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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她就是立花樱?



虽然我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纰漏,但事实确实如此。等我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穿过吧台,将手搭在门上了。我赶紧追上去。



她刚出门,我便追上她,并马上伸手抓住正大步朝前走的她的肩膀。



“等一下!”



她面无表情地回头看着我。我佯装调整呼吸,同时想着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你是小樱?”



她皱起眉头。



“不要叫我小樱,你这是在愚弄我。”



“没有,我没有愚弄你的意思,不过,如果可以这么叫的话,那我就叫你小樱了。总之,你是立花樱吧?”



她点点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面无表情比任何表情变化更能传达她此时“不需要他帮助”的心境。刚才在店里时,包围在她身边的能量是面向所有人的,此时全部朝我压了过来。她使用全身的能量拒绝着我: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努力鼓起自己行将消退的勇气。



“不好意思,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本来打算跟你朋友见面的。”



“是竹上吧?听说受青井美佳所托?我都听她说了。我觉得那样太麻烦,所以直接过来了。”



立花樱看着我,似乎在问“你有意见吗?”或许电车已经进站了,从车站方向过来的人群三三两两地走过我们身边,我瞅了眼手表,再过二十分钟上行电车和下行电车都该发来末班车了。我拉着她走到人行道边上,转身坐在护栏上。她犹豫了一下,也许她觉得要解决问题也只能如此了,于是叹了口气,站在我身边。



“如此说来,你就是立花樱本人啦。你并没有什么困难,因此对我来找你一事感到困惑,对吧?”



立花樱答道:“完全如你所言。”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事情就简单了。但我不能就此作罢,因为我想起教授那布满银发的头深深地在我面前低下的情形。



“自我评价一下,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坏人。”我尝试着说道。尽管我想到了比这更好的措辞,但对于初中女生而言,却没有一句话比这更合适。“虽然我不能发挥特别突出的作用,也不是那种甩也甩不掉的人。你只要把我当成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杂种犬就行了。”



“问题并不在此,”立花樱说道:“我没有理由让你照顾,也没有理由请你帮我。”



这是理所当然的啦。不论从那个角度想,她说得都合情合理。她直视着我……她那种毫不动摇的气魄,反而变成强烈的波长,动摇着她的感情。我可以感受到那种波长。



——用不用呢?



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的想法是谁的呢?我无暇抵抗。那种想法在脑海中浮现的瞬间,我的波长开始同步。



——不行……



某种更加强烈的意志阻止了我反抗的意志。只有我们俩被隔离在世界之外,光线、声音、气味,包围在身边所有的东西都离我们而去。在与世隔绝的小箱子里只有我和她。我的波长和她的波长——互相接触的俩个不同世界平稳地向着边界滑动。她用失焦的目光望着我。在只有我和她的狭小箱子里,我的意念突然消失,她的波长雪崩般拥进我那已经变成真空的世界。失去主人的我的波长为寻求宿主而伸出触手,触手捕捉到她的波长。我的波长模仿她的波长,她的波长引诱我的波长。并且……



“嗨,你没事吧?”



有人闯进我们俩中间。立花樱没有回答。穿着白色T恤的身影转而朝我看过来。是在店里的客人之一,他刚才坐在靠门的位置上。我记得他的样子,因为自从立花樱进门后,他便一直用色眯眯的眼神盯着她看。



“看样子不像是被他缠住了呀!”



他小心翼翼地陪着笑,目光从我们身上扫过。



“你们发生争执了吗?”



“没有,”立花樱答道:“我没事儿,谢谢你。”



“那就好。”



说完,他扔站着不动,仿佛在期待立花樱向他道谢,但立花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根本没理会他。



“那,再见了。”



他放弃了,故作冷漠地说完后,朝车站走去。立花没有目送他离去,只是喟然一叹。



“喂!”叹气的同时,她对我说道:“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刚才?”我瞬间不知所措。



“不要企图蒙骗我。”她狠狠说道:“你做了手脚,对吧?你刚才是不是把我催眠了?”



从未曾有人察觉到那件事。我的波长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缠上对方的波长,同步,然后离开,一切都很正常。唯有她似乎察觉到了。



“没你说的那么高级啦,”我只得无奈地说道:“这事儿说来话长,末班车快要开了,下次再慢慢跟你解释吧。”



她脸上瞬间浮现出吃惊的表情,但她不想让我看到,马上恢复成之前毫无表情的样子。



“算了,我要回家了。”



立花樱丢下这句话后,朝车站走去。



“喂!”我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可以再联系你吗?我想跟你好好聊聊。”



立花樱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我。



她看了很久,仿佛在估算我的价值,然后用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对我说道:“随你的便!”



