



「真令人羡慕啊!」



「是值得羡慕没错。她虽然年轻,却很善解人意,知道怎么放松我的心情,没得挑剔。只不过……」



「只不过?有什么问题吗?」



「不,其实也称不上问题……」



发觉自己想说什么时,源卫门大吃一惊,因为那是他早已忘记之事。莫说记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已是相当不可思议,重提这种旧事的自己更是令他难以理解。



「前一阵子我去找她时,发生了件怪事。」



「怪事?」



「说起来也算不上怪,只是让我有点无法释怀而已。她一如往常地出来迎接我,却说家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便披着大衣出门购物。过了一阵子回来后,她脱下大衣,窝进厨房;那件大衣没挂回衣架,直接丢在沙发上,我看了就兴起恶作剧的念头。」



「恶作剧?」



「其实那天我准备了礼物送她,是她从以前就撒娇说想买的;你就想成是金饰之类的东西好了。我拿着装有礼物的小盒子,灵机一动——不如别亲手交给她,就偷偷放进大衣口袋,让她事后穿大衣时才发现好了。」



「原来如此,是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嗯,意思差不多。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孩子气。」



「怎么会呢?这种游戏精神才是男女之间的情趣啊!」



这小子还挺有见地的嘛!源卫门对这名纯朴的青年另眼相看。不过,瞧他一脸内向,搞不好他嘴上这么说,其实还是个处男呢!「我趁着她在厨房里没注意,偷偷拿起大衣,将盒子放进口袋;谁知道我明明放了进去,盒子却掉到地板上。」



「口袋破了洞吗?」



「正是这么回事。我翻过来一看,口袋破了个洞;那切口不像是自然绽开,怎么看都是用刀子划开的。」



「会不会是遇上割包毛贼啦?」



「你用的字眼还真古老啊!我一开始也想,会不会是遇上了扒手?不过那切口却是在内侧。或许会有扒手扒内袋里的钱包,但要偷外侧口袋里的东西,谁会特地从内侧割破衣料?又不是脑筋有问题。」



「哦,说的也是。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不,我最后还是不知道。因为见她回来,我就把礼物亲手交给她了;就连这件事也是我刚刚才想起的。」



「被割破的是那边的口袋?右边还是左边——」



「呃……」白痴,这种事会记得才怪咧!源卫门虽然如此想道,但当时自己拿起大衣的影像却鲜明地浮现,令他惊讶不已。「我记得……是左边。」



「购物回来的苏小姐……不是,是苏芳小姐,是以哪只手提着购物袋的?」



记忆再度如倒转录影带般地鲜明复苏。「右手。」



「她穿这大衣,表示那一天很冷吧?她有戴手套吗?」



「手套……」在他搜寻记忆之前,嘴巴已先擅自回答。「没戴。」



「这么说来,就算左手一直放在口袋里,也不奇怪吧?」



「这么一提……她是把手放在口袋里没错。」



「但她没发现破洞?」



「或许她早就发现了。」



「可是,那不是自然裂开,是刀子割破的吧?假如她早就发现了,应该会向白鹿毛先生提起吧?说她觉得害怕之类的。」



源卫门也有同感。确实,倘若她发现却没提起,是很奇怪;她绝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一向不浪费任何话题。但若是如此,有代表什么?这个青年究竟想说什么?



「……你是想说,那是她自己割破的?」



「啊!原来如此,也有这种可能。」



源卫门本以为他在装傻,但他似乎是真心感叹;看来他并非想委婉地暗示什么。



「假如是她自己割破的……她为何要那么做?」



「这就不得而知了。」



「一定有理由,没人会无缘无故做这种事。」



「还有其他奇怪之处吗?」



「没有,只有这件事。那天我没在她那里国也就回去了,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不过,回程发现忘了东西,又折回去拿。」



「折回去后,她在家吗?」



「在啊,当然在……应该说,是爬楼梯爬到一半时见到她的。」



「爬楼梯爬到一半?这么说,你没搭电梯吗?」



「她住在五楼,我每次都是走楼梯,有益健康。」



「你的身体还真是硬朗啊!既然是在楼梯中见到她,代表她正要出门啰?」



「不,她在打扫。」



「打扫?」



「她很爱干净,住的房间又离楼梯最近,所以才主动打扫吧!」



「这么说来,白鹿毛先生当天没预告一声,就突然去拜访她啰?」



「不,我对她说过,上午联络的。」



「那她当天很忙吗?」



「也不对。」源卫门的心头莫名不安,他发觉无意间开始的琐碎话题正朝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不,自己真是无意间提起此事吗?对现在的源卫门而言,连这点都值得怀疑。「我们小酌几杯时,她说她整天都在家里发呆。」



「这可怪了。她从早上就知道白鹿毛先生会来吧?可是她既没去购物,明知白鹿毛先生总是走楼梯,也没事先打扫,不像平时善解人意的她。不,当然,没直接见过她本人的我这么说,是有点……」



一点没错,这完全不像苏芳的作风啊!为何自己从没质疑过呢?在源卫门到达之前先买好东西、扫好楼梯,才是苏芳的作风;事实上,她有充裕的时间完成这些工作,但她当天却没这么做。为什么?



「你说回程发现忘了东西,具体上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离开公寓时?还是坐上车以后?」



「坐上车以后。」



「从她的住处,看得见车子离开吗?」



「看得见……」源卫门觉得一阵晕眩。之前连做梦也没想到的想象开始膨胀——她该不会是确认源卫门回去后,才出来打扫楼梯的吧?



倏地,世界犹如正片反转为负片般地逆转。源卫门此时清楚明白,苏芳已经不爱他了;岂止不爱,甚至开始嫌他碍眼。反正公寓已在她的名下,或许她想结束这段关系,又或者她有了别的男人。虽然不清楚理由,但苏芳似乎开始希望源卫门早日归西。



从前听过的「偶然性杀人」一词浮现于他的脑海中;正如字面所示,是指采取某种无法确定谋杀对象是否会因此而丧命的行动。最常见的,就是在楼梯上放置弹珠。对方若是踩到弹珠打滑而撞到要害,说不定会死;当然,没打滑的可能性要高上许多,但若对方因而死亡,是无法证明此为谋杀的——至少极难证明。一再反覆采取此类行动,等待成功的一天——虽然消极,但成功时却有免罪保障,仔细一想,实在是个相当巧妙的杀人方法。



苏芳是否策划了这种杀人方式?在公寓楼提放置弹珠、香蕉皮(?)或口香糖。使用楼梯自然不只源卫门一人,为了提高机率,最好在他进屋之后再设置机关,所以她才在源卫门到来之后出外购物。她知道源卫门不会留下过夜,因此买完东西归来时,她刻意走楼梯上楼,略微屈身,不着痕迹地从大衣口袋中撒下「机关」;如此一来,即使旁人在场也不会发现。当然,源卫门停留于屋内的期间,「机关」有可能被其他住户拾起并丢弃;但这也无妨,只要下回再设置一次即可——这正是偶然性杀人的真髓。待源卫门离去后,她从窗户窥探情况;倘若黑鹤一如往常地将车驶出马路,代表机关「没发动」,失败的机关,只要装成打扫的样子清除即可。



「如何?」黑鹤一面窥探默默无语的源卫门,一面起身。「您明白了吗?」



「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于这个回答,黑鹤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命海晴暂且退到邻室去后,才问道:「如何?这就是那个年轻人的『能力』。」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君江代表无法体察父亲心思的四人,发出不满之声。「刚才是在做什么?禅理问答啊?」



「总裁想出苏芳的大衣口袋被割破的理由了。」黑鹤又转向源卫门。「是不是?总裁。」



源卫门没回答他,只说道「你还没说明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属下不是说过了?这就是山吹的特殊能力。他能将交谈对象的潜意识语言化。」



「潜意识……?」



「苏芳的大衣口袋破裂之事,你应该早忘记了,对不对?不过,您并非完全忘记。虽然您觉得无法理解、难以释怀,却又不认为这事值得提出来和他人讨论;这股犹豫之情压抑着谜团,将其沉入了您的潜意识之中。」



「啰里啰唆的心理学讲解就免了。」



「遵命。」



「比起心理学,你该说明的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事。」



「不过,要进行说明,就无法避免您讨厌的心理学讲解,没关系吗?」



「结果大衣的破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泰叶依旧顶着张泫然欲泣的脸孔,迫切地希望现场能有人为她解答。「我想知道的是这个。」



「您知道『自我放弃冲动』这个词汇吗?」在源卫门的眼神催促之下,黑鹤只得无视泰叶,开始说明。「比方说,总裁喜欢下象棋;您知道一般对弈时,有几个人参与胜负吗?」



「你在说什么?象棋当然是两个人下的啊!」



「没错,但实际上的参加者却有四个,亦即想赢的自己与想输的自己,还有想赢的对手与想输的对手。」



「想输?什么意思?」干夫歪着脑袋。「不只象棋,所有比赛都是为了赢才比的,哪有人会一边想着要输一边比赛的?」



「当然,比赛是想赢才比的,但是想输的愿望也确实存在。或许听来很不可思议;事关胜败时往往会带来紧张,为了从这股紧张感解脱,承认对手的胜利及优势并安居败位的愿望便会油然而生。也许各位会认为败者之位怎么想都是敬谢不敏,但这种愿望其实也以各种形式呈现于社会上。比方宗教上的皈依,便是籍由信仰来安定自我;再举个怪一点的例子,被虐狂也是如此。」



听见被虐狂三字,君江不知为何一阵脸红;她慌忙偷打量丈夫及妹妹妹夫,似乎没人发现。



「想输的愿望和想赢的愿望一样,都是人类意识的一大潜流;这就是刚才属下所说的『自我放弃冲动』,与人类追求自我安定时的『自我拓展冲动』正好相反。」



「简单地说,」源卫门为这些抽象说明皱起了眉头。「那个年轻人拥有促进那种『自我放弃冲动』的能力?」



「虽然范围极为有限,但正是如此。为何能发挥这种作用的原因不明,似乎是被山吹的氛围……或该说『磁场』吸入之后,沉淀于下意识深处的琐碎小事便会突然出现于意识表层。那都是些自己觉得微不足道、早已忘却的事;就像您所体验的一般,是些虽然令您略微挂怀,却未深思或与他人商量的小事。正因如此,才会产生某种压抑——说压抑,听来或许过于夸张;简单地说,正因为不值得在日常生活中加以意识,才会潜意识化。而这些事透过山吹的能力,宛如自河底浮出水面一般,由自己的口中娓娓道出;在语言化的过程中,便能知道自己为何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过去未曾自觉的理由亦于焉阐明。」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话虽如此,但找出的理由不过是一种解释,无法确定是否为真。您对于大衣上破洞做了某种解释,却没有确切证据证明那个解释便是事实;只是在山吹的『磁场』促使之下,进行了推论而已。」



「山吹引导我说话,并根据我的话提示某种解释?」



「山吹并未提示,他只是媒介而已,推论并得到解释的是语言化的人;就刚才的情况而言,便是总裁本人。」



「不过……不过我会进行推论,是因为那小子问东问西啊!那的确是诱导,我是以山吹的问题为指标的出解释的。所以,实际上进行推论的不是我,是山吹。」



「并非如此。说来令人惊讶,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你是说,他是糊里糊涂地做这些事?」这个老人最后一次在人前露出哑然无言的表情,是在数十年以前了。「那个男人不晓得他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能力,也不明白自己的『磁场』能刺激对方的自我放弃冲动。在山吹的认知之下,刚才只不过是和您闲聊而已。」



「……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源卫门低声沉吟,盘起手臂说。



「前年。」



「那么久以前?」



「他一直被安置在秩父的综合研究所,直到不久前,刚才属下所说明的报告内容才出炉。原本属下想等到有用的案例出现后再禀报您,正好发生了小姐这件事——」



「你是要让那小子去见小玲,推测小玲的想法;只要明白想法,就能设法把她带回来,是不是?」



「正是如此,不知您意下如何?」



「这主意不坏,不过要怎么引见他和小玲?总不能由我们介绍吧!只能靠那小子自己不着痕迹地接近小玲。但老实说,那小子看来没那么机灵。」



「您说得是。因此,我想替他制造能自然接近小姐的环境。」



「环境?」



「将他送入小姐的职场;让山吹成为市立安艺女子学院二专部的职员。」



「办得到吗?」



「总裁,市里安艺女子学院二专部——通称为安专——去年才刚开校;由于是乡下学校,人才不足的问题似乎相当严重,尤其是某个预定上任的国立大学名誉教授出尔反尔,让该校面临危机。照这样下去,能否通过文部省的稽核都值得怀疑。」



「梅鼠呢?」对于黑鹤的弦外之音,源卫门立即做出了反应。「之前得到文化勋章的理学博士梅鼠大正,那家伙现在在干吗?」



「被麻省理工学院派遣至南达科塔州担任顾问。」



「叫他回来,能从四月起安排他进安专吗?」



「这对安专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事。」



「利用梅鼠做饵,让山吹混进去。要用那个管道?」



「安专开校是历代安艺市长的心愿,现任市长与前高知县副知事不合,但与现任知事是同学;或许您也知道,现任知事是桧皮先生的前秘书,与前自民党秘书长远州茶是拜把兄弟,不如就透过这条管道吧?」



「好,交给你全权负责,立刻去处理。」



「请等一下,爸爸。」黄丹的表情显示他不知该多严肃地看待这件事。「山吹的能力是不错,但全交给他行吗?要知道小玲的想法,得先亲近她,当然也得隐瞒自己的目的及来历。套句爸爸的话,那小子有那么机灵吗?我总觉得靠不住。」



「的确,」黑鹤点点头。「将目的告知山吹并非明智之举。以他那种少一根筋的个性,只怕不管和小姐熟不熟,都会老实地把自己的来历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吧!」



「喂喂喂,不告诉他目的,要怎么办事?想知道小玲的想法,当然得和他密切联络啊!对吧?」



「黑鹤,你打算怎么办?」



「安排一个居中联络的人吧!对那个人说明目的细节,并由那人负责报告经过;对山吹则是不做任何说明,直接将他送进高知。关于山吹的部分,还是尽量顺其自然为宜。」



「联络人……也得让这个人成为学校职员吗?有点问题吧!毕竟突然多了两个外县市出身的行政人员,而且还是新学期开始时增加的,任谁都会觉得不自然啊!」



「联络人的职位,属下还在考虑。总裁,能交给属下安排吗?」



「对于监视山吹的人选,你应该有个底吧?」



「有几个候补人选,属下会挑选最合适的去办,」



「好,就交给你,拜托了。」







Fragment2



问题在于纸盒中的蛋糕为何会被掉包为死鸽——少女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下了这个结论。与死鸽一同被遗留在自己房间时仍是小学低年级的少女,现在已经成为了国中生。



后来,「她」依旧担任少女的家庭教师一阵子。在少女眼前爆发情绪时,「她」似乎是真心想辞职;但事后冷静下来,便改变了主意。这不是出于对少女本人的顾虑,而是担心自己的双亲在少女家人面前不好做人。当然,少女不明白这种公关性的考量,却隐约察觉「她」做了某种自己无法理解的成人判断。



只不过,「她」的自尊心似乎不容许自己对小孩子低头;对于冲动地刮了少女一耳光之事,「她」只装作没发生过。



倘若少女向家人告状,「她」的立场便岌岌可危;然而少女无意对他人提起当天之事,而「她」似乎也料到了少女的心境。万一事情曝光,「她」只需籍口是基于教育上的考量,再道个歉便可解决;但若没曝光,「她」根本不打算主动道歉。



就这样,「她」回复为原来那个貌似温柔的家庭教师,全然不提及死鸽之事,一如从前地代替少女的家人知道功课、倾听烦恼;不,表面上,「她」的温柔体贴甚至更胜从前。



一度目睹「她」一百八十度转变的少女虽然迷惘,却又为「她」回复成原来的美好女性之事而感到欣喜;不,或许该说是试着感到欣喜。少女发现自己不像从前一般崇拜「她」了。



对于蛮不讲理地掌掴少女之事,「她」亦有万一之时谢罪的打算;然而,是对少女的家人谢罪,并非对少女本人谢罪。「她」认定自己绝无对小孩低头的必要。



当然,少女并不知情。只不过,少女却隐隐约约察觉「她」的心中对自己多了份以前没有的隔阂,而这份隔阂将一切都毁去了。



丧失了敬爱与崇拜的对象,令少女的自我变得明显不安定;她的心中充满了自己亦无法理解的悲哀,甚至曾在半夜醒来的时莫名地掉泪。少女觉得自己遭受了不合理的待遇。虽然没能明确分析,但年幼的她知道,原因全出于自己无法像以前那般爱「她」。



然而,少女无意责怪「她」。「她」并没有错——少女顽固地如此想着。即使「她」拒自己于千里之外,也并非出于本意,全都是那具死鸽的错。正确说来,该责怪的是将纸盒中的蛋糕调换成死鸽的人。



一思及此,少女的注意力全转移至「犯人」身上。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做了那种事?



那个犯人害自己与「她」之间产生了决定性的裂痕,假如那具死鸽没出现,自己就能继续爱「她」——一这么想,少女对那素未谋面的犯人便涌现了激愤之情;这股强烈得几乎将少女抛至九霄云外的情感,便是她有生以来初次体验的憎恨。



想知道「犯人」是谁及那么做的理由——这个念头充斥少女的脑海,但具体上该如何找出真相,她却全然不知。



倘若少女的年岁再大一些,应该会从询问「她」本人是否遭人怨恨、带着纸盒离开蛋糕店后是否曾到他处开始着手;但少女完全没想到这些环节,更重要的是,即使年幼如她,也明白死鸽话题在「她」的面前是个禁忌。



数年后,「她」辞去了少女的家庭教师,理由是为了结婚。



男方是少女的远亲,某个政治家的儿子,似乎是少女的家人提议相亲的。幸而当初耐着性子继续当家教,才能得此良缘——「她」本人是否曾如此庆幸,少女不得而知;这并无任何意义。



少女亦应邀出席隆重的婚宴,所有宾客皆异口同声地赞赏新娘的美貌。



「她」的确很美,这点少女无法否定,也无意否定。然而,如今「她」的美貌已沦为已沦为隶属男人的层次。



少女所崇敬的高雅玲珑之完成品,已不复在;现在的「她」,只拥有吸引男人品头论足的微渺魅力。「她」被男人消费的命运已昭然若揭,那身纯白的新娘礼服甚至显得悲惨。



少女并未将自己的心思全化为语言并逐一分析,只是漠然地确认了新娘的美丽不再是自己所追求的美。少女的女神,已不存在。



当然,「她」从不曾是女神。



「她」并非成了新娘才突然堕落,「她」所经雕细琢的美貌原本就属于被男人消费的层次。高雅玲珑的完成品,不过是少女单方面的理想化。



随着成长,少女明白「她」只是个寻常人,同时也渐渐了解强加自己幻想的形象于他人身上有多么愚昧。但她尚未成熟到足以庆幸自己的幻想及早于幼时破灭,她甚至期望能珍藏理想化后的「她」,直到永远,永远——



原本她办得到的,只要那天的那个时刻,那具死鸽没出现于盒中的话。



少女憎恨着从自己身边夺走「她」的人,憎恨着将这个蛋糕调换为死鸽的犯人。自己必须知道那个「犯人」是谁,还有他这么做的理由——浮现这个念头时,少女已是个国中生了。



当时「她」已完婚,不再出入少女家中;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对少女而言,「犯人」不光是杀害鸽子,也不光是将蛋糕掉包为死鸽,而是掠夺了自己的「爱」;因为失去「她」,便代表失去憧憬及爱情,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存在基础。将自己转为虚无的魔物——正是那具死鸽。



而现在「犯人」仍持续掠夺着,今后也将掠夺下去——只要其真面目与动机尚未水落石出。



除非找出那个看不见面孔的「犯人」,否则自己永远只是个被掠夺的存在,无法爱人也无法被爱的空洞存在。



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必须找出「犯人」。











SCENE2



三月的某一天,山吹海晴搭上了羽田飞往高知的喷射班机。这是海晴有生以来第一次搭飞机——其实他连新干线都没搭过,因此无论走空路或陆路,对他而言都是初次体验;又加上旅费可报支公费,更让他像孩子般期待出发日的到来。



最终决定走空路。他见到站在登机口迎接旅客的空中小姐时惊为天人,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其实这个班机的空姐们在国内线中算是水准比较低的,但海晴并不知情,心里只想着「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啊?他忘我地长大嘴巴,瞧着空姐进行其他乘客听若无闻的救生衣说明。在空姐征询之下,他顺手拿了一本周刊杂志,但眼睛却没看着上面的字,而是追着空姐跑。



另一方面,空姐之一的青竹玉子也察觉了这名体格比常人高壮许多的乘客正投以莫名热络的视线。那人是怎么回事?活像头一次看到空姐似地直盯着瞧;不过,感觉倒还不坏。从体格看来,应该是排球或篮球选手吧!会不会是名人?说不定常上电视呢!他那样子看来有点呆头呆脑,搞不好是转行当艺人的。他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定是想趁机要电话号码!怎么办?要不要给他,等确定他有多少名气之后再决定也不迟吧?



「侬看得很入迷嘛!」见了不断注视空姐一举一动的海晴,邻座的中年男子带着挪揄语气说道:「在找老婆啊?」



起初海晴不认为中年男子是在对自己说话,其中一个理由是他从未曾亲耳听过土佐腔。不过,坐在男人身边的只有自己,那男人又不像是自言自语;海晴领悟自己得答话后,便浮现了礼貌性笑容。



「不是啦!」该说什么呢?他迟疑了片刻。「因为是头一次嘛!」



「啥头一次啊?」



「头一次看见那么漂亮的人。」



「漂亮?那个小姐啊?」



「与其说哪个小姐,应该说每个小姐都很漂亮吧!嗯。」



「是吗?咱倒觉得每个看来都很刁。」



「请问……『刁』是什么意思啊?」



「『刁』就是『凶悍』、『好强』之类的意思啦!」



「凶悍……哦,原来是这样啊!」才刚离开东京,海晴便立刻体验到进入高知圈内的感受。



「很刁啊,很刁——」



「小哥,侬不是高知人啊?」



「咦?啊,不是,我是在东京练马区出生的。」



「东京人啊?肯定交过一堆比这些还要漂亮的小姐呗!」



「交过?不,怎么会呢?我还没有特定的女朋友啦!」



「不是啦!『交过』是『认识』的意思。小哥,侬还年轻,才会觉得那么刁的女人漂亮;不过女人还是温柔的最好。」



「每个空姐看起来都很温柔啊!」



「那种的不成、不成!上班的女人不成啦!」



「不能上班吗?」



「啥都要和男人对等,怎么可能嘛!男人和女人原本就不一样呗!不肯倒茶,不肯影印,却要领一样的薪水;说些不律头的话,又要打混请生理假,既不能干粗活也不加班,对啥等啊?白痴!嘴巴上说要和男人做一样的工作,结果一结婚就立刻辞职!少拿羊啦!」



这番话似乎牵扯到私怨,只见男人开始兴奋,古铜色的秃头发长出了阵阵热气。海晴虽为他的气势所慑,仍一板一眼地问道:「请问……『不律头』是什么意思啊?还有『拿羊』……」



「『不律头』就是『不讲理』,『拿羊』就是『把人当白痴』。反正啊小哥,我想说的就是——」



他似乎嫌翻译麻烦,一度试着以标准国语说话,却又立刻恢复为家乡腔调。「女人就该当好她的贤内助,是呗?男人在外头辛苦一天,回到家当然该好好体贴他啊!可是现在日本的女人不成,不成啊!女人啊,还是……」说到这里,他突然降低声量。「菲律宾妞才好,嗯。」



「请问……『非率彬妞』是什么意思?」海晴误以为这又是他不懂的土佐腔。



「就是菲律宾女人啊!其实啊,咱也是刚从菲律宾回来,昨天才到成田机场。哎呀呀,洗涤心灵啊!小哥,菲律宾的女孩子很赞喔!偷偷告诉侬,咱在那边有孩子,不过工作忙,不能常去看。」



「哦……你做什么工作啊?」



「啊!失礼、失礼,我是做这行的。」细看之下显得精力旺盛的男人取出了名片,上头写着「赤练海产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赤练恒」;看来刚才对职业妇女的诸多怨恨,似乎是出于身为经营者的实际体验。



「我没有名片耶……」



「不不不,甭着啦!咱公司也有开小型料理连锁店,有空请记得来光临啊!对了,小哥是来高知干啥的?观光啊?」



从语义上来推测,「甭着」应该是「不用了」的意思吧!「不,我是来研习的」



「研习?工作的研习啊?」



「对。」



「哦、哦!拿侬是做啥工作的啊?看侬体格很好,肯定和运动有关呗?」



「不,我不太会运动……我在SKG当警卫。」



「哦?SKG不就是青山还是哪里的大楼吗?在那里当警卫,还得大老远跑到高知来研习啊?辛苦侬啦!那侬要在哪里研习啊?保全公司吗?」



「在大学。」



「大学?当校警吗?还是听什么专业课程啊?不,还是去讲课?」



「不是,是去当行政人员。」



「行政?啊?这咱可搞不懂啦!为啥?」



「藉由体验不同的工作提高职业道德,是我们公司的方针。」



海晴将黑鹤的话照本宣科地背了出来。当然,换成一般人,都会疑惑为何警卫得到大学当行政人员作为研习;但海晴却对这种虚假的籍口深信不疑。



两人聊天时,空姐青竹玉子送来了湿毛巾、糖果及茶水;每当她前来服务,海晴便红着一张脸哈哈陪笑,就算是幼稚园学童也没他这般紧张。这倒也罢,他迟迟不开口询问电话号码,让玉子莫名地焦虑起来;虽然她并无积极告知对方号码之意,但一见海晴那种装满了红豆馅似的松弛表情,就不禁心浮气躁。



「先生,打扰一下。」终于,玉子找了个连自己都觉得很蠢的籍口——需要毛毯和枕头吗?——来搭讪山吹海晴。「您上过电视吧?」



「啊?电视吗?这么一提,是有上过一次。」



「啊,你果然上过啊!」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们大楼前放了个装有现金一千万元的纸袋,造成大骚动,电视台的人来采访,还上了新闻。不过接受采访的是我们主任,虽然有拍到我,但只有一秒左右。真亏你还记得耶!记性真好。」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着家伙是在作弄我吗?或是他原本就只是个呆头呆脑的小子?无论是前者或后者,都是找错对象了。正当玉子开始后悔搭讪海晴之时,一阵奇妙的漂浮感朝她侵袭而来,一时间,她甚至错以为飞机失速,但似乎又并非发生意外。



「您是来高知观光的吗?」玉子只是形式上问问,根本没等海晴回答。「我也住过高知,不过已经是二十年前左右的事了。我是信州人,因为我爸爸工作的关系搬到高知,只住了两、三年,那时还是小学生。老实说,我对高知没什么美好的回忆,因为我妈妈是在那时出车祸死亡的……」



「侬急巴巴地讲啥啊?」赤练睁大眼睛看着忽然饶舌起来的空姐。



夹在两人之间的海晴误以为赤练的口中发出了猥亵词语,惊讶地瞪大眼睛;但他很快地领悟到「急巴巴」应该是「突然」之意,又开始操起不必要的心——高知人说起这三个字时,不会觉得难为情吗?



