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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4 星期五俱乐部(1 / 2)



京都有个从大正时代一直延续至今的秘密组织。



其设立目的成谜,有人说搞不好最初只是志同道合的好友结成的团体。出席人数固定七人,出席者各自以七福神的名字互称。这七个教人头疼的人物每个月都会在衹园或先斗町设宴聚会,热闹度过一夜。他们就是狸猫的天敌,令人闻风丧胆的星期五俱乐部。



为何说他们是狸猫的天敌呢?因为他们每年尾牙宴总要大啖狸猫火锅。



对京都的狸猫而言,“物竞天择”这条冷酷无情的自然界定律已是有名无实,毕竟会袭击我们的那些猛兽消失已久,再加上狸猫属杂食,荤素不忌,不论是在山上、野外还是都市,到处都是我们的佳肴。山上有山珍,都市有都市的美味。我们不必担心成为天敌的食物,生活悠哉,结实累累的果树乐园彼彼皆是,食物唾手可得,为了粮食而流血争夺,已是久远的种族记忆,如今的我们,字典里已找不到“物竞天择”这个词。



然而在如此安稳的生活中,每年固定会上演一场噩梦。



就连我们伟大的父亲下鸭总一郎,也成了星期五俱乐部的火锅料,就此结束一生。



星期五俱乐部以大啖兽肉自豪,而这让京都的狸猫体到会昔日身处野外的祖先备受折磨的恐惧,以及吃与被吃的弱肉强食定律,食物链的自然法则。



我们这才想到。



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是人类。







夏末到秋天的这两个月,我来往于大阪日本桥与京都,过着双重生活。



我的旧识金光坊在日本桥经营一家中古相机店,我在他的店里帮忙,偶尔会回京都探听狸猫一族的动向。但弁天这名半天狗时时像怪鸟般在空中盘旋监视,一心想把我煮来吃,以致我连自己的地盘都无法任意进出。尽管我向来不遵守狸猫的规矩,总是任意变身,但弁天的女人直觉已达天狗水准,她随时都有可能识破我的真面目。



弁天是天狗红玉老师的弟子,以美貌自豪,是个人类女性。昔日她在琵琶湖畔徘徊时遭红玉老师掳走,就此意外来到京都。在老师的熏陶下,她的天狗才能彻底引爆,如今已能以正牌天狗也自叹弗如的朗声高笑震撼全京都。



曾无视自己的狸猫身分迷恋弁天的我,因为触怒了这个天下无敌的女人,如今落得四处躲藏的下场。不过,也难怪弁天会生气。



五山送山之夜发生了许多不幸,我向弁天借的飞天房摔得支离破碎,还弄丢了她的风神雷神扇。我毁了向她借的东西,她肯定早己做好准备,要以此为藉口整死我。



如此这般,在这场风波平息前,我得过着逃亡生活。偶尔回到京都,也只能潜入古董店二楼或地下道,偷偷向人打听最近的动向。



十月中旬,我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一劫。



那天,我搭乘阪急电车回到京都,混在四条通地下道的人群中。由于大丸百货地下街的装饰窗美不胜收,我看得入迷,一时大意。这时,弁天身穿一袭露出雪白香肩的黑洋装,犹如电影明星般威风十足地从地下街楼梯口走了下来。她身旁跟着四名身穿黑西装的男子,不时威吓行人,他们是鞍马山僧正坊旗下的鞍马天狗,人称“弁天亲卫队”。



那天弁天的心思全放在刚从大丸百货买来的奢华战利品,没注意到呆立在装饰窗前的我。一等弁天率领鞍马天狗离去,我火速搭上阪急电车,逃回大阪。







这是我第一次在大阪生活,一切都是如此珍奇有趣。



中古相机店老板金光坊将岩屋山天狗的宝座让给了接班人,退位后闲散一身,就连做生意都提不起劲,刮风便迟到,下雨便休息。我规矩地遵从这位悠哉的店长奉行的方针,收起生意人本色,嘴里嚼着章鱼烧,时而到日本桥的电器街闲逛,时而在惠比须桥观察人类,或是在家具店街买些莫名其妙的看板。金光坊还喜欢看吉本新喜剧,常带我上NGK剧场。



有一次母亲来大阪看我。



她是个无药可救的宝冢迷,常坐电车到宝冢看戏。她说回程会顺道去大阪梅田一趟,我便从日本桥前往梅田,和母亲走进一家咖啡厅。那天她依旧变身成偏爱的白面美男子,我则是模仿金光坊,扮成一位系着扣环领带的老先生。



