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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脸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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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道整顿好后,游山玩水的旅行变得兴盛起来,人们为了寻求难得一见的风景、美食、工艺品,而展开旅程。旅行的目的因人而异,但当中最受欢迎的,还是非泡汤疗养莫属。



温泉有各种功效,有的能舒缓关节疼痛,有的能放松紧绷的肌肉,有的甚至能让泡过的人重返青春。听说不光只是肌肤重返亮泽,而是经过多次浸泡后,发现脱落的牙齿和毛发都重新长了出来。



「我曾经在山中发现过这样的温泉旅馆。有名女子和初生不久的婴儿一起泡汤,结果小婴儿泡进澡池后,身体愈来愈小,最后消失不见。」



我的友人,同时也是旅游书作家的和泉蜡庵,曾说过这么一件事。



「我当时记下那处温泉的地点,但后来走同样的路线,却始终到不了。明明景色一样,但就是找不到那座温泉旅馆,真的很可惜。要是能在书中好好介绍一番,一定能成为一处名胜。我的书应该也会就此热销。」



我受雇于和泉蜡庵,多次和他一同旅行。和他一起旅行实在只有一个惨字可言。原本我不想旅行,只想在市町里找个工作糊口。像木匠的工作,我也曾尝试过。但我连一根钉子都钉不好。后来一时失手,铁鎚敲伤手指,我心里害怕,不去工作,整天待在房里喝酒,就这样被老板革职。也曾在荞麦面店当学徒。但制面的工作着实累人,而且又常挨骂,于是我心想,荞麦面我只喜欢吃,不喜欢做,再度关在房里喝酒,结果又被革职。我老是这个样子,所以就算我向市町里的女人搭讪,也没人理我,有时她们甚至还会丢石头赶我呢。没办法,我只好聚集附近的孩童,教他们如何制作草笛,但孩子们旋即做得比我还好,比我还会吹,我就此没有表现的机会,无事可做。几经蹉跎下,我花光了积蓄,为了筹措酒钱,唯有靠赌博了。虽然之前我曾经因赌而得到惨痛的教训,但人就是这么不长进。最后我欠了一屁股债,坐困愁城时,我的朋友和泉蜡庵出面解救我。



「我很感谢你。但这样实在太过分了。既然一样是死,我想死在榻榻米上,而不是死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希望这是我最后一趟旅行。」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深山里的兽径上。我走在不知第几次的旅程途中。两旁茂密的树木,枝叶往中间延伸而来,遮蔽了兽径的上空。尽管连阳光都被阻挡在外,但暑气却未减损分毫。我全身汗如泉涌,额头的汗怎么擦也擦不完。路上遭遇成群的蚊子,跑进我的眼睛、鼻子,还有嘴巴里。四周弥漫着草木浓郁的气味。竹子做的水筒,里头的水早巳一滴不剩。



「你太悲观了。我一点都不会感到不安。我们只是在山里迷路罢了。」



和泉蜡庵走在前头,如此说道。



「蜡庵老师,请你也稍微悲观一点好不好!」



「你也太夸张了吧。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抵达村落。」



「要是再不抵达村落,我们就会直赴黄泉了。」



和严重路痴的和泉蜡庵在一起,根本无法有一趟正常的旅行。连不可能会迷路的直线道路,最后一样迷路。或者是要前往一处预估得花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到达的地方,却半天不到就抵达了。



「我不干了!我再也不干了!这是最后一次!我要过安稳的生活!」



「劝你最好别大声嚷嚷。这样会耗力气。不过,如果你想早点赴黄泉,那倒是另当别论。」



我与和泉蜡庵精疲力竭,之后两人一直沉默不语地走在兽径上。强忍着酷热和干渴,挪动步履。我们之间弥漫着敌对的气氛。不过,只要是一起旅行,吵架可说是家常便饭。我们吵得最凶的一次,是蘑菇事件那一次。和泉蜡庵摘来路旁一朵红蘑菇递给我,对我说「你吃吃看」。我吃完后,有好几天站不起身。「看来蘑菇有毒。我原本打算看你要是吃了没事的话,我也要吃的。」和泉蜡庵说。换言之,他拿我试毒。听说之后他在自己所写的旅游书中,记载了不少毒菇相关的知识。