「我妈死后,我爸立刻调职了。」玉子无视赤练,继续对海晴说道。然而,她本人并非刻意不理睬赤练;对于自己的唐突,玉子的惊讶甚至更胜于他。只不过,困惑的自己似乎被抛到了脑后,舌头就像是拥有意志似地变得滔滔不绝。「现在回想起来,调职也好。要是继续被绑在我妈往生的土地上,我爸爸一定会很痛苦吧!调职离开高知,应该有助于他转换心情。」



「还真是不幸啊!」自搭上飞机以来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的海晴,头一次露出晦暗的表情;他是打从心底同情玉子。「那时候你几岁?」



「小学二、三年级。」



「那么小就失去母亲,一定很难过吧!」



「是啊!我记得那时候哭得死去活来。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懵懵懂懂的,只是冲动驱使之下才哭,其实并不明白事情有多严重。唉,才七岁,也难怪吧!」



「你有兄弟姐妹吗?」



「那时候我是独生女。我上国中前,爸爸再婚,才多了一个小我很多的弟弟。」



「那时候是独生女啊?唉!留下年幼的你往生,令堂一定也舍不得吧!」



「说来不可思议,我妈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会死于意外了。」



「咦?这么说来,她曾预言自己的死亡?」



「她并没有直接说出口,不过车祸的前一天,我妈突然叫我过去,要我站到柱子旁;我照做后,她就拿铅笔在我头顶的位置画了个记号,说:『你已经长这么高啦!』」



「柱上的痕迹是成长的轨迹。」海晴随口哼起唱游课本上的歌曲。「父母守着孩子成长的亲情真是感人啊!」



「可是很奇怪喔。」



「哪里怪?」



「我妈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岂止如此,以前我爸想这么做时,还被她大骂一顿;当时在高知的家租来的,她说不能在柱子上涂鸦。我妈对这类事情还挺神经质的,所以看见她这么做时,我爸爸还一头雾水呢!」



「原来如此,的确很怪。讨厌在柱子上涂鸦的人,却偏偏在那天动起这个念头?简直像是预料自己将死一样。或许她是想在启程到天国之前,先把爱女的成长清楚烙印在自己的眼底吧!」



「说到『偏偏在那天』,当天我放学回家时,我妈也怪怪的。」发现自己打算说什么时,玉子大为惊讶;因为她以为自己早忘记那件事了。「当时我们家租的是木造的灰浆平房,后院还挺宽广的,开了很多花。我们家很小,晚上一家三口都睡在同一个房间里;而我妈妈特别喜欢从寝室的窗户赏花。」



「真是悠闲啊!」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段幸福的时光。因为有庭院,我就央求我爸爸替我做狗屋,养了一只狗;我这辈子,就只有住在高知时能养宠物。」



「养狗啊?叫什么名字?」



「五六。」



「五六?」



「听了这名字,忍不住会想答『三十』,对吧?其实取名的时候,我们曾为了叫五郎还是六六好而争执不下,最后才折衷取名为五六。五六是梗犬和杂种狗的混血,眼睛肿得让人不知道它在看哪个方向。」



「一定很可爱吧!」



「它喜欢捡破铜烂铁,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找来的,常叼着洋娃娃之类的玩具回来,摆在狗屋旁当收藏品;当然,要是我妈妈发现,少不了又是一顿骂,所以我总是趁着五六不注意时偷偷拿去扔掉。那一天,我放学回家时,发现我妈妈站在庭院里。因为上下学路线的关系,我放学时会从我家后院绕到门口;但我妈完全没发现我的存在,只是不断凝视着庭院一角。我好奇地循着她的视线一看,竟然是个金发洋娃娃,八成又是五六捡来的,我当时只觉得完蛋了,竟然让母亲抢在我之前发现,看来今晚得乖乖和五六一起被念一顿。可是我妈的样子却不太对劲,平时注重打扫庭院到神经质地步的她,竟然没去清理那个肮脏的娃娃,只是杵在原地;我在一旁看她会怎么做,结果她最后还是没收拾,一脸茫然地走进家里。」



「原来如此,的确很奇妙啊!当时令堂会一脸茫然,也是因为预测到自己的死期吗?」



「我妈当时就像是少了灵魂的躯壳一样,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她那样。接着,当天晚餐后,我妈就要我站到柱子边量身高。」



「两者都是惜别人世的举动啊!原来如此。隔天,令堂就因车祸身亡,和自己预料的一样。唔……这世上真有不可思议的事呢!」



「真的很不可思议。不过,当时的我,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之处,只想着『原来如此,人到了死期时,自己回明白啊』,大概是因为年纪还小吧!所以这件事,我直到现在才又会想起来——」



玉子突然如大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她感觉到同事正从空服员座椅上看着自己,不由得一阵慌乱。自己与乘客说了这么久的话,引起来她们的狐疑。



「呃,先生,」玉子连忙递出自己的手册。「恕我冒昧,能请您替我签名吗?」



「咦!啊!好、好,可以啊!」



换作一般人,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请求肯定会大皱眉头,但海晴却毫不疑心地以小学生般的字迹在手册上写下了大大的「山吹海晴」四字。玉子慎重地拿回手册,走回到同事身边。



「我要到签名了!」玉子先发制人,以籍口堵住同事质疑的视线。就算老实招认自己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对乘客谈起了家务事,也只是更启人疑窦而已。



「果然是这么回事啊!」同事果然立刻释怀。「那人是谁啊?运动选手吗?」



「是啊!」只得骗到底了。「打排球的。」



「让我看看那!」她从玉子手上抢过手册。「山吹海晴……没听过耶!哪一队的选手啊?」



「我想你应该不知道,因为他不算很有名……」



「唔……没想到你是个排球痴耶!」



虽然被当成了排球痴,但玉子完全无心理会。二十年前母亲的身影鲜明地浮现于脑海中,挥之不去。



当时幼小的心灵认为母亲预知了自己的死期,才将那天母亲的奇妙行动流诸遗忘的彼端。然而,一旦回想起来,却再也难以释怀;母亲真的是因为预知到自己的死期,才采取那种行动吗?



或许并非如此吧?玉子不禁如此怀疑。母亲采取那种行动,也许是出于截然不同的理由。



母亲测量玉子的身高的目的究竟为何?仔细一想,理由很简单。母亲并非出于「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只是想知道玉子实际上究竟长得多高而已;所以她才不顾自己曾禁止父亲做同样的事,而以铅笔在柱上划上痕迹。



母亲为何如此渴望知道女儿的身高?应该不只是单纯地想了解玉子长得多高而已;若是如此,只须拿出卷尺,直接说要丈量身高即可。母亲之所以没那么做,是否因为心中有愧?她的行为似乎另有隐情。还有那个洋娃娃……说不定母亲并不知道那是五六捡来的。之前五六的收集癖全被玉子掩藏了,母亲极有可能不知五六的习惯。



那么,母亲以为那个娃娃是打哪儿来的?不做他想,定然以为是女儿玉子把娃娃丢在庭院里。但若是如此,为何事后没斥责玉子,要她不可以将玩具丢在庭院里?平时的母亲绝对会这么做的。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母亲赋予了那个娃娃完全不同的意义吗?



母亲或许误以为女儿早在回到家之前便已经在庭院里站了好一阵子,而离去时不慎掉了娃娃;如此误解的母亲大为动摇。



动摇?没错,见了母亲之后的行动便可明白。母亲确认玉子的身高,是想知道女儿究竟能否从寝室的窗户往室内偷看;母亲想知道女儿是否窥见了见不得人的秘密。



那时自己的身高能够从寝室的窗户窥探室内吗?这很难说。她记得自己曾从室内观赏花园,但应该无法反过来从庭院窥探室内,因为室内与室外还差了走廊柱脚的高度。母亲八成是为了事后确认这微妙的差距,才在柱子上清楚地标下记号。



房间里有什么是不能让女儿看见的?那个房间是狭窄的家中唯一宽得足以铺被的地方,这么一想,答案便呼之欲出——母亲有外遇,她趁着白天丈夫及女儿不在家时,将男人带回家中……只有这个可能。



玉子觉得不舒服,因为可厌的想象更如怒涛般汹涌而来。隔天母亲死亡,或许不是单纯的意外;说不定母亲是被杀的。被谁杀的?



被父亲……对于母亲在柱子上划记号的举动,父亲当时也大惑不解;然而父亲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得出玉子刚才的结论,一气之下,将背叛自己的妻子推到马路上——不,慢着。



玉子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不禁松了口气。要做出这个推论,掉在庭院的娃娃是不可欠缺的判断材料;但看见那个景象的只有玉子,关键的娃娃早在父亲回家前就被玉子丢掉了。换句话说,无论怎么想,父亲都不可能得出刚才的结论。



「那小姐还真格的怪。」正当玉子为二十年前的真相惊愕又感到一丝安心之际,赤炼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歪起脑袋说道:「又没人问她,却自顾自地说个没完。小哥,侬人也太好了,还陪她讲那些有的没的。」



「没有啦,哈哈哈!我就是对美女没辄嘛!」



「美女?是吗?算了,每个人审美观不一样。不过她一定有男朋友,干空姐的总是没理由地有男人缘。」



「男朋友啊?嗯,一定有吧!真羡慕。」



「羡慕啥啊?」



「她的男朋友啊!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真好。」



原以为海晴是故意说反话,没想到却是一本正经;赤炼不禁仔细打量着邻座的年轻人,一面暗想「这小哥没问题呗」。刚才虽然聊了那么久的天,赤炼却未曾好好看过海晴的脸孔;他原本就是个不听只说的人,再说,倘若对方是女人便罢,他可没兴趣观察年轻男人。



仔细一瞧,这年轻人虽然有种恍惚的感觉,其实五官还挺端正的;只不过由于身上的氛围,令他离俊男尚有一步之差。正当赤练下了如此结论之时,突然尝到犹如摄取大量酒精过后的亢奋感,身体产生浮起来似的错觉。



「小哥,刚才咱虽然说菲律宾好,其实以前还是喜欢日本女人的。从前的女孩子啊,该怎么说咧?风情万种啊!当然啦,从前也有不律头的女人,但不像现在过分。大约三十年前左右,咱迷上了一个女人。」



赤炼觉得自己如同开始爆冲的车子一般。自己冒冒失失地说些什么?若是喝了酒便罢,现在可是处于清醒状态啊!但他的舌头却不肯停止转动。



「说真格的,那时候咱已经有老婆啦!小儿子也刚出生。咱这儿子明年就要结婚了,光阴似箭啊!不久前还是流着口水的小鬼咧!咱的大儿子四年前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咱更希望小儿子能幸福过日子。」



「死得不明不白?」



「唉!说来丢脸,他是自杀死的,都是年过三十的大人了,却得了啥忧郁症……不、不对,不是说这个,呃……是说三十年前咱迷上一个女人,是呗?咱老爸死得早,那时咱已经继承家业了。换句话说,咱那时搞外遇,就是现在讲的办公室恋情啦!她是个有男人缘的女孩子,高中时在咱公司打工,咱也是那时开始和她有一腿。她的长相中等,应该说是中下,不过身体啊……该怎么说咧?皮肤晶莹剔透,简直会吸人,身材忒好,咱根本离不开她。咱也把过忒多女人,就是拿她没辄。等明美——她的名字叫做明美——高中毕业以后,咱就叫她来公司上班。」



「哦!真厉害,」对于赤炼突如其来的自白,海晴非但毫不意外,还感叹地频频点头。「忒」大概就是「非常」吧!「你一定很迷恋她吧!」



「是啊!她说她想一个人搬出来住,咱就替她出房租;只要她开口,咱全照办,对她神魂颠倒。不过人啊!越是入迷越容易出乱子;虽然咱忒小心,还是被老妈发现了。」



「被令堂?太太没发现吗?」



「老婆?谁晓得?她或许知道咱花心,却没当面说过;因为她是个千金大小姐嘛,从以前就爱作乔。」



「作乔?」



「『装模作样』的意思啦!咱老婆自尊心很强的。像现在,咱说要到菲律宾出差,她心里八成起疑了,却还是啥也没说,大概是放弃了呗!说不定她也想着『汝个要胡搞,咱也随性』!咱老婆也说要去国外旅行,等咱回去,她就不在家啦!」



「乳鸽?」



「不是乳鸽,是『你』的意思啦!『汝家』也是一样意思,可不是『乳加』咧!把话题拉回来,总之明美的事被咱老妈发现了,她担心得要死,要咱在老婆发现前快点分手,忒唉声叹气。这说来有原因,当时咱家在老婆娘家前抬不起头,因为她是地方上大财主的女儿;当初就是仗着和她结婚,咱家才得以起死回生的。



「原来如此,令堂是担心要是外遇被发现而离婚,到时生意可能做不下去。」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咱也懂,但就是舍不得和明美分开啊!多可惜啊!一想到不能再抱那么白白嫩嫩的身体,就擗踊啦!」



「擗踊?」



「就是『捶胸顿足』的意思。那时候真格的难分难舍,心里还恨恨地想说:『侬别说出去不就成了?』不过在老妈眼前,咱还是答应不再和明美见面。光用嘴巴说不成,还以态度表示,把前因后果全告诉明美,要她辞职。不过咱后来还是忘不了她,常常和她见面。所谓知子莫若母,老妈一开始就知道咱藕断丝连,所以直接找明美谈判;不过这些事咱不知情,是在老妈尸体被发现时才晓得的。」



「令堂过世了?」



「是啊!还是死在明美的公寓,就倒在她家门前。因为头上有伤,一开始还怀疑是不是他杀咧!明美被列入嫌疑犯,忒倒霉的,咱们的关系也因此曝光了,害咱只得向老婆和老婆娘家的人叩头谢罪,保证这次一定会和她分得干干净净。结果到后来,老妈的死因却是心脏衰竭,是因为去找明美时紧张过度,造成心脏负担,而头上的伤可能是倒地时撞到的。要是这么回事,干嘛不早说啊!害咱丢了这么大的脸。」



「不不不,倒也不见得。虽然死因是心脏衰竭,难保不是被殴打、惊吓过度才造成的。咱也搞不太清楚,总之头上伤痕的原因很难讲,分不出是先死后伤还是先伤后死。假如咱老妈是被打伤的,不管死因是啥,还是伤害罪一条;所以明美依旧有嫌疑,搞不好是她谈判时一气之下出手伤人。不过,最后她的嫌疑洗清了,因为她有不在场证明;那不在场证明分明是拿羊,竟然说她当晚和其他年轻男人睡在一起!假如只有一个也就算了,竟然有五个,真格的服了她,听说除了明美以外还有另一个女人,但还是太恐怖了呗!到头来,咱对明美来说只是棵替她出房租、买东西的摇钱树。」



「说是『当晚』,代表令堂是在晚上到明美小姐的公寓的?」



「是啊!她的尸体是在十一点被发现的。」



「令堂的死亡现场是那种公寓?」



「三层楼的公寓,明美住的是一楼靠边的房间,前面有篱笆。」



「现场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啥叫可疑之处?」



「比方说有什么地方不自然、不寻常——」



「这么一提,老妈穿的鞋子尺寸太大了。这点刑警先生也问过咱,其实没啥好不自然的。咱老妈年纪不小却很时髦,选东西都把款式摆在尺寸前头;当晚她也穿着年轻女孩穿的鲜红色高跟鞋,八成是喜欢那个颜色,但店里又没有合脚的尺寸,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买了呗!咱老妈常干这种事,没啥好奇怪的。对了、对了,说道鞋子咱才想起来,要说不自然,有件事才奇怪咧!」



「什么事啊?」



「葬礼结束后,咱开始整理遗物;咱老妈东西忒多,鞋子也是一堆,但其中有双金色的高跟鞋,咱怎么也找不到。」



「金色?」



「亮晶晶的金黄色。当年高知没其他女人穿那种鞋,是咱老妈太先进了。咱对那双鞋有印象,是因为有次见老妈穿了觉得不赖,想让明美穿穿看。明美腿又长又漂亮,要是穿上那双高跟鞋和网袜,一定和兔女郎一样,让人血脉賁张。所以咱还特地去找来买给明美咧!不过,老妈死了以后,到处找不到那双鞋,忒奇怪。当然,也可能是她穿腻丢了……话说回来,咱为啥想起这件事?都三十年前的事了,应该早忘——」



赤炼的声音戈然而止。虽然他也对突然谈起陈年旧事的自己困惑不已,但现在震慑他的却是另一股膨胀于心头的疑惑。



母亲果然是被杀的吧……这个念头于胸中盘旋不去。母亲是被人打伤的,下手之人自然怀有杀意,只是母亲在遭受致命一击之前便已昏迷并死于心脏衰竭;但凶手的目的,终究是达成了。



假使如此,凶手会是谁?拥有杀害母亲动机的人,真的存在吗?当时他想不起来,现在亦如是。这正是赤炼认为母亲并非死于他杀的最大理由——谁会去杀那种花枝招展的老女人?或许她有点碍眼,但绝对无害啊!



不过,假如母亲被错认为他人,可就另当别论了。凶手将她误认为谁?不消说,便是明美。



凶手铁定是藏身于屋前的篱笆之后,等待明美归来;凶手无法抬头,只能认明美的鞋子——凶手知道赤炼送了双金色高跟鞋给明美。



夜灯照耀之下,凶手看见金色高跟鞋停在明美的住处前;认定那道人影即是明美的凶手从篱笆后飞身而出,殴打对方的头部……但倒地的人却不是明美,而是赤炼的母亲,令凶手大为慌张。



凶手本想立刻翻身而去,却发现母亲穿着金色高跟鞋;假如不是这双金色高跟鞋,凶手不会将母亲误认为明美。母亲被发现时穿的鲜红色高跟鞋,是凶手调换的,尺寸才会不合。



凶手为何要将母亲的鞋子与自己的对调?因为若不这样做,说不定会被发现自己将母亲错认为明美并加以误杀之事。换句话说,凶手是显然拥有杀害明美动机的人。



妻子光子傲慢的脸庞浮现于赤炼的脑海之中。说不定老婆……妻子已发现自己外遇,早想杀害明美一泄怨气;虽然到头来误杀了婆婆,却也达成了当初拆散丈夫和情妇的目的。



赤炼活到这把岁数,才知道妻子是那种默默狠下毒手的危险女人。一股恶寒悄然却确实地爬上背脊。他战栗不已,因为新的疑惑又开始萌芽。



小儿子十岁那一年,赤炼又本性难移地开始外遇;这次的对象是个说着标准国语的有夫之妇,据说是全家一起调职到高知来,还有个上小学的女儿。赤炼白天常翘班往她家跑,在那狭窄的平房里铺上棉被办事;她那压抑声音的表情浮现于脑海中。



她叫什么名字?赤炼已记不得了。某一天,他们一如往常地在家中幽会,隔天她却死了,听说是死于交通事故。不久后,她的丈夫和年幼的女儿搬到外县市去,同一座房子又住进了另一个调职而来的家庭。详情赤炼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然而——



然而,若那并非事故呢?若她的死和明美之事一样……都是为了一泻怨气而不择手段的疯狂妻子所为呢?



平时比常人饶舌的赤炼,现在却完全沉默下来;他的秃头上浮现冷汗,古铜色的皮肤变为苍白。妻子说要到海外旅行,他去了哪里?该不会……赤炼的嘴唇开始抽搐。



该不会是菲律宾吧!赤炼的「二奶」及孩子所在的菲律宾。话说回来,假如妻子真在那里,她究竟打算做什么……



虽然海晴对赤炼的样子稍感讶异,却没出言询问,而是翻阅刚才全没动过的周刊杂志。



「先生,」青竹玉子再度露脸。「请系好安全带,不久后就要降落了。」



「咦?」海晴目瞪口呆;他刚才忙着与赤炼聊天,没注意安全带指示灯。「降落到哪里?」



「哪里?高知机场啊!」



海晴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一眼。从羽田出发还不到一小时;虽然没白鹿毛源卫门那么夸张,但海晴同样有着高知与东京相距甚远的成见,因此几乎不敢相信。



「……高知很近嘛!」



「因为这是喷射机啊!」玉子忍俊不禁,吃吃笑了起来。虽然她心知不妥,还是不禁以哄小孩的语气问道:「需要我替您系上安全带吗?」



「咦?啊,麻烦你了。」



「小姐,」赤炼以莫名急切的语气询问正替海晴系安全带的玉子。「下一班最快到东京的班机是几点的?不,到关西国际机场的也成。」



「下一班往东京的班机是——」



「不,」赤炼打断玉子,他的眼神有些失焦,不知究竟把她的话听进了多少。「还是算了,咱自己查。」



好奇怪的中年人。玉子歪了歪脑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带。才刚到高知,又要回东京?算了,与我无关。



仅止于此——玉子事后便忘了这名秃头乘客。在玉子的一生中,与或许造成母亲在二十年前死亡的男人就只邂逅了这么一回;当然,这些事她无由得知。



飞机降落后,她一一目送乘客下机。那位仿若排球选手的巨汉规规矩矩地排队,直到最后才离去;看着浮现腼腆的礼貌性微笑并挥手离去的男人,玉子忍不住对待儿童乘客时一般,对着他的背影挥手回应。



这是玉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这位名为山吹海晴的男人面对面。然而,此时的玉子做梦也没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这个男人将以另一种间接形式与自己产生关联。











Fragment3



燃烧,橘红色火焰正在漆黑的暗夜中无声地持续燃烧;无论朝左或向右,都只看得见火焰。



火焰已逼近少女的鼻尖,但她却全然不觉炎热;伸出手,火焰便如巨蛇般盘缠少女的臂膀,却无声无息。



仰望天空,在火焰的缝隙之间可望见一小片星空,然而星光却不曾落至少女身边。火焰覆盖了视野,周围却丝毫不见明亮,甚至显得晦暗。



寂静无声。虽然扎眼的熊熊烈火正席卷而来,周遭却静悄悄的。少女回首,身后的世界亦是如此。



她想回复原先的姿态,却已丧失了方向感,分不清自己本来是朝着哪个方位。无论面向何方,俱是无声且平板的火炎,焰影幢幢地包围了少女。



不久后,终于产生些许变化;雪花似的的物体开始飞舞,无数的白色碎片于火焰中舞动,渐渐变为暴风雪——不对,那不是雪,白色的碎片慢慢地染上灰色,原先飘舞散落的碎片振翅上升,无声世界突然充满了嘈杂的振翅巨响。



是鸽子,无数的鸽子自烈焰中飞起。



它们拂动少女的发丝,一一飞去;灰色的羽翼接二连三地振翅而起,络绎不绝。



微风拂面,少女正要露出微笑,振翅之声却骤然止息。刚才逐一飞去的鸽子,这会儿却开始坠落。



坠落一一坠落为灰色的碎片。



灰色的抹布如雨水般倾注少女。鸽子全死了,犹如骨骼被连根拔起似地萎缩无力,羽毛上满溅红色飞沫。



尸骸依次落下,灰色的碎片持续堕落,纷沓而来,那宛如玻璃上垂着淡墨的空洞眼珠无言地仰望少女;仰望的眼珠被下一具堕落的尸骸遮掩,但下一双空洞的眼仍仰望少女,而另一具堕落的尸骸又遮掩了那双眼。



燃烧的火焰突然开始流动,直达天际的幢幢焰影犹如骤失支撑似地流坠、流坠。



橘色的火焰转为鲜红,红色的奔流舔舐少女的脚,宛若灰色碎片的死鸽潮涌而上。红色奔流穿过少女的足间,红的彻底,仿佛生物一般滑溜掉刁钻。



正当一切被红色光泽滚滚冲刷而去之际,巨大的影子出现于少女眼前,犹如一座大楼;但那若是大楼,也早已倾颓了,外部装横不复见,只有金属质地的内脏拖曳在外。



那是飞机的残骸,大型巨无霸喷射客机的胴体仿佛被巨人的菜刀切片似地,暴尸于地。



少女原以为自己在做梦,但这真是梦吗?



这是双亲死亡时的「记忆」——少女本能地领悟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少女的双亲因飞机失事而死亡时,少女才两岁;失事现场在外国的国际机场,而当时少女人在日本。当然,长大成人后,她从未看过事故的记录、影像或照片。亲戚们刻意不让少女看,少女本人也无意观看。



但少女知道,这是「那场事故」的忠实再现。自己记得这个「光景」,就像人在现场、目睹了一切似的。「记忆」在梦中泉涌而出。



不,或许这不是梦。自己睡着了吗?她觉得自己醒着。这是否为清醒时的幻视?



