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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化缘(1 / 2)



来了。



一名少女心无旁骛的扫落叶,目不转睛的盯着地面,仿佛在落叶中寻找什么。乍看之下,明明是弱不禁风的娇小躯体,但动作却强劲有力。



来了。他们再过不久就要来了。



少女一脸严肃的表情注视着落叶。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她并没有看着落叶。



她在听着什么。



她一直集中精神,侧耳倾听。



小山丘上、包围山丘的杂木林对面,是南方总一别无际的海洋。阴天底下,白里透青的海浪冲刷崖边,浪花四溅。杂木林中有圣心苑的牛舍、鸡舍以及小工坊,修女们默默的劳动着身体。



孩子们是修女的小帮手,帮忙抬水、喂牛、捡鸡蛋。这里的孩子大多沉默寡言,不过一旦习惯这里的生活之后,都会努力工作。



孩子们在宽敞的苑内各司其职,负责打扫固定的地方。少女来这里时,从正好离开苑内的孩子手中,接下了打扫这座小山丘的工作。山丘上立着两棵银杏树,一站在它的根部,就能看见礼拜堂和修女住的宿舍。



注:「化缘」,佛家以能布施者为与佛有缘,故僧尼等求人布施财物称为「化缘」。



少女喜欢这个地方,声音会汇集到山丘上,站在这里就能清楚听见修女们照料动物的声音。负责照料动物的修女们还很年轻,喜欢闲聊,如果耐着性子听,经常会获得意想不到的资讯。



「差不多该准备圣诞派对了」



「那比想象中更费工夫,得快点开始准备才行。」



「还要跟义工连络。」



「烤饼干挺辛苦的。」



「说到这个,刚才来找苑长的人是谁呢?」



少女闻吾吓了一跳,身体僵硬,停下了挪移竹扫帚的手。



今天早上,看见了一辆大型黑头车停在苑的门口。修女们指的大概是坐在那辆车上的人们。



少女对于造访者很敏感。圣心苑接受好几家企业的高额捐款,所以常有参观人士前来。听说这里是「成功的机构」,近年来,苑内制作无添加物的饼干透过口耳相传,广世受好评。直接上门购买的客人也增加了,看似与世隔绝的环境,其实进进出出的人意外的多。



说不定自己无法在这里待太久。



修女们边聊边离去。结果,少女仍然没有弄清楚造访者的身份。



她再度开始挪动竹扫帚。



差不多该将落叶扫成一堆,拿去制作堆肥的地方了。



忽然间,少女察觉到苑内吵吵闹闹。有人来了。



抬头往远方一看,看见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朝自己大步走来。修女和警卫试图拉住男人,但是男人不理会他们,左右张望,环顾四周,「喀嚓喀嚓」的不停拍照,两只大型柯利牧羊犬,在男人的脚边汪汪大叫。



「不能拍照,你获得了谁的批准?」



「你到底是从哪里跑进来的?」



「是喔。挺大的嘛。啊!」



男人的目光停在山丘上的少女身上,表情顿时为之一亮,朝少女冲了过来。



少女不由自主的全神戒备。



「你是在这个孤儿院生活的孩子吧?」



男人对少女露出过度亲切的笑容,甩开追上来的警卫的手,对少女说话。



「可以让我问几个问题吗?最近,有一个叫做富永幸夫的男孩住进了这里,对吧?」



*



「听说他是采访记者。」



「真是厚脸皮。」



「可是,他是苑长的外甥吧?」



「苑长允许他住下来了吗?」



「允许是允许了,但至少也要没收相机吧!」



「听说要决定时间,让他当面采访孩子们?」



「听说是这样没错。苑长为什么要允许那种事呢?」



高桥修女和小岛修女一副愤慨的样子聊天。



少女一面在餐厅准备晚餐,一面听着从走廊上走来的两人对话。



苑长的亲戚啊。但是,采访记者这个职业令人在意。他拿着那台相机在苑内「喀嚓喀嚓」的拍照。拍到我了吗?即使拍到了,大概也只是角落的一个小身影,但小心一点比较好。他用的不是数位相机,必须找机会抽掉底片。



两名修女的脚步声,从开启的门对面靠近。



脚步声是一种有趣的东西,特色因人而异,少女能够以脚步声入微的清楚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



高桥修女步伐轻盈,泪腺发达,正义感强烈。她现在非常生气。采访记者哪才旁若无人的态度令她光火;相较之下,小岛修女是个走路无声的人,个性一板一眼、一本正经的她如今有心事,虽然配合高桥修女的语气搭腔,但是心思飞到了别件事情上。那是什么事呢?



