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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瞬间移动的女人(2 / 2)




“这我听到了,我想问的是,那个犯人到底是谁。”



“是谁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们在这儿等足够长的时间,或许就能碰到那个犯人。”



“您都不知道是谁,您要怎么发现犯人?”



“因为犯人很有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说完,鹰央重新翻开文库本,一脸“行了你哪儿来那么多问题”的表情。她不擅向人解释事物,又是极端的秘密主义。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这个态度,但还是觉得她可以再体贴一点。我揉了揉眼睛试图让自己精神一些,然后漠然地盯着前方的人行步道——方才发现了血迹的斑马线。约四个小时前,我和鹰央回到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停车场,钻进车里后,鹰央要求我把车移至路边,以便看到斑马线。我依言把RX-8停在路边,然后鹰央就掏出文库本,丢下一句“我们在这儿等犯人”便没了下文。



“……要来了。”毫无征兆地,鹰央抬起头嘟囔了一句。



“咦?要来了?难道说……”



“没错,犯人就要来了,快做好准备。”



“犯人?从哪儿来?我要做什么准备?”



我急忙看向人行横道,却不见任何人影。



“你看哪儿呢?我叫你做准备追那几个家伙。”



鹰央竖起拇指,越过肩膀朝身后示意。我反射般转过头,不禁瞪大了眼睛。透过后车窗,只见后方数百米处出现了数个车头灯,同时传来微弱的引擎声,越来越响亮。



“那个是……”



“在这附近搞赛车的一群傻帽。藤本一平不是说过了吗。”



鹰央回答着,用双手捂住了耳朵。眨眼间,发动机的轰鸣声便震耳欲聋,撼动着脏腑。下一瞬,几辆显然是经过非法改造的跑车首尾相接着接连 呼啸而过。



“快追上他们几个!”鹰央立刻指着逐渐远去的尾灯叫道。



“咦?为什么?”



“少废话,快追!你不想知道案件的真相吗!”



“明、明白了!请您系好安全带!”



我急忙发动引擎,放下手刹,挂挡的同时踩下油门。气缸旋转式发动机(rotary engine)发出吼叫声的同时,RX-8以极高的加速度向前冲去,强大的过载将身体紧紧压在坐席上。从副驾驶席传来“哇啊啊!?”的尖叫声。



我踩着油门接连换挡,车体也随之像是从后方被推挤般不断加速。方才几近消失不见的暴走族车辆的尾灯也逐渐变得清晰。再如何说RX-8是跑车,与经过改造的那几辆车子比起来,基本的性能参数还是要差一些。但,多亏了他们正在比赛,互相反复变道阻碍着对方的路线,我也得以藉此缩短了距离。



“好样的!再快点,超过他们!”鹰央大叫着,显得很是兴奋。



“再快就会有危险了。”



我握紧了方向盘。眼下,车辆的瞬时速度已远远超过法定限速。车流稀少,道路宽广,再加上行人过街的信号是手动式的开关,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红灯,所以才能加速到这个地步,但再提速的话就有可能引发意外。



“说什么呢,这还差得远呢。绝对不要让他们逃掉!”



鹰央兀自挥动着双手叫道。RX-8一点点接近前方的集团,照这样下去或许追得上。正当我这样想时,约两百米前方的信号灯变为黄色。然而,前面几辆车毫无减速的意图。很快,信号变成了红色。我下意识地松开了油门,把脚放在刹车踏板上。改造赛车集团保持着速度闯过了信号。



“哎、笨蛋,别停啊!”



鹰央大叫,然而我已经踩下了踏板。随着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RX-8速度骤减,安全带狠狠勒进胸口。许是因为个头娇小,安全带挂在了颈部的高度,助手席发出“唔呃”的鸭子一般的叫声。看向前方,尾灯已经小得像豆粒一样了。



“你干什么啊,刚才马上就要追上了不是吗!”鹰央怒不可遏。



“我有什么办法,信号灯变红了啊。”



“我们是为了解决凶杀案在追缉嫌疑犯,这是紧急事态,不用看信号灯的吧。”



“那怎么行。说到底,照刚才那个速度跑下去,早晚要出事。我可不要和老师您一块儿殉情。”



我和鹰央大眼瞪小眼。十数秒后,她才不情不愿地扭过了头。没多久,信号灯重新变绿。



“……还接着追吗?”



“……够了。反正也追不上了。”



鹰央鼓着脸颊回答,看都不看我一眼,显然是闹起了别扭。



“那我们就回天医会综合医院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随你便。”



她百无聊赖地挥了挥手。我无可奈何,只好按照法定速度驾驶RX-8前进。沿这条道路再开个几公里,就到了发现关原樱子尸体的港口,从旁边的入口上首都高速回去就行了。



不过,鹰央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追逐那群暴走一族呢?他们难道与关原樱子一案有什么关系吗?沿着仓库连绵的沿海公路奔驰着爱车,我陷入思考。这时,赌气消沉的鹰央忽然“啊!”地大叫,同时从副驾驶席伸出手,猛地拉起手刹。车立刻减速,我的身体猝不及防地向前甩去,安全带再次勒入胸腔。



“您这突然是干什么啊!”



我一边咳嗽一边抗议。鹰央指了指侧窗外面。



“你看那个。”



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我不禁瞪大了眼睛。在不引人注目的仓库暗影里,几辆特征明显的车子正停在路旁——低得异常的底盘,毫不美观的气动组件(aeroparts),用喷雾遮蔽难以辨认的车牌号(plate number)——正是我们数分钟前追踪的赛车族。



“你离远一点停车,别被他们发现了,然后我们摸过去。”



鹰央低声说道。我依言将RX-8停在两百米左右前方的路边下了车。鹰央也下了车,手里正不停地摆弄手机。



“您在做什么啊?”



“没什么,已经完事了。快点走吧。”



她将手机塞入裤兜里,然后朝着暴走族所在的停车场走去。我也跟在后面。她弯腰屈身,然后挥手朝我示意照做。我只好也尽可能缩起身子,同时窥视停车场内的情况。



看样子,这儿是为在附近仓库工作的人们开辟的停车场。仓库与仓库之间,用围栏隔出了可容纳约三十辆车的空地,里面正停着五辆改造的跑车。再往里面走约二十米就是码头,数名男子正在那儿大声谈笑,其中有人手里还握着啤酒罐,或许他们不只是超速行驶,还涉嫌酒后驾驶。



鹰央悄悄进入停车场,一边小心不被男子们发现,一边靠近他们的车辆。她到距离最近的一辆三菱蓝瑟EVO的旁边蹲下,凑近车的前端观察。所有的车辆都是朝前停放,从码头的位置应该看不到我们。



鹰央观察了足足三分钟,然后低声嘟囔了一句“不是这辆”,又继续打量起旁边车辆的前端。



“鹰央老师,您在看什么啊?”



我压低声音问道,然而鹰央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愿搭理,只是一言不发地用手摸着车前端。这么不紧不慢的,万一那几个男子回到车这边要怎么办?不顾我心惊肉跳,鹰央接着观察第三辆的SUV。



我躲在车的阴影里,窥视男子们的动向。他们仍旧大声说笑着,有人把手中的空易拉罐丢入海中。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过来了。我安下心来,转过头,却看到鹰央不知何时已经躺在地上,把脑袋伸到前保险杠的下面。



“老师,您在干什么?”



“找到了!”



鹰央尖声叫道。我一边因她的音量皱起面孔,一边低下身子,窥向车辆的下部。



“您小点声行不行。万一被他们听到了怎么办?”



“哦哦,抱歉抱歉。你先看看这个。”



她单手举着手电筒,照着保险杠的内侧,开心地说道。没办法,我只好也学着她的样子,躺在地上钻到车辆下面。



“这儿,这个地方。”鹰央指向保险杠内侧的一小块污渍。



“这是啥?”



“等会儿,我确认一下。”



她躺在地上,手伸向腰包,从中摸出眼药水瓶大小的塑料容器和棉签,然后把手电筒递给我,说“你拿这个照一会儿”。我只好照做。只见鹰央用棉签擦了擦那块污渍,再将塑料瓶中的液体滴在面前上。立刻,脏兮兮的棉棒发出蓝色的荧光。见此,鹰央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从车下钻出来后,鹰央高举着棉签说道。



“都说了您小点声……那个到底是什么液体?为什么棉签会发出荧光?”



“这瓶子里装的是鲁米诺(luminol)试剂,用鲁米诺和氢氧化钠混合的碱性溶液加上过氧化氢配制的混合液。”



“鲁米诺试剂好像在国外的刑侦剧里经常看到……”



“没错。鲁米诺试剂本身不会发光,一旦接触到血液,血红蛋白(hemoglobin)里含有的铁会催化过氧化氢分解产生活性氧,后者与鲁米诺反应时发出蓝色的光。这就是鲁米诺反应。”



(莲子:鲁米诺,化学名称3-氨基邻苯二甲酰肼,与活性氧反应生成激发态的3-氨基邻苯二甲酸,回落至基态时释放光子。鲁米诺试剂检测血迹,有即时、高灵敏(血液浓度低至1ppm时仍可检测)、不破坏血液中DNA等优点。)



“那就是说,保险杠内侧的污渍原来是血痕?”