少女很「明白」自己并未入睡,她看见的是幻觉。



现在时大白天,看在其他人眼里,自己是清醒且照常作息的。然而,她完全不明白醒着的自己在做什么,意识似乎未进入身体之中。她人在房里?或是在学校?她不明白。虽然不明白,却知道自己发生了不寻常的事;只有这点,她相当「明白」。或许她快发狂了。



曾几何时,死鸽化为了推挤如山的人类尸体。降落失败的机体在跑道上断成两半,机员及乘客全体死亡。少女未曾听他人提过也未曾读过报导,却「知道」这个事实,「记得」这个事实。



眼前有个年轻女子儜立;与其说是儜立,不如说是飘浮。是「母亲」。她看过许多母亲的照片,但眼前女子的发型与那些照片上的发型截然不同,还穿着照片上未曾穿过的衣服。这是当然的,因为那件衣服是母亲为了与身为大学研究员的父亲一同前往实地考察,在离开日本的前一天买的;因此每张照片、每卷录影带上都没有穿着那件衣服的母亲。



这是少女本人应该未曾见过的母亲身影,但她却「记得」母亲的这般样貌,并将其重现于眼前。



母亲的身影并未久留;不知何时之间,儜立于原地的换成了担任家庭教师的「她」。



少女试着接近「她」;见到母亲幻影时不曾涌现的冲动,驱使少女伸手拥抱「她」。



然而,少女无法接近「她」。灰色的死鸽攀缠脚边,阻挡了少女的去路。



死鸽甩着暗红色的粘液,将少女的脚固定在原地。少女无法移动,丝毫动弹不得,宛若被迫等待遭受凌辱的一刻到来一般,手脚不顾反映她的意志。



初经的记忆复苏。眼前的「她」不知何时换上了纯白的新娘礼服。



持续被剥夺的存在……少女突然领悟了自己的命运。先是母亲,接着是「她」;无论走到哪儿,自己都是不断被掠夺的存在。



继「她」之后,被掠夺的将是少女本身。初经的记忆,胯下传来湿粘感触,无止尽的剥夺。



即使活用女人特质、孕育新生命于腹中,终有一天,也会被萌芽于生命体中、名为自我的「他人」而掠夺。



她将继续被剥夺、永无止尽;被男人消费、掠夺,便是她的命运。



少女憎恨自己的命运,诅咒无法圆满爱「她」的宿命。无论如何反抗命运,自己的「爱」都将被从旁干涉、消费并掠夺。



那只鸽子……



若是那具死鸽没出现,「女神」就能常驻于自己心中。「她」是不是寻常人,此时已无关紧要;问题在于少女自身的理想化。对,少女不愿被消费,她希望处于消费的一方。



少女渴望消费「她」;然而,在理想化的程序中,「她」却暴露了丑陋的本性,再也无法成为「女神」。



自己永远失去了自我的支柱,是那只鸽子的错,是哪个将蛋糕掉包为死鸽之人的错。



要是没有那只鸽子——少女不知如此祈求过几次。她当然无法改变过去,但即使无法改变耿耿于怀的过去,或许能改变其意义。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恶作剧吗?若真是如此,自己便是被迫因一个无心的恶质玩笑而「丧失」,这教少女无法忍受。即使是相同的「过去」,她断不能容热这种轻薄且草率的「意义」。



一定有某种动机,必须有——少女如此确信。无论是谁下的手,一定有必须将蛋糕于死鸽加以掉包的合理理由。毕竟,光是要瞒过「她」的双眼,就得费一番功夫。



没错,要在「她」毫不察觉之下掉包,并非易事。犯人不可能光调换内容物,八成连纸盒及手提袋也一并掉包了;这代表他事先备好了纸盒及手提袋。



当然,他也得准备鸽子的尸骸。假如找不到死鸽,就必须捕捉活鸽并自行杀害。即使这些物品都设法备齐了,仍留有其他问题。



「她」会在半路上露出空隙吗?倘若「她」购买蛋糕后直接前往少女家,便没机会下手掉包;这代表犯人必须事先确认「她」是否会在半路上绕道他处,并有暂时放开手提袋的瞬间。



这么一想,便能明白这是个出乎意料地复杂且需要热枕的工程。没人会单纯为了恶搞而如此大费周章,一定有某种理由。



我想知道——少女迫切地想着,她渴望知道将盒中物掉包的理由。



然而,她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得知理由?欲知理由,必须揪出「犯人」,但又要如何揪出?该怎么做?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已经五年了……







*







倏地,少女被城市的喧嚣所包围;汽车的喇叭声及行人的喧哗声一齐塞满耳中,同时幻影也消失了,鸽子的死尸及飞机的残骸皆已无影无踪。



少女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站在街道上;一看自己的装扮,正穿着国中制服。从对侧大楼上的电子看板所示的时间判断,自己似乎正在放学途中。



少女发觉自己阻碍了人潮,便举步前进。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我……到底怎么了?能清楚回忆刚才幻觉的自己令她不安。她确实没睡着,也不认为自己灵巧到足以边走边睡。回溯数分钟前的记忆,在放学途中,她的身体虽自动地循着平时的路径走,意识却「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不是梦,也不是所谓的白日梦;少女十分明白,那全是依照「现实」而生的「记忆」。



正因明白,所以不安;毫无抗拒地相信这类不科学的自己令她不安。说不定自己真的疯了,才会认定单纯的妄想是现实。单说母亲死时的装扮,也不见得就是刚才看见的那样;说不定那只是少女的梦境产生的虚拟记忆——不,这么解释才是符合理性。



然而,反覆思索过后,少女仍认为那些幻影全是现实的「记忆」她怀疑这是否为精神异常的征兆,因此变得不安。既然不安,应该还保有理性;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承认那是幻影。



忐忑不安的少女突然抬起了视线,大楼里的商家招牌映入眼帘,上头印着以祖母绿缎带搭配别致美工字体而成的店名标志。少女停下了脚步。



是那间蛋糕店。







SCENE3



听见高知二字,海晴最先联想到的是桂滨。每到台风季节,新闻快报便会把播放高知的现场实况画面;当时拍摄的多半是足折岬。其中海晴印象最深刻的便是桂滨的情景,接着依序是某职棒球团的集训地、有最后清流之称的四万十川、播磨屋桥、夜来祭,还有生切鲣鱼——如联想游戏般接二连三出现的词汇,大概就是这些。



但海晴却没闲工夫去桂滨仰望坂本龙马的铜像、到有「看了实物肯定失望」之誉的全国最烂三大名胜之一——播磨屋桥的红色栏杆前拍纪念照,或是到四万十川溯溪。他将赴任的市立安艺女子学院二专部位于县政府所在地高知市以东约四十公里处,在安艺市的一个名叫矢之丸的小镇中。



高知县安艺市的人口约两万四千人,从前的高工校地改建为巨大的购物广场,大型连锁超市也纷纷进驻,近来已相当小型都市化。话虽如此,主要产业仍以农业、炼瓦、造酒及有内原野瓷之称的陶艺品为主,是个乡下地方。



至于观光地区,则以曾在某无线电视台连续剧登场的田园钟塔最为有名;书法美术馆每年都会举办全国性规模的安艺全国书法展,名扬全国的作曲家弘田龙太郎及三菱的岩崎弥太郎亦是出身于此;论及推理小说方面,则有日本侦探小说的始祖——《悲惨》的作者黑岩泪香,他是出身于安艺市川北。



身为职棒阪神虎的集训地,更让安艺驰名全国。设有室内练习场的多功能体育馆与市立球场都位于车站附近,而那体育馆有个夸张的名字——安艺巨蛋。海晴虽会看球赛转播,却没有特别支持的球队;因此经过站前、见到「欢迎来到虎城」的布条时,并不觉得格外兴奋。



黑鹤早替他安排好了住处,也已完成搬家手续。换作一般人,肯定会奇怪为何如此照顾一介警卫;但生性悠哉的海晴却只为了新住处是个两房两厅的漂亮钢筋水泥建筑、一个人生活绰绰有余而高兴不已。



就这样,四月一日当天,海晴便正式以行政职员的身分前往市立安艺女子学院二专部赴任。海晴所属的部门为就业辅导股的一部分。需核发各种证明书、学生折价券,并管理校内失物等其他杂事。包含海晴在内,该股共有三人,白鹿毛钤也被分配于同一股内。



同为新人的钤和海晴并非偶然被分配至同一股,而是黑鹤暗地指示之下而生的人事安排。当海晴与钤引见时,他不知道自己正是为了这个女子被送到高知来,只是一如往常地因能和年轻貌美的女孩一起工作而高兴。更何况职场中尽是花样年华的女大学生,一想到前一个职场根本没女人,海晴便乐得快升了天;这种情形下,又有谁能责怪他呢?



乐翻天的不只海晴,海晴与钤的直属上司洗柿保股长也带着雀跃的心情迎接新年度的到来。去年是开校第一年,人手不足,整个股全由洗柿一人独撑大局;非但忙得晕头转向,一到下午六点,校方又以节省经费的名目关闭电源,将职员全赶出去,害得他连班也加不成,度过了苦不堪言的一年。



而今年他不但升了股长,还多了两个新进人员当部下,其中一个又是大学刚毕业的清纯美女,要他不高兴也难。另一个新人是教人不禁抬头瞻仰的巨汉,让他一时间心生惧意;不过谈话之后,发现他看来虽不机灵,个性却很乖巧,应该很好相处。



虽然这状况可说是夫复何求,但洗柿其实还有一个心愿,便是将股独立出来。由于才开校第二年、人手不足之故,各个行政部门尚未完全分枝,洗柿的股也没有独立的正式名称,整个股都纳入就业辅导股之中;因此,就业辅导股的专业人员木贼便成了全体的负责人,学生们也自然而然地认定洗柿等人的股是就业辅导股的一部分。这对洗柿而言,是个小小的不满。



「唉,没办法,开校时忒勉强的,」洗柿姑且按捺自己的小小不满,对两个新进人员说明职场目前左支右绌的状况。「说穿了,就是在建筑物上花了太多预算。这个时代啊,外观不够时髦的话,女孩子根本不会来读,所以请了个有名的建筑师设计。制服也是向设计师订做的,侬知道设计费要多少钱吗?算了、算了,别知道比较好!竟然花那么多钱在那种只有开学典礼会穿的东西上。唉,咱也不是不能理解啦!毕竟二专开校是历代市长长年的梦想嘛!市民也很期待。就算已经渐渐开化了,安艺还是很偏僻,年轻人又不断外流,难免会期待开校带来的经济效益。不过要是建了校却没人来读,那可糟糕啦!当然得努力把场面撑起来。幸亏努力有了收获,头一年度招满了学生;可是学生一满,又满口节省经费、节省经费的。一到六点就把电源和门通通关了,未免太狠了吧!要是没工作我倒还能理解,可是工作一堆!人力不足,时间也不够,去年真的是地狱啊!不过今年有你们进来,应该多少能提升点效率吧!说来还挺不可思议的,不不,咱不是在讽刺侬,只是惊讶原来这个学校还有余力多雇用两个新人啊!」



铃带着笑容倾听洗柿的高谈阔论,她脂粉未施,将长发编成了辫子,又穿着朴素的白衣,看来活像个高中生,不,甚至像国中生,她时而略偏脑袋的动作倒与她的年龄相符,带有成熟的韵味,从某些角度看上去,她似乎被包覆于清新的透明感之中,更助长了她出尘脱俗的印象。



或许是因为站在娇小的铃身边之故,原本个头就高的海睛显得更为壮硕,他亦带着满面笑容点头附和洗柿,简直要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因而产生笑纹,洗柿一想到就连妻儿都不曾如此专注地听自己说话,便不禁感动万分;原本要说明的是工作内容,却不知不觉地离题了。



「不过行政部门还算好的了,人手不够可以雇临时人员,实际上,去年最忙的时候就是靠临时人员才度过难关的,不过老师可就不一样啦,就算要雇兼任讲师,也没人肯跑到这种地方来讲课,说到底。高知没人才,有能力的全都和企业一起被挖到外县市了,再说,刚开校却全是兼任讲师也不好看,文部省会讲东讲西。都这么惨了,去年答应来的教授却又急巴巴地反悔,说要辞职,拿羊嘛!问他为啥,说是和起先谈好的条件差太多,所以不干,他气得要命咧!」



「是为了节省经费而减他的薪水?」



「是啊!」开门询问的是海晴,洗柿却朝着铃点头,「校长和学务长一起上说服他,说只有今年而已,请他忍耐,但最后还是不成,听说市长也跑来哀求他,依然没用,咱还想这下完蛋了咧!不过今年情况不同了,梅鼠教授要来,校长和市长都忒高兴的。咱是不太清楚啦,他是很有名的学者吗?」



「是分子生物学的世界权威,」铃点点头说:「也得过文化勋章,人家都说他说不定能拿到诺贝尔奖。」



「哦?那么厉害的教授为啥会来安艺这种地方啊?」即使是包打听冼柿,也绝对想象不到是为了让眼前的巨汉来此工作。「假如他愿意,应该可以到东大或京大这些更有名的地方去呗?」



「说不定……」关键人物海晴也同样暴露了想象力的界限。「是为了晚年做事前调查呢!」



「啥啊?」



「就是他将来退休后,或许打算住到高知来啊!高知气候温和,我觉得很适合居住。」



「啊!没错,我也这么想」铃对海晴频颊点头,「鱼好吃,气候又暖和,我老了以后也住到高知来好了」



「啊。好主意耶!我也这么做好了。」



「等等、等等,你们不是本地人?」



「不,不是。」亏黑鹤还特地将海晴的履历表伪造为高知县土佐山田町出身,海晴却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苦心,大刺刺地直言:「我是东京练马区的。」



而铃果然大表惊讶,她一直以为海晴是本地人。「是吗,我也是东京来的……」



「咦?两个都是?」



洗柿歪了歪脑袋,他知道白鹿毛铃刚从高知大学毕业,却没听过她的出身地,伹他记得山吹海晴是县里某个大人物的远亲,自安艺高中毕业,还有风声说这份工作是知事亲自向市长关说而来的……算了,无所谓。



「总之如此这般,我们归入就业辅导股里,尤其今年有第一届二年级生,希望两位多多努力。」本来是土佐腔与标准国语夹杂的洗柿,知道了两个新人都是东京出身后,便刻意加强了标准国语。「四月以后就要正式展开就业活动了,实际上负责辅导学生和居中斡旋的是木贼先生,不过我们得负责备齐资料。比方说,」他将放在电脑键盘旁的便条纸拉近,以便两个新人看清楚。「假如有学生来申请,就照着这上头的步骤把每个学号打进去,选择种类,例如毕业可能性证明就是要选这个,打完了会在另一栋的电脑室印出来,得去拿过来。啊,对了、对了,表格准备好以后,要盖骑缝章和校长章,但是毕业可能性证明要等到八月才能盖,因为就业协定上规定不准核发这种文件。」



「不准核发?那就不用制作囉?」



「不,只是不盖章而已。不盖章当然不能算正式文件,不过公司希望能做为参考,所以成绩证明也一样,不能盖章。等到确定录取、解禁之后,再核发盖有印章的正式文件并提交,就是这样。」



「好复杂喔!」



「和你们当学生的时候应该差不多吧!」



「不,其实我只有国中毕业。」



「啊?」



洗柿直到这时才仔细打量起海晴的脸孔。他并非有学历上的偏见,而是暗自寻思「这么说来,安艺高中毕业的经历也是错的啊……」即使谣言不可尽信,也不至于听来的和实情全不相符吧?他觉得这个看似好好先生的巨汉突然显得万分可疑起来。不过,校方总不会特意在这种左右支绌之际雇用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吧!



看着海晴,冼柿的身体突然有种漂浮于半空中的感觉;他的嘴巴蠢蠢欲动,渴望停下工作话题,改聊其他事情。这种冲动唐突地涌现,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抱歉!」正常洗柿打算畅谈私事之时,背后有道声音传来,让他突然回过神来。「请问哪一位是总务人员——」



戴着眼镜、显得神经质的年轻男人俯视三人——说归说,其实他只瞥了海晴和铃一眼,便立判断出洗柿才是懂得状况的人。



「啊,龙胆老师。」洗柿从终端机前站了起来,刚才那股不可思议的冲动已完全烟消云散,「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今早忘了在出勤簿上盖章。」



「真格的?那……呃……」他的腔调也顺便变回了土佐腔,洗柿环顾四周,除了他们三人以外,所有人皆准时下班了,看不到半个人,一看手表,已经快六点了。「哎呀!大家都回去了,请等一下。」



洗柿小跑步到总务的办公桌旁。拿了出勤簿回来。在龙胆眼前摊开。「老师,其实当天没盖也没关系,隔天一起盖就好了。」



「嗯,我知道,只是当天没盖就觉得怪怪的。」



「这样啊,既然生性如此,就没办法啦!哈哈哈!」



盖完章后,龙胆行了一礼,便从职员出入口离开了建筑物;洗柿也回到终端机前的座位上。



「呃,已经这么晚啦,趁着还没被赶出去,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刚才我提到的成绩证明还没电脑化,只能用手写,详细的填法我明天再说明。对了,应该先教你们学生折价券的核发方法才对,因为会有一堆学生赶在黄金周前申请。」



洗柿说着话,突然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铃脸上的笑容首度消失,视线也没朝着洗柿,而是凝视着刚才龙胆离去的出入口。



洗柿立刻领悟到其中必有蹊跷。龙胆刚自高知大学研究所毕业,去年开始到这里担任讲师;铃就读高知大学时,他是学长,两人当然可能见过面,岂止见过面,,说不定关系还很亲密。当然,洗柿没笨到立刻出言询问。



「明天能不能早点来?」关掉终端机,洗柿站了起来,「我想先简单地教你们核发学生折价券的方法。」



隔天,钤和诲晴正式开始工作。两人的办公桌就在接待学生的柜台内侧,相对并排;洗柿的办公桌则像三角牵制一般地贴在旁边。海晴背后摆着木贼的独立办公桌,一旁是简易接待用桌椅,于企业相关人士求才或学生谘商时使用,就业辅导股的配置大致便是如此。



正如洗柿所料,头一天便有大批学生折价卷及在学证明申请涌进。安艺女子学院二专部——通称安专——共分为英语科、家政科、艺术科及秘书科四科,各科系的一年级生人数为一百人;合计约八百名学生在籍。单纯以每人各申请一份在学证明及学生折价卷计算的话,合计便有一千六百份;而每份都要盖骑缝章及校长章,所以共须盖三千两百次章。当然,一个人绝不可能只申请一张学生折价券,所以实际上要来得更多;备查联也全得手写,虽然尽是些单纯的工作,却颇为忙碌。



除此以外,还得制作二年级的成绩证明。未来如何不得而知,但现阶段安专还无法以电脑处理学生成绩,因此必须在书面上盖上「优」或「良」等印章再加以拷贝;当然,夏天解禁之后,还得加盖骑缝章及校长章,以升格为正式书面资料。一天工作下来,手指都被印泥染成鲜红色了。



忙碌对海晴而言并不是件苦事。因为一天的工作能带给他充实感,而充实感更能带给他一夜好眠,是以他纯粹地感到喜悦。但是,午餐却令他伤透脑筋。



海晴的三餐全是外食;早上是在公寓附近的咖啡店吃早安套餐,晚上则是在中华料理店吃拉面套餐,极为简单。在最方便的地方用餐,是他的原则,以他的个性,即使每天都吃相同的东西也绝不会腻,过去他从未烦恼过该到哪里吃饭。



起先,海晴打算在安专的学生餐厅解决午餐。餐厅里满是学生,海晴的壮硕身材又极为显眼,一进入室内,那些如炸弹般此起彼落的女学生聊天声便顿时止歇,不过,海晴在意的并非此事,餐厅里人山人海,没课的学生又长留不走,因此流动率奇差无比,等他好不容易坐下时,午休已结束了,不光是学生餐厅,校区周围的餐饮店几乎全教学生占领。



询问洗柿和木贼之下,他们是托妻子制作便当,每天自行带饭。



一开始还奋勇挤在学生之中外出用餐的铃,没过多久也举手投降,开始自制便当。



这么一来,海晴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可走——自己动手做便当。



不过海晴从没开过伙,他连米饭都下晓得该怎么煮,深信洗米比因数分解还困难,左思右想之下,他得出的结论是「地瓜」。这忠实反映了海晴的性格;既然不会做菜,早上到便利商店买个面包和牛奶不就得了?反正茶水室里也有冰箱。然而他一想到「得带便当」,便陷入了迷思,认定非得在自己的公寓里准备不可(即使只是微乎其微的加工)。



「哎呀,那就是山吹的午餐啊?」见山吹吃着用他特地买来的锅子蒸好(与其花这些工夫,还不如做三明治理来得省事多了)的地瓜,木贼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侬这么年轻,就爱吃地瓜啊?」



「人家说地瓜是完全食品。」正因为他毫不觉得羞愧,展现起那半瓶水的知识时便更显得光明正大。「听说将来会变成太空食品喔!」



「哦,地瓜啊,」木贼将放在灰发上的眼镜拿下来擦拭,抖着双下巴笑道:「地瓜也出头天了嘛!咱那个时代啊,没东西吃时都吃地瓜,吃到厌气啦!其实看了就想吐,但肚子饿了还是得吃。等到好不容易有米饭吃了以后啊,咱还想:『这种东西,咱一辈子都不肯再吃啦!』」



「哦?」即使不发问,海晴也知道『厌气』应该是『腻』之意。他已然开始习惯土佐腔了。



「这样啊!」



「人家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说来也奇怪;明明年轻时看了从前的食物就想吐,现在却又开始想吃。前一阵子跟老婆说想吃地瓜,还忒被取笑了一阵」



「啊,要不要来一个?」



「真格的?那咱就不客气啦!」



从海晴手中接过一条地瓜后,木贼便窝进后头的接待室去,说是接待室,其实只是在办公室一角隔出一个狭小空间;但对职员而言,却是贵重的休息场所,还有人趁着午休时下了围棋。



铃和冼柿似乎也各自窝到其他地方去了,坐在位子上的只有海晴一个。他一面啃着最后一条地瓜,一面喝茶时,柜台上突然有样东西被推了进来。



「呃——」被推进来的是证明文件申请用纸。上面写着艺术科二年级、水缥季里子、毕业可能性证明、成绩证明各两份及各自的提交公司名称。「请替我办这个。」



「啊,好,好。」虽然洗柿曾耳提面命午休时间不可受理申请,以免养成学生的坏习惯,但既然本人不见人影,海晴自然也不放在心上。「请一星期后来拿。」



「咦?」水缥季里子隔着柜台瞪视海晴,她有着一双倔强的大眼,细薄的嘴唇带有知性感,予人不让须眉的印象,却是个相当的美人。话说回来,对海晴而言,这世上没一个女人不美的。「要那么久?」



「嗯,对啊!」



其实并不需要那么久,只要他愿意,今天以内就能核发,不过,一旦让学生认定「至少我那一份能在今天内弄好」,可就麻烦了,因为他们会拖到访问公司的前一天才来要求在明天前核登资料,而要是一大堆这么想的学生全凑在同一天申请,便会造成业务上的问题,所以得教导学生提前一星期申请证明——洗柿一再如此谆谆教诲。



「不能快一点弄好吗?」



「妳什么时候要?」



「咦?下……」不知何故,她开始结巴,看来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快用得着。「一星期后就行了。」



「是吗?那就——」



「请问,那个——」



「咦?」她指着海晴的手边,换作海晴以外的男人,铁定会慌慌张张地藏起那个咬了一口的地瓜,但海晴却反而拿起来耠她看。「这个?」



「……那是你的午餐吗?」



「嗯,最近都吃这个。」



「你很爱吃地瓜?」



「也不是特别爱吃。只是这个最简便,餐厅到处人挤人。」



水缥季里子像是佩服又像是嘲笑似地一面点头,一面离开了办公室。



隔天的午休时间,她刻意等到只剩海晴一人时再度出现。隔着柜台望着海晴。



「不嫌弃的话,请用——」



季里子如此说道,送上一个便当。打开一看,以色调为优先的菜色小巧玲珑地装在盒子里。



「这要给我?」



「光吃地瓜,吃不饱吧?」



「我可以吃吗?」



「嗯,请用。」



「可是妳呢?」



「我在减肥。」



「这样啊!真辛苦耶!」



完全没有「礼多必诈」概念的男人心怀感恩地吃完了整个便当。之后,季里子每天都会带着便当前来,隔天再回收空盒。



归还便当盒之前没忘了先洗干净,对海晴而言已是难能可贵了;但他还是一样没追问她的目的,只不过,即使是他这只呆头鹅,也开始抱着淡淡的期待:莫非她对我有意思?每天都带便当给我,代表至少对我有好感吧!嗯,没错,一定是这样。哈哈哈,真伤脑筋耶!



