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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2 母亲与雷神(2 / 2)


么弟矢四郎出生的那年夏天,是父亲的最后一个夏天。



我们家的飞天纳凉船“万福丸”披挂了许多装饰品,热闹地照亮古都的夜空。父亲变身成布袋和尚,说要让祖先看看才出生不久白嫩可爱的弟弟,炫耀一下。我想起父亲站在船首的巨大煤油灯下,一脸嬉笑的模样。



和二哥一样,我也曾试着回想父亲生前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然而他的死实在太过突然,我一直想不起来。不能说这样就是不孝,我认为二哥大可不必自责,毕竟我们谁都没料到会发生那样的意外。



宁静的寺院内,一只青蛙和一只狸猫落寞地垂首不语,沉浸在对父亲的思念中。



蓦地,二哥以沉着的口吻说道:“喂,看来有大人物要来了。”



“是谁?”



我吃惊地反问,二哥回答:



“我的屁股痒了起来,看来是雷神大人要驾到了。”



“糟糕!”



我在井边站起身,仰望天空。昏暗的天空覆满乌云,虽然还没听见雷声,但习惯在水中生活的二哥都这么说了,包准没错。



“谢谢你来看我。”二哥在井底吐着泡说。“老妈就拜托你了,谁教我只是只青蛙。”



还没来得及听二哥把话说完,我已迈步狂奔。



来到八坂通时,一阵冷澈肌骨的强风吹过。







“去死吧你!”



母亲怒火攻心时,常会撂下这句重量级的狠话。



我们四兄弟也都仿效母亲,每当心头涌上怒火都会大喊一声:“去死吧你!”这句爽快否定对手一切的话语,我们用得可顺口了。



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儿子这么说话,于是自我警惕,向我们阐述“爱你的敌人”的美德。只不过一遇上看不惯的家伙,她总是管不住自己,仍会以满腔怒火朝对方大吼:“去死吧你!”有时甚至不理会我们的制止,犯下差点让对方真的死去的暴行,这是母亲可怕的地方。她也是如此向我们阐述何谓“言行一致”的美德。



然而胆识过人的母亲,对打雷却是畏如蛇蝎。



一旦打雷母亲便坐立难安,竖起全身狸毛,颤抖着四处寻找藏身之处。若不钻进纠之森深处一具古色古香的蚊帐中,由我们兄弟紧搂着她,便无法平静。



每当听到雷声,我们四兄弟都会奔回母亲身边,像玩挤馒头游戏(注:儿童游戏的一种,适合四人以上游玩,大家背对背围成一圈,互相勾住手臂,以肩膀、背部推挤对方。游戏过程中能提升体温,盛行于秋冬。)似地全家挤在蚊帐里,每当闪电照亮四周,便感觉得到母亲身体发僵。当雷神大人威风凛凛地在天空奔腾,我们只能屏气敛息,静候它离去。



更令人担心的是,母亲只要听见雷声就会变回原形。



在出町一带名气响亮的黑衣王子,倘若在撞球时突然变成毛茸茸的狸猫,不管在人界还是狸猫一族,想必都会引发不小的骚动。







我踩着自行车,迅如疾风地穿过东大路。街灯照耀着云层底端。



我猜么弟八成也正赶往出町柳,来到一路从冈崎流向此地的排水渠时,便改向左走。



夷川发电厂位处这条排水渠沿岸,水门前沉静的琵琶湖沐浴在斑斓的街灯下光滑如镜。白光下,对岸有个无比凄清的身影,那是致力于琵琶湖排水建设的北垣知事的铜像。我们昔日有位祖先,名叫下鸭铁太郎,听说他与北垣知事交谊深厚,彼此互称“铁棒”和“小国”。不过铁太郎是个大骗子,就连死后还假装活着长达半年,我看这件事十之八九是唬人的吧。



我斜睨着水门,骑上排水渠上的小桥,目击了事件的现场。



桥中央一只小狸猫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看那屁股不住颤抖的窝囊样,我确信是么弟。桥的北侧,有只印度象大小的巨型招财猫嚣张跋扈地挡住去路,眼露凶光,瞪视着不住颤抖的么弟。



我可爱的么弟竟遭一只目中无人的招财猫欺负!



