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揪出幕后黑手」(2 / 2)
蜥蜴僧侣喉咙发出散发斗志的低吼,露出利牙笑道:
「哎呀,小鬼真是不知尊敬的生物呐。」
「应该说是率领他们的术师没把神明放在眼里吧。」
风乃旅人之神交易神的恩赐,蜥蜴僧侣应该是在气它遭人玷污。
矿人道士如此推测,骂道「真不像样」。
「嘿,长耳朵的。你知道那个不死的魔法师在哪吗?」
「大概在最上面。山顶。」
上森人耳朵一震,微微上下摇晃。
「听不见耶?有个奇怪的声音,是歌声吗……」
经她这么一说,女神官也竖起耳朵。
难以形容────意义不明的微弱呢喃声,乘风而来。
诅咒众神、诅咒世界,愿灾厄降临四方世界的话语。
女神官有种自己瘦小的身躯从内侧被寒意贯穿的感觉。
跟看见小鬼下流的笑容时一样。
满脑子只想得到自己,却是典型的祈祷。
意即。
「……是仪式对吧。」
「赶上了。」
哥布林杀手的结论简单明瞭。
他对于不死魔法师的仪式毫无兴趣。
重要的只有,他在操控小鬼。
而仪式既然还在进行,代表活祭还没事。
既然如此,该往下一个阶段思考。
────如何杀掉。
他跪在草丛中,观察被微光照亮的小鬼。
「能否狙击?」
「只是要把箭射过去的话。」
妖精弓手耸了下肩膀。
森人的弓不是靠技术,不是靠眼力,而是凭借灵魂击发。
她曾经说过,射中位于远处的目标不费吹灰之力。
风向、距离、高低差,没有任何要素妨碍得了上森人。
然而────在这个地方并非毫无阻碍。
「但公主在里面吧?她搞不好会被拿来当盾牌,有点可怕。」
敌人也可能施展了避箭的障壁。
害怕致命的失误(Fumble)要如何冒险?
可是无法将这个可能性纳入考量的冒险者,注定活不久。
「宿命」及「偶然」常伴身边。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你怎么看?」
「这地形易守难攻呐。」
提到四方世界最为善战的种族,非蜥蜴人莫属。
身为僧职者的蜥蜴僧侣也是其中之一,正在用锐利的目光瞪着菸草岩。
「不过贫僧认为,防线本身并不牢固。」
「是这样吗?」
女神官微微歪头,蜥蜴人的长脖子上下移动。
「毕竟没有城墙、屏障之类的障碍。」
蜥蜴僧侣的利爪,在地面描绘简单的平面图。
巨大的圆形,四方有无数的小点。
的确,乍看之下有很多敌人。不过,蜥蜴僧侣开口说道。
「若将二十名士兵配置于四方,各有五名。敌我的数量差距……」
「……并不多。」
原来如此。女神官认真点头。跟玩战争游戏(Hnefatafl)的时候一样。
当时她担任的是防守方。
因此,她为了抵御攻击让国王逃走而绞尽脑汁。
这次敌人的目的是在菸草岩上举行仪式。
也就是说,在思考要逃出那里的瞬间,敌人的计画就得宣告失败。
这样的话────
「……情况或许比想像中有利。」
女神官不断吸收过去的经验,有如一块吸水的海绵。
蜥蜴僧侣在这位年幼、柔弱、瘦小的少女体内,看见一只龙。
再好不过。
「只要冲锋陷阵,离开此处易如反掌。剩下要看的,是能否迅速攀登至顶端。」
「……唔。」铁盔底下传来低沉的声音。「法术如何?」
「不成问题。」矿人道士拍拍触媒袋担保道。「触媒也还有。」
刚才的休息时间,足以取回一次法术的消耗量。
我方的法术资源充足,敌人是小鬼,一如往常。虽然野战令人不太愉快。
────尽管如此,远比只身作战来得轻松。
「可以把你算进去吧?」
思考到一半,哥布林杀手询问马玲姬。
她握紧大刀的刀柄,咬住下唇后说:
「那还用说。」
语气彷佛在虚张声势,听不出是在逞强还是假装有精神。
但她的目光坚定不移,直盯着肮脏的铁盔。
「我是来这里救出公主殿下的。」