「你晚餐都是怎么处理的?」某一天,当海晴结束工作打算回家时,早在一旁守株待兔的季里子靠了过来。海晴老实地描述现状后,她便说:「那今晚要不要到我家来?虽然没什么可以招待你——」



依他的性子,原本就不会在这种关头迷惘;因此他立刻为食物及美色所惑,一口应允并大摇大摆地跟着她去,在雅致的公寓享用完豪华晚餐后,心满意足的海晴虚心地想道:「要是再期待艳遇,未免太贪心了。」于是他说了声谢谢招待,便神采飞扬地站了起来。



「请……请等一下!」发现海晴当真打算打道回府,季里子大为慌张。「现在还早啊!」



「还早?」



「就是……啊!酒,对,喝点清酒吧?」



「我平时不常喝耶!」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来,尽量喝吧!」



见她拿着清酒瓶一股脑儿地倒酒,海晴也跟着取杯,黄汤犹如倒进水槽似地一杯杯下肚;但他身材壮硕,丝毫不醉。



「好酒量!」季里子也跟着自斟自饮,不一会儿,眼角便微微染上了樱红色。「哎呀,我好像暍醉了,伤脑筋,亏我家还是卖酒的。」



「妳家里是卖酒的啊?」



「不,现在已经没卖了,是我过世的爷爷从前在卖。」



季里子显然不习惯使美人计,我换件轻便一点的衣服再来,失陪一下——这种台词她念得既结巴又不自然;换上的睡衣宽宽松松的,或许她自以为性感,却因为醉酒缩着腰,看起来活像个做坏了的稻草人。



幸亏对手是海晴,才会说些「哇!季里子好可爱喔!」等无限趋近于真心话的赞美之词。季里子似乎也窃喜在心,和海晴一搭一唱「哪有啦~」「不不不,简直和布偶一样!」说着,层次离性感二字越来越远。之后,两人又饮酒作乐了好一阵子。



「对了,山吹先生」待已有八分醉意时,季里子才猛然想起当初的目的,好险、好险,差点忘了!得在完全喝醉前快点解决才行、「关于成绩证明的事……」



「啊,已经弄好了,妳随时可以来拿。」



「不,不是我的。」她想替海晴的玻璃杯斟酒,却发现清酒瓶已然见底,她没想到海晴这么能喝,只买了一瓶,无可奈何,只得拿出私用的白兰地。「其实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拜托我?」



「这是我秘密的……」她试图狐媚地轻喃,却打了个大大的嗝。「秘密的请求,你肯帮我吗?」



「假如我办得到的话。」



「你当然办得到,就是啊……二年级申请毕业可能性证明和成绩证明时,一定得写明提交对象,对吧?」



「是啊——」



这也是洗柿一再耳提面命的要项,申请书上要是没写明提交对象,就不能核发各种证明书;尤其是用于就业活动的书面资料,若是访问对象不明,绝不能交给学生。比方说有学生申请毕业可能性证明及成绩证明各十份,就得写明十个访问对象,不能只写『○○人寿等十公司』,而是要把剩下的××贸易、□□银行全列举出来才行,之所以规定得如此严格,是为了防止有人将资料用于不良用途上。每年找工作的学生里总有几个害群之马,明明没打算到那家公司上班,却特地前去拜访,而且还专挑补贴交通费用的企业;如此一来,只要集中拜访同一地区的公司,实际上的花费可从其中一家的补贴回收,剩下的就全进了自己的口袋,要是被企业知道有学生明明没工作念头却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赚取零用钱,恐怕会对明年毕业生的求职造成影响,因此虽然称不上万全之策。校方还是采取了这个方式因应。



「换句话说,哪个人想去哪间公司,山吹先生都一目了然,对吧?」



「这个嘛……」理论上是这么说,但二年级生多达四百人,每个人都应徵好几家公司,哪能一一注意?「或许吧!」



「你能不能替我查?」



「啊?」



「牡丹增子,和我一样是艺术科的二年级生。替我查查她打算应徵哪间公司,好不好?」「查……要怎么查啊?」



「申请书全部都遗留着,没丢吧?」



「嗯,是没丢——」



「那替我查查那些申请书嘛!她应该已经提出申请了。然后告诉我她打算应徵哪里。」



「妳怎么会想知道这些有的没的啊?」虽然个性不拘小节,但职业道德这一项,却是海晴自警卫时代起就比别人强上一倍的。他知道道义上不能这么做,但还是输给了好奇心。「为什么会想知道那个……呃,牡丹同学?为什么会想知道她要进哪家公司?」



「因为……」季里子含糊以对,又在海晴的酒杯中咕咚咕咚地倒入白兰地。这人是怎么回事啊?无底洞?快点醉啦!真是的。醉了以后乖乖答应我!「有很多理由啦!」



「去问本人不就好了?」



「咦……?」



「水缥同学,妳和那个牡丹同学完全不熟吗?至少会聊聊天吧?」



「嗯……是会聊天啦!」



「那就问问她啊?我想她一定会告诉妳的。」



「不能问啦!」



「为什么?」



「我绝不想让她知道我在调查她要应徵哪里。」



「咦?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她一口气喝下白兰地,却呛着了;琥珀色的液体随着她咳嗽而从鼻孔流出,让她离性感二字越来越远。「我和她从幼稚园时就在一起,小学也一样,之后又一起读安艺国中、安艺高中,然后是安专。」



「咦?那妳是本地人囉?」见她一个人住在公寓中,海晴还以为她是从远地或外县市来的。「原来是儿时玩伴啊?那一定和她很熟啊!」



「我最讨厌她了!」



「啊……?」



「她是个很惹人厌的女人。」季里子咕噜咕噜地暍干白兰地,又咚一声地将一册厚重的相本放在海晴眼前。「你看,这个就是牡丹增子。」



海晴依言观看,先是张状似海外旅行的便服照,接着时代往前回溯,依序是高中的黑色西装外套制服、国中制服及背着小学生书包的相片;每张照片上,除了一眼便能认出是季里子的女孩外,还有另一个女孩一同合影。



若说季里子是乖乖牌型的女孩,增子给人的印象便是淘气又爱恶作剧。季里子看来较成熟,增子却是可爱型;风格虽不同,却都是美女。每张照片上的两人皆是并肩嬉笑着。



「呃……妳们看起来感情非常好啊!」



「学校里的每个人都认为我们是死党,或许增子也这么想,不过我已经不想和她扯上关系了。咱从以前就讨厌她,忒讨厌!根本不想和她做朋友——」不知是因亢奋或是烂醉,季里子开始大嚼土佐腔。「可是,可是,不知道为啥,就是老和增子凑在一起!」



「不过……这种事常有吧?既然留在本地,难免会上同一所学校啊!」



「才没那么单纯呢!咱从小学到高中,从来没和增子分到不同的班上过!很难相信呗?」



「十二年都在一起?的确是很惊人的偶然啊!」



「不是十二年,是十四年。上高中和大学时,咱还以为是和她分道扬镳的好机会,结果增子那个猪头,说啥『咱不上安艺高中,要读土佐女中或土佐高中』。结果却上了安艺高中!大学也一样,嘴巴上说『咱要念东京的私立大学,最好是立教或上智;考得差一点嘛,还有高知大学,再不济也能上学专呗』。猪头,结果连学专都上不了,还不是跑到安专来了。」



「『学专』是什么啊?」



「汝个不知道学专?就是高知学园二专部。另外士佐女子二专是叫女专。增子连女专都没考上,因为她笨。唉,咱也没资格说别人啦!就算上安专,也还有秘书科和英语科啊!为啥?为啥偏和咱一样上艺术科?为啥?被诅咒了,咱肯定是被诅咒了!」



「妳为什么那么讨厌牡丹同学?」



「该怎么说呢?」她调整呼吸后,又开始啜饮白兰地。「她很会做表面功夫,所以大家都喜欢她;但要是像咱一样那么亲近她的话,可就受不了了!该怎么形容她?表里不一!对,她就是说一套做一套!」



「说一套做一套?举例来说呢?」



「这就叫做聚沙成塔呗!说真格的,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比方说校外教学的时候,晚上学生不都在旅馆里闹镬铎吗?」



「『镬铎』是什么意思啊?」



「吵吵闹闹的意思。怎么?山吹先生,汝个不是高知人啊?」



「嗯,不是。学生闹镬铎,然后呢?」



「老师就骂人啊!可是只有她溜之大吉!明明是她闹得最凶,大概是第六感很灵呗,老师来了就跑得无影无踪,结果被骂的是跟着增子起哄的咱们。」



「的确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啊!」



「光这样也就算了,可是类似的事情一再发生,直格的教人火大!比方说咱们拼命把教室打扫得一干二净,增子只是事后来摸个几下,结果被夸奖的就变成她,活像是她一个人扫的一样;每次都是这样,也不知道为啥。」,



「哦……」



「咱还以为上了大学她会改,结果一点都没变。像有的课得交报告,但增子老是理由一堆,不来上课,笔记也没好好做,到头来说咱的笔记整理得最好,要咱借她。当然好啊!因为咱从来没跷过半次课嘛!结果咱们拿同一本笔记写报告,汝个猜怎么来着?增子是『优』,咱却是『可』!分明是拿羊嘛!为啥?为啥增子是『优』,咱却是『可』?到底是谁做笔记的啊!是谁认真听课的啊!受不了,想到就气生气死!」



「『气生气死』是……不,我大概懂了,『生气』的意思吧?」



「对,正确答案。懂了呗?山吹先生,咱的努力完全没有回报,却是嘻皮笑脸、敷衍了事的增子把好处全占走!每次都是这样,真格的每次都是这样!汝个试试连受这种罪十几年看看,要说不讨厌增子才难呢!假如明年又不幸和增子到同一个地方上班,咱的人生就完了,一辈子只能咬着指头看增子把好处都抢走!啊,不成,光想就快哭出来了。可是咱有预感又会变成这样!山吹先生,咱不要,咱绝对不要!一定得到和增子不一样的地方上班,不然咱就完了!可是一想到过去的经验……搞不好咱真格的被诅咒了。咱有预感,这段从小到高中、二专的孽缘,会持续到上班以后。快想想办法,替咱想想办法啊!拜、拜托!」



「原来如此,所以妳才想知道牡丹同学要应徵哪里啊!查出来以后,看她要到哪儿应徵,自己就不往那里去。不过啊,水缥同学,我觉得别刻意回避,顺其自然就好了。人的运气也不是老那么差的——」



「山吹先生不懂咱的心情啦!咱……咱连男朋友都被增子抢了!」季里子掩住脸庞,宛若豪华客轮的气笛似地嗡嗡大哭。「这哏哏的!残哏哏的人!教咱怎么办!咱要死,咱要寻死!咱要上吊,变成鬼去找增子!」



「好啦,好啦!冷静一点,好不好?」虽然海晴很好奇「残哏哏」是什么意思,但现在的气氛不容许他发问。从前后文来看,大概是「天杀的」或「狠心」之类的意思吧!他替她添了白兰地。「男朋友是怎么被抢的?说清楚一点吧!」



「……咱高三的时候请了家教。其实咱没资格说增子笨,咱脑筋也很差,尤其英文更是破到家,所以就请高知大学的学生来教咱英文。那个学生就是芳树哥,那时他还是高知大学的三年级生,特地开车从朝仓到安艺来。」



「水缥同学喜欢那个芳树哥?」



「对,因为他好帅。那时候咱头一次后悔没好好用功读书;咱好希望能和芳树哥一样进高知大学,可是为时已晚,所以才想至少别沦落到重考那种忒丢脸的地步,努力用功考上安专的。」



「后来你们还继续来往?」



「嗯,咱总是找藉口联络芳树哥,反正他好像也不讨厌咱。只不过他那时已经大四了,忙着写毕业论文,所以咱也尽量别打扰他;但咱若有事到高知,他就会来看咱。咱还满心期待能顺利发展下去呢!」



「增子同学是什么时候介入的?」



「是咱介绍他们认识的,就在进安专不久后,大概是去年的六、七月,反正是连假之后。说来也是咱笨,想向她炫耀芳树哥。要是咱想想过去的经验,就该提防增子抢走他的!对了」她原本哭泣的的脸孔突然化为凶神恶煞。「现在回想起来,介绍他们认识时,他们两个的样子就怪怪的。增子明明是完全不怕生的人,却老偷偷瞧着芳树哥,还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芳树哥也是显得坐立不安。那时候咱完全没放在心上,现在一想,他们是不是早见过面了啊?有可能,因为增子连假时去高知玩,芳树哥那时应该也待在高知;虽然他是在朝仓租房子,总会到市区散散心呗!他们可能在街上邂逅,然后增子看芳树哥英俊,就向他搭讪。谁教芳树哥长得那么帅,以增子的个性,很可能这么做。错不了,早在咱介绍前,增子就认识芳树哥了;可是咱当时完全没想到。」



「那妳是什么时候发现增子同学和芳树走得很近的?」



「入冬以后。那时和高中时代的朋友一起去喝酒,增子当然也在场;咱们聊了一阵子朋友时消息,其中一个到关西读艺大的男生就对增子说;『对了,之前咱在大阪机场看到侬和一个男的在一起耶!』」



「大阪机场?」



「每个人都问她是不是真格的,增子一脸困扰,说不记得有这回事,会不会是认错人;可是那个男生坚持一定是增子没错,说感觉上是女方搭机、男方送行,道别时男方还拿钱给女方,怎么看都是到大阪幽会的男女要各自搭机回家时的场面。男方会拿钱给女方,八成是因为女方的旅费不够。那男生还连是八月的哪一天都说得一清二楚,可是增子也坚持不是她;后来大家都劝那个男生『侬也甭这么坚持呗』事情才落幕,不过咱却没罢休。」



「为什么?」



「因为咱知道那天增子正好从大阪回来。前一天她说她亲戚过世,但是父母抽不出空,所以由她一个人代表到大阪去。而且那时候芳树哥应该也在关西一带。」



「不过,那只是偶然吧?」



「所以才不自然啊!芳树哥那时虽然四年级了,却没在找工作;因为他是京都人,家里经营小型料理连锁店,毕业以后就要回店里帮忙、加开分店,最后再继承家业。不过到了八月时,他却急巴巴地说或许头一、两年在外头磨练比较好,说要去关西那一带的公司应徵看看。咱听他这么说时,只觉得他忒上进;同一时期听增子说她大阪的亲戚过世,也不觉得奇怪。可是独自去大阪的增子和另一个男人一起出现在大阪机场,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山吹先生不这么认为吗?」



「妳向本人确认了吗?」



「咱后来问增子『汝个嘴巴上那么说,其实真格的是汝个呗』?结果她说没错!都开口问了,怎能不弄清楚?咱就单刀直入问她男方是不是芳树哥,增子虽然很惊讶,最后还是点头承认。」



「所以她承认和芳树交往?」



「咱逼问增子是怎么回事,她却若无其事地说事情都过去了,叫咱别放在心上……」



「事情都过去了?」



「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季里子豪迈地仰杯,但杯中的白兰地大部分都沿着她的喉头滑落在地。「抢了人家的男人,玩腻就甩了,像是擤完鼻涕就把面纸丢了一样!既然不要,一开始就别抢啊!狐狸精,每次都这样,把咱的幸福还来!还来啊猪头!别太过分了,大混蛋!」



「我这么说或许有点怪,但既然芳树已和增子同学分手,不就能和妳重新来过了?不,等等,妳和芳树进展到哪个地步啦?已经有肉体关系了吗?」



「只差一步。说来也是去年冬天的时候,咱到他在朝仓租的房子去,就在大学附近,是栋很漂亮的高级公寓,小套房形式的。咱们一起喝酒,气氛变得不错;当然,咱那天已经答应跟他好了,心里还很迫不及待呢!但他好像很累,竟然睡着了。」



「哇……」



「拍他他也不醒,没办法,只好让他继续睡,自己回家。回去时在楼梯间遇到两个男生,看见咱还问『咦?芳树咧』,咱说他在房里睡觉,他们听了,一脸奇怪地要上去找他;咱想让芳树哥好好睡一觉,又说『他睡得忒熟,不会醒的』。所以那天啥都没发生,要回安艺又嫌太晚,当晚只得在高知的朋友家过夜。唉,虽然可惜,不过咱想以后有的是机会;谁知道后来立刻知道了增子和芳树哥一起到大阪的事。咱质问增子以后,也去问了芳树哥他是不是和增子在大阪见过面,结果——」



「结果?」



「芳树哥脸沉了下来……就这样。」



「就这样?什么意思?」



「咱问啥他都不答,打电话也不接,去他住处找他,也不见我;就这样过了年,今年三月他从高知大学毕业后,便回京都去了。」



「妳打电话到他京都的家去过吗?」



「要怎么打啊?咱又不知道他家电话号码。之前以为随时都能问,所以一直没问。问校方,又说啥保密义务,不肯告诉咱。不过,就算问出来也没用,芳树哥根本不肯见咱。这都是增子的错!要不是她介入咱们之间,事情根本不会变成这样。芳树哥是被增子诱惑才发生关系的,被咱一追究,他觉得没脸见咱,才避着咱。都是增子的错,全都是她不好!只要一天不和她划清界线,咱……咱……」



海晴原以为季里子又要嚎啕大哭,没想到她一吐为快之后,意外冷静地拭去眼角的泪水;她举起见底的白兰地酒瓶,透着灯光观看,叹了口气。



「汝个还要喝吗?山吹先生。不过只剩调理用的葡萄酒……」



「你呢?」



「咱脑袋好像清醒过来了,完全没醉意。」



「那我也奉陪吧!」



两人便在斟过日本酒及白兰地的玻璃杯中倒入调理用葡萄酒,又开始暍起来。



「这么一提,那时和芳树哥一起喝的也是葡萄酒。」



「他睡着的那一次?」



「不过不是这种的,是德国的白葡萄酒,味道有点甜,挺好喝的。现在一想,那是咱们两个一起共度的最后时光……」



「酒是芳树准备的?」



「对啊!他满罗曼蒂克的,还准备了漂亮的高脚杯呢!」



「晚餐呢?也是他准备的?」



「与其说是晚餐,不如说是下酒菜,像起司和蒜味香肠之类的。山吹先生,要不要吃点东西?肚子饿不饿?」



「这么一提,是有点饿了,那就麻烦妳囉!」



季里子只是客套性询问,没想到他真的点头,让她差点滑了一跤。才刚吃了那么多东西耶!这人的胃袋是什么做的啊?她不禁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巨汉来。



「这么一提,那时芳树哥犯了个不像他会犯的小疏忽。」季里子被一种全身浸泡在温水中似的浮游感包围,突然有种畅所欲言的冲动。但是,想说的她应该都说尽了啊!接下来只须设法让山吹答应告知增子想应徵的公司即可。自己究竟还打算说什么?她虽然万分疑惑,舌头却不由自主地说起话来。「他准备的高脚杯底脏脏的,有种像墨水一样的东西沾在上头;只有一个小点,不注意看是看不出来的。后来咱就用面纸擦干净了。」



「是什么东西沾在上头?」



「不知道。咱擦掉时,芳树哥人在厨房,咱也没想过要问他,就这么忘了。对耶!这件事咱明明忘了,为啥……」



为什么现在又想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然而回想起来,以芳树爱干净的个性,那个一污痕实在非常不自然。现在一想,那痕迹与其说是污痕,倒像是颜料;芳树家里并没任何地方能让杯底自然沾上那个污痕,这么说来,为何会沾上?



莫非不是自然附着,而是刻意画上的?季里子开始如此怀疑。但他为何刻意画上那个痕迹?简直像是做记号一样……



记号——季里子讶然无语。这虽是偶然浮现的念头,她却觉得再无其他可能。那个污痕是辨别高脚杯用的记号,但为何得辨别高脚杯?照常理推断,做记号的人应该是芳树;芳树为何得分辨自己与季里子的杯子?



毒药……这个词汇自然地浮现于脑海中。同一个瓶中倒出的葡萄酒里不可能掺杂其他东西,要下药该是下在杯子里。芳树为了分辨下过药的杯子,才以那个污痕做记号。但芳树怎会想杀害季里子……?



不,不是的。事后季里子的身体并无任何异状,有异状的是芳树;他暍干了葡萄酒后,便睡得不省人事。他没发现季里子擦掉了记号,以为没污痕的便是安全的杯子,因而阴错阳差地喝下掺了药的葡萄酒。他下的不是毒药,而是安眠药。



芳树企图以安眠药迷昏季里子……为什么?男人迷昏女人,不是为色便是为财;但这未免太奇怪了。季里子当晚拜访芳树,原本就怀有燕好之意,这点他自是心知肚明。再说,倘若对象是素未谋面的人,下药窃财的手法或许还能成立;但选在自己家中对熟人下手,就只能以糊涂二字形容了。



突然问,季里子做了个可怕的想像。她留下沉睡的芳树回家时遇上的二人组!|他们为何知道季里子是来找芳树的?明明没见过面啊!她本以为他们看见她走出芳树家门才知情,但她是在楼梯间遇上他们的,她走出家门时才刚爬上楼梯的他们不可能看见。他们没有任何根据足以确定季里子是来找芳树的,却向她问起芳树,为什么?没别的可能,他们早知道季里子当晚人在芳树家。这代表芳树曾事先告诉那两人季里子会来,他们才因而前来。但芳树为何这么做?他原先不是要和季里子两人共度夜晚的吗?看来似乎不是,那他究竟有何打算?



那两人是算准她因安眠药入睡的时机才来访……这才是芳树的计划?季里子的背脊因自己的想像而冻结,但开始转动的推论已然无法停止。芳树打算让那两人来轮奸睡着的她。原因只能凭想像;芳树说过他喜欢打麻将,或许他曾向那两人借钱,为了抵债才替他们找女人;又或许是芳树主动向他们提议,让他们以低于嫖妓的价格享用清白的女大学生……



钱……季里子突然明白了芳树这个男人的行动原理。为何八月时他突然开始找工作?她早该发现的,芳树根本没打算就业,他是为了赚零用钱,才找大阪一带给付交通津贴的公司下手;只要不厌其烦地多跑几间,收入便相当可观,多出来的交通津贴全能放入自己的荷包。



不,慢着。倘若只是想赚零用钱,他大可更早行动;会到八月才开始,铁定是发生了急需用钱之事。是什么事?他在大阪机场交给增子的钱——就是这个。不是芳树帮增子补足旅费,是增子向芳树追讨金钱。



增子向芳树追讨的金钱,究竟是属于什么性质的?增子或许是偶然之下才有了去大阪的机会,但即使是偶然,会选在大阪机场交钱,代表有见不得人的隐情。也许是增子勒索芳树;一开始引见他们两人时那种不自然的态度……增子肯定握有芳树的弱点。



不,或许不是勒索——季里子转了个念头。当季里子追问增子是否真和芳树在大阪私会时,她说事情都过去了,不必放在心上。或许增子的意思是;反正我的钱已经讨回来了,妳不必为此操心。



季里子不禁想像;或许安眠药是芳树的爱用道具,他还使用于其他用途上——比方上街搭讪女孩并在她们的酒中下药,待她们熟睡之后再偷走钱包。增子是在连假期间去高知玩时受害的;芳树不可能对搭讪对象报上本名,原本遇上这种情况,她只能自认倒楣。



但阴错阳差地,增子却在朋友季里子的介绍下与迷魂大盗再度重逢;于是增子威胁芳树;若不想闹上警局,或若不想她当着季里子的面将一切抖出来,就把当时的钱还她。芳树只能乖乖就范,但手头又没那么多钱,于是突然开始拜访公司,赚取交通费。正好增子要去大阪,他们便约在大阪机场交钱;这大概是因为彼此都担心在高知一带见面,会被熟人看见吧!



若是没有这个误会……季里子感到一阵恶寒。正因为这个误会,芳树才没对季里子故计重施;否则,他或许会再次将季里子「进献」给上次的二人组或其他男人。



「山吹先生……」



「啊?」



「对不起,」心魔一消失,她便完全回复成标准国语。「能请你回去吗?」



「啊,已经这么晚啦?对不起,逗留这么久。」换作一般人,肯定要抱怨一句「是妳留我的耶!」当然,海晴全无此念,只是乖乖道歉并起身。「谢谢妳的招待,那我就——」



「呃……增子的事就算了。我决定照山吹先生说的,顺其自然。」



「啊,是吗?」



「我现在觉得和她在同一间公司上班也无妨了。」



「是吗、是吗?很好啊!那晚安囉!」







海晴一走出季里子家门,原先伫立于公寓前的女人便立刻藏身至电线杆后;她微微歪着头,目送海晴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去,又再度抬头仰望公寓一眼,而后亦自行离去。



隔天,海晴准时于六点下班时,那个女人出现于他的面前。「对不起,我有话想和你谈谈。」



「啊?」前一天暍了整晚的海晴似乎未受任何影响,仍以平时的迟钝表情面对女人;对方似乎是安专学生。「有什么事吗?」



「我叫做牡丹增子。」



「哦,就是妳啊!」海晴问心无愧,是以不等对方询问,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水缥同学昨晚有提到妳喔!哎呀,让她请了我一顿好料。」



「其实我想谈的,」增子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触及核心,一时步调大乱,甚至忘了平时面对男人绝不缺少的讨好笑容,面露怫然之色。「就是季里子的事……」



如此这般,两人到了阪神虎指定饭店的餐厅中面对面坐了下来;安专的校区就在安艺市公所的北侧,因此步行至饭店只需十分钟左右。增子说要请客,海晴连着两天被请客,心情大好。这么一提,今天中午季里子没送便当来,但海晴并未挂怀。



「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你昨晚没和季里子发生任何事吗?」



「什么『任何事』?」



「就是……」这你总该懂吧!猪头!增子翻起白眼瞪人,表情仿彿如此诉说着。平时老装可爱的她一做这种表情,之间的落差便显得相当恐怖;当然,海晴根本不以为意。「男人和女人间的事啊!性事!」



「那倒没有,事实上没发生任何暧昧的事,只是吃饭、喝酒、聊聊天而已。」



「唔……算了,那你们聊什么?」



「聊妳啊!」



「聊我?聊我的什么?」



「她希望我告诉她你打算接受哪间公司的徵才考试。当然,我不能说,后来她也谅解了,说决定顺其自然,无论能不能和你在同一个地方上班都好。」



海晴的说明虽然并非谎言,但听起来简直像是季里子渴望和增子在同一个职场工作一般;增子闻言,果然皱起了眉头。「季里子她问你这个?为什么……」



「详细的理由我不清楚。不过,妳为何那么关心水缥同学啊?」



「因为担心她啊!不但突然开始替你送便当,还带你回家。假如你是季里子喜欢的类型,我还能明白;但你根本不是她的型。」「



是不是她的型……」海晴基于纯粹的感叹之情而睁大了眼。「看得出来啊?」



「当然看得出来啊!」她大言不惭地说道,彷彿自己的才气容许她做任何的严词批评。「因为她是『外貌协会』,而且还是『超』字级的。」



「哦,原来如此。」



「可是她却把山吹先生带回家里」她犹如估价似地打量恍然大悟地搔着鼻头的海晴。「我还以为她是因为失恋而变得自暴自弃呢!」



「所谓的失恋,指的是芳树的事吗?」



「她连这事也跟你说了?那个叫芳树的小子的确长得很帅,是季里子喜欢的那一型,但他是个糟糕透顶的家伙,会下安眠药偷人家的钱包!这事她也说了?」



「不,她完全没提到。」使用安眠药的勾当是海晴头一次听到,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她只说芳树哥长得很帅。」



「那她还不知道囉?其实我也是那小子手下的被害人。」增子简单地说明在闹区被搭讪、之后被下安眠药并偷走钱包之事。本来她只能自认倒楣,但偶然之下得知犯人便是季里子从前的家庭教师,才得以讨回钱来。她提起这事时,口气显得有些自豪。「我又想到要是季里子继续和这种人牵扯不清,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才特地演了一出戏。同学会时,我拜托读大阪艺大的男生泄漏我们在机场交钱的事;其实那个男生根本没到机场去,却在大家面前坚持他看见我和芳树在一起。当然,我当场否认,不过洒了这个饵,季里子事后一定会好奇地来追问我。」



「真拐弯抹角耶!不必这么麻烦,直接忠告她不就得了?」



「俗话不是说『恋爱是盲目的』吗?假如我直接忠告,她一定以为我嫉妒造谣;所以我才想,等她来追问我时,我先装蒜,再一点一点透露。没想到季里子却一针见血地问那男人是不是芳树哥,让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季里子也听说了那家伙干的坏勾当,才放下心来的。」



增子完全没料到,她不但没能间接告知季里子芳树的为人,反而还让季里子误会她横刀夺爱。



「水缥同学说现在和他完全联络不上,应该不必担心吧?」



「那就好。总之,内在姑且不论,芳树的外在正对季里子的胃口,她很可能会因为失去他而变得自暴自弃。我就是这么想,昨晚才守在公寓外,打算听到尖叫声就立刻冲进去。」



「唔……」



「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没有。不过,还真是辛苦妳了耶!原来妳这么替朋友着想。」



「替朋友着想?朋友?才不是呢!说真的,我的心情就像监护人一样。」



「监护人?」



「因为她总是莽莽撞撞,情绪不安定,又很会钻牛角尖。过去可是有过很多前例的。」



增子叹了口气,又重新观察海晴。他人看来不坏,但即使与男女情事无关,季里子会带他回家,仍教增子不敢置信;一定是这张毫无紧张感的脸孔让季里子心生大意而反常。



「这么一提,我倒想起了件怪事。」随着一股彷若臀下座椅突然消失般的浮游感,增子莫名其妙地忆起过去。「是发生在高中园游会时,那时候我们高一,我们班的摊位是场地高尔夫,在教室设置球道,收五十圆参加费,但会发糖果当参加奖,小孩子都玩得不亦乐乎呢!生意忒好的」