母亲展现过人的胆识,安慰我说:“你再忍一阵子就没问题了。弁天小姐人虽可怕,但她性情多变,对事很容易生厌。”



“她再不早点腻,我可伤脑筋了。”



“矢一郎去拜托红玉老师居中调停,结果气呼呼的回来。他气得毛发直竖,直嚷着再也不插手管这件事。他的肚量得再大一点才行。”



虽然不清楚弁天到底有多生气,我一直天真地幻想着——搞不好下次见面,她已经将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不过,若是实际见了面才发现“她没办法一笔勾销”,到时候可就笑不出来了。



“人的本性比天狗还坏。”我叹了口气。



“不过,大部分都是好人。”母亲颔首应道。



“那是因为妈遇上救命恩人吧。”



“你能诞生这世上,都是托淀川先生的福。”母亲望着窗外。“得好好感谢他才行。”



母亲的救命恩人名叫淀川长太郎。昔日他曾照顾母亲,还喂她饭团吃,那饭团的滋味母亲从未忘怀。







每只狸猫都有一、两项弱点,只要看准弱点下手,不管他变身技巧再厉害,都会露出毛茸茸的真面目。狸猫要在人类世界打滚,不论起居坐卧都得披着变身的外皮,所以最怕遇上这种事了。



像母亲很怕打雷,只要雷神大人在空中隆隆发威,她便会瞬间脱去变身的外皮。因为这项弱点,她多次身陷险境,也因此练就一身好胆量。不过有一次,她碰上攸关性命的灾难。那是我出生前的事了,当时大哥、二哥还年幼,还分不出是狸猫还是毛球的年纪。



那一天,母亲有事前往左京区狸谷山不动院的外婆家,父亲则留在森林照顾大哥和二哥。母亲毕竟是狸猫,由于久未独自外出,体内的傻瓜血脉不禁蠢蠢欲动。她心花怒放,忍不住四处游荡。不久,天空乌云密布,降下滂沱大雨。母亲尖叫着奔跑,天空发出紫光,传来连身体也为之震动的雷鸣。原以人类姿态奔跑的母亲登时身子蜷缩,变回一只湿透的狸猫,只能望着乌云低垂的天空发呆。



母亲无助地低声呜咽。



那时,一辆车驶来。



我说过京都已经没有会袭击我们的野兽,但现在钢铁取代了野兽,成了我们的天敌。当时原形毕露的母亲愣在光芒耀眼的车头灯前,眼看必死无疑。



“我真以为死定了呢。”母亲说。



当时母亲还年轻,她勉强侧身闪躲,但还是不幸撞上保险杆,前脚因此骨折。剧烈的疼痛使她无法行走,可是若是继续瘫在路上,下场不是被市府人员抓走,就是被穷学生煮成火锅。母亲勉强爬到路旁的水渠,躲了进去。脚伤痛得她几乎昏厥,水渠里水又冰又冷。豪雨打在柏油路上,水花形成一片白雾,紫色闪电在乌云间穿梭。母亲惊恐莫名地蜷缩着湿透的身躯,脑中掠过留在下鸭森林的丈夫以及年幼的大哥、二哥的身影。



母亲猛然回神,发现一个高大的人影正望着她。她大吃一惊,但已无力逃脱。原本不断打向母亲头部的大雨突然停了,上方传来雨滴拍打雨伞的声响,只见貌似布袋和尚的男子蹙着眉头。



“真可怜。”



母亲阖上眼,心中做好觉悟。她既害怕,又无奈,随时都会失去意识。



“你受伤了吧?来,到我怀里。”



男子伸出毛茸茸的大手,将湿淋淋的母亲抱在怀中。







我逃往大阪后,时光犹如鸭川的河水快速流逝,转眼已是十一月。



这天我在寺町通的古董店二楼吃午餐。



这个房间当仓库用,到处堆满旧家具,密不透光。店老板是我一位信得过的朋友,而且这里可利用后门的逃生梯逃走,做为藏身处再适合不过。回京都的时候,我常变身成白发妖怪般的古董收藏家,躲在这间暗房吃饭。



我盛了一大碗刚煮好的白饭,撒上在锦商店买来的小鱼干。欧式餐桌上,摆着注满焙茶的茶碗,以及布满尘埃的不倒翁。我与那尊不倒翁对望,吃着热呼呼的饭。悲哀的逃亡生活令米饭吃起来格外香甜。



正当我轻拍鼓胀的圆肚,从房内角落的大型欧式衣柜传来一个含糊的声音。



“好贪婪的吃相!”