很好。哥布林杀手点头。那就好。
「叫龙牙兵(Dragon Tooth Warrior)出来,增加人手。」
「明白,明白。」
哥布林杀手语气严肃,蜥蜴僧侣立刻回答。
他从怀里拿出几根骇人的龙牙,扔到大地上。
「『禽龙之祖角为爪,四足,二足,立地飞奔吧』!」
牙齿立刻开始冒泡沸腾,膨胀起来。
转眼间化为骨头,组合成一名战士立于地面。
「……唔、喔。」见识到龙的力量,马玲姬睁大眼睛。「真是,厉害。」
「哼哼。」不知为何,妖精弓手挺起平坦的胸膛。「厉害吧!」
「你这铁砧在得意什么。」
听见矿人道士的碎碎念,妖精弓手态度一变,怒吼道:「你说什么!」
吱吱喳喳。音量虽然有刻意压低,对话内容倒是与平常无异。
看见马玲姬不知所措的模样,女神官轻笑出声。
放心吧,不会有问题。
无论何时────都能维持这种态度的话,冒险会一帆风顺。
「那么,要出发了吗?哥布林杀手先生?」
「对,现在是对他们而言的傍晚。跟深夜比起来,戒备还没那么森严。而且────」
哥布林杀手说。
「即使是不死的魔法师,摔下去终究会死。」
§
「……呣。」
对那名魔法师来说,有种小虫在脸附近飞的异样感。
黎明,在颜色如同苍白之血(Paleblood)的黯淡天空下,他忽然抬头。
用「他」来代称他,其实并不正确。究极的生物连性别都不需要。
用来抵达那个境界的仪式当前,区区小虫不值一提。
可是,以前也发生过「转移」的法术被一只小虫子毁掉这种事。
拜傲慢带来的慎重所赐,魔法师愿意花点心思留意。
「…………发生什么事?」
他吸了口气,唤回潜入深渊冥想的意志。
魔法师缓缓起身,从人称菸草岩的冢山望向下方的原野。
凹凸不平,由石头堆积而成的岩石表面到山脚处,布满蠢蠢欲动的黑影。
聚集成群的小鬼,在走上邪道的魔法师眼中,是令人唾弃的生物。
无知又愚昧,却桀骜不驯。无能,派不上用场的蠢货。
魔法师鄙视的一切,都存在于那种生物身上。
因此,他毫不关心自己手下的小鬼。
也没有兴趣。就跟他对四方世界的任何人都没有兴趣一样。
「………………你那什么眼神?」
所以,魔法师看不顺眼的存在仅此一个。
小鬼们回头看着的地方,是倒在他刻下的法阵上献祭的一名少女。
少女是马人。
衣服被毫不留情地扒光,一丝不挂的裸体暴露于风中。
不过,小鬼邪恶的视线及嘲笑绝对无法羞辱她。
她拥有的不只是描绘出美丽曲线的柔韧肌肉及嫩肉。
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身躯下,存在着彷佛要迸发而出的生命力。
英气凛然的脸孔,如同陶瓷人偶般透明清澈。
一头棕发光泽亮丽,连朦胧的晨光都散发耀眼的金。
更重要的是,前额有一道银白色的流星。
他觉得谁都可以,却认为非她不可。
若能掌握这生命的光辉,任何事都会如他所愿。
那位不知其名,连身分都不知道的少女,却没在注视他。
眼睛看着魔法师,却没有把他看在眼里。
魔法师────获得不死的魔法师愤怒地骂道:
「你也看不起我吗?」
「────」
没有回答。马人少女应该是不打算回答。
魔法师瞪了少女一阵子,轻轻哼了声。
「算了,你迟早也会在我体内与我共存。由不得你。」
过去。
听见他宣言要活上百年、上千年,人们都会嘲笑。
但那些人如今通通于土里沉睡。
在贤者学院嗤笑他的少年,已经没人记得他的名字。
也有冒险者坚持没有永恒的生命,试图杀掉他。
那名冒险者,也在很久以前就连姓名都不复存在。
仅仅是身为不死魔法师的他,可怕的来历之一。
对他来说微不足道────他却为这个结果感到满足。
知道自己的价值正逐渐提升,值得高兴。
其他事与他无关────例如在这个瞬间响彻四周的小鬼惨叫声。
「……哦。」
果然有小虫子来了吗?魔法师拿起手杖,瞪向下方。