走在前方的和泉蜡庵突然停步。



「喂!」



他挥动手臂,朝远方叫喊。被绿色树丛辽蔽的前方山壁,有个藏青色小点。是一名穿着藏青色服装,背着竹笼的中年男子。



「救、救命啊!」



我也学和泉蜡庵挥动手臂。男子也朝我们挥手。



「你们怎么了?」对方问。「我们迷路了!」我们的对话成为回音,消失在空中。男子所住的村落也许就在附近,可以带我们前往。我松了口气,差点双腿一软。男子朝我们走近。虽然半途被树丛遮蔽,失去他的踪影,但只要稍等一会儿,他应该马上会朝我们走来。



「我们往他那边去吧。」



和泉蜡庵如此说道,准备迈步往前走去,我一把抓住他背后的行李袋,阻止了他。



「不行。蜡庵老师,你不能乱动。」



「为什么?」



「因为你会迷路。」



即便只移动数步之遥的距离,和泉蜡庵有时仍会闯入莫名其妙的地方。就算是笔直地往男子所在的方向走去,还是有可能走往不同的方向。好不容易有一线生机,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他露出很受伤的表情。



那名身穿藏青色服装的男子,拨开我们前方的树丛,来到我面前。一开始男子以令人放心的表情,挥着手朝我们靠近,但不久后,他的步伐变慢,最后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他双目圆睁,脸色苍白。



「你、你不是丧吉吗?」



他如此大叫,跪向地面,双手合十。我与和泉蜡庵察觉情况不对,面面相觑。



「您怎么了?」



和泉蜡庵问道。男子以惊恐的表情望着我。



「丧吉!你升天成佛吧!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看来,男子似乎把我误会成别人了。



男子说,他进山里是为了采山菜,供旅店烹煮料理之用。三人在走向山脚村落的路上,男子频频打量我的脸。「你有带水吗?」我向他询问,男子颤抖着取出水筒说道:「丧、丧吉,你拿去喝吧。」我虽然不是丧吉,但还是拔起水筒的栓盖,咕嘟咕嘟牛饮,就算长得像不认识的陌生人也无所谓。



我们穿过水田和旱田旁,被带往山脚的村落。称它是村落,似乎太过繁荣,若称它是市町,规模又太小。干道直接穿过这个村落。那家大旅店沿着干道而建,男子就在店里当杂役。这样刚好。我们决定今晚就在这里投宿。



有一群女子在河边洗衣。她们一见我们到来,其中一人立即站起身。眼睛睁得老大,紧盯着我的脸。一名拖着手拉车的年轻人看到我,也停下脚步,一脸惊诧地愣在原地。一名坐在丸子店的椅子上和年轻女孩谈笑的老翁,一见到我,丸子顿时鲠在喉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和他说话的年轻女孩急忙替他拍背。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不过,十个人当中约有三个人望着我的脸,表情怪异。



「那个叫丧吉的男人死了是吗?」



我一面走,一面向采山菜的男子询问。



「一年前,他在无脸岭遭遇落石,跌落山谷,被河水冲走。我们在河底打捞,一个礼拜后才寻获尸体。」



「那个男人和他长得很像对吧?」



听和泉蜡庵这样问,采山菜的男子一本正经地颔首。在这段时间里,有名与我擦身而过的女子看到我的脸,发出一声惊呼。一名在一旁游玩的孩童,看到我之后,可能是感到害怕,开始呜咽起来。他们似乎都认为是那个已死的丧吉死不瞑目,又重回人间。



和泉蜡庵一面走,一面向采山菜的男子询问我们旅行的目的地该怎么走。我们原本是朝某座温泉地而行,但途中迷了路。采山菜的男子指着西边道:「这样的话,就只能从无脸岭通过了。」男子所指的方向,有一座小山。在这绿意盎然的时节,不知为何,只有那座山像冬天一样,颜色枯黄,显得萧索冷清。山上没任何树木,光秃平坦。想必这就是无脸岭这个名称的由来。



旅店是两层楼的气派建筑。大门挂着旅店工会的名牌。透过这样的名牌,便能分辨这是一家优良旅店,不会强行拉客,也没有卖春的妓女。打开入口的拉门,一股冷冷的木头香味扑鼻而来。