“嗯。从外面看保险杠擦得还挺干净的,不过忘了里面。当然了,只靠鲁米诺反应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基本上不会错了。再进一步调查,应该就能发现那个血痕源自关原樱子。”鹰央跪在地上,很是得意地挺起胸。



(莲子:由上可知,鲁米诺反应中,血红蛋白中的铁仅作为加速过氧化氢分解的催化剂,并没有直接参与鲁米诺的发光反应。动物血液及含铜、铁等合金同样可导致发光现象,干扰检测结果。另,鲁米诺为强酸,对眼睛、皮肤、呼吸道有刺激作用,使用时应注意安全。)



“关原樱子的血痕!?”



我不由得惊叫。鹰央朝我投来关爱智障的目光。



“说啥呢,这还用问吗。”



“肯定要问啊!为什么关原樱子的血迹会留在这辆车上?”



“那当然是因为……”



“你们几个干啥呢!?”



怒气冲冲冲的叫声打断了鹰央的说明。反射般抬头看去,只见男子们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从车辆间的缝隙瞪向我们。



不好,看来是太兴奋没控制住嗓门,被他们听到了。我一边后悔于自己的轻率,一边打量着众人。他们都很年轻,二十岁左右,有的把头发染成了亮色,有的戴着抢眼的耳环,但没有透出反社会的味道,乍一看只是“闹过头的大学生”的模样。



“哦,被发现了啊。那就没办法了。”



鹰央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尘土,穿过车辆的间隙,朝男子们走去。似乎是慑于她凛然的态度,他们后退了两三米,站成半圆状,围住了走出来的鹰央。我也急忙起身,来到她的身旁。



“谁让你动我车子的!”



金发瘦身的男子大叫,他的声音尖锐而略微颤抖。鹰央眯起眼睛,向他投去视线。



“这是你的车吗?”她问道,同时毫不在意地拍了拍SUV。



“哎,不许碰!”



金发男子恶狠狠地咧着嘴,露出牙根,向前踏出一步。



“是吗,你的车啊……”鹰央露出刻薄的笑容。“也就是说,是把关原樱子丢弃在港口的犯人,就是你。”



众人哗然,表情僵硬,紧张地注视着鹰央。



“你、你、你说什么……”金发男子试图反驳,却被发颤的嘴唇阻碍了话语。



“你想装傻也没用。保险杠的内侧有擦拭留下的血痕,警方只要仔细检查你的车子,怕是会发现不少证据吧。”



鹰央的语气里满是挑衅。看着金发男子发出不成声音的悲鸣,我陷入困惑。看来他们确实和关原樱子之死有关,但他们究竟是谁,是如何和案子扯上关系的,我完全不明白。



“好了,接下来可能该你出场了。”鹰央用男子们听不到的声音对我说。



……又是这个剧情吗。我皱起眉头。



五名男子紧张地交换了目光,低声交谈。很快,他们扭曲的面庞露出某种表情,显然是做好了某个很不好的打算。是打算把我们绑架到别处?还是当场封住我们的嘴,丢到身后的海里去?



哎,都不知道是第几回了。与鹰央相识的八个月里,我已数度遭遇这个场面。叹了口气后,我落下重心,握紧双拳。视野中,站在最右边、体格最健硕的短发男子朝我靠近一小步,五人围成的半圆也随之缩紧。



“老师,请您躲到后面。”



我做好施暴的准备,冲鹰央小声说道。鹰央略一点头,藏在了车辆之间的缝隙里。



下一瞬,随着野兽般的嚎声,短发男子张开双臂朝我袭来。同时,其他男子也发出怪叫,一齐冲了过来。我料到了他们的行动,首先扑向短发男子。他大概没有料到我会送货上门,惊得瞪大了眼睛,同时双手朝我伸来。但不等他抓住我,我的上段正拳突击便狠狠击中了他的下颚,一阵酥麻的震动从拳头传来。



被带着惯性的冲击震晕了脑袋的男子一头栽在地上。看到最能打的被一招撂倒,剩下的男子似是心生动摇,停下了动作。我转过身,朝最近的男子的肚脐抬起右脚踹去。被鞋尖捅了痛处,男子干呕一声,屈身前倾。



很好,还剩三个——这样想的瞬间,意外发生了。被我踹倒的男子歪歪扭扭地躺下时,一把抓住了我的右脚。我顿时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



“趁现在!”一名男子大叫着逼近。我急忙试图站起来,但脚仍被方才的男子抓住,未能如愿。努力将他甩开,但其他人已经冲到了跟前。最先冲上来的男子仿佛要踢球一般向后扬起脚,我倒在地上,用重获自由的右腿贴地横扫过去,很是及时地踢中了他的支撑脚,他的身子猛地腾空,尔后重重摔在地上,嘴里发出“噗唔”的沉闷叫声。他来不及摆出防御的姿势,后背直接砸在坚硬的路面上,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动弹不了了。



我重新站起身,然而不等我站稳,另一个略胖的男子已经冲到跟前,瞄准我的脑袋踢来。来不及像方才那般扫腿攻击,我只好用双臂护住头,上臂顿时传来酥麻的痛感。试图抓住他踢击的腿,但在那之前,最后一个冲上来的金发男子的脚尖踢中了我的侧腹。虽然力道不大,但刚好踢在肝脏边上,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小胖子乘机再次踢向我的头。



“干死他!把他给我废了!”



许是因施暴而兴奋,小胖子红着脸反复大叫。我想要反击,然而连着被踢中两下,暂时无力回手。就在这时,小胖子突然“噫!”地一声尖叫,同时身体挺直,随后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绵绵地原地瘫倒。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小胖子倒在地上,半张的嘴里不住淌出哈喇子。金发男子也忘记了要踢我,只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哦,你没事吧?难得见你吃一次败仗啊。”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实现,只见鹰央出现在小胖的后面,她的手中是一个小巧的立方体。看样子是趁我们厮打时,绕到了男子们的身后。



“那个该不会是……”



“嗯,是电击枪。以防外一带来的,看来派上用场了。”



鹰央将电极指向我,露出得意的微笑。



“您连那玩意儿也带来了吗……”



我吐槽着站起身。手臂和腿虽然还有点疼,但没伤到要害,伤势轻微。



“多亏我才保住一命,还不快点谢我。”她很是骄傲地挺起扁平的胸膛。



不是,你也不想想,是谁拉着我摊上这档子事儿的……我尽力掩饰抽筋的面颊,重新面向正浑身发抖的金发男子。



“那,你打算怎么办?是想被修理一顿,还是老老实实地……”



趁鹰央用陶醉般的语气威胁,金发男子“呜哇啊啊——!”地大叫着,转身逃跑。



“哎,站住!我话还没说完呢!”



不顾她大声抗议,金发男子冲停车场的入口全力冲刺。我慌慌张张地试图追赶,这时两辆轿车悄无声息地闯入停车场,在男子面前急刹车,后者一个踉跄原地摔倒。



“哦,来得挺快的嘛。”



在依旧不明就里而干眨眼的我身旁,鹰央兀自嘟囔。只见轿车的门被推开,看到从里面出现的蜥蜴脸中年男子,我这才“啊……”地愣愣呢喃。



“这个点儿把人叫出来,你给我解释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警视厅搜查一课重案组刑警寺田从镜片后朝鹰央射出锐利的目光。



“为什么寺田先生会在这里?”



我问道。寺田响亮地咋舌。



“说啥呢,还不是被那边的大夫一封邮件给叫出来了。”



看到他指向鹰央,我总算明白了状况。在追逐改造跑车的途中,以及潜入这个停车场之前,鹰央一直在摆弄手机,原来那是在给寺田通风报信。跟着寺田从车上下来的数名穿着西装的男子(恐怕都是刑警)一边面露困惑,一边来到被我和鹰央(的电击枪)击倒的男子身旁站定。



“这么晚的时间,我本来不想理你的,可看你说‘好像找到了关原樱子一案的犯人,速来’,到底不能放着不管,所以才照你要求,没开警笛过来了。”



寺田顿了一顿,收起下颚,瞄着鹰央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宛如盯紧了猎物的毒蛇,显然是在表明,如果你是在骗我,我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哦,犯人就是那个家伙。”



鹰央语气轻快地说着,指向瘫坐在寺田前面的金发男子。



“这家伙吗?”



