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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有什么事情要通报吗?”



学校的校长渡小姐说着,目光扫过并排站在自己桌前的五个讲师。五个人中有两是学生,一个退休的原小学教导主任,一个家庭主妇,还有一个就是我。渡校长加上我们五个,一共六个人经营着这家亲和(affinity)学院。



俩个学生和原教导主任担任小学部的课程,我和家庭主妇以及渡校长担任初中部的课程。只有渡校长每天都来上班,其他人都是打工的,每周上三到四天班。我们固定在每周一早晨开集体会。



或许是注意到他想发言的表情了吧,渡校长的目光突然停在站在我身边的打工学生身上。



“酒井君,你有什么事吗?”



“这个……其实我上周五跟一个学生谈话了。是小学部的学生,名叫小悠,哦,对了,是五年级的学生,头发长得像这样,大概齐肩吧。”



来这里打工才不过俩周与的东大学生语无伦次。渡校长不停的用手指第二个关节敲着桌子。



“好,我知道了。你说的是小悠吧?岸田悠——那个女孩经常穿红色喀秋莎[1] 套装,上周五穿的是蓝色花纹裙子和白色衬衫。她怎么了?”



渡校长竟然能从五十个学生中记得其中一个人穿的衣服,而且说话很麻利干脆……见她如此,东大学生更没自信了。



“没什么,我……我只是跟她聊了聊,具体情况不……不大清楚……”



“哦?”



渡校长敲桌子的节奏逐渐加快。工龄最长的讲师看着他俩,哧哧地笑了起来。当我和他的目光碰在一块儿时,原小学教导主任笑着耸了耸肩。



“那是上周五的事了,我们只是稍微谈了一会儿。哦,不,整个午休时间我们一直在谈话。”



“我非常认可你的勤奋。那你说说,上周五午休时,小悠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啊?”



渡校长不再用手指敲打桌子了。即便是跟渡校长交往时间尚短的酒井君也知道再这么犹豫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于是他慌里慌张地快速说道:



“她遭受了家庭暴力。好像她父母轮流殴打她。对,她就是这么说的。他们俩人谁都不肯停手。她说她思虑再三,觉得自己只有去死了。”



原教导主任吹起口哨来。



渡校长瞪了他一眼,缓缓问道:“小悠是那么说的?”



酒井君满脸疑惑地看着吹口哨的原教导主任。被渡校长这么一问,他又重新转向渡校长。



“是的。”



“我知道了。这件事就这样吧。其他人还有什么事嘛?”



渡校长淡然地说完这些话后,看向其他讲师。酒井君瞬间呆住了,随后突然爆发。



“就这样了?”他的嗓门都变了。“就这样算了,这究竟算怎么回事儿?她可是遭受家庭暴力的呀!难道我们不该帮她做点嗓门吗?还是说由于这里是私塾,所以不能插手家庭内部的问题?即便是私塾,这里也是集中了不肯上学的孩子们的特殊私塾吧?既然有问题,既然知道问题的原因,我们难道没有义务想方设法帮助她吗?”



渡校长打量着双手撑在桌子上、半探着身子的酒井君。



“我知道岸田悠有问题,但是,我不知道问题的原因。”



“你不知道原因,可是……”



酒井君说道一半,渡校长制止了他。



“‘我遭到了父母的殴打。’她半年前、三个月前也是这样说的。但是,无论那一次,她都是在撒谎。”



“撒谎?”



酒井君受到了出其不意的打击,他重复了一遍渡校长的话。



“你说她撒谎,可是……”



“工藤先生。”



渡校长望向原教导主任,仿佛在催促由他来进行说明。



“我说年轻人啊……”



工藤先生用手搂住酒井君的肩膀。不知道工藤先生自称的柔道五段是否属实,但他搂着酒井君肩膀的手上确实充满无法通过他年龄来想象的力量。



“你以为我们这帮人凑在一块儿只是稀里糊涂地看着这些个学生吗?我们也是千方百计地想要帮助他们。正因为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才忍受着如此低廉的时薪,小心谨慎地工作着。对吧?”