“是海星吗?”我望着挂钟问。“你为什么躲在衣柜里?”



“少啰嗦,要你管!”欧式衣柜晃动着。



海星是我堂妹,也是我的前未婚妻。她那对名叫金阁、银阁的双胞胎哥哥,是京都出了名的傻瓜,与聪明又狸品高洁的我素来水火不容。海星个性之所以如此别扭,肯定是受愚兄的影响。海星从小就是出了名的毒舌女,而且也不知在害羞个什么劲,她始终不肯在我面前现身。对我而言,这位未婚妻等同是从暗处迸发的辱骂恶言,我自然不觉得她有哪里可爱。知道这桩婚事泡汤时,我还大声叫好呢。



每次我回京都,总是向她打听狸猫一族的动向。她虽然嘴巴恶毒,但绝不会向弁天通风报信,这点我很放心。因为她很讨厌弁天,还说:“与其对那个半天狗言听计从,我宁可死了算了。”



听海星说,随着腊月将至,京都的狸猫一族愈来愈感受到风雨欲来之势。因为推选狸猫一族下任首领“伪右卫门”的日子就快到了。其中最被看好的,便是我们的叔叔,海星的父亲——夷川早云。狸猫最爱喝伪电气白兰,而制造工厂就是由早云掌管,在狸猫社会由上到下从里到外,他都吃得开。只不过早云个性古怪,儿子所率领的夷川帮更是恶名昭彰,因此也有不少狸猫对夷川家反感。而紧抓这项弱点,以政治谋略暗中运作的,就是我大哥矢一郎。政治谋略,是大哥最大的嗜好。



“我那傻瓜老爸和傻瓜哥哥一直四处奔走,搞得鸡犬不宁。”



“我大哥想必也是动作频频吧。”



“可是,矢一郎先生实在是没那个才干,他竟然奢望挤下我那傻瓜老爸,当上伪右卫门!他的才干和我那些傻瓜哥哥根本半斤八两。”



“他再怎么烂,也是我大哥啊。”我勃然大怒,往桌上使劲一拍。“别拿他和你那些傻瓜哥哥相提并论!”



“你这个蠢蛋,敢说我哥哥是傻瓜!我绝不饶你!”



“你自己也说他们是傻瓜啊。”



“谁准你说他们是傻瓜了!少得寸进尺,你这个超级大蠢蛋!”



接下来海星继续骂了半晌,我假装没听见,待欧式衣柜不再传出声音,我才问她:“我二哥还好吗?”



“嗯。他在井底一切安好,照样帮人做心理谘询。我很喜欢矢二郎先生,常去找他谘询,听说连弁天也会去呢。”



我大吃一惊,口里的茶喷了出来。“天下无敌的弁天小姐,会有什么烦恼?”



“谁知道,可能是烦恼下一次尾牙宴要吃哪只狸猫吧?”海星悄声道。“听说今年要拿你下锅呢。你怎么看?”



“我可没这个计划。”



“弁天一直四处打听你的下落,很危险哦。你一只小小狸猫,偏偏惹上那只半天狗,惹来这么多麻烦。”



我突然尾巴发痒,如坐针毡。



“快点回大阪去吧。你再四处闲晃,小心真的被煮来吃哦。”



“只要身为狸猫,就可能被煮成火锅,随时要有笑着躺进锅里的觉悟。”



“少嘴硬了,明明就没那种气概。”



“要是我被捕就麻烦了,这东西你帮我保管。”



“这什么,遗物吗?”



“是天狗香烟,帮我送给红玉老师。”



红玉老师是个麻烦的老天狗,要是没人在身边照料,他什么事也不屑仿,甚至连饭都不吃。我不在京都这段时间,照料老师的工作都交代么弟处理,但老师老是出难题刁难,么弟想必招架不住。其实要让老师乖乖闭嘴,只要把天狗香烟塞进他嘴里就行了。天狗香烟是一种高级烟,只要点上一根,要足足吸上半个月才会烧完。为了将老师的嘴堵上半个月,减轻么弟的负担,我专程跑到天满桥购买。



“不行,我看不到。”



“谁教你一直躲在衣柜里,出来吧。”



“不,不要。”



“简直莫名其妙!那你说该怎么办。”



正当我们各执一词,楼下传来店老板的叫唤声。



“二楼的客人快逃啊!弁天小姐来了!”