寺田看向男子。他的目光似要将后者射穿,若对方是孩子,恐怕会当场石化。



“你、你们是干什么的?”金发男子哑着嗓子尖叫。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正在调查关原樱子被害一案。”



寺田用毫无抑扬的声音回答。“刑、刑警……?”闻此,金发男子仿佛缺氧的金鱼一般,嘴巴不停地张开又合上。



“总之,你先把倒在地上的这几个男的抓起来吧。他们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想封住我们俩的嘴,结果被我打趴下了。”鹰央将握着电击枪的手扶在腰际,很是得意地挺起胸。我说,五个里面有三个是被我打倒的吧……



“不、不对,是我们在这儿聊天的时候,他们俩突然过来打了我们。要抓就抓他们啊,警察同志!”



金发男子撑起上半身,恳求般冲寺田说道。寺田朝我们投来怀疑的目光。



“我有证据证明是你们先动的手。看吧。”



鹰央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将屏幕转向寺田和金发男子。画面上显示了男子们围住我和鹰央,并动手袭击的一幕。她大概是料到了这个状况,而神不知鬼不觉地录下了现场画面作为证据。



“看了这个录像,就能知道我们是出于正当防卫而回击了倒在那儿的几个人。”



鹰央说道。金发男子嗫嚅着,但没有出声。



“你该不会是为了收拾现场才把我们叫来的吧?我们可是听你说找到了关原樱子案件的真凶,才大半夜跑来的。”



寺田的声音更低了,站在他身后的三名刑警的脸色也变得险峻。然而,鹰央毫不动摇,脚步轻快地来到金发男子身旁,指向他的脸。



“怎么还听不明白话。他就是犯人,剩下那几个都是共犯。”



“犯人?你指什么案子的犯人?”



“当然是把关原樱子遗弃在港口的犯人了。”



面对惊讶的寺田,鹰央毫不含糊地回答。其他刑警虽不明情况,但也做好了随时拘捕男子们的准备。



“你是说,他就是关原樱子的恋人吗?”



寺田皱着眉头问道。鹰央摇了摇头。



“不,他应该完全不认识关原樱子。”



每当鹰央开口说明,警察们脸上的疑惑便加深一份。我也是同样的表情——毕竟我也不清楚眼下的状况。



“你究竟在说什么?这个男的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把关原樱子丢弃到港口?”



“他们几个是半夜在这附近搞飙车比赛的一群傻帽,这个男的开车撞到了关原樱子。”



鹰央显得索然无兴。同时,金发男子的身体猛地僵直。



“开车撞到了……关原樱子?”寺田重复鹰央的话。



“没错。二十二日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他开车在港南临海综合医院前面的人行横道撞了关原樱子。看到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关原樱子,他极为慌张,因为他不仅为了和同伙比赛而大幅超速,而且还很有可能喝了酒。”



被鹰央狠狠一瞪,金发男子抱住自己的双肩,身子不住发颤。看来是被鹰央说中了。



“酒后驾驶冲撞行人致死,将构成危险驾驶致人死伤罪,最高可判罚二十年有期徒刑。这男的惊慌之下,非但没有对倒在地上的关原樱子施救,反而试图藏匿事故,于是与同伙将关原樱子携带移动至距离事故现场十余公里的港口,丢弃在防波堤块的缝隙间。不知道他们是以为这样做就不会被发现是交通肇事致死,还是因为太过混乱而导致不合逻辑的行为,总之十分幼稚可笑。”



(魔理沙:参见日本《汽车驾驶死伤行为处罚法》第二、三条;亦可参考我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条【交通肇事罪】及之一【危险驾驶罪】。)



低头用冰冷的目光看着金发男子,鹰央继续说明。



“遗弃了关原樱子后,他逃回家里,拼命消去车辆上沾染的血迹,并在之后一段时间内没有深夜飙车。但,看到警方没有找上门调查,反而认为被害人是在公寓内遭到杀害,他们就放下心来,几天前重新开始了比赛。你们脑子里塞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鹰央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



对了——我这才想起来。之前听藤本说过,大约一个月前,深夜暴走族们消停了一阵,但几天前又开始闹腾了。



“顺带一提,剩下几个很有可能是共犯。事发时,他们应该也在一块儿比赛,而且就算被害人是女性,把一个成年人搬到车里面,又丢弃在港口,可是很费力气的。以上就是‘瞬间移动之谜’的真相。那边那辆SUV的保险杠内侧沾有血迹,仔细检查车辆的后部坐席,应该也能找到搬运了关原樱子的痕迹。”



鹰央心满意足地说完,便用力一点头,一副全剧终的表情。然而事情显然还没完,有太多细节我们仍不清楚——应该说,我们几乎什么都没搞明白。对于习惯性地认为自己明白的东西别人也都明白的鹰央而言,或许这就算是解答了一切,但我又没有她那般超人的头脑,完全看不到任何真相。说到底,为什么……



“等一下,关原樱子明明是在自家里遭到袭击,为什么会在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前面被车撞了?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关原樱子自己离开或者是被人带着离开公寓的痕迹!”



寺田语速飞快地说出我头脑中的疑问。



“而且,关原樱子的遗体上除了颅骨的一处裂缝外,没有发现骨折的迹象。如果是遭到了足以致死的事故,她应该早就浑身被撞得散了架才对。还有,你说关原樱子是在二十二日凌晨两点左右被撞到,但她是在零点九分遭到袭击,在自己的房间里出了大量的血,验尸官判断她在出血后一个小时内就很可能已经死亡了,怎么可能在外面行走两个小时!”



一口气吐出心中的疑惑后,寺田喘着粗气,等待鹰央作答。他说的一点没错,只要不清楚关原樱子是(凭借自己的意志或依靠他人帮助)如何离开了自己的公寓,就不能说解释了“瞬间移动之谜”。



鹰央看着寺田的面孔,显得很是不可思议,然后做作地叹了口气。



“怎么,你还不明白?算了,我从头解释吧。”



她唰啪地竖起左手的食指。



“首先,二十二日零点九分,关原樱子在自己的公寓里遭人袭击,被DVD录像机的棱角击中头部,陷入昏迷。警方认为关原樱子是之后立刻被凶手刺中腹部或以其它形式导致了大量出血,这是第一个误区。关原樱子出血不是在零点左右,而是两个小时后,即凌晨两点左右。”



“出血是在凌晨两点左右?你在说什么?难道凶手和昏迷的被害人在公寓里躲了两个多小时,然后再捅了她吗?”



寺田皱起眉头。



“那怎么可能。凶手击中关原樱子的头部后,恐怕是看她不再动弹,以为她已经死了,或者因为惧怕,而立刻逃离了公寓。凌晨两点左右出了血的时候,关原樱子是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



寺田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显然是没有理解话语的意思。当然我也没有理解。



“你是说,凶手布置了什么机关,让刀在两个小时后才捅了被害者吗?还是……”



听着他不是很自信的低语,鹰央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说啥呢你,还真当这是二流的推理小说啊。凶手没有那样做的理由,如果真的有机关,你们不是早该在房间里发现了。”



被驳得哑口无言的寺田因屈辱涨红了脸,咬着血色稀少的嘴唇。



“那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快点给我解释!”



“好好好,简单给你说一下。凌晨两点左右,关原樱子醒来,发现自己已大量失血。她是护士,虽然很惊慌,但立刻判断自己需要去医院接受治疗。她发现自己有两个选择:一是拨打电话求救,二是自己走出公寓,前往邻近的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急救部。”



鹰央竖起左手的两根手指,继续说明。



“打一二〇,等急救车赶来,把她送到医院,这至少要花费十五分钟;与之相对,关原樱子居住的公寓楼到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直线距离只有约两百米左右。她判断自己步行前往医院,得救的概率更高,于是离开公寓去了医院。监控摄像头拍到的半夜离开公寓楼的人里面,其中一个就是关原樱子。但,当她走过人行横道的时候,很不巧赶上这几个男的在飙车,结果就被撞了。”



看鹰央指向依旧瘫坐在地上的金发男子,寺田用力一挥右手,似是要驱赶眼前的某个东西。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我不是说过了吗,公寓的走廊里,电梯里,消防楼梯和出入口都没有发现任何血迹!她如果是在大量出血后离开了家,你要怎么解释这一点?总不会说她是等到止血了之后再去的吧?”



“不,离开房间去医院的路上,她应该也一直在出血。只不过,血液没有漏出来,而是积攒在袋子里。”



鹰央扬起嘴角说道。



“袋子?哼,血都攒在袋子里了,所以房间外面没有血迹?你脑子没病吧?自己命都快没了,还有时间找塑料袋把血装起来?怎么,害怕把地面弄脏了?”



寺田的反驳夹杂着嘲讽,似是要将之前吃的瘪一块儿回敬给鹰央。然而,鹰央脸上的笑意依旧。



“关原樱子不是刻意把血装在袋子里的,而是自然积攒,最后从那儿流出来了而已。”



“从那儿流出来……?”寺田惊讶地嘟囔。



“没错。遗体的腹部及周围损伤严重,所以司法解剖后也没能确定出血源,所以你们才以为是凶手用刀子捅了被害人,而这正是你们破案犯下的最大错误。关原樱子大量出血的原因不是刀子,……是酸。”



说完,鹰央很是得意地哼了一声。



“酸!?你说凶手朝被害人泼了浓酸吗!?”