小鬼们在大声嚷嚷。
他们发出无意义的叫声,拿起武器东奔西跑。
急忙冲向岩山的其中一侧。
────一群白痴。
对于不知为何要来取自己性命的刺客,魔法师给予这样的评价。
不晓得是出于嫉妒抑或无知,许多人企图阻止他的永生之路。
他心想,这次八成也一样。冒险者真是愚蠢。
让他们被小鬼四分五裂,连肠子都啃食殆尽。
女人可能会连子宫都被玷污,但下场注定跟男人一样,落进小鬼的锅子里。
没什么好哀叹的,总会有人掷出蛇眼,只是没有第一次就掷出。
────我要把他们通通踩在脚底,迈向更高的境界。
「放马过来,该死的冒险者。」
魔法师握紧法杖,气势汹汹地站着,俯瞰那些碍事的家伙。
清晨的空气,带来含有红黑色死臭的血风。
魔法师将其吸入肺腑,不顾没有人听得见这句话,宣言道:
「陪我玩玩吧。」
他还不知道,冒险者从身后逐渐逼近。
§
「ARGOOOOOOOO!!!」
龙牙兵咆哮着跳进小鬼群中。
这段期间,冒险者埋头狂奔,迅速绕到菸草岩后方。
「小鬼跟鱼群一样。」
蜥蜴僧侣压低身子,像在爬行似地运用四肢于地上奔驰。
以他的体型,若想躲在草丛中,非得维持这个姿势才遮得住。
「只要扔饵下去,便会像这样一口气聚过来。」
即使有地位较高的个体,他们能做到的也只有统一管理,而非命令或指挥。
此时此刻,小鬼正直线冲向冒险者扔下的饵────也就是敌人。
「GOROGB!?!?」
「GOROG!GBBROBGBGR!!」
虽然无法判断是畏惧高高在上的家伙斥责他们,还是想捡点剩下的好处。
「但并非全部。」
无论如何,管他去死。哥布林杀手下达结论。
「哥布林就要通通杀光。」
那只小鬼到底为何待在菸草岩后方,与他无关。
哥布林靠在生锈的短枪上,悠哉地打着哈欠。
怠慢的代价,是射中他头部的树芽箭。
「我掩护你们,上吧!」
妖精弓手瞪着无声倒地的小鬼呐喊道。
哥布林杀手和蜥蜴僧侣没有回答。直接采取行动,有时比开口回应更有说服力。
冢山呈现一层层的阶梯状,只要由下往上攀登即可。
「一……!!」
「GBOOB!?」
哥布林发现来自下方的入侵者,喉咙被一刀划破,窒息而亡。
听见惨叫声回过头的另一只哥布林,死在蜥蜴僧侣的尾巴下。
「GOOBGBBG!?!?」
「被发现了!」
「无妨。」哥布林杀手回答。「要做的事不会改变。」
两人合作无间,往下一层前进。
矿人道士矮小的身躯,攀附在一行人占领的第一层上。
「让魔法师先上不太对吧……!」
「有什么办法,谁叫你动作最慢!」
妖精弓手说得没错。倘若只是要移动到最上层,她的速度是最快的。
无奈射击手难以开出一条路。
对上森人来说,小鬼自然不足为惧,但那纯粹是擅长与否的问题。
无论何时,无论哪个时代,都需要拿着锯子上工的步兵。
「好了,你也上来……!」
「是……!」
嘿咻。在妖精弓手的催促下,女神官跟在矿人道士后面抓住岩山。
纤细娇小,也没什么肌肉────现在稍微长出一些了────的瘦弱身躯。
尽管如此,经过数年的冒险,多少会习惯。
她的动作绝对称不上敏捷,还是顺利爬到了大岩上。
「……啊。」
女神官忽然回头。果然,她早料到了。
「唔,唔……!」
马玲姬踩在隆起的部分,试图爬上来。
仔细一想,搭乘马车的时候也发生过这种事。女神官没有一丝踌躇。
「……请抓住它!」
伸向马玲姬的,是反过来拿的锡杖。
马玲姬的视线在锡杖柄和女神官神情严肃的脸上反覆移动。
「…………抱歉,帮大忙了!」
她握住锡杖,往岩石上面撑起身体。
女神官一个人当然拉不动马人。
「嘿唷……!」
这时就轮到矿人道士肌肉发达的矮小身躯派上用场。
外人并不知道,他体积庞大的原因不在于酒精,而是拜肌肉所赐。
「矿人偶尔也挺有用的嘛!」
「讲这什么话!」
