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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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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世纪,随着帝国权威的失坠和文艺复兴的发展,罗马天主教会的统治也产生动摇,不得不在欧洲各地致力改革。改革过程中当然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不同于正统的异端教会。到了16世纪初,德国、瑞士等地更是出现了民族宗教改革运动,并最终发展成为新教。



在这一时代中出现的异端教派中的一支,一般被称为撒克逊密教的,试图继承罗马天主教会丧失的文化及思想上的统治力。然而,这支教派后来对于教义的学术探究愈发褊狭,逐渐被当做异端中的异端,多次遭受镇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支教派的信徒数量非常少。不过,尽管信徒很少,这支教派却依然在各个时代细弱却又坚韧地延续着,其基础主要来自于不被大众认可的宗教学者、艺术家、自然科学者们组成的地下结社。



到了本世纪,在维也纳,整个城镇都开始显露出一股色情的氛围。随着弗洛伊德的性解放,古斯塔夫·维内恩(GustavWyneken)的“青年文化”团体等诸多思想体系之间的复杂影响,在以犹太青年为中心的中产阶级和学生之间,同性恋的风潮开始流行,以同性恋为目的加入撒克逊密教的学者与艺术家成为教派的中心,祭祀仪式中也融入了同性恋的色彩。在这之后,撒克逊密教为了逃避世人、特别是对待同性恋极其严厉的天主教会的视线,故意将名称改成了与当时正在慕尼黑兴起的艺术运动非常容易混淆的分离派。



乾精次郎第一次听说这支教派,是三十多岁的时候在维也纳大学留学的期间。这时候二战已经结束了十几年,同性恋也开始在维也纳大学里悄悄复活。身为美男子的乾精次郎入学之后不久便接受了来自医学部某教授的同性爱之洗礼,并且在他的劝诱下加盟了教派,随后在加盟仪式上又接受了作为宗教仪式的真正的洗礼。



分离派以信仰希腊文化和思想为背景的古代神秘主义为特征,举行希腊主义的秘密祭祀仪式。这一点与东方正教会颇为相似,不过在他们的礼拜中却又使用了浪漫派末期的煽情音乐,在焚香中也会混入麻药。



分离派的教徒多是喜好辩论的人物,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教派基本上不限制任何对《圣经》与教义的诠释上的争论。不过话虽如此,但只要是会议上决定了的教义,就被认为具有绝对的权威,每个教徒都必须遵守。教徒的议论多数都是在讨论如何将最先进的文化与思想成果融入到教义之中,加之多数教徒多少都有受到尼采超人思想的影响,教义也就逐渐脱离现实生活,变得愈发褊狭。他们认为,“现行制度”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坏的,因此作为神之子与超人的分离派的成员,不被世人接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此,成员们可以采取一切手段与现行制度的所有权威和权力进行圣战,圣战所取得的所有权威与权力也都全部归属于教派,同时也可以为教派的全体成员所用。对他们来说,耶稣既是与制度作战的同志,也常常是他们同性恋的对象。



对于乾精次郎而言,被其他的医学家夺走诺贝尔奖,也是宗教劫难之一。在那之后,他遵从教义,将守护超越制度的伦理道德、守护科学的正统性,作为自己的圣战使命,奉为自己人生的信条。



乾精次郎在维也纳留学期间,曾经游历了各地的美术馆。他欣赏过罗马的卡皮托利尼博物馆中圭多·雷尼的《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和其他许多充满了异教与同性恋风味的绘画,并为之深深沉醉。受到这些绘画的影响,乾精次郎也开始爱上了古典的、极具希腊风格的美貌青年。然而回国之后,在日本人中几乎看不到那样的青年,这让他非常绝望。



乾精次郎没有结婚。为了逃避制度的监视,分离派的教义也允许教徒同女性发生性关系,甚至结婚也在许可之列,但沉迷女色却是违背教义的,当然也违背了作为神之子及超人的教徒身份。乾精次郎也只是把女性作为性欲的发泄工具对待,从来不承认其精神性。他所爱的,只有自己年过半百时邂逅的小山内守雄一个人。时代变迁,日本也有这样的美貌了啊——当乾精次郎第一次遇到小山内的时候,他便为此喜悦不已。在庆幸自己活到了这一天的同时,他也不禁为自己步入老年而感到悲伤。幸好小山内尊敬乾精次郎,也终于回应了他的爱。就这样,乾精次郎全心全意地爱上了这个充满了古典风味的、希腊式的美貌青年。



乾精次郎对于身心症治疗的成功,主要是受到教派秘密仪式的启发。在仪式上,教徒们吸入麻药,沉湎于神秘的冥想。乾精次郎便是把这样的方法引入到自己的治疗中。因此,在获得诺贝尔奖提名的时候,他保持了谦虚的风范,认为自己的所有功绩都应该归功于分离派。但最后那份功绩却被一个英国的内科医生夺走了。后者仅仅是单纯运用了他所提出的方法而已。从那之后,乾精次郎便化作了一味诅咒现行制度的恶鬼。他相信只有自己的治疗方法和作为其理论支柱的古典精神分析理论才是精神医学的正统,将其他所有的一切都视为邪道,与之不断战斗。



而在今天,圣战的对象自然就是开发了PT仪的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当然也包括只知道运用这种反人类治疗技术的现行制度。



其实对于PT仪、特别是作为其终极发明的迷你DC,乾精次郎也并非不分青红皂白地否定。他也知道那本是对于提升人类精神大有用处的仪器。而且实际上在他与热恋的小山内缠绵的时候,他也会用上夺自时田浩作处的迷你DC,与小山内共同徜徉在异教的法悦之中。对于在神秘冥想的同时传授教义的精髓、将小山内一同导向法悦的过程来说,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迷你DC更具效果了。哪怕是为了教派的兴盛,也应该将迷你DC广泛施用在未受拯救的现代人身上,尤其是他身边那些全身都浸满了制度之恶的、只知道供奉技术恶魔的医学者和科学家们,让他们早日清醒过来。自从小山内某次提及自己的容颜仿佛耶稣以来,乾精次郎在充满慈爱地爱恋小山内的同时,也自觉自己真的化作了耶稣,并开始以精神医学界的救世主自居。



小山内作为优秀的精神医师,当然非常了解乾精次郎的心理,同时也对他产生了认同感。为了将精神医学研究所的主导权授予自己所爱的恩师,他从大约半年前便开始了地下工作。第一步是拉拢冰室,成功以后则是令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的盲目崇拜者津村和柿本发病,传播分裂症会传染的恐怖谣言。在那之后,事态开始沿着小山内他们的设想自行发展下去,其速度甚至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到了最后,拿到了迷你DC的小山内和乾精次郎,决定不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时机,抓住机会采取行动,一鼓作气取得胜利。他们使用被乾精次郎称为“恶魔之源”的迷你DC,依次令岛寅太郎和时田浩作发病,只剩下千叶敦子一个人。不过对于千叶,他们不太敢贸然行事。她是擅长化身“帕布莉卡”使用PT仪治疗精神疾病的优秀医师,要把她也变作迷你DC的祭品,恐怕不像对付岛寅太郎和时田那么简单。更何况她已经生出了戒心,而且若是一击不能成功,她的反击恐怕非同小可,安全的做法还是避开她的锋芒,把她在研究所里孤立起来更好。



乾精次郎在自己的医院里接到小山内的电话,听说岛寅太郎不知去向的时候,他便认定岛寅太郎一定是被千叶敦子藏起来了。这时候虽然已近黄昏,乾精次郎还是赶到了研究所,把研究所及附属医院的职员、医师、护士长等主要员工全部集中到会议室。那是经常举办记者招待会的会议室,可以容纳两百人以上。在乾精次郎发言之前,小山内首先说明了目前的情况:



“突然召集大家过来开会,是因为发生了对于包含附属医院在内的研究所来说极其重大的事态。诸位应该已经注意到了,研究所目前出现了一些不愉快的传闻,影响到了研究治疗所必需的平稳局面。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更应该直面事态,努力改善目前的状况。接下来副理事长将要说的是,在表面的事态背后,有一些波及整个医学界的重大问题,可以说已经摆在了诸位的面前。关于副理事长的谈话内容,希望诸位能够仔细斟酌。”



那么有请副理事长——在小山内的催促下,乾精次郎站到了讲



台前。他用仿佛隐藏着胁迫意味的眼神扫视了台下基本上清一色白衣的百余号人一圈。都在恐慌吧——乾精次郎心想——长期以来可以依靠的人不在了吧。岛寅太郎也好,时田浩作也好,都不是可以当作指导者依靠的人物,然后千叶敦子又是女流之辈,真可怜Ⅱ阿——乾精次郎不禁有些怜悯眼前这些员工。事到如今,威胁也罢,恐吓也罢,劝诱也罢,欺骗也罢,这些人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乾精次郎带着冷酷到足以让所有人深刻领会的严厉表情,君临讲台。



“作为从事医学的人,我们必须以强烈的自觉警惕那种无视人类的尊严、只知道依赖科学技术的做法。到今天为止,我们研究所的方针真的正确吗?在出现如此事态的今天,我想,我们不得不认为,研究所的方针是错的,本应该踏上医学的正道才对。身为副理事长的我,对此当然也需要承担责任。正是因为我没有坚持强烈反对,才导致事态发展到如此可叹的地步。具体来说,这是有几个职员鲁莽进行PT仪的开发失控而产生的恶果。其中甚至出现了医师自身都发生精神错乱的情况,这当然会引起外界媒体的关注,煽动他们的好奇心,使研究所陷入尴尬的局面,甚至面临连过去的违法诊疗行为都要暴露的丑态。而现在更是连岛所长都失踪了,原因都不清楚。这一连串的事件,其根源可以说都在于研究所大错特错的方针上。”



大多数职员都是首次听说岛所长行踪不明的事,有些人发出叹息,有些人绝望地叫喊,议论声四起,会议室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因此,我临时代行理事长一职之事,也在此向诸位一并说明。我提出的方针是,迄今为止犹如失控列车一般朝着技术开发一边倒的恶习,首先需要彻底断绝。我想对于诸位自身来说,研究所里迄今为止所进行的非人性的治疗技术,应该也抱有抵触性的认知吧。对于令人眼花缭乱的开发速度以及过于匆忙的态度,应该也怀有极大的疑问。”



桥本和羽村操子这些站在最前排的人,事先就受到过小山内的叮嘱,要给副理事长提供支持,这时候纷纷用力点头。



“根本弊病在于目前的研究方式。所有资源都提供给特定的个人,试图支持他们获得诺贝尔奖,这一出发点本身就是错的,”乾精次郎的声音大了起来,“今后要返回到以患者为本的医学根本原则上来。我强烈要求诸位为了探究人类的精神医学而努力。另外,为了革除理事长的独断专行,研究所与医院内会进行人事改革,与之相伴的PT仪今后的开发问题,当然也要从同样独断专行的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手中取回,重新成为全体人员的研究对象。”乾精次郎的演讲达到了高潮,“诺贝尔奖绝不是科学家的目标,可见的荣誉绝不是从事医学研究的人的荣誉。此时此刻,我们必须扪心自问,什么才是医疗的真正荣誉。然后,我们还需要……”



2



时田浩作已经占据了自己的床,千叶敦子只能把新带回来的岛寅太郎所长安置到治疗用的病床上。这样一来,今天晚上她自己就没地方睡了。其实以前在帕布莉卡时代,便常常有男性患者睡在这里,更不用说最近的能势龙夫和粉川利美了,所以敦子早就习惯了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不过家里同时躺了两个患者的情况这还是第一次。



虽然都在一所公寓里,但敦子也不敢把独居的岛所长一个人放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小山内守雄说不定会觉得岛所长现在的病情还不算严重,如果他手上又有能打开公寓所有房间门的管理者专用万能钥匙的话,天晓得他会偷偷溜进去干什么事。



用采集器诊断岛寅太郎的病情,千叶敦子发现,他的情况果然也和津村一样,都是被同一个程序将深度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梦境图像投射到潜意识了。她立刻开始着手治疗,遇上难题的时候就转去治疗时田。整个过程之中,敦子都尽量保持平静的心绪,不焦不躁,反复进行,终于,岛所长开始能够发出简单的词汇了。虽然还分不出其中的意义,但敦子至少放了一点心。



敦子走出兼做诊疗用的卧室,来到客厅给自己倒杯咖啡喝。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化作了夜景,时间也过了晚上九点。敦子想起自己只在早上的时候吃过两片面包,然后还什么东西都没吃过。



她刚把一块冷冻肉塞进微波炉解冻,电话就响了。是大朝新闻社会部的松兼。



“啊呀,刚才多亏你的帮忙,非常感谢。”



“岛所长的情况怎么样了?”



松兼的语气听起来很急迫,似乎不单单是为了确认岛寅太郎的病情。敦子不禁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情况还好。有什么问题吗?”