听到崭新的情报,寺田的表情猛然扭曲,同时失声尖叫。鹰央从他身上移开目光,朝我丢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像是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脸颊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说实话,我的心情不亚于寺田,完全听不懂鹰央究竟在说什么。出血的原因是酸液,而且血液一直积攒在袋子里?然后,袋子漏了,血流了出来?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嗯?等等,……出了血的,……袋子……?



“……胃?”



几乎是下意识地,嘴里蹦出了这个词。瞬间,鹰央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胃……两小时后出血……颅骨骨折……头脑中逐渐浮现了一个病名。我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是胃溃疡,……应激性库欣(cushing)溃疡出血。”



“答对了!”



鹰央快活地叫着,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背上。



“库、库欣……?啥玩意儿?”



寺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鹰央,语气里满是焦急。



“库欣溃疡,指头部外伤、脑中风或颅脑手术等引发的胃部和十二指肠的溃疡。头部受到创伤后,颅内压升高,导致作为副交感神经的迷走神经产生兴奋,使胃酸大量分泌。另,中枢神经系统若受损,人体会作出应激反应,使肾上腺皮质分泌大量应激激素(stress hormone),导致胃和十二指肠的粘膜变薄,结果在短短数小时内,胃部出现了极严重的溃疡。”



(永琳:应激性溃疡是身体在遭受严重创伤(如烧伤、休克、颅脑外伤等)后产生的急性全身性疾病,临床上主要见于急重症患者,危险度高。大面积烧伤后发生的柯林(Curling)溃疡,以及颅脑损伤、脑部手术等后发生的库欣(Cushing)溃疡,为应激性溃疡的典型示例。参见《内科疾病鉴别诊断学(第六版)》P401。另,需要指出,副交感神经与迷走神经并非包含关系。副交感神经与交感神经相对,二者构成自主神经系统,支配身体(无需意识控制)的基本生理活动;而迷走神经连接大脑与末梢器官,负责指令和情报的传递,因其在体内分布错综复杂而得名。迷走神经包含一部分副交感纤维。)



鹰央像是念词典一样,语气平淡地解释何为库欣溃疡。



“那,被害人是……”寺田半张着嘴,愣愣地呢喃。



“没错。关原樱子是在二十二时零点九分,很有可能是被曾经的恋人尾随并袭击,头部遭DVD录像机的撞击陷入昏迷。凶手立刻逃跑了,但关原樱子因头部受伤的应激反应造成胃部产生库欣溃疡。很不走运,发生溃疡的位置正好有大血管,胃酸就一路侵蚀了血管,使血液在胃部积攒,这个症状我们叫出血性胃溃疡。一般来说,经解剖可确定出血源在溃疡处,但这次的案子里,遗体长时间浸泡在海水中,腹部严重受损,结果没有发现这一点。”



鹰央的语速平缓,却足以让我、刑警、甚至金发男子和他的同伙也听得入神。



“凌晨二时许,关原樱子恢复意识,吐出胃中积攒的大量血液,这可以解释血液中混有的少量胃液。不是血液溅洒在呕吐物上,而是血液和胃液从一开始就混在了胃里。身为护士,关原樱子立刻明白了自己身体的情况,决定步行前往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离开了房间。当然,一路上,她的溃疡处仍在出血,但全部积攒在胃中,所以没有在屋外留下血迹。”



说到这儿,鹰央停了一下,看向寺田,像是在确认他有没有听懂。寺田一脸认真,用目光催促她继续。



“离开公寓前往医院的路上,关原樱子需要经过人行横道,刚好遇上这个男的开着车过来,撞倒了她。”



“等一下。关原樱子除了颅骨以外没有其它骨骼受损,至少很难认为是受到了剧烈冲撞。”



寺田的态度不再是方才揪着矛盾点不放的咄咄逼人,而是像老师请教问题的学生一样。



“嗯,应该没有狠狠撞上,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而已。”



鹰央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金发男子猛地抬起了头。



“没错!我可是踩了刹车的,没使劲撞上去,就是前面稍微碰了一下!”



他的奋力主张被鹰央锐利的目光顶了回去。金发男子的表情再度僵硬。鹰央哼了一声,继续说明。



“确实,事故时的冲撞并不剧烈,但要知道,那个时候关原樱子的胃部已经因长时间的出血而积攒了大量血液。”



“难道说,那个时候……”



寺田喃喃道。鹰央绷着脸,指向停车场里的SUV。



“对,仅仅是轻微的冲撞,却也足以让关原樱子再次吐血,溅到了那辆车的前部。大量失血加上车辆的冲击,关原樱子终于不能动弹了。但开着车的这个男的自然不会明白她得了胃溃疡,而以为是自己开车冲撞造成了她吐血倒地,奄奄一息。剩下的就和刚才讲的一样了,他陷入惊慌,和同伙们带着关原樱子跑到十多公里外不见人影的港口,把她丢在了那里。如果当场把她送到医院,她或许还有救,可他们几个竟然想要掩盖事故,简直卑鄙。”



鹰央的话语宛如子弹,句句刺中了金发男子。男子们无一不垂头丧气,不知是羞于自己的行为,还是绝望于即将面临的刑罚。看着他们,鹰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摄像头拍到的人里面没有衣服被血液染红的,也是这个原因。关原樱子在家里吐血时,血液没有溅到衣服上,反而是被车冲撞吐血时溅了一身。也就是说,摄像头拍到的,是关原樱子本人,当然拍得很不清楚就是了。”



许是说累了,鹰央揉了揉脖子,然后竖起左手的食指一挥。



“综上所述,关原樱子从案发现场离奇消失并出现在远处的港口,是应激性溃疡出血、监控摄像头损坏和这几个男的胡作非为加在一起,三个偶然的事件共同作用产生的结果。这就是‘瞬间移动之谜’的真相。”



鹰央结束了说明,周围被寂静笼罩。听到彻底揭开的真相,所有人都因冲击而忘记了话语。



“刚才……”寺田犹豫着开了口。“刚才你说的这些,要怎么证明?没有证据的话,我们没法对这几个男子提起公诉。”



“调查那辆车就好了。保险杠内侧的血痕如果来自关原樱子,里面还混有她的胃液的成分的话,就是证据了。还有,仔细检查后座,应该也能发现他们绑架了关原樱子的痕迹,这些足够给他们定罪了吧。绑架致死……不对,把活着的人丢在海里,可以算杀人了吧?这就交给检方判断了。总之罪过可不轻。”



鹰央无趣般回答。闻此,金发男子和同伙的表情顿时扭曲,仿佛遇了火焰的蜡烛。鹰央似乎已经彻底没了兴趣,看都不看一眼他们,转向我说了句“那就回去吧”。



“等、等一下。案发当晚发生了什么事,这我明白了。可是,在公寓里袭击了关原樱子的又是谁?”



寺田急忙叫住她。只见鹰央夸张地耸了耸肩。



“说啥呢,这我哪知道。我只是出于个人的兴趣,解答了‘瞬间移动之谜’而已。过程都清楚了,剩下的就是靠你们调查被害者周边的人,找出嫌疑犯了。”



听到鹰央无可辩驳的回答,寺田无言以对。



“你们不是从关原樱子的指甲缝里找到了疑似凶手的男子的DNA了吗?那就用人海战术在嫌疑人里一个一个找,早晚能锁定凶手的。应该和你之前说的一样,是港南临海综合医院里上班的某个已婚男士吧。总之加油找吧。”



鹰央丢下一句后,便朝着停车场的入口走去,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您辛苦了。这下案子应该能解决了吧。”



我在她身旁出言慰劳。鹰央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停下脚步,半张着嘴盯着半空,目光迷离。



“鹰央老师,您怎么了?”



“……不,没什么。……嗯,应该是我想多了。”



她像是要甩掉什么一般用力摇了摇头,再次快步朝前走去。我不解她的态度,但也只能追赶那逐渐远去的娇小背影。



6



还有半个小时啊……。鹰央解开“瞬间移动之谜”的下个礼拜的周五,我坐在急救部的电子病历前,低头盯着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半,今天的值班马上就要结束了,然后就……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嘴角上扬。



有关关原樱子遇害一案的经过,我们听寺田说了个大概。金发男子及其同伙于上周被批捕(他们都是市内某私立大学的学生),所有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且如鹰央所料,从金发男子的SUV中提取到了混有胃液的关原樱子的血迹等种种证据。据此,因应激性溃疡而吐血的关原樱子在前往医院的途中遭遇车祸、金发男子为隐瞒事故而与同伙将她绑架并遗弃在港口的整个故事基本上得到了确证。



而关于在公寓房间内袭击了关原樱子的人物,目前尚未锁定嫌犯,但警方已开始逐一排查所有符合条件的人员,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逮捕真凶。他们手里有DNA这个决定性的证据,破案的可能性相当之高。



上个礼拜,我向相马若菜告知了案件的全貌,以及男子们被捕一事。在住院楼角落名为“病情说明室”的狭小房间内,听到我嘴里说出“瞬间移动”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密友身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若菜陷入沉默,同时她硕大的双眼中盈满了泪水。我急忙递出手帕,若菜接过,盖住了自己的面庞,开始无声地哭泣。数分钟后,似是将心中涌起的感情用泪水冲刷殆尽,若菜缓缓抬起头,用发红的眼睛看向我,微笑着说:“小鸟游大夫,真的谢谢您。……如果方便的话,下次请您带我一起去吃饭吧。”



没错——今天就是那个“下次”。向她说明后的第二天,我便发出了邀请,恰逢她说有家在赤坂的饭店我一直很想去尝尝,我便预约了今晚八点的一个席位。



我再次看向手表。距离交接班还有二十五分钟。一个小时前送来的急性胆囊炎的患者已经处置完毕,待会儿转到消化内科就行了。只要在剩下的时间里平安无事,我就……



“同~~志们好~~!”



