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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2 / 2)


“可是,那个……那个人偶,”母亲越说越激动,都有点歇斯底里了,“它是小启吗?那个人偶真的是小启吗?小启怎么会变成那种样子?!”



敦子对这位母亲的直觉感到惊异,尽力安抚她说,“时田只是由那个人偶联想到了冰室先生。他非常牵挂冰室的下落,又被突然出现的人偶吓到了,所以才会那么喊。人偶怎么可能是冰室先生呢?不会的,完全不可能。”



“是我昏头了,”冷静下来的时田也道歉说,“是我在胡说八道,让您担心了,真是非常对不起。”



几个人对冰室的父母连哄带劝,好不容易让他们坐上了电车。三个人决定回到敦子的住处,讨论如何控制事态的发展。



他们在车站前叫了一辆出租车。经过刚才那家餐厅的时候,只见门前已经停满了警车和救护车,甚至还来了好几辆报社和电视台的采访车。



①绘画用白色颜料。——译者



14



幡多温泉的旅馆是一座颇有年代的建筑,因为坐落在悬崖下面,而且有的房间都已经探出河床了,所以即使客流量增加了许多,也没办法进行改建。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里没有大型的宴会厅,遇上眼下这个人数众多的宴会要求,便不得不拆下各个房间之间的拉门,把好几个房间打通作为会场,然而其中因为有一个房间是探出河床的,所以整个会场实际上弯成了一个字母“L”的形状。



傍晚五点左右,回廊上的窗户全都大开,河面上吹来习习凉风,酒桌上的菜肴也都上齐了,刚刚泡完温泉的客人们全都面色红润,一个个穿着浴衣陆续入席。



幡多温泉位于连接越后山脉的五莱山上,由新泻市内坐巴士到这里要四个小时。能势龙夫一行人是在东京,当然更是不得不清晨一早就出发。除了能势,一同随行的还有新近负责新车“蔬菜”销售的第三营业部部长难波、负责技术和零部件的两位科长,还有一个营业部的职员,共计五个人。



接受能势他们邀请的有新泻市内数十位特约销售店的老板。到了明天,难波手下的科长和职员将会去新泻市内,给经销商的销售业务员、机械师等人进行培训,讲解维修等方面的知识。



两个科长等了半晌才在宴会上露面。他们两个人早上出门前没来得及解手,在大巴上忍了一路的颠簸,一到旅馆就冲进厕所,费了半天工夫,所以泡温泉的时候就已经晚了,又因为坐大巴的时候开着车窗被风吹了一路,不得不洗了个头,也就迟到得更加厉害。



“哎呀,真是抱歉。”



两个人顶着油光锃亮的头——是用房间里预置的发蜡抹的——出现了,宴会终于得以开始。



出席宴会之前,能势只在温泉里泡了一会儿,便回自己房间小睡了一下。这段时间他积累了太多的疲惫。本来他一直都牵挂着帕布莉卡,这一次也不想来的,但是无奈于社长的委托,只得出面应付一下。



宴会的气氛很快就到了高潮。有人说夜风伤身,于是拉上了隔一窗。天花板被壁灯照得一片辉煌。能势身边的空地上开始了节目表演。总公司营业部的职员各个都是身怀绝技,新泻销售店的那帮人里也是能人云集。搞到最后大家乱作一团,都分不清是哪边的人在献艺了。而且有人还会因为得不到表演的机会而生气,请他们上场反而变成一项招待内容了。



一个刚刚步人中年的销售店老板,把西服倒穿在身上,搭着钱袋和烟管扮成中国人。在场的人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差不多都要满地打滚了。然而就在这时候,一个女服务员从走廊连滚带爬地闯进了宴会,她的头发散乱不堪,和服都卷到了大腿上。她紧紧抱住“中国人”的腿大声叫唤。



在场的众人以为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笑得更加开怀。



“哎哟,小妞也上场了!”



“演得真像啊。”



能势一开始也以为只是表演而已,但是仔细一看,却发现女服务生的样子实在有些异常,而且看她脸色发紫,嘴唇打颤,整个身体也在瑟瑟发抖,似乎是被吓得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回事?!”



对于能势的怒喝,女服务生颤抖着回答说,



“老……老虎!有……有老虎!”



温泉旅馆里怎么可能会有老虎,众人再次哄堂大笑。



但是能势脸色愈发凝重。这个女服务生说的该不会是真的吧?莫非,是我之前做梦时梦见的那只老虎?我因为来到这家日式的温泉旅馆,不由得想起了虎竹,所以刚刚做了一个关于老虎的梦,结果那只老虎通过残留在我身上的迷你DC的副作用来到了现实里……



不对,这怎么可能——能势转念一想,所谓“无法分辨梦与现实”的怪异说法,终究只限于同帕布莉卡相关的世界中吧。



能势恢复了常态。他记起曾经看到过的一篇报道,说是某个人养老虎做宠物的。说不定就是那只老虎逃出来了吧。



这时候有些人也发现女服务生的惊恐不像是装出来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难波向能势望了一眼,问女服务生说,



“你说的老虎在哪儿?”



“在楼梯上,正要……正要朝这里过来。”



“不好!”



坐在靠近走廊位置上的一个男人探出脖子向走廊张望,然后一言不发地把桌上的酒菜推到一边,往地上一趴,像只蛤蟆一样跳了出去。旁边的人被他的举动搞得目瞪口呆,然而就在这时,一头老虎就像受到了那个男人动作的启发一般,猛然从走廊跳进了宴会。那可不是毛绒玩具,而是一只真真切切的老虎,而且个头相当庞大。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一头现实的、活生生的、绝非电视或者关在动物园笼子里的老虎。



众人“哇”的惨叫起来。老虎的狩猎本能似乎被这叫声激发,跳向旁边的一个人,随后像是要证明自己的野性一般,一口咬上了那人的脖子。



大家全都尖叫着拉开隔窗,争先恐后地越过栏杆跳出去。有人摔在河滩上,座位悬空在河床上的那批人蹿到走廊里推搡一番,最终结果还是跳进河里逃生。有人干脆被吓得半死,瘫倒在地动弹不得;有人紧紧抱住立柱想要拼命站起来,有人屁股瘫在榻榻米上,像个女人一样蜷缩着;有人死死拽着正要往外逃的人的腿不放;有人紧紧贴着墙壁,胡乱蹬腿。



总公司的营业部职员茫然无措地呆看着被老虎咬的人,看他脖子里喷出的鲜血还有临死前的抽搐。老虎扔下口中的猎物,转而向他扑去——年轻的职员便成了下一个牺牲者。



那个装扮成中国人的销售店老板早已逃去了走廊,脚下还拖着紧缠住他的女服务生。能势和难波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呆若木鸡,身边的人全都逃光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我……我们……逃吧!”难波伸手拍上了能势的肩头,他颤抖得近乎痉挛的双腿总算是站了起来。



老虎的血盆大口上沾满了年轻职员脖子里喷出的鲜血。它刚扯下一块肉,便被难波的动作吸引了注意,睨视着难波和能势他们。



15



小山内痛苦难耐。他恐惧睡眠。



一旦睡着,他人的梦就会经由迷你DC的残留副作用蜂拥而入。若是乾精次郎的梦也就罢了,可要是已经死了的冰室的恐怖梦境混进自己的梦里,那可是真正的梦魇了。而且梦里的冰室还是活的。



乾精次郎也对小山内坦白说,他也有同样的烦恼。



“不过啊,”乾精次郎说,“千叶敦子应该也和我们一样,受到同样的折磨吧。一到晚上,她也会害怕睡觉吧。”



话虽如此,小山内对梦境的恐惧还是丝毫不减。不但是恐惧他人的梦,他也恐惧自己在梦里遇上千叶敦子。一旦相遇,必然会发生战斗。她当然也在做同样的与他战斗的梦。异床同梦听上去要比同床异梦浪漫许多,然而实际上根本与浪漫两字风马牛不相及。那是劳心劳神的艰苦作战:先要分辨出到底是自己的梦,还是和他人的梦混在一起了;其次若是混进了他人的梦,还要找出梦的主人是谁。如果用过一次迷你DC的人都能闯入自己梦境的话,那么至少有冰室、岛寅太郎、时田浩作,还有帕布莉卡曾经的患者、身为某公司重要人物的能势龙夫,以及警视厅高层官员粉川利美。这些人都有可能在无意识状态下出现于小山内的梦里。



小山内尤其害怕粉川的出现。假如他不但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也闯入到桥本的梦境的话,以桥本那么薄弱的意志,恐怕当场就会被他发现冰室被谋杀的事实吧。



可是,再怎么恐惧也不能不睡觉,而且自己还有本职工作,没办法趁着旁人不睡觉的白天去睡。思来想去,唯一能够保护自己不受敌方侵害的办法,只有同乾精次郎和桥本统一时间入睡了。



唉,迷你DC的残留效果到底会持续多久呢?难道永远都不会消失了吗?迷你DC存放在危险药物专用的铅质保管箱里,但就算再怎么隔断,只要迷你DC存在一天,这样的恶梦就会持续一天吗?千叶敦子应该已经充分体会到迷你DC的危险性,停止用它了吧,但糟糕的是,小山内和千叶敦子就住在同一座公寓里,房间也仅有一道天花板的隔绝,不管用不用迷你DC,单是残留效果就足以能登入对方的梦境了。



要保持可以随时清醒的浅层睡眠状态虽然很难,但也不得不尽力去维持。凌晨两点的时候,小山内睡了。



好像是神宫外苑……小山内在做慢跑运动……但其实他从来没有慢跑过,不过倒确实想过要跑,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吧。对面有一个男人也正在向自己的方向慢跑过来,四五十岁的模样。愚蠢的人啊,上了年纪才想起来锻炼,都这把岁数了,再怎么跑也只是破坏自身的健康了吧。不对——那家伙不是岛寅太郎吗?



果然是他。岛寅太郎也认出了小山内,正向他跑来。这老不死的已经恢复正常了吗?老家伙还记得我们在他身上动过手脚吧,真可恶!是来找我麻烦的吗?



岛寅太郎站到了小山内的对面。他在笑。这个家伙脾气好得让小山内不由自主地气愤……和畏惧。



“您已经痊愈了吗?”小山内习惯性地用上了敬语。



“已经好了,好了,”岛寅太郎笑着点头,“被你折腾出来的□□□□的□□,帕布莉卡已经全帮我治好了。她是天才啊,和你们这些庸才可不一样。”



小山内勃然大怒。这不是我梦里的岛寅太郎,而是岛寅太郎自己。老家伙的梦混进我的梦里了。这个老不死的,借着做梦的机会,居然也敢说这种平时借他胆子都不敢说的话了。“闭嘴!老东西!我才是天才!你个老不死的!去死吧!去死吧!”



岛所长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他没料到会遭遇下属的如此谩骂,着实吃了一惊。他的身体“噗通”一声陷进地里,一直埋到脖子。他只露着脑袋,一边翻掘泥土,一边在参道①上奔跑,结果一头撞上一个粗大的树根,没法继续前进,只能仰面朝天,不知道在哭喊什么。



“活该!”小山内赶上去想要一脚踢飞岛寅太郎的头。不知怎的,他的心中生出一股虐待亲生父亲般的快感。然而就在他迈出步子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金属线绷紧的危险声音,就像钢琴琴弦发出的声音一样。



“住手!”



那是年幼的帕布莉卡。年纪虽然小,但是从她那身红T恤和牛仔裤的打扮上也能看出就是帕布莉卡。小山内自己好像也回到了少年时代。帕布莉卡手上拿着一把弹弓,皮筋已经拉到了极致,正对着小山内守雄蓄势待发。弹弓有多危险,小山内深有体会。小时候他曾经被朋友弹到过眼睛,要不是眼睛闭得及时,那只眼睛可就保不住了。当时那种痛彻心脾的感觉,至今依然记忆犹新。



“哇!”



眼前是缓坡的道路,两边都是豪宅,然而小山内没时间往房子里跑。他抱住头蹲下去,大声尖叫起来。



“别这样!危险,危险!”



“嘿嘿,嘿嘿,”坏女孩帕布莉卡得意地笑了,“果然啊,这东西男孩子都害怕。”



小山内虽然低着头,但也知道这时候帕布莉卡正站在自己面前。她手里弹弓上的小石子正对着自己的脑门。



“喂,守雄,你看,我松手喽!”



“哇!”



已经忍不下去了。虽然知道这只是个梦而已,但真要是受了伤,搞不好也会带回现实。小山内疯狂地挥动手臂,躲避飞来的石子,站起身逃回了除夕夜当晚的、自己儿时的家。



除夕之夜,小山内家里依惯例要给新年第一天做准备,会干活干到很晚。睡觉的时候基本上都是新年第一天的凌晨三四点钟了。小山内守雄他们这些小孩子也一直兴奋得睡不着,和努力干活的大人们一同熬夜,不过最后总是会在厨房里睡着。祖父从来都是大咧咧直接坐镇厨房,身边放着清酒的瓶子,手里捧着清酒的酒盏,不停指挥面前的女人们。不过这一次小山内守雄跑回到厨房的时候,却发现化身祖父的乾精次郎正穿着和服,盘腿坐在一贯的位子上,满脸不悦地瞪着守雄。



“为了好好地睡一个没有梦的觉,我煞费苦心,仔细调节了丁溴比妥(Butallylonal)镇静催眠药和舒砜那(Sulfonal)镇静催眠药的剂量,结果刚一睡着你就在这儿瞎嚷嚷,你这小子啊!”