“研究所里的那个……唔,就是我以前说过的我的那个朋友,”他好像不好意思提小山内的名字,吞吞吐吐地说,“和我说了一下后来的情况发展,说的时候还挺得意的。乾精次郎把研究所和医院的职员都集中到一起,宣布由他代理执行理事长一职。”



“是吗,”看来乾精次郎他们已经算到了自己会去救岛所长,而且似乎就等着自己走这一步。敦子意识到这一点,心里简直就像遭受了重重一击。“真是狡猾啊。”



“乾精次郎的演讲当中似乎还严厉批评了您和时田教授,好像还说要搞人事改革。再不行动,恐怕您和时田教授的研究室都要被没收了……说不定连您和时田教授都会被赶出研究所……”



“我知道,我知道……”



可是,该怎么办才好,敦子完全不知道。像现在这样赤裸裸的短兵相接,敦子没有任何经验,连描写这类事情的小说都没读过——但就算向松兼哭诉,也不会有什么办法的吧。



“谢谢您告知我这些情况。我先考虑一下,然后再和您商量,”敦子停了一下,“到时候还请您多加关照。”



不知道是不是被敦子的冷静感动,松兼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啊,没问题,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事情,您可以随时来找我。”



挂上电话,敦子在电话机前又站了很久。乾精次郎如此独断,研究所里竟然连一个反对的人都没有,果然还是因为我们缺乏人望吗?



战斗已经表面化了。不过这真的能称为战斗吗?自己一方已经彻底失败了吧。事到如今,时田也好,岛寅太郎也好,全都没了战斗力。就连本来可以作为最有力武器的迷你DC也都全部落到了敌人手里。



太需要迷你DC了,敦子又一次痛心地想。哪怕只有一个,我方也能有点胜算啊。敌人、武器、胜算、战斗。到了现在,敦子终于把这一连串的事件看做战斗了。这是一场与狂热信仰之间的战斗,是要对抗一种敦子连想都不愿去想的怪异思想,是要对抗一群滥用迷你Dc、以非法手段夺取权力的敌人。但这并非出自什么献身进步事业的觉悟,而只是迫于现实,不得不如此吧,敦子有些自嘲地想。



眼下该怎么办,敦子正在苦思冥想的时候,忽然想起晚上粉川还要过来。今天实在不是治疗的时候啊,不管从什么意义上说。



敦子拿起电话,正要和粉川联系,取消预约,公寓门口的蜂鸣器响了。看到摄像头传来的画面,敦子不禁怔住了。能势龙夫和粉川利美两个人正站在门口。



“我是千叶,”敦子决定在弄清两个人的来意之前,先让帕布莉卡避一避为好。



“我是能势,”能势说,“还有粉川。”



“帕布莉卡不在家。”



能势和粉川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是一脸的苦笑。



“我们今晚来这里,不是要找帕布莉卡,”粉川接过能势的话,对着麦克风说,“是想找千叶教授。”



听到粉川这样郑重的口气,敦子意识到他们不是以患者的身份来的。帕布莉卡就是敦子的事情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了。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而且,既然是两个人一起来这里,显然他们之前已经相互交流过自己的病症了。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结伴过来,当然不会只为了说一声“我们知道帕布莉卡是谁了”。不要说他们不会做这么孩子气的事,就算想做也没那个时间吧。



“那请进来吧。”



敦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按下了开门的按钮。他们两个都知道密码,本来可以直接开门进来,现在这样特意按下门铃,大约也是为了让敦子有个心理准备。



这是敦子第一次以千叶的身份和两个人见面。她固然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们两个,他们两个大概也和她一样。敦子把能势和粉川领进客厅,他们两个就像面对教师的学生一样,端端正正地并排坐在沙发上。



“千叶教授……”能势探出身子,朝着坐在对面扶手椅上的敦子说。



不管想说什么,像这样束手束脚的,肯定什么也说不成。敦子笑了起来。“喊我帕布莉卡就好了。”



“哦,好吧。帕布莉卡,我下午的时候看到你的车了,然后一直跟在后面。因为我那时候看见岛寅太郎的样子很怪异。”能势的眼中满是忧色。



“啊,”敦子轻吁一声,点了点头,“我好像是听到有人在喊帕布莉卡。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



“嗯。我一直跟到你的车开进这里的车库,然后就先离开了,”能势也点了点头,“正好晚上我和粉川已经约好了在RadioClub见面,就想和他商量一下再来找你。本来这次见面就是为了商量关于你的事,我们知道你最近惹上了一些麻烦事,所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非常感谢两位的关心,”敦子的眼睛已经有点红了,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不过敦子觉得,在对面这两个人面前可不能显出小女人气,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



“我们也知道,随便插手说不定反而会给你惹出麻烦,不过不管怎么说,能不能请你先放下顾虑,和我们说一说你遇到的难事?今天我们来到这儿,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或者更应该说,恳请你和我们说说。”



粉川紧盯着因为感动而沉默不语的敦子。过了半晌,才以一种柔和的语气问,“岛所长现在在什么地方?”



敦子张了张口,无声地说了一句“在那里”,伸手指向卧室的方向,然后站起了身。事到如今,好像也到了该把所有一切告诉这两个人的时候了。该从哪里说起,又该如何说,才能让他们很好地理解,敦子一边沉思,一边向玻璃窗边走去。她就像是以夜色为背景的舞台女主角一样,能势与粉川望着她的身影,不觉痴了。



“好吧,我说,”敦子停住脚步,“首先,请允许我不考虑粉川先生的警察身份,否则我无法准确描述发生的一切。不过,在那之前,”敦子迟疑了一下,以一种近乎悲号的声音放声喊道,“先让我吃点东西吧!今天一整天我只吃了一顿早饭啊!就一片面包而已啊!”



能势和粉川都笑了起来,紧张气氛随之消散。



“知道了,知道了,帕布莉卡,”能势站起来,“借用下电话。”



能势约了一处平日里经常用来谈论机密事项的带包厢的餐厅,敦子去做外出的准备。她借客厅一角的衣橱门作为屏风,脱去外衣,取出以前最喜欢穿而最近一直都没穿的杏色套装。自从上次穿过以后,她还一直没把这套衣服送去洗过,不过好在衣服并没有脏,也没有皱褶。



穿好衣服,敦子觉得右边腰上好像有个什么东西顶着,她伸手探进口袋,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硬东西。



那是一个底面直径6、7毫米,高度不过1英寸的铅灰色圆锥形物体。迷你DC!敦子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找到了!是我放在口袋里的!我一直没想起来,一直都忘掉了啊!”



能势和粉川全都惊讶地站了起来,两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召开理事会的那一天,时田在理事室里给自己看过迷你DC,后来因为大和田来了,迷你DC就被自己慌慌张张地塞进了口袋,然后自己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有一个很久以前就找不到了”。



敦子想起来了,当他们发现研究室里的五个迷你DC全都不见了的时候,时田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3



能势龙夫和粉川利美还在怔怔地盯着放在白色桌布上的那个小灰点。这么个小玩意儿竟然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两个人的脸上都显出掩饰不住的怀疑。餐厅的包厢布置得犹如家里的客厅,用餐之后,三个人就在包厢的沙发上坐下。墙上挂着野间仁根①的油画,壁纸因为深红色的灯光略显昏暗。千叶敦子吃的牛排是新鲜的神户极品和牛,她一边吃,一边说出了该说的一切。敦子的肩膀不知不觉松弛下来,心口的压抑也悄悄散去,然后她终于吃饱了,能势递过香烟,敦子摇了摇头,能势便递给了粉川一支,自己也抽出一支,很罕见地点上了火。敦子知道,偶尔抽一支烟,对他们会有一种精神上的振奋作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充满了令人神驰的男性气息。敦子终于也向能势要了一支,点上了火。



侍者端着咖啡进来了。敦子赶忙又把迷你DC放回口袋里。



“内讧本身,”侍者出去之后,能势开始说话,“是财团法人常见的情况,并不算稀奇。”



“嗯,是的。”粉川赞同道。他向敦子点点头,像是在安慰她。



话虽如此,敦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是。“这种事情,我该怎么办……”



“一般来说,直接向其他理事还有比较有威信的评议员坦白真相,取得他们的支持就行了,”能势轻描淡写地说,“写信似乎不大好,还是打电话吧。晤,当面谈话最好。”



没那个时间啊,敦子叹了口气。



“东京电子工业技研、事务局长葛城,好像都和副理事长勾结在一起了,”粉川说,“那个叫山边的监察可能也是副理事长一伙的吧。他们私下肯定有什么非法交易,查一下账册就明白了。”



“你二位啊,”敦子满怀怒气地说,“净说些我办不到的事。”



“呵呵,放心,我们当然会帮忙的,”能势微微一笑。他这种轻松的态度让敦子安心了不少。



“对了,千叶教授……不,帕布莉卡,”粉川依旧一脸严肃,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拿给敦子看,“请看这幢建筑。”



“咦,这不是出现在您梦里的那幢建筑吗?”敦子隐约感到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那这果然是实际存在的建筑了?”



“你没有见过?”



“好像在哪里见过……唔……”看到照片中的招牌,敦子大吃一惊,“这是乾氏医院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一回我开车从那边经过的。不过那一次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反而是粉川先生的梦记得更清楚。”



“但我自己是昨天才第一次从这家医院门口经过,当时我也非常震惊,所以就拍了一张照片,”粉川紧盯着敦子,似乎想要努力恢复两个人之间融洽的交谈。他慢慢地说:“帕布莉卡,如此说来,这个画面既不是我自己的梦,也不是你的记忆通过采集器插进了我的梦境的。”



“有这种可能。也许是来自乾精次郎或者小山内戴的迷你DC吧。”敦子推测说。



“就算是他们,我做梦的时候应该是凌晨,为什么在那种本该睡觉的时间里,他们还要戴着迷你DC?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如果影像能够通过迷你DC反映到采集器里,那么反过来,你用采集器实施的治疗也有可能被他们使用迷你DC偷窥了吧。”



“您还记得吧,当乾精次郎的脸出现在您梦里的时候,我不是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吗?”



“嗯,是啊。当时他也露出非常惊讶的神色。”



“所以我想,他们不但已经知道迷你DC没有限制访问的功能,也知道可以用它连接采集器来进行偷窥,甚至还能登入他人的梦境。不过和使用采集器的时候一样,他们必须进入睡眠或者催眠状态才能登入。”



“这样的话,他们会干扰你在自己家的治疗吧,”能势也不禁担心起来,“他们应该也受过睡眠中登入的训练吧?”



“是的,不过他们登入的时候也正是反击的好时机。我们也有迷你DC了,至于说睡眠状态下的登入,我比他们经验丰富得多。不过有一点,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用迷你DC做什么,反击起来……”



“对了,那个名叫小山内守雄的医生,是住在公寓的十五楼吗?”粉川望着天花板,一边沉思,一边语气凝重地问。



“是的。”



“那我和他在电梯里见过一面。长得很英俊啊。”



“怎么了?”能势有点奇怪粉川的语气,问道。



“我从来不认识乾精次郎,但是一开始接受梦境分析的时候,他却出现在我的梦里,吓了我一跳。”



“我也很吃惊,”敦子也说,“我还以为粉川先生认识副理事长。”



“当时他是在微笑,对吧?”粉川意味深长地看了敦子一眼。



“是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副理事长的表情那么温和。”



“温和的表情……么?”粉川摇了摇头,“换个角度来看,也许也可以说成是淫荡的表情。”



“嗯?这是什么意思?”敦子不明白粉川在想什么。



“第二次接受梦侦探治疗的时候,梦里我睡在床上,乾精次郎躺在我身边。”



“嗯……那是……”敦子有点明白粉川的想法了,“那其实是和乾精次郎同床的某个人佩戴的迷你DC反映出来的影像?”



粉川点点头,冷静地说,“我个人认为,从这些迹象分析,小山内守雄和乾精次郎是同性恋关系。”



“哦?真的吗?!”能势知道粉川不是乱开玩笑的人,听他这么一说,不禁瞪大了双眼,“真恶心啊。”



“能势先生没见过小山内的长相,才会这么说吧,”敦子笑了,她有点相信粉川的推测了,“这样说来,倒是能解释很多事情。难怪最近小山内的长相都和副理事长相似起来了。”



“不是有俗话说相爱的人会越长越像的嘛。唔……这么说,他们已经戴着迷你DC同寝过好几回了吗?”能势沉着脸说,然而那副表情却也带有一丝艳羡的模样。



作为两个相爱的人,这样的行为必然是极尽肉欲的享受。敦子回想起自己在PT仪的试验阶段与时田一同尝试的各种体验,情不自禁地这样想。而在同性恋中使用迷你DC,恐怕会在一般的肉欲之上生出更加隐秘而黑暗的亢奋。能势一定是想到了帕布莉卡登入自己梦境时候的情欲,然后又联想到相爱的人做着同一个梦、并在梦中相交的感官刺激,才会露出那样的艳羡神情吧。



“由于过敏反应的存在,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多,慢慢地就算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也可以远程进入对方的梦境。”敦子向两个人解释过敏反应、也就是免疫性及过敏性的意义。



“啊,就像我对海蜇过敏是吧,”能势说,“我上学的时候在海里被海蜇扎过,从那以后,只要是附近有海蜇,我就会过敏,最近连中国菜里的海蜇都受不了了。”



“对,那就是过敏反应。”



“对了,一共有六个迷你DC,对吧?”粉川问道,“一个在你这里,一个被冰室吸入了头部,那么他们还有四个。”



“要是能再有两个就好了,”能势说,“我和粉川就能戴着睡觉,进入你和他们的战斗里,助你一臂之力。”



“这可不行,不能让你们身处这样的险境,”敦子惊讶地说,“虽然您有这份心意我很开心……”



“我们可是外行,哪能这么干。”粉川说。



“但是乾精次郎和小山内恐怕已经在用迷你DC偷窥帕布莉卡对你的梦侦探治疗了吧。”



“是啊……”



“那么他们就应该知道你是警视厅的上层人物了。你要是突然出现在他们的梦里,他们岂不是会很害怕?”