突然,从背后传来格外开朗的叫声,我的脸颊随之抽搐。这不是……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出现在急救部入口的人与我的预料分毫不差,不由得从喉部发出低哑的呻吟。



“鸿之池……”



“哦,小鸟大夫,辛苦咯~~”她冲我动作标准地一行礼。



“你来干啥?”



“还能干啥,交接患者啊。急性胆囊炎的那位,是我的指导医师负责的。”



“咋就偏偏派你来了呢……”



我皱起面孔。难得想着与若菜共进晚餐而心情大好,结果天敌一出现,全都给搅黄了。绝对不能让她听到今晚的计划……



她有着极广的人脉,(每当谈到我的话题)嘴巴还管不住,如果被她知道了我的约会,不出这个礼拜,整个医院里的人就都要知道了。我朝她投去警惕的目光。



“嗯?你这么热情地看着我做什么啊。看我来了这么高兴的吗?”



鸿之池故意装傻。



“高兴个屁!我是在提防着你,省得你又搞幺蛾子。”



“哎呀哎呀,真是一点都不实诚。这就是所谓刀子嘴豆腐心吧?”



“胡说!”



见我吐槽,鸿之池想起什么似地“啊”了一声,然后露出满脸的贼笑。



“对啦,小鸟大夫,最近是不是碰上什么喜事了?”



听到她话中有话的语调,我不由得脸颊抽搐。难道是指今晚的约会?



“哦~~看你不吱声,果然是有情况。哎,二位进展到哪一步了?”



鸿之池探出身子,两眼闪闪发光。



“什、什么哪一步,晚上一块儿吃个饭罢了。”



我回答着,同时向后仰去。鸿之池眨了眨眼。



“吃饭?咦?咖喱吗?”



“啊哈?怎么可能去吃咖喱啊。我在高级一点的意式餐厅订了个位置。”



“意式餐厅?小鸟大夫,你在说什么啊?”



她进一步向前探出上身,额头快要撞在一起了。我急忙继续后仰,直至脊柱作痛。



“还、还能是什么,今晚和相马护士一块儿……”



“和若菜一块儿……”



鸿之池嘴中发出尖叫。我急忙伸手堵住。



“你给我小点儿声!万一被人听见了咋整!”



“为什么小鸟大夫要和若菜约会啊?你可不能花心哦!”



她甩开了我的手。



“我和谁约会是我的自由吧,怎么就是花心了?”



“因为大夫你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吗,住在这家医院楼顶的。”



“我没有!”



“你可不能和若菜凑一块儿哦。难得我这么……”



说到这儿,鸿之池突然陷入沉默,视线在空中浮游。很快,她的脸上重现坏笑,双手在胸前一拍。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什、什么‘怪不得’啊?”



察觉到她话语中透出的凶兆,我皱起眉头。



“不不不,没什么没什么。那今晚就请好好享受吧。是个男生,就要负起责任带头哦。”



鸿之池冲我抛出格外妩媚的眨眼,然后就去为患者安排床位了。她怎么回事?我不解于她的态度,但也只好重新在屏幕面前做好,准备写完病历。



急救部没有新的患者,写好了病历,等着等着就到了下班时间。我不住地看向手表,期盼着晚六点快些来到。还剩一分钟!在心中默念着倒计时时,白大褂的口袋中突然传出电子音。我猛地挺直后背,同时表情陷入僵硬。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战战兢兢地取出传呼机,看到屏幕,我的脸更加抽搐了。



“下班前来我家一趟 鹰央”



盯着屏幕上显示的消息,我能做的只有长叹一口气。



“今天绝对不行!”



传呼机接到消息后十余分钟,完成了急救部的交接班后,我立刻赶到屋顶,推开“家”门的同时大声宣告。



“你这是怎么啦?”趴在沙发上的鹰央看着我,显得不解。



“您又想拉我陪您去什么地方吧。上个礼拜已经说过了,今天我有安排,无论如何都抽不开身,从急救部下了班之后就马上回去!”



“嗯,这我知道。你是要去和相马若菜吃饭对吧。”



被鹰央说穿,我瞪大了眼睛。这件事从没跟她提起过。



“您这么知道……?”



“刚才小舞用内线电话告诉我了。”



狗日的……。怎么就说漏嘴了呢。我在心中暗骂自己的愚蠢。



“呃、嗯,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所以很抱歉,今晚我没法陪您。”



“我不是要你陪我去什么地方,就是跟你说点事。”



鹰央懒洋洋地摆了摆手。除了因“谜题”激起好奇心以外,她平素总是百无聊赖,但今天看上去却有些痛苦。



“说点事……吗?不是很长的话,倒也没关系……”



本想直接扭头走人的,但鹰央的态度却令我在意,不由得同意了。



“是有关关原樱子的案件。”她无力地说道。



“哎,那个案子?‘瞬间移动之谜’不是老师您已经解开了吗?”



“在公寓袭击了关原樱子的凶手还没被逮捕吧。”



“哦,您说那个跟踪的人啊。可那不是警方的工作……”



“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他们还没抓住。”



“呃,这倒是……不过,那只是时间早晚的事儿吧。”



“……不,警方很有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凶手。”



“哎?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歪起头。



充斥了间接照明而微暗的房间内,鹰央动作迟缓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朝我走来。



“上个礼拜,我觉得自己已经解开了事件的全貌。但……那是我误会了。这个事件远比我想象的复杂,也难以解决。”



她站到我的面前,面容严峻。



“您是说,又要从头调查了吗?”



我问道。鹰央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我脱离调查,不再参与了。”



“脱离调查!?”闻此,我不由得叫道。“鹰央老师,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您的作风啊,怎么会说这种话?”



“没办法啊。……这个案件,不是我能解决的。”



她轻声呢喃。我瞪大了眼睛。



“您别说这种丧气的话啊。您不是一直都在说‘没有我解不开的谜题’吗,这次也一定和以前一样的。”



我拼命试图鼓劲。忽地,鹰央冲我哀怜地一笑。



“不一样了。我决定不再参与这次案件。”



她的声音不大,却饱含不容动摇的决心。



“您怎么……那,凶手就那么放着不管了?”



“不,那倒不至于。”鹰央耸了耸肩。



“您是说,就算您不去查,警方也能查出来吗?”



“恐怕不能。警察是查不到的。”



“那,老师您不调查,警方也查不到,究竟要谁去解决案件……”



这时,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抵在我的嘴唇上,挡住了我后面的话语。



“小鸟,……你去。”



她带着一丝棕色的眼瞳笔直地盯着我,我只觉自己要被吸入其中。



“这个案件,由你来解决。”



“您……、您在说什么啊?”



“我说,我让你去解决这个案子。”



“这怎么可能啊。这个案子别说警方,连老师您都没解决不是吗!再说了,凶手的DNA已经找到了,警方靠这个找到凶手只是时间问题吧?”



“不,并非如此。DNA并不能揭示一个人的本质。”



“您、您这是什么……”鹰央的话语过于抽象,我陷入疑惑。



“只靠DNA,警方是不可能解决这起案件的。话说,你到我这个综合诊断部工作,有多长时间了?”



“咦?……有八个月多吧。”



“没错。这八个月来,你在这里积累了很多经验。依靠这些经验,你一定能解决这个案子的。”



“您等一下。为什么是我?如果是我能解决的案子,老师您或者警方岂不是能更快解决吗?”



听到我的问题,鹰央缓缓摇了摇头。



“不,这办不到。除了你,没人能解开这起案件。”



“这怎么……”我无言以对。有连鹰央都无法解开的案子,这件事就已足够令我震惊,可她竟然说要我去解决……



不顾站着发愣的我,鹰央静静地转身回到沙发躺下,像是在说“话已经说完了”。



“那个,鹰央老师……”



“你怎么还在这儿磨蹭?不是和相马若菜约好了吗?”