或许是因为心情松懈下来之故,增子的最后一句话不自觉地成了土佐腔。然而,对她而言,难以理解的不是自己的腔调,而是说话的内容。



「因为生意好,当天班上同学都轮流抢着坐柜台,好像自己才是企画负责人一样,就连根本没帮忙准备的男生们也是。其实点子是我们班长想的,她是个认直负责的女孩;当初她提议要设计球道、做场地高尔夫时,男生们全都满口怨言,说做这种东西没人会上门,完全不帮忙,实际上动手准备的只有班长和其他七、八个人,几乎全是女孩子,男生好像只有一、两个吧!个性认真,不会偷懒的那种。其中也有季里子和我。我们觉得至少得做五条球道,不然显得太寒酸;所以得在整个教室搭地基,真格的辛苦。」



「可是感觉上很有趣啊!」



「事后回想是有趣,可是当时恨得要死,因为大家都偷懒不帮忙。不光是我,其他人也这么想。班长虽然没说出口,其实应该也很生气吧!可是我们班长很了不起,一句丧气话也没说,总是笑瞇瞇地做事。就是有班长在,我们才做得完。可是啊,山吹先生,人家说好人不长命,一点也不假!」



「这么说来,那个班长过世了?」



「去年刚进高知大学的时候过世的。她和我们不一样,脑筋很好。她姓紫苑,叫做紫苑瑞枝。老天爷真的很残酷啊!算了,紫苑的事先摆一边,我想起来的是季里子的事。园游会的前一天,正是最忙着做球道的时候;一开始大家说要连夜赶工,但最后留下来的只有紫苑、季里子和我,其他人不知道是真有事还是嫌麻烦,总之只剩我们三个。光靠我们三人要做完全部太累了,正好别班有个叫塔子的女孩和我们交情很好,我们就拜托塔子来帮忙;但她说她忙自己班上的摊位已经晕头转向,没办法过来。最后我们找不到人手,只能三个人连夜赶工;做到一半时,却发生了件怪事。」



「怪事?」



「我去厕所上大号」明明不必连大号也讲出来的,她的舌头却不理会难为情的主人,擅自大揭秘密。「结果厕所里没纸,我想应该有备用的,到处找,却没找到;无可奈何,只好到男厕去拿。假如是白天,这种事我绝对做不出来;不过当时是晚上,那栋校舍里除了我们以外没别人了——话是这么说,要我直接在男厕上完,我还没那个勇气。等我回女厕方便完、走回教室时,看见季里子正朝这边来;我问她『怎么,妳也来便便?』她说不是,是因为我迟迟没回去,才来看看情况。现在一想,她当时的态度很奇怪,还特别降低音量;我还想她是不是想丢下紫苑偷懒呢!不过我什么都没说,就和她一起回教室了。然后,紫苑看见我们,竟然露出诧异的表情;现在一想,这也很奇怪。她的表情就像在问『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或许我想太多吧!紫苑好像想说什么,季里子却急忙从口袋里拿了个东西出来,原来是卷透明胶带。季里子说是在楼下的出路指导室找到的,紫苑听了松口气说『太好了,那就开始呗!』好像是胶带用完了,正伤脑筋。要制作球道,得将边缘部分用保丽龙连接起来,并在上头贴色纸,所以需要大量的胶带。」



「也就是说,做到一半胶带不够了,所以季里子同学去找,回来时又碰上了妳?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啊!」



「有!那时候我重新加入工作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但现在回想起来,我走出厕所时,季里子怎么看都是刚从教室走出来的嘛!假如她真的去过楼下的出路指导室,以楼梯的位置来看,她应该要出现在我身后才对啊!可是当时她却是出现在我眼前。」



「可是,要是季里子同学没去过楼下的出路指导室,她要怎么拿透明胶带回去?」



「怪就怪在这里。我觉得透明胶带不是从出路指导室拿来的,应该本来就在季里子口袋里」



「咦?我不懂耶!本来就在口袋里的话,干嘛特地到出路指导室去找?」



「也就是说,我不在时,在教室里做道具的只有紫苑和季里子两个人,而季里子趁着紫苑没注意时,把胶带藏到口袋里去。」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就是这点搞不懂。不过,从我们在厕所前碰头时的方向来看,季里子好像是打算带着胶带到外头去……」



「要是胶带就这么没了,会怎么样?」



「作业当然会中断,或许就无法赶在园游会当天之前完成球道了……」



增子觉得不敢置信。从状况上来看,季里子岂不是打算妨碍场地高尔夫的制作?只不过当她想带着胶带到校外时正巧碰上增子,才以未遂收场。



但这么一来,便代表季里子想陷害紫苑,怎么可能?别看季里子那样子,她的正义感可是比别人强上一倍;见到同学们摆出事不关己的脸孔,将杂事全推给认真负责的紫苑,最生气的应该就是季里子……



不,慢着,再多想想吧!季里子趁着紫苑没注意,把透明胶带藏进口袋;接着她怎么做?谎称找不到胶带,说要去找代用品,便离开教室,而在厕所前遇上增子……看来还是像企图妨碍作业。



但这么做对季里子有何好处?要是她就这么从学校消失,隔天要如何面对紫苑?即使要妨碍,增子也不相信季里子会用这么笨的手段。



增子觉得自己疏忽了某个基本环节,并试着加以思索。她想起了紫苑当时的表情;增子与季里子回教室之时,她露出了疑惑之情……且欲言又止。那表情意味着什么?



增子大胆推测;紫苑之所以面露疑惑之色,莫非是因为季里子比预料的还要早归之故?换句话说,季里子是说要到比出路指导室更远的地方拿透明胶带来,亦即到校外去。然而,文具店在那个时间早已关闭,当时安艺高中周围并没有深夜营业的便利商店。这代表……



季里子是否说要回家拿胶带来?然后把事先藏起的胶带伪装成从家中拿来的,带回教室。这就是她的计划?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季里子有个必须回家一趟的理由,透明胶带只是她的藉口而已。



不过,若是如此,季里子为何不老实对紫苑说她要回家一趟?是因为在赶工之际独自脱队,让她觉得愧疚?但假如有正当理由,紫苑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这一点季里子应该最明白。不……



不,慢着。结果当晚季里子并没回家,而是彻夜帮忙工作。为什么她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因为碰上了增子?不可能。倘若她对紫苑说胶带没了要回家拿,她对增子也可以这么说。季里子大可直接在厕所前分道扬镳并回家,但她却没那么做。



为什么?她连藏胶带这种不光明的手段都使出了,为何半途而废?合理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她已没回家的必要……



增子突然有种光线在眼前四散的错觉,倏地她什么都明白了。季里子在厕所前遇见增子,所以她不需到校外去了——没错,季里子以为增子不想工作而偷溜回家。为何季里子有此误会?是厕所,继增子之后,季里子也到女厕去解手,但增子人却不在那里,因为当时她到隔壁的男厕去拿卫生纸。然而,不知情的季里子却慌了手脚;紫苑已经因同学们的不负责任而大为痛苦,要是连增子都背叛她跷班回家,不光是作业延迟,身为立案人的责任感也会令她大受伤害。担忧的季里子一心想在紫苑发现前带增子回来,因此才谎称透明胶带不见。季里子要去的不是自己家,而是增子家。



事实上,增子并未逃之夭夭,只是去上个厕所而已;季里子知道后心急如焚,趁着疑惑的紫苑还来不及开口询问,便说她在出路指导室找到了胶带,蒙混过去……哎呀呀,季里子这种爱钻牛角尖的个性真是让人伤脑筋。



回过神一看,海晴正默默地吃着生鱼片套餐;增子一面茫然地看着他吃饭,一面想道:或许自己以季里子的监护人自居,是太过托大了;说不定自己也曾不自觉地给季里子添过麻烦,两人是彼此彼此。虽然增子并不渴望和季里子到同一个公司上班,却希望今后也能继续和她做朋友。



——另一方面,场景换为东京的白鹿毛宅邸,时值四月的某一天。



「打扰了。」黑鹤行了一礼后,走进源卫门的书斋。「属下刚刚接到了第一份报告。」



「嗯。怎么样?」



「联络人似乎已和山吹海晴接触了。」



「是吗?很好。」他认定这么一来便万事解决,喜上眉梢。「然后呢?小钤呢?山吹已经从小铃那里套出话来了吗?」



「还没有。」



「啊?什么?」他那亲切和蔼的笑容顿时化为凶神恶煞一般。「为什么?山吹还没和小钤接触吗?」



「不,他们已经见过面了。」



「既然如此,」源卫门低声说道,彷彿在埋怨事情的发展舆黑鹤打的算盘不同。「那种现象该已经出现了吧?发生在我身上的那种现象,应该也会对小铃起作用才对,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不,他们似乎只是碰过面,还不到那个地步。不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今后有的是机会,我们只需静候报告即可。」



「嗯,源卫门似乎释怀了,端正了坐姿。「说得也是。」



「假如有新动向,联络人会随时报告。」



源卫门正想询问黑鹤究竟选了谁当联络人,黑鹤却已然退出房间;他转念一想:也好,反正随时都可以问;再说现在自己光是担心孙女,就已分身乏术了。







Fragment4



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指引自己……幻视之后,发现自己站在关键的蛋糕店前时,少女便如此确信了。有股超乎常理的能力正诱导自己走向真相——这个想法对无力的少女而言太过具有魅力,以致她无法怀疑。



少女踏进蛋糕店,买了泡芙,待店员将系有祖母绿色带子的纸箱放入手提袋后,便走出店外。好了——少女环顾大街。现在该往何方?



按常理推断,「她」在这里买了蛋糕之后,应该去过其他地方。一定得等「她」放开手提袋,才能进行掉包。究竟是在什幺情况下掉包的?



比方在服饰店试穿衣服?这是少女的第一个念头,因为提着手提袋无法试穿。当天「她」除了蛋糕以外什么也没带,应该没购买新衣;但或许她在逛街之余,顺便试穿了中意的衣服。



「她」在造访少女家之前去的地方,应该位于此地到公车站牌的途中;「她」曾说过平时都是搭公车到少女家去的。「她」不太可能走往反方向,若是有事得往反方向去,应该会在多出蛋糕这个累赘之前先去办好才对。



少女拿着手提袋,缓缓地走向公车站牌,时而停下脚步观望四周;虽然她已注意别妨害路人通行,但由于人潮众多,她仍阻碍了行人。这个时间的人行道一向拥挤,每个人都赶时间;与其他行人的速度相较之下,少女几乎等于静止。貌似商人的行人快速赶过少女,险些将她撞飞。一开始留心不去妨碍行人的少女也渐渐疏于注意,开始以自己的步调一一检视道路两旁的建筑物。



渐渐地,少女的脚步开始露出迟疑。这样真的行得通吗?或许自己不该妄下断论,认定「她」去的场所是服饰店。虽然少女明白,但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只顾寻找服饰店的招牌。



有没有其他可能性?少女暂时停下脚步思索。快步走近的年轻上班女郎虽然低着头,却流畅地避开了少女,宛如她的身体中埋着同极的磁铁一般。



对了!少女抬起头来,再度迈开脚步。比如书店,在杂志区看白书时,往往会自然而然地将手中的物品放到叠平的书籍上去;假如店里人多,也比较容易趁看得出神的「她」不注意时调换手提袋。



重点是,「她」除了蛋糕外没带任何东西,代表「她」未曾购物;既然是不买东西而能杀时间的地方,就来得有限了。如此思索的少女突然想起某件事,一阵愕然。



除了蛋糕的纸袋以外,「她」的确没拿着任何手提袋,但手提包呢?少女拼命地追溯日趋稀薄的记忆。



对,「她」拿着;那看来极为昂贵的名牌手提包的花色,以令少女惊讶的鲜明程度浮现于脑海中。「她」有各式各样的手提包和服装搭配,当天拿着的应该是「她」最珍爱的绝品。



这么一来,「她」在前往站牌的途中未曾购物的假设便值得怀疑了。「她」可能买了装得进手提包的小东西,比如首饰之类;如此一来,银楼也自然得加以确认。试戴胸针、发饰及耳环时,应该也会放下手提袋;在那种场所,顶多会留意放着钱包及卡类的手提包,至于蛋糕,是很可能遗漏于视野之外的。



少女连忙回到蛋糕店前;原先她把搜索重点放在服饰店及书店,因此想重头来过。由于她突然转变方向,险些撞上迎面走来的行人;她一面道歉,一面小跑步回原来的地点。



然而,在少女回到关键的店门口之前,又再一次愣住。刚才确认时刻用的电子看板对侧,似乎是去年刚兴建的大楼;她曾听熟人提起过,因为那是少女亲戚名下的产业之一。



少女无法确认眼前的大楼是否真为去年兴建的,但那无关紧要。问题是,「她」的手提袋是在五年前被掉包的;当时「她」前往的地方,现在不见得仍在原地。倘若当时「她」前往的场所是眼前的大楼兴建时被打掉的建筑物,那少女岂不在追寻已然不存在的东西?她重新体认到五年的岁月是多么厚重的高墙。



该怎么办……?少女因绝望而呆立于人行道上。一一确认这条街道上的建筑物于五年前是否存在吗?但要怎么做?就算确认,也不见得能锁定当时「她」前往的地点。



仔细一想……少女察觉自己的决心有个致命的空转之处。就算锁定了「她」前往的地点,接下来又该怎么办?逐一询问那间店——假设「她」去的是某间店——的店员吗?问他们可曾目击某人偷偷调换了如此相貌的女人的手提袋?假使对方反问「抱歉,请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该怎么回答?倘若老实说出是五年前,对方肯定傻眼,更别说会认真回应少女的问题了。再说,都已经五年了,当时上班的店员说不定早已辞职。



假设少女克服所有难关,并幸运地获得掉包之人的相关目击证词;若是目击者知道那人的来历便罢,但若目击者说不知道、是头一次看到,岂不得再度设法寻找那人的下落?找一个不知姓名、职业及年龄的人?



自己真的办得到吗?无力的自己,如何在人海茫茫的大都会中追踪一个人?几欲昏厥已不足以形容她此时的心情,这简直是大海捞针啊!



问题还不只这个。即使幸运地知道那人的来历,他也不见得会对少女坦承自己的「犯行」;要是他坚持不是自己所为、是认错人,在没有物证的情况下,少女也只能作罢,根本问不出对方将纸盒掉包的理由。



岂止如此,就算明白那人的来历,也难保能顺利见到他。毕竟是五年前的事了,说得极端一点,搞不好那人已然死亡;即使没死,说不定已迁居远方。不,甚至有可能原本便是外地人。



紧接而来的无数可能性犹如暴风雨般地侵袭并翻弄着少女,令她束手无策地呆立于原地。有几个自称星探的可疑人物向少女攀谈,但见了她空洞且毫无反应的表情后皆望而却步,耸了耸肩后便行离去。



她不知呆立了几个小时,天色已完全转暗,经过的车辆开始一一地点亮了车灯。她终于再次转身,朝站牌迈开脚步。



她绝非放弃了。有某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正引导着自己——这份确信于少女的胸中再度抬头。不,那已然不属于「确信」的层次;少女「知道」自己的「能力」,虽然不明白具体上是什么「能力」,却明白它是能完成自己揭开真相的愿望,她就是「知道」。说来不可思议,虽然得知自己的决心只是空转,虽然被泼了桶冷水,但她的心情却反而冷静下来。



少女已能从容地反省自己的行动。幻视之后,她发觉自己身在蛋糕店前——到这个部分为止还算顺利。但接着少女试图以逻辑来锁定「她」到过的地方,或许是个错误。



既然有股超常的「力量」引导自己,那么即使静观其变,真相应该也会自动找上门来。虽然这态度稍嫌草率,理论上来说却是如此。换句话说,少女根本无须进行逻辑推论,无须主动出击,只需等待即可。



对于这个欲以乐观形容又嫌过于堕落的结论,少女忍不住笑了出来;但她今天已相当疲惫,无力全面否定这个结论。她决定姑且回家,便加入了候车行列中。



直到此时,少女才发现等候公车的自己是多么地奇异,因为她平时总是由司机开车接送。这么一提,自己是如何从学校跑到这里来的?说不定是幻视之时,从学校瞬间移动过来的呢!



司机先生一定很担心吧……少女的胸口因罪恶感而发疼。说不定他现在正因没载到人而被责骂呢!回去以后得好好向他道歉。少女一面想着,一面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列队的站牌正好位于百货公司的正前方。



百货公司啊……思及此时,少女已离开了队伍。仔细一想——她发现自己又试图循着逻辑思考,不禁苦笑起来——要调换一个人手上的东西,再也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点了。这里既有女装部也有书店,当然少不了银楼,休息区与化妆室亦一应俱全,可说是充满了放开手提袋的机会。



「她」当时是否来到这里?不,肯定是这里没错。仰望着百货公司,少女如此确信。确信了又如何?接着该怎么做?少女已不再烦恼这类具体的程序问题,只是目不转睛地眺望大楼。



因为少女无须思索,她要做的事只有「等待」。最好的证据便是——少女不知不觉地走到蛋糕店前,并不是她思索之下得到的结果。她并非自主性地前往蛋糕店,事实上,她从未动过到蛋糕店一探究竟的念头。



但幻视之后,她却伫立于蛋糕店前,这代表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引导着她。与其说是那股力量指引她揭开真相的起点,不如说是她自己的「能力」给了自身启示——少女如此认为。



少女抬头仰望大楼,这次她不再有任何焦躁或迟疑;她确信……不,是「知道」只要这么做,「道路」便会显现。



如同呼应少女胸中的思绪一般,巨大的振翅声响了起来。不,那声响被都会中的喧嚣车辆及鼎沸人声掩过,实际上没人听见——除了少女以外。



无数的鸽子朝着淡墨色的迟暮逐一振翅飞去,犹如幻视中的光景一般。



SCENE4



土佐人总是给人爱喝酒的印象,海晴无法否认自己也有这种成见。事实上,许多高知县人只要一找到机会——或该说硬是制造机会——便会喝酒,不醉不休。接下来这话不能大声张扬,有的职场甚至大白天就开起宴会来了;若论酒醉的年轻女子数量,恐怕是全国第一。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高知县人并非全是酒国英豪,酒量差的人也多得是。其中一个就是海晴的上司——洗柿股长。说归说,洗柿似乎也不是生来酒量就差的。



「其实我以前也是喝得天昏地暗的。」洗柿手上把玩着乌龙茶杯,口吻显得有些自嘲。「只是自老大出生前后的某一天就突然不喝了,之后连一滴都沾不得啦!」



「你戒了酒?」白鹿毛铃黄汤一杯接一杯地下肚,与洗柿成了对比。她原本就善饮,来到高知以后更练成了海量,无论怎么喝都面不改色;高知大学时代时,在同学之间还有「联谊雪女」的异名。「那么喜欢喝酒,竟然还戒得掉,真的很有毅力耶!」



「不,其实我并没有戒酒。」



[弄坏身子了啊?」木贼似乎也不知个中缘由,一面将喝干的酒杯递还海晴,一面兴味盎然地问道:「生了病还是怎么了?」



「不不不,也不是。」



「那到底为什么——」



「哎呀,没啥大不了啦!这种事就甭提了呗!山吹,你有在喝吗?」对木贼说话时用本地腔,对铃和山吹说话时则切换为标准国语,已成了洗柿的习惯;或许这正是他的体贴之处。「白鹿毛小姐、木贼先生,你们也别客气,尽量喝啊!」



或许原因令他难以启齿吧,洗柿拼命扯开话题,拿着酒瓶起身为三人不断添酒,嘴上还说道:「对了,等一下大家一起去卡拉OK吧!」显得异常亢奋。



这是以迎新送旧为名目的餐会,不过就业辅导股并没有旧人可送,所以实质上是从他股调任而来的木贼与新人铃、海晴三人的欢迎会。包含教师在内的教职员全体迎新送旧会已在四月另行举办过,行政人员的迎新送旧会则是在黄金周的前一天举办;而黄金周结束后的五月某日,便是就业辅导股的迎新送旧会,是以四人才齐聚于某个居酒屋的和式座位上。



「不会喝酒又要参加这么多餐会,很辛苦吧!」



把大蒜切片像面衣般裹在鲣鱼片上、一口接一口地放入嘴里的海晴打从心底同情洗柿,又为他的杯子添满了乌龙茶。事实上,分成三批举办的迎新送旧会还算是师出有名了;其他餐会所用的尽是些不知打哪儿找来的名目,举办的次数又相当频繁。每参加这类餐会,洗柿都得从头到尾独自捧着乌龙茶,教人不同情也难。



「不不不,那倒不会。我并不讨厌宴会的气氛,再说今年又很开心,因为有白鹿毛小姐这样的美女,不参加怎么行呢?会不会喝酒不重要!啊哈哈,对呗?木贼先生,侬也这么想呗?」



「是啊,这一带难得看到这么有品味的美女。这么一提,其他客人也一直往这里瞧咧!」



「就是说啊!他们很羡慕呗!光是一群男人在一起喝酒,多无聊啊!哈哈哈!真爽!看吧,山吹,就像这样,喝不喝酒都没差,心情还是好得很!」



「哎呀,美女真的是种伟大的存在耶!」幸福似乎是会传染的,海晴也显得极为开怀。「是人类的财产!」



「就算你们联合起来捧我也没用,这个我还是要定了。」铃将盘中剩下的最后一片鲣鱼放入口中。「好吃!」



「怎么,没啦?」堆积如山的鲣鱼片不到几分钟便消失无踪,令木贼不禁拿起老花眼镜、瞪大了眼睛。「山吹,侬吃起东西忒豪迈啊!看着就爽快。」



「再多叫点吧,还是要点其他东西?木贼先生,你觉得呢?」



「这种问题要问女士啊!」



「哦,对啊!白鹿毛小姐,你觉得呢?」



「我都好,不过山吹应该想吃鲣鱼吧?」



「我想吃鲣鱼,也想吃其他东西。」



「哇哈哈!说得好!那就交给山吹点菜啦!」



四人吃饱喝足后,便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洗柿带领众人到了位于住商混合大楼里的卡拉OK酒吧「菖蒲」。那是家只有两张桌子及吧台座的小店,客人只有海晴等四人;洗柿似乎常来光顾,与老板娘亲昵地开着黄色玩笑。看来他说自己虽不会喝酒却喜欢宴会气氛,似乎不全是客套话。



每个人轮流高歌,正当第四棒的海晴唱着「满江红」时,来了新客人,是三名年轻男女。



「哎呀,龙胆老师。」最先发现的是洗柿,他朝三人组之一挥了挥手。「还真巧啊!」



「啊……你好。」龙坦虽然立刻认出对方是学校的行政人员,但却记不起洗柿的名字,只是浮现暧昧的微笑。「大家都来了啊?」



「新人的欢迎会。老师你呢?」



「和高中时的朋友一起来唱歌。」



洗柿这才想起龙胆是本地的安艺高中出身的。待海晴唱完,龙胆便将同行的男女介绍给四人;男的姓青磁,女的姓朱华。青磁和龙胆一样戴着眼镜,但体型微胖,笑脸迎人,予人世故的印象——至少没龙胆那种神经质的感觉。朱华是个美女,虽然化妆及服饰并不夸张,但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她对铃的自然美露出了瞬间的敌意,但似乎又觉得自己有欠风度,随即便浮现了友好笑容。



之后虽有新的来客光顾「菖蒲」,但占领桌子的七人始终维持着包场般的气氛;他们融洽地轮流点唱歌曲,各得其乐。



散会后,海晴仰望星空,想着该回家了;此时,背后有道声音传来。「你接下来要去哪里?」是那个叫朱华的女人。



「没要去哪里,回家睡觉而已。」



「我想再续一摊,要不要一起来?」



对于这唐突的邀请,海晴满脸疑惑;此时,那个名叫青磁的男人插嘴:「小房,又在勾引男人啦?」



「别说得那么难听。」朱华的名字似乎叫房子。「只是问山吹先生要不要续摊而已啊!汝个也要来吗?」她的口气活像山吹已经同意了。「想来就来,没关系啊!」



「龙胆呢?」



在夜色之下,仍可清楚地看见房子的美丽脸庞丑陋地扭曲。「回去了。」



「已经回去了?他作息未免太规律了呗!那小子是怎么了?」



「到底去还是不去?」房子心浮气躁地倚向海晴的高大身躯。「再拖拖拉拉的,就不管汝个了!」



「啊!等等、等等,咱去、咱去,咱要去。」



海晴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加入了房子及青磁的行列。虽然刚才青磁差点被弃之不顾,但他们去的却是青磁常去的老地方,和「菖蒲」一样是个小酒吧,只差没有卡拉○K。



「山吹先生可有从事什么运动?,」干杯后,房子如同鉴定商品般地从头到脚打量了海晴一遍。「体格这么好。」



「怎么?小房,侬果然在打人家身体的主意啊?」



「汝个忒吵耶!」她竖起眼睛瞪了插科打诨的青磁一眼。「说得好像咱是只发情的猫一样。要是再啰哩啰唆的,就给咱回去!」



「咱闭嘴,咱闭嘴!」嘻皮笑脸的青磁根本没打算闭嘴。「侬也不必拐弯抹角地问啥运动啦!不快点切入正题,山吹先生可是莫名其妙,搞不懂自己为啥被刚认识的人叫到这种地方来。」



「啥跟啥啊?啥正题?汝个这话啥意思啊!哪有啥正不正题的?咱只是想多喝两杯,觉得人多热闹,才邀山吹先生一道来的。汝个在说啥啊!」



「好好好,就当作是这样!喝酒呗!」



「听起来忒不舒服耶!啊,山吹先生,你不必理他,反正他只是跟着来的,就当他是只会说话的招财猫,装作没看见就成了。」



「咱是摆饰啊?」



「对了,山吹先生,你在安专工作很久了吗?」



「不不不,今年四月才开始的,还不到两个月,」



「什么嘛……」房子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那你对讲师的消息就不太灵通啰?」



「嗯,很遗憾。因为我的部门主要是以学生为对象,没什么机会服务老师——」



「看呗!小房果然是想打听龙胆的事,才邀山吹先生来的嘛!」



房子一瞬间露出赌气的表情,接着却豁出去了。「是又怎么样?不成啊?」



「你想知道……」明明没这个必要,海晴仍为自己帮不上忙而感到万分歉咎。「龙胆老师的哪些事情?」



「呃,比方工作的情况之类的——」



「他有没有和哪个女学生走得很近啊?毕竟那小子是在女人的园地工作嘛!」



「这类传闻……」她带着敌意瞥了青磁一眼,但他说的半分不差,因此她并末没反驳。「你在学校里有没有听过?」



「完全没听过耶!」



「不一定是和学生,比方今晚和你在一起的人呢?那个漂亮的行政小姐——」



「白鹿毛小姐啊?不清楚耶!我想她和龙胆老师应该不太熟吧!」或许是觉得随口断言有失严谨,他又一板一眼地补上了下面这一句;这正忠实呈现了海晴的性格。「当然,我并没监视他们两人的私生活,所以也说不准。怎么,你想知道龙胆老师的女性关系啊?」



