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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贵妇(2 / 2)


“噢,原来如此,我懂了。”学长瞥了一眼仍然一脸困惑的匠仔,很得意的样子。“就好像那种忍受着丈夫的出轨和婆婆的牢骚,在两代人的夹击中顽强生活的年轻妻子。”



“是不是在两代人的夹击中生活还不太清楚,不过那个人大概真是个家庭主妇。除了那顶标志性的帽子之外,她的穿着一向比较随意,妆化得倒一点也不马虎。她大概是在等自己的老公下班回家,在这段不长的时间里只能急急忙忙地赶到‘三瓶’和‘花茶屋’,所以才会是这样的一副打扮吧?”



“也就是说,”匠仔又显得有些不解,“因为回家之后就得接着干家务活,所以衣服就不怎么换了,但是出于女性的爱美之心,还是得化了妆才能出门……”



“嗯,确实有可能是这样。”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研究配方的说法就更经不起推敲了吧。”



“为什么?即便是普通的家庭主妇,也会因为想要自己做出那个味道的寿司而热情地跑到店里试吃吧?”



“比起热情,我在她身上感受到更多的是执念一类的东西。”



“……这样啊,”高千点了点头,“执念啊,也许真的是这样。”



视线在半空中游离的高千认真地思考起来,大家也同时陷入了沉默——这段时间还真是长啊。



“……然后呢?”



几乎趴在地上的漂撇学长终于不耐烦了起来。



“啊?”高千如梦初醒似的眨了眨眼睛,罕见地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使得她的面容显得更加天真无邪了。“什么然后?”



“喂喂,高千。匠仔提出‘白贵妇’的行为不是出于热情,而是出于执念这个说法之后,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啊?有什么想法的话就说出来啊。”



“说出来对解决问题也没有什么用。再说了,也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也没关系啊。好了,先说说看嘛。”



“总之,结论就是,鲭鱼寿司的数量会变成每天四份。”



“啊?”



“‘白贵妇’几乎在‘三瓶’和‘花茶屋’开门营业的同时到店,各点上一份鲭鱼寿司。因为鲭鱼寿司不接受预订,所以早早到店的她几乎肯定能吃上寿司。这样一来,每天晚上六点之前,两家店里鲭鱼寿司的数量加起来最多也就只有四份了。最近半年,两家店一直是这样的状态。”



“嗯,做个减法就知道了嘛。”像是不太明白高千的意思,学长挺起上半身坐得笔直,不停地抖着腿,“所以你想说明什么?”



“我想,这大概就是‘白贵妇’的目的。”



“目的?”



“把两家店里鲭鱼寿司的存量减少到四份——这就是她的目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日复一日地吃下两份鲭鱼寿司。”



高千沉静的声音奇妙地和“执念”这个词重叠在一起,我的后背不由得一阵发凉。



“我突然想到,事情会不会是这样的呢?不过仅此而已。刚才也说过了,我没有什么证据。”



“为什么……”学长好像也悟出了什么,不再抖腿,“为什么要把鲭鱼寿司的库存减少到四份呢?”



“为了让之后的客人只有四次吃到鲭鱼寿司的机会。”



“吃到鲭鱼寿司的机会吗?嗯,确实会变成四次。”



“我在想会不会是这么回事,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某人有机会能吃到鲭鱼寿司。”



“不想让某人吃寿司?”



“比如说她的丈夫。当然,前提是她确实是个家庭主妇。她的丈夫可能正好是‘三瓶’和‘花茶屋’的常客。”



“如果住在附近的话,那么下班途中顺道喝上一杯……”



“她也许不想看到这种事发生。”



“为什么?”



“鲭鱼寿司很占肚子的吧。如果一个人吃下一份的话,至少回到家后就不那么想再去吃妻子准备好的饭菜了。”



“难道说,她是为了防止这种事的发生才……”



“嗯,我突然觉得这可能就是她的动机。”



“但是,即使没有鲭鱼寿司。她的丈夫也有可能顺道先去哪里喝上一杯吧,因为如果不先到店里的话是不会知道那天有没有鲭鱼寿司的。一旦进店,那么很有可能就会坐下喝上一杯的吧?”