我正想从后门的逃生梯逃走,一道可怕的暗影笼罩上空,原来是陆续从秋日晴空降落在混合大楼之间的鞍马天狗。弁天已经走上楼梯,此刻我的处境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可怜的狸猫无路可退了。



我奔回仓库,变身成桌上的不倒翁,倒在地上。



弁天走进仓库,目光停在我身上,她将我捡起,甩了几下,放在欧式餐桌上的不倒翁旁边。一个鞍马天狗走进来,他拉出一张扶手椅,以手帕仔细拭去尘埃。弁天大摇大摆地坐下。在今天这种秋日,她穿着一袭单薄的露肩洋装,美艳至极,好色的男子只消瞧上一眼便会往生极乐。



“矢三郎在吗?”鞍马天狗问。



“他的绰号叫落跑矢三郎,八成已经跑了吧,帝金坊。”



“那您打算怎么做?我护送您去星期五俱乐部吧。”



“我有点累了,想在这里休息一下。”



弁天的视线一直在餐桌上的两个不倒翁之间游移。她微笑着注视我,下一秒目光又移往旁边的不倒翁。她把黑发像丸子一样盘在头顶,让我联想到怒发冲冠的模样,她本就吓人的冰冷微笑这下显得更加骇人。



“帝金坊。这里有两个不倒翁,你不觉得奇怪吗?它们有相同的焦痕,就连弄脏的地方也一样。”



“没错,确实可疑。”



“矢三郎是个变身高手。”



我暗暗叫苦——看来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弁天拿起餐桌上的天狗香烟,送进嘴里。帝金坊弯腰替她点烟。火焰燃起,弁天像蒸气火车般吐着白烟,瞬间仓库里宛如失火一般浓烟密布。平日安住的巢穴遭人用火烟熏,想必就是这种滋味。我遥想祖先的痛苦,试着屏住呼吸,最后还是忍不住狂咳起来。一直打量两尊不倒翁的弁天将视线落在我身上,冲着我嫣然一笑。



“好久不见啦,矢三郎。”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金阁、银阁找我商量,说是妹妹最近常独自外出,似乎是被坏公狸给拐骗了。”



“真是两个碍事的家伙。”



“人家可是关心妹妹的好兄长。”



弁天将还没捻熄的天狗香烟塞进泛着黑光的手提包,拎着我,踩着清亮的脚步声离去。



“走吧,帝金坊。灵山坊你们也是。”



我皱着眉头被她抱在胸前。她走下楼梯,朝拜倒在一旁的古董店主人微微点头示意,走向寺町通。只见她领着一身黑衣的鞍马天狗,沿着热闹的商店街走向北方。她俯看怀里的我,露出猫儿般的微笑。



“真是又圆又可爱,你就暂时当只不倒翁吧。”



“要去哪里?”



“你毁了我的飞天房,还弄丢了我心爱的扇子,当然要请你到星期五俱乐部作秀喽。这是我们说好的,别说你忘了哦。”



“关于五山送火那晚,我真不知该如何向您道歉。可是……”



“用不着道歉。”弁天愉快地抬起脸。“要是你的表演不受好评,把你煮成火锅就行了。”







寺町通旁,有一家寿喜烧店。



这家老店创立于明治时代,木材与水泥交错的建筑物兼具日式与欧式风格。有人说,光是看到那威严十足的大门灯笼,就觉得食物一定好吃。穿过暖帘,店里灯光昏暗,金黄色的朦胧灯光照向走廊,光线未及处则一片漆黑。在光与暗的交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美味氛围。客人被领到楼上。楼梯像地道般狭窄,而且陡峭,仿佛会有阿猫、阿狗或是什么尊王志士跌落下来(注:以幕末时代为题的戏剧中,新选组追杀尊王攘夷派人士的画画,常出现这类场景。)。愈往上走,光线愈暗。上楼后,包覆全身的美味空气愈来愈浓厚,牛肉香气扑鼻而来,简直如梦似幻,似乎就连泛着黑光的楼梯也变得美味可口。



我和弁天来到这家寿喜烧店最顶楼的包厢,等候星期五俱乐部的其他成员到来。十张榻榻米大的包厢里摆有两张圆桌,坐垫堆叠在角落。



我变身成一个普通大学生,全身僵硬地在包厢角落正襟危坐。



弁天手倚栏杆坐在窗边,眺望住商混合大楼栉比鳞次的景致。从窗户往下看,可见寺町通的拱廊屋顶呈南北纵向排列。对能在天空飞翔的弁天而言,这样的景色或许无趣,但对只能在地上爬行的狸猫而言,这可是罕见的美景。



天空的卷积云染成了桃红色,让人打从心底觉得寂寥的秋风阵阵吹来。



“你喜欢寿喜烧吗?”