「这话不好张扬……欸,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青磁正要出言调侃,却被海晴打断:「不如去问他本人如何?」



「咦?」



「不认识的话或许不好问,不过两位是老师的朋友吧?啊,还是同学?我想他方便的话,应该会告诉你的。」



「呃……」房子与青磁面面相觑,似乎不明白海晴说这话究竟有几分认真。「可是不方便的话,就不会说了啊!」



「当然,不方便就不能说啊!」深信第三者不该打探他人隐情的海晴,说起这句话时不带半点迷惘。「这种情形就没办法了。」



房子重新打量眼前的巨汉。之所以在「菖蒲」散会后邀请他,主要目的当然是打听龙胆之事,但她对山吹海晴本身倒也并非全无兴趣;虽然他生就了一张略微失焦的脸孔,但感觉上人挺好的。事实上,他也不像在调侃房子;倘若这个男人既非调侃也没喝醉,八成便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吧!与其说他个性认真、不够圆滑,不如说是个单纯的傻瓜,



「但我就是想知道那件不方便的事啊!」随着一股不凉不热的物体滑落背脊的感觉,房子全身被奇妙的浮游感所包围。她本来已经决定不理这些男人、早早散会回家,但舌头却自顾自地赖着不走。「不瞒你说,我喜欢龙胆。其实我喜欢体格好的男人,就像山吹先生这样的;而龙胆比较苗条,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喜欢他,甚至愿意和他结婚。我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他又是单身,岂不正好?不是我要说,我们两个还挺登对的,嘻嘻!」



「啥叫『不是我要说』啊?」青磁虽然这么回敬了房子一句,但对于她突如其来的赤裸裸告白却是不敢置信。「侬的脸皮也太厚了呗!」



「我在家教儿童钢琴,而小隆……啊,他的名字叫做龙胆隆义。小隆是二专老师,要是我们结婚了,一定能建立一个书香世家。」



「哦,原来如此。」更让青磁傻眼的是,不只说的人一本正经,连聆听附和的海晴也是正经八百。「那很好啊!」



「对吧?山吹先生也认为我们的确很登对吧?」



「那是小房一厢情愿呗?」青磁觉得愚蠢至极,又不得不反驳。「再说,龙胆那小子肯定不知道侬那么喜欢他。」



「才不会!」



「那侬跟龙胆告白过了吗?」



「告白?这种事怎么能由女人主动?」



「不不不,这可不见得。」海晴又一本正经地说道:「最近女人倒追男人,也不是那么稀奇的事了。」



「但这种事还是希望由男方开口啊,对吧?」



「看呗!小房没明说,那小子绝对不知道的啦!」



「是吗?那咱还是该说清楚啰?山吹先生,你认为呢?」



「既然你的心意已经坚定了,还是说清楚比较好吧?不然等到事后才知道原来老师也对你也有好感,岂不是悔不当初?」



「慢着,等一下!」青磁属于慎重派,他看了海晴一眼,彷佛暗示他别煽风点火。「搞不好说了以后会破坏友谊咧!小房,要告白也成,但要先好好考虑。」



「说得对,」自己的意见获得赞同固然可喜,但见海晴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教青磁忍不住想问「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啊?」「或许你在行动前,该重新问问自己是否真的喜欢龙胆老师。」



「这种事我再明白不过了。」



「可是小房,侬自己不也说了?龙胆不是侬喜欢的类型,侬喜欢的是像山吹先生这种大块头;那侬为什么会爱上苗条型的龙胆?」



「就是爱上了,没办法啊!」



「话是这么说,不过你会如此喜欢一个不是自己类型的人,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或契机吧?」



「契机啊……这么一提,」她带着缅怀的视线望向远方,接着又交互打量青磁与海晴。「那件事或许可说是契机吧!在我高二时——」



「高二?。那么古早啊?」



「啥话?不过才……呃,九年前的事啊!我和小隆在安艺高中是同班同学。虽然同班,成绩却大不相同;小隆总是考高分,但我却完全不行,尤其数学和社会更是崩毁状态。那时候也是一样,都快期中考了,我的课业还是一团糟;而且数学和社会竟然全挤在第一天考,想也知道我的分数一定会很悲惨,我好想死。当然,原因不只是考试;那时候钢琴练到了瓶颈,父母的感情又差,总之什么都不顺心,让我起了厌世的念头。不过,实际上我却不知道该怎么死才好;左思右想之下,决定从校舍跳楼自杀。考试前一天,大家都回去了,我却还躲在学校里,直到天黑。」



青磁似乎是头一次听她提起这话题,心痛地皱着脸孔。「……原来有过这种事啊!」



「那时不知道是几点,我没看时钟。总之,等到天色全暗、四周都安静下来之后,我爬上五楼,打开窗子一看,前面的马路上还有很多车子经过,学校在周围房子的灯光和街灯照耀之下,还显得挺亮的;要是有人朝学校一看,就会清楚看见我跳楼的样子。说来奇怪,这么一想,我觉得好丢脸。不过转个念头,反正到了早上,我的尸首就会在正面玄关前的水泥地上被发现,也没什么两样;所以我的脚就跨上窗户。结果——」



「结果?」



「我不敢跳,脚都软了。我维持那个姿势好一阵子,就是无法跳下去;所以我放弃了,改到四楼去。我想高度低一点,我应该就敢跳了。」



「原来如此。」



「可是四楼还是很高,我脚软,不敢跳。我自己也觉得窝囊,又放弃四楼,改到三楼去,但还是不敢跳。最后走到了二楼的教师办公室前。」



「二楼啊……」刚才悲痛的表情烟消云散,青磁尴尬地抓了抓鼻头。「呃,侬的感觉咱不是不懂啦,可是从二楼跳好像有点……」



「咱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忒好笑,但当时却是认真的。咱心想『好,从这里咱就敢跳了。这次一定要成功!』便打开窗户,一脚踩上去;这时候,有人从身后抓住咱的肩膀,就是龙胆。」



「龙胆?等一下,那小子那么晚了还在校舍里干嘛?」



「咱也吓了一跳,问他:『龙胆,这种时间汝个在这儿干嘛?』结果他说:『白痴!咱在下头看见侬跨出窗户!』」



「所以他才跑上来?」



「他大概是补完习回家,经过学校前呗!手上还拿着讲义,上头是一堆还没解的数学题目。咱那时看了,还悠哉悠哉地想『真不愧是资优生,他回家以后大概要做最后冲刺,把这些习题解完呗』。看我一声不吭,龙胆好像不耐烦了,凶巴巴地说:『快点回家!今晚看到的事咱不会说出去,不过以后别再干这种蠢事了!』当然,当时校舍里完全没点灯,但外头的光线把走廊照得挺亮的,所以龙胆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脸看起来好凶……很生气。」



「后来怎么了?」



「因为我拖拖拉拉的,他就拉着我的手,带我走下楼,打开玄关的玻璃门。我那时也愣头愣脑的,还问他『门甭锁吗』?结果又惹他生气,回我一句『要怎么从外面锁啊』?欸,说得也是。」



「然后咧?」



「结果他就带着咱回到咱家。龙胆到最后都在生气,还说:『以后别干那种傻事了!』」



「没想到发生过这种事啊……」青磁一再地点头感叹。「后来咧?」



「后来?就没啦!那天晚上,龙胆生气的表情不断在咱眼前闪过,害咱睡不着,没办法,只好起来读书。」



「哈叫『没办法』啊?考试前本来就该读书呗!」



「可是咱那天本来打算寻死啊!」



「嗯,说得也是。」



「说真的,我那时还没完全放弃寻死的念头。可是隔天早上考数学时,临时抱的佛脚竟然奏了效,考出来的分数好得让我惊讶——当然,是指以我的程度来说算好的——五题里面答对了两题。其实那是我前一晚硬背的题目,并不是真的会算,但我还是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之前我的数学成绩不是零分就是个位数。我产生了点自信,原来只要用功还是可以考好的。这就叫『破除心魔』吧?我甚至开始觉得曾想寻死的自己蠢得可以。」



「原来如此。」



「钢琴方面也一口气摆脱了低潮期,真的像作梦一样。人生不顺遂的时候做什么都不如意,不过一旦好转,就事事顺心了。要是那时龙胆没阻止我跳楼……一想到这里,我就毛骨悚然,真的。就算只是二楼,要是撞到要害,还是可能死掉的。」



「所以……」青磁像看完连续剧一般,叹了口气。「全都多亏了龙胆啊!」



「是啊,可以这么说。咱之后能考上武藏野音乐大学,也是多亏有他。」



「真感人的故事。」海晴也感叹地点了点头,却又突然歪起脑袋。「不过,我明白朱华小姐对龙胆老师心怀感激,但这能解释为好感或爱情吗?会不会是你表错情了啊?」



「啊,原来如此,我懂你的意思。我也不是从那时就立刻对他有好感的,一开始,我甚至觉得他很烦;假如是我喜欢的类型也就罢了,不过是同班同学,凭什么对我凶巴巴的?当然,另一方面,我也很感谢他。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的感情还挺复杂的。」



「不,我非常了解。那你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爱上龙胆老师的?」



「应该是……去年吧!」



「咦?」故事突然从九年前跳到去年,让青磁瞪大了眼睛。「这么近的事情啊?」



「去年冬天,十二月十日的事。」



「侬记得忒清楚耶!」



「因为那天是咱生日啊!高中毕业后,我们三个人的出路都不一样;龙胆是高知大学,我是东京的音大。」



「那青磁先生呢?是读哪里?」



「咱家是开服饰店的,咱的脑筋又没好到继续升学,所以高中毕业以后就留在家里帮忙工作。话是这么说,咱老爸和老妈都比咱健朗,继承家业是忒久以后的事。」



「青磁家离我家很近,所以我放假回乡时常到他家去玩——」



「从前的朋友们常聚到咱家来。到外县市读书的人回乡时假如想见见同学,就会跑来咱家。」



「就像是同学们的集会场?」



「嗯,可以这么说啦!」



「所以我和龙胆见面时,青磁通常也在一块儿。去年咱生日,本来也是打算三个人一起庆祝的,对呗?」



「啊,咱想起来了。咱们约好三个人一起去喝酒,庆祝小房的生日;可是当天咱正好感冒,离不开枕头,所以取消了。」



「没错、没错,前一天汝个才打电话来的。不过之后龙胆联络咱,说他隔天有事要来高知,问咱要不要出来,他要请客庆祝咱生日。」



「那小子主动联络侬?」青磁的表情变得开朗了些。「搞啥啊,这么看来,那小子对小房也有意思嘛!」



「但是那顿饭最后没吃成。」



「没吃成?为啥?」



「咱们是各自开车去高知的,约好在华盛顿饭店的大厅见面。」



「一口气就约在饭店?侬们那么兴致勃勃啊?」



「猪头,只是约在那里见面而已!那时咱先到,等了一阵子后,龙胆才来;但他不是一个人来,是和一个年轻男人一块儿。」



「年轻男人?谁啊?」



「咱没见过的人,年纪看起来和龙胆差不多,或许更年轻。咱问龙胆怎么回事,他回答我『对不起、我突然有急事,下次再一起吃饭行吗』,咱说没关系,龙胆就替咱介绍那个男人,说是高知警署的刑警——」



「刑警?」这个出人意表的词汇一出现,青磁便露出无助的表情;大概是因为他完全无法预测接下来的发展吧!「为什么龙胆会和刑警……」



「咱也吓了一跳。一听之下,原来那个刑警姓弁柄,是龙胆大学时的学弟,难怪看起来忒年轻。那人说起土佐腔像含了颗卤蛋似的,又爱装熟;要是没说,咱还以为他是学生呢!龙胆一脸困扰地说他不便说明详情,我想大概是很重要的事,所以二话不说,答应先回去。但意外的是,反而是那个姓弁柄的刑警叫住我。」



「为啥?」



「他说:『朱华小姐,你也认识紫苑小姐吗?』」



「紫苑?」青磁讶异地喃喃说道。他的脸色大变,显然听过这个名字;但房子及海晴都没发现他的动摇。「紫苑……是谁啊?」



「紫苑瑞枝。刑警问我是不是听过这个名字,可是我完全没印象;龙胆则是慌慌张张地说『弁柄,和她没关系』。但刑警也不让步,说:『龙胆学长,你不是说过第一次和她见面时,朱华小姐也在场吗?』」她原本面向海晴的脸庞突然转向青磁:「青磁,汝个也见过那个紫苑瑞枝呗?」



「咱?」他的喉结上下移动,迟疑着该不该说真话,但最后仍决定装作不知情。「啥时候?」



「咱和龙胆大四的时候,应该是四年前呗!咱们三个人不是一道去逛安艺高中的园游会吗?」



「起先是九年前,接着跳到去年,现在又变成四年前啦?」青磁显然不擅长扯开话题,竟没头没脑地确认起这些事。「跳来跳去的,咱都乱啦!」



「汝个不记得?话说回来,汝个应该不知道她的名字;咱也是听刑警提起,才知道她叫紫苑的。四年前的秋天,咱不是回乡找工作吗?那时候咱们说要去见识见识学弟妹们的活跃,顺便散散心,所以咱们三个人——不,好像还有一个人?总之一起去参观安艺高中的园游会;那时高一有个班级做场地高尔夫,看起来忒有趣,咱们就说要玩玩看——」



海晴老觉得似乎在哪儿听过紫苑瑞枝这个名字,现在总算想起来了,是水缥季里子的朋友牡丹增子提到的。刚上高知大学的那一年——她和季里子及增子是同学,所以应该是去年——过世的那个女孩。



「可是人山人海,排队付了钱却进不去;后来咱们觉得就算再排一、两个小时也轮不到,就死了心,打算回去——」



「难道……」大概是判断完全想不出来反倒显得不自然吧,青磁插口:「是那时候特地跑来把钱还给咱们的导览女孩?」



「对啊,就是那个长得忒可爱的女孩,绑辫子的。其实区区五十圆,根本甭放在心上,她却特地来还钱,还送参加奖的糖果给咱们,说是赔罪。那女孩就是紫苑瑞枝。」



「那个女孩怎么了?」



「听说她过世了。」



「啥!」青磁惊讶得喷出口中的水酒。他似乎是初次听见这个消息。「过世……她死了?」



「根据那个刑警所言,是在那一年五月的连假期间被发现死在公寓的房间里。才刚上高知大学耶!」



「怎……怎么死的?」



「这咱就不知道了。听说起先警方判定是自杀,但后来认为有他杀嫌疑,所以当天要到位于朝仓的公寓现场重新搜证,要龙胆也到场协助——简单地说,这就是龙胆临时取消生日饭局的理由。」



「这咱是懂了……但为何龙胆得参与现场搜证啊?」



「咱也觉得奇怪,所以开口问了。龙胆起先难以启齿,但最后还是坦白说出他去过紫苑瑞枝的住处……」



「他跟她那么熟啊……?」



「不光是这样。虽然他和刑警都没明讲,但从话中来判断,龙胆好像是第一发现者。」



「发现者……尸体的?」



房子沉重地点了点头。「刑警看我对紫苑瑞枝的事一无所知,就开着便衣警车载龙胆走了。我一个人被留在饭店大厅,因为太过震惊而一片茫然;不是因为龙胆可能和杀人案有关,而是因为他竟然有个感情那么深厚的女人。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年纪也不小了,有一、两个亲密的女友也很正常,但我却大受打击,觉得无法忍受,眼前一片黑暗。我到那时才发觉原来自己喜欢龙胆!」



「从一开始的契机后,花了九年……不,八年才终于自觉啊?」



「咱自己也觉得要是能更早发现就好了。一定是咱下意识地认定他不是喜欢的类型,才无法诚实面对自己。唉!咱真格的是个猪头。」



「不过……我这说法可能有点怪,但那个紫苑小姐已经过世了吧?这表示现在情敌已经不在了——」



「你太天真了,山吹先生。假如情敌是活人,我是不会输的;但我赢不过死人。」



「这么说来,龙胆老师还喜欢那个紫苑小姐……?」



「我就是想知道这一点,今晚才邀山吹先生来的啊!就像青磁所说的,安专是女人的园地,就算他和特定学生走得近也不足为奇;要是这样,不就代表他现在对紫苑瑞枝已经多少忘怀了?死人是没办法,但对手是活人的话,我有自信绝不会输,所以才想请教山吹先生这方面的消息——」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抱歉,没帮上忙。」



没关系——原想如此回答的房子又闭上了口,因为先前已镇静下来的那股奇妙浮游感再度侵袭而来。她的说明已经结束了,却有股奇妙的冲动涌上喉头,彷佛正题刚要开始一般。在她认知到自己想说什么之前,舌头已然开始迥转。「……我想起了一件怪事。」



「什么事?」



「九年前,我想从校舍跳楼时——」



「又回到九年前啦?」青磁笑了出来。「侬未免太忙了呗?」



「龙胆抓住我的肩膀拉我回来时,他还穿着室外鞋。」



「那又怎么样?」



「汝个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怪?龙胆是看到小房跨出窗户,才慌忙跑上来的呗?那种情况下,有哪个猪头会悠悠哉哉地换上室内鞋啊?」



「对啊!」房子点头,感到混乱不已。为何自己会觉得这事奇怪,甚至不经思索地提出来?



「……是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下一瞬间,房子便明白了自己为何提起鞋子之事。龙胆是从哪里上楼的?不可能是正面玄关,因为龙胆带着房子离开时曾开锁;换句话说,那道玻璃门原先是锁上的。



这么一来,龙胆便是绕到校舍的东边或西边、穿过中庭,从学生鞋柜那儿上楼的;除此之外,已无其他路径可进入校舍。但龙胆不可能走这条路,因为鞋柜入口的铁卷门在夜间是拉下的。



那一夜,铁卷门也是拉下的,这是房子亲眼所见;走出正面玄关时,她曾回头眺望挟着T字形走廊与通道的建筑物,清楚地看见彼端的铁卷门是拉下的。那过去不知潜藏于意识何处的漆黑记忆影像,如今鲜明地浮现于房子的脑海之中。



她知道自己的嘴唇在颤抖。龙胆是从哪里进入夜晚的校舍?不是正面玄关后侧,而是东门吗?她没确认过东门有无关闭,或许门仍开着。



但可能吗?房子怀疑。从外头看见房子准备跳楼,这还可以理解;但问题是,之后龙胆是如何进入成了密室状态的夜间校舍?他想救人却不得其门而入,幸好当时东门正好没关?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比起这种观点,另一个假设要来得合理多了!就是龙胆本来就躲在校舍里。



就像当晚的房子一样,龙胆也藏身于校舍某处;为防教师检查鞋柜,他特地换上室外鞋,一声不吭地躲在厕所或其他房间中,静待校舍人去楼空。不过……



不过,龙胆为何这么做?房子是为了自杀而刻意躲藏,龙胆的目的又是什么?思及此,房子突然想起了件乍看之下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隔天的数学考试,自己为何能答对两题,得到四十分的高分?这对房子而言是梦一般的分数,经过九年仍教她难以忘怀。是因为她猜中了题……但她是如何猜到那些题目的?



鲜明的记忆影像再度浮现。当时龙胆手上的讲义似乎印着练习题的数学题目;房子自然没心情去细看全部内容,但其中两题在一瞬间烙印于她的视网膜,并残留于下意识的一角。虽然她并未刻意记住题目,当晚用功时却老惦记着那两题,才将答案硬背起来——



莫非龙胆手上的不是练习题,而是隔天的考题?龙胆不知用什么方法拿到了教师办公室的备份钥匙,在考试前一天潜入办公室,并将试卷拷贝带走;接着他只需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离校回家即可。



然而,离开办公室的龙胆却发觉留在校内的不只自己一个;当时从三楼下来的房子正打开二楼走廊的窗户,企图跳楼,因此他连忙抓住她的肩膀加以阻止。



房子一直以为龙胆是基于强烈的道德感才反射性地阻止自己,但如今一想,却觉得他是另有打算。假设房子真从二楼跳下,若是没人看见便罢,但外头灯火通明又有路人通行,说不定还有人正巧从窗户眺望校舍方向,要是目击有道人影从二楼坠落,肯定会立刻报警;倘若被人瞧见自己在这种时刻不知死活地逃离校舍,可就糟了。不光是夜间藏匿于校舍之事,连窃取考题之事也会曝光。



房子过去一直没来由地认定龙胆是气她不爱惜生命,当时才会如此愤慨;但或许实际上的理由并非如此崇高,他只是对于在关键时刻来破坏自己好事的笨女人感到愤怒而已。这么一想,似乎便能解释他当时何以那般愤怒了。



「怎么啦?小房。」青磁打量着突而怫然不语的房子。「喝醉了啊?」



「白痴,这么一点酒哪会醉?欸,咱们换个地方好不好?咱又想唱歌了。」



「咱是无所谓啦!」



「假如不会打扰你们的话,」青磁带着征询之意转向海晴,海晴也点了点头。「我也一起去吧!」



「好!那就走呗!」



三人这回到了房子常去的卡拉OK。房子虽说想唱歌,其实自己几乎不唱,而是将麦克风推给青磁及海晴。两人合唱「恋爱假期」时,她在一旁鼓掌喝采,满脑子却尽是龙胆的事。



龙胆每到考前就会那么做吗……?应该不是吧!反覆思索之后,房子否定了。下手的次数越多,被发现的危险性越大;很难想像他每到考试就会冒着这种风险去偷试卷。他应该是一时鬼迷心窍吧!一定是的,龙胆无须那么做,也能考高分;他会作弊,想必是有某种理由,比方那阵子正巧身体不适之类的。没错,肯定有理由,她希望有。



毕竟,无论动机为何,他救了房子是不争的事实。假如当时房子死了,便再也无法歌颂学生生活,再也无法弹她最爱的钢琴。龙胆是房子的恩人,这点并未有任何改变;虽然没有任何改变……



「人真格的容易变心耶!」从卡拉○K前往青磁家的路上,房子如此喃喃地自言自语。「好空虚。」



「怎么啦?小房。」



「总觉得说出来以后,咱的感情也冷却下来了。」



「感情?对龙胆的?」



房子点头,三人抵达了青磁家。青磁的房间是个约有十二张榻榻米大的组合式预制房,与主屋分离,另成一栋;里头有套精美的接待桌椅组,头上则是张高架床。



「原来如此,这个房间的确很适合当作朋友的集会场!真棒。」



「很棒吧?」房子宛若夸耀自己的房间似地得意洋洋。「不必顾虑家人,可以尽情嬉闹。青磁的家人在他国中时替他盖了这个房间,好令人羡慕!」



「哈哈哈,咱可是大少爷咧!山吹先生,喝白兰地成吗?」



海晴正想回答他什么都喝时,突然有人敲门;一个休闲服打扮、身材圆滚滚的银发老妇人端着餐盘走进房里来。「回来了也不早说!」



「哇,妈,这啥东西啊?」放到桌上的餐盘里摆满了炸肉及沙拉等大量菜肴,一看便知绝不是区区三人能够吃得完的。「咱不是老说宵夜只要一点点就好了吗?」



「说啥傻话,有句俗语不是这么说?『天惨地惨,没有眼前的食物不好来得惨!』」



「可是咱们吃了不少东西才回来的耶!」



「吃不完剩下没关系。」



「好、好!咱又要发胖啦!」



「龙胆没和你们在一起啊?」



「他先回去了。」从房子的口吻判断,她和青磁的母亲似乎还挺熟络的;看来趁儿子的朋友们来家里时大展手艺,似乎是这位母亲的兴趣。「他最近作息忒规律。」



「很好啊!当了大学老师,作息不规律怎么成呢?」



对了、对了,这位山吹先生也在大学工作——房子总算替海晴引见。青磁的母亲见了海晴的身材,判断他的胃袋应该相当巨大,便浮现了礼貌性微笑,说道:「拉面之类的咱随时能煮,要是想吃请说一声。请慢慢坐呗!」也不等对方回话,一口气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这老太婆忒难搞。山吹先生,不必勉强吃。她因为自己肥,就把养肥别人当成生存意义。」



「那我就在不勉强的范围内享用了。」



三人默默地喝了片刻的白兰地——正确说来,只有海晴一人时而从盘里拿起炸肉放入口中。



「欸,小房。」此时,青磁泛红的脸似因苦恼而变得苍白。「都这种时候了,咱就老实说



呗!」



「汝个没头没脑地说啥啊?」



「其实……咱早就知道紫苑瑞枝这个名字了。」



「咦?」



「应该说,就是咱告诉龙胆她叫啥名字的。」



「怎么回事?」



「四年前,咱们不是三个人一起去逛安艺高中的园游会吗?不,慢着,是四个人?咱想起来了,朱鹭也在,他正好回安艺。」



「啊!对耶!真格的、真格的,这么一提,小晃那时候也有去。」



「总之,园游会那天的晚上,龙胆打电话到咱家来,要咱替他查那个导览女孩的名字。」



「咦?」房子高声叫道,探出了身子;接着又像是忆起了海晴的存在似地,瞥了他一眼后才放低音量。「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概是对她一见钟情呗!那小子的声音听起来忒亢奋。当时龙胆还在朝仓租房子,对呗?他升大四,课业正忙,没办法常回安艺,所以要咱一定得帮他查那女孩的事。听他那声调,假如人在咱眼前,只怕要跪下来求咱了咧!」



「原来有过这种事啊……」房子的语气与其说是惊讶,倒像是看热闹。「然后呢?然后呢?」



「听他快哭出来了,没办法,只好透过社团的学弟妹们查啦!结果查出她的名字叫紫苑瑞枝,当时是高一,还当班长。龙胆想知道她的住址、电话,不过她好像是室户羽根那边的人,所以住校;咱觉得查到人家家里末免太没礼貌,也嫌麻烦;就只跟龙胆说她住在女生宿舍,剩下的交给他自己想办法。」