“这么说,”我说道:“那咱们就约定了。”



我微笑着对她挥挥手,她用看白痴的眼神瞟了我一眼,然后迈开脚步朝车站走去。



目送出租车离去后,熊谷趿拉着拖鞋朝公寓走去。走了五六步又停下来。



“你怎么了?”



熊谷回过头看着茫然若失的我,问道。



“没什么,我在想这样好不好啊?”



“什么好不好啊?”



“我是说住在你这里合适吗?”



“你不就是为此而来的吗?”



最初我并非这么打算的。从告别立花樱到跑进末班电车这段时间都没问题,但接下来换乘时,却没有电车了。我知道自己手头带的钱不够,但还是拦了辆出租车,我打算回到家再付车费。坐进出出租车五分钟后,我突然想起三天前刚把煤气费、电费、电话费一并交了。我本来打算找点东西暂时抵押一下,结果发现身上没有可以让出租车司机满意的东西,只好把目的地改成熊谷所住的公寓,打算从她那里借点钱,然后再回自己住的出租房。但是,我在自动门前的对讲机中说明情况后,熊谷便直接拿着钱包走下楼,跟我一起回到出租车停靠的地方。我还没说话呢,她已经付过车费,把出租车打发走了。



我说道:“嗯,其实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熊谷羞涩地笑着回到我身边,用身体撞了我一下,然后拉起我的手腕。



熊谷住在一幢六层单室套公寓的最顶层。我一个月也来不了一次,基本上都是熊谷到我租的房子里住。无论从哪一方面看,熊谷住的公寓都比我住的廉租房要好,无论是心情,还是睡觉时的感觉,然而熊谷总是找理由到我这边来住。不过我觉得,与其说她喜欢看我的房间,毋宁说她是在避免频繁地把我喊到她家里。



“怎么了?”



熊谷站在厨房里问我。



我快速环视装有木地板的房间,问道:“什么怎么了?”



“不是来一次两次了,房间里没什么东西值得你盯着看吧,快坐下吧。”



“哦。”



我点点头,坐在矮桌前的垫子上。我来过好多次了,房间里确实没什么东西值得我盯着看。这是见毫无情趣可言的房间。看到书架上关于心理学的书籍以及墙上贴的课程表,已经基本上可言猜到房间的主人是大学生了。但是,要进一步确认主人的性别则比较困难了。房间里既没有玩偶也没有海报,窗帘和床上铺的床单也都很素。假如让我粗略地看一遍,然后赌房间主人是男是女的话,我肯定会赌是男生。



“不加糖对吧?”



熊谷拿着两个咖啡杯坐在我对面。她装的我喝咖啡不加糖不加牛奶,我也知道她和咖啡只加牛奶;她装的我不能辣、还恐高,我也知道她喜欢泡温水澡、喜欢睡懒觉;她见过我侧腹上因小时候从树上掉下来留下的伤疤,我也见过她屁股上排列成天鹅座形状的黑痣。可是我却想不通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此时有人当面问我们是不是恋人,我会不置可否地笑笑,同时做思考状,把回答的机会让给熊谷。我觉得熊谷也会以同样的表情看着我。



“后来呢?”



熊谷喝了口加过牛奶的咖啡,问道。



“嗯?”



“你今天是这么了?”



“我去跟别人见面了,没赶上末班电车。”



“别人?”



“女孩子。”



“可爱吗?”



“嗯,马马虎虎。”



“很好。”



熊谷说完点了点头,笑了。



“很好?”



“你这个笨蛋,跟一个不怎么可爱的女孩儿都聊得那么投入,以至于错过了末班电车。我真不想留你在这里啊。”



“的确应该是这样。”



我点头认可。



熊谷是个有着良好教养的女孩儿,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这种印象至今没有改变。她从不将感情外露,也不强迫我做任何事。我想象不到她狂笑一级潸然落泪的样子。



“突然到你这里来,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明天休息,你明天还要早起吧?”