工藤先生看向旁边的熊谷。这个在知名女子大学攻读儿童心理学的二十岁大学生微笑着点点头。



“那我还真得谢谢你们呢。”渡校长自言自语般嘟囔道。



“那孩子自从来到这个地方上学之后,马上就对我们那么说了。那是半年前的事了。她说她每天晚上都会遭到殴打,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不,我也知道你被骗了,因为我们也被骗了。她装的太逼真了。理所当然地,渡校长把她的父母喊来,并且告诉他们,如果再继续施暴,我们不得不报警了。她父母都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可是,那样的事,”酒井君边把工藤先生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推开,边说道:“难道不是她父母在说谎吗?别人说自己施暴,对,就是这样,有父母会承认吗?”



“完了,完了。”工藤先生嘟囔着苦笑起来。



“看来你真的拿我们当傻瓜了。”



“请你不要那样说!”



酒井君令人意外地毅然决然地说道。工藤先生再次苦笑。



“是我不对。我没有学历,却对你的观点带有抵触情绪,请你原谅我吧。”



酒井君收到了工藤先生的诚挚道歉,一脸鄙夷地点了点头。



“我们迷茫了,不知道该相信谁,所以要求她父母允许我们住到他们家里。当然,这是瞒着小悠的。等小悠在自己房里睡着后,我们才让她父母悄悄把我们接进家。我跟柳濑两个人,一直在那里待到小悠临起床前。对吧?”



工藤先生朝我问道。我点头表示没错。



“第二天,我们在学校里问小悠昨天晚上有没有遭到殴打。当时小悠就表演给我们看,那可叫一个逼真啊!她泪流满面,对我们说道:‘老师,你们是不是把这事告诉我父母了?作为对我告密的惩罚,他们整晚都在打我。哪怕我不停地对他们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们都不肯饶恕我,一直打我到早晨。老师,你们真是太过分了!’”



工藤先生模仿着小悠的语调,耸了耸肩。



“根本不可能!我和柳濑面对面坐在那里看着呢。她的表演实在是太逼真了,在那一刹那我甚至真的在想,会不会是她父母其中的一个人背着我们偷偷地潜入小悠的房间去痛打她呢?”



“你说的那种可能性,”酒井君摇了摇头:“没有吗?”



“没有。”工藤先生说道,“从她父母的寝室去她的房间必须要经过客厅,否则过不去。我们一直在客厅里,我们俩都彻夜未眠。如果仅限于那天晚上的话,小悠的确不可能遭到父母的殴打。”



渡校长接着说道:“三个月后,小悠又在说同样的事,我们不可能不分青红皂白便斥责她说谎。虽然她上次说了谎,但这次万一是真的呢?所以我再次让工藤先生和柳濑君去了岸田家。”



“这次我让她带着熊谷的手机,并对她说如果遭到父母的殴打,一定要马上打我的手机,我绝对回去救她的。回头等小悠入睡后,我们再次进入岸田家里。又是彻夜守在客厅里。”



“你的手机没响?”



“要是没响反倒好了。”



工藤先生说得颇不耐烦,说罢又看了看我。酒井君循着他的视线朝我望过来。



只听到工藤先生说道:“响了,很不凑巧地响了。”



“响了?”



“没理由会响啊!工藤先生说道:“我们怎么也想不通,她的父母在这边房里睡觉,绝对没到小悠房间里去啊。然而,我们一接起电话便听到小悠害怕的声音了。‘救命啊!’接下来就是不成句、连续的惨叫声,还听到了被打的声音。我和柳濑君赶紧赶到她的房间里去看。”



“结果呢?”



“小悠正坐在床上。为了尽量不让声音外漏,她把被子蒙在头上,在那里惨叫着呢。她蒙着被子,所以没有察觉我们进来。她用拳头打自己的脚,为了让声音更加逼真,她不断调整手机的角度和敲打的地方,同时拼命叫喊。”



“哈哈……”



酒井君傻乎乎地点点头。但是他可能不知道吧。他不知道令我和工藤先生受刺激的不是这件事。那天夜里,我们假装一无所知,慌慌张张打开了小悠房间的门。



“小悠!”