“说的也是……你们两位只是迅速出现一下,倒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对于他们摧毁他人人格的犯罪行为、还有以后的阴谋都会起到很大的震慑作用,”敦子很钦佩能势的构想,“到时候说不定真需要您的帮助。”



“这个没问题,随时候命,”粉川点头说,“我本打算直接出动警视厅,没收了他们的迷你DC。不过想来想去还是不能那么干。”



“那么一来事情就闹大了,”能势急忙说,“搞不好会引发社会骚乱。你还是别扯进警视厅吧,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就行了。”



“我知道,不过……”粉川盯着敦子,“我能抽调几个手下来保护岛所长和时田浩作吗?放心,都是我的亲信。”



“这个肯定是必须的,”能势向敦子点点头说,“你没意见吧?一直留在你这儿,你也不方便,外出的时候也不放心。”



敦子也明白粉川想要保护的不单单是岛寅太郎和时田,也包括自己。能势当然也明白。



“非常感谢,承蒙关心,”敦子郑重地鞠了一躬,但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太过见外,不禁笑了起来,“不过最近几天暂时还不用,我还要抓紧时间给他们治疗。”



“那你至少今天晚上先好好睡一觉吧,帕布莉卡,”能势放心不下,“你的黑眼圈都出来了。”



“我现在哪儿还有时间关心黑眼圈的事,”敦子又笑了,“不过还是听从您的劝告,今天晚上我就好好休息一下吧。明天白天的时候再治疗,至少那时候应该没有敌人偷窥。”



“那就好。”粉川轻轻舒了一口气。



“对了,帕布莉卡,七十名评议员的名册,你有吗?”



听到能势这么一问,粉川也望向敦子,似乎也想起了这件事。



“回去之后就给您。”



“那么就先回去吧,”能势急匆匆地起身,“理事当中的石中我认识,评议员也认识六、七个,看过名册之后可能还有更多,说不定也有粉川认识的人。”



“嗯,应该有。”粉川也站起身。



“我们两个一认完人就开始挨个联系。今天晚上就开始。”



①野间仁根(1901—1979),日本西洋画家。——译者



4



第二天下午开始的治疗,让岛寅太郎的病情好转了不少。



敦子简单地吃过晚饭,又照顾岛寅太郎和时田吃了点东西,之后岛寅太郎睡着了,敦子也在半睡眠状态下化身为帕布莉卡,登入他的梦境。岛所长以前也曾经接受过帕布莉卡的治疗,那段记忆应该还带着眷恋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



敦子戴上迷你DC,以备乾精次郎和小山内守雄又来偷窥。她在底部涂了些粘着剂,把迷你DC黏在自己的头发上。治疗的时候同时使用了采集器和迷你DC。



岛所长的梦,和之前投射到津村潜意识中的内容来自于同一个分裂症患者。梦境里虽然也混有岛寅太郎自己的潜意识,但诸如向纳粹独裁者敬礼的形象、对父亲的服从和同化等等,显然不是岛寅太郎自身的意识,帕布莉卡把这些全都清除了。剩下的任务是要让岛寅太郎在梦里尽可能多地讲述一些内容,哪怕只是些胡思乱想,但也正是要通过这些来自他自身的胡思乱想才能找回他迷失的自我吧。



岛寅太郎在梦里来到了大学时代的学生食堂。咦,这不是大学食堂吗?帕布莉卡也在想。这时候敦子在现实中并没有打扮成帕布莉卡的模样,但只要她切换到了帕布莉卡的人格,她所登人的梦境的主人便会把她认作帕布莉卡。



敦子读书的时候,大学食堂已经经过了改建,更加宽敞明亮,但出现在岛寅太郎的梦里的食堂还是以前那个狭小昏暗的地方。岛寅太郎自己也是学生身份。也许是因为没有钱,他正胆怯地躲在用屏风隔断的走道上,从缝隙间向里面张望。这大概是因为刚刚的晚饭没吃多少东西,他已经饿了吧——不对,这应该只是由他的肚子所记录的学生时代的慢性饥饿状态吧。



理事大和田正混杂在学生之中,在食堂里用餐。岛寅太郎是害怕他的存在才不敢进食堂的吗?



“对不起!对不起!”



岛寅太郎大声叫喊起来。但是那声音好像并没有传人大和田的耳朵。



要是他的焦虑症再度发作就麻烦了。大和田代表着研究所的众理事。帕布莉卡想让岛寅太郎忘却自己对各位理事的罪恶感,于是在一张餐桌边坐下,向岛寅太郎招手。“岛寅太郎,不用道歉,到这儿来。”



“在和分界搏斗,”岛寅太郎在帕布莉卡面前坐下,辩解般地说,“我可不能那么干,因为你像个女人一样。”



“是啊,”帕布莉卡莞尔一笑,附和道,“你可不是我哦。”



岛寅太郎一边承认自己无法与帕布莉卡同一化,一边又执着地停留在自我与帕布莉卡的中间线上。用岛寅太郎自己的话来说,大约是在同“分界”癖好进行“搏斗”的状态。也许是因为同时使用了迷你DC的缘故,帕布莉卡可以清晰地读取岛寅太郎在梦里的思考,视觉效果也改善了许多,物体的轮廓很清晰,整个视野也开阔了。



“开始了,魔鬼潜进来了,旁若无人……”剧院的观众席,岛寅太郎缩在二楼的角落里,一脸恐惧地嘀咕说。



“不用害怕嘛。仔细看看我是谁?”



“帕布莉卡,”在强烈的刺激性提问之下,岛寅太郎终于想起了帕布莉卡的名字,也想起了对她迄今未改的眷恋。“啊,帕布莉卡,自从你放下喝空了的橙汁杯离去,我便出家做了和尚,于是你愤怒了。时田勇敢出征,可是你不见了。但在目白的家并未沉没……”



听着岛寅太郎的喋喋不休,帕布莉卡意识到,在岛寅太郎独特的梦之氛围之中,似乎夹杂着什么不同性质的气息。她将目光移向舞台。乾精次郎正披着某种类似法袍一般的东西,站在舞台的正中央。舞台上出现了一座祭坛,祭坛周围的烛台上插着数百支蜡烛便是光线的全部来源。不知何时,舞台已经换做了教堂中的景象,所有观众同时起立,岛寅太郎又一次惊恐地叫喊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



帕布莉卡发现乾精次郎的梦正在混进来。他是要阻挠自己对岛所长进行治疗吗?无论如何,既然岛寅太郎感到恐惧,就必须断开他和乾精次郎梦境的联系。帕布莉卡决定自己一个人留在乾精次郎的梦里,与他决战。



虽然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帕布莉卡的手指还是习惯性地敲下了按键,切断了戈耳工与岛寅太郎的连接。接下来只有随岛寅太郎自己去做梦了。



教堂里播放的乐曲毫无庄严感,甚至让人感到一丝淫荡的气息。乾精次郎正在以他那诅咒般的唇舌煽动着听众。二楼变成了回廊,帕布莉卡大叫一声“住口”,乾精次郎惊讶地回头望了她一眼,随即露出蔑视的一笑,伸手指着她滔滔不绝地谴责。



“身为……科学的□□□……却不知道……□□女人的……可怕□□!”



对于能够感觉到乾精次郎梦中思维的帕布莉卡来说,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要说什么,那是他一贯的论调。她愤怒了。如果是在自己梦里的话,自己马上就会由空中飞去祭坛,痛打他一顿,但遗憾的是,这是在乾精次郎的梦里,因为他的抗拒而无法做到。而要进入自己的梦,则需要更深的睡眠,那又会产生无法靠自己意志行动的问题。帕布莉卡无奈之下,只得沿着楼梯跑去祭坛。



一路跑下蜿蜒曲折的楼梯,却怎么也到不了祭坛。走廊、大堂、商业街……帕布莉卡穿梭来穿梭去,最终到了一家像是美容沙龙的店家。帕布莉卡起先认为这是由于乾精次郎不想让自己靠近,或是自己内心不愿接近乾精次郎,但由目前的情况考虑,这两种可能性应该都不存在,帕布莉卡想。



那就是说,在与乾精次郎决战之前,还有事情要做。头发上缠满卷发器、坐在镜子前面的小山内守雄回过了头。他是来保护乾精次郎的吗?是的,自己必须先解决掉这个家伙。



“是千叶敦子吗?”小山内的眼中映出了帕布莉卡的身影。他上下打量着她,“啊呀,果然是千叶敦子。”



“你怎么知道?”



“因为‘毒药’的香水味。你怎么打扮成小姑娘了?啊哈,是帕布莉卡吗?我知道了,你现在是帕布莉卡!”



为什么会闻出香水的气味,帕布莉卡有些奇怪。又不是睡在同一张床上……难道说,戴着迷你DC的人,只要身处在同一个梦境里,也就和同床共枕无异了吗?半梦半醒之间,帕布莉卡迷迷糊糊地想。那未必是不可能的吧。或许是因为自己越睡越沉了,又或许是小山内的阴谋。



感觉到自己的处境危险,帕布莉卡决定主动出击。她放声大笑:“我正是帕布莉卡。趁着年轻,什么都干得出来哦。”



帕布莉卡的话让小山内感到吃惊。可是为什么?小山内自问。因为危险。是的,正是如此。可是为什么危险?因为这个女人的自信。而且,现在似乎是双向连接……怎么会这样?难道她戴着迷你DC?!



“迷你DC不是全都在你那儿吗?”



可惜戴着迷你DC的小山内似乎也能看穿帕布莉卡的真实想法。这和仅仅使用采集器的单向观察截然不同。自己到底还是没有习惯迷你DC就匆匆上阵作战了,帕布莉卡想,可是也没有时间去习惯了。



不过小山内明显慌了手脚。他站起身,想要逃跑。该死!这个女人竟然戴着迷你DC!她从哪儿弄来的?!



“我可不会放你走哦,”帕布莉卡笑了,暗示他在自己的睡眠中陷得更深,“你可别忘了,这是在你的梦里。不管你逃去哪里,我都能追上的哦。”



小山内抓起手边化妆品的白色塑料瓶砸过来,帕布莉卡读到了他的想法,知道他想醒过来。现在让他醒的话,就等于放他去研究新的作战方案。不能让他得逞,帕布莉卡想。就趁现在,就用女人无视逻辑的执着紧紧抓住小山内想要醒来的意志。



“我已经醒了呀!”小山内的呼喊声中夹杂着悲号。



同一幢公寓的十五楼,小山内的房间。放有PT仪的卧室。帕布莉卡在床上蹂躏着身穿睡衣的小山内。



“为什么追到这儿来了?”小山内的喊声中充满了恐惧,“我醒了!已经不在梦里了呀!”



当然没有回到现实。现实中的千叶还是敦子的打扮,而这时候紧紧抱住小山内的分明还是帕布莉卡。她就像个女流氓一样,正在调戏小山内。不过不可思议的是,帕布莉卡居然可以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口气,就像前几天受他侵犯的时候一样。



“你只是以为你自己醒了。你是梦见了自己从梦里醒来而已。”



帕布莉卡笑着把手伸向小山内的头顶。虽然知道是在梦里,她还是忍不住想要揪下他头上的那个迷你DC。“这个交出来吧,我没收了!”



迷你DC大概是用胶带黏在头上的,帕布莉卡的手心感觉到它的触感。她好像揪到了小山内的头发,不过反正也是在梦里,她用尽力气,连着头发一起拽了下来。



“疼死我了!抢我那个干什么,”小山内叫道,“你自己都说是做梦了!”



小山内因为剧痛拼命推开了帕布莉卡。帕布莉卡感觉自己的腰重重撞上了什么东西,一下子醒了过来,变回了千叶敦子。



此刻她正在PT仪前。右边充当诊疗台的床上躺着的是岛寅太郎,左边她自己的床上则是时田浩作。房间昏暗,显示器的画面是唯一的光源。



腰痛。是现实中的腰痛化作了梦里被撞开的疼痛而导致自己醒了过来吧,敦子想。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看了看。手指间夹杂着几缕头发。



摊开手掌,敦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不是岛寅太郎和时田躺在她身边,她一定会尖叫起来——掌心里除了胶带和头发,还有小山内戴的迷你DC。



“拿回来了……”敦子颤抖着说,“我竟然拿回来了……”



从梦境,到现实。



5



“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第二天早上,能势龙夫打电话过来,本来是要说他自己得到的消息,结果敦子抢着先说了。



从梦中带回了真实的东西,这种话虽然让人难以置信,而且很有些诡异的味道,但是能势似乎当场就相信了。他为敦子夺回了一只迷你DC喝了一声彩,随后又追问了一句,“帕布莉卡,你确定那不是你自己原来就有的那只迷你DC?”



“那只迷你DC当时还戴在我头上啊,现在我手上有两只迷你DC。”



“是吗,那问题就严重了。”能势认识到事情的重要性,语气变得慎重起来,“帕布莉卡,你能不能先去看小山内的情况,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从他那边抢来的?”



“嗯,是需要确认一下,”敦子也赞同说,“我打算马上就去研究所找小山内看看。”



研究室里还有不少东西,私人物品就不用说了,那些写到一半的论文,以及装订完毕尚未寄出的论文复印件都是需要处理的。



“你在研究所里到处都是敌人啊,”能势有些担心敦子的大胆,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疑虑,“回去会受欺负的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敦子笑着说,“而且,占据上风的是我们呀,我们不是已经抢到迷你DC了吗?他们那边会更吃惊才对。”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要小心啊。”



“没关系的,谢谢。啊,先不说这个了,您是要和我说什么的?”