“明天有一节社会关系学,我要去上课。”



熊谷就读的大学里的学生或许都拥有可以在大多数私塾担任讲师的资格吧,她则灵活安排自己的课程表,同时每周在亲和学院上三天班。这里的条件,无论是时薪方面,还是工作内容方面,都绝对说不上很好。尽管如此,可她为什么能够一直在这里工作呢?实在是令人想不通。我曾经问过她一次,结果她开玩笑地说了句“因为这里有你”,就糊弄过去了。



“你怎么了?”



被熊谷这么一问,我朝她望去,发现她正把咖啡杯放在嘴边,视线稍稍偏上,观察着我的表情。



“恩?”



“你在想什么呢?”



尽管这个问题用不着换种方式来问,但我却没法回答。



“你在想那个女孩子的事?”



“啊。对,是的。”我说道:“那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儿。我是受人之托,想跟她搭上点关系。”



“真新鲜啊!”



“什么?”



“柳濑君竟然积极地跟别人搭关系,我还从来没有过这种印象呢。”



“是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我跟你交往才半年,不能说已经了解你的情况了。”



“我受一个无法拒绝的人之托,那个人是我以前就读的大学的教授。”



“哦,”熊谷点了点头,“他曾经照顾过你吧。”



“不,不是因为这个理由。”我说道:“我只听过他六节课,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交集。”



“照你这么说,那又是为什么呢?”



“照我这么说的话,那又是为什么呢?”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想来,我没有任何理由一定要接受教授的委托。同样,教授也没有根据信任我啊!可是,教授却对我鞠躬,而我也接受了他的委托。这或许是因为……



“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们的行为规范相似吧。”我说道:“在某种条件下,我们只能采取某种特定行为,就像见到光的飞蛾一样。无论是教授还是我,我们都是那种类型的人。因此在某种条件下,我们绝对相信对方的判断。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吧。”



熊谷对我的解释思虑良久。挂在墙上的钟表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不停地走着。



过了很久,熊谷说道:“还是不太明白。”



“是啊。”我也点点头。



我知道熊谷希望我能说得更加详细些。但是,既然我找不到更好的语言,要想说得再详细些的话,就只能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包括我为什么选择读医科大学,又什么退学。当然,也免不了要提及我的父母,甚至连从父亲身上继承的天赋也必须交代出来。



我考虑着这个问题,目光落在咖啡杯上。如果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出来,或许我会轻松很多。但是,这么做只能让熊谷感到迷惑。对一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讲杀人的话题是很不合适的。更何况,她应该不想听一个亲生母亲被亲生父亲杀死的男人的故事。



默默地望着我的熊谷被“啪嗒、啪嗒”的声音吸引,朝钟表望去。



时钟指向一点二十分。或许熊谷已经感觉到我决定不解释的心情,她抢先终止了这场对话。



“明天还早起呢,我要睡觉了。”



熊谷总是蜷成一团,躲到我的腋下睡觉。她的身体很温暖、很柔软。抱着她事,我总有一种反而是被她抱着的错觉。这种错觉总是让我产生想要交代所有事情的冲动。我觉得在这种温暖中,一切都会被原谅。



——熊谷啊,我至今没对你提起过我父亲是杀人犯。他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恩……怎么说呢,我父亲他很特殊。他拥有特殊的天赋,正是因为这种天赋,他才杀了我母亲。并且我也继承了这种天赋,很早之前就继承了。我原以为可以控制这种天赋的,但它却不时出来捣乱。今天它又跑出来捣乱了。所以,熊谷,或许我迟早会杀死你……如果是那样的话,你还会像现在这样跟我一起睡觉吗?你还会把脑门儿紧贴在我身上被我抱着,同时也抱着我,像现在这样一起睡觉吗?



熊谷……



“喂,熊谷……”



“恩?”



“你能睡得着吗?”



“嗯,只要你不放屁我就能睡着。”



“我会注意的。”



“好的。”



我说过很多次“不是她的错”了,可美佳就是不肯原谅她。



“实在对不起。那个笨蛋叫什么‘竹上’,果然是个笨蛋。好像她挂断我的电话后紧接着给立花樱打了电话。这边跟我说知道立花樱的情况,那边却又要调查一番。结果,她问了立花樱好多问题,导致立花樱本人都感到奇怪了。据说被立花樱反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回事啊?’然后她就全招了。这完全是我选人的错误。虽然我觉得她有点笨,却没想到会笨到那种程度。实在对不起。”



顾虑到美佳正在使劲道歉,服务生便一直站在旁边等着。现在她终于抓住她喘口气的机会,分别把咖啡和水果派放到我和美佳面前。



“好了好了。总之只要能有线索就行。这样一来反而省事儿了。”



“真的?”