“对不起,”小山内守雄撒娇般地哼哼道,“可是我很害怕呀,很害怕嘛。”



“这是你的梦吧?”乾精次郎打量了一下厨房,“你睡得最沉,好像有被人侵入的迹象。”



“其实这是一段让我怀念的时光,这里也是一个让我怀念的地方……但也是一段可怕的日子,一个可怕的地方,”小山内守雄哭了起来,“它也可能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我梦到过好几次之后留下的记忆。”



“这里发生过什么?”乾精次郎变成了一个精神医生。



小山内守雄回头望向大门。门正敞开着。因为家里的人一直在进进出出,整个晚上的门都开着,于是地痞无赖会趁机溜进来。在小山内守雄的梦里,这种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不过现实中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小山内守雄自己也分不清。



有时候是举止粗鲁的小流氓讪笑着顺手拿走家里的某样东西,有时候是眼神阴森的地痞找茬勒索财物,有时候是喝醉酒的彪形大汉调戏妈妈和姐姐,所有这些人都是一样的厚颜无耻,在小山内守雄和家人的拼死抵抗之下依然毫无愧色,刚被赶走又会卷土重来。尤其是除夕之夜,一旦梦见这个时间,那些无赖必然会随之而来。



“是吗?这么说来……不好,有人来了,”读取了小山内守雄记忆的乾精次郎咆哮起来,“这是你自我的一部分,是你想要努力守护的弱点。他们一定是瞅准了这个空挡。”



门口传来女人的惊叫,“谁,你是谁?”那是妈妈惊恐的声音。啊呀,来了!小山内守雄站起身,哭嚎起来。滚出去,滚出去!“这里不是你们这种人能来的地方!”我们家地位高得很哪,可不是你们这种人能来的地方。家里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哪是你们这种没教养的穷鬼能比得了的。



“没教养的穷鬼!滚出去!”



“唔,你是小山内守雄吧?”



由门外漆黑的夜色中走进大门的,是那个名叫粉川利美的警视厅高级官员。他可不是没教养的穷鬼,而是连小山内守雄自己也不得不仰望的社会精英。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笑意,身上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西服,就像那天在电梯里穿的那件一样,齐整得毫无皱褶。面容严正的他,即使是在梦里也厌恶邋遢的装扮吧。不知什么时候,小山内放弃了儿时的自己,恢复到成人的模样。也许是因为粉川利美的闯入,迫使他不得不做出无奈的选择。



“您是哪位?”小山内明知道自己的问题问得十分愚蠢,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发问。他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支撑自己不要瘫倒,甚至连双腿不昕使唤地后退都拦不住。



“你是知道的吧。”粉川依然没有半点笑意。他已经深入到小山内的意识之中。警视监。警视监。这个官衔压迫着小山内的神经。粉川在梦中的思想也灌输给了小山内。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粉川想,所谓迷你DC的副作用。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也许可以帮助帕布莉卡。利用这个效果找出真相吧。



“冰室的尸体在哪里?”



哇!小山内的心中发出一声惊呼。快逃!我没办法反击。



幸亏睡眠的深度和梦境的内容会因为冲击而变化。小山内置身在旅馆里。不对,说是旅馆,其实应该是老式客栈吧。许多旅客在大厅里惬意地休息,小山内自己则是一名年轻的武士。要小心啊,他想。在历史小说里读到过这类地方的描写。到处都是小偷、扒手和骗子。这就是他此刻所处的地方。这是梦中的警告吧。不能大意。尽管一身武士的装扮,小山内还是感到害怕。这里都有哪些人?商人、朝圣的母女、相扑手、年轻的夫妻、耍猴人,全都是小山内厌恶的邋遢无比的下层庶民。啊……在那里!叼着烟枪白发苍苍的木匠师傅岛寅太郎、稻草人打扮的千叶敦子,正越过人群偷窥自己。够了!小山内站了起来。我受够了!放过我吧!不管逃到哪儿都不行吗?见鬼!真他妈的见鬼!我要把你们杀得片甲不留!



小山内拔出了刀。



①前往明治神宫参拜时所走的道路。——译者



16



自己还是在梦里吧——小山内虽然在梦里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还是无法轻松对待梦里的生活。也许换作别人也是一样,越知道是梦,反而越要认真对待。来自潜意识的命令阻止了放荡不羁的存在。



小山内同时也感觉到,身在梦中的也许并非只有自己。只要自己还是年轻武士的装扮,那就说明自己还在梦里。手里还握着刀。自己拔刀之后发生了什么?刀刃上并没有血。自从拔刀直到现在,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但是那段时间里的记忆却完全丢失了。而且自己似乎一直在做梦醒的梦。一身年轻武士装扮的自己刚刚从床上醒来,两张床并排而放,旁边则是PT仪。昏暗的卧室。不对,像是诊疗室。小山内明白这是经由某个人的梦境看到的,是帕布莉卡的梦吧。这里是千叶敦子的卧室,同时也是给患者进行治疗的房间。



自己没有半点现实感,但身边的一切却如此真实——这可能吗?不过既然是身在梦里,当然也就没有进一步思考的必要。小山内笨拙缓慢地爬了起来,动作完全不像年轻的武士。



隔壁传来说话声。是个男人的声音。隔壁应该就是客厅吧,这样看来,千叶敦子是把男人带回了自己的住处,而且还和他亲热交谈吧。小山内的身体因为嫉妒而摇晃不已,突然一歪靠在了门边的墙壁上。他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细缝,偷窥客厅的模样,同时竖起耳朵偷听。



“不过那头老虎并没有扑我,反而跑到我身边,贴在我的身上,像是很眷恋我一样,然后还打起呼噜来了。”



是那个叫能势的男人,某公司的重要人物。他正瞪着眼睛扫视在场的人,似乎是在讲述自己的经历。客厅里坐着千叶敦子、时田浩作、岛寅太郎,还有两个小山内不认识的男人。比起小山内自身感觉到的模糊感,那些人的存在感异常明确,交谈的语言也是非常清晰,简直就像是现实世界一般。



“一般情况下这是不可能的吧。一头发狂的老虎闯进人群里乱咬,又怎么会贴到其中一个人的身上?不过我当日寸一摸到老虎身上如同钢针一样的毛发就明白了。那是梦,再不然就是那头老虎来自梦里。或者更准确地说,那是化身为老虎的虎竹贵夫。”



刚刚结束出差回到东京的能势龙夫直接来到了敦子的住处。敦子、时田和岛所长把他围在中间,只有粉川利美因为需要代理警视总监的重要工作无法赶来,由山路警视和宇部警部代替。时田浩作和岛寅太郎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至少可以保护自己,所以菊村警视正和阪警部也就不再担任护卫工作了。



“老虎就在我眼前消失了。大概是因为我一直在梦里——不对,是在现实里嘟嚷‘消失吧,消失吧,给我消失,回到梦里去’什么的吧。在我身边的难波也看到这只老虎凭空消失了。他也和我一样,没敢把这非现实的一幕告诉警察,不然肯定会被笑死。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应该在报纸上都看到了。警察、消防队,还有猎人协会都在山里仔细搜了好久,当然什么也不可能搜到。不过因为死了两个人,还有不少人受伤,也没办法用集体幻觉来解释,所以直到现在那一带还被列为老虎出没区域,处在戒严的态势之下。”



“和餐厅里出现人偶娃娃的情况一样啊,”山路警视的眼神熠熠生辉,似乎是想反驳这番不成条理的叙述。或者说,他是想努力保持自身作为警官的逻辑性吧。“出自梦境之物,本身就是不存在的,所以它的凭空消失也没什么稀奇。倒是现场为什么会出现死伤呢?这其中有什么含义吗?”



这问题虽然是向着敦子问的,但敦子也没办法给出回答。就算勉强做答,能说最多也就是来自梦境的使者会给现实世界带来死亡、留下伤痕,从而重新反映出梦境具有的强大力量什么的,其实只是不着边际的象征性推测而已。



“是我不好,”时田浩作一直双手抱头,这时候终于大声叫起来,像是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一般,“我不该做出那种东西,也没有加上限制访问的机制,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做出来了。这是我的失职,我不配当科学家。”



大家一时间找不到安慰他的话,全都陷入了沉默。时田更加自责起来,一边说一边痛苦地蜷起身躯。



“是我太冒失了,一味沉湎在自己的发明天才里。对了!”他转向旁边的敦子,慢慢伸出厚实的手掌,“我来拆迷你DC。把它们全给我。你手上有几个都拿出来,我马上拆了它们。”



“请等一下,”山路警视急忙站了起来,“我能理解您此刻的心情,但是对方手上还有剩余的迷你DC,我要是看着您拆掉手上的这几个,以后再出现紧急情况无法对抗的时候,我就要被狠批了。”



“是啊,”能势也附和说,“至少要先和粉川商量一下。”



“可是不知道迷你DC的存在会不会导致残留效果的强化啊……”时田低声哼哼说。



“就算我们这边处理掉自己的迷你DC,”岛寅太郎面带疲惫,无力地说,“只要他们手上还有,那还是会每晚侵入我们的梦境啊。我已经头晕了,昨晚还被小山内搞得很惨。”



他指的应该是被小山内大骂一顿,不得不潜到地下一边挖一边逃的事。



“只有在梦里才有机会从他们手中夺回迷你DC。虽然我想他们现在应该也不戴迷你DC了,不过……”敦子激励胆怯的岛所长说,“还是请忍耐一下。我会像昨晚一样保护您的。”



“啊,是的,没错。你还在战斗啊。”岛所长感叹说。他看起来老了很多。



时田和能势两个人作为共有梦境的一员,都向敦子点头示意。无论他们是否在梦里出现,至少都能看到敦子在每个梦里的战斗英姿。



“粉川警视监也说他昨天夜里和乾精次郎之间上演了一场严酷的战斗,”山路警视苦笑着说,“啊,不过那好像也没什么好笑的……”



“啊?怎么回事?”敦子和岛寅太郎对望了一眼。



“是除夕夜的梦吧?小山内从警视监眼前逃走之后,肯定换成乾精次郎出现在大门里面了。”岛所长露出担忧的神色,“难怪会转变场景,昨天那个大门是小山内的梦境内容啊。”



“那一段我没看,”时田也担心起来,“粉川对决乾精次郎,没事吧?”



“那家伙不会有事的,”能势不禁庆幸不是自己面临那样的局面。他像是要否定自己的忧虑一般,说,“因为我们是进攻的一方。”



“后来小山内打扮成年轻武士,出现在一家客栈里,”岛寅太郎说,“我和帕布莉卡也都穿着古装去了。武士拔刀的时候吓了我们一跳。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警视监和乾精次郎在只剩他们两个的梦里开始战斗了吧。”



“对啊,刀拔出来了。”



某个空洞的声音接上了岛所长的话。在场的众人全都僵住了,只有宇部警部站了起来,瞪着卧室的门。



“谁在里面?”



“是谁?”山路警视也带着一股不祥的预感站起身子。他摆好架势,放声喝道,“谁在那里?给我出来!”



门缓缓打开。客厅里的六个人屏住了呼吸。武士装扮的小山内手中提着刀斜倚在墙边,他的身影的轮廓朦胧模糊,毫无生气的眼底沉积着阴郁的神色,低垂的眼神投向敦子,目光里暗含着一丝隐约的怨恨。小山内虽然毫无视觉上的存在感,但却如突然插入潜意识一般带有一种不祥的危险感。他的模样非常俊美,仿佛是古装小说的插画,而这又反过来更增添了几分危险色彩。



“从昨天晚上的梦里出来了,”敦子起身向厨房的方向退去。她的位置距离小山内最近。



“消失,给我消失!”时田想起刚刚能势说的话,他一边用自己庞大的身躯保护敦子,一边犹如念咒一般地反复喝道,“你并不存在!给我消失!消失吧!”



年轻的武士微微一笑,然后开始了明显是梦呓的胡言乱语:“拔了刀,后来。现在是牙齿的手。醒来时田浩作……门的理没有豆酱人口什么的。你这家伙……通奸吗?白色椅子……金色椅子的魔……你小子……”



小山内把手里的刀对准时田,步步逼近。宇部警部举枪瞄准了他,但却不知道该不该开枪。他向山路警视确认,“该怎么办?”



“开枪他也不会真的死在这儿吧……”山路也慌了手脚,“不过真要杀了他的话,对现实里的小山内会有什么影响吗?”



武士对着时田挥起了武士刀。他准备劈下去了。



“危险!”时田放低了身子。



“开枪!”敦子大声呼喊,“对现实不会有影响!”



“开枪!”



武士挥刀欲劈的时候,宇部扣下了扳机。



胸口溅出的鲜红飞沫四散喷射。武士装扮的小山内抽动起身体。他的刀自半空挥过。那张极富希腊气质的清秀面庞因为痛苦而扭曲,头发也披散开来。这样的姿态虽然也带有一丝仿佛低劣油画颜料绘制出的低俗感,但依然闪耀着颠倒众生的超凡美丽,甚至美得让人窒息。他的踉跄挣扎是为集中了所有色彩的死亡之舞。被痛苦逼出的微弱呻吟、自唇边流淌而下的鲜血、濒死时定睛看向天空的目光,全都是死亡美学的巅峰。在即将倒地的前一刻,小山内完全消失了。



“啊!”



小山内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身子几乎瘫了下去。他慌忙重新坐直身体。这是精神医院研究所的副理事长办公室。他正坐在乾精次郎的办公桌前,和乾副理事长商议理事会事宜。不知为什么,乾精次郎一脸惊讶地望着小山内。



“对不起,我刚刚有点头晕。最近一直都睡不好,尤其是昨天晚上,正如您也知道的……”彼此都有共通的梦境,小山内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没事吧?”



“是,已经没事了。”



虽然嘴上如此回答,但实际上从早上开始小山内就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感。而刚才的那一阵眩晕虽然抹去了空虚感,却同时也让他感觉像是丧失了一部分自我。怎么回事?他问自己。感觉上似乎是产生了一段空白。小山内用力摇了摇头,试图以此恢复元气。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乾精次郎继续侧头望着小山内,脸上满是疑虑。



“嗯?您说的是什么?”



乾精次郎摘下眼镜放到桌上,眨了眨眼睛。“就在刚才,你忽然在椅子上消失了,然后又穿着武士的衣服带着刀出现了。整个过程差不多只有一秒钟。你的胸口染着鲜血,看起来就像临死之前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感,异常美丽。那到底是什么回事?”乾精次郎的目光中淡淡地映出一层色情的光芒,他缓缓站起身,脸上露出微笑,“充满了魅力啊,小山内。昨天夜里的你,该不会借助‘恶魔之源’的力量,一瞬间显现到现实中去了吧。不过你又是被谁杀了的呢?”