「噢,鲁卡,谢谢你把大家的餐具拿出来。」



高桥修女进入餐厅,表情一改先前的怒气冲天,变得柔和。



少女天真无邪的微微一笑。她一笑,高桥修女总是眼泛泪光。修女知道少女的父亲在今天夏天因病去世,大概是想到少女举目无亲的遭遇而感到难过。她是个非常好的人,总是温暖的抱紧孩子。唯有那一瞬间,平常冷血无情的少女也能够变成小孩子,唯独那段短暂的时刻,世界会带有柔和的色彩。



*



伊势崎遥在这里人称鲁卡,这是天使的名字,虽然适合这个地方,但是她认为非常不适合自己。



大概没有天使在我这个年纪就杀人无数吧。



摇总是在餐前一面祷告,一面如此心想。她每天双手合十,十指交握,静静的闭上双眼,向上帝祈祷:感谢主洁净我们的心灵、引导我们前进,并且赐予我们食物。我在向谁祷告呢?天国的爸爸妈妈吗?下地狱的那帮人渣吗?在远方看着我的上帝,会容许我的存在吗?



幸夫神情恍惚的坐在一旁,他不祈祷,只是静静的闭着眼睛坐着。修女不会因此而责怪他,大家都不惊动他,直到他内心的混乱平静下来为止,直到他能够将自己的悲伤化为语言为止。



幸夫的脸颊苍白 消瘦,眼睛细长,总是紧抿嘴唇,连牙齿都没露出来过。他应该和遥同年。



幸夫是一名政治家的儿子。那名政治家在不久之前因为一起天大的贪污弊案引发媒体骚动,在快被警方逮捕之时试图携子自杀,最后他勒死妻子,自己也上吊身亡。虽然政治家成功杀害了妻子,但是儿子捡回了一条命。幸夫原本预定由亲戚收养,但是媒体太过死缠烂打,因此选择了圣心苑作为紧急避难所。圣心苑习惯寄管这种孩子。因为就一般孤儿院来说,它的设备和警卫相当森严,八成是因为接受了高额的报酬。



其了他们之外,还有十个小孩子。大家都因为一些个人因素无法和家人一起生活,但遥觉得那些「因素」似乎都带着政治性或沾有血腥气。身在这里的孩子给人一种非常有钱的感觉,好像只有遥是真正举目无亲。



孩子们大多乖巧,露出一副对什么死心了的表情。苑内有学校,具备教师资格的修女会上课。花在一个孩子身上的成本高得吓人,尽管如此,圣心苑仍旧正常营运,因此遥不得不认为有相当多的金钱流入。



遥认为,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能获得企业的高额捐款,大概也源自于这里的孩子身份特殊,这里肯定是某种「方便的」机构。死期将近的父亲之所以安排遥住在这里,肯定也是因为这里有某种她不知道的优点。她只听父亲说过和苑长是旧识。修女只晓得她是一个年幼丧母,最近丧父的孩子。



遥经常会梦见黑暗中的火柱。



烧光一切。



在梦境中听见父亲的声音。



报纸报导只提到了无人的别墅和无人的管理员房舍遭祝融,记者还推测无人的房舍恐怕是路过的犯人一时兴起纵火。遥猜不透,那篇报导究竟是受到什么机关施加了多大的压力,但也说不定警察和消防队真的如此认为。



自从那一天起,那团阴暗的火焰就在她心中的某个地方持续燃烧着。



问题在于自己能够在这里撑多久?「ZOO」要花多少时间,才会发现身在这个地方的我呢?