“真的,真的。”



“那这么说,”美佳拿着长柄勺,把勺子头含在嘴里,“就在这里如何?你请我吃饭。”



“好啊!”我笑了,“本来就说好了嘛。”



“太好了!”美佳边吃着餐后甜点边说:“说实话,我都穷的叮当响啦,手头只剩下六十八日元,连坐电车的钱都没了。”



“连坐电车的钱都没了?”



我吃惊的反问。现在还不到下午六点。今天我休息,但美佳应该去亲和学院了吧。从学院到这来,不可能走过来啊。虽然理论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也不应该在下午六点之前走到这里啊。



“那,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太简单了!站在检票处前,朝目的地的反方向凝神静听。”



“哦?”



“可以听到电车驶来的声音,当听到刹车声时就说信号。马上翻过自动检票机,冲上台阶。”



“哦?”



“一下车就哭。在检票处边哭说自己车票丢了,然后留下住址和电话号码,‘我一定会回来还钱的’。大多数检票员都会大义凛然地说些‘这次就算了吧’,‘下次注意’之类的话,然后就放我出站喽。”



“你既然都说‘大多数’了,说明你肯定不止一次体验过吧。”



“你不知道吗?人生就是在走钢丝。”



美佳笑嘻嘻地舔着勺子头。如果不把化妆考虑在内,那么她的脸看上去跟普通初中生没什么区别。她既不争强好胜,又不故作平庸。我非常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孩子会作为问题少年来到亲和学院读书呢?为什么普通学校甚至完全没有她的生存空间呢?那些在普通学校上学的孩子到底是些怎样的孩子啊?



“不过我想,之前已经跟你说过一次了。”



我把手中的杯子放回托盘里,说道。



“走钢丝没问题,不过首先要系上安全带。原以为离地面只有三十厘米的钢丝,掉下来才发现离地面竟有三十米高。”



“三十米,”说着,美佳抬头看了看。“那掉在地上需要多长时间呢?”



美佳望着充其量只有三米高的家庭参观的天花板问道。



“只有后悔自己人生走到这一步的时间。”我也仰头望着天花板,缓缓说道:“但是,只有那么一点时间,获救的可能性不是万一。”



“如此说来,那种高度刚好合适啊!”



美佳点点头,把一个樱桃放进嘴里。



“哦,对了,我有件事情想请教一下。”



“嗯?”



“我再找份新工作怎么样啊?”



美佳嘴里含弄着樱桃,皱起眉头。



“为什么啊?你怎么会突然……”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从事了一份非常错误的工作,和你说话时这种感觉特别明显。”



“没这回事儿吧,你做的很好啊。”



“是吗?”



“是啊。在教室里你就像空气一样,一点儿都不让人讨厌。我甚至感觉不到你是否存在。这才是最了不起的,这我可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哦。”



“我很受鼓舞。”我说。



“好,那就继续努力!”



美佳莞尔一笑,把樱桃吐了出来。



“对了,”美佳似乎很在意自己的口红,用餐巾纸沾了沾嘴唇,而后问道:“立花樱怎么样啊?”



“有点不太好接触。”我想起昨夜的事,说道:“她给我的感觉是穿好铠甲、拿起长剑,就等敌人上来了。哪怕自己人上来,她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就统统砍杀。唉,毕竟她母亲刚刚去世,也难怪如此这般。”



美佳“哼”了一声,拿起放在隔壁椅子上的手提包,从中取出笔记本。



“她母亲是一位钢琴家。”



“钢琴家?”



“名叫立花香织。据说她曾灌录过几张CD,好像是她自己创作的,不过最后销量不好。于是把理想寄托在自己女儿身上。世上竟然有这么混蛋的母亲,立花樱从小便跟随名师接受精英式教育。从小学开始,她便不去学校了,而是被送到了名师身边去练习钢琴。唉,母亲这样也就算了,可是,跟这样的母亲在一起的小孩本身也有问题。还有……”



“稍等一下。”



美佳想照着记事本继续往下读,我插话打断了她。



“这些,都是你刻意去调查的吗?”



“是啊,这是我让笨蛋竹上去向老师、同学以及立花樱的父亲打听的,总之,今天一整天她都逐个向他们询问立花樱的情况。”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



“不是啦,这样才保险嘛!”



“保险?”