矿人道士对咯咯大笑的妖精弓手怒吼。
她在锐利的岩山表面奔驰,动作轻盈得如同踩着小石子或树枝过河。
双手在移动的过程中也没停下,俐落地拉弓射箭。
「GOBBG!GOBBGB!!」
「GORGBGORRG!!」
不晓得是没察觉到另一侧的状况,还是判断他们比龙牙兵更好对付。
抑或是被三名少女的美色诱惑,小鬼们三三两两地聚集而来。
────只靠铁砧的话,没办法「赶跑虫子」啊。
矿人道士飞快拿起挂在腰间的手斧,用双手握紧。
「啮切丸,别管下面!」
哥布林杀手依然没回答。
要注意其他地方相当费事。
若能交给其他人处理,会轻松许多。
「GRG!?」
「三和,四……!」
他用盾牌砸向从左边挥下棍棒的小鬼,使其坠地身亡,右手拔出长剑。
「GOOGBBG!?!?」
在这个状况下,用不着攻击要害。小腿被砍断的小鬼发出悲鸣。
接着就这样失去平衡滚落岩山,用力撞上石头,于地面弹了好几下。
就算他还活着,也站不起来。连回头确认生死都嫌浪费时间。
哥布林杀手用绑着盾牌的左手抓住岩石,在爬上去的同时拿剑刺向上方。
「GOBBB!?!?」
「五!」
等着用石头砸他的小鬼,胯下被剑刃刺穿,痛得倒在地上。
他放任那只小鬼摔下去,扔掉剑。武器要多少有多少。
「六……!」
「GOB!GOBGRGB!?!?」
哥布林杀手直接捡起石块,殴打哥布林的脸。
砸烂鼻子,骨头就会刺进大脑。就算没伤得那么重,也不可能站得起来。
他扔掉牵出一条血丝的石头,从小鬼手中抢走棍棒。
然后用机械般的动作,果断踢落不停抽搐的小鬼。
「喔喔……!」
魁梧的蜥蜴僧侣如同一阵黑影,冲过空出来的石阶。
双手双脚的爪子牢牢陷进岩石,粗如树干的四肢稳住身躯。
要在眨眼间抓住下一层,易如反掌。
「GOBBGB!」
「GRGB!GGBOORGB!!」
哥布林嘲笑他双手双脚都不能自由活动,从两侧扑过来。
没脑袋的蠢货自然会死。不过,聪明的自己理应能趁这个机会干掉这家伙!
「嘶……!!」
然而,小鬼不晓得是否有时间体会自己有多么肤浅。
一只的喉咙被咬断,另一只则被尾巴强力的一击拍进岩石。
「GOBBGB……!?」
「哼……」
蜥蜴僧侣猛力甩动长脖子,扔掉还在挣扎的小鬼。
跟鲜血一起被吐掉的哥布林,在空中直线坠落。
「唉呀,真想清清嘴巴……!」
「回去有起司可以吃喔!」
「喔喔,甚好!」
妖精弓手冲上岩山,或者说是岩石把她抬上来的。
听见与箭矢一同射出的这句话,蜥蜴僧侣眯细眼睛,竖起尾巴。
妖精弓手朝上下方放箭,清除障碍,两名前卫在前方开出一条路。
这段期间,三名后卫也没有闲着。
「从下面爬上来的!」手斧呼啸而过。「也变多啰!」
矿人道士劈开哥布林的脑袋,将其踢落,守护少女们。
女神官协助马玲姬爬上来,认真戒备周遭。
右边、左边、下方。上面交给其他人,总之要努力掌握状况。
幸好清晨的光照得到这边。赞美太阳,愿神保佑。
「恶魔犬爬不上来,真的太好了……」
「因为那东西手太少只了。」
马玲姬咧嘴一笑。大概是马人的玩笑话。
女神官也笑了。虽然听不懂,冒险时笑得出来的人即为胜者。
────而且。
她很高兴在必须专心爬山的这个状况下,马玲姬还笑得出来。
冒险经常会有自己派不上用场的时候。
擅长与否,没人改变得了。女神官自认很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
「从上面攻过来了,小心点!!」
听见妖精弓手的警告,她仰望天空,看见逐渐逼近的黑影,仍然不慌不乱。
「哥布林杀手先生。」
「唔……!」
用棍棒击落哥布林的那名男子闻言,抬头望向上方。
吞噬冒险者的巨影,目测是要一、两位成人才抱得住的巨岩。
是哥布林推下来的,还是那个不死魔法师干的好事?