乾精次郎绕到小山内的身后,双手温柔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太美了,我被你迷住了啊。”



17



敦子也感觉到了与小山内同样的对睡眠的恐惧。但她必须夺回迷你DC,这份责任支撑着她在梦中对乾精次郎、小山内,以及桥本发起进攻。在共通的梦境里占据优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可以设置出对己方有利的场景和情节,同时也能获得逆向侵入对方梦境的力量。



敦子害怕的是在持续做梦的过程中越睡越沉,一旦沦陷在潜意识中就会无法脱身。所以,虽然连续性的浅睡眠不利于健康,但她还是在寻找实现的方法:药物、自动苏醒装置,在PT仪前以一种不稳定的姿势入睡,等等。



这一天晚上,敦子决定依靠自动苏醒装置。她把机器设置到非完全苏醒的浅眠维持状态,又在枕边放了一部电话机。她和时田与岛寅太郎商定,每隔数小时就相互打一个电话,以防自动苏醒装置失效。



虽说是浅睡眠,身体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状态,唯有脑波描绘出与清醒时候无异的曲线。这其实已经是REM睡眠了。在REM睡眠的状态下,根本不可能一边做梦一边操纵PT仪,甚至连分辨是不是梦境都做不到了。



这是第一次的REM睡眠吧。此时此刻,敦子全然不知自己正身处在梦中。她回到了曾经与桥本关系不错的那段时光里,正和他一起身处在实验室中。应该是在做生物或者化学实验吧。试管里则是各种各样的细菌,是噬菌体实验吗?总是口渴的敦子拿起矿泉水瓶正要喝水,然而水里也蠕动着某种绿色的小生物。



“是细菌啊。”



“煮沸了看看?”桥本在一旁出主意。



敦子把水倒进烧瓶,刚刚点火的时候,忽然“啊”的一声,熄灭了火,举起烧瓶,仔细观察瓶里的模样。



细菌正在生长。



“这个还是叫菌类更合适吧。”



桥本点头表示同意。“对,是类似变形菌的不完全菌类吧。肯定是发生了突变。”



可能是接触到外界空气的缘故,三只菌类的体长长到了三英寸多,颜色也变成了刺眼的深绿、深红和深黄色。上部长有类似于脸的东西,身体呈纺锤形,像是巨大的孑孓一样。那张脸上甚至连五官都清晰可辨。



“这种水不能喝了呀。”口渴越来越厉害。



“这东西不过是碳水化合物嘛,”桥本把筷子伸进烧瓶,夹出黄色的那只,一口咬下了脑袋的部分。



呃……敦子一阵恶心。她再次观察烧瓶,却发现里面红色菌的脸变成了自己的模样。



“哈哈哈哈哈!”



身边的桥本放声大笑。他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乾精次郎。他就是那只绿色菌,正把纺锤形的下半身缠在已经变成菌种的敦子身上。



“是梦!”



乾精次郎的出现让敦子大受冲击,同时也意识到这是在梦里。她立刻将红色的身体就势变成了红色的T恤,化身为帕布莉卡。睡得还真早啊,才傍晚七点而已。是和我一样打算好好睡一觉才这么早睡的吧。不过乾精次郎并没有表露出真正的心理状态,显示出他过人的自制力。



“桥本,救救我,救救我!”帕布莉卡尝试呼唤桥本。她认为刚才那个人或许也是真的桥本,可能他也同样错开时间睡觉,结果和自己一起进入了这个做实验的梦境。帕布莉卡还猜想是乾精次郎或者小山内强行命令他错开时间睡觉的,免得意志薄弱的他会因自己的诱惑而在梦中泄露秘密。



这是桥本常去的一家拉面馆。桥本从桌子另一边伸过手来。他想从帕布莉卡身上摘下变作菌种的乾精次郎。帕布莉卡明白,这是桥本潜意识的影响。在他心里依然存有当年与自己关系良好的那个时代的印记。虽然理智告诉他,他们已经不可能了,但对敦子的倾慕之心依然不减。



“啊,果然是在睡觉。”太好了,帕布莉卡安心地说。



笨蛋!乾精次郎的怒骂向桥本袭去。明明是一伙的,却只会扯后腿,还真是个净会惹麻烦的叛徒。就算不干掉你,至少也要让你发疯!读取到乾精次郎的残虐意图,桥本吓得慌忙逃走了。不,别逃,快点醒过来!帕布莉卡呼唤桥本。厨房的平底锅起火了,“啪”的一声烧了起来。



乾精次郎化身为阿蒙①,身上缠绕着一条蛇尾。阿蒙的头如猫头鹰,口中喷出熊熊烈火。阿蒙,地狱中最大的侯爵。不愧是乾精次郎主动变化出来的异教魔物,它具有无比真实的存在感,让桥本大为惊恐。桥本放声惊呼,被迫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背叛了教授的意图。他从乾精次郎教授的心里甚至读到了发疯和死亡,而且对这种惩罚的畏惧让他想到不管是不是在梦里都无法获救的可能性。这把他吓得都尿床了。帕布莉卡甚至可以感觉到桥本下体的微温和骚臭,她也是由此发现了桥本尿床的事。



忽然,桥本和阿蒙的身影从帕布莉卡眼前消失了。桥本或许是因为尿床而醒了,可是为什么连乾精次郎变化的阿蒙也不见了?帕布莉卡不禁打了个冷颤。她仿佛听见桥本临死前的声音从现实里传来。难道是阿蒙在桥本苏醒的同时也出现在现实里,在他的床上把他活活掐死了?



实际上桥本并非睡在自己住处的床上,而是在研究室的沙发上打盹。他把梦中所经历的死亡痛苦带回了现实,与那份痛苦一同醒了过来。本是为了逃避痛苦而醒的,可是痛苦却如影随形,这是何等苦闷悲惨的现实!无处可逃的穷途末路,唯一的解脱只有死亡。这又是何等残忍冷酷的现实!此时此刻,阿蒙的尾巴紧紧勒住桥本的胸口,尖锐的利爪抓住他的阴囊,长喙中喷出的烈焰灼烧着他的脸。桥本的呼吸在熊熊烈焰中停止,他的睾丸被捏碎,肋骨也被挤断了。桥本同时体验了三种死法:赤色之死、黄色之死和紫色之死。在他死亡的一刹那,来自地狱的死亡侯爵,仿佛饱餐了三色痛苦一般,满意地咆哮了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说有过一点极其微小的背叛行为,然而就这样杀死了自己的手下,如此行径实在是太符合地狱帝国指挥者阿蒙的身份了。难道说,这位魔神通晓过去未来,预见到今后桥本还会做出更多倒戈相向的事,才抢先下手诛灭了他?杀戮之后的阿蒙,恢复了乾精次郎的理性,慌乱地回到了原先弃敌人于不顾的那场梦中。



帕布莉卡一个人被丢在自己的梦里,终于想起要靠梦境来完成的使命。她来到市中心车站一个偏僻的出口,出了车站以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沼泽地带,与另一边高楼鳞次栉比的闹市街区迥然不同。帕布莉卡的脚陷在泥沼里,同时留心观察附近有没有小山内守雄的气息。



“小山内!”



帕布莉卡试着叫了一声,没有任何回应。他还没有睡吗?这样一来,迷你DC的位置就无处可寻了。不过就算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睡在这里也很危险。最坏的情况是乾精次郎保持着阿蒙的形态与桥本一起苏醒,那样的话,他肯定还会再次返回梦境的吧。只能从他嘴里问出迷你DC的所在了。可是他的精神力量很强大,又被异教的强韧层层包裹,到底怎样才能斗得过他?索性先醒一次比较好吧。



几个流浪汉模样的男人在泥沼中徘徊,不时向帕布莉卡这里瞥上几眼。帕布莉卡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作为女性的危机感。这几个人弄不好有可能是乾精次郎在梦中的手下,甚至连这片沼泽本身都是乾精次郎的意象。还是赶快切换场景吧。帕布莉卡置身在图书馆里。清冷的空气,干燥的阅览室,高高的天花板。图书馆里整洁宽敞,四下空无一人。这里应该比较安全吧。帕布莉卡摊开桌上一本大开本的书,书名叫《贝尔图赫的少年图鉴》。



哎呀,果然是回来了,帕布莉卡暗想。书中的一张插图是格里芬②,是长着鸟的脸和翅膀、却有着狮子身体的异教怪兽。一看到它,帕布莉卡就明白肯定是乾精次郎的化身。只见书中格里芬的侧身像动了起来,脸转向帕布莉卡。那张脸变做了乾精次郎,露出猫一样的笑容。



“迷你DC,”帕布莉卡先发制人,“迷你DC藏在哪儿了?”



脸幻化成乾精次郎的格里芬晃动身体,双翅随风展开。



“喏……”



由他拼命压制的意志的缝隙间,帕布莉卡瞥见了某间研究所的内部格局。一个专门用来存放危险药品的保管箱碍眼地放在角落里。



“是在那个箱子里吧?”帕布莉卡叫道。对了,那个箱子是铅质的,那就没错了,一定是为了截断迷你DC的效果才放在那个里面的。那是谁的研究室?



“嘎嗷”



格里芬发觉自己的心思遭到窥探,顿时露出了凶相。秘密被你知道了!你这小妞!不会再让你偷窥了!



格里芬挥动翅膀,图鉴的书页随风翻起,格里芬从书里飞了起来,一直飞到阅览室圆顶天花板的附近。怪物在那里悬停了片刻,变了个方向,瞪圆双眼,张开利爪,瞄准了下面的帕布莉卡。



只有不断反击才能不被击中。帕布莉卡大声吼道:



“那是谁的研究室?到底是谁的?!快说!快告诉我!”



格里芬消失了。为了防止被帕布莉卡知道研究室的主人是谁,乾精次郎自己主动苏醒了吧。



好,去研究室。那恐怕就是小山内的研究室。闯进去找到迷你DC,只要把它紧紧攥在手里返回现实就可以了。帕布莉卡将场景换到了研究所。一楼唯一宽敞一点的地方只有医务室门前的走廊。她就出现在走廊的一个拐角处。



①阿蒙(Amon),所罗门王七十二柱魔神中排名第七,位阶侯爵,狼身蛇尾,口吐烈焰。——译者②格里芬(grifon),即狮鹫兽,传说中的一种怪物。——译者



18



估计大部分员工都该回去了,能势龙夫和粉川利美来到了精神医院研究所。研究所里多少还有些员工,因为和毗连的附属医院的工作关系还没回去的,不过也没办法了。研究所大门关着,两个人绕到右边,从职员通道进去。一个五十多岁的保安从门房里探出头,看起来像是退休返聘的人,趾高气扬地问:



“你们两个,于什么的?”



“事务局在哪儿?”粉川反问道,同时出示了职务证明,不过并没有拿警官证。



保安连正眼都没瞧一眼,就大声吼道:“已经过了时间了,明天再来,明天。”



“我们要搜查。”



粉川平静的语气更显得有些可怕。能势不禁有点佩服。



这时候保安才仔细打量粉川手中的证件,他害怕了。“啊……可是,那个什么……这么急……搜查是吧,搜查令呢……?”



“看了这个还不明白?”粉川说,“我是警视监。搜查令就是我签发的。我就是搜查令。”



手足无措的保安乖乖地告诉两个人事务局以及事务局长办公室的位置。两个人径直走了进去。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能势紧跟粉川的大步,问,“你真的不用搜查令?”理论上说,搜查令应该是由警察提出申请,法院签发才对……



粉川笑而不语。那肯定是信口胡说了,能势想。



不知从哪儿传来电话铃声。好像就是在他们要去的事务局长办公室。



“哟,保安给局长室打电话了。”



“嗯。”



两个人加快了脚步,到了办公室,门都没敲,便直接闯了进去。葛城正缩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手忙脚乱地把几本账簿往墙角的保险柜里塞。



“别动!”粉川大喝一声。



葛城被粉川洪亮的声音吓得往后一仰,手里的账簿掉在地上。他还是缩在角落里,护着保险柜大叫,“你们两个是什么人,怎么突然闯进来了?门都不敲,太没礼貌了吧!”



“您应该知道我是警察,葛城先生。”



粉川三两步跨到葛城的面前,一把夺下他从地上捡起、紧紧抱在胸口的账簿,堆在桌上向能势推去。“能势,给我查查。”



能势打开账簿,开始查看。



“这是我的名片,以后可能还需要您的协助。”粉川递出名片,摆在葛城面前。



“啊……”看到名片,葛城瞠目结舌,他默默地从桌上拿起了电话。



粉川任由他去打电话,自己开始翻找保险柜。



能势看了第一本账簿就明白了,这是二级分类账,肯定还有与之相关的资料。“喂,粉川,保险柜里有没有发票本、资料册之类的东西?应该有的,帮我找找。”



“发票本有的。”



“盖过章的吗?”



“盖的都是乾精次郎的章。”



“就是它了,没收。”



“乾教授吗?”电话铃声响了半天也没人接,葛城正要急得跳脚,对面似乎终于接通了。葛城赶紧开始报告,“警视厅一个叫粉川的警视监在我这里……”



粉川和能势迅速整理出要带走的账簿、发票和相关资料。葛城放下电话,叫住他们说,“刚刚我给理事长打了电话……”



“理事长?”粉川厉声问道,“刚才的电话是打给乾精次郎先生的吧,他应该是副理事长吧。您为什么不给理事长岛寅太郎打电话?”



“唔……”理屈词穷的葛城不知道如何作答,他双手绞在一起,绕过办公桌,站在两个人面前,带着恳求的神色,就差跪倒了。“您二位能稍等一下吗?请务必见一下我们的副理事长。他马上就到。不然的话,我……那个什么……”



能势笑了笑,插话道,“等一等倒也没问题,不过为什么是‘副理事长’呢?”他把粉川的话又强调了一下,“是比理事长还可怕的人吗?啊,对了,不好意思,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能势。”



这时候门打开了,进来的却是刚才那个保安。他反手关上门,呆站在门口,惊惶的眼神在房间里的三个人身上来回扫视,双手高高举起,像是在比划什么。这家伙是在干什么?三个人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葛城急不可耐地大叫起来。



“鸟……走廊上……鸟……”



“鸟?赶走不就行了!”



葛城刚说完这句,忽然明白保安是在用双手比划鸟的大小,顿时张口结舌。保安又伸了伸手臂,似乎是想说那只鸟比他比划的还要大。



“那鸟长什么样子?”能势问。



保安发现必须要用语言来汇报,便陷入了一个极其混乱的状态。他带着哭腔说:“身子像野兽,”刚刚轻声说完这句,他又扯开嗓子吼道,“嘴巴能喷火!”



能势和粉川对视了一眼。说起来,研究所的确是个梦中的事物可能出现的地方。而且如今这个时候也差不多正好。



“白痴!发什么傻,滚出去!”