工藤先生一喊,小悠便掀开了被子,当看清楚一脸迷茫呆然立着的我们之后,小悠……



她笑了。



她的笑容令我们崩溃了。我们没心情斥责她,也没心情批评她。我们甚至都没质问她原因。



我听到工藤先生在旁边“唉”了一声,不知他是在叹息还是在呻吟。我们完全理解了她的笑脸里包含的所有内容——她是超出我们理解范围的生物。



第二天,小悠来到学校,摆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当然,自那以后,我们和小悠之间再也没提起过那个话题。



“除了你,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工藤先生安慰似的轻轻抱着酒井君的肩膀,说道:“所以她才会找上你吧。她跟你说过不要告诉其他老师,对吧?”



“啊,嗯,说过的。可是我想,我不能保持沉默,所以我……”



“对,听到这事之后任何人都不可能保持沉默的。但是,请你保持沉默吧,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就这样吧,好吗?”



在工藤先生的追问下,酒井机械地点头同意了。



“虽然那是谎话,但我们不能因此便觉得没有问题”



渡校长说道。从她说话的语气来看,她是在开导酒井,更是在说服自己。



“没有问题就不会有谎言。但是,小悠的问题不仅是她父母施暴这么简单。我想再花点时间关注她一下。怎么样?



酒井君再次机械地点点头。渡校长也冲他点点头,然后看了看手表,说话的语调也变轻松了。



“各位,如果没其他事的话,今天就到这里今天一天。拜托大家了。”



讲师们各自回到办公桌前。现在刚过九点半,离上课还有近三十分钟的时间。



“上当的不止你一个。”我坐在酒井君隔壁,瞧见他大失所望,于是对他说道:“她演技那么高超,人们基本上都会上当的。”



“除了柳濑君。”我另一侧的熊谷插了—句。



酒井君皱眉道:“柳濑君没上当?”



“对。”熊谷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最初小悠那么说的时候,只有柳濑君没上当……”



我打断道:“别说了!”



“怎么了,难道这不是事实吗?”熊谷说道:“听了小悠的哭诉之后,渡校长曾征求大家意见。大家都很愤怒。大家都相信她,根本没想过她会撒谎,纷纷说她父母太过分了,这事儿该告诉警察……但是,唯独柳濑君不同。柳濑君像这样子用手撑着下巴,说道:‘真想不通啊!’渡校长问他哪里想不通,柳濑君答道:‘她为什么要撒那种谎呢?’当时,工藤先生非常恼火,不断质问柳濑君为何说那孩子撒谎,难道没看到她的眼泪……”



坐在桌对面的工藤先生失笑道:“我当时说了好些废话呢,比如‘你竟然说这种话,算不算人啊?’‘你是不是别人的孩子?’总之,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哦,对了,你为何知道她是在撒谎?我一直在小学执教,对小孩子的谎言当然知道得远比你多。不,我个人觉得比你知道得多。尽管如此,我还是上当了。不得不称赞那孩子的表演能力,所有人都她被骗了,唯独你没上当……我至今仍难以接受。”



“直觉。”我说道:“我说不清,只是那样觉得。”



熊谷讶道:“但是,你当时言之凿凿地说她是在撒谎。”



“真的是直觉。”我笑了笑:“男人对女人的谎言很敏感,反之亦然。”



“是吗?”



熊谷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笑,随后把目光转到自己使用的教材上。



“这就是爱!”



突然传来间宫太太的声音。工藤先生皱了皱眉头。熊谷则装没听到。



只有死心眼儿的酒井君反问道:“那是爱?”



“对,这就是爱,见有人搭茬,四十五岁的家庭主妇自信地点点头:“柳濑君爱着小悠,所以他知道小悠在说谎。”



“啊,柳濑君……”酒井君凑到我面前,低声问道,“难道你是萝莉控?”



间宫太太突然插话道:“不是你说得那样啦。”



这个女人虽然沉默寡言,耳朵却很灵,而且一开口便会喋喋不休。



“那种爱,举个例子的话,好比是父母的爱。柳濑君爱着小悠,就跟我爱着我女儿一样,所以他才会知道她在撒谎我觉得小悠的父母也相当有问题。不知道自己女儿撒谎的父母,已经失去了做父母的资格。我自信能够看穿自己女儿所有谎言。上次……”



“哎呀呀,间宫太太……”



间宫太太说着说着就偏离了关于小悠的话题,眼看着就要进入没完没了地夸奖自己女儿的环节……



“如果你想说她袒护朋友偷东西的事迹的话,这次我来帮你简短地叙述吧。”



间宫太太的滔滔不绝被工藤先生一句话给打断了。



“不是,不是那件事……”



“那么是她朋友被老师歧视、即将被别人欺负,她主动帮助朋友的事迹啦?”