“只要不是狸猫锅,这世上什么东西都好吃。”



“比起寿喜烧,我更爱狸猫锅。”



“好怪的嗜好。你不懂,牛肉比狸猫肉好吃多了。”



弁天凝望远方。“自你父亲成了狸猫锅,不知过了几年了。”



“你明明也吃了那顿火锅,别说的好像和自己无关似的。”



“当时我刚加入星期五俱乐部,还是第一次吃狸猫。”



弁天白皙的脸颊被夕阳余晖染红。



“那火锅真是汤鲜味美啊。”







等到天空转为藏青色,寺町通的拱廊发出白光,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陆续现身。每当有人走进包厢,弁天便鞠躬向成员介绍我:“他是今晚的演出者”。幸好她没说:“这是今晚的火锅料。”



最后走进的成员,笑容满面地对弁天问候:“晚安。”



“老师,真高兴见到您。”弁天也笑脸相迎。



“今晚寿老人、福禄寿缺席,我事先知会过店家了。”



来了五福神和狸猫一只,晚宴就此展开。



现场摆了两个铁锅,侍者送来装着啤酒瓶的竹笼,四处传来倒啤酒以及打蛋的搅拌声。女侍在热烫的铁锅倒进油,摆上撒上品亮砂糖的牛肉,热闹的滋滋声传来,令人垂涎的香味直冒。这时加入酱油再滚一下,牛肉就煮好了。众人举箸享用。接着又放进牛肉,放进青葱,放进豆腐,只见星期五俱乐部成员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嗯”、“啊”、“好”地赞叹着,仿佛心中喜悦难以言喻。



喝餐前啤酒时包厢里还静默无声,此时显得蓬勃朝气。



“光凭这声音和香味,就能喝好几杯啤酒了。”



“那惠比寿兄就尽情畅饮啤酒,您的牛肉由我来解决。”



“哪儿的话,前戏可是为了重头戏而存在啊。”



“肥美的好肉有害健康哦。”



“某位文人说过,牛吃草,所以这不是牛肉锅,是草锅。既然是草,就毋需担心胆固醇。是这样没错吧,老师?”



“现在的牛还吃草吗?”



“如今这时代,牛可是听着莫札特喝啤酒。”



“这么说来,我们是一面喝啤酒,一面吃啤酒喽?”



“就像吃米饭配米饭一样。”



我被安排在弁天身旁,在天敌的环伺下吃着牛肉。父亲的惨死、弱肉强食、食物链……胸中挥之不去的各种思绪在生蛋拌牛肉的香味中逐渐消融。我真是没用。汗颜无地。美味至极。铁锅里净是人间美味啊!我的嘴嚼个不停,弁天凑向我耳边,替我一一介绍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



与我和弁天同吃一锅的男子是“布袋和尚”,只见他以飞快的速度将锅内美味一扫而空,送进他的啤酒肚。据说他是个大胃王;而弁天之所以尊称他“老师”,则是因为他在大学教书。隔壁桌则是三名男子共享一锅。身穿和服的年轻男子是“大黑天”,他是京料理铺千岁屋的老板;看起来很不好惹的肌肉男则是“毗沙门”,他是晓云阁饭店的社长。他喝了啤酒后满脸通红,笑声之响亮连我的肚皮都为之震动,豪迈的作风就像骑马的游牧民族。最后一人是“惠比寿”,他的脸就像受热融化的蜡人,眼角下垂,据说是以大阪为据点的银行家。



“还有两位,可惜今天缺席。那位寿老人……真想和他见面啊。”



“寿老人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这时,那位大啖牛肉的教授抬起头来。“他是冰。”



“冰?”



“就是冰菜子。”弁天笑着解释。



“卖刨冰的吗?”