特地从本国派特务员过来,却轻易遭人歼灭,「ZOO」应该大受打击、狂怒不已,即使赌上威信,也一定要找出遥和亚历山大,把他们带回去才对。遥过了风平浪静的三个月,但是最近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近几确信自己的所在之处已经曝光。她有预感,那些鼠辈早已找到这里,只不过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先暂且不现身,但正在伺机绑架或除掉自己。



来了。他们一定会来。



遥在心中反复如此呢喃。



再过不久,他们铁定会出现在我身边,只是不晓得他们会以何种形式造访。



*



隔天早上,苑长和四名大人鱼贯进入餐厅。



苑长白石乍看之下是一个头矮小的敦厚男人,微胖秃头,配上一张表情柔和的脸。遥不清楚这个苑长知道多少伊势崎家的内情,但是,父亲会在这种状况下将自己交给他,代表父亲确实相当信任他。从他将圣心苑治理得井井有条来看,可见经营的手腕了得。



苑长以一派轻松的口吻介绍他们。



戴眼镜、看起来做事一丝不苟的年轻女子自称田代由美子。



孩子们一个月会定期接受一次心理辅导,心理咨询师会从大医院派遣过来和孩子们一起生活几天几人。光是如此,就能晓得这里的孩子们身上背负着错综复杂的「因素」。但是这次的负责人不同,不是平常来的中年女子,而且这次的咨询师不只一人,还有一名身材高挑、身穿深蓝色西装的中男年子,自称是临时的心理咨询师,名叫笠原浩二。粗壮的身材,配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根据在走廊上偷听到的内容,他似乎是厚生省的官员,正在调查孩子们的心理健康,所以一起来进行心理咨询。简单来说,他专门负责幸夫。幸夫受到财政界的关注,国家公务员之所以专程为了心理咨询而造访,说不定是因为和贪污弊案有关的原由。



第三个人是体态丰腴、将近六十岁的女人,一头银发十分适合她,是个令人有好印象的人,名叫筱原美惠子。她一打招呼,孩子们便发出欢呼。每年一到这个时期,她似乎就会以义工的身份来照顾孩子们,听说她原本是国小老师。



圣诞节的脚步渐渐靠近,修女们忙于制作糕饼和准备派对。因为圣心苑的圣诞节特制糕饼广受好评,而且派对当天的销售额相当高,所以会别花费心思准备,因此没有余力照顾孩子们,所以会委请外人协助。美惠子就是其中之一,据说她来这里已经迈入第五个年头。



第四个人是身材瘦高、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也就是昨天拿着相机接近遥的采访记者。



「我是神崎贡。请多指教。」



听说他是以制作圣心苑新手册的记者身份前来,新手册似乎是作为向捐款企业报告的文件,同时也是向企业宣传,召募捐款的工具。



苑长说明,他们四人会在这里待一星期,直到圣诞节派对为止。



遥目不转睛的观察在眼前一字排开的四人。



其中,有人可能是「ZOO」的成员吗?



可疑的是两名心理咨询师。



遥注视脸部缺乏表情的田代由美子,她给人一种漂亮但落寞的感觉。这个年轻女子是新来的人,即使是「ZOO」派来的人也不足为奇。「ZOO」会将「BUG」派到日本社会的各个角落,所以爸爸反复叮咛过,千万不可粗心大意,



中年男子相当诡异。这种粗壮的体格,那种走路方式,使遥怀疑这个男子是否接受过特别训练。起码,遥无法按照表面的头衔照单全收,完全相信他是厚生省的官员。



遥将他的长相烙印在脑海中,心想:必须监视这名男子。



筱原美惠子又如何呢?她的笑容可掬,打扮高雅,看起来十分像是好人家的夫人。



若是和这里来往长达五年,她肯定是当地人,或许可以将她从观察名单中剔除。但是,她从刚才就瞄了遥好几眼,若是看幸夫则可以理解,但是她不时偷瞄着遥。遥实在不喜欢她的眼神,这个女人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带给遥这种印象。



而这个男人呢?实在令人摸不清虚实。



遥悄悄看了神崎贡一眼。他一意识到遥在看自己,便对她露出自然的微笑。虽然厚脸皮,但是有些特质令人无法完全讨厌他。他似乎有亲切的一面,孩子们对他相当感兴趣,看来擅长抓住孩子的心。



苑长的外甥。这件事可信吗?