“研究所的理事,除了乾精次郎和你们几个,我都打过招呼了。石中我本来就认识,我让他来找你谈谈,听你解释一下。我想你最好告诉他实情。粉川也这么认为。石中开始有点犹豫,不过后来还是答应了。另外两个理事,大和田和堀田,都请石中去说了。”



“大和田先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嗯,他也同意了。”



“堀田呢?”



“石中说堀田没有同意。他说这种内部纷争必须同时听取两边的意见。不管怎么说,这种想法倒也算挺公平。”



“公平什么呀,”敦子想起两周前的那次理事会,不禁有点愤然,“他是乾精次郎的人。”



“是吗,总之我希望你见见石中和大和田。今天傍晚怎么样?我和粉川也会来。”



粉川利美来的话,大和田与石中应该都会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好的,下午四点,在我这里见面吧。”



“岛寅太郎还有时田浩作的情况怎么样?”



“岛所长的情况已经好多了,时田的治疗今天晚上开始。”



“那就让岛寅太郎回他自己的住处吧,我找粉川给他安排警卫。他一直在你那边的话,你也不方便。”



“嗯,能这么安排就太好了。”



“你的住处也安排几个警卫吧,保护时田。警卫到达之前,你先别去研究所。”



“好的,我知道了。”



一个小时之后,粉川带着菊村警视正、山路警视,还有两个警部来了。他把四个人向敦子做了介绍。那两个警部,一个姓阪,是个中年男子,肤色黝黑,好像西乡隆盛①,是个久经沙场的老警部;另一个叫宇部,比阪年轻很多,看上去像是精英干部一类的青年。



“这四位,”粉川警视监指着他的下属们说,“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和他们商量。都是我的亲信。”



敦子借着泡咖啡的时问和四个人简单交谈了几句。山路警视和阪警部去岛所长的住处,菊村警视正和宇部警部留在敦子的住处。不过菊村和山路还有本职工作要处理,经常要回警视厅,相当于换班的性质。



把岛寅太郎送回他自己的房间,敦子坐了粉川和菊村的警视厅专车,由他们送去了研究所。好在警视厅官员开的不是一般的警察巡逻车,不然医院和所里的人发现敦子是坐警视厅的车来的,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非内部员工的汽车只能开到大门前。敦子下车之后,必须穿过接待处的大厅。在场的医生、护士、医务人员、事务人员看到敦子的出现,都怔住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敦子笑嘻嘻地向他们挥手致意,径直走进研究所大楼,向自己的研究室走去。



桥本正在研究室里。



“桥本,你怎么随便乱进别人的研究室?你在干什么?”



被桥本从抽屉里拿出的资料全堆在桌子上,他正在一份份地翻。敦子狠狠地瞪着他,但是他好像收到过尽量给敦子找麻烦的指示,微微一笑回答说,“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我的研究室了。”



“谁说的?我可不知道。”敦子从桥本手上抢过自己的论文,“偷人家的东西可是犯罪。”



“是你先无故缺勤。有什么牢骚请去找副理事长发。”桥本继续往桌子上堆敦子的私人物品,准备拢到一起,“都拿走吧。”他把敦子的东西全都扔到椅子上,“这里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世道变了哟。”他的语气很是欢快。



“是吗?那好吧,我报警。”敦子抓起电话。



桥本立刻露出懦弱的本性,哼了一声:“哎呀,别这样嘛,我知道了,我走就是了。好了好了,我走我走。”他苦笑了一下,像个女人似地扭了扭身子,装作开玩笑的样子说,“我怕了你还不行嘛。”



“是吗,那么你刚才说的都是在开玩笑啊,”敦子回报给他一个笑容,“那还真不好意思了。”



敦子提起桥本带来的那捆沉重的资料,使劲向着敞开的房门扔出去,资料重重落在走廊的地上。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敦子正在整理论文的时候,小山内进来了。他应该已经从桥本那边听说敦子来了。



“千叶教授。”



“哎哟,小山内医生,昨天晚上真不好意思啊。”



这是敦子早就想好的台词,就等着他来了。小山内被她抢先这么一说,一下子被噎住了,眼珠滴溜溜乱转了几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敦子由他的反应看出昨天晚上真是从他那边抢到了迷你DC。



“你早就知道迷你DC有那么危险的功能?”



小山内缓过了神,恨恨地瞪着敦子,敦子也用同样的眼神瞪回去。她为了保持优势,装成自己早就知道的模样,“你指的是什么?危险的功能可有不少,你说的是通过梦境从现实转移迷你DC位置的事吗?”



“不是现实,是梦,是从梦里转移!”不知道为什么,小山内突然像是发狂一样大吼起来。



“但是你那时候醒了吧?”



“不对!当时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只是觉得自己醒了,其实后来我才是真的醒了。”小山内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好像是对自己少了几缕头发比较在意,“你把迷你DC抢走了!”



这也就是说,迷你DC并不是由自己的梦境带来现实的,而是经过了小山内和自己的双重梦境,从一处带到了另一处现实。另外,敦子隐约觉得小山内的话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还有别的什么隐藏功能吗?早点告诉我们吧。那种危险的东西,应该要严密保管才行,你抢走的迷你DC也要赶紧交给我们。”



“你一直在说我们我们的,指的是您和另一位关系密切的同性伴侣吧?”敦子笑着说,“您那位伴侣来研究所了吗?我刚好有几句话要和他说。”



小山内的脸有点发红。不过他好像预料到敦子发现了他和乾精次郎的关系,并没有就此语塞。“瞧,你果然用它到处乱看,还偷窥别人的隐私。乾教授今天不来。总而言之,赶快还给我。你还不知道这东西有多危险。不单单是迷你DC,要是能从梦里带出别的东西,那可就麻烦了。”



这是什么意思?敦子心想。照小山内的说法,难道说迷你DC可以从梦中带出并非实际存在的东西?不过敦子嘴上什么也没说。这可能是他们在实验过程中发现的功能,也可能仅仅是在试探自己。



“你好像弄错了吧,是你们该把迷你DC还给我们才对,”敦子淡淡地说,“它可不是同性恋的性爱玩具。算了算了,我也不和你争了,没打算还的话就请出去吧。我还有事要忙。”



不过小山内并没有那么容易打发。他走到门口,转回头微微一笑。



“研究所的方针已经改了。这里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很快就会有通告出来,你等着吧。”



①西乡隆盛,l828—1877,政治家,明治维新的指导者。——译者



6



“也就是说,迷你DC具有这样一种功能,比如说用佩戴者的精神力作为能源,把它自己暂时分解为原子或者分子,然后在佩戴了另一个迷你DC的人那边重新合成,而且这种分解与合成差不多同时发生,是这个意思吧?”能势龙夫分析道,“这个原理和科幻小说里的物质传送差不多。”



“只有这么解释吧,”敦子对物质传送的了解仅限于看过一部根据科幻作家乔治·兰吉尔的原作改编的电影《变蝇人》,不过对能势的解释也只能点头。



“要是没接触过PT仪的人,大概会觉得说这话的人疯了吧,”大和田也赞叹说,“不过既然是时田浩作教授,不管做出什么东西,我都不会奇怪。”



“不,我觉得这应该只是一个相当于副作用一样的功能,是偶然产生的,”敦子说,“因为这个和治疗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这也太怪异了……嗯,嗯,太怪异了!”石中擦了擦额头的汗,感叹道,“不过再怪异也不得不相信啊,毕竟是真实发生的事。”



房间里还有粉川利美和担任警卫的菊村警视正、山路警视、宇部警部,只有阪警部不在,他在岛寅太郎的房间里负责岛所长的安全。被请来的两位理事一进房间,看到有好几个警察在,立刻就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听敦子仔细讲解了目前为止所发生的情况。



“这样的话,可就不单单是研究所内部的问题了,”大和田不愧是日本内科学会的会长,一眼就看出问题的所在。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警察在场。



“的确如此,不过这个问题也不能对社会公开,”粉川说,“不然更会给副理事长找到借口。”



“那么……政府那边……”石中终于说出了“政府”一词。



“个人认为,这件事情必须在我们内部解决。”粉川斩钉截铁地说。



石中的脑子也不笨,他也立刻明白粉川等人希望低调处理此事,但显然也已经很胆怯了,“那……诸位,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正是我们要讨论的。”能势答道。



大家就这样开始了对善后措施的讨论,一直讨论了四个多小时,等到结束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了,而且还没有做出什么重要的决定。对于事态将会如何发展,谁也没有把握,只是考虑到乾精次郎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必然会尽快召开理事会,于是决定在那时候以岛所长和时田缺席为由提出反对。另外,大家也认为有必要争取更多的权威评议员的支持,但是要想得到支持就必须向他们解释事情的原委,而很多事情又不能对他们公开,所以到底能有多大效果也很难说。



大和田给时田做了内科检查,然后又在山路警视的带领下去了岛寅太郎的住所给他诊断。能势和石中因为还有工作上的事情要谈,去餐厅吃饭去了。粉川和菊村两个人回警视厅,宇部警部则出去吃晚饭,说好很快回来。



敦子给自己煮了意大利面,开了一个海鲜罐头,用麻油炒热,然后特意多做了一些,预备作为阪和宇部的夜宵。海鲜罐头是能势龙夫今天刚刚带来的,他考虑到敦子以后在家吃饭的时间会很多,特意托了相识的酒店大厨做的。意大利面加上法国浓汤,敦子刚刚吃了这样的简单晚餐,宇部回来了。



“接下来您是要给时田教授治疗了吗?”宇部警部从敦子手中接过咖啡,用他年轻而果敢的眼睛看着敦子。



“是的,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因为治疗的时候我是处在半睡眠状态,差不多毫无防备。”



“半睡眠状态?”宇部警部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能控制自己处在那种状态吗?”



“经过训练就可以。而且,就算是别人的梦,多少也有些催眠的效果。”



“那就是说,想睡就能睡,想醒就能醒吗?”宇部羡慕地说,“真好啊,警察在蹲点的时候要是也能这样随时小睡一下就好了。”



敦子笑了。“也没有那么神了,怎么都睡不着的情况也是存在的。”



“登人的紧要关头却完全睡熟了,这种情况有没有?”



“有,不过那是很危险的情况,所以要多加训练。如果在患者的梦中意识模糊、无法进行分析的时候,就必须立刻让自己醒来。哦,对了,迷你DC的话……”



敦子突然顿住了。她想起白天一直隐隐约约压在心头的疑问是什么了。迷你DC是不是会加深睡眠?昨天夜里半睡眠的思维状态下,她曾经感到闪过一丝沉睡的危险,而且就连训练有素的小山内想要醒过来的时候也没成功。他真是把梦见自己醒来的梦当成真正发生的事了吗?假如这是由于过敏反应而衍生的副作用,那么长时间佩戴迷你DC就会非常危险。如果真是这样,乾精次郎和小山内是否注意到了呢?



“千叶教授,您怎么了?”宇部警部发现敦子陷入沉思,不禁问了一声。



“啊,没什么。”敦子赶忙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只是自己的怀疑,告诉别人之前,首先必须想办法确认一下。



敦子进了卧室。时田浩作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刚才和石中他们开会之前喂他吃过一点粥,就算是午餐加晚餐了。一天只吃两顿可能会让他消瘦,不过他本来就是容易发胖的体质,像现在这样整天一点运动都没有还是发胖更让人担心。给时田戴上戈耳工的时候,敦子忍不住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照顾他所产生的母爱,同本来就有的爱情重叠在一起了。



敦子开始了治疗,当然没有忘记戴上迷你DC。



浩作的梦境本是敦子熟知的,不过他和冰室都是宅男,很难分辨哪些是被投射的内容。敦子无奈之下,只能先一点一点仔细消除明显属于冰室的部分。日本人偶出现时,就用浩作最喜欢的工具器械代替;电视游戏登场时,就拿PT仪取而代之。幸好浩作讨厌甜食,出现的甜点和巧克力棒可以直接换成他喜欢的酱烤茄子。这样一来,基本上冰室的梦境内容都去除干净了。敦子舒了一口气,在浩作梦里的工作已经算是部分完成了吧。时间应该也过了午夜十二点了。



现在浩作好像终于回到了自己平日的梦里。他和敦子正从一幢建筑物的三楼窗户俯瞰地面,那里是一个占地面积很大的调车场,里面停着各种型号的火车头,中间的一台是敦子很熟悉的柴油机车头,它总是满脸凶相,一直都对浩作怀有恶意,常常带着深深的复仇之心追赶他。



“那家伙还在哦,瞧那儿。”



敦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指给浩作看。浩作害怕地“嗯”了一声。对他来说,那个火车头的存在可不是闹着玩的,它总是会在梦中煽起一种近乎疯狂的恐惧感。不过这种恐惧毕竟是浩作自身的恐惧,越是恐惧,也就意味着浩作的自我越是强烈。



柴油机车头翻起白眼,对浩作怒目而视。它无视铁轨的约束,横穿到另一条平行的轨道上,猛冲到建筑物的下面。



“我们这么高,它上不来的。”敦子说。



虽然浩作也是一样的想法,但他也知道事情不会像他期望的那样发展。敦子当然也很清楚。



柴油机车头果然沿着建筑物的外墙爬了上来。



“哇!”浩作在心中叫起来。



“啊呀,它上来了,快点逃把。”敦子拉起浩作的手,在建筑物的内部跑了起来,“别回头哦。”



“可我还是忍不住会回头啊,”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浩作终于说话了。能开口说话就是很好的征兆,这也是因为身边有敦子给他壮胆吧。



两个人回头望去,只见背后是一片辽阔元垠的草原,他们脚下则是山中别墅的阳台。栏杆前的长椅上并排坐着乾精次郎和小山内。



“哎哟,这不是时田吗,”小山内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今天晚上可不是岛所长哟。”



“你们又来捣乱。”敦子瞬间变身成帕布莉卡,摆出保护身后时田的姿势。不管怎么说,帕布莉卡更适合发起攻击。



不过同时帕布莉卡也察觉到小山内他们身后的风景有些异样。草原上滚来稀稀拉拉的黑色物体,看上去像是一堆杂物,正在向这里靠近。那是什么?是某个患者梦中的景象?