“是放高利贷的(注:明治时代惯用说法。“冰果子”(こおりがし)和“高利贷”(こうりがし)的发音相近。)。”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吃了我父亲的仇人。我原本下定决心,绝不和他们打成一片,然而我坚定的决心却被闪耀着黄金光泽的冰啤酒以及可口的牛肉给击溃。祖先一脉相传的傻瓜血脉教我管不住自己,我乐得心花怒放。这就是身为狸猫的无奈。



为了牛肉,我和同锅的大学教授展开激烈的争夺战。我们都想先下手为强,以致餐桌上出现以筷当剑的对决场面。教授展现外表看不出的敏捷动作,毛茸茸的大手灵活运使筷子抢夺锅里的牛肉,身手俐落得可怕。弁天在一旁冷眼旁观,我们俩彻彻底底显露原始的食欲,丝毫不以为耻,最后竟演变成不打不相识,就像两个在河滩上决斗的不良少年头目,对彼此兴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好在今天布袋兄在隔壁。” “布袋兄连生肉也照吃不误,有时不小心看了,害我食欲全无。” “说得一点都没错。”



隔壁锅的男子你一言我一语,神情安泰。



“喂,你怎么看?他们一副没事的安逸模样,根本不当回事!”



“所言甚是,火锅即战场!”



“我们上吧,让他们明白什么是残酷的现实。”



我和教授袭击隔壁,抢夺他们锅里的牛肉,并共享战利品,增进彼此友谊。



几杯黄汤下肚后心情更畅快,我已不再感到恐惧,甚至主动想表演助兴。与其吓得发抖,不如展现狸猫的本色吧。我拆下和室拉门,请弁天拿着,自己隐身在后。弁天让拉门一会儿倒下,一会儿立起,每次拉门倒下我都会改变样貌。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没料到是一头狸猫在包厢施展变身术,在醉意的助长下,个个大感佩服。“好精采的魔术表演。”我变身成老虎,变身成招财猫,变身成蒸气火车,千变万化。每次都博得如雷掌声,我听了说不出的痛快。



表演最后,我变身成许久没变的弁天。



不过我心想,要是露出脸来,这群醉汉同时看到两张一模一样的漂亮脸蛋,一定会吓破胆的,所以我决定只展露冷艳的背影。教授热烈地注视着我美艳的后颈,生硬地吹起口哨。我得意忘形起来,轻解罗衫,露出美背,摆出妖娆姿态。拉门后头,弁天露出愠容。



“你要是太得意忘形,当心我吃了你!”



我登时酒醒,并深切反省。



我恢复原来的面目,低头行礼,再次博得满堂采。



“太厉害了。”饭店社长毗沙门目瞪口呆地低语。“不愧是弁天小姐的客人。”



“真搞不仅你用的是什么手法。喂,你该不会是狸猫吧?”惠比寿随口一言,正好一语中的。



“哈哈哈,没错,我是狸猫!”我从容不迫地说。



“没错,他是我认识的狸猫。”弁天也附和道。“看起来很可口吧。”



“不,这么棒的才能,吃掉他太可惜了。吃不得!”



“我欣赏你!了不起!太有意思了!”大学教授兴奋地紧握我的手。“下次也要来哦!”







“来,吃吧。多吃一点。”



弁天将锅底的火锅料全装进我盘里。我不知道她是好心,还是想利用我解决剩菜。大学教授一脸羡慕地望着我。



“今晚暂且饶了你吧。”弁天说。



“意思是不拿我下锅了吗?”



“明天我就不知道了。”



宴席到此告一段落,恢复平静。



俱乐部成员个个满面通红,悠然自得地坐在榻榻米上喝酒。弁天打开窗,让凉爽的夜风吹进室内。她取出天狗香烟叼在口中,教授移膝向前替她点烟。弁天若无其事地向他道声谢,把口中的烟喷向寺町通上空。



“下个月的尾牙宴是狸猫锅对吧?”毗沙门说。



“还是依照惯例,借用一下千岁屋吧。”惠比寿说。



“当然没问题,其他店八成也不愿煮狸猫吧。”



毗沙门将酒一饮而尽,露出石狮子般的表情。“可是,为什么尾牙宴一定得吃狸猫呢?我倒比较喜欢吃牛肉锅。”



“说这种话,会被除名哦。”惠比寿出言劝戒。“会员规则里有特别注明这点。”



“也许是谷崎润一郎订的规则吧?”大黑天交抱双臂说道。



“真的吗?”毗沙门问。



“听寿老人说,谷崎润一郎也曾是会员。”



“真的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