“我没跟你说过我身上只有六十八日元吗?”



“说过了呀。”



“所以,一旦你说不请我吃饭,我就把这些当做交易筹码。”



“你太不信任我了。”



“刚才是谁说要系好安全带来着?”



“这二者的含义不一样。”



“是吗?”



“嗯。不过,这样也好。继续吧。”



“还有,小姑娘好像颇有些天分。她颇受一位很了不起的老师青睐,好像今年春假[7] 时还去了趟欧洲呢。据说是那位很了不起的老师带她去的,目的是让她亲耳听一听欧洲的优秀音乐。不知道她本人是不是因此而感到骄傲,总之她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她好像一直在翠中上学,不过请假、迟到、早退的次数很多,并且体育课全部旷课。”



“体育课?”



“对。体育课。我听到这件事之后都笑了。老师为此当着全体学生的面发火批评她。‘你为什么不上体育课?’据说立花樱当场跟老师翻脸,说‘我运动的时候伤到手指怎么办呢?如果一天不能练习弹琴,我就要花三天时间补回来;入伙一周不能练习,我就要花三个月时间补回来。老师你负的起这个责任吗?’”



“哦?”



“那时刚开学不久,竹上因此认定她是个狠角色。据说立花樱生气时会上脸。看到立花樱紫青着脸跟老师吵架时的样子,她觉得这家伙可能会杀人。自那以后,立花樱体育课全都缺席。老师好像也默许了这种情况。虽然没有朋友,不过因为她是那样一个人,所以也没挨别人欺负。大家都对她另眼相待,或对她敬而远之。”



“这样啊。”



我点点头。美佳看着记事本说了声“咦”,然后陷入沉思。紧接着,她用指尖挠着头,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我觉得这家伙跟某人有点像,结果一想,发现她有的像我。”



“像你?”



“在被老师和朋友认定为贱民这一点上,我跟她有点像。”



“是吗?”



“我小时候也是这么乱来的。”



“恩,我听到过传闻。”



“真丢人。”



美佳爽朗地笑了。我很难想象这孩子挥舞着特殊警棍。摆明车马跟成年人打架的画面。我想假如真有其事的话,那时的她肯定会泣不成声。她肯定会非常害怕、思维混乱、不知如何是好,边哭边胡乱挥舞着警棍。



“既然你跟立花樱相仿,那我送你一句忠告。”



“什么忠告?”



“无论面对谁,你最好不要立刻摆出已经做好战斗准备的姿态。因为在你周围的不光是敌人。”



“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是敌人!”美佳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说道:“所谓自己人,一百个人里面只有一个人,甚至更少。只要不是自己人,就等同于敌人。所以,但凡靠近我的人,姑且放倒再说,万一是自己人,我回头再向他道歉不就得了嘛。你不觉得这么做是最有效率的吗?”



“你是认真的?”



“百分之百认真。为什么这么问呢?”



“我还是初中生时曾经想过要对全人类再热情一些。”



“你还是初中生的时候,说起来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我才二十一岁!”我说道,“无论这么说也不可能是十年前呀!”



“差不多吧。要知道人类正在急剧进化,”美佳说道:“朝着极端狂暴的方向进化……”



她还没说完,手机就响了。



“不好意思。”她冲我打了个招呼,拿起手机放在耳边。听筒里传来对方说话的声音,虽然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但我可以断定电话那边发生了冲突。



美佳的表情瞬间变了,变得不再是普通初中生的表情。



“好的,我知道了。没事儿的,没事儿。”



为了让对方平静下来,美佳放慢语速说着。她的眉毛看上去很安详,但眼睛里却闪烁着攻击性的光芒。



“你现在在哪儿?好的,知道了。站在那里别动,我马上过去。什么?没事儿。你知道自己在跟谁通话吗?那点小事儿,没任何问题。交给我了,没问题的。你绝对不能动!不对,不对!你绝对不能藏起来。总之你要待在有人的地方。嗯,我先挂了。”



挂断电话,美佳把记事本和手机放进手提包,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必须要去一趟。”



“情况好像很严重啊!没事儿吧?”



“没事,只是谈恋爱起了冲突,不过对方不太好惹。”



“我跟你一起去吗?”



美佳笑了。



“我认识一百个长得比你更有压迫感的人。带着像你这么帅的男人去反而会起反作用。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



“安全带是吧?我知道啦。”



“那就好。”说着,我从钱包里抽出几张千元大钞。“你不是没钱坐电车吗?”