“如果真的只是喝一杯而已的话,等到回家的时候,大概还可以好好品尝妻子做的饭菜哦。但是,如果运气好吃到鲭鱼寿司的话,回到家可就拿不动筷子了。”



“这……说得也对。”



“这对‘白贵妇’来说或许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你们也许会觉得这事微不足道,但一个人的自尊心到底如何,外人毕竟无从知晓。对于她来说,下班归来的丈夫对着自己准备的饭菜迟迟无法下筷,可能正是一件非常伤自尊的事。当然,这些纯粹只是我的想象。”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直接和丈夫说清楚,让他下班后直接回家呢?”



“或许说了丈夫也不听,又或者找不到坦白的时机,还可能有什么无法当面和丈夫说清楚的理由。当然这些外人也无法了解。”



“但是,高千,她最多能吃到的也只是两份寿司而已哦。不管她多努力,也只能在两家店各吃到一份鲭鱼寿司,再怎么求老板娘也没用。也就是说,两家店加起来还会剩下四份寿司,完全存在无功而返,丈夫照样顺利吃到寿司的可能性。所以说,你不觉得她坚持的时间有点太久……”



“她对此应该早有思想准备了吧。虽然无法完全左右事态的发展,但她能做的也就只有把丈夫吃到寿司的概率降到最低这一件事了。所以她才日复一日地到店里去,把自己做的饭菜的命运赌在这种可能性上面……”



学长的喉结动了一下。高千看似平淡的叙述让人听得入神。



“当然,很不幸,她在这场赌局里经常是输家。但是,她却不得不赌下去。所以我才说这是执念。”



把命运赌在可能性上的执念……我突然想起来,不只是匠仔,高千其实也一次都没见过“白贵妇”。



和平时一样,之后的话题走向完全脱离了我们的控制,天也在不知不觉间亮了。星期天的早晨,和煦的晨光照在席地躺倒的漂撇学长和匠仔身上,两个人翻来覆去,鼾声如雷。



高千双手环抱着膝盖,好像正思考着什么。手里仍旧拿着玻璃杯,杯中的冰已经融了大半,酒想必也淡了不少。从昨晚开始,她好像就没怎么喝过杯中的酒。



我翻过身,朝着她的方向:“高千。”



看到我还醒着,她似乎有些惊讶:“怎么了?”



“高千,好像变了呢。”



“是吗?哪里变了?”



“那杯酒,不是都没怎么喝吗?”



能和漂撇学长还有匠仔混在一块儿,高千的酒量自然也十分了得,甚至比很多男生能喝。但是,虽说她最近还是和我们一起参加聚会,但却给人一种只是到处露露脸,酒却不怎么喝的感觉。



“我也会有状态不好的时候嘛。”



“……但是,状态不好的时候,以前的高千不是会早点回去的吗?碰上这种时候,学长和匠仔也就不太管你了。”



高千不知为什么显得很高兴,扑哧笑了出来:“你看得还真是仔细啊。”



“还有一件事让我很好奇。”



“什么?”



“高千也一次都没见过‘白贵妇’吧?”



“……为什么这么说?”



“你在描述她的外表时,总是显得词不达意。说起她到店里的时间段时,你的反应也像是刚刚才知道的。还有,学长手帐里的记录显示,高千缺席聚会的次数比我还多。但是,这一点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至少,我参加的每一次聚会,高千应该也参加了。所以,高千之所以会被认为缺席了某次聚会,是因为学长忘记把你的名字写下来了。就像今天,噢不,昨晚那次一样。”



“原来如此。”



“联想至此,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最近这段时间,准确地说,最近半年,高千一直在聚会的时候迟到。”



高千忽然站起身,我正想问她要去哪里。她却拿下巴指了指楼梯的方向。学长和匠仔依然鼾声大作,完全没有快要醒过来的迹象。



难道说我的发现会让高千感到困扰吗?这让我感到惊讶。虽说高千本来就讨厌和人接触,但她现在难道连对学长和匠仔都这么冷淡了吗……我抱着这样的疑惑,跟在高千身后。



高千在二楼的走廊停下脚步,转过身说:“接着说。”



“学长和匠仔应该还没有注意到高千逢聚会必迟到的定律。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总的来说,大家对聚会时间的记忆本来就比较模糊,因为一般很早就会到店,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比如像今天这样,即使有人迟到了一两个小时,但只要喝到一定程度,大家把一开始的座位都打乱了之后,就自然没有人会记得了。没错吧?”