就在葛城对着保安大吼的时候,走廊上传来粗重的挥动翅膀的声音。有一个什么东西重重撞在门上。背靠着门的保安被冲得向前倒去,葛城又被吓怔住了。



“带枪了没?”



能势小声问粉川。粉川摇了摇头。



振翅的声音渐渐远去。粉川凑近房门,打开一条细缝,看了看外面走廊的动静,回头向能势说,“好像飞走了。”



他折回来从能势手中取过装有重要资料的信封,紧紧夹在肋下。



“你们两个暂时不要离开这个房间,”粉川向葛城和保安强调说,“情况非常危险。”随后,他催促能势,“我们走吧。”



“刚才那个……是什么东西……?”葛城颤声向正要出去的粉川和能势问。



“那个不就是你叫来的吗?是副理事长吧。”能势丢下这一句,随着粉川出了门,来到走廊上。



走廊上很安静。研究所里仅剩的员工也早被保安看见的那只大鸟吓得躲起来了吧。走廊上的灯都坏了,两侧的墙壁上留着烧焦的痕迹,看起来像是高达数百摄氏度的高温,到处都被烧得溃烂不堪。



“那只鸟消失了吧,就像前几天的人偶,还有我遇到的老虎一样?”



“谁知道啊。”粉川从地板上捡起一根茶色的羽毛。



能势抬头望向走廊的前方,突然怔住了。在前面宽敞一些的地方,伴随着一阵阵让人联想起电视画面的闪烁,忽然出现了一缕红色。



“帕布莉卡!”



粉川看到正在四下打量的帕布莉卡也很惊讶。“她怎么来了?”



两个人向她走去。帕布莉卡也认出了他们。



“啊,你们两位也睡着了吗?”



粉川不明白帕布莉卡在说什么。但能势已经明白了眼前的情况,不禁一阵战栗。



“你现在是睡着的?”能势怕对帕布莉卡造成不良影响,抓住粉川不让他再往前走。他隔着四五米的距离,望着对面站在医务室走廊上的帕布莉卡,大声问。



“这是我的梦哦。大家都进来了啊。我打完一个回合了,就在刚才。”



果然不出所料,能势心想。帕布莉卡是在说梦话,而且她的眼中带着一层明显的潜意识色彩。



“帕布莉卡,我们是在现实里,是在现实中来到这里的!然后和梦里的你在这里相遇了!”能势兴奋地上前一步,“白天的时候说过的,我们要到这里来调查非法账目。”



“啊!”帕布莉卡的眼中闪烁起灵动的光芒,甚至让人以为她并没有在做梦。帕布莉卡苗条纤细的身体伫立在走廊上,那个不良少女的典型形象反映在两个人的眼中,仿佛带上了一种强烈而又令人怀念的淡茶色光芒,美不胜收。



“这可不得了啊。”粉川沉吟道,“无法想象的事态啊,真是不得了。”



“梦和现实混淆在一起了。帕布莉卡,你是被鸟追赶的吧?”



“鸟?哦,是格里芬,那个就是副理事长。”帕布莉卡的身体忽然浮上了半空,“不行,我还不能醒,现在还不行。我是来夺回迷你DC的。”



帕布莉卡微微倾着身子飘浮在距离地面一米左右的地方。她嘴里嘀嘀咕咕说着那些话,以免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是因为我们靠近了吗?”能势问,“我们靠近了,你就要醒了吗?”



“也不是这样,不过别碰我。被现实的手碰到的话,恐怕我就要醒了。”



TOUCHMENOT①。凤仙花一碰就会绽开。帕布莉卡一碰就会醒来。一丁点儿的疏忽都有可能破坏眼前这个奇特的平衡。帕布莉卡将身体前倾四十五度,沿着走廊向楼梯的方向飘去。



“我们已经拿到了非法交易的证据,接下来就让我们来帮你吧。我想总会有什么事情必须要现实中的人来做。你是在找迷你DC吗?它在这里?”



粉川追在帕布莉卡后面说。能势心中一阵紧张。他说的话逻辑性太强了,不会触发帕布莉卡的理性思考,以至于把她引向苏醒吧?



梦中的漫游。帕布莉卡的移动速度快得惊人,就像顺流而下的小鱼一样。她微微左右摆动身体,贴着楼梯上面的天花板升到二楼。能势和粉川抬头看着她的身影追上去。粉川是两台级两台级地大踏步飞奔,连粗气都不喘一个,可能势就只有气喘吁吁跟在后面的份了。



“迷你DC恐怕就在小山内的研究室里,刚才乾精次郎……”



帕布莉卡一路说着来到二楼的走廊。她站到地面上,如同滑行一般向前。最近的那扇右手边的门是新分给桥本的研究室,不过从门前走过的三个人此时并不知道桥本就在那房间里面的沙发上。



写有小山内名字的金属铭牌挂在走廊左手边的门上。粉川用肩膀撞开了上锁的门。



来到房间里,帕布莉卡重重点头。“我从那个格里芬的意识缝隙里瞥到过一眼。没错,就是这个房问。在那里面。”她伸手指向角落里一个危险药品专用保管箱。



如同保险柜一般的铅质保管箱锁得密不透风。帕布莉卡一边看着粉川和能势努力想要打开箱子,一边陷入了梦中模糊的思考中。这是现实的地界,而非我的梦境。如果我停留在这个现实中盘桓不去的话,不但可以实现梦中才有的能力,而且也会一直留在这个现实中吗?如果这样的话,岂不是同时会出现两个我:现在正在沉睡的千叶敦子,以及作为帕布莉卡的我……?



突然间警报响了起来。那声音如此响亮,以至于帕布莉卡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但能势和粉川却仿佛一点都没听见的样子。他们还在费力地试图打开药箱。那就是说,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了,帕布莉卡想。即使捂住耳朵也不见声音变轻,这意味着它不是研究所的警报声,而是别的声音——是来自于另一个自己、千叶敦子入睡的床边放的那部电话的声音吧。



帕布莉卡把能势和粉川留在小山内的研究室里,自己作为千叶敦子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之中。电话铃声震耳欲聋,声音吵得甚至连清醒的人都会头晕。敦子拿起了电话。



“喂,您好。”



“喂,喂,是千叶教授吗?是千叶教授吧?”眼下并不是通常的就寝时间,电话那头的人虽然听到敦子充满倦意的声音,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吵醒了她,当然也就没什么愧疚感。



“您是哪位?”



“我是大朝社会部的松兼。我就不客气了,刚刚收到千叶教授和时田教授荣获诺贝尔医学生理学奖的消息。恭喜您了!”



难不成刚从梦里醒来,又做了另一个梦?敦子有些怀疑。“可是我什么都没听说啊。瑞典大使馆也没有和我联系……”



松兼对敦子的平静态度有些焦躁,他短促地笑了几声,似乎有点兴奋过头了。“是驻瑞典总部通讯社的记者直接给我的消息。我这边一般都比瑞典大使馆的消息快哦。”



“您告诉时田教授了吗?”



“我还没有给时田教授打电话。实际上可能有点冒失,我想和您商量一下记者招待会的事。比起时田教授,我觉得千叶教授可能更适合讨论完整的方案。当然,如果需要的话,我也会给时田教授打电话。我这就打。”



“不用了,”敦子赶忙拒绝,“这个电话留给我打吧,谢谢您了。”



激动的情绪在心中翻滚。要说第一个将这份喜悦送给时田的人,必定非自己莫属。只有自己,才能真正和他分享这份喜悦。



敦子放下电话,活力四射地站了起来。



①TOUCHMENOT,意为凤仙花,字面亦可译为“勿碰我”。——译者



19



千叶敦子开着马基诺,把岛寅太郎和时田浩作一同载到了精神医院研究所。只见研究所的大门前已经被众多媒体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正与值班的职员、夜班的医生、所里的保安争执不休。尽管现在已经到了晚上,但研究所门前依然灯火通明,让人以为这是刻意营造出的效果——其实只是摄像机的灯把周围照亮了而已。



“哪有半夜三更召开记者招待会的事,听都没听说过。”



“已经联系过千叶教授了。”



“千叶教授已经不是这个研究所的员工了。”



“千叶教授自己可没这么说过,”松兼大声说道,怒目瞪视着眼前那个似乎是副理事长一派的职员,“好吧,有关副理事长或者别的什么人物阴谋将她赶出研究所的事情,请您谈两句。”



“啊,还有这种事?”



记者们更加喧闹起来。那个中年职员脸上的五官都快揪到一起了。“那种事情怎么能在这里说!笨蛋,换个地方再说!”



“你个混蛋,说什么哪!”一个急性子的记者骂了一句,“现在是你不耐烦的时候吗?时田教授和千叶教授荣获诺贝尔奖了,那可是诺贝尔奖啊!你居然还在这里阻拦召开记者招待会,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嫉妒啊?”



体型稍显肥胖的中年职员被暴露在摄像机的镜头下。他赶忙伸手遮住自己的脸。



“各位,请让一让,请稍微让一让。我们来解释。”



时田浩作走在最前面。他一边拨开媒体记者,一边向大门前进。因为当事人的到场,各个摄像机齐刷刷换了方向。现场的骚动更激烈了。



“没有代理理事长的许可,我们不能让您进去。”三个保安拦在门前。



“我可还是理事长啊,”岛寅太郎说,“什么会都没开,我也不记得自己让乾精次郎代行理事长的职务。”



“内部的事情我们并不清楚,总之,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不能放行。”



时田浩作轻轻一推,把那个越说越起劲的保安推了一边。“好了好了,让开了让开了,各位请往这边走。”



尽管争论还没有个结果,不过所有人都从正门敞开的自动玻璃门蜂拥而入。他们在时田的引导下前往平日里便用于召开记者招待会的大会议室。



“请等一下,不能进去。”



是那个叫杉的护士。她正在瞪着眼睛把前面的人推开。敦子没理会这里的混乱,一个人离开人群,从中央楼梯跑去了二楼。自己从梦里醒来,丢下了能势和粉川,这事让她不禁有些担心。自己的梦和他们的现实曾经交织在一起,那么现在他们还在小山内的研究室里吗?是不是还在试图打开存放迷你DC的铅质保管箱?敦子觉得自己对他们的行为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那种感觉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具有重要社会地位的这两个人帮自己做这种事,敦子也觉得颇为愧疚和怜惜。



小山内的研究室里空无一人。药物保管箱也不见踪迹。看起来应该是两个人打不开箱子,就连箱子一起搬走了。敦子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想起一件她在梦里未曾留意的事情:桥本遭遇异教魔物阿蒙的袭击之后逃回了现实,而自己却又听到他临死前痛苦的叫喊,他是不是在现实里被杀了?现在想来,这绝非不可能的事。正因为如此,敦子感觉必须去确认一下。



新分给桥本的研究室位于走廊的另一端,距离小山内的研究室稍远。门上挂着“桥本”的铭牌,不知道人是不是在里面。不过从他在梦中出现的时间推测,他在这间研究室里小憩的可能性远比在自己住处入睡的可能性大。



敦子鼓起勇气打开房门,刚看了沙发一眼,便涌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沙发上满是血腥之物,被阿蒙残害致死的桥本已经成了一堆血肉。他的小腹破了一个大洞,从里面流出来的肠子在地上堆成一堆;下体被生生挖出,两腿之间只留下一个红色的洞窟;胸口全是鲜血,几根森白的肋骨戳在外面。敦子感到四肢涌出一阵阵灰蒙蒙的无力感,在体内缓缓旋出一个漩涡。她在漩涡的压迫下关上了门。



首先当然是告诉粉川。他现在应该和能势在一起——可是他们在哪里?敦子想起来,在粉川赶到之前应该先锁上房门,但这需要她再一次进入房间,而且还要从那一堆色彩绚丽的血肉盛宴中找出桥本的钥匙。敦子没有这个勇气。至少到明天早上为止,应该没人会开这扇门吧。敦子强撑着挤出笑脸,向记者招待会走去。



明明发现了杀人现场,却还要装作没事一样,这也让敦子有了一种正在参与坏事的罪恶感。她甚至觉得获得诺贝尔奖也是坏事的一部分。所幸获奖本身并没有太沉重的罪恶感。她发挥出女性对于罪恶的习惯性迟钝特质,如此一来,反而鼓起了几分勇气。



记者们本来都在抱怨敦子的缺席,无奈之下只能先对时田浩作和岛寅太郎提问。看到敦子若无其事地走进会场,记者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喧哗,还没等她在位置上坐定,便大声问了起来。



“千叶教授,千叶教授,非常抱歉,您刚来我就提问。我想问的是,刚才在大门的时候,研究所里的职员为什么会那样对待您?能否说明一下原因?”



“请您谈一谈至今为止研究所里发生事情的原委!”



“研究所方面反对你们获奖吗?刚才为什么要阻止召开记者会?”



“不不不,还是先请您谈一谈获奖的感受吧!”



副理事长一派的职员们也跟着进了会场,排在主席台旁边,一个个恨恨地瞪着敦子他们。事务局长葛城也不请自来,机灵地在他平时就座的主持人位置上坐下。



“这场把我和时田推向台前的骚动,并非我们的本意,”敦子站了起来。她转头望向站在入口附近主席台边上的那一排人,“我们这次能够获奖,当然是因为得到了研究所以及医院方面各位的大力协助。尽管今天来到会场的只有其中一部分人,但请允许我向你们所代表的全体成员致以深深的谢意。”



敦子深深地鞠了一躬。主席台边上的那群人不安起来,脸上的神色颇为尴尬。有人看到摄像机镜头转向自己,也无奈地还了礼。



“接到获奖通知的时候,您在做什么?”



又是那个三十多岁的女记者。她似乎不想听这种外交辞令,试图把重点从研究所内部的纷争拉回到敦子的日常生活。



是啊,我当时正在寻找迷你DC,在那之前则是在和格里芬作战。说起来,那时候乾精次郎电在睡梦之中,现在应该也在睡着吧。他是不是在梦里知道敦子他们获奖的消息了?不允许媒体进入研究所的命令是他在梦里发布的吗?