拔刀相助是做哥哥的责任,于是我大喊一声:“下鸭矢三郎前来领教!”那只招财猫大眼滚动,望向了我。我丢下自行车冲上前去,么弟马上死命往我臂弯里钻。我搂着蓬松柔软的么弟,昂然而立地瞪视那只招财猫。



“哎呀,原来是矢三郎来了。”



挡住去路的招财猫说完,咧嘴而笑。每当他笑着鼓起胸膛,脖子上的木牌便随之晃动,只见上头以寄席体字型(注:江户时代,商家为了吸引顾客,所使用的一种粗体字。常用于海报、传单与名牌。)写着“卷土重来”。



“咚。”一声巨响傅来。另一只巨大招财猫从天而降,降落在我背后。这只黑色招财猫在断我退路的同时,压垮了我的自行车。他的脖子上也挂着一张木牌,写着“樋口一叶”。



前门是“卷上重来”,后门是“樋口一叶”。连四个字是什么含意也不懂就这样挂在脖子上,把自己搞成蠢样十足的广告塔还洋洋得意,除了狸猫一族的傻瓜兄弟“金阁与银阁”,也没有别人了。他们喜欢奥妙的四字成语,并深信身上装饰成语很帅气,只可惜他们只知滥用,不仅含意。再说,“樋口一叶(注:日本知名小说家。)”根本就不是成语。



“矢三郎,你弟弟丢下工作擅自逃出工厂。”金阁洋洋得意地训起话来。“是你们开口拜托,我们才让他到工厂见习。光是这样,就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没想到他居然擅自丢下工作,这教谁受得了啊!”



“哥,你说得一点都没错。”银阁在背后接话。“这教谁受得了啊!”



“能够无怨无尤完成自己的工作,才称得上独当一面。”从未完成过任何工作的金阁又说。“我本来不想插手,但下鸭一族的未来实在令人忧心啊。”



“哥,下鸭家全是一些不成材的半吊子。”正是如价包换的半吊子的银阁在一旁附和。



“就是说啊,次男是青蛙,三男是傻子,老么也只有这点程度。我们夷川家要是不加把劲,狸猫一族的未来可就一片黑暗了。”



“哥,有你在一定没问题,你可是明日之星。”



么弟吓得直发抖,连变身都忘了。我知道他一定是为了赶往母亲身边才离开工厂。么弟个性敏感,不善变身,只要稍受惊吓便会露出尾巴,因此被人取了一个不雅的绰号——“穿帮小子”。



“喂,银阁。樋口一叶可不是成语喔。”我说。



“骗谁啊,你以为你是成语博士吗?”银阁反驳。



“两位,樋口一叶可是人名。”我怜悯地说。“人名和成语可不一样。”



“哥,是这样吗?”银阁突然不安起来,向金阁确认。金阁昂然应道:



“别信他的鬼话。樋口一叶,是指一片沾湿的枯叶卡在雨樋(注:装在屋檐前,用来将雨水导向地面的细长水管。)的出口,这成语是用来形容秋天落寞的景致。我在书上读过。”



“不愧是哥哥,我猜也是这样。”



“像这种家伙根本不必理他。”



金阁踏步向前,重重地发出巨响。



“来吧,把那个小不点交出来,我们会好好地加以惩戒。我爹已经把他全权交由我们处理,让他明白工作得多么一丝不苟是我们的任务,我们绝不会半途而废的。”



“你休想。”我紧搂着么弟。



“你还是一样胡来,狸猫一族有你这种不把规炬当回事的家伙实在太可悲了!”



“你们不也一样吗?”