“我没想过要隐瞒这一点。所以如果有人注意到了,也没关系。”



听到她自暴自弃式的回答,我更加不安了。以前的高千绝对不会在我们几个聚会时迟到。原本她的性格非常严谨,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这样一来,问题也许就不只是态度冷淡这么简单了,她想说的或许是“我已经不想再和你们这些人混在一起了”。高千的心思说不定早就不在我们几个身上了……也许是因为刚熬过夜,精神还处于亢奋的状态,想到这里,我惊慌失措,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昨晚喝酒时心里的另一个疑惑。



“……高千最近好像瞒着我和学长,跟匠仔走得很近吧?”



原以为她听到这话会生气,没想到她却开心地笑了起来。



“哈哈,真是输给你了啊小兔。什么话都逃不过你的耳朵。”



高千昨晚说漏了嘴——说出“深夜时段的店里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一号人物”之后,高千向匠仔确认了一下。两人的这次互动并没有被记录在学长的手账上,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人曾经单独约过会。



“匠仔几乎每天都和学长在一块儿喝酒。所以你们两个是在这里的聚会碰巧因为什么原因提早结束之后,才单独到‘三瓶’或者‘花茶屋’去的吧?”



“有一个小错误。”



“嗯?”



“准确地说,匠仔是一个人去的,因为在这里还没喝够嘛。我呢,是追过去的,装作也还没有喝够,凑巧在那里碰到他的样子。”



“为什么……”比起这些话本身,高千那种直截了当的态度更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为什么要这么做?”



“匠仔喝得烂醉的时候,我希望能够出现在他身边。我不愿意看到他孤零零一个人,也不愿意他和除了我以外的人单独待在一起。”



是因为刚熬过夜,神经还处在亢奋的状态吗?如果是平时的高千,即使表达同样的心情,也不会让人觉得她已经为此烦恼了很久……高千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耸了耸肩,轻笑了一声。



“喂喂,我这么说是不是会让人联想到一些色色的画面啊。”



“不过,会这么想也很正常吧?”



“嗯,一般都会这么想的吧。不过,别看匠仔那副样子,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男人嘛。如果醉倒的时候身边总是有个女人的话,他说不定也会产生奇怪的想法。”



“嗯,的确有可能。我觉得可能性还不小。”



所以,那种时候在他身边的不能是其他的女性,而必须是高千——她的语气再次给人冷淡的感觉。



“要是能自然而然地和他形成这种关系的话,倒也不错。没必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因为我有一件无论如何都要接着做下去的事。我这么做是有目的的。”



“目的?”



不管怎么说,高千在心理上没有疏远我们——或者说匠仔——这一点让我很欣慰。不过与此同时,事态好像更加混乱了。我不禁感到奇怪,如果她和匠仔之间真的存在我感觉到的那样东西的话,那么和他形成“那种关系”不应该正是高千的目的所在吗……按照她的说法,好像又不是这样。高千不是那种喜欢玩文字游戏的人,所以她口中的“目的”就让我更为不解了。



“你说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简单地说,就是归还从他那里借的东西。”



“难道说,”所谓天启指的大概就是这样的瞬间吧。“和你寒假回老家时的事情……”



高千点了点头:“他……”



“匠仔他?”