“多谢。”



美佳冲我一抱拳,接过钱后跑出了小店。我的视线越过正对着美佳后背的镜子,目送她的身影离去。忽然发现我旁边有人正盯着我看,于是我叹了口气。那个位置和我们的位置中间隔着一株灌叶植物,正好挡住我的视线。我站起身,发现男人正坐在对面。



“这次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



“哎呀,”男人笑了。“这次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我刚刚发现。”



“我也是刚来。真是太偶然了!我偶然进到这家店里,偶然发现你也在这里。不,不,这简直是奇遇。”



男人说完坦然地笑起来。他脸皮那么厚,恐怕任何讽刺都不会起作用吧。正想着呢,服务生拿着我放在刚才位置上喝了一半的咖啡喝水来到我面前。



“要帮您移到这里吗?”



“哦,好的。谢谢你。”



“不客气,您请慢用。”



服务生把我刚才消费的账单插进塑料圆筒里,对我行礼后离开。男人面前没有任何东西。他应该不会什么都没点。所以应该是他已经吃完,服务生把餐盘搬掉了。这说明我发现他之前,他已经坐在这里很久了。



“就算你跟踪我,也不会有任何发现的。”



“真的吗?”



“是的,我保证。”



为了传达不想继续跟他交流下去的意思,我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边环视着店里,边端起咖啡杯送到嘴边。男人同样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目光追随着从旁边经过的女服务员,若无其事道:“笠井将会遭到逮捕。”



我不禁把视线转回到他身上。



“恐怕就在这一两天内被逮捕,罪名是杀人。这是我从内部渠道听来的确切消息。”



“唉,这是理所当然的啦。”



这次他的目光追随着另一位女服务生,嘴里嘟囔着,显得很无聊。



“动机是什么呢?”我问道:“发现教授杀死女人的动机了吗?”



“对他们来说,有没有动机都无所谓。”男人说道:“简要地说,笠井心怀杀念实施了杀死女人的行为,并且只要笠井的行为跟女人被杀构成前因后果就足够了。如此一来杀人罪的成立便没有问题了。笠井会被判刑,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会被判多久呢?”



“如果笠井继续保持沉默,将很难获得缓刑。”



“他真的要服刑?”



“恐怕是吧。即使法官考虑到各种情况会酌情量刑,例如反正患者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加上他作为医生所取得的实际成绩,还有他年事已高等,但少说也得判个三四年吧?”



想象着教授在劳改所里的情形——他耸拉着肩膀,周围是冰冷的铁窗——这太容易想象了。我心里慌了。



“为什么?”



虽然明知道问了也没用,但我还是问了。



“为什么教授一直保持沉默?”



“或许他有想隐瞒的情况吧。谎言,无论编的多么完美,总会露出破绽。如果他有事想隐瞒的话,没有比保持沉默更好的手段了。”



“他究竟想隐瞒什么呢?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有隐藏的必要吗?”



或许男人也没有答案吧。我们之间陷入沉默。不久,男人收回在店内四处巡视的目光,转而望着我,改变了话题。



“反正咱们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男人靠着椅背,越发悠哉地说道:“怎么样?能不能让我就令尊的案子正式访谈你一次啊?”



“嗯?”



“可以这么说,那是件很平常的案子。丈夫杀死自己的妻子后自杀了。这正是让问询赶来的记者练习写作的好素材。发表在报纸上也就是十来行字。不过,说实话我是来采访的。大家或多或少都有点上当受骗了,这是事实吧。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妻子红杏出墙呢?还是丈夫债台高筑呢?或者是他们的独生子品行有问题呢?所有的答案都是否。他们夫妻关系和谐,家庭没有任何问题,丈夫工作上也没有问题。可是即便如此,令尊却杀死令堂,然后又自杀了。令尊的自杀,导致那件案子连调查取证都无法进行。嫌疑犯的死亡导致调查取证不了了之,结果使得案件真相不明。总之,那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案子呢?当时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你能就此接受我的采访吗?”



“这是个无聊的话题。”



我正欲起身,男人制止了我。



“你跟令尊见过面,对吧。”



我望着男人,他跟平时一样保持着优雅的笑容,眼神无精打采。



“令尊杀死令堂后自己选择了死亡,那是在见你之前的事了。你见过令尊,是吗?”