“我们例外,我们可是大人物。”金阁又补上一句:“正可谓是畅通无阻。”说完露出得意的笑容。



“哥,你真厉害,竟然知道‘唱通无主’这句成语!”银阁无比崇拜地说。



“而且我们不像某人,死缠着别人家的掌上明珠。”金阁说。“我说的就是你!”



“你说什么?混帐!我什么时候干过那么不要脸的事!”



“我爹说和你的婚事会阻碍海星的未来,对此伤透脑筋。两家明明都取消婚约了,你还执迷不悔吗?我们根本不需要下鸭家的血脉。”



我和么弟怒火攻心,齐声朝他们大吼:“去死吧你!”



“既然你们撂下狠话,那就休怪我不留情。”



“尽管动手吧,哥。踩扁他们。”



犹如碾磨石臼的隆隆声响从天际传来,雷神大人似乎已在古都上空肆虐活跃。



么弟放声哭泣,冰冷的鼻头不住磨赠我的下巴。



“哥,老妈她有麻烦了。”



“我知道。”



若是继续和特老大、特老二(注:出自世界名著《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双胞胎兄弟Tweedledum和Tweedledee。)这对傻瓜兄弟玩没意义的问答游戏,肯定来不及赶回母亲身边。金阁、银阁兄弟俩生得孔武有力,只有蠢蛋才会与他们正面冲突。眼下暂时撤退,待日后拟订卑鄙手段,再给他们好看。我得尽可能想出不必自己动手的方法。



在两只特大号招财猫的前后包抄下,我抱着娇小的么弟,思索迅速逃离此地的方法。



不过,根本不需我想办法。



挡住去路的银阁背后,突然有个威严十足的声音喊道:“金阁、银阁!”接着传来“吼——”的一声响亮虎啸,令人为之震撼。金阁和银阁吓得面无血色,瞬间变成没有色彩的白瓷招财猫。



老虎。哺乳纲食肉目猫科,身形媲美狮子的大猫,身长达两公尺,体重逾两百公斤。一身金毛覆上漂亮的黑纹,据说有时连熊都能撂倒,是亚洲最凶猛的野兽。它什么都吃,包括人类、狸猫、豪猪、乌龟、蝗虫……



附带一提,京都并无野生的老虎栖息,只有狸猫变身的老虎。



“是矢一郎大哥!”么弟叫道。



大哥总是规规矩矩遵从狸猫一族的潮流,绝不随意变身,只有怒不可抑时会变身成威风凛凛的老虎。



大哥的绰号就叫“鸭虎”。







火冒三丈的大哥,先是一口咬住身旁银阁的屁股。



银阁尖声怪叫,直嚷着:“哎呀,我的屁股啊!”被打回穷酸的狸猫原形。大哥轻咬住他化成一团毛球的屁股,使劲一甩,银阁就在路灯投射的白光下飞向高空。“我飞起来了!谁来接住我啊!”那颗凌空飞去的毛球不断大呼小叫,数秒后,排水渠传来扑通水声,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我心想,你就这样顺着水流冲走吧。



看到兄弟顺着排水渠流向遥远的大海,金阁似乎有所觉悟。只见眼前那只招财猫肥胖笨重的后脚逐渐变细,浑圆沉重的肚子往内缩,手上的金币消失,犀利发光的双眼变得冷峻,脸部四周长出蓬松的金毛。



金阁变身成一头狮子。他绷紧全身神经,紧盯大哥,以便随时扑向前。大哥谨慎地低着头,步步近逼。



我和么弟退到电线杆后方,观看这场难得一见的虎狮之斗。



突然,金阁飞身朝大哥扑去,一时间金黄鬃毛与黑色斑纹纠缠,分不清敌我,但马上便听见金阁尖叫求饶:“那里万万不能咬啊!”



“咬那里的话,我就完蛋了!”