“是谁在捣乱啊?”



小山内苦笑起来。这时候乾精次郎缓缓站起身来。他身上穿着庄严的制服,像是司法部门的服装,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地瞪着浩作和敦子。那幅景象对于他们来说,确实充满压迫感,因为不管怎么说,上大学的时候乾精次郎就是他们的教授了。不过,或许是因为几乎完全沉入睡眠的缘故,乾精次郎这时候以说教般的口吻说出的话,其内容实在陈腐之极。



“难道不该为了全人类的幸福使用口口口口吗?难得有口口,更应该将全体人类的潜意识通过梦境联结在一起,形成集合式的潜意识,从而找到一种能够让所有人彼此相互理解的方法。”



“啊呀,您这是在Cosplay①荣格吧,乾教授?”帕布莉卡发动了攻击,“还真是过时啊。”



乾精次郎的脸因为愤怒而拉长,也好像是稍稍清醒了一点。他瞪圆眼睛大声咆哮,“闭嘴!给我闭嘴!你这个小贱人、小骚货!”



大讲堂高高的天花板仿佛是纸糊的模型一样,“啪嚓”一声塌了下来。浩作大叫起来。一张犹如广告气球一般巨大的玩偶娃娃的脸从塌掉的一角望进来。阴森惨白的脸上安着毫无神采的黑色眼球。浩作“哇”的一声,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冰室的梦已经清除干净了,所以这个人偶的出现肯定是乾精次郎和小山内的阴谋。他们想让浩作趋于好转的病情再度恶化。敦子的手指敲下按键,把采集器从浩作的梦里断开,同时梦中的帕布莉卡大声斥责,“果然是要捣乱!”



可是,乾精次郎和小山内的表情却很奇怪,那样子就好像被吓得目瞪口呆一般,怔怔地一动不动。这时候场景已经发生了转换,他们可能就是被这个吓到了吧。



眼前一片荒凉,周围是早已荒废的民居,路上扔满了装着污物的蓝色塑料桶。阴郁的空气与色彩、荒无人烟、破碎殆尽的玻璃窗。每一扇窗户里都露出人偶娃娃惨白的脸。它们双臂水平伸直,正在兴高采烈地笑着。民居中间的空地上坐着一座高达十米的大佛,也正笑得前仰后合,摇头晃脑。



“这些镜头不是我们放的啊,”小山内瑟瑟发抖,“乾教授,快醒过来吧……”



帕布莉卡明白了。这是医院里冰室的梦直接流人了这里,当然也同样流入了乾精次郎和小山内佩戴的迷你DC中。帕布莉卡也恐惧地颤抖起来。她吼道:“再不快醒,我们都会疯掉的!”



帕布莉卡自己也在努力想要醒来。她拼命寻找自己清醒时候的意识,但是很困难。她见识过冰室人格荒废后的那些恐怖梦境。一直处在这样的梦里,必然会导致精神分裂的。



这是过敏反应的效果吧。冰室的头部吸收了迷你DC,不断向外发送分裂症患者的恶梦。可能是医院里冰室发出的信号越来越强烈,也可能是帕布莉卡几个人的接收范围不断扩大。总之,那些阴森可怖的、充满了足以摧毁人格的图像,闯进了相距五千米之外的迷你DC中。



①Cosplay,日式英文,原文为costumeplay,指利用服装、饰品、道具、化妆等手段模拟某



个动漫剧中的角色,是一种静态的扮演。——译者



7



“千叶教授,千叶教授!”



黑暗中有谁在摇晃敦子的身体。敦子低声呻吟着,动了动身子,终于像是把蒙在自己意识上的一层塑料薄膜剥开了一样,从睡眠中艰难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因为我看您很痛苦的样子,”宇部警部担忧地说,“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叫醒您,但是……”



看来自己的叫声都已经传到了客厅里,把坐在沙发上休息的宇部都惊动了。回想起刚刚还夸口说自己可以从睡眠状态中自觉苏醒,敦子不禁感到一阵羞愧。她将身体蜷在椅子上,用微弱的声音道谢说:“不,是你救了我……”



随后敦子想起了事态的严重性。“糟糕!医院里冰室的梦已经流到这里来了。他是重症患者,使用迷你DC的所有人都会受影响。”



敦子把记录下来的影像放给宇部看,让他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梦境。宇部警部对那如同洪水猛兽般充满破坏力的图像震惊不已,他也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小山内他们手上还有三只迷你DC吧?”



“是的,而且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人在用,或者是在对谁用,这些都不清楚。”



“要把冰室隔离到更远的地方去吧。”



不管隔离到多远的地方,只要有过敏反应存在,都有可能扩大作用范围吧。敦子想到这一点,不禁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无力感。



“唔,暂且先隔离吧,”敦子说,“不然冰室会给他们……”



杀死——敦子咽下了这个词。但他们确实很有可能这么做。对他们来说,除非放弃使用迷你DC,不然冰室非死不可。



“是啊,”宇部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冰室会有生命危险。”



他立即给粉川家里打了电话,汇报了情况。粉川让宇部立刻去监视十五楼小山内守雄的房间,防止他有什么不轨的行动。然后敦子接过电话,希望粉川能让现在在岛所长房间护卫的阪去监视桥本。不过警官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医院那边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他们不方便擅自闯入搜查。



敦子虽然觉得自己必须去医院,但现在实在太累,宇部警部也坚决反对,认为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医院太危险,于是只好顺着宇部的意思,先暂且睡一觉再说。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钟的时候,敦子正在吃早餐,宇部警部回来了。他报告说,小山内和桥本都去上班了。



“那我也要去了。”敦子站起身。



“您要多加小心。”宇部有点担忧地说。那样子就好像敦子不是去上班,而是去采访黑社会老大一样。



街头的景象与平日里似乎有些不同。微暗的阳光懒懒地照射着地面,映入眼中的一切色彩都好像很消沉。前往研究所的路上,敦子开的还是平时那辆马基诺,走的也是平时那条走过无数次的道路,可是心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不安。难道自己还没有完全从冰室的梦境影响中脱身吗,敦子想,以前刚刚开始观察分裂症患者梦境的时候,确实也曾经有过现在这种陷入其中难以自拔的感觉,但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难道说,是因为使用了迷你DC,才会在醒来之后也残留着被登入对象的感受吗?如果真是如此,那应该又是一项迷你DC的危险的副作用吧。而且说不定这种感觉会随着迷你DC使用频率的增加越来越强烈。



不过,自己为什么这么慌张地开车疾驰呢?敦子暗暗自问。不,自己并不是真的担心冰室的人身安全,而是担心一旦因为争夺迷你DC而发生了凶杀案,自己和时田浩作的名声就会受损吧。自己也没什么高尚的啊,就像乾精次郎说的一样,只是被自己的名欲驱使罢了。敦子感觉自己的反省和自嘲实在微不足道,但她也在想,自己确实是真心的。就算不是为了自己,至少为了深爱的浩作,她也愿意这么做。



敦子从停车场跑步去了医院。她匆忙的身影当然又在接待处遭受了众人的注目。



来到自己负责的病房,一个叫杉的中年女人从值班室跑出来拦在敦子前面。她以前是桥本负责的那层楼的护士长。



“千叶医生,您这是要去哪儿?这里的病房现在由桥本医生负责了。”



“冰室是我的病人。我担心他的情况,要去看看。”



“不行,我不能让您过去。”



“我说,杉护士,”敦子故意用平静的语气说,“您不希望招来警察吧?我现在有急事,就算是硬闯,我今天也是非进去不可。您是打算和我一起上报纸么?”



杉求助似地向值班室里的护士们望了一眼,然后不情不愿地退了开来,将瘦削的身躯靠在墙边。



敦子进了病房一看,就像恶梦中的危险必然应验一样,她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已经发生了。蹲坐在病床上的冰室已经死了。他的全身青紫,显然是被人下了毒。那张变形的脸显得愈发扭曲,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思索自己为何会被杀死,并且因此而觉得无比有趣。



忽然想到如果再站在这里,说不定有人诬陷是她杀了冰室,于是敦子立刻冲出了病房。



“他已经死了!”



她一路大叫着跑进值班室。护士长和护士们纷纷吃惊地跑开。敦子一手抓起电话,朝着她们的背影吼道:“我去叫警察,你们给我把桥本找来!”



她当然不是拨给110,而是直接打给粉川。粉川告诉过她自己在警视厅办公室的直线号码。



“冰室死了吗?”粉川的声音似乎非常疲惫。



“是被杀了。”敦子一边想他为什么会知道,一边回答说。



“被谁杀的?”粉川提问的声音很迟钝。



“小山内、桥本、羽村……”还有,还有,好像还有别人也想置他于死地。



敦子跑回自己的研究室。她想桥本一定在那里。然而就在那里,她发现了桥本的尸体。桥本被人勒死了。他趴在曾经属于敦子的办公桌上,脖子上还缠着一根缀有黑色水珠图案的黄领带。谁都认得那是岛寅太郎的领带。敦子摘下领带,紧紧攥在手里,向小山内的研究室跑去。爬着爬着楼梯摇晃起来,敦子的眼前也开始眩晕。



小山内的研究室地板上倒着羽村操子。为什么?敦子想。她能看到就在自己打开研究室房门前的那一刻,羽村操子服毒自尽的景象。那里,所以,应该在那里……还有,还有……敦子一边想,一边跑向副理事长的办公室。门开着。敦子刚一冲进去,门就在她的背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她吓得丢掉了手中的领带。关门的是小山内。他站在敦子的背后,面前的办公桌前面站的则是乾精次郎。他正在笑着。



“乾教授,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千叶,冷静点。虽然让你冷静是有点勉强,不过你还是要冷静啊,”乾精次郎饶舌地说完,又放声大笑起来。



小山内也在身后笑了起来。



“医院和你的住处相距这么远,冰室的梦根本不可能直接流入你我的梦里,”乾精次郎说,“是和你住在一幢楼里的的小山内做了录像中转,才会流进来的。”



“果然是个阴谋,这出戏演的还真叫人赞叹。不过我不明白,搞这么危险的事情对你们自己有什么好处?弄不好你们自己也会失常的吧?”



“你这是怎么说的,一开始播放我们就立刻醒了一次,”乾精次郎望向敦子身后的小山内,和他会意地相对而笑,“只有你没醒啊。”



醒了一次——敦子对乾精次郎的这句话感到奇怪,她说,“是啊,我是费了很大的劲才醒过来。”



乾精次郎和小山内笑得愈发张扬了,而且相当粗鄙。那绝不是一般人对着女士所能笑出的声音。



“那是当然,”乾精次郎重重点头,“换句话说,就和你夺走小山内迷你DC的时候一样,他也一度以为自己醒了,其实还是在梦里。梦、梦醒之梦,与现实极度相似的梦醒之梦,其实是更深的睡眠,而且还会进一步更深下去,达到深度睡眠——就像这个过程一样,迷你DC也具有类似的作用、副作用、作用、副作用,这其实也就是它的功能。”



敦子非常明白乾精次郎说的意思,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他那一反常态的饶舌腔调,更是让人明白到了极致。而且敦子似乎能够读到他的思想,就像登入患者梦境时候一样,不过敦子也觉得那可能是自己的错觉,他的表达怎么会那么毫无逻辑……“你是在研究迷你DC,然后把它……唔,然后把它用在我身上了吗?你是在做实验吗?”



乾精次郎没有回答敦子的问题。他轻飘飘地浮上半空。“你开始明白了啊。你自己不是也在未发表的论文里写过,长时间访问分裂症患者的梦境,会被卷入患者的潜意识之中,以至于难以苏醒么?”



“你偷看了我的论文?”



“随便怎么说吧,”乾精次郎有些生气地说,“我有更重要的使命……算了,所以说女人哪。”



“更重要的使命,”小山内站在身后向敦子解释道,“你已经开始明白了吧。就是现在、此刻、这一瞬间所进行的实验,你所说的应用实验,针对这个功能的。”



小山内的思维也流了进来。敦子不禁颤抖了一下,她的脑海里瞬息之间回顾了一遍此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乾精次郎犹如梦呓一般缺乏条理的说话方式、电话里粉川与日常表现不符的迟钝反应、接二连三发生的离奇谋杀案、映人眼中的充满杀机的街头景象。不知不觉间,桥本站在了小山内的身边,脸上挂着怯懦的笑容。



“啊!”敦子大叫一声,纵身跃到墙边,摆出了架势。“这是在梦里,是吧?”



“身手果然不错啊!”小山内苦笑了一下。他正在悄悄靠近敦子,想要抢走她头上的迷你DC。



“你说对了,帕布莉卡。”乾精次郎瞪着敦子。



等一下,他叫的是帕布莉卡?