“不是,也不是那件事啦!"



“总之,间宫太太的女儿非常出色,跟斩杀八岐大蛇的素盏鸣尊[2] 一样有很多英勇事迹。逐一道来的话,只怕比《日本书纪》[3] 都要长呢。”



“哈哈。”酒井君赞同地点点头。



正当熊谷苦笑、间宫太太准备反驳工藤先生之时,渡校长突然说道:“有什么事吗?”



我们顺着渡校长的目光望向办公室门口,只见美佳正站在门口。



青井美佳,初中二年级生,来这里上学快半年了,曾接受俩次辅导教育[4] ,俩次都是因为在繁华的大街上打架。不过那都是她来这里之前的事了。据说俩次打架的对象都是喝醉酒的公司职员,并且对方都被送进了医院。人人都说美佳的书包里总是藏着一根碳质的特殊警棍,但我从未向她确认过。



美佳看着我,仿佛在询问我。



我不禁问道:“怎么了?”



她皱了皱眉。



当她双眉间出现皱纹时,她那小巧的面庞看上去就像饱受折磨的斯皮茨狗[5] 的脸。



“你昨天夜里不是打电话给我,说有话要对我说吗?”



哦,我想起来了。



“对对对,不好意思。”



“你太过分了,人家还满怀期待地穿了件新内裤来呢。喏,要不要看看?”



美佳说着,往上拉了拉超短裙的裙摆。从她所处的位置来看的话,会发现她调戏的不是我,而是她视野边上的酒井君,酒井君正痴痴地望着她的腿出神。



“别闹了!”



我用目光知会渡校长,而后站了起来。



我走出办公室,坐在走廊里紧挨着门口的长椅上。美佳一脸轻松地坐在我身边。或许是阴天的缘故,我们在荧光灯下的身影倒映在走廊对面的玻璃里。挑染的几缕白发、粉红色的口红、鲜艳的绿色眼线。玻璃中倒映出的十四岁女孩,年纪看来比二十一岁的我还要大。



“我想跟这个人联系一下。”我对美佳说道:“她是个初中女生,名叫立花樱。”



“立花樱……”美佳嘴里念叨着:“哪个学校的?”



“我来看看。”



我从钱包里取出教授给我的字条。



“翠川女子学院,知道吗?好像是横滨市的私立学校,她是这个学校的初二学生。”



“翠中啊!”说完,美佳朝空中望去。她这是从沉睡在自己头脑中的庞大的“朋友名单”中筛选相关人员吧。不一会儿,美佳掏出手机按了几个键,然后点了下头:“有了,要说翠中的话,我倒是差不多有俩个朋友,我来帮你问问。”



必须翻手机电话簿确认后才能想起来的人不能称之为朋友,还有,朋友是不能用“差不多”来衡量的。但是,凭我这两年多来的经验,我知道这种事情就算是她弄错了,我也不能说出来。她们有她们的世界,那里有那里的理论和规范。



“随便哪个都行,能不能介绍我认识一下?我想直接跟她见面,问她些话。”



美佳用疑惑的表情抬头看着我。



“是一些棘手的话题。”



“棘手的话题?”



“我会记着你的好的。”



“就这些?”



“我请你吃饭,还有饭后甜点。”



“这还差不多。”美佳说完站了起来。她刚站起来,手里拿的手机就响了。“今天夜里之前搞定。”



美佳都说道这个分上了,我索性就相信她会在今夜之前谈妥吧。在家住东京近郊的部分中学生中,美佳近乎成了一种传说。据说有人在高价出售美佳的手机号码,而且这似乎并非空穴来风。