「各位小朋友,请务必和他们好好相处,给予协助唷。」



苑长笑眯眯的替这场相见欢收尾。孩子们轻轻喊了一声「好~~」。



遥则面无表情的看着几个大人。



能否和睦相处,这件事由我决定。



遥立刻记住了四人的脚步声。



田代由美子的走路方式缺乏霸气且神经质。不晓得她在想什么,但是令人感觉到内心坚定不移的强韧。



笠原浩二走路安静且小心谨慎。遥深信,这个男人必定接受过某种军事训练,步幅和重心移动都分毫不差,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他会接受过长时间夜间行军之类的训练。遥不知道厚生省是否有那种训练。筱原美惠子走路轻松,但是爽快俐落,看来会是国小老师并非虚言。她走起路来,就是老师走在走廊上快步进入教室时的走路方式,但遥知道她是情绪稳定、人格确立,在意社会地位的人。神崎贡走路摇摇晃晃,像是双腿不听使唤。遥的眼前浮现他一面环顾四周有没有什么东西,一面拖延时间的模样,看起来光明磊落,性格直爽,但是另一方面,这个男人的走路方式中,有一种特质令遥觉得,他具有掠食动物般的矫健和敏锐的直觉。



遥决定接下来这一周要竖起耳朵生活,以便他们一靠近就能马上察觉,试着多听到一些他们的对话内容。其中说不定有刺客,若等到他们趁我睡着下毒手才惊醒便为时已晚,但一整天聚精会神很累人,所以平常会刻意避免偷听别人对话,现在不是偷听那些闲话的时候。



「ZOO」应该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猜到了遥具备了超乎常人,可以说是和动物并驾齐驱的听觉和运动神经,但是,他们手上还没何资料显示实际上是何种程度,他们想必非常想将那项资料得到手。假如「ZOO」的成员身在那四人当中,肯定不会不小心在对话中说出自己的身份,话说回来,他们已习惯隐藏自己是「ZOO」的成员,过着融入社会的生活,所以不可能轻易的露出狐狸尾巴。



遥一面看着在餐厅吃午餐的四人,一面心想:这大概会是一场谍对谍的心理战。



*



你现在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一个人在安静的漆黑房间里。



房间正中央放着一张木椅。你将手搭在那张椅子上,悄悄的坐下来。空气沁凉舒适。你非常放松。能够想象吗?怎么样,你现在一个人安静的坐在漆黑房间。看得见什么?



什么也看不见。



那,声音呢?听不听得见什么声音?



什么也听不见——不,听得见「轰」的声音。



很大的声音吗?



不,只有远方小小声的。



你觉得那是什么声音呢?



瀑布的声音。不,不是。等一下——那一定是——地下铁。嗯~~我不确定。



*



幸夫正在接受心理咨询。



遥在隔壁房间侧耳倾听。这里是名为诊所的小建筑物,在这栋建筑物内的小隔间里进行心理咨询。



遥在走廊上等着轮到自己。幸夫在最内侧,长时间接受笠原的心理咨询。遥在意心理咨询内容的同时,也想知道笠原是个怎样的男人。



幸夫几乎没说话,依然将自己封闭在内心深处,他还没有准备好要接受现实。笠原也晓得这一点,没完没了的持续着像在闲聊般的心理咨询。



令人意外的是,遥觉得笠原是一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他虽然是一个面无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男人,但是声音却详和而充满慈爱,精通于让对方放松的方法。



「鲁卡,请进。」



田代由美子打开门,呼唤坐在长椅上的遥。之前的孩子走出来,对遥挥了挥手,然后离去。遥一面轻轻挥手,一面起身进入房间。



「你叫五十岚春香,对吧?」



由美子背对窗户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因为之前的心理咨询记录而变厚的病历。



五十岚春香的记录完全是捏造的,父亲在生前事先准备好完整的假户籍和住民票(注),所以应该不会被识破。



「是的。」



遥轻声回答,坐在由美子对面的圆椅上,窗户外可见有银杏树的山丘。



遥想起在黑暗中,像从山坡上滚下来的那一晚,一旦疲累了,就抓着亚历山大的背,边睡边走。



绿色的银杏树在黎明的田间小路上缓缓摇曳,绿叶反射朝露晨曦,闪闪发光。



遥在从长野过来的路上把头发剪短,赋予自己乖巧朴实的少女性格之后才来到这里。丧父的伤心少女,虽然生性胆小,但正渐渐的从心灵创伤中恢复的勇敢少女,遥指派了那种角色给自己。她知道,如果相信自己是那种角色,看在别人眼中就会完全一样。



至今的心理咨询,应该也演得天衣无缝。



这孩子是个内心坚强的孩子,她的父亲在死前也和她好好谈过了。父亲很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死,而且父女俩一起面对死亡,所以她早已做好了坦然接受父亲死亡的准备。没问题,她是个能够独自活下去的孩子。



之前来的心理咨询师也如此对苑长说。



没错,我能够一个人活下去。就某个层面来说,我从一开始就是独自一人活在这世上,所以没有人能够了解我,也没有其他像我这样的人,对我而言,孤独的定义和其他人不同。



由美子和遥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所谓心理咨询的对话:睡得好吗?肚子饿吗?会作梦吗?