“接到获奖通知的时候,您在做什么?”女记者不断重复自己的问题,她的表情渐渐显得有些痴呆。



“副理事长现在可能还在睡觉吧?”敦子无视媒体的问题,向旁边的岛寅太郎和时田说。



“我知道啊,”时田又嘟起了嘴,几乎都要哭了,“所以说很危险啊,刚才还跑到我的梦里来了。脸是乾教授的模样,身子居然是中世纪传说中的怪物夏帕德人①。”



“是啊是啊,也出现在我的梦里了,”岛寅太郎也叹息道,“一颗硕大的脑袋下面直接长着脚,像个小孩子一样的怪物。”



“啊,那是古里洛。”时田说。那个怪物传说是幼年基督的恶魔变异体。



“接到获奖通知的时候,您在做什么啊?”女记者的重复仿佛是在讽刺地歌唱一般。



会场里不知怎么渐渐泛起了红光。摄影师们一边抱怨,一边担心照明亮度的减弱。记者们则是喧闹不休地四下打量。



“我不是说了禁止的吗?”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众人头上响了起来。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劣质的扩音器后面叫喊的一样,音源似乎来自于远在天花板之上的遥远天际。“禁止召开记者招待会。”



“副理事长!”敦子又站了起来。



在场的记者都被头顶上传来的巨大声音吓得站了起来。



“谁?”



“什么啊,这个声音?”



“哪儿传来的?”



“哐当!”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次沉重的撞击。站着的人都有些站立不稳了。墙壁受到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强烈而急剧的气势压迫,会场的空气和地面都因此颤抖不已。



紧接着又来了第二次、第三次。会场里的红色原来就是来自于被灼烧成紫红色的墙壁。在高温的灼烧下,墙壁开始融化碎裂,裂缝的白热中心里有一个仿佛太阳黑子一般的东西,而且还在不断扩大,让人看得头晕目眩。随后裂缝里出现了一颗巨大的牛头,一只长着长长爪子的巨兽从两边的裂缝里插进了手臂。墙壁碎裂开来。紧跟着又出现了两颗新的脑袋:一颗羊头,一颗怒发冲冠的长着鬼脸的紫色人头。



“哦哈哈哈哈!”



哆咪咪、哆咪咪——戴眼镜的记者发出跨越八度的高低音,尖叫着站了起来。她想要逃跑,但不知道该逃向哪里。她已经神志不清了,一头重重撞在桌角上,然后朝后面直挺挺倒下去。



“是阿斯莫德②!”敦子大叫。



这是恶魔君王、破坏之神阿斯莫德。掌握地狱大权的阿斯莫德拥有公牛、公羊以及人类三颗头颅,长着蛇尾与鹅腿,骑龙、持地狱的军旗和长矛。它的三颗头颅正扫视着会场,口中同时喷出火焰。摄影师们首当其冲,变成火球惨呼着向窗口奔去。



“各位,这个怪物名叫阿斯莫德,”时田站起来,拿起话筒大声叫喊,声音压住了会场里的混乱、谩骂和哀号,“请各位不要惊慌,都站起来对抗它!要赶走这头恶魔很简单,只要大声喊出它的名字就行了。别害怕,来,叫吧!”



时田和敦子齐声对着阿斯莫德叫喊起来。



“阿斯莫德!”



“阿斯莫德!”



岛寅太郎也跟着叫喊起来。



“阿斯莫德!阿斯莫德!”



阿斯莫德的人脸痛苦地扭曲着。墙壁上灼烧的白色印记渐渐开始沉淀成灰色。怪物的动作僵住了。对会场的进一步破坏,因为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而被阻止了。



“它很难受!”



“它凝固了!”



记者们也开始齐声呼喊阿斯莫德的名字。大家的合唱在时田的指挥下带上了明显的节奏感。



“阿斯莫德!阿斯莫德!”



很快,阿斯莫德就被凝固的墙壁困住了。踏进会场的前半身变成了石像。牛头、羊头和人头都定格在充满怨恨的表情上,三颗头颅都张着大口,不过都已经没有了呼吸。



①夏帕德人(skiapodes),神话中的生物,单脚巨足,躺倒休息时脚掌抵天作遮荫用。——译者



②阿斯莫德(Asmodeus),所罗门王七十二柱魔神中排名第三十二位,位阶为王。——译者



20



大约就在同一时间,城市中到处都出现了从梦境来到现实中的梦魇之魔,给各地带去绝非虚构或梦幻的真实死亡,同时也造就了大批伤者和发狂的人。



精神医学研究所的职员公寓、乾氏医院所在的信浓町周边各处,还有各个十字路口的阴影里,走出来成百上千个一米高的人偶娃娃,充斥了夜间的人行道和车道。所有的娃娃都有着相同的笑脸、相同的和服,它们双臂左右伸直,迈着小碎步滑行一样走在路上,同样地抿着嘴唇,露出柔和却无意义的笑容。



“嘻嘻嘻、嘻嘻嘻!”



“嘻嘻嘻、嘻嘻嘻!”



信浓町的异变催生了数量极为庞大的精神错乱者。日本的人偶娃娃显然就是深深扎根于日本人性中的“恐惧”。每一个日本人都很清楚,在这个娃娃的身上,存在着一种原罪般的恐怖,就像是深扎在潜意识里的刺一样。开车的女人看到车灯照亮的道路上到处都是正在前进的大群人偶,放声大笑着撞死了两个行人,血肉横飞的时候,笑声依然没有停下。



阿斯莫德石化之后不久便消失了,只留下被破坏的墙壁作为它曾出现过的证据,然而研究所的前院又出现了一尊高达十米的巨型大佛。它带着佛祖的慈悲践踏着那些从研究所大楼连滚带爬逃出来的新闻工作者们,好几个报道组的人都死在这个梦魇之下。大佛接着又追赶在采访车的后面,来到门外的主干道上,向着明亮的闹市区迈出脚步。无论行人还是路上的车辆,它都肆无忌惮地踩上去。大佛的嘴巴大张着,露出鲜红的日腔,喉咙深处不断发出粗鄙可怕的笑声。



夜空中飞过一群阿可巴巴①,传说中那是一种啄食过尸体、可以存活上千年的秃鹫。这群夜晚的妖鹰不断飞到闹市的大街上袭击路人,那些死在大佛脚下的人也会被它们啄出眼珠。



警视厅所在的樱田门附近也出现了大批怪物,对基督教堂的神圣主题作了恶魔式的改造。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景象:每颗头颅上都戴着一顶王冠的九头蛇海德拉②,头部放射状地生着五条腿、如车轮般旋转着飞奔的巴尔③,还有生着蛇、猫、人三颗头颅的火魔神哈拜利④,不管哪个怪物,全都手上拿着火把,在闹市区东跑西蹿,四处点火。树木丛生的公园、庭院,还有木质结构的建筑,到处都烧了起来。能势龙夫和粉川利美这时候刚刚把迷你DC连同保管箱搬到了警视厅,这些怪物就好像是追着箱子里的迷你DC出现在附近的。



粉川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了各地发生骚乱的报告,当即召来山路警视、阪警部、宇部警部三个人,让他们赶去乾氏医院。他推测那些怪物都是从梦中出现在现实世界的,而派出它们的乾精次郎想必还睡在自己的医院里。能势龙夫虽然不是警视厅的人,但也作为相关人员一同加入行动小组。粉川也想到,单靠三名警官清醒的现实思维,肯定无法对抗乾精次郎无法预料的梦中攻击,所以特别叮嘱能势多多照顾三个人。



四人驱车来到乾氏医院,只见医院里没有半点灯光,整个医院鸦雀无声。可能是因为这里正处在异变的中心,出现了那么多怪异的现象,所有的患者、护士、医生都吓跑了吧。然而,医院的大楼本身却像是活物一般暗藏着生气,静悄悄地蹲伏在黑暗中,让人踟蹰难前,不敢入内。甚至隐约还能感到它在呼吸一样。



“啊,这……这是活的……”阪警部说。



“会不会被大门咬住Ⅱ阿……”宇部警部也不禁一阵战栗。



怎么办?山路警视向能势投去询问的眼神。



“硬闯吧,”能势下了决断,“直接去弄醒乾精次郎,接下来只要收拾那些梦里的烂摊子就行了。”



医院的大楼本身也许就是从乾精次郎变化而来的。整个医院就是一个怪物。但是,能势他们回到警视厅以后终于撬开了药物保管箱,其中只有一个迷你DC,那么最后一个迷你DC很可能正被乾精次郎戴着。而且,迷你DC具有让佩戴者难以苏醒的副作用,既然如此,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捉住乾精次郎,想办法把他弄醒,这一连串骚乱才能结束。



能势和三名警官从大门走进医院的内部,穿过让人联想起口腔的大厅。走过由红色夜灯照亮的蜿蜒走廊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好像走在蠕动的内脏上。四个人上了四楼。山路警视来之前就已经调查过了,知道乾精次郎的住处就在四楼。不过坐电梯显然很有危险。一般情况下,电梯总是作为某种性的象征出现在梦里,乾精次郎会利用它来做潜意识攻击的可能性当然也会很高。



四个人撬开锁,闯进乾精次郎的房间,却没有看到乾精次郎的身影,只听到持续不断的阴森森的叫声传来。床上的被子还有余温,看来他是刚刚离开。四个人从宽敞的书房找起,各个房间、然后还有楼下的病房和诊疗室全都找了一遍,然而还是没有找到乾精次郎的身影。



“他大概是在梦里穿梭往来,逃到现实世界的别处去了吧,”能势说,“这种事情很有可能。”



“这样都……”山路警视瞪起眼睛,半晌之后叹了一口气,“那我们就没辙了,都不知道从哪儿找起。”



“也未必,还有个地方值得去看看。”能势如此说。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间,也就是晚上十一点不到的时候,孤身一人被怪物追着不放的敦子,正沿着外苑东大道向六本木方向逃。载着岛寅太郎和时田浩作的马基诺被大佛当做目标追了一路,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被踩个粉碎的命运。就在被踩之前的一刹那,三个人从车上逃了下来,决定还是分头逃跑为妙。怪物的目标显然就是他们三个。时田和岛寅太郎分别坐上两辆从旁边开过的采访车,逃去了不同的方向,只剩下敦子徒步而逃,她刻意选择了与公寓相反的方向。



然而来自梦中的怪物还在锲而不舍地紧追不放,就像梦魇一样。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就在敦子刚刚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逃脱的时候,它们就会从都市的灯影下、深夜的黑暗中跳出来,周而复始,无休无止。幸亏这些怪物是被潜意识驱使的,不能准确攻击目标,但也会给周围的路人带来伤亡。它们所到之处,道路都会发生扭曲,变成犹如恶梦一般的景致,阻碍敦子逃跑的方向。从天而降的阿可巴巴落在她的眼前,一头扎进了路边咖啡店的窗户。



在六本木的一处十字路口附近,一个直径大约一米的车轮从快车道上猛冲过来,车轮中问是一张老人的脸,那张脸紧盯着敦子,笑得极其诡异。那是巴尔。敦子不知何时变身成了帕布莉卡,她正要抬脚去踢,巴尔从她身旁擦过,留下一道如沙砾般纹理粗糙的笑声,消失在大楼的墙壁中。路边有不少在繁华的夜色中游玩的行人,大多并没有发现眼下的异变,而对于此刻的帕布莉卡来说,他们也只是毫无关系的路人,最多也就是偶然受到牵连或死或伤的龙套角色而已。



阿可巴巴又发动了攻击。一只怪鸟从十字路口上方的遥远天空俯冲而下。路上有不少年轻男女看到了这一幕,却显得兴味索然。



“那是什么呀,秃鹫吗?”



“一直飞来飞去的,有好几只呢。”



“真烦人。”



帕布莉卡逃进了RadioClub所在的大楼。正门右面有通向地下的楼梯,她一路跑了下去。推开橡木大门,这里的温暖空气和令人怀念的甘甜气味,让她松了一口气。”哎呀,”玖珂向帕布莉卡颔首示意,圆圆的脸上满是笑意。但他随即便发现了帕布莉卡表情的异常,于是眯起他本来就只剩一条缝的眼睛,“遇上什么麻烦事了吗?”



“救我,救救我……”



阵内望着说不出话的帕布莉卡,从吧台里走了出来。“外面果然出事了吗?”



虽然店里并没有顾客,但直觉敏锐的人即使身处在这样的地下也可以察觉出地面上的异常。阵内和玖珂一人一边托起浑身脱力的帕布莉卡,把她扶到包间的沙发上。



“本来是为了治疗精神疾病而开发的新机器,没想到竟然还有出乎意料的效果。”帕布莉卡开始讲述外面发生的一切。



她半躺在沙发上,阵内在她对面坐下,凝视着她。对于她说的每一句话,阵内都点头回应,既像是在表示理解,又像是对她努力把错综复杂的事情简单表述而示以鼓励。玖珂坐在帕布莉卡脚边的位置上,脸上依然带着浅浅的笑,闭着眼睛听她讲述。仿佛她的声音是一种令人心情愉悦的音乐,又好像是在听一段他喜欢的故事。



“现实和梦境开始混在了一起。不单单是乾精次郎的梦开始侵犯世界,所有受到迷你DC副作用影响的人,每个人的潜意识都开始干扰现实了。”



“从这些潜意识里出现的那些东西,都是现实的存在,会对现实产生影响,是吗?”



“是的,”帕布莉卡想起一件忘记说的事,赶紧向两个人强调,“要是被那些东西杀了的话,那就是真的死了,所以千万要小心。当然,杀了那些东西也是可能的,但它们死了的话,最多就是现实中的实体消失……”



阵内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回到吧台。“那,我们就必须出战了。”



玖珂半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几乎从来没有睁得这么大过。“那些东西的力量之源是在梦里的吧?”



“是的。”



“那好,”玖珂也站了起来,起身的动作中似乎灌注着一种决意。仿佛迄今为止的人生都是在等待这一刻一样。然而接下来,他却走到了旁边的包间沙发前,横躺了下去。



“喂,玖珂,你在干什么?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Ⅱ巴?”