大哥一口咬下那个“被咬就完蛋”的部位,金阁立刻被打回狸猫原形。



大哥使劲甩头,金阁和银阁一样画出一道圆弧飞向高空,排水渠方向又传来扑通水声,这下四周真的回归平静了。



天空白光一闪,雨滴落下。



大哥从老虎变回平时习惯的“身穿和服的少爷”,朝伫立在路灯下的我们投以冷漠一瞥。他在桥边吹了一声口啃,等在路旁的“自动人力车”旋即赶到。这是父亲留给大哥的宝物。拉车的车夫是昔日京都一位名匠发明的“伪车夫”,尽管伪车夫动作已不太流畅,大哥将它视为父亲的遗物,经常维修使用。



大哥坐上人力车,朝我和么弟唤道:“你们还在发什么愣!快上来啊!”



我抱着么弟,冲向人力车。







人力车穿梭在错综复杂的狭窄街道,雨势愈来愈强,但伪车夫没有任何怨言,默默地拉着车快跑。



今天狸猫一族在祇园有一场聚会,议题与我族未来权力发展息息相关,大哥似乎也受邀了。我猜他今天之所以乘坐钟爱的自动人力车,是为了仿效父亲昔日坐着它四处奔走的气概。只可惜那场聚会最后不欢而散。



奔驰的人力车内,大哥回想起聚会中的不愉快,又担心此刻受雷神大人威胁的母亲安危,他看着这两个被夷川家欺负的窝囊弟弟,似乎在思索该如何训话。眼看大哥眉头愈皱愈深,整张脸就快纠结成一团。



“你们受夷川家如此羞辱,为何不反击?”大哥问。“难道你们没有挺身守护下鸭家荣耀的气概吗!”



“对不起。”么弟细声嗫嚅。他原已恢复少年模样,但听到大哥的斥责又心生恐慌,随时都可能露出狸猫尾巴。“不过我有跟他们说:去死吧你!”么弟战战兢兢补上这么一句,但大哥没理他。



“我不懂什么是下鸭家的荣耀。”我说。



“像你这种只求自己开心的家伙,当然不懂了!”大哥骂道。“你真是不孝子!老爸地下有知一定很难过。”



“老爸才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呢!”



我说完,大哥板起脸,沉默不语。



抵达位于加茂大桥西侧的咖啡厅时,雨势滂沱,今出川通的柏油路上白茫一片。天空响起令四周为之震撼的雷鸣,我们三兄弟吓出一身冷汗。



赶到楼上的撞球场一看,已不见母亲踪影。



我向一名甩着球杆的学生打听。他说黑衣王子听见雷声后,一张白脸变得更白,踉踉舱舱地冲下楼去。后来楼下的咖啡厅一阵骚动,说有狸猫闯进店里,撞球同好也跑去咖啡厅凑热闹,不过没看到黑衣王子。“他想必是回去了吧。”



我们立刻追问那只狸猫的下落,对方一脸诧异地回说:“慌乱中也不知它跑哪儿去了。”



我们失去有关母亲下落的线索。



在这种大雷雨中,母亲不可能独自一人返回纠之森。也许她正全身湿透地躲在暗处,害怕不已;也可能被雷鸣吓得不敢动,因而遭人类掳获,或是惨遭车辆辗毙。每当闪电照亮昏暗的鸭川,盘据在我们心头的不祥画面便又增添几分可怕。



“啊啊!妈!”大哥放声大叫,方寸大乱地揪扯着头发!“都是撞球害了你!”



每当大哥面临紧要关头,便会显露内在脆弱的一面,只见他平日涂满表面的威严镀漆此刻不断剥落。他提议立即传令告知全京都的狸猫,号召族人一起搜寻母亲。



“这未免太夸张了,大哥。”我劝阻。“你以为老妈会刻意逃到五条或西阵去吗?我看,我们先分头在加茂大桥四周找找看吧。”



“没错,这事要先办,就由我来指挥吧!”滂沱大雨中,大哥威武地发号司令。“矢一郎搜寻同志社大学一带,喂,明白了吗?啊!矢一郎是我自己啊!没关系,就由我找同志社那一带。矢三郎找鸭川北边,矢四郎到桥的另一头找,接下来,矢三郎负责搜寻鸭川南边,给我找仔细一点!”