一名威仪十足的中年男子穿过走廊走来。似乎是旅店的老板。「哎呀呀,客官要住宿吗?」他搓着手,依序望向我们。他先看了和泉蜡庵一眼,然后望向我,紧接着一屁股跌坐地上。「八重!八重!不好了!」他朝店内大喊,这次走来一名年轻女子。似乎是在店里工作的女佣。



「怎么了吗?」



那位名唤八重的女子向旅店老板询问。老板颤抖着指向我。女子发现我后,倒抽一口冷气。



「丧吉?」



我感到纳闷,转头望向和泉蜡庵,他就只是耸了耸肩。女子眼中泛着泪水。这是误会!我还来不及说明,她已紧紧抱住我。那名采山菜的男子应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瞪了他一眼。他难为情地说道:



「我刚才应该先说的。你的……不,丧吉的太太在这里工作。」







八重从刚才起,就一直抽抽噎噎,不肯松开我的右手。如果紧黏我的是个男人,我应该会踢对方一脚,大吼一声「喂,离我远一点!」但八重是位妙龄女子。她这样紧贴在我身旁,感觉并不坏,但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你认错人了,要我说几遍你才懂?」



「不,你就是丧吉!」



「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叫丧吉的男人!」



「不管我怎么看,你就是丧吉!」



那位名叫八重的女人,边哭边重复这句话。



我们被带往旅店的房间,卸下行李。



走了无比漫长的山路,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坐在榻榻米上,但一旁却紧黏着一名不认识的女人,教人实在无法放松。和泉蜡庵向旅店老板说明整个事情的经过。



「丧吉,自从你失踪后,我和鼻太郎有多寂寞,你知道吗?」



「鼻太郎?这谁啊?」



「太教人惊讶了!你连自己儿子的名字也忘啦?」



「儿子?」



看来,丧吉与八重有个孩子。可是那孩子和我之间根本就没半点血缘。



「那是别人的孩子!你告诉我这个名字,我怎么可能知道啊!」



我不由自主地拉大嗓门,原本正在交谈的和泉蜡庵和旅店老板纷纷转头望向我。八重五官纠结,开始放声大哭,但还是没有要离开我的意思。这时,那名采山菜的杂役端来热茶,在我们面前各放一个茶碗。



「哎呀,话说回来,你真的和丧吉长得一模一样呢。」



旅店老板喝着热茶,朝我仔细端详。一脸感佩,频频赞叹。



「就算长得像,还是会有个限度才对。应该和丧吉有哪里不太一样吧?」



和泉蜡庵喝着热茶,如此说道。旅店老板摇头。



「不论鼻形还是眼睛,全部与丧吉在世时一个样。如果硬说他不是丧吉,那反而才奇怪。该不会是你们两个联手来蒙骗我们吧?是不是这样,丧吉?」



我当场否认。



「说谎的人是你吧?该不会根本就没有丧吉这个人吧?其实是你们从过路人当中随便挑个人,坚称说对方像丧吉吧?」



「我们?我们干嘛这么做?」



旅店老板露出纳闷之色。



「就像一般常见的拉客手法一样。路上拦住旅人,坚称对方长得像某某人,然后硬拉进旅店里。叫对方先住下来再说。这就是你们的盘算。」



「哪儿的话呀!才没这种事呢!客官,你真的长得很像丧吉啊!」



「我知道了。你说像就像吧。我承认像总行了吧,你也管管这个女人吧。她好像真的把我当作丧吉了。」



我想把八重拉开,但她极力抵抗,不肯松开我的手。我渐感怒火中烧。我以能自由行动的左手手掌按向她的脸,使劲往外推。八重的脸受到挤压,模样变得很滑稽。



「瞧这指甲的形状!就像树果一样扁平!你果然就是丧吉!快想起我和鼻太郎,回到我们身边来,好不好?」



「我根本就想不出个鬼,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你们啊。」



「你怎么一直装糊涂啊!你也该适可而止了吧!」



「该适可而止的人是你。那个叫丧吉的男人应该死了吧?死人重返阳间的事,这一带常发生吗?」



「哪有那种事啊?」



「这么说来,丧吉也不可能会重返阳间呀。」



「埋在墓地里的,一定不是丧吉。因为我们从河底找到的尸体,已全身浮肿,被河鱼啃食得很严重,坦白说,一点都认不出是丧吉。」



「那应该才是如假包换的丧吉。」



「你就说实话吧。你是不是坠河后,被冲到下游的村庄,一直昏睡到最近才醒来?」



「不,完全不是你说的这样。蜡庵老师,你也帮我解释一下吧。」



在一旁喝着茶,默默聆听的和泉蜡庵,一脸歉疚地对八重说道:



「他名叫耳彦,是个很平庸的男人。」



「用不着加一句平庸吧。」



我在一旁插嘴道。



「丧吉也是个平庸的男人。」



听八重如此回应,和泉蜡庵手摸着下颚,眉头微蹙。



「既是这样,他们两人搞不好是同一个人呢……」



「怎么可能嘛。你振作一点好不好。」



我狠狠瞪了和泉蜡庵一眼。



「听说丧吉先生是一年前过世的。当时我们应该已经认识,并一起展开旅行。所以你不可能和丧吉先生是同一个人。」



「没错。」



我让八重看我左臂的伤痕。



「你看,这是我小时候受的旧伤。丧吉总没有了吧?」



小时候我在河边玩,一时滑了一跤,被突尖的石头割伤。



八重以指尖轻抚我左臂的伤。她的指尖触感冰凉,说不出的舒服。这样就能明白我不是丧吉了吧。八重定睛注视着我,眼中再度噙着泪水。



「看吧,果然没错。」八重说。



「什么果然没错?」



「丧吉的左臂也有同样的伤疤。」



「胡说八道!」



八重肯定是在鬼扯。



「你不是全都告诉过我了吗?你这是小时候在河边玩,不小心受伤的对吧?」



从房间的缘廊可以望见修剪整齐的松树以及鲤鱼悠游其中的池塘。



似乎是浮云遮蔽了太阳,天空突然略显阴暗,隐隐戚到一阵寒意。



尽管四周转为阴暗,八重的眼瞳还是无比炯亮。



「你这道伤,是当时滑了一跤,被突尖的石头割伤对吧?你说过的话,我全都记得。」



和泉蜡庵与旅店老板皆望向我。



为什么她会知道我的事?



我这个伤疤的由来,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八重的眼瞳就像在祈求般,专注地凝望着我。



「……这是碰巧。我和丧吉碰巧都有同样的伤疤。」



我对和泉蜡庵说道。他搁下茶碗,从皮革袋子中取出日记本。



「那就这么办吧。八重小姐,你还记得丧吉先生身上的黑痣、胎记、伤疤之类的特征吗?」



「应该还记得。」



八重颔首。和泉蜡庵在日记上的空白处,简略地画下一个人的背部。



「可以请你在这里画出丧吉的背部特征吗?画好后,再与这个人的背部做比对。」



「我明白了。」



八重毫不犹豫地颔首。她从我身上离开,借了枝笔,也没作出回想一番的模样,直接就在纸上画了起来。右边肩胛骨下方有三个小黑痣。腰部上方有个椭圆形胎记。



「画好了。」



和泉蜡庵看了那张图之后,向我问道。



「你抵达这处旅店后,可有让八重小姐看过你的背部?」



「没有,我连衣服也没脱过。」



「那就来比对一下吧。」



看了八重所画的背部特征,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经这么一提才想到,我从没看过自己的背部。不过这么一来,就能解开八重的误会了。我从衣袖中抽出双手,赤裸上半身。把背部面向在场的三人。



「怎样?这样就明白我不是丧吉了吧?」



三人尽皆无言。我觉得不太对劲,转头望向他们,看到和泉蜡庵皱着眉头的脸。旅店老板面如白蜡。八重鼻头泛红,开始嘤嘤啜泣,但与我目光交会后,她立刻凑近抱紧我。她满是热泪的脸颊紧抵着我的背。



「我投降了。」



和泉蜡庵困惑不解地说道。







「爹!」



名叫鼻太郎的少年朝我飞奔而来。他身高还不及我腰问。不用人说我也看得出来,他长得和我如出一辙。要是我把他扛在肩上,一定每个人都当我们是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