“我要去一趟梦里,”玖珂仰面朝天,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他对阵内说活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浓浓的睡意。“我要用精神深处的力量战斗。”



玖珂竟然这么快就明白了梦境与现实已经没有分界线了,帕布莉卡惊讶不已。



橡木大门上响起了一阵剧烈的撞击声,似乎有什么巨大的生物正在门的另一侧猛烈撞击,伴随着撞击声的还有听起来很贱的呱呱叫声、异常淫荡的挥翅声。声音响了好几次,接着又是一声雷鸣般震耳的声音,似乎是来自鸟喙的啄击。



“是阿可巴巴。”



身体缩在沙发一角的帕布莉卡发出惊呼的时候,阵内已经把所有可以当做武器的刀叉餐具都搬了出来。他手中拿着一只细长的小刀,出了吧台,侧耳听了一阵门外的声音,看准时机一把拉开了门。



一只阿可巴巴紧贴着门框上檐飞了进来,直冲到酒吧的最里面,飞到天花板附近的时候改变了方向,“呱”的一声,将目标锁定在帕布莉卡身上。就在它摆好架势准备俯冲的时候,阵内掷出的小刀插进了它的右眼。



“唧唧!”



小刀的冲击让阿可巴巴细长身躯顶端的秃头向后仰去,这只怪鸟直直地摔在下面的桌子上。黑白两色的羽毛四散扬起。阿可巴巴剧烈挣扎了一番,很快就消失了。



沙发上的玖珂岿然不动。他已经发出了呼呼的鼾声。



①阿可巴巴(Akbaba),土耳其传说中的秃鹫,吃尸骸能活千年。——译者



②海德拉(Hydra),希腊神话中的九头蛇。——译者



③巴尔(Buer),在所罗门王七十二柱魔神中排名第一,位阶君王。——译者



④哈拜利(Haborym),又名艾尼(Aim),在所罗门王七十二柱魔神中排名第二十三名,位阶公爵,是有蛇、猫、人三头的男子,主管火焰。——译者



21



“我们的敌人是来自梦中的妖怪。”



在警视厅紧急设置的对策本部里,粉川利美正在对机动队、交通机动队、特种车辆队、汽车巡逻队、航空队的各队长做动员。如今的事态已经发展到必须在警察内部公开真相了,但眼下没有时间做详细的解释。



“要战胜它们,首先需要的是精神力。保持自我,不被敌人的幻术迷惑,这是最重要的事。敌人可以用武器消灭,但也会一直不停地出现,这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战斗。不过不要害怕,胆怯也是我们的敌人。大家都在期盼各队奋发努力。好了,全体立即出动!”



22



通过日常的锻炼,可以自如控制住行坐卧乃至睡眠的玖珂,此刻已经非常轻易地沉入了睡眠之中,正在与来自梦中的怪物战斗。



他登上虚构的台阶,就像宗教上的自我高扬一样,一步步走到都市的上空,从夜空的高处俯瞰下面混乱之极的繁华街市。在梦境中获得了肉体控制能力与自由行动能力的玖珂,以净化了内在精神的笑脸面向邪恶。他的肉体变大了数倍。



警笛声此起彼伏的十字路口,单腿的夏帕德人和头上长脚的古里洛正在攻击路人,星形魔神哈拜利更是让开到这里的司机发狂。玖珂唱颂火界的咒文、不动明王陀罗尼①,向十字路口降下法印。怪物们对玖珂投去愤恨的眼神,燃烧起来,随即消失了。



这是分不清远近的彩色粉笔画一般的现实。仿佛连梦境与现实的界线都消失了一般。在既非夜晚也非白昼的、犹如闪光灯不停闪烁的明暗变化中,在游乐场般的建筑物的摇晃和柏油马路的起伏中,在路边的窗玻璃上映出的汽车、行人、怪物、警官的带有虹彩的影子中,帕布莉卡和阵内也在一边战斗,一边向着更加切实的现实奔跑。然而,两个人也都知道,哪里都没有能够称为现实的东西。没有确定的现实,这是让人多么不安的事啊!这一点本身是否正是所有不安的根源?这个世界,是否原本这就是一个只有能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自由往来的人才能成为胜利者的世界?阵内举着一把手枪不停射击。那把枪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也许与他的过去、他的另一张面孔有关。有时他也会扔出小刀,插进拦在帕布莉卡面前的古里洛头上。两个人既然无处可去,只好暂且先向着帕布莉卡的住处前进。至少那里有可能是通向现实的道路。



两个人的眼前出现了雄伟的大教堂,是陷阱——两个人心知肚明。踏进教堂,就会被迫与精神异常者的潜意识、然后还有自己的潜意识战斗。阵内和帕布莉卡没有丝毫犹豫,踏上了教堂的台阶。来吧——教堂的入口蠕动着,大大张开。



“小子!”



阵内向人口不停射击。教堂的台阶剧烈地晃动起来。教堂消失了。帕布莉卡正在奔跑的地方不知何时变成了她所住的公寓的楼梯。阵内不见了。



帕布莉卡想起了小山内守雄。那个扮作了年轻武士的他,带着隐秘的倒错之美的他,自从被宇部警部击中以来,既没有出现在梦里,也没有出现在现实中。他怎么样了?帕布莉卡有些担心他的安危。也许是他那份犹如插画一般带有悲剧性美丽的年轻武士的身影残留在了自己的心里,也许是伴随着对他的哀怜,不知不觉间对他有了好感吧。



地面慢慢倾斜,楼梯开始融化。墙壁上眼看就要流淌下来的指示牌上,显示出当前是在十四层与十五层之间。或许是因为帕布莉卡在想小山内的事,于是就接近了十五层吧。她沿着十五层的走廊向小山内的住处奔跑。小山内正裸体躺在床上,了无生气的脸呆滞地望着天花板,自我中的重要部分已然丢失了。



“没关系,我去拿回来,”恢复到千叶敦子的帕布莉卡,俯身望向他的脸,宽慰般地说,“你的个性。因为,小山内——你是这样俊美啊。”



仰面望着敦子的小山内的眼睛,犹如要将她整个吸入的黑曜石的空洞。敦子像是被催眠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他的唇。



“啊,好可怜,好可怜。”



“千叶教授,我没有现实感,”小山内的语气像是没有灵魂的梦呓,“只有在这种状态下,我才能得到你的爱呀。”



只有这样才可以爱吗?也许并非如此,也许是因为自己也参与了恶的缘故。同为堕落者,彼此因为对方的美而悸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拥抱。正因为有着深深的罪恶感,才更是蛊惑的行为。敦子已经全裸了。整个房间化为蓝色,仿佛沉入了海底一般,随即又渐渐陷入黑暗之中。敦子犹如海星捕获贝壳一样,盖上了作为猎物的小山内的身体。她的四肢几乎都麻痹了,甚至有一种高潮时痉挛的预感。恶魔、恶魔正在侵入。向我之中、向我的心灵和身体。不然的话,这种绝非寻常的快感又是什么?



“并非如此,”乾精次郎说,“那些想法——把天使与恶魔当作两种原理的想法,把善与恶当作对立观念的想法,把人类作为中间的不稳定的存在的想法……”



他在哪里看着我们,从哪里向我们说话?是在这个房间里的某处吗?是从电视画面里吗?但是敦子被亢奋的情欲牢牢束缚住了,就连环视周围都做不到。



“……错了。善与恶是同一个概念,与人类对立着。天使与恶魔作为同样的宗教原理,与无意义的现世的良知、道德、小市民性以及理性对立着。仅此而已。”



乾精次郎就在身边,在床上赤身裸体,手放在小山内的肩上,向敦子说话。敦子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觉得现在的状态有什么不自然。即使乾精次郎的话语依然如他的平日梦中的话语一样含义不明、言语不清,但此刻响彻在敦子耳中的、直抵心灵的声音,敦子却完全明了其中的意味。当然,对于这些话的正确性也都深信不疑。



“是的,你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无论善恶,都因为我们的梦而共通了。之所以会对于邪恶感到怀念,也就是这个原因。正因为如此,对于人类而言,一切邪恶就与天使一样亲切。正因为有恶才会有善,正因为有恶魔才会有天使。”



伴随着破碎的声音,门被踹了开来。闯进房间的是能势龙夫,跟在后面的是山路警视和两个警部。



“在这里啊,乾精次郎!”



警视怒吼一声,乾精次郎也发出激怒的咆哮,站了起来。刹那间敦子变成了帕布莉卡,她已经不再赤身裸体,也不再沉溺于官能与梦的伦理,仿佛连人格都翻转了一般。帕布莉卡向能势和警官们叫道:“抓住他!他是现实的乾精次郎!他头上戴着迷你DC,我看到了!”



全裸的乾精次郎在房间中膨胀起来,他自接近天花板的高处向能势等人宣告:“去吧,回你们各自的梦里,回你们各自的潜意识去,回你们各自的恐怖之中。”



“不要去想他说的话。不要触发恐惧心。”



但是,帕布莉卡的叫声晚了一步,能势受到了乾精次郎的暗示。完了。这是在建大厦的钢筋骨架上,是我最害怕的地方。畜生。那个乾精次郎。为什么会知道我有恐高症?



然而,实际上是能势自己移动到这里的。晃动的钢筋下面是遥远的都市和鳞次栉比的楼房。钢筋骨架像蛇一样蠕动不停,想要把他摇晃下去。能势哀号起来,他伸手想要抱住什么,但就在手快要摸到的刹那,附近的钢筋便会唰的一下逃去远处。这样一种恐怖的状态其实也是能势心中的产物。他踉跄着大叫:“救救我!有人吗?帕布莉卡,帕布莉卡!”



他在哭。掉下去就是死。真实的死。虽然看上去像是在做梦,但这却是无比真实的现实。可怕的、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帕布莉卡没有来救他。



①不动明王为佛教密宗中的菩萨,现忿怒相。陀罗尼即咒语之意。——译者



23



时田浩作回到他在公寓的住所。小山内守雄的住处就在隔壁,但对于那里刚刚发生过的一系列混乱,他一点也不知道。



岛寅太郎和大朝新闻的松兼也来了。岛寅太郎搭了松兼的车,先逃到了警视厅,后来听说那些魑魅魍魉已经有所收敛,于是便和松兼一起回到了公寓。



“说是有所收敛,那是什么意思?”从时田的母亲手中接过咖啡,松兼问。



“这条消息确实吗?”时田跑了太多的路,肚子已经饿了。虽然有客人在,他也自顾自地在吃母亲做的夜宵。



“粉川警视监这么说的。”距离餐桌稍远的卧室沙发上,筋疲力尽的岛寅太郎横躺着说。



“哦?召开新闻发布会了吗?”时田略微吃了一惊,有点担心似地放下筷子。



“不是不是,新闻发布会好像要到明天才开。粉川只对我们几个说了。”



“怪物的出现有所收敛啊,”时田又回到了慢悠悠的语调,“是乾精次郎醒了,还是他进入了非REM睡眠,不再做梦了呢?我想他应该是一直戴着迷你DC的吧,这样的话,就像千叶说的一样,会很难醒过来。应该是进入非REM睡眠了吧。”



“非REM睡眠的话,是在哪里睡的呢?”松兼兴致勃勃地问,“找到他睡的地方就行了吧?”



“不行啊,因为他可以超越空间而移动,”时田绝望地说,“比如说,他记得某个去欧洲旅行的时候住过的旅馆房间,就完全有可能睡在那里。所以根本无从找起。而且在梦中也可以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那就是时空穿越了。”松兼目瞪口呆。



“啊,好可怕啊,”时田的母亲颤抖起来,害怕地说,“那样的话,那个人可以在现实中兴风作浪,不是比地震洪水更加可怕了吗?”



“那些乱七八糟的怪物和异变应该就是从乾精次郎的梦里发生的吧,”岛寅太郎心有余悸地说,“不过好像还混进了其他人的梦。哪怕是只用过一次迷你DC的人,还有像你我这样被人用迷你DC投射了分裂症患者梦境的人,好像都混在里面。还有患者本身的梦。你觉得呢?”



“人偶队列和那个巨大的佛像显然不是从乾精次郎的梦里来的,”时田又拿起筷子,正要继续吃饭,可是筷子刚刚伸向最爱吃的烤鱼就失望了,“哎呀,这个东西是我自己的恐惧心。”



盘子里下半身只剩下骨架的烤鱼张开了嘴,开始以高亢的声音说话。“怎么了,怎么了,我是聪明的家伙。聪明的家伙。为什么扔到废纸篓里呀。明年学会在布鲁塞尔召开。所以好好吃两个饼哦。啊,这是冷笑话之一。可不是‘隔壁的山冈小百合’哟。啊哈哈。”



“不知道混进哪个分裂症患者的梦了。”时田嘟囔道。



屏息站在儿子身边看着这幅光景的牧子终于“啊”地一声晕了过去。时田抱住她,和松兼一起把她抬到卧室的长沙发上。岛寅太郎站起来让给她睡了。



时田和岛寅太郎一同回到餐桌。看着时田面前已经变回了正常食物的烤鱼,松兼茫然半晌,忽然说出完全不像社会部记者的话:“难道说,通过那个迷你DC,可以和灵界交流吗?”



说完他又赶紧站了起来,像是对自己的荒诞发言感到惊讶一般。他凑近电视机,仿佛是要掩饰自己的失语。“虽然已经半夜了,不过应该也有报道吧。”



“……的事件,警视厅附近的混乱,和有关诺贝尔奖的记者招待会上发生的袭击事件一样。警方认为,在对它们出现的原因及对策进行说明的新闻发布会上,也很可能出现同样的袭击事件,”薄型三十七英寸大画面中,出现了因为兴奋而喋喋不休的新闻播报员,“因此警方发布最新公告,将原本预定于明天召开的记者招待会无限期推迟。此外还有消息称,在大约二十分钟前的凌晨一点零四分左右,多家报道这一系列事件的电视台直播室里都出现了怪物,导致直播被迫中断。”



忽然间电视上出现了前所未见的不可思议的扭曲,完全不像是信号干扰。等到扭曲平息之后,屏幕上出现了俯瞰镜头下的都市中心区的夜景。那上面可以看到钢筋结构,似乎摄像机架设在某处大厦建筑工地的高处。有什么人正在以咆哮般的声音吼叫。



“救救我。帕布莉卡,帕布莉卡!”



“在喊帕布莉卡啊。”时田站了起来。



“咦,这不是能势的声音吗?”哑然的岛寅太郎自言自语。



时田走到电视机前面,抱起胳膊紧紧盯住画面,就好像要从画面本身看出其中的含义一样。摄像机的视角似乎在移动,或者应该说摄像机变成了时田的眼睛。狭窄的钢筋结构上没有可以抓住的地方,真人一般大小的能势在上面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能势,”岛寅太郎惊愕地站了起来,“不好。他有恐高症。啊,一定是被触发了恐惧心,自己跑到了那里。可怕的地方啊。再不去救他,他自己就要摔下去了。”



“这是哪儿?”