不管怎么样,若不采取应对措施,冒险者就只能往十四号(死)前进。
他在思考过程中反射性挥下右手,掷出棍棒。
「GBBOR!?!?」
棍棒陷进头部,小鬼甩动四肢掉下去。
死前的惨叫被巨石滚落时发出的轰鸣声盖过,传不进耳中。
女神官听见的,只有冷淡、毫无起伏的一句话。
「交给你了。」
「是……!」
她高举锡杖。
一口气集中灵魂,放声呐喊,好将祈祷传达给天上的神明。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果然,神迹降临。
不可视的障壁遵循地母神的意志展开,静静挡住巨石。
虔诚少女的祈祷,确实传到了神的耳中。
巨石被光壁弹开,滚向旁边。
遭受波及的小鬼要不是在逃跑过程中摔下山,就是直接被辗过────
「好,走吧……!」
女神官重新打起干劲,朝马玲姬伸出锡杖。
「嗯。」
马玲姬点了下头,握紧锡杖,用马蹄拨动岩石。
「……话说回来……」她花了些时间思考该如何表达。「真厉害。」
「厉害的────」
少女得意地挺起平坦的胸膛。
「是大家和地母神!」
§
「……那群臭虫……!」
这句话是在骂冒险者还是小鬼,魔法师也无法分辨。
菸草岩周边的混乱,早已远远超出他的容许范围。
小鬼们漫无秩序地大叫,武器碰撞的金属声极度刺耳。
然而,最令不死的魔法师无法忍受的────
「────」
是默默盯着他的马人少女的视线。
在没有遮蔽物的山顶,赤裸裸地暴露于晨光及狂风中,受到羞辱。
即使如此,她依然用清澈的双眸直盯着魔法师。
明明她的眼中绝对没有魔法师的身影。
「怎么?你这家伙有什么意见……!」
少女并未回答。
就算魔法师走过去,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宛如马人的人偶或其他生物,无精打采……温度却透过手掌传达过来。
比凡人高上许多,马人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
其触感对魔法师而言,恶心得跟碰到污泥一样。
「……啧。」
魔法师像要拍掉泥巴似地甩开她的脸。
体型、力气都远远凌驾魔法师的她,却趴在地面上。
是因为身体衰弱吗?
她的肌肤失去血色,在晨光下显得纯白如雪。
魔法师脑中────忽然闪过白色骑士的逸闻。
十二名高举天秤的白骑士,为死人的夏天划下句点。
但决定性的因素,是死灵占卜师的傲慢。
确信自己会获得胜利,在最后一刻,战况被天秤的力量逆转。
太过着急,再三借取魔神的力量,失去魂魄。
────我会犯同样的错误?
不可能。
那位死灵占卜师的下场,到头来不就是自灭吗?
自己不一样,自己跟其他人不同。
────若非如此。
自己怎么可能跟那些嘲笑他愚蠢的人一样。
紧握在魔法师手中的法杖吱嘎作响。
「……小鬼果然靠不住。」
听见小鬼的惨叫声响彻四周,魔法师深深吸气,吐气。
「我亲自出马,赶快把事情解决吧。」
额前有道流星的少女,盯着喃喃自语的魔法师。
一语不发,眼中并未映出他的身影。
§
「看见山顶了!」
「好。」
哥布林杀手将第十六只小鬼踹下山,点头回应。
徒手独自攀登(Free Solo)曾经听师父提过的梯子山,以及人称「巨岩之首」的整块大石。
跟那比起来,菸草岩好爬多了,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不成问题,值得庆幸。
────有连自己都做得到的事,令人高兴。
「被发现了吗?」
「闹得这么大,没道理不发现呐。」
蜥蜴僧侣扭动尾巴,在离山顶一步远的岩石上向上爬。
「我想也是。」
哥布林杀手于杂物袋中摸索,取出活力药水(Stamina Potion)拔开塞子。
「问题是小鬼,还有银星号是否在上头。」
「对小鬼杀手兄来说,只要杀得了小鬼,便不是徒劳无功。」
蜥蜴僧侣开着玩笑,突然扔给他一把短剑。
虽说生锈又有缺口,这把剑尚且称得上堪用。
「小鬼的东西,是否用得着?」
哥布林杀手抓住它,检查剑刃的状况,点头。
「谢了。」他将短剑收进腰间的刀鞘。「冢山出土的剑。不坏。」
一口、两口。他透过铁盔的缝隙咽下药水,补充流失的体力。
这么点药水就让四肢末端的血液畅通无阻,真不可思议。
「还想确认那个银星号是不是马人公主。」
「我有看到银星号喔……魔法师也在就是了。」
咻一声。妖精弓手如同被风吹来的树叶,出现在他身旁。
想在大自然之中找到森人相当困难,草原的岩石也包含在内吗?