“大哥,我没办法同时南北两头跑啦。”



“真是没用的家伙,那南边就矢二郎去吧。”



“矢二郎在珍皇寺的古井,而且他是只青蛙。”



“他到底要怎样才高兴!怎么一点忙都帮不上啊!”大哥又猛扯头发。“到底是怎样的因果报应!为什么我的弟弟都这么没用!”



“大哥,你冷静一点,现在最教人担心的反而是你。”



尽管举止错乱的大哥教人不放心,我们还是在雷雨中分头找寻母亲的下落。



加茂大桥上因大雨而一片迷濛,车灯在朦胧中交错而过。护栏上的一盏盏橘色灯火,宛如是替即将回归古都的祖灵指引方向的路标。







冒着雷击的危险,被雨淋成落汤鸡,我们继续在加茂大桥附近搜寻。



总算,我找到了母亲。她就躲在加茂大桥下的阴暗角落。



我沿着鸭川找寻时,浑身湿透的母亲全力冲过河堤,扑进我的臂弯。那时正巧一阵雷鸣,吓得母亲瑟瑟发抖。我松了一口气,替母亲拨开额前湿淋淋的毛,她打了个喷嚏,在划破天空的闪电下蜷缩着身子,低声道:“夷川的女儿和我在一起。”



“我差点掉进河里,是她救了我。”



母亲藏身的桥下黑漆漆一片,但我知道海星正在里头窥望着我。



我拭去脸上的雨水,注视着桥下暗处,结果海星气愤地说:“还看什么!你要在那里待到什么时候?还不快回森林去啊!”



“不,我得向你道谢才行。”



“不必了,你想害你母亲感冒吗?傻瓜!”



海星不肯从桥下现身。



我之所以和二哥说:连她的脸都没看过,并不是因为害羞,我说的是事实。虽然她曾是我的未婚妻,但我从未看过她的真面目,就连她变身后的模样也没见过。她一直不肯在我面前露面,总是躲在看不清的暗处唠唠叨叨挑我毛病。明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嘴巴却恶毒得紧,想必是家教不好。对我而言,海星等同是冷不防从黑暗中袭击我的言语暴力,光是听她说话我就一肚子火。



过去她还是我未婚妻的时候,我常以心中的天平衡量,“父亲与人的约定”与“持续忍受这位未曾谋面的未婚妻出言辱骂”的重担孰者重要,结果由于两者重量在伯仲之间,差点将我心中的天平给压垮。就在我几乎不胜负荷时,父亲过世了,婚约也解除了。



再见了,海星。我再也不必和你见面了。本以为可以就此清心不少,没想到在那之后她还是在我身旁神出鬼没,动不动就找我说话,拿我打发无聊。对我来说,这无疑是灾难,结果夷川家竟说我死缠着海星不放,实在很不讲理。肯定有一大票人也同意我的说法。



但今晚是她救了母亲,我得向她道谢才行。



我朝那未曾一睹庐山真面目的前任未婚妻低头行礼,说了声:“谢谢。”并补上一句:“请代为向(掉进排水渠被冲走的)金阁、银阁问候一声。”



她在黑暗中暗哼一声,应道:“回去的路上小心。”



我们和海星告别。



“夷川那家人最好全去死。”抱着母亲走回家时,她如此说道。但她接着又说:“唯独那孩子例外。”







我叫回人在鸭川对岸四处乱跑的么弟,并一把抓住方寸大乱地在今出川通狂奔的大哥。雷雨中,我们驱赶着自动人力车,逃回纠之森。



一踏进纠之森,倾盆而下的豪雨被郁郁苍苍的枝叶帐幕阻挡,转为柔柔的细雨。雨滴拍打在叶片上的声响,如同飞沫弥漫在南北延伸的狭长森林中。尽管不时仍有银光打向参道,不过回到森林就不必再害怕了。我抱着母亲,和大哥及么弟走在下鸭神社漫长的参道上。