她从身旁的“书之林”中抽出一本书,开始翻看。鹰央说的没错,如果要换衣服的话,再不回家就要晚了。



“……那我先回去了。”



犹豫着该不该离开“家”,我还是握住了门把手。



“哦,对了。”



推开门时,鹰央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说道。



“如果案子解决了,来我这儿汇报一下。随时都可以。”



7



跟踪关原樱子的人在她公寓的房间里袭击了她——这到底是谁做的?我在脑海中罗列与案件有关的男子的面孔。



不知为何,鹰央对我说“你能解开这起案件”。既然她如此断定,说明我已经掌握了足以锁定凶手的材料。可不论我如何绞尽脑汁地想,也想不明白那个凶手究竟是谁。



说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是我?慧眼过人的鹰央知道的情报应该比我多得多,但她却解不开案件而交给了我,这真的可能吗?



“小鸟游大夫,您怎么了?”



“哦,抱歉,我在想事情……”



听到前方传来的声音,我回过神来,急忙从盘中的肉移开视线。



“看您盯着肉一动不动,我还以为是怎么回事呢。”



坐在对面的若菜露齿一笑。我轻轻抻腰,试图掩饰怦然的心动。现在要好好享受才行,想多了没好处。



与鹰央交谈后约四个小时,我和若菜坐在赤坂一个角落的餐厅。餐厅位于狭小的巷路边,似乎是由民宅改造而成,店内面积不大,却营造出“秘境深处”的氛围。门前没有任何看板,若不加注意,路过时很难发现这儿其实是一家餐厅。店内被隔成若干独立的桌席,可以各自享受餐肴而不必顾虑旁人的目光。服务员端上来的套餐料理无一不谓精致,味道自不必说,在视觉上也是一番盛宴。



在如此典雅的餐厅的隔间,与若菜一同享用晚餐——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景象吗。同事之间本来就不愁话题,气氛热烈而不失温馨。但时不时地,鹰央的话语掠过脑际,勾起我心中案件的回忆。



如果那个案件真的只有我能解决,也没必要一定在今晚思考吧。难得面临春风拂面的机遇,现在应该集中于晚餐才是。我含了一口红酒,如此说服自己。



“话说这家饭店还真是不错啊。你经常来吗?”



回望着白色墙壁包围的不到七平米的空间,我问道。指定这家店的是若菜,在车站碰头后来的路上,是她带领拿着地图仍不知所措的我穿过了曲折的街道。



“不,只是几年前来过一次……”



若菜看向天花板,目光却似在凝望远方,大概是沉浸在回忆里了吧。看着她,我内心有些复杂。在这么棒的餐厅用餐,对方八成是曾经的恋人,而若菜眼下的表情无疑是在回忆过去的时光。



“哦,对不起,这回是我发呆了呢。”



视线游离了数十秒后,她才回过神来,慌忙道歉。“这下就算扯平了呢”我打趣道,若菜一点头,动作甚是可爱。



很好,就是这种感觉。眼下总算可以问出一直埋藏于心底的关键问题了。



“对了,相马护士,你现在有对象吗?”



我尽最大的可能装作漫不经心地询问。若菜先是眨了眨眼,继而露出一抹坏笑。



“哎呀,您这问题够直接的。”



“呃,不,就是随便问问……”



我慌忙掩饰。她无力地摇了摇头。



“现在没有。以前有过,但我和那个人之间有点矛盾……”



闻此,我在桌下暗暗握拳。然而,看到若菜脸上痛苦的表情,拳头自然地松开了。



“抱歉,……问了不该问的事。”



“哦,您不用在意的。过去的事,我已经快要看开了。”



听她这个说法,意思是她现在仍然与曾经的恋人存在纠葛吗?



“那个……如果有什么烦心事,你可以找我商量。”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若菜只是缓缓地摇头。



“不,我不能再给您添更多麻烦了。您给了我太多照顾,我真的很谢谢您。”



“瞧你说的,我也没做什么特别的……”



“没那回事。多亏了小鸟游大夫和天久大夫,我才有了继续前进的勇气,真的是太感谢二位了。”



说着,若菜低下了头。不清楚她话语的所指,我只好“哦……”地暧昧回答。



“小鸟游大夫,机会难得,要不要多喝一点?”



若菜抬起头,拿起桌上的红酒瓶。



“嗯,好啊。”



我递出酒杯,若菜将红酒注入其中,接着也给自己续上。



“听到您邀请我吃晚饭的时候,我可高兴了呢。”



用食指轻抚着杯口,若菜轻声呢喃。这实在是出乎我的预料,我险些呛到。



“和您聊天可放松了呢。怎么说呢,在一块儿的时候感觉很舒心。”



盯着杯中的液面,她继续说道。难道说,若菜也对我有点意思?一阵淡淡的期待萦绕心头的同时,脑内一个角落响起“正因为是完全没什么想法的‘好人’,所以才觉得聊什么都很放松吧?”的鸿之池的声音。



“我最近一直想找个人说说话,但如果不是小鸟游大夫,换成别人的话,我应该没办法聊得这么开心的。”



不是我就没办法……这么说来,鹰央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



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了鹰央不知为何有些悲伤的表情。现在要集中于与若菜的晚餐才行——这样想归想,耳边却响起了数小时前在昏暗的“家”中鹰央说过的话。



“这个案件不是我能解决的。”



“你去解决这个案子。”



“除了你,没人能解开这起案件。”



解决案件……忽地,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



没错——鹰央从没说过“抓住凶手”,而是一直在强调“解决案件”。难道她是在暗示,逮捕公寓内袭击了关原樱子的凶手,并不算“解决”了案件吗?那么,到底要怎样才算是真正“解决”了呢?



无数的思绪在脑中交织碰撞,心跳也随之加速。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但一直没有正视,这种感觉挥之不去。我咬紧牙关,拼命试图整理思绪。



鹰央没法“解决”,但我能。拥有超人大脑、能瞬时解开“谜题”的她,也无法胜过一介凡人的我……



“DNA并不能揭示一个人的本质。”



鹰央的话语像是一道闪电贯穿了我的身体,让双眼瞪大得要裂开。调查关原樱子案件时看到的场景逐一在脑中回放。



天啊,难道说……



酒杯从我手中滑落撞在地面,随着清脆的碎裂声,红色的液体徐徐摊开。



“哎,您没事吧?我这就叫服务员……”



“相马护士。”



若菜急忙要起身,却被我低沉的声音停下了动作。



“……您讲。”



数秒的沉默后,她语调平静地回答,重新坐在了椅子上,脸上是做好了某种觉悟的表情。我看向若菜狭长的双眼,她没有移开目光,而是勇敢地迎了上来。感受着嘴唇轻微的颤抖,我缓缓开口。



“相马护士。……关原樱子的恋人,就是你吧。”



若菜脸上绽放的微笑,显得无比凄凉。



“您是说……我就是樱子的恋人吗?”



长呼出一口气后,若菜平静地问道。她的语气里没有恼怒或困惑,反而是带着一股安宁。



“关原樱子有恋人,却一直藏匿着没有告诉他人。她说过自己暂时没法和那个人结婚。她频繁联系的人中,没有称得上是恋人的男性。据此,周围的同事,包括警察在内,都认为她的恋人是已婚的某位男士。但仔细一想,我们不能排除恋人同为女性的可能。虽然和以前相比情况有了很大改善,但目前社会上对同性间的恋爱仍然是另眼相看。而且在日本,同性之间的婚姻关系在法律上是不承认的,当然以后会不会有改变,谁也不知道。”



我试探般看向若菜,但她没有作答。



“现在想来,从一开始,事情就有点蹊跷。”



看着保持沉默的她,我继续说道。



“你通过我,委托鹰央老师解开‘瞬间移动之谜’,以为她或许能发现不可思议的事件的真相。但那个时候,你只是听你的朋友藤本讲了‘警察说什么瞬间移动之类的事情,完全搞不懂’之类的话而已,应该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可你还是坚持说发生了常理难以解释的现象,请鹰央老师来帮忙。”



若菜只是盯着我看,几乎不见任何反应。



“为什么?很简单,因为你其实已经知道关原樱子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诡异的事——因为你就是当事人。那天晚上,关原樱子在家里和你发生争执,头部受创而昏迷不醒,你因为恐慌逃了出来。可第二天,关原樱子却成了一具尸体,在距离公寓十多公里远的港口被人发现。你不知道自己离开房间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陷入了混乱,所以在案发一个多月后,你才找到鹰央老师,试图搞清楚那天晚上的真相。”



“您认为那天晚上我在樱子的公寓里的原因,就只有这个吗?”



若菜看向我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挑衅。我摇了摇头。



“不,不只是这个。在拜访藤本的家时,你去了趟卫生间对吧。他家的走廊有三扇门,分别通往卫生间、浴室和卧室。你之前明明说过自己是第一次来他家,却毫不犹豫地准确打开了卫生间的门。也就是说,你很清楚那个公寓的布局,而这是因为你曾经待在关原樱子的公寓,而她的公寓和藤本的有完全相同的布局。”



“只凭这一点,应该没法断定我那天晚上就在樱子的家里吧?说不定我其实是在和藤本暗地里交往呢。”



“嗯,你说的没错……”



若菜有些开心地反驳。我老实地点了点头。这时,隔间的门帘掀开,一名服务员走了进来。



“先生,您还好吧?”