敦子发现自己正穿着红T恤和牛仔裤。她明白了。自己刚发现这是在梦里,便意识到小山内会抢自己的迷你DC,于是就在纵身跃出的时候,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刹那间变身成了帕布莉卡。



8



尽管其中也存在非现实的部分,但真的回想起来,那又是多么现实的一场梦啊。自己起先是被宇部警部摇醒了,然后又一次睡着了。可是,自己被宇部摇醒的事情本身又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呢?乾精次郎他们说,只有他们才是醒了一次的,那就意味着自己是在继续沉睡的吧。这就是说,被摇醒本身也是梦的一部分吗?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其实也就是一个自以为醒来的梦了。如果说担心冰室的安全而同宇部警部商量、还有打电话给粉川讨论细节等都是梦,那是一个多么真实的梦啊。



到了后来,梦境之所以渐渐失去真实性,是因为自己陷入了更深的睡眠之中,直到落入了他们的圈套吧。变身为帕布莉卡的敦子保持着警戒的姿势,打量了三个男人,脑中飞速寻找夺回优势的方法,还有及早找到从梦中醒来的方法,不然的话,会在睡眠中越陷越深,直至死亡。



“连桥本都来了啊,”帕布莉卡盯着桥本说。要分辨来自身后的思维出自于谁并不容易,而且现在连她自己的梦都已经混进来了,“这儿也有你的梦吧?”



“我是来参加迷你DC实验的,”桥本故作轻松地说。他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像是在确认迷你DC还安在那里。



“别说废话!”对于桥本的轻松,乾精次郎似乎很不满意。



帕布莉卡顿时想起桥本应该还没有习惯迷你DC。很好,下一个迷你DC就从这家伙头上抢过来吧。



“快逃!”小山内大吼。



桥本好像也明白了帕布莉卡的想法,但是他逃不了。他依然恍惚地注视着帕布莉卡,似乎还无法控制自己的梦。



场景变成了商场的化妆品柜台。桥本终于开始逃了。周围的人一动不动,就像一个个木桩一样。桥本在人群与柜台问穿梭,帕布莉卡紧追在后。周围弥漫着小山内头上令人厌恶的洗发香波味,商场里那些男性化妆品柜台的背景也来自于小山内的梦境吧。



帕布莉卡在脑海中想象桥本的正前方出现一座开着门的电梯。电梯果然出现了。两边犹如监狱一般的灰白色围墙把桥本夹在中间,他只有逃进电梯一条路可走。很好,帕布莉卡心想,我就追着他进到密闭的电梯里,关上门,从他头上把迷你DC拔下来。虽然说如何找到一个醒来的方法才是最大的问题,不过反正最终能醒就好,之前倒不如先抢了一个迷你DC再说。



电梯的空间很大,而且还在向深处延伸。电梯里面站着几个人,像是分不清相貌的毛绒玩具。电梯门在帕布莉卡身后关上,可是她怎么也追不上逃向深处的桥本。电梯开始哐当哐当地上升,另一面居然还有一扇门。桥本似乎是打算从那扇门逃走。趁着电梯还没停下来的时候,帕布莉卡紧紧迫在桥本后面。



电梯停了,桥本手动打开了门。但在帕布莉卡的强烈意念作用下,电梯与外面不知几层的地面之间相距足有两米,下面是漆黑的深渊。桥本摇晃着电梯,想要凑近开口。电梯摇晃起来,并向开口处靠近。就在桥本想要跳到对面楼层上的时候,帕布莉卡飞身扑了过去。



“你们还没害死冰室吧?”



扑在一起倒下去的时候,帕布莉卡问出了一直牵挂在心上的事。



“让那家伙活着的话……”桥本无法控制自己道德低下的意识,含混地说漏了嘴。真相开始具象化。



“别想那些事!”小山内的大喝仿佛是在悲号。



但是没什么罪恶感的桥本已经在想了。电梯间的内墙变成斜坡,围出一个空旷的空间,让人联想起球场。但那实际上是一座深夜中的垃圾处理厂,探照灯把中间照得雪亮。帕布莉卡和桥本正在那里纠缠扭打。



“你们杀了冰室!”帕布莉卡叫道,“然后把他扔到这儿来了是吧?这是在哪儿?哪里的处理厂?说!”



“醒醒,你给我快醒!”小山内拼命大喊。



满身垃圾、脸部开始腐烂的冰室从地下冒了出来。整个人都出现了。桥本终于惨叫起来。那个冰室恐怕是想用恐惧唤醒桥本的小山内装扮的。但是桥本却并没有苏醒。在和帕布莉卡紧紧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性欲似乎被激发了出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全裸着身子置身在一间犹如旅馆房间的泛白大床上,从帕布莉卡的身下翻起,压在她身上。以前他也常常在这里享受性爱。桥本嘴里呼出腥臊的气息,换了个适于侵暴的姿势。他的下体隔着裤子顶住了帕布莉卡的胯下。眼神空洞的桥本做出了交合的动作。帕布莉卡对着他大吼:“喂!你在于什么!”



从梦里带回这种家伙的精子?这种事情就连想想都让人恶心。不过桥本沉湎在情欲中毫无防备,倒是让帕布莉卡轻易抢到了他头上的迷你DC。



“这是在哪儿?”帕布莉卡继续追问,“哪儿的垃圾处理场?”



“□□的□的……”桥本的思维朦胧得无法读取。



桥本的脸变成了小山内,不过全裸的身体和姿势却没有变化。



“桥本呢?”



“刚刚醒了,”小山内淫笑着说,他把帕布莉卡按倒在床上,压着她点头说,“你该知道的吧,性欲的高涨促使他醒过来了,那家伙梦遗了。”



帕布莉卡觉得这还应该是由于德里森或日梦律的作用。是强奸这一梦中行为所引发的罪恶感让他醒过来了吧。她倾向于认为,射精发生在梦醒之后。



小山内靠着蛮力掰开帕布莉卡紧握着迷你DC的右手,想从她手中抢回来。帕布莉卡为了不让他得逞,伸出左手握住小山内萎蔫的阴茎,笑着说:“还是老样子啊。”



小山内勃然大怒。“我是没那个心情!你这个下贱的女人!”



“那我捏碎了哦。”帕布莉卡换了个地方、紧紧捏住小山内的阴囊。



虽然心里有点害怕,不过小山内也没有真正当做一回事。他相信自己反正是在梦里,不可能做得到,所以还是全神贯注地一根根掰开帕布莉卡的手指。



确实。虽然是在梦里,但真要捏碎睾丸也实在太让人恶心了。



于是帕布莉卡把手伸向了小山内的头顶。他应该也戴着一个迷你DC。可是她的左手摸索了半天,摸到的也只有头发而已。



没有迷你DC。



乾精次郎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同样是全裸的躯体,只是更加枯瘦。他垂着萎靡不振的阴茎,就以这样一副丑陋的姿态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你知道过敏反应吗?唔,好像知道吧。我们现在都已经不用戴迷你DC了。”他的脸上慢慢浮出淫荡的笑,用充满色情意味的眼光打量着帕布莉卡,然后向小山内说,“剥光这个小妞的衣服怎么样?还有迷你DC,手里的抢不过来,抢了她头上的也行啊,这样不是更快嘛。”



小山内恍然大悟,他窃笑着把手伸到了帕布莉卡头上。要被抢走了——帕布莉卡对自己的粗心懊恼不已。可是让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头上并没有佩戴迷你DC。



“咦,没有!没戴就登入了吗?”



小山内大叫起来。乾精次郎也一脸惊讶地伸手在帕布莉卡的头发中翻找。可能是梦到自己被宇部警部叫醒的时候真的摘下迷你DC了吧,帕布莉卡想,就像自己在患者梦境的登入状态下敲下了控制台按键一样。



既然如此——乾精次郎将错就错地淫笑着爬上了床,从小山内的另一边抱了过来。帕布莉卡浑身颤抖。这就像汉字“嬲”的字形所示,她被两个人紧紧夹在中间。两个人开始动手去脱帕布莉卡的衣服。



帕布莉卡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暂且听凭两个人的摆布。不过她的拿手好戏是切换场景,这是操纵患者梦境时必须掌握的技巧。



突然间三个人身处在宽敞的咖啡店里。周围都是年轻的男女,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的。帕布莉卡就坐在店中央的一张桌子边上正在喝咖啡,而乾和小山内则是坐在她两边的椅子上,像是初生婴儿一样,从左右两边一丝不挂地和她搂在一起。



虽然是在做梦,但自己的裸体突然出现在众人环视的目光之中,到底还是很大的打击。乾精次郎和小山内发出忿恨的声音,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帕布莉卡打量了一下四周。必须尽快苏醒。理智正在急速消失。可是怎么苏醒?登入患者梦境的时候,倒是有好几种回归现实的技术,但这一次却完全不同,不是那么容易可以苏醒的。如果有来自现实世界的帮助也许有可能苏醒,可要怎么做才能获得帮助?现在是什么时间?从咖啡馆的窗户望出去,外面是白天的街道。可是现实世界中也是白天吗?



帕布莉卡晃了晃歪斜的身体,振作着站了起来。向能势龙夫求助吧。前几天为了商议梦境治疗的时间,给他的私人办公室打过好几次直线电话,总算还记得住他的号码。不过打过去能接通吗?就算能接通,现在这个时间,他会在办公室吗?



乾精次郎和小山内都逃走了,但他们肯定还躲在什么地方观察自己。啊,墙上那幅画中的女人就是乾精次郎吧。嗯,肯定没错。那种严厉的眼神肯定是他的。电话怎么可能打得通——他是在嘲笑我的愚蠢吧。



帕布莉卡拿起收银机边的按键式电话听筒,但正要按下按钮的时候才发现,键盘上的数字完全是随机排列,无比混乱,按钮也大小不一,排列不齐,还有用字母表示的。更过分的是,按到一半的时候,按键不单会改变位置,而且按键数目还在不断增加,一个个越来越小。帕布莉卡把多余的数字还有那些字母的按键推到一边,只留下必须的数字,然后按下能势办公室的号码。



“喂,是谁?”



啊,好像接通了,电话听筒里隐约传来能势的声音,只是周围的场景已经换到了新宿的地铁站内。周围嘈杂得让人崩溃,很难听清能势的声音。



“能势先生?能势先生!”帕布莉卡悲痛地大喊。



“谁?你是谁?”遥远的世界,遥远的房间,遥远的声音,遥远的能势。



“我是帕布莉卡!救救我,救救我!”



“啊……帕布莉卡!我爱你,你,现在,在哪里?”



“在梦里。我是在梦里给你打电话。我在梦里出不去了,帮我出去吧,救我出去!”



“啊……我深爱的帕布莉卡,你很痛苦吗,现在?”



“很痛苦,很痛苦。”



“我这就去救你,这就去救你。你在哪里?”



“在梦里的新宿站,快点来吧。”



“好,我马上就去,我去救你。啊……帕布莉卡,我爱你啊,我爱你。”



9



宇部警部报告说,千叶敦子在与PT仪连线的过程中睡着了,怎么也叫不醒,而且状况似乎有些异常。粉川利美非常吃惊,带着菊村警视正一同赶到敦子的住处。本来是在接受治疗的时田浩作已经起床了,坐在客厅的餐桌旁边,一边吃着面包,一边喝着咖啡。好像都是宇部帮他弄的。不过他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只是对话的时候还是显得有些迟钝。



卧室里,显示器的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烁着。敦子趴在显示器前面的控制台按键上,一会儿叫喊,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又嘟囔什么梦话,有时还会痛苦地扭动身子,那副样子不管谁看了都会觉得异常。粉川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敦子。



“如果这就是千叶教授此刻正在经历的梦境,”宇部警部手指画面说,“那可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梦。而且之前就已经这样了。”



画面上,一座吊桥架在深渊上,正在剧烈摇晃。吊桥上不断有踏板坠落下去,桥上的钢索眼看就要断了。谷底流淌着血红的河水。



“这完全是地狱的景象啊。”粉川想到敦子就在这样的梦里,脸色异常凝重,“不赶紧叫醒她的话……”



“我刚才向她头上洒了些凉水,但是完全没有反应。”



“那么简单的办法肯定弄不醒。”



“很多人只要捏住鼻子,呼吸困难了自然就会醒……”菊村警视正说。



“笨蛋,这么做只会让她梦到窒息!就算不会死,但是产生后遗症怎么办?”粉川重重摇头,“不行,只有她自己才能找到从梦里脱身的方法。”



菊村警视正瞪圆了双眼。“啊,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那怎么办?”



粉川拨开敦子的头发。里面没有迷你DC。“你把迷你DC从她头上拿走了?”他问宇部。



“早上七点左右的时候拿下来的。我怀疑那是导致她无法苏醒的原因。不能拿吗?”宇部从口袋里掏出之前戴在敦子头上的那个迷你DC。



“你怎么想到的?”粉川接过灰色的小圆锥体,又问。



“因为昨天傍晚千叶教授准备登人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一旦睡熟会有危险,尤其是说到使用迷你DC的时候,她也露出非常担忧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千叶教授也比较担心吧,迷你DC的过敏反应会让使用者在睡眠中陷得更深什么的。”



“正确的判断啊,”粉川感叹年轻的宇部警部所具有的良好记忆力和敏锐的观察力,“的确,就算没有睡眠的问题,但只要戴着迷你DC,敌人就能更容易地连接到她,还能发送一些非法的程序过来。”



当然,这时候的粉川和宇部都还不知道摘掉迷你DC的另一个好处:帕布莉卡在梦中的床上展开的那场战斗中,若不是宇部事先已经摘了下来,迷你DC就要被小山内守雄抢走了。



“对了对了,”宇部从另一个口袋里又掏出一只迷你DC,“千叶教授手里还攥着一只迷你DC,我想这个可能也会有影响,所以也收起来了。”



“奇怪,”粉川取过宇部手心上的迷你DC,仔细端详,“为什么她要戴着一只、手上还拿着一只,来给时田教授治疗呢?”