至少没人会怀疑她身为猎兵的技术。
妖精弓手摇晃长耳,从箭筒拔出树芽箭。
「没有小鬼。他好像在说话,总之就是抱怨吧。你觉得他在说什么?」
「没兴趣。」
「听人家说一下啦。」
妖精弓手无奈地笑道,但她看起来也对此毫无兴趣。
她关心的不是魔法师,而是另一个人。
妖精弓手认真检查弓弦,低声说道:
「必须把那孩子救出来。那不就是冒险的目的吗?」
「冒险吗?」
哥布林杀手重复了一遍,彷佛第一次听见这个词汇。
「应该吧。」
「让大家……久等了……!」
这时,剩下几个落后的人,终于抵达向外突出的平台。
女神官爬了上来,马玲姬则借助她的锡杖和后面的矿人道士的协助。
马人少女将自身的疲劳抛在脑后,喘着气激动地问:
「公主殿下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公主殿下,不过大概是那个叫银星号的女孩。」
这边,有一撮。妖精弓手用食指从额头划到鼻子。
「棕色的浏海前面有一束白星。很漂亮的孩子。我都吓到了。」
「是公主殿下没错……!」
马玲姬探出身子,彷佛随时要冲出去,女神官像在安抚马匹似地制止她。
这样对马人会不会太失礼?无谓的担忧浮现脑海。
「你先冷静点……要想办法救她出来才行。」
毕竟她在剿灭小鬼的时候,体会过有人质在会多么麻烦。
女神官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在气势汹汹的马玲姬旁边思考着。
「……让他睡着如何?」
「敌人是高阶的施法者。」
矿人道士总算爬了上来,一副要拿腰间的酒提神的样子大口灌酒,哀了声。
「用『酩酊』八成只会被抵挡住……」
「对龙明明就有效,真没用。」
「啰嗦,铁砧。」
然而矿人道士并未继续反驳,大概是对力量的差距有所自觉。
之前那次本来就是因为位于沙地,沙精灵的力量强大,才有办法对龙起到效果。
妖精弓手得意洋洋地哼气,背对岩石观察山顶。
「先不说有没有避箭,从这边肯定射得中。」
「……以前,我跟那种魔法师交手过几次。」
低沉的咕哝声从铁盔内侧传出。
听觉敏锐的妖精弓手眯眼瞪着他,用手肘撞他的下腹。
「哦,瞒着我们偷偷去的对吧。」
「没必要说。」
「跟同伴说一声才符合礼节吧────?」
「是吗?」
他简短回答,却没有要继续讨论这个话题的意思。
「手段有很多种。」
他先行说明,才冷静地接着说:
「……堵住嘴巴,或封住视觉。不给他念咒的机会,杀掉。」
跟对付小鬼萨满一样。
「原来如此。」
听见这句话,女神官点点头。这样的话,自己的任务显而易见。
「那么,我配合你。」
「我就……先看看情况呗。」
第一步棋未必会决定一切。矿人道士慎重地闩好酒葫芦。
「万一铁砧掉下来,应该会需要用到『降下(Falling Control)』。」
「是为了你自己用的吧?」
妖精弓手狠狠瞪向矿人道士,但比起吵架,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紧张的气氛缓解下来了。剩下要做的是战斗。她轻轻把箭架在弦上。
「封印五感,一口气杀敌,拯救公主,既然如此……」
蜥蜴僧侣以莫名夸张的动作一根根扳着手指。
他转动如同爬虫类的眼珠子,望向团队(Party)中的一人。
「……需要一步即可拉近距离的士兵呐。」
「……我来。」
马玲姬干脆地答应。
她拔出背上的大刀,摆好架势,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
「我来……我是来救公主殿下的。」
「就这么定了。」
哥布林杀手拿着小小的空瓶点头。
「我们上。」
§
咻。参杂在狂风中的破空声,吹响战斗的号角。
「唔……!」
魔法师几乎反射性朝那个方向挥下法杖,指着那里。
然而,映入眼帘的绝非敌人的身影。
撞在山顶的地面上弹飞的,是空荡荡的────
「……小瓶子吗!」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赐予静谧,包容我等万物』!!」
因此,他慢了一步才发现冒险者真正的意图,而这一步便足以致命。
以高声朗诵的祝词为契机,所有的声音都被夺去了。
────秩序之神的臭母狗……!!