接受心理咨询的是遥,但在观察对方的也是遥。



(注:针对市(区)町村的居民,以个人为单位记载姓名、出生年月日、性别、家庭成员,户籍地、住址等事项的单据。)



能够熟睡到早上吗?



可以,睡得很熟。



半夜不会无缘无故醒来?



不会。也很少作梦。



喜欢读书吗?这里的教法如何?



我喜欢数学和自然。修女会非常仔细的教导我们。不过,下午有时候会想睡觉。



这个女人是「ZOO」吗?



说话方式、视线、手指玩原子笔的动作。遥一面继续扮演指派给自己的朴实少女,一面试图从坐在对面的女人身上获得资讯。



不行,光是这样无从得知。



遥在心中举手投降。女人看起来像是毫无心机的一般年轻女子,也像是不露出真面目的厉害演员。



这时,敲门声响起。



「请进。」



由美子按着眼镜抬起头来。



「医生,我泡了茶,请用。」



小岛修女端着托盘,压低声音对由美子说。



「不好意思。」



由美子站起身来,从托盘上拿起两个冒着水蒸气的茶杯放在桌上,又拿了两个个别包装的蜂蜜蛋糕,托盘上还有两个茶杯和两份糕点,大概是幸夫和笠原的。



「休息一下吧。」



由美子对遥浅浅一笑。一笑起来,格外显出她的美。纯洁的笑容令遥产生些许好感。



「你累了吧?」



田代拿起茶杯。遥也跟着拿起茶杯。



那一瞬间,遥从茶杯中闻到了某种怪异气味。



茶里似乎被加了什么东西。



「医生,不要喝。」



遥反射动作的如此叫道。



「咦?」



由美子正要将茶杯端至嘴边,闻言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遥,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在演戏。



遥站起身来,将脸凑近由美子手中的茶杯。果然能够感觉到异物的气味。



「闻起来怪怪的。」



「是、是吗?我都没察觉。」



由美子用鼻子仔细闻,只是偏头不解。



不是挑特定的茶杯下药。这么一来……



遥打开房门,冲到走廊上。



「修女,等一下!」



小岛修女正要敲内侧的门,一脸惊吓的回头。



遥抓住修女手中的托盘,闻一闻托盘上两个茶杯的水蒸气味道。



「这里面加了什么。」



「咦?!」



「这个热水是哪里来的?」



「咦?茶水间的……热水瓶。」



修女语无伦次,遥从修女手中拿起托盘,直接小跑步冲向茶水间。由美子走出房间,望向这边。



放在茶水间流理台上的大型热水瓶处于保温状态。遥打开瓶盖,还没闻到从中升起的水蒸气之前,就确定是这个热水瓶被人掺入了什么。



这个茶水间位于门口旁边,只有流理台和小冰箱。大门开着。任谁都可以迅速进入这里,将药物掺入热水瓶。



「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事?」



修女惊慌失措。



「说不定是我心理作祟。可是,请告诉苑长要调查这件事,如果没有化验出任何药物,那是最好不过。我和田代医生在这里守着。这里会保持现在的状况。」



遥一面直视小岛修女一面说道。修女动作僵硬的点了点头,跑了出去。



由美子一脸尴尬的站在茶水间,她紧张的东张西望,而遥一动也不动的迅速思考。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是「ZOO」搞的鬼吗?我并没有被盯上吗?