看到地板上玻璃杯的碎片,服务员问道。



“不好意思,我一不小心,给摔碎了。”



我表示歉意。服务员露出礼节性的笑容,回答“哪里,请不必在意”,立刻拿了工具来,扫起碎片,又把红酒擦净。清洁完毕后,服务员撤走了桌上料理的空盘,端上甜点。



“这是熔岩冰淇淋和蛋糕,使用了阿尔卑斯山上采集的岩盐。”



服务员动作优雅地将盘子摆在桌上,行了一礼后离开了隔间。整个过程中,我和若菜四目相对,但谁也没说什么。她轻叹了一口气,拿起勺子,舀起冰淇淋尝了一口。



“哇,真的有股咸味呢。大夫您也快尝尝吧,不然要化掉了。”



若菜明快却有些空洞的嗓音打破了沉寂。但,我没有作答。我还没有下定决心,说出这个案件最根本的起因,因为那实在是过于残酷的真相。



“小鸟游大夫……”握着勺子,若菜开了口。“假如说,我的确是樱子的恋人,那樱子说的‘有个男人在跟踪我’又是怎么一回事?她可是明确说过自己‘被男人骗了’,而且我记得从她的指甲缝里也检测出了属于男性的DNA。这您要怎么解释呢?”



她的语速逐渐加快,直至舌头跟不上思维,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含糊。我这才察觉——实际上,她期望着真相曝光,藉由我的口大白于天下……。桌下的手再次紧握成拳。



“……都是你。跟踪她的男人是你,和从她的指甲缝里发现的DNA也是来源于你。”



从紧咬的牙关中,我艰难地挤出话语。瞬间,若菜两手拍在桌上,猛地站起身。



“您是说我是个男的吗!?我初中高中上的都是女校,户口本上登记的也是女性!”



她瞪着我,呼吸变得急促。我润湿了极度干燥的口腔,以道出藏匿至今的事实。



“相马护士,……你患有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



若菜的脸庞上浮现出半是哭半是笑的表情。



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Androgen insensitivity syndrome, AIS)——因激素受体异常导致细胞无法对雄性激素作出反应,可分为对雄激素完全没有反应的完全型和只对部分雄激素没有反应的不完全型两类。完全型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的患者出生时具有与男性相同的XY性染色体,但因在胎儿期细胞不对雄激素反应,外生殖器分化为女性型,出生后几乎总是被作为女孩抚养长大。但,因性染色体为男性,体内不会发育卵巢和子宫,而是形成精巢。这导致不产生月经,往往因第二性征期不见月经初潮而到医疗机构就诊,由此发现并诊断为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



(永琳:AIS属男性假两性畸形,呈XR(X连锁隐性)遗传[1-2]。天然雄激素主要是睾酮,与雄激素受体结合,作用于DNA调控转录,促进男性生殖器官的发育和成熟[3]。雄激素受体的表达基因位于Xq11-12,若该基因发生突变,会使患者体内无法合成雄激素受体或受体功能异常,从而影响生殖器官发育[2,4]。另,促进生物合成睾酮的酶缺失或异常,以及外周组织5α-还原酶缺乏,同样可导致上述临床症状[2]。目前,临床上将AIS分为完全型(CAIS, complete AIS)、部分型(PAIS, Partial AIS)和轻微型(MAIS, Mild AIS)三类[4-5]。CAIS又称为睾丸女性化综合征,发病率估计为1/20400~1/99100[6],表现为女性外生殖器;PAIS较CAIS少见,外阴多呈两性畸形。MAIS表现为外显性别正常(男)但不育,或其它神经系统异常[4]。)



我一边在脑海中回忆有关AIS的知识,一边等待着若菜的回答。如果遭到否定,我无法证明自己的猜想——但也只是不能当场证明而已。警方已经从关原樱子的指甲缝中提取了疑为凶手的DNA样本。只要我告知若菜为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患者的猜测,他们就一定会采集若菜的DNA并进行比对。一旦二者一致,警方就可据此认定若菜为袭击关原樱子的凶手,将她逮捕归案。



这不是我期望的结局。不难想象,在这一连串的事件中,若菜该有多么痛苦、多么受伤。



隔间内的空气如钢丝般紧绷。喘不过气的重压让我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喉部,平素难以察觉的手表秒针的滴答声,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



“……初中三年级。”



若菜微微张开的双唇中,渗出一丝颤抖的声音。



“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妈妈看我的月经初潮迟迟不来,就带我去了医院……”



我一言不发,看着面庞僵硬的若菜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超声检查没有发现子宫,所以做了许多精密的检查,直到基因检测……最后,我和妈妈胆战心惊地听到主治医阴着脸说,我……我得了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



若菜从喉咙中极为痛苦地挤着念出自己的病名。她的样子是在太令人心痛,我不得不强迫自己盯着她看,不移开视线。



“我的性染色体是XY,和男性一样,体内没有子宫和卵巢,以后无法怀孕,可是长了精巢,还有癌变的可能,需要寻找合适的时机手术摘除。当时,我愣愣地听着主治医的说明,心里却有点坦然了。”



“坦然?”



我下意识地反问。若菜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轻轻一点头。



“在确诊为AIS后,我接受了许多精神方面的诊疗。心理咨询师和我的父母反复给我讲,说我是一个女孩子,跟基因型什么的没有关系。我很感谢他们那么说,但总是没法完全接受。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发现了……自己喜欢上的,总是女孩子。”



她用一只手遮住眼部,语速随之加快。



“我第一个喜欢上的人,是小学同学的一个女生。之后,能让我倾心的也无一例外都是女性。班上的女生们聊‘哪个男生长得帅’或‘想和哪个男孩处对象’的时候,我的内心毫无波动,当时就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跟她们不一样,……直到被确诊为AIS。”



若菜放下了手,脸上露出表情,仿佛一触即坏。我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寻不到话语。她继续说道。



“确诊之后,我就明白了。因为我的基因……我的本性是男的,所以才会喜欢上女孩子。心理咨询师和父母再如何说我是女孩,我也没能完全接受,觉得他们一旦知道我喜欢的是女生,就不会再那么说了。我看上去是女人,但本性是男人,就这样活到现在。我好难受好痛苦,总感觉自己是个异类,这个世界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但,遇到她之后,我的人生就彻底变了。”



“你是指关原樱子小姐,对吧?”



我问道。若菜无力地点了点头。



“是的。她是我在护士学校的同学,长得漂亮,很有活力,总是非常自信,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当然,我没有跟她说,因为一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爱上谁,只好藏着自己的心意,作为一个朋友和她交往。”



“但,你和关原樱子成为了恋人。”



“升到二年级后,有一天下了课,我们两个去家庭餐馆吃饭的时候,樱子突然跟我说,‘哎,咱俩要不就处了吧?’她早就知道我对她有意思了。”说着,若菜露出无力的微笑。



“也就是说,关原樱子她……”



“对,她是同性恋。她只和女性交往,对男性有生理上的厌恶……或者说恐惧吧。”



“周围的人应该不知道你们在交往吧?”



我继续发问。如果两人的关系公之于众,警方应该早就从关原樱子身边的人探听出情报,而怀疑若菜了。



“我们非常小心,绝对没有让任何人发现。如果被人知道了,我们一定会遭到白眼的……他们应该只是认为我们是关系非常好的朋友而已。”



若菜的语气变得僵硬。对两性问题的偏见,虽说现在比以前好转了一些,但依旧根深蒂固。若菜和樱子一定是在恐惧中对抗着世人的冷眼和拒绝,同时点滴地构筑着属于两人的爱。



“和樱子在一起,每一天都很幸福。人生第一次,我能够坦露自己的情意,而樱子也同样热烈地回应了我的爱。”



若菜看向天花板,似是在眺望遥远彼方的回忆。毫无征兆地,她的面孔猛然扭曲,似是再也无法忍受痛苦。



“我以为我们两个人可以一直在一起,永远幸福下去。去年,樱子……向我求婚了。当然,因为我在户口上登记是女性,在日本是没法正式结婚的,但我真的好高兴。不过,在回应她的求婚之前,我觉得要告诉她关于我的,……我的身体的真相。以后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的话,就不能瞒着她。所以,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樱子。她是第一个爱上了我的人,我以为她能够接受……”



说到这儿,若菜僵着面庞,按住胸口。我猜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但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告白。



“樱子她……很受冲击。她对男性有很强的厌恶,无法接受我的DNA……我的本质是男人的事实。她咒骂道‘你骗了我,玷污了我!’,说再也不想见到我。但我不肯放弃,……因为樱子就是我的一切。”