「然后呢?」



「还然后?然后就没啦!龙胆之后啥也没跟咱说,要不是小房提起,咱早忘了紫苑瑞枝这名字啦!不,慢着。」青磁虽对海晴旺盛的食欲感到不可置信,却也受他影响,拿了块炸肉放进口中。「这么一提,他谈过一次她的事,呃……是前年,不,是去年三月时。那时咱看龙胆难得心情忒好,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她终于要上大学了』。咱问『她』是谁?他说就是从前拜托咱帮忙查的那个紫苑瑞枝。」



「当时她应该高三,快毕业了呗?这么说来,龙胆已经和她交往了快两年?」



「不,好像没有。咱问他:『她上大学,侬干嘛那么高兴?』他说:『因为这下我总算能和她正式交往了!』一问之下,原来听完咱的报告以后,龙胆立刻联络她并自我介绍,表示希望能和她长久交往;不过她却说自己还是高中生,希望专心于学业之上,无法和他交往。当然,龙胆无法接受这个答覆,咱想他八成还追问人家是不是有男朋友;但她还是坚持上大学前不和任何人交往。」



「原来如此,两年那么长,他一定忒高兴呗!她考上高知大学,咱看最高兴的不是她本人或她的家人,而是龙胆。」



「也没那么乐观啦!龙胆那年修完硕士,已经讲好要去刚开校的安专当讲师。换句话说——」



「啊,对喔!本来龙胆人在朝仓,她人在安艺;现在反过来,龙胆回安艺来,她却要到朝仓去了。」



「龙胆其实想留在高知大学当助教;当然,是为了待在她身旁。不过当时没空缺,安艺到朝仓开车不过一个半小时,也还算不上是远距离恋爱,所以他才死心到安专教书。」



「原来是这样啊……」受了两个男人的食欲刺激,房子也开始动起筷子来。「那她死在去年春天的事,汝个也知道啰?」



「不,完全不知道,今晚听了吓一大跳。」



「汝个没听过葬礼之类的风声吗?」



「咱不是说过,她家是在室户吗?再说,既然起先判定是自杀,报纸应该也不会刊,龙胆又啥都没说。」



「是吗?说得也是。」



「不过现在一想,倒也不是无迹可寻。那小子去年春天不是一直闷闷不乐的?」



「啊,对!没错。」房子似乎也有印象。「连假结束后,好一阵子他都板着脸,邀他喝酒也都不太赏光。咱那时还以为是他刚到安专、工作累的缘故呢!」



「咱也一直以为是教年轻女孩、神经紧绷的关系。现在回想起来,原来不是这个缘故啊!话说回来,那个叫紫苑的女孩为啥自杀啊?」



「刑警不是说有他杀的可能?」



「啊,对喔!假如是他杀,凶手抓到了没?」



「谁知道?说不定其实还是自杀。算了、算了,别再说这个了,换个有趣的话题呗!」结果,当晚海晴在青磁家待到了破晓时分。三人和乐融融地吃完青磁的母亲煮的拉面,待海晴与房子等人告别之时,天边已呈现一片鱼肚白了。海晴见已无暇补眠,无可奈何,只好回公寓冲个澡、换件衣服,直接前往上班。他对体力素来有自信,就算一、两晚不睡也不成问题;但他呼出来的气却是连自己闻了都要大皱眉头的熟柿子味,令他有些介意。说归说,他又不愿请假;一提到职业道德,海晴便立刻化为从平时悠哉模样绝难想像的老顽固。对他而言,全勤、不迟到是基本伦理。



「咦?」离早上七点尚有数分钟,海晴抵达办公室时,门却已然开着。「股长!」令人惊讶的是,洗柿竟然独自在打扫办公室;当然,其他人皆尚未出勤。



「哦!今天怎么这么早来?」



「洗柿先生也很早啊!啊!」让上司一大早做打扫工作,令海晴觉得颇不自在,连忙走向橱柜拿拖把。「我来弄就好了。」



「啊,没关系、没关系,已经弄完啦!倒是你可不可以替我烧水啊?我们来泡杯咖啡喝



吧!」



「每天早上——」海晴将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放到洗柿前,忍不住问道:「你都这么早来吗?」



「怎么可能?只有餐会隔天才会这么早来。」



「为什么?」



「喝了酒的人,隔天早起很痛苦吧?可是我没喝酒,不会宿醉,就算前一天有餐会也没影响;既然如此,当然该由不痛苦的人早点来,比较合理啊!也可以先解决-点杂务。」



海晴一向认为在人人相互体贴的职场工作,是最大的幸福;因此听了这一番话,不由得深深感动。「没想到你这么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真是社会人的楷模啊!」



「没那么夸张啦!」



「一点也不夸张!有幸接受洗柿先生这样的人指导,我真是全日本最幸福的人。假如可以,我希望能一辈子在你手下做事!」



一开始洗柿只是腼腆地微笑,但他发现海晴的眼角竟微微湿润时,不禁皱起眉头。即使海晴的眼眶是因饮酒过量才泛红,这一番话却显然不是客套,而是发自内心。洗柿不由得担心起来:「这个小哥没问题吧?」打从初次见面时,这小子就有点怪怪的;虽然人不坏,脑袋瓜却似乎稍嫌空荡了些……



「我也不是自愿这么为人着想的,只是不会喝酒,无可奈何。」洗柿的感觉犹如走马看花之际马儿却脱缰狂奔一般,他的理智希望就此打住,舌头却背道而驰,不肯停歇,与睽违数年的酩酊感相仿的浮游感包围全身。「唉,酒这种东西,不喝最好。喝醉了,只是胡言乱语的话还算可爱,但有时候可是会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山吹,你知道吗?以人口比例来说,高知的重大犯罪率是全国第一高。」



「咦?可是我觉得和东京比起来,这里的气氛很安详啊!」



「这里的计划性犯罪虽然少,冲动型犯罪却很多。不,也不是冲动型,该说是不经大脑型吧!比方说喝醉了吵架,吵着吵着发起火来,就亮刀子;这时候加害人早已失去自制力,一不小心就闹出人命,即使与被害人是当天才认识的也一样。」



「还真可怕耶!」



「与其说是可怕,不如说是蠢。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统计过,但要说起酒醉闹事率,高知肯定是全国第一。酒真的很可怕啊!最可怕的就是你以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其实根本不知道。我也曾因此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



「洗柿先生也是?是怎样的大错啊?」



「我……」他的理智正尖声质问自己在说什么,但舌头却像酒醉般持续失控;即使如此,他仍有多余的心力环顾四周,确认其他人尚未出勤。「害死了我妈。」



「害死令堂?怎么回事?」



「那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老大刚出生,所以应该是九年前吧!当时住的不是现在的家,而是从前的老家。我和我老婆、孩子及我妈四个人住在一起,我爸早就不在了。那时候我是市立国中的行政人员,晚上一如往常去应酬,喝得酒气冲天才回家;当天我老婆带着刚出生的孩子去给她父母看,要在娘家过夜,所以我比平常还要放纵,喝了很多,连自己都记不得续了几摊。当然,我喝了一整夜,等看见家里的灯光时,已经是清晨三点左右了。」



「令堂那时在家吗?」



「在。我妈还是学生时就结婚生下了我,所以当时还年轻;呃,应该不到五十岁吧!还在工作。她在安艺高中当老师,隔天还得上课,我以为她早睡了,没想到二楼的灯却亮着。不过,我一开始并不觉得奇怪;应该说,我根本没发现二楼的灯亮着。」



「这又是为什么?」



「我的旧家是在农田附近,玄关正朝着农田;白天还好,但晚上是一片漆黑。我有一次喝醉回家,还掉到田里去。」



「没有栅栏吗?」



「栅栏?才没那种玩意儿咧!放眼望去全是农田,对侧的房子看来就像火柴盒一样大。总之,路很窄,半夜走起来很危险。其实走到家门口就有门前灯引路,但问题是走到门口之前;所以我家的院子里立了一座夜灯,好让我们在远处就能借光看清脚下。那灯大概比二楼的屋顶还要矮一点,多亏有它,半夜喝醉回来才不会踩空,也比较安全。当晚我心情很好,虽然觉得有点暗,但还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所以一点都不以为意;回家一看,才发现院子里的夜灯没亮,好像是灯泡坏了,但二楼的灯却亮着。我那时想着『哎呀?妈还没睡啊?』但倒也没放在心上,大概是因为醉了吧!反而注意起挂在二楼扶手上的棉被——」



「棉被?」



「嗯,二楼挂着棉被,我猜是我妈晾着忘了收。我一想到得换灯泡又得收棉被,就觉得麻烦,厌钝得很,干脆伸手把棉被拉下来。」



「咦?碰得到吗?」海晴猜想「厌钝」大概是「不耐烦」之意,又问道:「棉被晾在二楼耶!」



「不不不,起先碰不到,不过我跳了一跳,发现好像够得到。山吹,这就是醉汉的可怕之处;平时我根本不会干这种蠢事,但当时那种快够到却又碰不到的毫厘之差却在我心头点了一把火。我伸着手连跳了好几次,跳着跳着火大起来,心里咒骂:『他妈的,老子一定要把你拉下来!』」



「就好像面对女人时心痒难耐的男人一样?」



「可以这么说。最后我终于抓住了棉被,被子啪一声地掉到身上、罩住了头,我一时之间什么都看不见,又加上那时喝醉酒,脚步摇摇晃晃,所以一头往后栽,就那么倒在地上。虽然庭院里是草地,但我没任何防备就倒下,撞得迷迷糊糊;而且刚才跳来跳去,酒气运行,所以就睡着了。总之,我也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多久;等我回过神来,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又喘不过气来。我立刻发现自己盖着棉被,起先还以为是在房里睡觉,后然才察觉是在庭院。我心想『怎么会睡在院子里?』一看四周,吓了一大跳,我妈竟然倒在我身后!一开始我还搞不清楚状况,但渐渐地就想起自己做了什么事。当时我把挂在二楼扶手上的棉被硬拉下来……就是那个时候……」



「难道说,当时把令堂也一起拉下来了?」



「好像是。我妈八成是半夜醒来,发现棉被还晾着,就从二楼窗户探出身子,想把它收进来吧!她双手抓着棉被、正没防备的时候,我刚好从下面拉扯,结果她连叫都来不及叫,就从二楼窗户掉下院子,头部朝下,撞到了夜灯周围的庭石。」



「不过,洗柿先生没发现吗?你拉棉被的时候,令堂正在楼上收被——」



「我不想把全部的责任都推到酒醉头上,但我当时喝醉了,是真的没发现。搞不好我妈发现我在下头拉棉被,曾叫我别拉了,但我没听见。总之,我连忙摇晃我妈的身体,她却完全没反应,已经没呼吸了。我六神无主,抓着凉鞋冲进家里,叫了警察和救护车。」



「当时令堂已经过世了吗?」



「是脑挫伤。警方来了以后做了很多调查,我的酒也早醒了,试着描述事情的经过,却无法好好说明;当然啊!因为我杀了我妈。虽然最后以意外结案,我并未被追究,但说真的,我宁愿被关进牢里,心里还好过一点。那件事给了我很大的打击,后来我就无法喝酒了,总觉得要是喝醉,搞不好又会闯下滔天大祸。」



「原来如此。」



「我这话可能很怪,但幸好我害的是亲人,假如是外人该怎么办?我拿什么赔人家?光是害死我妈这件事,就已经让我想上吊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怕得不敢喝酒。人的身体真的很不可思议,心里这么想,身体就跟着变成这样;之后有好几次我参加喜宴,想说滴酒不沾未免失礼,就在干杯时喝了一小口啤酒,但还是不行,一喝就反胃吐出来。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无法喝酒了。」



「是这样啊!真是活受罪。」



「亲朋好友都很同情我;不巧我老婆不在家,不巧棉被忘了收,不巧我喝醉回家时我妈正好想收棉被……他们都说,是因为这些小小的不幸凑在一起、是我运气不好,才会发生这种事。但听他们这么说,我更难过;虽然我很感谢他们的好意,但我宁愿被骂个狗血淋头,心里还好过一些。我消沉了好一阵子,还得了忧郁症,身心失调。」



「你太太应该也很难过吧!」



「是啊!她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老公,就算对我说不是我的错,也不能改变什么。唉!现在回想起来,她的心情我很能理解。她怕我难过,后来就尽量不提这个话题;不过有一天,她却不小心脱口问我:『欸,老公,你不觉得奇怪吗?』我问她什么事奇怪,她说:『妈为什么选在那种日子晾棉被啊?』」



「『那种日子』是什么意思啊?」



「我也问了这个问题。她说,那天一整天都是阴天,虽然没下雨,但天气预报是说『时而有雨』;所以她觉得奇怪,为什么会在那种日子晾棉被?经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怪。当时家事是我妈和老婆分着做,衣服是我妈洗的,所以她一向比别人更注意天气预报;这样的她为什么会特地在那天晾棉被?仔细一想,我老妈也不是会忘记收被子的人。」



「这么一说,的确很奇怪。」



「怪是怪,但事实上她就是这么做了,也没办法啊!」



「你刚刚说警方来了以后做了不少调查,那警方对于令堂的死有提到任何疑点吗?」



「没说什么,倒是说过我妈似乎死了有一段时间;不过,那是当然的啊!因为我把我妈和棉被一起扯下来以后,又睡了一阵子。我这么说明以后,警方也接受了。啊!对了、对了,警察还问我妈是不是曾爬上夜灯,但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为什么?」



「爬是爬得上去,因为那夜灯和电线杆一样有踏脚,我换灯泡时都是踩着踏脚爬上去的。可是我妈她虽然没有惧高症,却也不敢爬上去;当晚夜灯的灯泡是坏了没错,但我妈不会特地去换的,因为根本没那个必要,等我回来再换就行了。我这么说明后,警方就了解了。」



「警方问这个问题,表示他们觉得令堂可能是从夜灯上掉下来的?」



「嗯,警察的工作就是从各种角度去探讨嘛!讲得极端一点,搞不好不是意外,是谋杀咧!总不能完全听信我的片面之词啊!不过,警方在反覆研讨之下,最后仍旧认定是场意外,所以他们应该不认为有疑点吧!话说回来,现在这么一讲,总觉得不太对劲。」



「你是指那天晒棉被的事吗?」



「这点确实也不对劲,还有那张关键的水蓝色棉被,是我妈用来铺床的;我刚刚突然想到,那件被子晾着,岂不代表我妈醒着没睡?」



「啊,对耶!」



「我从前总漠然地认为是我妈睡到半夜醒来时发现棉被还晾着,所以去把它收进来;但现在仔细一想,当她睡前要铺被时,应该就会发现棉被还没收啊!」



「对啊!这么说来,令堂在……呃,凌晨三点前其实没睡啰?令堂过世时是什么服装?」



「两件式的休闲服。她在家里大概都是穿这样,也常穿着睡觉;我一直以为她当晚就是那样就寝的。」



「鞋子呢?有没有穿?」



「怎么可能会穿?她掉下来之前是待在二楼啊!」洗柿如此回答后,却突然有种喉咙梗着鱼刺般的无法释怀之感;只是,他一时之间并不明白为何有此感觉。「再说,假如有鞋子掉在庭院里,警方应该会发现吧?」



「说得也对,令堂知道洗柿先生会晚归吗?」



「当然知道啊!我早上就说过有餐会,她也很清楚自己的儿子一出去喝酒,不到半夜是不会回来的;更何况那晚我老婆不在家,她应该料得到我会喝通宵。」



冼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瞧,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何要这么做。凝视了好一阵子后,有股感觉苏醒了——九年前触碰某件物品的触感。这股触感竟会于现在鲜明地再现,固然不可思议;但与触感的内容所带来的冲击相比,又显得小巫见大巫。



刚才自己对山吹海晴说过什么?发现母亲的尸体后,连忙抓着凉鞋冲进家里,叫了警察和救护车……自己是不是这么说的?没错,的确是这么说的。但凉鞋又是怎么回事?哪来这种玩意儿?不是他穿的,他从没穿着凉鞋去聚餐过;再说他记得一清二楚,当时自己在玄关顺脚脱去了皮鞋。



那么,那双凉鞋是……母亲穿的……只有这个可能。天啊!洗柿在经过了九年的岁月后才发现自己下意识间采取的行动,不由得讶然无语。自己竟然藏匿了证物!为何当时会那么做?他左思右想,想不出个道理来。当时见了倒在地上的母亲,只觉得大事不妙,脑袋乱成一团;警方问他可曾动过现场时,他完全没想到这件事。



洗柿拼命地回溯记忆;那双关键的凉鞋是怎么摆在院子里的?似乎是……并排放在庭石附近。他一心以为母亲是从二楼掉下来的,因此一时间误以为凉鞋是有人胡乱脱在院子里忘了收拾;而接下来要叫警察和救护车来,得先把庭院整理一下才行——只能说,是这种下意识间的心理作用,让自己采取了那种行动。



不过凉鞋又为何并排在庭石附近?是母亲穿着凉鞋到了庭院?那她又为何脱下?难道……是为了爬上夜灯?



不可能。洗柿顾不得海晴的眼光,忍不住猛抓头发。诚如他对警方所言,母亲不会那么做的;灯泡坏了,最伤脑筋的是酒醉回家的洗柿,不是母亲。为了儿子不关一楼电灯的话,还能理解;特地爬上夜灯换灯泡,却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假如是白天便罢,谁会在半夜换灯泡?



可是……从状况判断,她的确爬了上去,并从夜灯上摔下来,头部撞上庭石而死亡。既然有凉鞋,为了收棉被而从二楼坠落的假设便不再成立。不过……



不过,为什么?为何母亲会爬上夜灯?她何必这么做?不是为了儿子,这点肯定没错;但当晚夜灯灯泡损坏,必然对母亲造成了某种困扰,而那困扰急迫得让母亲不惜亲自更换灯泡。



夜灯不亮,会造成哪些不便?从外面看不见家门……不可能。停电另当别论,但夜灯损坏,只需打开家中的电灯即可;事实上,二楼的灯就没关,所以从外头不可能看不见家门。



洗柿突然有了个奇妙的念头:藉由二楼的灯光,从外面看得见挂在扶手上的棉被吗?看不见,因为逆光。若是距离极近,或许还能发现挂有东西;但要判别被单的颜色,便做不到了。



但夜灯亮着就不同了,即使从远处也能清楚地看见棉被。所以这又代表什么?洗柿也说不上来,只能抱头苦恼。为了让外头看清楚晾着的棉被?好吧,勉强接受。但她希望被看见的理由是什么?再说,要给谁看?



会是某种记号吗?洗柿灵机一动。但要说是记号,也未免太大了。假如是为了传讯给家人以外的人,应该弄个小一点的记号啊!比方黄色手帕之类的。为何非用棉被不可?



若是手帕就看不见……这个念头犹如最后一块拼片,嵌进了脑海。假使没有棉被这般大小,就看不见?接收讯息的人因为某种缘故,无法到家门前来,只能从远处确认记号……



冼柿的脑中浮现了农田彼端的房舍;那么远的话,确实不用棉被就看不见。不,慢着。冼柿歪了歪脑袋。虽然他无法确定是农田彼端的哪个房舍,但即使真是要传讯给其中某户人家,何必用棉被?有事传达,可以打电话啊!莫非对方有不能使用电话的理由?



思及此,洗柿突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外遇」这个字眼自然地浮现。母亲传讯的对象,莫非是有妇之夫?



水蓝色棉被所代表的讯息,正是「今天家里没其他人」之意;如此一来,外遇对象无须使用电话,也不必担心引起家人的怀疑,便能接收母亲的讯息。待对方出现后,水蓝色棉被又将为了另一种目的而收进室内。



妈她竟然……洗柿虽然这么想,其实并不感到意外。化妆过后的母亲看来只有三十几岁,听说在安艺高中还被戏称为性感熟女教师,颇受男学生的欢迎。



母亲下班后,立刻送出了当晚家里没其他人的信号,并等待对方的到来;接着不知几点时,她发现夜灯的灯泡坏了。倘若对方在天色未暗时已发现棉被,自是再好不过;但母亲见对方迟迟不出现,开始担心他没看见记号,于是决心亲自更换灯泡。由此,洗柿可感觉出母亲对那男人的感情之深。一想像母亲为了与情郎相见而奋勇爬上夜灯的身影,他甚至感到有些同情。



她大概没把握能一次换好,头一次爬上去只是为了拆下旧灯泡,所以手上没拿新灯泡。正当母亲进行着生疏的作业时,不小心滑了脚,掉到庭石之上。



她应该没立即死亡,而是在洗柿回家前后断气的。一方面是因为喝醉,一方面是因为夜灯没亮,光注意棉被的冼柿完全没发现身后躺着母亲的尸体。总之,在他一蹦一跳地拉扯棉被时,母亲的尸身早已在庭院的一角变得冰冰冷冷了。



「会是谁……?」他忍不住喃喃自语,待发现海晴一脸疑惑,又慌忙含糊以对:「没什么、没什么。」



外遇的对象会是谁?当然,他无从得知。住在农田对面那边的人他半个也不认得,事到如今,也无意着手调查;不过,他仍感到好奇。洗柿有种感觉,说不定丧礼时,那人曾偷偷地来送母亲最后一程。



他回想丧礼时的情景,列席者们的每一张脸孔……亲朋好友、学校同事及学生们。然而,无论他如何搜索记忆影像,都找不到半张陌生男人的脸孔。仔细一想,这也当然;毕竟都是九年前的事了。



「山吹啊,」宛若鼓舞为无益之事烦心的自己一般,洗柿刻意使用开朗的语调。「今晚要不要再去喝一杯啊?」



「今天也要喝?连庄啊?」



「你会累吗?」



「不,我完全没问题,但洗柿先生呢?不能喝酒又要连着聚餐!」



「不不不,我总觉得今晚喝杯啤酒或许不成问题。」他向前来上班的白鹿毛铃点头示意。「那稍后再聊啰!」







*







「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都五月了!」白鹿毛源卫门心浮气躁地来回于书斋踱步,又猛然停住脚步,转向黑鹤,瞪大眼睛、口沫横飞地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等这么久了都没消没息的,根本没听见半个成果!到底是怎么回事?黑鹤,现在情况如何?你确实把山吹安置到小铃身边去了吗?没出错吧?」



「总裁,请冷静下来。」



「冷静得下来吗!要是小铃就这么定居在那个流刑之岛,该怎么办?」



「只要能厘清小姐的目的,应该无须担这个心。」



「对,问题就在那个目的。小铃在那种偏僻的地方到底想做什么?」



「属下认为不久之后就能水落石出。」



「为什么不能马上让它水落石出?」



「因为还有时机等各种重要因素。」



「我再问一次,你有把山吹安排到小铃身边吧?」



「有的。」



「那为什么没成果?应该要像他和我见面时那样,一下子就解决啊!」



「或许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机会面对面好好谈话吧!」



「那就替他们安排机会啊!」



「属下以为最好别这么做。」



「为什么!」源卫门虽知交给黑鹤去办准没错,却又无法消除自己的焦躁感。「为什么没联络?那个人有没有在做事啊?欸,黑鹤,这么一提,我还没问你联络人是谁。你选的人值得信任吧?」



「还需要一段时间……」黑鹤难得支吾其词,而源卫门的问题也因此被巧妙地含糊带过。「才能有完整的报告。」



虽然程度好似随着少女呼息摆动的柳枝般微渺,但这是向来如机械般冷静的秘书有生以来初次显露的心虚之态;只不过,因过于担心孙女前途而处于亢奋状态的源卫门却未曾发现。



「——只不过……」



「只不过?不过什么?」



「似乎与大学有关。」



「大学?高知大学啊?」



「是的。就业后,铃小姐仍时常利用假日前往位于朝仓的校区。从安艺到朝仓得转搭公车和电车,约需两个多小时。」



「她还没买车啊?真是的,跟我说一声,看要几台,我都会买给她啊!竟然连台车都没有,就在那儿过了四年?」



「总裁,仔细一想,这或许是个好征兆。」



「唔?」



「小姐没买车,说不定正代表她无意久住于高知。若是打算在大众运输不发达之处长期生活,自用车自然是必备用品。」



「唔,嗯,对啊!是可以这么想,原来如此。好,万一她以后拜托我买车,我也不买给她。那小铃到大学去做什么?」



「小姐似乎四处向学生们打听消息。」



「打听什么消息?」



「这点还不清楚。不过,从小姐前往大学的频率看来,应该与她留在高知的理由有关才是。」



「嗯……四处打听,表示她在调查事情啊?」



「或许是。」



「她到底在查什么?」



「关于这一点,就期待山吹的成果吧!」



「嗯。」虽然有些不情不愿,源卫门还是点了头。「就这么办吧!」











Fragment5



鸽子叫着,咕噜咕噜、咕噜咕噜——那声音宛若低音木琴演奏而出的颤音一般。



少女坐在长椅上,拄着双颊的手臂抵住膝盖,那双眼白微微泛青的大眼中映着鸽群。



少女自一早便维持这个姿势。鸽子摇摇摆摆地靠近她的脚边,嘴巴迅速地啄取洒在红砖道上的饲料。



数十只鸽子混在由百货公司后门穿越步道的购物客之中,摇摇摆摆地四处走动;结合成块的身影宛如移动的灰色地毯。由于习惯了人群,即使险些被来去匆匆的行人踢飞,它们也不慌不忙,只是继续漫步,简直教人怀疑是不是忘了如何飞翔。



鸽子们一面啄着饲料,一面散步,彷佛它们才是步道的主人一般。铺着红砖的广场中央有座小小的喷泉,有些鸽子就像时钟的指针一样一再地沿着周围绕圈。



少女的视线不断地追逐鸽群。在和煦的阳光之中,闪闪发亮的喷泉飞沫与鸽子们的唱和声似乎带有独特的催眠效果;另一张长椅上有个看似上班族的男人,头盖着手帕沉睡着;还有一对年轻情侣互相依偎,一动也不动,似乎也在打盹。



自百货公司后门涌出的人潮确实喧嚣熙攘,但被夏日阳光围成白色区块的步道却不可思议地充满寂静。闪闪发亮的喷泉飞沫及鸽子们的咕噜噜叫声,似乎微妙地麻痹视觉及听觉。



鸽子们的合唱如耳鸣般直接渗透脑袋,飞沫的闪光及反射的阳光宛若深及头部的热水似地攀缠肌肤,,轮廓模糊的步道,被某种类似惰性的空白包围着。



时光的流动彷佛停止了。穿越步道的购物客与因鸽鸣及飞沫闪光而停摆的空间,彷佛处于完全不同的时空。少女目不转睛地看着鸽子。有些鸽子毫无防备地在购物客们的脚边嬉闹,差点被踩着;这种时候,多半是购物客们慌忙闪避。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鸽子们的叫声席卷四周,甚至略显嘈杂;但因为过于单调,合唱时而在一瞬间反转为完全的无声。尽管鸽子们依然在那儿吵吵闹闹地啄着饲料,静谧仍滴水不漏地包围了整个空间。



一个老人拄着拐杖走向另一张长椅,似乎不是百货公司的客人,只是前来散步而已;他见了满地的鸽群,一面烦恼着该往哪儿拄杖,一面战战兢兢地移动脚步。等到好不容易往长椅坐下时,他吐了口长长的气,接着便一动也不动,犹如现在的少女一样;他也从日常的时空移动至鸽群支配的另一个空间之中了。



他对少女而言是张熟面孔。当然,少女完全不知老人的姓名,也没和他说过话;只是自从少女开始到这条步道的长椅上度过一整天以来,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或许老人见了她,也想着「那个女孩又来了」也说不定。



学校已进入暑假,从早到晚固定在这张长椅上度过一天,已成了少女每天的行程。她并未做什么,只是看着鸽子而已。



以及「等待」,等着自己待在此地而发挥的效果。那效果的内容为何、将如何发挥,少女完全不明白,但她「知道」只需静待即可。



喷泉飞沫的闪光,如热水般温暖的和煦阳光;一切皆静止不动,一切皆苍茫朦胧,无论时间与空间皆然。



少女独自委身于停止的时间及未构造化的空间里,鸽群在她的双眸中摇曳着。







*







阳光倏然黯淡,充满日照的空间急遽转暗,地面彷佛凹陷了一块。



鸟鸣声止息的瞬间,鸽子们一齐飞往空中;数十只……不,数百只的鸽子激烈地鼓动翅膀,振翅声宛若雷鸣——不,或许这还不足以形容;那就像天空具备了物理体积并崩落而下时的轰隆巨响。少女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鸽子们倒拂着少女的裙摆及头发,逐一朝着漆黑的天际飞舞而去,朝着既无太阳也无云朵、既无光明也无黑暗的黑色虚无而去。



少女身处于虚无的深渊之中,分不清上下,没有地面,也没有天空。她发现自己飘浮于黑色的虚无之中。又或者以「黑色虚无」加以形容并不正确,围绕着少女的虚无是否为黑色,并非人类的感觉所能判断;只不过最相近的,便是黑色罢了。



在虚无之中摇荡的只有少女,再无别人。那儿什么也没有,百货公司、红砖步道、购物客及喷泉全都消失无踪,连鸽子们亦杳无踪迹。



少女是孤单的,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是站是卧或是飘浮着;又或许她甚至不存在。



突然间,少女的眼前出现了一道人影,顶着一头倒竖的发丝与少女对峙。



——谁?