“是啊,一般她都是把另一个收在备用抽屉里保管的,”宇部拉开控制台下面的抽屉,忽然叫了起来,“啊!还在这里!这里也有一只!那只不是她原来有的,是第三只迷你DC!她在梦里又从敌人手上抢了一只过来!”



10



开了一个上午的销售会议,能势龙夫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因为起得太早,看企划书的时候怎么也挡不住睡意的来袭。会上也喝过咖啡,但还是忍不住想睡。虽说平时也有这样的情况,但这一次却有点不一样。他感到一种强烈的、甚至是带有益惑性的冲动,而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紧迫感。



感知自身的疲惫,对于具有能势这样年龄和地位的人来说,倒也不是什么让人不快的事。他靠在宽敞舒适的扶手椅上,沉浸在精神上的倦怠里,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他就这样享受了一会儿,体会着一种几乎要融化四肢的麻痹感。这时候的小睡,如果称之为懒觉,未免用词不当,不过也不是午觉的时间。能势自己把这称之为“补觉”。



电话响了。能势半梦半醒地伸出手去。或许仅仅是在梦里伸出了手,实际上连电话铃声可能都没有。而他拿起电话的场所,是不是公司的办公室,其实他也并不清楚。



“能势先生?能势先生!”



有人在呼唤自己。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拨动着能势的心弦。那不是秘书的声音,也不是公司女职员的声音。



是谁?是谁?能势问。喂?喂喂?谁?是谁?



对方听见了吗?自己的声音仿佛消失在虚无的天际一样。电话里的那个她,仍然在呼唤他。那声音听起来既悲伤,又惊慌。



谁?你是谁?



然后,能势知道她是谁了。啊,那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啊。是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是帕布莉卡!救救我,救救我!



是啊,是帕布莉卡,是我爱恋的人的名字。她在梦里,而且正苦于无法从梦中醒来。要去救她。必须去救她。



你在哪里?——对于能势的问题,帕布莉卡回答说,在梦里的新宿站。



梦里的新宿站,该怎么过去?能势觉得,似乎只要在脑海中想象一下,就能瞬间移动到那里。他问,怎么去?怎么过去?



千万别叫醒我,千万别硬把我叫醒。你到我的梦里来。戴上迷你DC。求你了,求你了。



“求你了,求你了。”帕布莉卡的话,在半梦半醒的能势脑海中回荡。能势醒了过来。他正对着桌子,电话就贴在耳边,但只能听见另一边传来“嘟嘟”的电话忙音。也许是帕布莉卡挂断了电话,但更可能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电话打过来。是梦。刚刚的一切,都是梦里的对话吧。



但是,能势已经知道迷你DC的功能了,他不能无视这段即使是发生在梦里的对话。对话如此清晰真实,帕布莉卡应该是真的在求助吧。也许现实世界中,她真的因为某些人的阴谋被困在无法苏醒的状态。该怎么办?她说过她在新宿站,但就算去了现实中的新宿站,恐怕也没什么用处吧。自己必须戴上迷你DC,进入她的梦境,救她出来。以前不是也说过的吗,和她一同作战的事?现在是到了付诸行动的时候了。迷你DC在她的住处。现在就去吧。



能势站了起来。



11



“我们戴着迷你DC入睡,然后去帕布莉卡的梦里救她,好像只有这个办法了吧?”



能势到了敦子的住处,借口说自己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先从各位警官的口中探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和粉川商量了一下,最后说出上面那番话。他没有提帕布莉卡在梦中给他打电话的事,这种事情粉川也许会相信,但另外两个人恐怕会怀疑自己大脑是不是正常。当然,他并没打算一直瞒着粉川,只不过稍后两个人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可是,那需要有专业精神医师的技术才行吧?而且还得专家才行。我们这种门外汉,能行吗?”粉川有些犹豫,“我们要是也一起睡着了醒不了怎么办?”



“所以我们要和帕布莉卡一起找一个醒来的方法。”



“在梦里?”



“在梦里。”



菊村警视正和宇部警部都在屏息静气地听他们两个的对话。



“如果只能从她自己内部找一个叫醒她的方法,那也确实没有别的路可走了,”粉川下了决心,“好吧,具体怎么弄?我先去?我要是醒不了,你就接着……”



“不不不,我们还是一起登入的好,”能势说,“要从梦里救出帕布莉卡,现在还不知道我们两个人谁更能派上用场。”



菊村和宇部去了客厅。昏暗之中,只剩下三个人静静的呼吸声。



“现在她好像是在一个有喷泉的小公园里,”能势看着画面说,声音里带着睡意。他知道这种声音对粉川具有催眠效果,故意这么说,以帮助他人睡,“她是等我们吧,肯定是。”



“嗯,要赶紧过去……”



“帕布莉卡在梦里给我打过电话,找我帮忙的。”



“哦,是吗?我还在想你怎么会突然跑过来的,原来是知道她有危险啊。”



“是啊,就是在电话里对我说的。”



“难怪了。”



两个人的对话就此中止。



坐在椅子上的能势,忽然就垂下了头。啊,我也快睡着了吧,粉川模模糊糊地想。来自梦里的电话,连这种话都轻易相信,我还真是在做梦了吧。真希望自己在梦里也能保持身为警官的坚定态度,唔……自己能做得到吗?



一幢似乎正处于出售中的新建小住宅楼,一楼只有两个房间,帕布莉卡身处在其中的茶水间里。啊,这是爸爸妈妈刚刚生下我的时候住的房子啊,帕布莉卡想。她四处寻找父母的身影,可是都不在。大门开着,外面是夜晚的景色。要是有坏人进来了怎么办?很少在家的父母,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家里,这是帕布莉卡的记忆。快看!有人进来了。不是那个会对自己发脾气的可怕的推销员叔叔,今天晚上来的是个女人。她穿着一件薄薄的黄色连衣裙,头发披散着。



“喂,我说你呢!你以为自己是个美人是吧?”女人叉腰站在门前的土地上,对着幼小的帕布莉卡吼道。是柿本信枝,只是头发变成了红褐色,眼梢吊起,“还以为自己很聪明是吧?别太嚣张了!你这种人,脑子其实笨得要死。美女都是胸大无脑,你就是怕男人利用你这一点,才拼了命去学习。不就是为了保住一点美女的体面嘛,还有笑死人的好胜心。如今讲究男女平等,什么美女不美女的,已经不流行啦。你只是个傻女人罢了。不信?不信你自己好好想想,是不是一直都想说男人都是笨蛋,根本攀不上自己?然后你就故意跑去喜欢肥得要死的时田,真的喜欢上了之后连好坏都分不清了……”



住口!住口!年幼的帕布莉卡想要大吼,但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那个正在嘶吼的柿本信枝也许正是千叶敦子自身的投影。也就是说,是她自己在对自己怒吼。



“住口!”父亲回来了,他大吼着,“你这个恶毒的小市民!是来发广告的对吧?让我来好好看看你的广告吧!”



不对,这不是父亲。



“能势……”帕布莉卡哭得更大声了。



“哎呀,”一看到能势龙夫的出现,柿本信枝就变成了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她在能势面前晃了晃,摆了个媚态,然后消失在楼梯下面的橱柜里。



“帕布莉卡,我是来叫醒你的。”



“能势先生,我给你泡杯茶去……”帕布莉卡站起来,转身要去厨房。她睡得太久了,没能明白能势那句“我来叫醒你”的意思。



“帕布莉卡,帕布莉卡,是你呼唤我的。”能势焦急地说,伸手抓住了帕布莉卡的手腕。



鼻孔里传来能势的气息。对了,我必须醒来。“啊,你就睡在我身边啊。”



“我睡在显示器前面,你睡在自己床上。我该怎么做才能叫醒你?是要按什么键吗?我虽然是外行,但只要你给个指示,我一定照做不误。”



“没有那种按键啊,”帕布莉卡摇头说,“必须想别的办法。”



白天里,两个人挽着胳膊,在住宅区顺着电车轨道延伸的道路上行走。路边躺着一只很大的狗,全身长满了黑色的粗毛。



啊!这只狗,总在梦里咬住我不放。帕布莉卡的恐惧传给能势。她紧紧抓住能势的手臂。



狗静悄悄地站了起来。



“这狗不是乾精次郎他们吧?”



“应该不是。现在几点了?”



“快中午了吧。”



“啊,我睡了那么久吗?”帕布莉卡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她和能势已经进入了PT仪的同一个频段,她的思绪可以同步传递给能势。哎呀,我要是一直这样醒不了的话,大脑肯定要烂掉了吧。



没有的事。能势在内心向帕布莉卡给出了强烈的否定。



“已经快中午了,他们两个应该不会登入的吧。”这时候他们应该在研究所才对。



是吗?不过只要有PT仪,不是从哪儿都可以登入吗?“仔细看看,这条狗就是吧?”它正想着要来扑倒你啊,用狗的形态对你做些变态的事。



“是啊。”他们已经不用戴着迷你DC就能连接了,乾精次郎说过的。



狗向帕布莉卡走来。



“站住!我要逮捕你!”



粉川利美身着威严的警官制服出现了,就像住宅区升起了一股青烟一般。他一出现,便向着那条大狗怒喝了一声。



那条狗果然是小山内。他似乎很震惊。警、警、警、警官这究竟、究竟是怎么、怎么一回事、那个我在电梯中遇到的男人头上、居然戴着迷你DC、那么警察介入、介入这女人的梦里、该死。



狗突然消失了,就像被切断了电源的显示器一样。看来他们真的不用再戴迷你DC了,只要有PT仪,就能随意侵入帕布莉卡的梦境了。



“邪恶的东西没了,只有你们两个的精神在这里。我能清楚感觉到。要是再有什么人来,也能立刻感觉到吧?”



粉川利美问。他刚进入睡眠状态,所以到这时候才登人帕布莉卡的梦境。帕布莉卡和能势也都能读取他的思想。飘荡在梦中的语言,其意义也因为彼此之间可以直接交互的思维而变得更加明确。



来到了大路上,但还是没有找到脱出梦境、返回现实的办法。帕布莉卡放眼望向远处的车站,看不清那里有没有人,不过她还是伸手指向挂在站厅正面的一只大钟,脸上的表情又像在哭又像在笑。那只大钟好像显示器的屏幕一样,表盘变成了小山内的脸。



“那家伙还在监视我们,在那里。”



粉川向大钟怒目而视,伸手指着那张脸。小山内一脸仓皇地消失了。大钟恢复了正常的表盘。



站前广场的中央竖着一座红色的广告塔。帕布莉卡看了看上面张贴的几幅海报,想找到苏醒的线索,上面写着:



“地方主义乃是母性”



“新发售·怒气图鉴·图鉴之图鉴”



“哀愁之味·用暖气片即可轻松做成的哀愁泡芙”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能势说,“那边有扇门。”打开看看吧。



我来——粉川打开了生锈的铁门,探头进去张望——空无一物。



“什么都没有。啊,不,不是那个意思,”粉川感觉到帕布莉卡正在认为是她自己的内心空无一物,赶忙解释。是说这座塔,不是说你。



走进站厅,里面变成了宾馆的大堂。千叶敦子以前常常在这里整理自己的论文。帕布莉卡想起,就在这家宾馆的某个房间里,乾精次郎和小山内曾经紧紧夹住自己,想要实施非礼。那是梦境还是现实?



当然是梦。能势和粉川几乎同时回答说。啊,慢着,我就要想起什么了,就要想起什么了。帕布莉卡停下了脚步。她望向大堂一角里放置的沙发。



那就过去吧,能势像是在引导帕布莉卡一样,迈出了步子。是要去那边休息一下吗?



梦里不需要休息。啊,想起来了。有一个念头在帕布莉卡心中一闪而过。在解释为什么之前,帕布莉卡先把要做的事情告诉给了两个人。



“能势先生,请在那张沙发上侵犯我。”



在那张沙发上——在周围全都是访客和服务生的地方?能势和粉川惊愕不已,但是帕布莉卡的推理逻辑严密,至少他们找不出问题。



根据梦律,也就是德里森,梦中的性行为会让他们两个因为罪恶感而苏醒,尤其是这种公共场合的性行为,应该会让他们感觉更加羞耻而加快苏醒。



“但这也太乱来了。”这种事情太无理了,怎么也做不来的。



能势对着持否定态度的粉川笑了。这不是乱来,而是梦来。不是无理,而是梦理。这是梦。这时候的能势已经知道了粉川和帕布莉卡曾经在梦里结合过的事。瞧,你以前不是也做过这种好事嘛,还瞒着不告诉我。帕布莉卡和粉川的心中同时泛起一阵羞涩。不是啊,那是为了治疗。是啊,当然是为了治疗。但是能势并没有被欺骗。帕布莉卡和粉川之间是因为有了爱情,才会有了那次梦中的交合。



不过另一方面,现在的自己能不能做得到,也是一个问题。看吧,看吧,看吧,单只是想一想接下去要在这里侵犯眼前的帕布莉卡,都感觉马上就要醒了似的。



“别醒啊!”帕布莉卡惊呼道,“不要,求你了,在这里侵犯我吧。”不,如果侵犯这个词让你产生罪恶感的话,那就不说它了。请在这里和我做爱吧,能势先生。我爱你。在爱上粉川先生之前很久很久,我就爱上你了。



12



“可是,唔……在这种地方,就算□□□□啊,”能势打量四周,“反正是在梦里,倒也没什么关系,但乾精次郎和小山内□□□□,他们跳出来的话怎么办?虽然现在是白天,他们应该也在用研究所的PT仪流着口水□□□□你吧?”