对于时田的问题,松兼凑过来仔细看了看画面,“这是宫畔大楼,这是气象厅,这是竹平町的一处大楼。”他看了看周围,“电话在哪里?赶紧联系警察。”



“啊,要掉下去了,”岛寅太郎哀号起来,“根本赶不及啊。”



“是啊,赶不及,”时田慢吞吞地说,“他虽然在喊帕布莉卡的名字,但却出现在这个电视里,这是在找我们救他啊。好吧,”他突然放大了声音,“能势先生,能听到吗?”



头发被风吹乱的能势将头转向画面。单单这个动作,便又让他的身体晃了好几下。可以看出他能听到时田的声音,只是好像看不到时田的身影。



“危险!”



在岛寅太郎双手掩面发出惊叫的同时,时田浩作的双手伸进了电视屏幕里。玻璃屏幕消失了,画面与室内的空间连成了现实,都市高处的风吹进房间里,真人大小的能势被浩作的手紧紧抓住,在一瞬间的惊愕之后,他也反过来用力抓住了浩作的手臂。浩作双臂用力,将能势的身体从电视画面中拽到了公寓住处的地上。



24



两周,三周。



无论搜索队如何焦急,还是找不到乾精次郎的行踪。



都市中心区出现怪物和异变的频率正在降低。但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很好的预防办法。采访千叶敦子和时田浩作的记者招待会总会遭到袭击,警视厅的新闻发布会也会发生异变。记者们再不敢和千叶他们发生什么联系,只有松兼一个人持有蛮勇,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梦的恶意与梦的憎恨,对于蓟草和荨麻一般刺人心灵的、自皮肤渗入潜意识中的恐怖毫无所觉,继续活跃在采访的第一线,不断获得敦子和时田的独家新闻,然后再由各家报社转载。而对于这些主要是由清醒意识构成的新闻报道,梦的干扰也不能兴风作浪,最多也就是让报纸的印刷变得模糊,使人难以阅读而已。



至于大众,虽然感到非常疑惑,想要了解真相,但终于也明白了“想要了解真相”本身也是一种禁忌。对于不分大小事件,总是动不动就会精神激昂的人来说,他们不得不面对会使其自身受害的禁忌的存在。大众没有阻止寂静无声的疯狂蔓延的能力,而且看到一个路人突然开始狂笑,很难判断他是因为身边发生了异变才引发癫狂,还是因为长期以来一直压抑的恐怖使然。这是由于异变常常只有当事人自己才会注意,譬如母亲的脸刹那间变成海豹的模样,手表的表盘数字飞舞起来,等等。某些人即使只遇到过一次异变,但也由此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刺激,之后就会引发自身的自卑感、恋母情结、性倒错、恐惧症等诸如此类的病态心理和心理创伤,而这些心理又会反过来引发自身的恶梦,然后又影响到周围的人。所以,有人会看到周刊封面上的千叶敦子忽然化作恶魔,发出狂笑,但也有人浑然不觉。同样地,有人正在听着相关报道,耳边会响起某个声音对时田浩作和诺贝尔奖破口大骂。



诸如此类的怪异事件,都是以都市中心区为主,最多也只波及到周边的几个县市。由此可以推断,乾精次郎的所在地应该是在都市中心区。但是,敦子想,他的憎恨有可能超越时空。自己和时田若是去了别处,怪物们也会如同恶梦一样如影随形地追来吧。



在这份隐约的担心之中,诺贝尔奖颁奖典礼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敦子每晚所做的梦固然也有可怕的地方,但也逐渐在向甜美的梦境转变。乾精次郎的梦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基本上也不再带有什么攻击性,最多不过是一些他所沉溺的邪教与男色氛围的回忆而已。这是因为他白天睡得太多、夜晚不怎么做梦,还是因为戴着迷你DC无法苏醒的缘故?他是在某处一直沉睡、逐渐衰弱下去,还是在为某一时刻的爆发积蓄憎恨?敦子猜不出来。



取而代之的是时田浩作的梦、能势龙夫的梦、粉川利美的梦、岛寅太郎的梦,甚至连小山内守雄的梦都混杂了进来。这些全都是喜欢敦子的男性们的梦,他们以守护敦子的形态,将她包裹在如蜜一般的甘甜之中。既有将整个身心都沉醉在被浩作和小山内夹在中间同床共衾的快乐时刻,也有在床上被能势和粉川两个人一同爱抚的时刻。他们这些男性多数派的梦压倒了孤身一人的敦子的梦,使她自身的梦不知道飞去了什么地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是出于自身的愿望,敦子才会贴近了他们的梦。那样一种仿佛要融化身体的快感,不是现实中可以追求到的。而在那样的梦中,也可以体验到比现实更加鲜活的感受。有些时候,敦子也好,男人们也罢,会区分不出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睁开眼睛常常发现自己正在床上和某个男子亲密相拥。



白天见面的时候,男人们看见她,回想起前一天晚上的事,都会显得颇为尴尬。这一点敦子也是一样。不过那些人不愧都是绅士,彼此之间尽量回避这个话题。即使在男性们中间,似乎也从没有将这个作为戏谑相互取笑的低俗行径。



到了敦子与时田出发去瑞典的日子,上午十点半,来到新东京国际机场采访的只有松兼和其他三四家媒体的报道组。除此之外的各报社显然都畏惧曾经亲身经历过的怪异现象,不敢前来采访。虽然最近怪异事件的发生正在减少,但采访若是过于热烈,或许又会让乾精次郎发怒吧。来给敦子们送行的人也很少,仅有瑞典大使馆的两位成员和文化厅等部门的三四个政府工作人员,再加上岛寅太郎而已。精神医学研究所的理事和其他人一个也没来。菊村警视正和宇部警部虽然来了,但显然是为了警戒的目的。总之这是一场颇显寂寥的启程,采访也仅是站着简单说几句话的程度。



“唔……终于要出发去参加诺贝尔的颁奖典礼了,”女记者担心周围会不会跳出什么东西,有点心不在焉地采访敦子,“您此刻的心情……唔……简单说几句吧。”



“啊,出发啊……终于要颁奖了,简单说几旬心情,”敦子强忍困倦说,“真像梦一样、梦。不对,这就是梦。”



“是吗,哞……”女记者的头突然变成牛头,无力地垂了下去。那份重量让她清醒过来,但牛垂下的口水还是残留在嘴角,“啊,对不起,今天早上只喝了一碗粥。”她抽了抽口水。



“请平安归来。”松兼似乎是被梦的情绪失控所捕捉,热泪盈眶地说,“也就是说,我也是爱着你的,深切地、深切地爱着你。”



“啊,松兼先生。”敦子与松兼忘情地接吻。



“至今为止那些奇怪的事情就算还会发生,”男性记者在问时田的时候,也为自己的言辞悚惧,窥探着周围的情况,“颁奖典礼上可以预测的怪事,晤……未必是把住所换成舞台一样的工作吧。”



“是那样的Ⅱ巴。会发生,唔……奇怪的事情,那个嘛,也是因为在梦里啊,”时田又像平日一样口齿不清了,“探索现实,在梦境中奋力前进,前进,就好像真是现实一样。朝着斯德哥尔摩的方向不断前进,不断前进。”



摄像机纷纷收起,只剩下一台摄像机追逐拍摄着两个人。敦子和时田向登机口走去的时候,异变出现了。周围充满了暗紫色的光,天空微微黯淡下来,机场的广播停了,伴随着喇叭里传来含混不清的低低笑声,乾精次郎温和的声音中似乎隐藏着什么阴谋:



“主帅耶稣基督指挥的军队于耶路撒冷布阵,对屯集在巴比伦旷野上的地狱军队宣战。”



这是推行军队式教育的教会、耶稣会的心灵修炼操演中的一节。在休息室里候机的为数不多的客人们基本上都没有关心的模样,但那显然是对敦子他们的宣战布告,这一点不会有错。至少具有让送行的人毛骨悚然,慌张撤退的效果。



斯堪的纳维亚航空公司斯德哥尔摩直达航班的喷气式飞机于十一点十五分自成田机场起飞。预定到达时间是当地时间下午两点之后,不过因为有时差,实际上要飞十个小时以上。敦子和时田一同坐在头等舱的靠窗座位。这是国宾待遇,乘务员全都知道两个人的名字。



起飞之后差不多两小时的时候,飞机开始剧烈摇晃。难道说——敦子想着,扫视了飞机里一圈。果然。在后面的座位上,有个人带着不安的神色垂首不语,但又时不时以担心的眼神偷看敦子他们。那个人正是警视监粉川利美。他似乎是自己给自己下达了负责两个人的安全,以及预防颁奖典礼上发生不祥事件的任务。然后为了尽量不刺激乾精次郎,悄悄跟上来了吧。敦子对他的模样微微苦笑。如今剧烈摇晃的不是警视厅内部,而是因为带有重大使命而无比紧张的粉川自己的内心吧。



但是,敦子没能继续笑下去。乾精次郎选择传统且严肃的诺贝尔颁奖典礼作为天堂与地狱的殊死决战之地,一定是要将那里陷入极端的混乱之中。



25



在鲜花与麦克风包围的主席台上站着的医学家卡尔.克兰茨博士正在以瑞典语介绍医学生理学奖的获奖者。面向主席台的第一排椅子上坐着瑞典国王,主席台的左右两边分别坐着穿着正装的获奖者和委员们。宽敞的会场座无虚席,两千余名观众表情肃穆,鸦雀无声。自下午五点仪式开始起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迄今为止并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敦子能感觉到整个建筑都带有某种让空气微微颤动的刺啦啦的微弱电流。



他在这里。



乾精次郎的存在是明显的。这一点正在牵引着敦子的恐惧心。但在另一方面,敦子也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情。至少她确信,颁奖典礼迟早会变成一场大乱。只不过在场的两千多人里,并没有什么人担心这件事。在距离日本如此遥远的瑞典,几乎没有人知道远东异国发生的骚乱。就算有人听说过,也把它当作荒诞无稽的流言,完全没有当真。



“啊,刚刚国王的脸,忽然变了一下副理事长的脸。”邻座的时田浩作对敦子耳语道。



“不要怕,”敦子也耳语说,“那是他的花招。”



敦子他们完全听不懂瑞典语,乾精次郎应该也是一样。要是他能听懂,对于那些夸赞敦子和浩作的言辞,肯定会做出激烈的反应才对。瑞典语的演说结束之后,卡尔·克兰茨博士略微提高了声音,开始以英语简单陈述获奖理由。敦子紧张起来。如果这场解说也安然结束的话,自己和浩作就要踏上绒毯,走下带有扶手的台阶,来到国王的面前,接受奖状、奖杯,以及装有支票的信封了。



“为了表彰您所发明的、用于精神疾病治疗方面的精神治疗仪器,以及运用它而得到的许多重大成果,斯德哥尔摩诺贝尔基金会决定授予您本年度医学生理学奖。在这里,这已经变成了让人厌恶的黑暗浪漫主义,在血之祭坛上,不断被鲜血浸泡。但正是在鲜血之中,有着赎罪的力量。所谓生命,就在鲜血之中。生命必须以血来偿还彼岸的生。”



敦子握住浩作的手:“开始了。”



卡尔·克兰茨博士的声音下贱地皲裂,身形也开始扭曲起来。



“混蛋。就是不让我们好好领奖啊。”浩作叫道。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发出疯狂笑声的卡尔·克兰茨博士化作了满是黑血的狮鹫兽,上半身搭在桌子上,头部对着敦子咆哮。“女人啊,将你的血献上祭坛。女人就是邪恶的最大基础,是不幸与耻辱的仓库。”



怪物的巨大声音,瞬间就被会场里突然迸发的悲号、叫唤、怒吼声淹没了。第一个逃跑的是管弦乐指挥台上的指挥,接着是国王的随从们一起站起来逃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嘉宾们,有的踢倒了椅子,有的当场晕了过去。太靠近怪物的领奖者和委员,还有坐在不远处的二楼包厢上的领奖者的家属,只知道睁着疑惑的双眼,一个个目瞪口呆。



这是恐怖的世界,也是由自己的恐怖构成的世界。无处可逃。敦子为了激励自己,对浩作说,“别怕,加油,就在这里作战吧!”



可是现在该做什么才好?能得到梦的力量吗?粉川利美在哪里?他不是嘉宾,应该不在这个会场里,那他是在哪里呢?



狮鹫兽仰头对着会场高高的天花板咆哮。青紫色的光在二楼包厢的周围闪烁,有一个巨大的东西浮在空中,逐渐逼近主席台。



大日如来①的身影。



一楼中央的通道上也跑来了一个带着武器的金光闪烁的人。那是不动明王。从脸型上看,很明显,大日如来是玖珂,不动明王是阵内。狮鹫兽的咆哮是在畏惧那些东方的伟大存在。怪物变了方向,跳起来,向敦子和浩作猛扑过去。



枪声。狮鹫兽在呆若木鸡的两个人眼前倒下,消失了。由主席台的门后跑来的是粉川。他的枪把只差数秒就被狮鹫兽咬断咽喉的敦子和浩作救了出来。周围的人全都跳起身,发出尖叫和怒吼,四散逃窜。怪物纷纷出现,会场里惨叫声此起彼伏。



“逃吧,”能势出现在他们两个人面前。虽然知道无处可逃,但也不能傻站在原地不动。能势叫道,“暂且先逃到我的梦里去。”



是啊,日本现在正是夜晚。能势、玖珂、阵内,都是睡着了在做梦的时问。敦子顿时明白了。他们接收到了乾精次郎正在袭击自己和浩作的梦,于是通过梦境在现实里出现,来救自己了。



“快去吧。”粉川逆着逃跑的人流挤到两个人的面前,喘着粗气说。



身在梦中的能势,以超现实的能力改变了现实。能势、敦子、浩作三个人置身在绵延山脉脚下的田地之前,正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那是帕布莉卡熟悉的烟酒店的后门,竖着车站牌的地方。



“这是我的故乡开始的地方,”能势以梦中的语调向浩作介绍说,“也可以说是一系列的梦开始的地方。”接着是不成语句的呢喃。



“站在这里说话吗?”浩作兴味索然地说,“没有别的可以说话的地方了吗?可以冷静下来商讨怎么对付副理事长的地方?”