「从热水瓶化验出了农药残留。」



苑长严肃的说,修女们倒抽了一口气。田代、笠原、筱原、神崎,以及遥和修女们一起听着苑长发言。只有遥一个孩子被叫来这里,大概是因为遥是发现者。



早上的礼拜堂笼罩着一股不平静的气氛。



苑长横眉竖眼的接着说:



「苑方会继续调查,请你们不要告诉孩子们这件事,各位也要对食物和饮料更谨慎小心。」



大家叽叽喳喳发出不安的声响。不太可能有外人特地入侵那个茶水间。对象自然而然锁定为新来的四个人或者内部人员犯罪,修女们以非常疑神疑鬼的眼神互看彼此。



而且,接下来正要针对圣诞节制作大量糕饼,要是卖给客人的食物中被人掺入异物,事情可就严重了。或许是看出了修女们心中的不安,苑长开口说:



「我会加强警戒,派人监视糕饼工坊,请你们千万不要自乱阵脚。因为在热水瓶里下农药的人,正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们失去冷静,对彼此起疑心,这时如果不稳住阵营,就正中那名恶徒的下怀。」



他的语气中带有威严,魄力十足,表示绝对会严惩掺入农药者。



那股迫力使得原本六神无主的修女们,终于慢慢开始面露放心的表情。



「筱原女士,请千万要注意孩子们的饮食,麻烦你了。」



苑长看着一脸紧张的筱原美惠子。美惠子点了点头的同时,瞄了遥一眼,令她吃了一惊。



为什么?她为何要以这种眼神看我呢?



*



「真是教人无法置信。多么卑鄙阴险啊!居然在热水瓶里加入药物!」



高桥修女怒气冲天。



遥正在喂鸡饲料,打扫鸡舍。高桥修女和小岛修女也在一起。



「鲁卡,幸亏你精明,竟然发现了。你的鼻子简直是狗鼻子。」



小岛修女以惊叹的眼神看着遥。



高桥修女也怜爱的抚摸遥的头。



「虽然听说是不会致命的量,但是姑且不论大人,要是鲁卡喝下去可就糟了。假如鲁卡喝下去的话身体一定会不舒服,现在早已被救护车送去医院,引发轩然大波了。幸好,幸好。」



「真的,如果不是鲁卡发现的话,我就会让大家喝下有毒的茶了,还好事情没有演变成那样。」



小岛修女放心的深深吁了一口气。



「为什么那时会端茶来呢?平常心理咨询时都没有。」



遥佯装天真无邪的问,小岛修女轻轻耸了耸肩。



「因为幸夫的心理咨询好像延长了,所以苑长叫我端茶去。我去了诊所一看,发现田代医生和你也还在进行心理咨询,所以就顺便一起泡了茶。」



这不是「ZOO」搞的鬼。



遥如此觉得。就「ZOO」而言这种手法太客气了,他们不会采取以农药使人身体不舒服这种温和的手段。如果为了杀害遥而使用毒药,一定会使用无臭无味,而且无法判别的毒药,试图只杀害遥一个人。他们不会使用无差别攻击的手法,应该会一击就要了对手的命。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面扫地,一面凝神思索。



「好,我们得去准备圣诞节商品了。」



修女们挥了挥修道服的下摆,「嘿咻!」吆喝一声,抬起打扫工具。



「我也去帮忙吧。」



遥立刻提议帮忙。因为她认为与其一个人,不如和修女们在工坊工作比较安全。



「不用了。鲁卡和筱原女士一起照顾孩子们。如果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可以马上告诉筱原女士,她是个值得信赖、十分可靠的人。」



高桥修女微微一笑,看着遥的脸。



遥大感失望。她拿那个女人没辙。筱原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自己,令遥感到不愉快。必须查明她为何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遥朝宿舍迈开脚步。下了课的孩子们肯定正在游戏室跟筱原美惠子玩游戏。



走在杂木林时,遇见神崎贡走过来。



他笑眯眯的靠了过来。



「你立了大功唷。你的鼻子真灵。像我老是有点鼻炎,大概不会察觉到茶水有异,拿起来就一口灌下去。」



「你采访完孩子们了吗?」



神崎耸了耸肩。



「我原本就喜欢小孩,虽然采访也很重要,但是我也不讨厌跟孩子玩。明明和大家在游戏室玩耍很愉快,但是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噢,筱原女士啊,那个欧巴桑把我赶了出来,说已经超过时间了。」



遥觉得自己能够明白,筱原美惠子为何讨厌像神崎这种人,她大概隐约感觉到他形迹可疑,神崎有一种特质,会让面对面的人对他起戒心。



「小妹妹,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遥正要从他身旁经过。神崎抓住她的手臂,咧嘴一笑。