“我来帮你们守着。”粉川利美大义凛然地说。一看到那帮人冒头我就大喝一声,管保叫他们吓得连电源都关掉。



那真是对不起了,能势感到很对不起粉川。他很清楚粉川对帕布莉卡的眷恋。这一点帕布莉卡也同样清楚。对不起啊,在你眼前那么做,已经和你有过一次□□□了。没关系的,不用介意。思维、情绪、感觉、乃至□□都彼此共通的,我们现在是异体同心啊。我肯定也会感知到你们的□□□吧。



已经不是宾馆的大堂了,而是换成了没有任何家具的空荡荡的日式房间。这是我高中时候上家政课的缝纫教室哟。某天放学后,我曾被一个流氓□□□推倒在这里。这是我的梦里经常出现的地方。粉川打开门,来到教学楼的走廊上,站在下午放学后的缝纫教室前放哨。教室里面则是与高中该有的行为完全不符的场景。帕布莉卡躺在榻榻米上,与能势相拥。蕴藏在地板里的热气,分明是压抑着的青春激情。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树丛。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故意摆了这么不堪的姿势呀,帕布莉卡的思绪如是说。是的,尽力摆出最让我自己感到羞耻的姿势。两个人已经裸裎相对了。娇柔妩媚。帕布莉卡刻意放纵自己的矜持,放开声音高声嘶吼,同时心中又因为能势和粉川的在场而感到羞耻。这不是真正的我呀。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正因为我知道,才会燃起如此高昂的激情啊。我真的没有这么下贱哟,完全是为了让你亢奋起来才这样的。——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已经无比亢奋了,激情四溢啊,啊……帕布莉卡,不行了,我不行了,我要射了,忍不住了……在能势近乎窒息的一声低吼之后,他射精了。三个人差不多同时睁开了眼睛,只有粉川稍稍晚了一点。



敦子似乎大叫了一声。菊村警视正和宇部警部一脸惊讶地望着从床上一跃而起的敦子。他们已经把能势和粉川头上戴的迷你DC摘了下来。



“啊呀!”敦子想到刚刚梦中的丑态都被他们从显示器画面上看到了,不禁羞红了脸。



“啊,太好了!”宇部叫道,“大家全都醒过来了!”



对于三个人的安然苏醒,菊村警视正也是一脸喜悦。“怎么醒的?”



显示器上同时映出三个人的梦境,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画面,敦子发现这一点之后,终于稍稍放了一点心。能势也想在警官们面前维持自己的形象,对于因高潮而醒的事绝口不提,倒是粉川似乎一直处在相当兴奋的状态,脸涨得通红,不敢正眼去看下属们的脸。



“好了好了,总之是非常手段,”其实是非法手段,啊不,应该说是梦法手段吧。能势笑着说,“总之是用了一种不能对各位直言的方法,你们就不要再问了吧。”



“对了,刚刚研究所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菊村似乎是要吐出自己心中的疑惑似的,一口气说起来,“说是冰室的家人听说他失踪了,担心他的安全,已经赶去研究所了。还有柿本信枝的家人,好像也来了东京打听她的现状。柿本信枝在研究所里似乎是小山内在负责,他应付不了她的家人,只好让他们去了医院。冰室这边的家人一直在找时田浩作教授,时田的母亲被问得急了,也往这里打了好几次电话。这些都该怎么处理?”



“好吧,知道了,我们来商量一下,”粉川说,“不过,在讨论之前,先让千叶教授吃点东西吧。”



在梦里的时候,能势和粉川都感觉到了敦子因为饥饿而产生的近乎疼痛的感觉。



13



餐厅东面的半边有着高高的玻璃天幕,像是大型浴场一样。千叶敦子、时田浩作、粉川利美三个人一走过来,坐在窗边的冰室父母便站起了身,远远地对着时田鞠了一躬。他们以前曾经见过几次时田,认得他的样子。



冰室父母坐的地方很宽敞,阳光虽然穿过了高高的玻璃天幕,但并没有直射在座位上。各个包厢之间都有屏风隔开,看不到别处座位上的人。而且不管人多人少,屏风反射的低沉杂音也会屏蔽掉隔壁的声音,不用担心被人偷听。对于冰室的父母和敦子他们接下来将要讨论的话题来说,这是一处最理想不过的餐厅了。原本也就是菊村警视正介绍的这个地方,他经常会来这里。



从木更津赶来东京的冰室父母,是一对六十多岁的善良老夫妻。他们的脸上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显示出他们对于冰室一直以来的行为异常不解。在时田介绍粉川利美警官身份的时候,两个人更是惊愕无比,差点当场哭起来。



“那……请问是不是小启卷进了什么案子……?”



“这个目前还不太清楚,”粉川对着冰室的父亲摇了摇头。老人长得像是一位渔夫,实际却是经营着一家布匹店。“因为时田教授向警局递交了宣告失踪申请书,所以我才会过来这里。至于说是不是卷进了什么案子,我暂时也不好判断。反过来说,这一次来也是想向您二老问一问,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信息。”



“是……但是,没有参考,什么都……”母亲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在空无一物的空问里游移。“说起那个孩子,别提有多……有多瞧不起我和他爸爸了。一直到现在,连个电话都没给我们打过……”



“冰室正在参与一项非常重要的研究,”敦子解释说,“我也是研究组的成员之一。不过,围绕这个研究,研究所内部出现了一些争执。就连时田教授,您看,也有点消沉。”



浩作把巨大的躯体蜷缩在家用型圆桌的桌边,塞在敦子和粉川中间。对于敦子的话,他哼哼了几声,晃了晃身子。从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想起了一些让人厌恶的事。“对不起,冰室的事情我有责任。我没有关心他的情况。”



“那……该不会……被杀了吧……”父亲搭在桌上的双手紧握成拳。他压低声音说。



啊!母亲惊呼起来,一个劲地摇头。



敦子和时田不敢说出真相,良心的苛责让他们垂下了头。事实上,时田并没有提交什么宣告失踪的申请,但为了阻止冰室的父母提交同样的申请,粉川只有昧着良心这样说:



“因为涉及到重要的研究,我们也正在全力搜索,一定会想办法找他出来的。我知道您二老非常担心,但是无论如何,请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要让他们等到什么时候呢?就算找到了活的冰室,也不会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冰室了。一想到这一点,敦子的心中便划过一阵苦痛。



梦中深夜的垃圾场。冰室真的被扔在那里了吗?敦子已经把那个不知地处何处的垃圾处理场打印出来、交给了粉川,粉川的下属也开始秘密调查垃圾场的具体位置。敦子还记得桥本在自己的梦里不小心暴露出垃圾处理场的时候小山内那副慌张的模样。由此看来,冰室十有八九是被杀了吧。



“我们对研究什么的一点都不明白,不过您刚刚提到内部的争执,那指的是……?”



对于父亲提出的这个问题,敦子瞥了粉川一眼,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也同意向对方解释一部分真相。至于该说到什么程度,来这里之前已经讨论过了。



“简单来说,就是有人觊觎我们的研究成果,要争夺研究所的主导权。更过分的是,他们要抢夺我们的研究成果。而冰室先生恰好知道其中一部分研究内容。”



浴场般的嗡嗡声回荡在充满了平和气息的餐厅里,然而这股宁静却突然被一声尖叫撕裂了。那声音似乎是来自旁边包厢的一个年轻女子。紧接着,金属托盘掉在地上的脆裂声、玻璃餐具摔碎的声音此起彼伏,响彻了整个餐厅。音量之大,恐怕连餐厅的设计者做梦也想不到。



顾客纷纷站起身子,一个个手指着天幕,骚动不安。天幕外面,一个巨型的人偶娃娃正隔着玻璃俯瞰餐厅里面,背后则是一片蓝天。那个娃娃瞪着漆黑的眼珠,脸色惨白,让人毛骨悚然。它鲜红的嘴唇大大地张着,像是在笑,但却听不到笑声。



“嘻嘻嘻、哈哈哈!”



“那是什么?”



“怪物。”



敦子腿都软了。这不是冰室的梦吗?是冰室的梦混进现实里了吗?或者说是在自己的梦里?自己仍在迷你DC的副作用下醒不过来,又受到乾精次郎和小山内的影响,被迫看到了冰室的梦吗?



“是冰室!”时田浩作哀号起来。



“啊,什么?!”冰室的父亲也发出惊叫。



只有粉川镇定地注视着人偶,慢慢站起身,然后又向四周扫视了一圈。



时田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嘴里不断地喊着,“是冰室!是冰室!”



嘈杂声中,冰室的母亲从桌边探出身子,大声问时田,“什么?为什么说它是小启?那个人偶到底是什么?”



比起自己的安危,敦子更担心时田的精神状态。不管眼下发生的是梦还是现实,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时田的精神状态倒退。“没关系的,醒醒、醒醒,镇静一点,求求你了。”



粉川在自己身上敲了几下,对敦子说,“我不知道迷你DC的副作用是什么样子,但是至少我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梦。我不是在梦里断言说它不是梦。我们是在现实里。一切都是现实。”



他的反复强调,反而更显得是在说服自己。迷你DC的副作用。难道说其中还包含有令梦境产生现实感的功能?我们该不会是身处在这样的梦境里吧,敦子想。粉川之所以那么强调这是现实,恐怕也是感受到了与敦子同样的不安吧。



“是表演,助兴表演!”



周围的叫喊声渐渐平息下来,转而出现了“哇哦”一类的低声赞叹。有人也站起身来随声附和,既是安慰自己,也是让周围的人放心。



“是什么活动?”



“妈的,这个玩笑开过头了吧!”



“在拍电视吗?”



“是吧。”



“肯定是。”



嘘声四起。



“混蛋。”



“滚吧,滚开。”



人偶娃娃把只有两根手指的手掌摊开到最大,涂着白胡粉①的手掌上,黑色裂璺如同掌纹_般清晰可见。身穿长袖和服的人偶,将手臂高高举起,然后对着天幕的玻璃重重砸了下去。



玻璃粉碎,碎片纷纷落在地板上。在场的所有人直到这时才终于明白眼前并非是演戏,大家全都跳了起来。好像有人受伤了。餐厅的混响设计给四起的地狱般哀号增添了不少效果,多数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突如其来的恐惧让他们失去了冷静。所有人都向餐厅大门冲去,留在座位上的只有被吓昏过去的人。



玻璃碎片没有溅到敦子他们所在的地方,但粉川觉得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走吧,我们先出去。”



在粉川的引导下,五个人沿着墙边走向出口。如果这场骚乱召来了警察,粉川就不得不向他们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和敦子、时田在一起,所以尽早离开才是上策。但是——敦子想——真的能逃走吗?如果这不是梦的话,那个人偶就是冰室的化身了吧。若是真的如此,那么不管逃去哪里,那只阴森可怕的人偶都会一直追在后面的吧?



“对了,小启确实有一个那样的娃娃,一直当个宝贝似地藏着,”冰室的母亲浑身颤抖,但尽管如此,她还是以同样颤抖的声音不停追问时田,想要打听儿子的下落,“可那怎么会是小启呢?时田教授,你为什么会喊它是小启?请告诉我,时田教授,请告诉我!”



“别这样,”父亲冰室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用同样颤抖的声音劝说,“先逃吧,有问题等一下再问。”



人偶用手敲碎了天幕。敦子抬头望去,那双滚圆的眼珠明显是朝着自己这一行人的方向来的。就算逃到了外面——啊,不对,如果逃到外面,那个怪物岂不是追得更紧?而且它在追敦子的时候还会伤及路上无辜的行人。别的姑且不说,至少对于粉川这位公共治安的最高负责人来说,这也是不小的麻烦吧。



可是,如果这不是梦,那就连可以与之抗衡的办法都没有——不对,或许会有,敦子想。自己身上不是也残留着迷你Dc的后遗症吗?不过说是这么说,可到底该怎么办?像在梦里一样行动就可以吗?这种事情,可能做到吗?



然而跑到餐厅外面,敦子再回头去看的时候,却发现刚刚耸立在身后的高达十米的人偶娃娃已经不见了踪影。马路上没有任何混乱的迹象,车来车往,川流不息,只有那些从餐厅里跑出来的人一个个还是惊魂未定的模样。不过,餐厅东面的玻璃天幕连同铁框确实已经被破坏了,显示出刚刚承受过巨大的力量。



对于餐厅里跑出来的人所做的描述,路人纷纷嗤之以鼻。不过不管再怎么不相信,有好几个头破血流的人也是真的。既然有这么多伤者,警车和救护车肯定马上就会赶过来的吧。



“别留在这儿,快点,我们走吧。”粉川催促着大家。



身为警官,为什么不留在现场调查取证呢?冰室的父母向粉川投去充满疑惑的目光。一行人来到附近一个车站,粉川这才解释道,“对您二老来说,刚刚发生的事情应该像是一场恶梦吧。其实对我们也是一样。虽然意思上有点小差别,但这确实是一场恶梦。刚刚发生的事情是否与冰室先生有关,我们必须要通过科学、冷静的方式调查。我身为警视监,正是为了保持冷静的态度,才从现场离开,以免被卷入混乱的局面当中。我不敢请求您二位的理解,但至少,在厘清事态之前,请先给我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