“那样说来,”能势立刻带着两个人移动到大学时代喜欢的、也是经常去的那家铁板烧店的角落去了。



周围的客人紧盯着围着铁板的桌子的三个人。多数好像都是男女学生。和以前不一样了啊,能势想。梦也有历史吗?或者说,这个铁板烧店到现在也存在着——这是在现实里吗?



“阵内和玖珂还在战斗吗?粉川先生也在那里?”



“不,怪物消失了,”不知什么时候,面向收银台、背对三个人的阵内回过了身。已经不再是不动明王了,但那份精悍还是没有变,“那个副理事长也跟到这里了吧。”



邻座身穿燕尾服的玖珂侧过身,无声地点头。



“但是,会场已经陷入不可收拾的大混乱了吧,”敦子叹息道,“搞得诺贝尔奖一团糟。”



“以梦的力量把时间返回到开会之前吧,”玖珂微笑着说,表情之中似乎有一种让人信赖的感觉,“不过在那之前,必须要先讨伐那个乾精次郎。”



乾精次郎要是如此简单就可以“讨伐”的话,也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了。大家都发出“唔”的声音,陷入了沉思。略显脏乱的铁板烧店里,不知什么时候,相对而坐的瑞典国王和卡尔·克兰茨博士出现在他们对面的一张桌子旁,正在眨着眼睛打量周围。



“来了。”敦子呻吟般地说。



乾精次郎的憎恨,正在流入能势的梦里。不对。这里虽然原本也许是能势的梦,但现在已经快要分不清是谁的梦了。也可能全体人员都被拉进了乾精次郎的梦里。



“铁板烧开始变成讨厌的黑色玩意儿了,有点像是内脏,”能势也说,“不和谐啊,这样的东西我的梦里可没有。”



连同铁板烧店的桌子一起移动到了密林之中。玖珂不见了。密林里充满了乾精次郎式炙热的能量,但显然不是乾精次郎的梦。这里是莫罗博士岛,能势想,并且立刻把这个想法传给了大家。阵内隐约记得故事的内容,他应了一声“好”,掏出小刀,反手握住。好,对决吧,变成了帕布莉卡的敦子如是说,而且这里全都是战友。



“虽然我已经死了,”前面出现了满身是泥的冰室,他穿着白衣,巨大的身躯需要仰头去看。他瞪着小小的圆眼睛,可怜地说,“但一直没有忘记被杀的仇恨,还留着临死时候的意识。这里都塞满了。”



“哇!”浩作害怕地叫道,蹲进草丛里。



因为是在梦里,阵内投向冰室眼睛的小刀没有发挥效果,只是让冰室的脸变得更加可怕去威胁浩作而已。能势一边回想有着老友们出场的梦,一边大叫着“去”,猛冲向冰室。草丛里出现了几个衣衫褴褛的兽人,他们是从能势的心中呼唤出来的,随着能势一同扑向了冰室。他们似乎是高尾、秋重、筱原几个。



冰室瞬间变成乾精次郎的脸,消失了。就连乾精次郎也被这些从未见过的可怕兽人吓到了吧。



场景变成了大教堂,充满了赤黑色的光芒。阵内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没办法进入这里,还是被关在外面了,取而代之的是岛寅太郎的加入。



“这里很危险,”岛寅太郎说,“显然是在乾精次郎的梦里啊。我在梦里被带来过这里好几次,每次都被他折磨。”



“那,还是去我的、我的梦里,”能势忍耐着即将陷入深沉睡眠的感觉,邀请帕布莉卡他们,“然后去旅行吧。能带着大家一起去,我很幸福。到最遥远的地方去吧。”



日式旅馆的一处房间。白昼的蓝天与阳光。由窗口可以看见田野。似乎是虎竹旅馆。岛寅太郎和时田不见了,房间里只有帕布莉卡与能势两个人。大家就算各自返回了自己的梦里,可浩作去哪里了呢?是被绑架到乾精次郎的梦里去了吗?屏风向两边打开,柿本信枝以衣冠不整的浴衣姿态盘腿而坐,可怕的头发偏在一边,变形的下体暴露在外,她正瞪着两个人。



“恋爱如梦似幻。是我自己的悲哀。想要咬死你啊。”



这个妖怪是能势最害怕的东西。他畏惧这种恐怖和淫猥,逃向窗户,向在田野里卖菜的难波求助。“喂!难波、难波、难波,过来,帮帮我。”



但是难波只是笑着摇头,坐上巨大的西红柿,飞到距离地面只有三米左右的街道上空,向远方飞去。



“是啊,”帕布莉卡说,“这是我的恐惧心。被副理事长利用了。”



“那样的话,寅夫,来,”为什么能势呼唤儿子的名字?



虽然在叫“寅夫”,能势的心中出现的还是虎竹贵夫的形象。从地下出现的巨大老虎扑向柿本信枝。已经失去形状的她更加不成形状,没有固定形状的肉体被老虎一口口咬碎,血流不止。



帕布莉卡明白,这其实是在同乾精次郎进行令人窒息的战斗。现在正在相互角斗的时候,但还没有到达能够讨伐他的地步。说起来,所谓“讨伐”他,是要把他变成什么样的状态呢?是把他的强韧自我击溃吗?如何才做到这一点呢?



如何才做到这一点呢?



场景再度切换,但又回到了大教堂。稍稍疏忽一下,就被带回了乾精次郎的梦里。但这个大教堂却和刚刚诺贝尔奖颁奖典礼举行的那个音乐厅非常相似。杳无人影的大教堂里,只有帕布莉卡一个人。中央的祭坛上树立着真人大小的挂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因为痛苦而不断扭动身体的耶稣裸露着身体,洁白光滑的皮肤上流淌着鲜血,十分煽情。为什么自己会感觉耶稣像如此蛊惑?帕布莉卡叫了起来。那是小山内守雄。正因为如此,那个流着血的、痛苦而又美丽地扭曲着的身影更显色情。那么这便是乾精次郎心中的耶稣的形象,是他信仰的对象吗?



“女人,”乾精次郎的铜锣声在教堂中回荡,“你这污秽的东西,人生的累赘,朽木、毒虫、蚍蜉。捏死你,把你切得粉碎,用你的残骸奉献给祭坛。”



彩绘玻璃纷纷碎裂,碎片飞向帕布莉卡。无处可逃。她想钻到椅子下面,可是地板起伏不断,也很危险。能势、浩作、阵内、玖珂,能感觉到他们正在拼命想要帮助自己。但乾精次郎把他们从自己的梦里排除在外,牢牢地将第一个祭祀品定在帕布莉卡身上。



能势为了救出远处的帕布莉卡,就像冲破塑料薄膜一样,拼命冲进乾精次郎的梦里。梦中对帕布莉卡的热切思念,也许是因为身在梦中的缘故,极度高涨。能势便借助着这份情感,冲破了乾精次郎的屏障,硬是闯了进来。刹那之间,能势的眼中看见,乾精次郎的潜意识的硬壳被自己激烈的爱与憎恨撕开了一道缝隙。他凭借只有梦中才有的逻辑,向乾精次郎发起了攻击。



能势跳上祭坛,扯下了小山内守雄扮演的耶稣腰上的遮羞布。在他双腿之间,正如能势以梦之力强烈祈念的一样,长的是女陛下体。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乾精次郎的狂笑充满了教堂。天花板纷纷掉落,彩绘玻璃的碎片四处飞舞,变成老鼠的尸体、德语词典、葡萄酒杯、圆珠笔、蝎子、猫头、注射器等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充满了空间。所有这些东西化作龙卷,变成怒涛,在教堂里疯狂飞舞。



“发狂了啊。”时田浩作的声音不知道在哪里叫道。



大教堂消失了。除去不知陷入了何种状态的乾精次郎,各人都返回了各自的梦或现实去了。



玖珂一直在等这个瞬间。他将自己所具有的全部梦之力瞄准了时间的逆转,等待着。利用想要返回过去的梦的性质,他要在特定的时间里让梦苏醒。他成功了,但也耗尽了身体与精神的力量。



玖珂失去了意识,陷入混沌之中。



卡尔·克兰茨博士开始以英语陈述:



“为了表彰您所发明的、用于精神疾病治疗方面的精神治疗仪器,以及运用它而得到的许多重大成果,斯德哥尔摩的诺贝尔基金会决定授予您本年度的医学生理学奖。”



①佛教密宗中的如来。——译者



26



店内播放着“P.S.Iloveyou”。茶褐色的店里,在RadioClub中仅有的那个像是包厢一般的雅座里,宴会正在静悄悄地进行。每个人都在怀念和反思着曾经目不暇接的过去,都在为如今的平静而欣喜。



“谁都不知道他躲在那里啊,”岛寅太郎怃然说道,“一直不吃不喝地在睡觉吧。”



乾精次郎是在精神医学研究所附属医院的地下二楼里被发现的,他在那间早已被人遗忘的拘禁室里气绝身亡了。



“他一直躲在那里积蓄精力,等着诺贝尔奖颁奖典礼的到来吧,”粉川利美连连叹息了好几声,摇头道,“他一直戴着迷你DC,看来是对自己的灭亡早有准备了。迷你DC埋进了他的头盖骨里,灰色的底面已经覆盖上了薄薄的头皮。唉,充满憎恨的执念真是可怕。”



“在和我们的那一战之后不久,他就死了吧?”能势问。



“是的吧。那一战之后一直都没出现过,不管是在我们的梦里,还是在现实里,”粉川点头说,“那一战的失败耗尽了他的能量吧。”



“好像还发狂了。”



“嗯,是发狂的,”时田浩作说了一句,转头问粉川,“副理事长躲在地下的事情,小山内知道吗?”



“应该知道吧,我认为有可能就是小山内把他藏在那里的。冰室以前好像就被拘禁在那里。”



小山内守雄正在接受涉嫌杀害冰室的调查。



“冰室,还有桥本,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真可怜啊,”浩作明显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大家都发狂了,从一开始,包括我在内。”



这一句话让大家都有些不安,身体也有点坐不住的样子。谁都不想要迷你DC的残留效果,而且不单单是残留,还有不断增大的过敏反应,以及会变得更加过敏的免疫过敏性。然后还有每个人都记得的、无法诉诸于口的恐怖。要是有人能让自己忘记这一切就好了,可是有谁能做到这一点呢?



千叶敦子拍了拍邻座的浩作的手背,用明快的声音说:“津村和柿本正在痊愈哦。”对于可以向浩作做出这种亲昵举动的自己,敦子很有些自豪。



“诸位喝点什么吗?”玖珂脸上浮现着圆润的笑容,站在敦子身旁。



“是啊,明明说是趁着大家都在,先干一杯的,结果点都还没点啊,”能势转头向玖珂说,“好吧,全给大家上一样的酒。”



“大家都一样吗,知道了。”玖珂微微鞠了一躬。



“你身体好了吗?”岛寅太郎问。



玖珂再次郑重鞠了一躬。“衰弱很快就好了。如今就像您所见的一般。”他伸开双臂。



“好像比以前胖了吧。”吧台之中,阵内笑道。



“对了,夫妇俩获得诺贝尔奖的例子以前也不是没有,不过两个获奖者结婚的事情好像还没有过吧?”能势说,“你们的结婚典礼是在什么时候?”



“哦,等这个颁奖典礼的骚乱告一段落之后,”时田结结巴巴地说,“记者招待会也不打算开了,偷偷结婚。”



“对不起大家了。”



这一句话中带有只有在场者才理解的秘密,以及小小的不道德的意味。大家一同笑了起来。端来酒杯的玖珂和吧台里的阵内也都举起杯子。大家一起为敦子与浩作的得奖及婚约干杯祝福。



“与帕布莉卡也告别了。”敦子像是特意叮嘱似的说,扫视了在场的男人们一圈,“借此机会也向大家说明一下,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帕布莉卡也不会出动了。”



“是吧,”岛寅太郎仿佛很悲伤地说,“没办法啊。那个可爱的、美丽的帕布莉卡,死了呀。”



“死了,”敦子微笑起来,“不存在了。”



“不,不是那样的,”能势挺起身子,“帕布莉卡还活着,她和许许多多超级巨星一样,在我们、在这里的男人们心中永远活着。至少我是忘不了的。”



“但是,再也见不到了啊。”粉川大声叹息道。



“不,会见到的,”能势认真地说,“只要想见,总有一天,会在梦里见到的。真的想见的时候,只要切实去想‘要见’,她必然会在梦里出现的吧。我坚信这一点。帕布莉卡一定有着独立的人格。她和过去一定没有任何变化。她会向我们笑,向我们说话,连同她那花一般的美丽和纤细的温柔,还有伴随着勇气的那份知性一起。”



27



店内播放着“P.S.Iloveyou”。茶褐色的店里没有客人。就像平时一样,阵内在吧台里擦着玻璃,玖珂在门里站着。



哎呀,阵内侧了侧头。在酒吧最深处的雅座里,似乎有几个客人,正在静静地交谈着什么,不时还发出轻轻的笑声。



那几个优雅的客人,是在现实和梦境里都很亲密的人。他们不来了呀,阵内想,真令人怀念啊。那些人已经有多久没来了?



抬起头,门前是好友的背影。玖珂和平时一样,纹丝不动。阵内不禁向他招呼了一声。



“喂,我们战斗过的吧。”



依然背对着阵内的玖珂脸上浮现出的淡淡微笑,略微浓了一些。他眯着似乎睡眼惺忪的眼睛回答,“啊,我们战斗着。”



唔,唔,阵内点点头,又开始擦玻璃了。他的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嘴角又像是在窃笑一般。过了一会儿,他像是要再确认一次似的,又向玖珂说:“那,我们勇敢吧。”



玖珂用好像是在呢喃一样的声音说:“啊,勇敢啊。”



阵内开心地更加用力擦起玻璃。但他心中还是存着一件怎么也无法接受的事。意识到这一点,他脸上的表情转而严肃,低声喃喃地问——但既不是向自己,也不是向玖珂——“那么,那果然还是个梦啊。”



玖珂没有回答。依然背对着阵内的玖珂,仿佛是沉溺在冥想中一样,合着眼睑,看不出是否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的笑脸,愈发近乎于佛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