诅咒的话语无法成声,紧接着,魔法师的右臂被不明物体射中。
「────……!!」
一阵剧痛袭来,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他握好法杖一看,手臂长出一根树枝。
不对,这是森人的箭。射手在哪?不,更重要的是────
他瞪大眼睛寻找敌人,这个行为称不上失策。
他看见的,是一名太过寒酸的冒险者。
廉价的铁盔、肮脏的皮甲。左手绑着一面小圆盾。右手……
────……石头吗!!
他用法杖弹开冒险者扔出的子弹,暗红色烟雾立刻喷出。
若声音存在于此,想必会听见魔法师像是呻吟的哀号。
只要是拥有肉身、眼鼻健全之人就无法逃离,令人难以呼吸的剧痛。
魔法师痛得跟整张脸被剑山刺中一样,同时────
────……该死……!!
他的左手在空中描绘文字,一闪。
窜改四方世界的法则,具有真实力量的话语(True Word)。借此发动法术────
「呜哈啊啊啊啊啊────!!」
尖锐的吆喝声及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来自静谧的外侧。
不,或许是震动的山顶使他产生这样的错觉。
那名马人少女的奔驰,就是如此壮观。
此时此刻,将全部倾注于这一刀上。马蹄踢碎岩石,四足蹬地狂奔。
迎头挥下的白刃照到破晓之光的瞬间,彷佛闪耀着金色光辉。
魔法师────这辈子从未觉得那种东西很美。
「────……!?」
因此,当时他感受到的只有愤怒、怨恨及憎恶。
从中央砍断身体的刀刃与美丽少女的容颜,被肮脏的血花玷污。
活该。男子带着不屑的表情,身体像破布般崩解。
马玲姬看都不看他的尸骸一眼,拔足狂奔。
「公主殿下……!!」
声音夹杂在风中重返世间。听得见声音。她直线跑向少女。
称她为朋友过于高贵,称她为姊姊过于遥远;称之为忠义过于冷淡,称之为爱又过于夸大。
「啊。」
不过,宛如竖琴琴声的声音,回应了呼唤重要名字的声音。
银星划过。那双眼睛看着少女,确实映着少女的身影。
「啊啊,来了吗……是吗,是你来了,你来找我了。」
银星号温柔抱住冲到自己身边,屈膝跪地,朝她身上扑过来的少女。
对马玲姬来说,这几天、几个月的时间,该有多漫长啊。
「噢,怎么了?瞧你哭成这样……真拿你没办法。明明我才是受到帮助的那一方。」
她伸出雪白的手指,轻轻拭去少女眼角的泪水。
马玲姬猛然抬头,用力揉眼,把眼睛都揉红了。
「幸好您没事……真的,真的……!」
「不……」
银星号────或者该称她为曾经的马人公主,露出娇羞的笑容说道。
「……我满脑子只想着之后的比赛,完全没放在心上。」
§
「不好意思,方便借我一件衣服穿吗?有点冷。」
银星号抖动身体。
这里可是清晨的山顶。就算有阳光,就算马人的体温偏高,还是会觉得冷。
马玲姬急忙左右张望,说到衣物,只有死去的魔法师的外套。
可是再怎么说,都不能拿那种东西给公主穿。在她烦恼之时────
「那个,不介意的话……!」
女神官脱下自己的外套跑过来。
但是,该把外套盖在一丝不挂的人体还是马身上,令她困扰不已。
让人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看的,是白皙美丽的上半身,不过这不代表马的下半身不美丽。
两者都不该暴露在众人的面前。
而且,凡人不可能知道该把外套盖在哪一边,才能使马人暖和起来。
「请、请用……」
「嗯,谢谢。」
犹豫过后,女神官只有把外套递给他。
银星号展露看不出是受囚之身的柔和微笑,披上外套。
这时,她似乎意识到了聚集在自己周身的人们。
她扇动纤长的睫毛眨了下眼,轻声说道:
「那个,你们一定是冒险者对吧。对不起,害你们特地跑一趟。」
「无妨。」哥布林杀手说。「委托内容就是如此。」
「那么,我该改说谢谢了……」
语毕,银星号的表情突然转为严肃。
「对了,还赶得上比赛吗?这场比赛很重要。我不太清楚过了多久。」
「公主殿下,请您不要勉强……!」
「我已经不是公主了……」
她下半身使力,试图起身,马玲姬连忙撑住她。
不是主从,不是朋友,不是姊妹,不是恋人。
存在于两人之间的,不是可以用这种简单明确的词汇形容的关系。
至少────