她双手掩面。



“我打了无数次电话,她就是不肯接。我想过给她发邮件,但她恐怕也不会回信,而且之前也约定过不用邮件联络,以免我们的关系被人察觉。所以那天,我在她的公寓里等她回家,我有她家的备用钥匙。之后的事情,……我想您已经知道了。”



若菜的脸上露出自虐般的笑容。



“樱子半夜下夜班回来,看到我在房间里,就开始大叫。我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但她开始抄起房间里的物品冲我丢过来。我握住她的手想阻止她,结果她陷入恐慌,猛烈地挣扎。她恨我恨到了那个程度。我们两个扭打在一起……”



说到这儿,若菜不得不停顿了一下。恐怕是两人在厮打时,关原樱子的头部撞到DVD录像机,而陷入了昏迷。



“……看到樱子一动不动,我特别害怕,再加上樱子对我拒绝得那么彻底,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没有采取任何急救措施,一路逃回了自己的家,第二天就听说了樱子的尸体出现在距离公寓十多公里外的港口,就更混乱了。我想了好久,也想不明白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被我杀死的……所以,才去拜托了天久大夫调查。”



许是说累了,若菜轻呼出一口气,看向我,露出了机械般的笑容。



“多亏了天久大夫和小鸟游大夫,我明白了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心里舒坦多了。明天早上我就去自首。樱子是我杀死的。这几天我已经整理好自己的物品了,跟护士长也打了招呼,下个礼拜就会离职。”



我多少猜到了她说的内容,而没有太惊讶,只是缓缓开了口。



“……关原樱子不是被你杀死的。她的死只是一系列巧合叠加在一起的不幸。”



这番话算不上任何安慰。明知这一点,我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但,若菜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是我杀死的。樱子的头部受到撞击时,我什么都没有做,而是逃走了。如果当时我采取了必要的措施……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去她家……如果我没有追求正常人的幸福……”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直至变成轻声的呜咽,填充了整个隔间。看着哭泣的她,我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呜咽声逐渐减弱。若菜擦拭眼角,站起身。



“这家店,其实是樱子向我求婚的地方。……能在这里吃上最后一顿饭,我很满足了。小鸟游大夫,给您添了不少麻烦,非常抱歉。”



深深低头一鞠躬后,若菜步伐缓慢地要离开。



“呃……”从我的嘴中漏出一丝呻吟。就这样让她离开真的好吗?确实,案件的全貌已经明朗了,警方会就此逮捕若菜,结束案件的调查吧。



但,这真的就算“解决”了案件吗?



“除了你,没人能解开这起案件。”



我回忆起鹰央的话。毫无疑问,她已经料到了若菜就是“关原樱子的恋人”,可她仍然将解决案件的任务交给了我,说自己无能为力。也即,揭开案件的全貌并不等于“解决”。



鹰央做不到,我却可以。那就是……



我急忙站起来,一把握住了即将离开隔间的若菜纤细的手腕。



“你搞错了!”



自己的声音又尖又细。“哎?”若菜回过头来,愣愣地眨眼。



“你说自己的本质是男人。但,完全型AIS的患者一般会把自己认作是女性,哪怕确诊后也不会改变。”



“……是的,您说的没错。”若菜露出可人的笑容。“主治医和心理咨询师也说过很多次,说我是个女人,这一点毫无疑问,要作为一个女人自信地活下去。确实,一般的完全型AIS患者或许如此。可我不一样,因为……我喜欢上的全都是女孩子。果然,我的本质是个男人。就算我假装成女人,……想成为女人,可DNA是不会改变的啊。”



她的声音柔和,却含着决绝和抗拒。十余年来自己身份摇摆不定的痛苦,将若菜的内心冻得坚硬。到底该怎样做,才能化解她内心的冻土?我拼命思考。



“DNA并不能揭示一个人的本质。”



鹰央的话语再次回荡在耳边。我睁大双眼,叫道。



“这和DNA没有关系!你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一个女人!”



“您、您在说什么啊?我不是……”



慑于我的气魄,若菜的脸上显出动摇。



“你本来就认为自己是女性,现在也想作为一名女性生活下去。对不对?”



“可……我……”



“我在问你自己的想法。你想作为一名女性生存,对吧?”



我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至跟前。她的表情猛然扭曲。



“对啊!当然了!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个男的,一直认为、一直相信自己就是女人!”



“那,你就是女人。你是一名出色的女性,这与DNA没有任何关系。一个人的本质,应该由那个人的意志和行动决定。”



我松开若菜的手腕,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话语恐怕土得掉渣,但这是我的真情实感。



若菜僵着面孔,缓缓张开口,然而发出的只是断续而尖声的呜咽。



“那个,二位客人……发生了什么事吗?”



许是听到了我们的争论,服务员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哦,不,没什么事。”



我急忙打圆场。若菜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座位上。服务员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离开了隔间,大概是以为情侣吵架了吧。



服务员的脚步声远去,沉默再次笼罩了隔间。我等待着若菜的回答,希望自己的话语多少触及到了她的内心。



“为什么……”低着头的若菜颤抖着声音开了口。“为什么您敢说我是女人呢?您又不是我,您怎么知道?”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我,与责备般的语气不同,目光中饱含怯弱,宛如迷了路的小孩子一般。我轻吐一口气,下定决心,坚定地回答。



“因为,……我喜欢上了你,喜欢上了身为女性的你。”



“咦,喜欢……?我吗!?”



“是啊,没错。”



当着本人的面坦白实在是很羞耻,但我仍然清楚地说了出来。若菜的脸上闪过种种复杂的表情,难以辨别。



“可、可是,我喜欢的是……”



“你并非因为是男生才喜欢女生,而是作为一名女性喜欢同性的人而已,和你曾经的恋人关原樱子一样。”



闻此,若菜双手掩住嘴角,猛地倒吸一口气。“和关原樱子一样”——恐怕是这句话戳中了她的内心。我继续说道。



“关原樱子小姐犯了一个错。她本应接受身为女性的你,但因心怀对男性强烈的厌恶而陷入混乱,结果没能看清你的本质。”



说到这儿,我顿住,深吸一口气,道出我一直想对她说、一定要对她说的话。



“若菜小姐,你是一位魅力四射的女人。”



若菜直直地看着我,泪水终于溢出了眼眶。她低下头,双肩剧烈耸动。恸哭声充斥了隔间,不是方才百般隐忍的呜咽,而是情绪肆意流露的感慨。被确诊为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以来,十余年的时光在她心中涂抹了浓重的黑色。此时此刻,她似要将那些溶在泪水中,一吐为快。我微笑着,静静地看着她泪流不止。



不只是解开案件的全貌,还要解放被自己的DNA束缚的若菜的内心——这才是鹰央所说的“解决”的真意吧。她说的或许没错,这恐怕只有我这个对若菜一见倾心的男人才办得到。不是因为鹰央的教诲,而是因为我自己察觉到案件背后潜藏的若菜的苦恼,才让我能够对她真情流露,动摇了她的内心。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若菜的呜咽声逐渐减弱。她无声地拿起勺子,舀了开始融化的冰淇淋,送到嘴里。



“果然,这个冰淇淋好咸呢。”



若菜缓缓抬起头,擦拭湿润的眼角。虽然脸上的妆糊掉了一些,但那份笑容似是摆脱了阴影一般晴朗灿烂,无比美丽。



“小鸟游大夫……真是谢谢您。”她吸了吸鼻子,向我道谢。



“我没做什么啊。”



这不是谦让,而是打心底里我这样想。我只是帮助若菜,寻回了属于她的身份而已。



“没那回事。我一直在疑惑,明天到底是要自首,还是……和一切做个了断。”



她轻轻摇了摇头回答。听到她说“和一切做个了断”,我不由得抿紧了嘴角。



“但,多亏了大夫您,我下定了决心。我要去自首,接受我对樱子做的错事的惩罚,之后如果能够得到宽恕,我想在赎罪后开始新的人生,……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嗯,这是个很好的主意。”



若菜微笑着,重新擦拭了一下眼角,然后站起身,来到我的身边。她略微弯下腰,下一瞬,柔嫩的嘴唇碰触了我的脸颊。



“我如果能找到像小鸟游大夫您一样的恋人就好了。”



朝着因猝不及防而僵住的我,若菜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我回过神来,抚摸着方才碰触的地方,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



“你一定能找到愿意接受你的一切的女性的。那个人会是你最好的恋人。”



“是啊,您说的没错。”



眼角仍然晶莹的若菜灿烂地笑着,一点点朝后移去,靠近隔间的入口。我与她四目相对。



“再见了,小鸟游大夫。能遇到你,是我的幸事。”



“再见,若菜小姐。……祝你获得幸福。”



听到我的祝福,她用力一点头,然后转过身离开了。我静静地眺望着晃动的帘子。



“又被甩了啊……”



回想着脸颊上残留的温暖,我叹了口气,嘟囔着舀了一勺冰淇淋,放进嘴里。



若菜说的没错,这冰淇淋真咸。



本章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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