“救了我的命。”



高千的口吻和往常一样平淡,或者应该说,比之前更让人觉得冷淡了。而且,这句话里好像还含有不想详细解释的意味。



“换作别人,可能会庆幸自己安然无恙,就此了结。可我就是这种性格。不论是谁,借来的东西一定要设法还上,就算是他也不例外。”



“借来的东西……”



“嗯,借来的东西。我一直在找机会归还从他那里借的东西。所以,如果在他需要帮助时,出现在他身边的却是别人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脚抖了一下,总觉得我本不该听到高千现在正说的这些话。



“我也不是有什么统计学上的依据。就是总觉得,喝得烂醉的时候,人容易不经意地说出一些平时瞒着别人的心里话。更何况,匠仔一年到头几乎每天都在喝酒,如果我不尽量保持清醒的话……”



执念,这个词再次出现在我的脑际。



“是因为这个吗?所以高千这半年才会一直在聚会时迟到,好把体力保存下来……”



“你知道我最大的对手是谁吗?”



“欸……”有种话题突然被岔开了的感觉。“对手?”



“最有可能阻碍我的对手,就是小漂啊。”



她没有岔开话题,我为自己刚才一瞬间的怀疑感到羞愧。



“怎么想都是这样吧。如果他要倾诉自己的烦恼的话,向小漂倾诉的可能性不是最大的吗。总是一起喝酒,又都是男生……但是,这样会让我很困扰。”



一直称呼匠仔为“他”的高千,看上去就像晨光之中的海市蜃楼……不过,如果真是这样,那这恐怕就是世上最美的海市蜃楼了。



“我也想救他一次。‘拯救’这种说法大概会让人发笑,或者觉得妄自尊大吧。以前的我怕是也瞧不上随随便便把这个词挂在嘴边的人。但是,我找不到其他的说法了。我就是想在他需要时助他一臂之力,觉得这就是我应该做的事,绝不能让给别人。当然,不管我做的准备有多充分,也不能保证他一定会向我求援。虽然不一定,但是只要有可能,我就想赌在这种可能性上。想象着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向我倾诉自己的麻烦事。”



“你说的麻烦事……是什么?”



“和以前的我一样。和以前的我碰到的那种麻烦一样。”



虽然不清楚内情,我还是不住地点头。“所以……那是什么?”



“不知道。就是因为想让他把那件事告诉我,我现在才会这么努力啊。”



“也就是说,你连他有没有麻烦事也不知道了……”



“不,我知道。”高千转过身,“我知道的。”



这个瞬间,我确信无疑。她的那句“为了达到目的,不介意和匠仔形成‘那种关系’”既没有半点的隐瞒,也没有丝毫的夸张。



“那么,”她打了个哈欠,“我们稍微到楼下睡一会儿吧。”



她说着开始快步走下楼梯,我慌忙跟上。



“……不回家吗?”



“今天是星期天哦。”高千又用下巴指了指依旧鼾声大作的两人,“这两个人肯定会嚷嚷着要为此庆祝一番,又接着喝起来吧。就在这种时候,人松懈下来,开始对身边的人吐露心声——这样的事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吧?所以说,一定要赖在这里才行啊。对了,小兔如果也在这儿睡的话,一定要先把毛毯拿出来哦。早上还挺冷的。”



“难道说……”我差点叫出了声,“难道说,高千最近不穿迷你裙,真的是为了……”



身体受凉的话会生病,所以才得处处留心吗?这一切都是为了匠仔,为了在他倾诉麻烦事时,自己的身体能处在一个良好的状态?



“……很傻吧?”



我不由自主地从背后抱住了高千。我没办法不这样做。她的这份心意真的等得到被匠仔了解的那一天吗?这种绝望的心情驱使我这样做。



因为,想想就会发现,其实我们几个对彼此的了解真是少得可怜。不只是匠仔,学长也好,高千也好,就连家庭成员构成这一点,也只是从大学办公室的资料里略有了解而已。



不去过多地探究彼此的情况,这种不宣自明的默契正是把我们几个联结在一起的关键。在这种相处模式下,匠仔真的有可能对着高千把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吗?



高千自然不会知道此刻我心里的忧虑,她背靠柱子,双眼紧闭。看起来就像战场上为了随时应对紧急事态而放弃了熟睡的士兵。



我躺下,拉过她的手,轻轻地吻着,感受着她的体温,并渴望在梦中遇到那不为任何人事所动的、高洁的贵妇。



注释:



[1]详见《苏格兰游戏》(新星出版社,201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