钻进树下的小蚊帐,覆着浓密毛皮的身躯互相依偎,我们屏气敛息。母亲以白手巾缠住湿透的皮毛,抬头仰望树梢,抽动着鼻翼,侦察雷神大人的动向。么弟紧依着母亲,我和大哥则在两旁抱住他们。



黑暗中,感觉得到彼此吐出的湿热气息。



依偎着彼此,细听远处的雨声和雷鸣,我觉得无比怀念。



我想起了从前,那时么弟刚出生,老爸尚在人世,二哥也还没变成井底之蛙;大哥不需一肩扛起无法负荷的重责大任,还保有悠哉的一面。当时只要一打雷,大家就会众在母亲身旁。



母亲总是怀抱着我们兄弟四人,父亲则是抱着双眼紧闭的母亲。



想起那段往事,心中涌上一股既甜美又悲伤的情绪,一点也不像我。



雷神大人往琵琶湖的方向逐渐远去。我想,东山一带现在想必很热闹吧。



“还好有你们在。”母亲在归于平静的黑暗中说。“虽然你们的父亲不在了,但我还有你们。”







我已故的父亲——下鸭“伪右卫门”总一郎,是只伟大的狸猫。



他让下鸭一族团结一心,威仪遍照京都的族人,就连在乌丸的闹街上空盘旋的天狗也对他大为感佩。



他豪迈洒脱、恬淡无欲、慈悲为怀,爱好美酒和将棋,讨厌劣酒和没水准的地盘之争。然而一旦与人争斗,便会如勇猛如鬼神,集谋略、臂力、变身力于一身,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毫不留情。父亲还是我的老师——老天狗如意岳药师坊红玉老师的盟友,他们联手让鞍马天狗也瞠目结舌,甘拜下风。狸猫中有这等能耐的,就只有我伟大的父亲了。



能让狸猫一族凝聚团结的狸猫,人称“伪右卫门”。



“只要有下鸭伪右卫门在,京都就能泰平无事。”



大家心里都这么想,孰料他竟突然撒手尘寰。



京都有个名叫星期五俱乐部的秘密团体,他们每年都在尾牙宴上大啖狸猫火锅。京都的狸猫向来对他们深恶痛绝。



么弟矢四郎出生的那年岁末,他们照例举办尾牙宴,围炉吃狸猫锅。



而那年的火锅料就是我父亲。



得知父亲的死讯,我们兄弟愕然,半日之久才回过神来,放声大哭。大哥哭了,二哥哭了,我也哭了。么弟是个婴儿,当然也哭,而且一哭起来便没完没了。



“只要身为狸猫,就有可能被煮成火锅,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母亲对我们这群嘤嘤啜泣的小狸猫说道。



“你们的老爸是只了不起的狸猫,他一定是挂着微笑,从容地化为一锅鲜美至极的火锅。你们将来一定要成为像他那样的狸猫,要有过人的器量,对星期五俱乐部的火锅冷笑置之。要像你们的老爸一样,不过,可千万不要亲身尝试哦。”



语毕,母亲这才抱着我们一起痛哭。



“答应妈,你们绝不能变成狸猫锅。”



那一天,我父亲安详地成了狸猫锅,进了那群古怪成员的五脏庙。同一时间,京都狸猫一族的未来再次浮现风雨欲来之兆。







雷雨停歇,睡着前我们一直聊着这件事。



“妈,就像你说的,你的孩子长成了器量过人的狸猫,但当中有三只很没用。”我说。“其中一只还是青蛙。”



我察觉大哥露出了苦笑。



么弟已经睡得很沉,母亲把脸凑向他的脸颊。



“是青蛙也好,是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你们好好活在世上,我就心满意足了。”



思索片刻后,母亲又补上一句。



“还有,你们都是了不起的狸猫,这点老妈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