「什么事?」



「关于幸夫的事。」



「可是,幸夫不肯跟任何人说话。我也没有跟他说过话。」



「不,我想问的是,幸夫手上是否握有什么东西。」



「咦?」



神崎的表情变得认真,从正面直视遥的脸。他大概想看着遥的眼睛,确认她是否说谎。



「这件事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神崎压低嗓音,开始话说从头。



「幸夫的父亲手上握有一片重要的磁碟片,其中应该存着完整记录企业资金流向幸夫的父亲、他父亲所属政党的账簿。一旦公开账簿,大概许多人会遭到逮捕或免职,所以大家都在找那张磁碟片,但是目前没人找到。」



「你的意思是,那张磁碟片在幸夫手上?」



「有人这么认为。」



遥仔细思考。



「可是,这说不通。」



「为什么?」



「因为幸夫的父亲想要杀了幸夫,对吧?起码他是认为幸夫死了之后才自杀的,所以幸夫手上不可能有那种东西。」



神崎目不转瞬地盯着遥的脸。



「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也认为你说得没错。不过,还是有一些人认为,存活下来的幸夫手上可能握有什么。」



遥摇了摇头。



「幸夫的行李少得可怜,而且住在单人房,所以我不晓得他手上有什么。」



「一下子就好,只要五分钟,你肯去替我调查一下吗?」



遥怀疑眼前的男子是否精神正常,他正拜托遥去检查幸夫的行李。



「我不要。」



遥断然拒绝。神崎面露卑微的笑容。



「我并没有叫你去偷东西,只是确认没有磁碟片而已。」



「那你干么不自己去找?」



遥火上心头,觉得拜托自己那种事的神崎很卑鄙。



「好好好。不过,这件事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唷。」



神崎连忙说。



「谁理你。我要跟修女打小报告,说你叫我去翻幸夫的行李。」



「抱歉抱歉,我不会再说那种话了。大人有各种工作要做,叔叔也必须赚钱糊口。坦白说,我甚至羡慕住在圣心苑的你们。」



神崎像是在发牢骚似的说。



「小妹妹,这件事要保密唷,我不会再拜托你了。」



「好。」



遥绷着一张脸点头,神崎搔了搔头。



他看见两只柯利牧羊犬在山丘上互相嬉戏,奔向远方,像是要讨好遥似的对她说:



「那两只狗颇大的耶。它们叫什么名字?」



「梅(May)和奥格斯特(August)。」



「梅和奥格斯特。五月和八月啊。」



「听说是它们来到这里时的月份名称。」



「是喔。哎呀呀,让狗陪我玩一玩吧。」



神崎信步朝山丘迈开脚步,遥前往宿舍。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男人。遥还有点生气的走着,再度回头看向山丘,瞪视神崎。



忽然,遥看见神崎举起一只手看着狗,梅和爽格斯特摇着尾巴,对神崎撒娇。



遥大吃一惊,目不转睛的盯着神崎看了好一会儿。神崎和狗玩耍的表情,十分认真。



那个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



筱原美惠子和孩子们共度了晚餐之前的片刻时光。筱原对待孩子很有一套,充分掌握和孩子相处的要点,在合理的范围内让孩子撒娇,但是会保持适当的距离指导。遥拿她没辙,也渐渐觉得和她在一起很愉快,因而对此感到很惊讶,难怪孩子们会景仰美惠子。



美惠子一边在餐厅排放餐具,准备晚餐,一边对遥说:



「鲁卡的父亲是因病去世?」



「是的。他死于癌症。」



「是喔。」



不自然的沉默了一阵子。



遥感到匪夷所思,只要一看美惠子,对方就会隐隐露出难过的表情。



「想必很难受,你要连令尊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遥感到意外,看着美惠子。她的脸上夹杂着落寞与同情,面露一种无法一语道尽的复杂表情。