少女如此问道,但她并未发出声音,嘴唇及舌头也没动。然而,对方似乎听见了这个问题。



——你是谁?



对方不答反问,但少女亦无余力回答。



眼前的人影背后,又出现了另一道人影;而那道人影的背后还有另一道人影,无限地持续下去。每道人影的头发皆倒竖着,彷佛刚才从脚边飞窜而上的鸽子们所卷起的余波仍残留着一般。



少女回头,背后也连接着人影。少女的背后是另一道人影,而那道人影的背后又是另一道,亦是无限持续着。



——你是谁?



少女再次无声地询问,但她已明白答案。每一道发丝倒竖的身影——全都是「少女」本人。



如同以少女为中心摆镜互照一般,「少女」们往前后无限延展,无论前后都没有终点。少女未曾以眼睛确认,但她「知道」没有终点。



——是我……



——是我……



——是我们……



少女无法区别是哪个「少女」发出声音,而这股疑惑同时存在于每个「少女」心中。又或许那声音是少女本人发出的也未可知。



——什么……



——这是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怎么回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倏地,「少女」们的连影消失了,与出现时同样地突然。宛如密布的气球骤然同时破裂一般,虚无空泛地探出脸来。



——不必全部一起出现……



然而,并非所有的「少女」都消灭了。少女的头上传来了「声音」,抬头一看,有个「少



女」在那儿;她的头发正常地垂向肩膀,并不似少女般倒竖。



——不必全部一起出现的……不过这次的情况有点特殊,才发生了这种意外……明白吗?是「你」造成的……



——我造成的?



少女忍不住踮起脚尖,试图与「少女」四目相对,却怎么也无法改变仰望对方的位置。



——对,是你造成的……



——你倒说说看,我做了什么事?



——你期望……



——期望?



——拥有「能力」……



——「能力」……?



少女刻意欲「言」又止,却立即明白这是无意义的。



——知道是谁调换纸盒的「能力」?



——没错,而且是强求而来的……



——强求……?



——代表你的愿望如此强烈。不,一般即使再怎么强烈,也不会发生这种「置换」……



——「置换」?



——简单地说,就是交换,交换彼此的「能力」……



——彼此?是指谁?我和谁交换「能力」?



——当然是你和「你」交换「能力」……



——我和我?



——你和另一个「世界」的你……



——另一个「世界」……



——多重世界。简单地说,宇宙并不只有你所属的这一个;在你的宇宙中只是南柯一梦,或许在其他宇宙中却是现实。相异于你所属的另一个「世界」,与你的宇宙平行存在……



——我不太懂……



——比方说,在你的宇宙里,蛋糕被掉包为死鸽;然而在其他多重宇宙的某些「世界」中,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你和「她」的关系从未生龃龉……



对少女而言,「少女」陈述的内容及表达方式皆难以理解;但只要有一知半解,她便不插「嘴」。



——而在某些「世界」中,掉包成的不是死鸽,而是其他东西,比如猫尸、破碗;甚至没调换成其他东西,只是变成空盒,衍生的结果亦是形形色色。又或者在某个「世界」,那一天「她」根本没买蛋糕;在另一个「世界」,你的家庭教师不是「她」,是别人……



——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没完没了?什么都可能发生……



——没错,所以多重世界是无限的。在你的世界中可能发生的事,全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中成为现实;而根据那些「世界」的状况,存在着各种类型的我,也就是「你」。原则上,各个世界里的人无法得知彼此的存在;但理解这种多重世界关系并能加以说明的「你」——也就是我,亦是存在的……



——无法得知彼此的存在?



——对。每个「世界」的「你」都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当然,不光是「你」,人人皆是如此,都以为只有一个「自己」。就某种意义而言,这是正确的;吻合该「世界」状况的该种「人」,只有一个。



——那刚才出现的无数的「我」是……



——没错,几乎都是不知道多重世界的「你」。



——几乎?那也有知道的啰?



——只是少数派。说是知道,也不过是想像到这种可能性而已;就算真的清楚地意识到,也无法干涉彼此的「世界」。所以,这种情况真的是例外中的例外……



——为什么这种例外中的例外会发生?



——所以我不是说了?其中一个原因是「你」的愿望太过强烈。不过我刚才也说过,光是如此还不足以引起「置换」;在数种鲜见的偶然重叠之下……



——偶然……



——简单地说,有另一个「你」存在,与你一样有着过度强烈的愿望……



——什么愿望……?



——和你一样,迫切地希望获得自己没有的「能力」;但那种「能力」无法在另一个「你」所属的「世界」中获得,除非从其他「世界」加以「置换」……



——在那个「世界」中无法获得的「能力」又是什么?



——以你世界的说法加以翻译并简单表示的话,就是「爱」……



——爱?



——能够去爱别人的「能力」……



——这也叫「能力」?即使渴望也得不到的特殊「能力」?



——当然是啊!在另一个「你」所属的「世界」中是。那是种一般情况下不会存在的超能力……



——那么,在那个「世界」中,人与人之间是如何建立关系的?



——自然是藉由彼此的存在……



——我完全听不懂……



——当然啊!因为你已经融合于只有在你的所属世界才能共同化的价值体系之中,要是能理解其他体系的「价值」及意义,那才奇怪……



——总之,另一个「世界」的「我」渴望着「爱」……?



——没错,而你和另一个「你」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



——什么意思……?



——你不正好想丢弃「爱」……?



——我?想丢弃?



——或许你没有自觉,但事实上正是如此。对你而言,「她」的形象正是「爱」,而那形象瓦解后,让你开始嫌弃自己的「能力」,,无论是认同作用、同理心、对他人的爱情、憎恨等所有情感,都成了你嫌弃忌讳的对象。你确实想丢弃「爱」……



——不过,这有什么特别的吗?我还不太懂,因为我是小孩;但在我的世界里,觉得自己的感情很烦、不知怎么处理的人似乎也不少……



——当然,如同你说的一样,假如光因为这点小事就发生「置换」,只怕在任何一个多重世界,拥有超能力都会变成家常便饭。问题是,你希望以「爱」换来的「能力」……



——找出掉包犯人的「能力」?



——没错。希望得到「爱」的「你」所想丢弃的,正好是同一种「能力」……



——你说的利害关系一致,就是这个意思啊……



——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未免太奇怪了吧?的确,这是少见的巧合,但我不觉得有罕见到「例外中的例外」程度。你看,我的世界里有几十亿人,而这些人都有无数个存在于「平行世界」中的「自己」,对吧?在这些无数的「存在」之中,利害关系应该经常发生一致吧……?



——光就利害一致而言,当然经常发生;但要实际引起「置换」,需要满足各种条件。首先,必须位于「同一线上」……



——同一线上?



——简单地说,你只能和「你」置换。无论利害关系如何一致,绝不可能和别人发生联系……



——就算是这样,光是「我」也有无数个啊!就像刚才一瞬间出现的……



——即使位于「同一线上」,也还得满足许多条件。我无法一一说明,不过「置换」成立的大前提,便是彼此的价值体系能否在同一层次类型化……



——什么意思啊?我完全听不懂……



——简单地说,就是价值体系类不类似。彼此「世界」的层次差距过大,是无法「置换」的;因为对方的「世界」没有接受该「能力」的环境。



——我越听越不明白了。接受「能力」的,只是「个人」而已吧?



——不对,这是决定性的错误认知。接受「能力」的,是「个人」所融入的价值体系,亦即「世界」……



——我不懂……



——不懂也无妨。总之,若是彼此的层次不够接近,正常状况下,「置换」是不会成立的;你只需理解这点即可。就像你刚才说过的,因利害关系一致所造成的「置换」其实是经常发生的——在彼此的「世界」所能接受的范围内。你的世界里,应该也有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人存在吧?



也就是所谓「脱胎换骨」的人。突然变得很会读书、很会工作,或突然变得很受异性欢迎;这都是彼此「世界」接受范围内的「置换」……



——不过这些事,「当事人」应该不知道吧?



——当然啊!他们相信那是努力的成果或是原来就有的潜力……



——有得,当然也就有失吧?



——没错,不过一般都是以无自觉居多。「置换」具备防卫管制系统,当事人的意识会集中于所得胜过所失。当然,也有例外;有时防卫管制没有妥善发挥作用,令当事人的意识集中于所失之上。换句话说,虽然当事人在下意识中期望「置换」,一旦实现之后,却又后悔……



——无法挽回吗?



——咦?



——我的意思是,因「置换」而失去的东西,无法再次取回吗?



——一般情况下不能。要取回和以前一模一样的东西,除非与同一个「对象」再次发生和前一次相反的「利害一致」……



——和以前一模一样的东西?



——也就是说,假如是相似的「东西」,可以藉由与其他对象「置换」而获得;亦即替代品。当然,「当事人」并不知道那是替代品,只会漠然地以为从前的「能力」回来了……



——听了这么多,我更觉得我的情况称不上是「例外中的例外」了。既然这种事那么常有,那发生在我身上也丝毫不足为奇啊……



——并非如此。你和另一个「你」所居住的「世界」,是成立于截然不同的价值体系之上;别说是层次相同、可类型化了,彼此之间甚至毫无交集。你们本来是处于风马牛不相及的世界,懂吗?照理说,「置换」是不会发生的。你所期望的「能力」性质,不是你的世界所能接受的;另一个「你」所期望的「爱」,也不是那个「世界」所能接受的……



——但「置换」发生了啊!



——逐渐发生中,所以才不可思议啊!原因我不明白,只能说是你和「你」的愿望太过强烈了;而以那个「世界」的说法而言,你们的灵力也都太过强烈。



——灵力?



——你看见了实际上并未目击过的飞机失事现场幻影吧?就是这个,虽然种类和你的不一样,另一边的「你」也拥有某种超自然的感应能力;你们两个碰巧在同一线上,利害关系又正好一致,才让本来不会发生的「置换」发生了……不,是逐渐发生。因为这个原因,「同一线上」的多重世界甚至产生了「扭曲」……



——扭曲?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即是彼此的「世界」在瞬间融合……



——就是刚才出现了无数的「我」时?



——对。总之,你和「你」正逐渐获得彼此期望的「能力」,记得好好使用喔!好了……



——什么「好了」?



——我对你的说明已经结束了。我还得对一堆其他的「你」说明呢……



——「我」不是有无数个吗?要全部说明,未免……



——并不是全部,只对有必要的「你」说明,欸,我可不是一时兴起才做这种事的;这也是修复「扭曲」作业的一环……



——为什么说明会是修复作业的一环……?



——就算说明你也不会懂,你也不需要懂。别担心,这个「世界」的「扭曲」已经修正



了……



*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鸽子叫着,那声音宛若低音木琴演奏而出的颤音一般。



少女坐在长椅上,拄着双颊的手臂抵住并排的膝盖,那双眼白微微泛青的大眼中映着鸽群。



少女自一早便维持这个姿势。鸽子摇摇摆摆地靠近她的脚边,嘴巴迅速地啄取洒在红砖道上的饲料。



喷泉飞沫的闪光,如热水般温暖的和煦阳光;一切皆静止不动,一切皆苍茫朦胧,无论时间与空间皆然。



少女独自委身于停止的时间及未构造化的空间里,鸽群在她的双眸中摇曳着。











SCENE5



「我是安艺警署的路考茶。」半老的男人如此说道,他手上出示的,正是如假包换的警察手册。他还带着一位乍看之下犹如学生的年轻男人,由于他们散发着同一种气息,看来倒也颇像父子。当然,年轻男人应该也是刑警。「核发学生折价券的是贵单位没有错吧?」



「嗯,是的。」六月某日的安专就业辅导股。木贼正与学生面谈中,洗柿正和总务人员开小型会议,白鹿毛铃则在送下午茶给行政人员们;顺理成章地,便由海晴出面接待。「有什么事吗?」



「有些事想请教一下,不会花你太多时间的。」



「呃……」接待室是空着的吗?他以眼神如此询问正拿着盘子左来右往的铃,她则点头示意没问题。「那么,请到这边来。」



「不好意思。」绕进柜台里后,那个自称路考茶的刑警与年轻男子便往简易接待桌椅组坐下。



「啊,我先介绍一下,这是高知南警署的弁柄。」



年轻刑警微微地点头致意,海晴回礼问好,又突然歪起脑袋来。弁柄、弁柄……这名字好像在哪儿见过或听过,而且还是刑警。唔……是在哪里呢?他一面将简易茶几上的象棋及围棋棋盘收拾到桌下,一面思索,一时间却想不出来。



「能请你看看这个吗?」路考茶递出的是一张学生折价券,学生姓名为瓶窥高子,秘书科一年级生;核发日期是上个月的五月二十日。「这是贵单位核发的,没错吧?」



「对。」海晴立即回答,甚至无须对照备查联上的骑缝章,因为书写学生姓名的笔迹正是自己的。当他如此说明后,对方又问:



「冒昧请教,核发的对象真的是这里的学生吗?」



「什么意思?」



「不,就是……贵单位在核发学生折价券时,会先确认对方是否为本校学生吗?」



「当然,提交申请书时,会请学生一并出示学生证。」



「学生证上有照片吧?」



「对。」



「我明白了。那么,不好意思,能请你告诉我们这个瓶窥同学的联络方式吗?」



「这个嘛……」海晴本想说「我查看看」,但洗柿平时教导的作业程序却闪过脑中。「我们会指示她联络警方,假如你需要联络方式,能请你见过本人之后再自行询问吗?」



「原来如此。」弁柄张口欲言,路考茶却打断了他,展现出敏锐的一面——路考茶明白,除非发生了天大的事情,校方无意主动泄漏学生的个人资讯给警方。「那能麻烦你立刻指示她吗?假如能请她来这里和我们见面,就再好不过了。」



铃替刑警们送上茶水。她似乎已在接待室外听见了他们的谈话,海晴什么都还没说,她便先一步说「电话我来打」,并制止了正要起身的他。



「啊,对了。」就在铃打完电话归来的同一时间,海晴也回想起来了。他问弁柄刑警:「去年五月高知大学女学生死亡的案件,是你负责的吧?」



弁柄眯起眼,他那股学生气息顿时烟消云散,显露出职业性的敏锐。「你还真清楚啊!我向你问案过吗?」



「不不不,其实我也是转了好几手听来的。那件案子后来怎么了?听说有他杀的嫌疑?」



「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听说尸体发现者和那个女学生是同一所高中出身的,现在在二专当讲师;而他参与了现场搜证——」



「哦!你和那位老师认识啊?」



「不,我和他并不熟。」明明点头敷衍过去即可,海晴却一板一眼地说明,实在相当符合他的作风。「我之前和那位老师的朋友聊天,他连发生过这件案子都不知道,听了以后相当惊讶,而且很担心后续发展;所以,假如解决了,我想转告他,让他放心。」



「原来如此。」弁柄似乎接受了这个理由,露出头一个微笑。「那件案子已经解决了,是自杀。之前会怀疑是他杀,是因为我们原以为她没有自杀动机;毕竟她才刚考上大学,还是大一新鲜人。话说回来,因为是入学时期,也有人猜测她是适应不良。不过,后来我们找到了遗书。」



「她有什么烦恼吗?」



「说来很惨。」弁柄回复为与刚才不同种类的坚硬表情。「有好几个男人对她下安眠药,趁她不省人事时轮奸她。本来这种案例,被害人往往记不清自己曾被性侵;但或许是安眠药的份量没调好,她竟然在半途醒过来。那些男人知道大事不妙,就拍下她的裸照,威胁假如敢说出去,就要散布照片。其实她根本不必屈服于这种威胁,找个信得过的人商量就好了;但她似乎是时下少见的纯真女孩,因过于羞耻及悔恨而寻死,在她租来的公寓房间里上吊。她和你刚才说的那位发现尸体的老师似乎是情侣。唉,毕竟是离经叛道的恋情嘛!她也不敢找那个老师商量这件事。来龙去脉全都详细地写在遗书里,真的很惨。」



海晴虽然疑惑「离经叛道」是何意,却无暇出口发问,因为铃突然插嘴说道——



「看来是惯犯。」她那微微泛青的眼白比平时更显得冰冷。「知道那些男人是谁了吗?」



「咦?」



「啊,对不起。」铃似乎被弁柄错愕的反应吓了一跳,掩住嘴巴。「呃……我刚才打电话到瓶窥同学家,是她妈妈接的,说她现在去美容院,会替我们联络;我有请她妈妈转达,要她办完事后立刻到这里来。」



「大概多久后才能来呢?」



「她妈妈说还要三十分钟左右。」



「是吗?谢谢。呃……」弁柄开口说道,似欲挽留准备离去的铃。他显然和一般年轻小伙子一样,为铃的美貌目眩神摇。今天的铃穿着类似男用的宽领白衬衫及灰色的两件式套装,那服装绝称不上漂亮,甚至有些俗气;但不可思议的是,这种装扮却更衬托出她的清秀可人。「关于刚才你的问题,那些男人的确是惯犯;根据遗书上所言,似乎有三个人。遗书上还提到了不少事,比方说,死者曾听其他的女学生说过,有一帮人会在街上搭讪女孩子,骗她们喝下掺有安眠药的酒后再偷走钱包,,或许这三个男人就是那帮人。」



「不知道姓名吗?」



「那帮男人的姓名吗?不知道,不过遗书上有提到一个名字,叫做浅钝。」



「浅钝……」



「据说他自称是高知大学的学生。不过——」



「自称?这么说来……」铃挤开海晴,在刑警前坐了下来。「她也是在街上被搭讪的?」



「不,不是。有一个同样是高知大学的女学生和她住在同一座公寓,两个人的交情很好;某一天,这个朋友拜托死者代替她去拿失物。原来是大学的行政单位打电话给那个朋友,说有人捡到她的失物,要请她去拿;那个捡到失物的男人本来是要问那个朋友的电话号码,不过你们也很清楚……」他半是苦笑。「该行政人员表示校方不能泄漏学生的个人资讯,会请那个朋友主动联络他。那个朋友联络男人之后,男人表示自己捡到寄给她的信,想转交给她。」



「他说捡到信,当然是骗人的啰?」



「大概是事先从她的信箱里偷来的吧!」



「这么说来,那些男人的目的其实不是死者,是她的朋友——」



「不,倒也不见得。对那帮男人来说,只要是漂亮的女大学生就可以吧!朝仓那一带有很多出租给学生的公寓,实际上,她那座公寓的住户也大半都是高知大学的女学生。那帮男人随便选个信箱偷信,再打电话给大学的行政单位,谎称捡到那人的失物——他们就是用这种方法物色猎物的。」



「原来如此。」路考茶似乎没听过这件事,显得兴味盎然。「事实上,那帮人也对代替朋友来拿信的死者下药;很显然地,他们并不在乎目标是谁。」



「对。得知遗书内容后,那个朋友大受打击,说是因为自己拜托死者去拿信,才会发生这种事……她当天有急事无法赴约,不得已才拜托死者的。个性纯真的人,交的朋友果然也一样纯真;听说那个朋友还哭着向死者的双亲道歉,说死者会遭遇不幸都是自己的责任,悲痛到连死者的双亲都要反过来安慰她。」



「你说那男人自称是高知大学的学生?」



「根据遗书上所言,一开始出现的只有他一个人;他自我介绍时,只说自己是高知大学农学系的人,并没报上名字。」



「咦?那为什么知道他叫浅钝?」



「那男人邀她一起吃饭,她大概认为自己是代替朋友来的,总不能对人家太冷淡,让朋友难做人,所以不得不答应。他们进了家常餐厅,应该就是在那里被下了安眠药的;后来她的记忆中断,醒来时,正被……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在她睡着之前,那男人曾拿出手帕,当时不小心弄掉了驾照;她帮忙捡起来,就瞄到了浅钝这两个字。」



「这么说来,这是本名没错啰?」



「所以她在遗书中也显得很不甘心,说那时应该更注意看清名字及住址,并记下来。」



「想当然耳,高知大学的农学系里并没有叫浅钝的男人啰?」



「不,其实调查之下有一个,当时是三年级生。我们去问案时,他不但抵死不认,还说我们是故意找碴。他辩解说『哪有人打算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还老实说出自己是高知大学的学生』?他那么一说,我们又没物证……」



「对浅钝而言,反正到时会使用安眠药,安全得很;所以姓名虽然不能说,但身分还是老实讲,比较不会引人怀疑。毕竟农学系的校区虽然远在南国市,但难保他不会再和被害人碰面。然而,安眠药的份量不够,被害人在性侵途中醒了过来;那一瞬间,浅钝一定很后悔自己老实报上身分吧!」



「还无法确定他就是那个强暴犯。」弁柄的口气有些心虚;他凝视铃的眼神仍充满眷恋,但职业道德终究胜过了个人情感。「至少以我们的立场而言,无法如此断定——」



「剩下的两个呢?」



「一无所知。不光是名字,连那帮人是否只有三人都不确定。」



宛如欲阻止气氛陷入沉默一般,铃起身更换茶叶,并将下午茶剩下的日式点心放到刑警面前。



「呃,那……」海晴拉回话题,似乎认为这是自己的义务。其实接下来只要放任刑警们去等瓶窥同学到来即可,他大可回到工作岗位上;但他却忍不住发问。他并非基于好奇心,纯粹是出于串场的好意。「刚才你们问起学生折价券,也和这件案子有关吗?高知南警署的刑警特地跑到安艺来,代表——」



「昨天的晚报有刊,或许你们已经看过了。」弁柄向铃道谢,啜了一口茶,又清了清喉咙;他像是征求同意似地瞥了邻座的路考茶一眼后,才开口说话。他的表情说明他不懂自己今天为何对一般市民如此饶舌。「昨天天还没亮时,在高知市闹区的巷子里发现了一具年轻男人的尸体,是被以钝器打伤后脑后勒死的——先让对方无法反抗再行杀人,是常见的手法。不知是被凶手拿走了还是原本就没带,我们完全找不到钱包或驾照之类的东西,所以被害人的身分还不明。」



「呃,所以……」海晴宛如仿效弁柄一样,先征询似地瞥了铃一眼后才问道:「那是强盗杀人案啰?」



「现场是住商混合大楼背后的脏乱小巷道,常有醉汉与流浪汉睡在那里,所以也有这个可能。」



「完全没有和他身分有关的线索吗?」



「他的上衣背面用英文字绣着YOSHIKI·U,当然,还不知道这上衣是不是被害人的。」



「芳树(YOSHIKI)?」海晴歪着脑袋;这名字他似乎在哪儿听过,一时之间却回想不起来。「芳树啊……」



「而从上衣口袋发现的,就是瓶窥高子的学生折价券。」



「这么说来,她和被害人有关系啰?」



「我们就是想请教这个问题,才前来拜访的。顺利的话,说不定能查明被害人的身分。」



「请问……」海晴的耳边里响起了水缥季里子说「他好帅」时的声音。「那个被害男性,是不是长得很帅?」



弁柄及路考茶面面相觑,接着开口的是路考茶。



「长得是很时髦,五官分明又端正,生前应该很有女人缘吧!」



弁柄正要开口询问海晴时,铃说道:「就是她。」原来是瓶窥高子出现了。高子一头短发,身材娇小,但胸部却高高隆起,足以「巨大」二字形容;再加上那不搭轧的娃娃脸,酝酿出一股独特的风骚气氛,感觉上就是个中年人杀手。



既然目的已出现,自己再没必要串场,因此海晴极为干脆地将座位让给高子,回到工作岗位上。此时,铃悄悄抓住他的手臂,小声唤道:「山吹!」



「什么事?」



「刚才提的那件事」走离接待室一段距离后,她才在海晴的耳边轻声问道:「你知道多



少?」



「完全不知道,毕竟就连刑警也不知道被害人的身分啊!」



「不是,我不是问那件事,是问去年五月自杀的高知大学学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