是的。那是晴空万里的初夏的一天,我和朋友一起正要走出学校时,看到了站在校门口的父亲。父亲从未来过我就读的高中。首先,我放学时他供职的信用金库[8] 应该还没下班。我想起了早晨的事;最近感觉身体不适的母亲说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我和父亲对此充耳不闻,我们吃完早饭后照常出门了。我没听人说起我父亲到学校来的事,他也没理由来学校。我疑惑地望着父亲。父亲略显害羞地举起手,跟我打了声招呼。



“你跟走在一起的朋友告别后,便随令尊离开了。两小时后,令尊卧轨了。你跟令尊究竟去了哪里呢?你们在那里究竟说了些什么?究竟为什么会发生那起杀人案呢?”



——母亲没有原谅你吗?



我们站在横跨在河上的小桥中央,双肘撑在铁栏杆上。



——她原谅我了。



父亲答道。他翻了翻口袋,取出几枚硬币,将其中一枚扔进下面的河里,而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河面泛起的波纹消失在水流中。



——并且,她原谅我以后,我突然感觉一切都没意义了。



“听说发现令堂遗体的是你本人,是吗?令堂的遗体被放在自家寝室的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头发和衣服都被整理得整整齐齐。在警察局里,你做证说这一切都是令尊所为,然而,这真的是令尊所为吗?这些难道不是你做的吗?”



和父亲告别后,我直接回到家里。果然如父亲所说,母亲死在了床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我甚至想过母亲真美,宛如一直在等待王子的白雪公主一般。



“是我父亲做的。我连母亲的遗体都没碰过。”



“这样一来我就更不明白了。无论多么和睦的夫妇,相互之间总会发生点口角吧。一旦发生口角,便有可能情绪激动,失手杀死对方。等到清醒的时候,对方已经死了。于是杀人者一脸茫然地离开家,稀里糊涂地去见自己的儿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把尸体仔细地整理好,这一点不像是失去理智的人所为。反而更像深思熟虑后觉得实在没办法了才把对方杀掉。这应该是既怜爱对方,又感到无比悲伤,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杀掉对方的人所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令尊就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杀死令堂的。令尊对令堂既疼爱有加,又对她感到无比悲伤。这与感情动摇不同,而是必须有着明确的理由。那么,当时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你应该听令尊说过,对吗?”



“我先走了”



我拿着账单从座位上站起来。男人没有过来追我。或许我的表情相当难看,所以站在收银台里从我手中接过账单的服务生流露出非常害怕的表情。临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男人正盯着我看。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怜悯的神色——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男人脸上有表情真正算得上感情的表情。



男人说得没错,第二天的晨报报道了教授被捕的消息。报道的篇幅不长不短,看来报道本身很难决定自己的价值。面对警察的询问,教授仍然保持着沉默。



我啃着苹果代替早餐,把那篇报道读了三遍,然后打开窗户通风换气。换做往年,现在早就进入梅雨季节了,但是今年,天空却仿佛无心催促淡淡的云层下雨。我想起处在同一片天空下的教授。在狭小昏暗的问讯室里继续保持沉默的他,现在正挺着胸膛呢,还是在拉着双肩呢?



我把平铺着的报纸叠起来。



果然如教授担心得那样,他不能守护立花樱了。下班后去看看立花樱吧。做出决定后,我离开了房间。



[1]喀秋莎是一种女仆头饰,女仆的重要标志之一。喀秋莎来源于托尔斯泰的《复活》中的女主角的名字,因为大正时代松井须磨子出演的《喀秋莎》戴着这种头饰因此得名。以前多是帽子,现在多是蝴蝶结或者兽耳。



[2]日本最早的神明之一,曾经斩杀了八岐大蛇。



[3]日本最早的敕撰诗书,共30卷。



[4]类似中国的拘留。



[5]瑞典柯基犬,原产地瑞典,起源于6世纪。瑞典柯基犬在八世纪时主要由瑞典农场主饲养,最初用来放牧牛群。



[6]株式会社岩波书店,成立于1913年,是一家日本出版社。成立以来,书店不仅出版了大量的学术书籍,并且也出版了岩波文库与岩波新书等丛书,对经典作品与学术研究的成果在日本社会中的普及有所贡献,对文化的大众化发挥了很大的影响。



[7]日本的学生一年中除了寒假和暑假,每年的三月下旬到四月初会有十来天的春假。



[8]由会员出资合作组织的非营利性金融机构。以地区、中小企业金融为经营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