遥的思绪混乱,她无法理解那种眼神代表什么意义。



「晚安。」



「辛苦了。」



由美子和笠原进入餐厅。遥的心理咨询一次就结束了,但是好几个孩子连续接受由美子的心理咨询数天,笠原专门负责幸夫。



「噢,肚子饿了。」



神崎一如往常的溜跶进来,自然的对遥笑,但是遥当作没看到,神崎搔了搔头就座。



修女们似乎从今天起晚上也要工作,制作糕饼是一项耗费体力的工作。



「煮好了。请过来取用。」



煮饭的修女从厨房内侧吆喝。众人起身添饭和味噌汤,领取放着菜的餐盘。



「那么,我们来祷告吧。」



筱原美惠子等大家一就座便说。大家十指交握,闭上双眼。



孩子们口中念念有词的低喃祈祷的内容:感谢主洁净我们的心灵、引导我们前进。



忽然间,遥听见了什么。



这种刺耳的声音是什么呢?像是某种东西「吱吱」松开般,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就在远处的某个地方。上面?



遥微微睁开眼睛,抬头看天花板。



大型的铁制工艺灯具映入眼帘。



它晃动了一下。遥清楚听见「啪嚓」一声闷响。



「危险!大家趴下!」



遥叫喊的同时,灯具先是缓缓的松开天花板,然后就一口气加速坠落,重量十足的大型灯具眼看着就要直接砸在桌上。



遥将坐在一旁的幸夫从椅子上拖下来。



众人意识到危险,发出无声的尖叫,从椅子上滑落,抱着头蹲在地板上。



惊人的轰隆声响响彻餐厅,天花板和空气摇晃,整个餐厅重重的上下震动。



余音在餐厅内持续反复回荡了好一阵子。



从厨房发出尖叫,修女们冲了出来。



大家提心吊胆的抬起头来,小孩子们放声大哭。



「呜哇~~」



神崎发出尖叫。



桌上的餐点全被打翻了,冒着热气的味噌汤在桌上形成了一滩水,铁框被挤压变形的灯具凄惨的落在水中央;桌子中央因为承受不住灯具的重量而凹陷,灯泡粉碎,散落在四周。



大家拍开身上的灯泡碎片,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吓死人了。」



「电线断了吧。」



田代和笠原一脸铁青的抬头看,天花板上残留着断裂的电线。



「幸好是掉在桌子正上方。大家有没有受伤?」



筱原美惠子一一扶起孩子们,用手替他们拨掉身上的灯泡碎片。有些孩子的手上扎着几个碎片,但是没有人受重伤。



「好可怕。」



「治疗之后,到别的地方吃晚餐吧。」



美惠子催促大家,和修女们一起将孩子们带到外面。



「怎么会这样?得请苑长来看看才行。」



修女们惊慌失措的抬头看天花板。



遥看着被笠原搂着肩走路的幸夫背影。幸夫依然神情恍惚,遥将他从椅子上拉下来时,他也任由遥摆布。



是幸夫。



遥在心中如此确定。



被盯上的不是我。有人盯上了幸夫。



这么一来,那起农药事件也说得通了,我和田代由美子只不过是单纯的倒楣鬼。有人看到幸夫的心理咨询延长,在热水瓶里加入了农药。若是平常,那个时间其他孩子的心理咨询早已结束。但当天由美子和任何一个孩子都是第一次见面,所以特别细心的进行心理咨询。因此,我和由美子也在诊所留到那个时间,才会落得险些一起喝下有毒红茶的下场。



重要的磁碟片。



神崎白天说的话在脑海中回响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幸夫幸运存活下来,失去了双亲,却仍有人企图结束他的生命。



遥压根不想将父母杀害亲生孩子的行为正当化,但是幸夫的父母大概是不忍心他将来所可能面对的坎坷命运,于是对他施以毒手;而现在盯上他的人,恐怕是为了自保,才会试图杀害幸夫。



遥心中升起一把无名火。



不可原谅。我不会原谅那家伙。



*



遥在夜里忽然醒来。



孩子们的宿舍和修女们的宿舍面对面而建。孩子们的宿舍入口处有修女们轮流值班居住的房间,要先经过房间前面,才能抵达孩子们的房间。



我为什么会醒来呢?



遥问自己,马上明白了醒来的理由。



有人走在走廊上。



原则上,每一间都是双人房,但是幸夫和遥各自单独使用一个房间。一字排开的孩子房间当中,进入玄关之后,最内侧的是幸夫的房间,遥的房间在他的前一间。



遥按兵不动的竖起耳朵倾听黑暗中的脚步声,她从很久以前就养成了全神戒备睡觉的习惯,如今已经习以为常。



不是修女。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