────她们感情很好。
至少可以确定这一点,女神官认为,这样应该就够了。
「……她给人的感觉好神秘。」
「是吗?」妖精弓手摇晃长耳。「公主不就是那种感觉?」
女神官以苦笑代替回应。
而且,事情还没结束。不如说重头戏现在才开始。
「哥布林呢?」
「想必是还搞不清楚状况。」
蜥蜴僧侣愉悦地转动眼珠子,伸出长脖子窥探下方。
「依然斗志十足,也许还以为把贫僧等人逼入了绝境。」
「来啰,来啰。小喽啰蜂拥而来。」
矿人道士灌下好几口火酒,提振精神。
他用袖口擦掉沾到胡须上的酒,嘟囔道:
「那么,我们可是在包围网的正中央咧。要怎么做?啮切丸。」
「这样反而正好,一网打尽。」
「是啊────说得没错。」
回答的不是冒险者。
冒险者们立刻握住剑、爪、弓、斧、锡杖,警戒起来。
声音来自像条破布般掉在地上的黑色外套底下。
那东西有如伸长的影子,瞬间膨胀,站了起来。
哥布林杀手马上举起短剑────
「『吞噬生的乃命之业,吞噬命的乃死之腭』。」
「呜、啊……!?」
在那之前,马玲姬就跪倒在地。
「……喂!?」
银星号下意识呼唤她的名字,抱起她的身体。
「呜……唔,我……没、事……」
马玲姬坚强地回答,想要站起来,双腿却使不出力,瑟瑟发抖。
刚才溅到她身上的血逐渐干燥,少女的脸色────苍白到暗红色的血液看起来是鲜红的。
「这是……」
是诅咒那类的。女神官感觉到后颈附近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痛。
「那是什么……!?」
「原来如此,是『吸命(Vital Drain)』的法术吗……!」
妖精弓手大声呐喊,蜥蜴僧侣接着咆哮。
「吸命(Vital Drain)」。将他人的生命据为己用,死灵占卜师使用的咒术之一。
本来是用来传承生命,解放受囚的年轻狮子,让他们迈向未来,赞颂生命的法术。
然而────这不一样。濒死之人夺走了年轻人的生命。
「该死的邪教徒……!」矿人道士怒骂道。「不死身的真相就是这个吗!」
「……耗费百年仍然一事无成之人的生命,用来给我做为永生的基石更有意义。」
外套不再是影子,恢复成了明确的人形,魔法师的姿态。
这副模样,万万想不到不久前他的身体才被砍成两半。
他愤怒地从拿着法杖的手上拔出箭矢,将其折断扔在地上。
「虽然计画被打乱了……能取得更加年轻的马人,甚至上森人的生命,实属幸运。」
魔法师像要炫耀似地掀开外套。
女神官忍不住发出悲鸣。
那里长着脸。
人类────凡人、森人、矿人、圃人、兽人、暗人(Dark Elf),种族各异────的脸。
男女老少,各种人脸贴在魔法师的身躯上蠕动。
明显是凭借邪术唤来的恶魔、魔神之力创造的邪恶景象。
不仅如此,那些脸还活着────被迫活着。
仅仅是为了提供这个男人生命而活。
一旦直觉性地意识到这个事实,会失去理智也是无可奈何。
马玲姬面无血色,彷佛随时会昏倒,紧紧抓住身旁的银星号。
因为她想到,自己不久后也会变成那样。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谢了。看你这副寒酸样,倒还算挺有本事。」
哥布林杀手一语不发。
他没兴趣,也不认为被骂寒酸的人是自己。
只是在自己的口袋里寻找。
────口袋里有什么?
暴风雪之中,圃人在雪洞深处笑着。
自己的装备。伙伴────伙伴的法术。当下的状况。敌人的战力。
例如,没错,刚才这名魔法师说了什么?
他说,「虽然不知道你是谁」。
魔法师不认识自己,意即────
────那件事他也一概不知。
哥布林杀手念念有词。
「有名确实方便。」
至今以来他从未多加留意,不过确实挺有用的。
他迅速在脑中制定计画,简短下令。
「刚才那个还有剩吧?」
「咦,喔……」
听见这没头没尾的问题,矿人道士将手伸进装满触媒的袋子里摸索,瞪大眼睛。
他接着露出的笑容,宛如准备要恶作剧的顽童。
「……噢,原来如此。」
看见矿人道士的反应,蜥蜴僧侣露出来的,肯定也是蜥蜴人准备恶作剧时的表情。
「小鬼杀手兄可有计策?」
「有。」
哥布林杀手断言道。
「随时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