——有困难时,找她就行了。



美佳的人脉在与自己意志无关的情况下不断扩大,好像她也乐此不疲。她给没钱的孩子介绍既安全又收入不菲的零工;给离家出走的孩子安排适当的住宿地点;当两伙人起冲突时,她便派出能够居中调停的人。一起纠纷解决带来了新的人脉,而这种人脉又可以用于其他纠纷的解决中。美佳本身并没有因此得到任何好处。作为值得信赖的纠纷解决人,美佳只是拿着不断响起的手机,往来穿梭于各条街道之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从事这份工作,恐怕她本人也不明白吧。对于初二学生的这种生活方式,有的成年人皱皱眉头指责说“是不健康的”,也有的成年人笑着说“这种生活不是挺奔放的嘛……”我对这两种说法都不认同。只是,每当我在教室里看到美佳那张恬静的睡脸时,我便会觉得心痛。



“有消息会通知你。”



丢下这句话之后,美佳边讲电话边朝教室走去。



在最近突然如雨后春笋般增多的私塾中,亲和学院有着特殊的地位。那些喜欢说三道四的人好像把这里叫做“最终处理厂”——那些连专门接收退学学生的私塾都适应不了的孩子们都云集在此,如果他们在这里还掉队的话,那他们将从社会上彻底无处容身的“最终处理厂”。



我在这里干什么呢?



有时候我会这样想。



“想方设法为他们做点事情……”



工藤先生如是说。也许这也是真的吧,也许工藤先生真的希望设法为他们做点什么吧。熊谷也是,酒井君、间宫太太、当然还有渡校长,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呢?



——那些人是掉队的!



当然,他们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自然有他们的理由。或者在学校收到欺负,或者父母不和,或者自己跟父母不和,或者因为说不清的排挤或被排挤感,或者因为对社会的不协调感,或者无论如何都提不起精神来。



但是,我欠缺想方设法帮他们做些什么的热情。我甚至想过,他们这些人不也是想着自己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吗?对我而言,这只是一份时薪九百日元而且不需要交通费的临时工作,我就算不做这份特殊工作也无所谓。只要有一份从我租住的公寓上班比较方便,薪金可以支持我最低限度生活的工作,无论干什么都可以。



刚开始打工没多久时,我曾如实跟渡校长讲过我没有长期坚持的自信。



“可是你不会放弃的,恋爱不也就是这么回事吗?”



眼看就要四十的渡校长,说到恋爱时爽朗地笑了起来。



渡校长几乎不化妆,头发随意扎在脑后,全然没有女人味,甚至没有母性的感觉。她看上去给人一种顽固的感觉,死活就是不让大家从她身上瞧出那种母性的存在。



“恋爱?”我说道:“我想或许我不会谈恋爱的。”



“你绝对会。”渡校长断言:“你对这份工作很满意,而且这份工作很适合你。”



当真如此?



我环视教室,怔怔寻思。



理论上可以容纳四十人的教室里,坐着二十二个初中生,他们彼此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没有人站在讲台上威风凛凛地讲课,他们基本都是自习。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中间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学什么各自随意地看着自己随便选定的教材进行学习。有的学生边翻词典边读英文原版的推理小说;有的学生在阅读岩波文库[6] 的哲学书;有的学生边看乐谱,边用耳麦听硬摇滚乐。这些都还算是好的了。有的学生一直在做填字游戏;还有的学生一直手持握力器在锻炼握力;大部分学生则趴在桌子上睡觉。



渡校长评价到:“这就是连带感。”



“首先,你来到了学园。然后你来到了教室,看到跟你一样坐在那里的学生,你自然就会有连带感。我觉得你希望以这种连带感为起点,重筑于社会的关系。”



我不知道渡校长对这番言论自信到何种程度。有时候,她的自信可以当做固执的信念来听。以我看来,他们之间根本不会有连带感。尽管他们拥有同样的时间和空间,相互之间却完全独立。哪怕是午休时,他们都没有对话。放学后几乎没有谁结伴回家。但是,他们每天都来上学,基本不缺课。我曾就此询问美佳。



“完全看不出来你们会愿意来上课,但你们为什么到这来来呢?”



“就我来说,”美佳说:“这样可以让父母放心。我不想让父母担心,所以才来到这来。如果他们因此不再担忧我,那就行了。”



“嗯。还有呢?”



“不用去讨好任何人。”



“哎?”



“在学校里的话不是很烦吗?有自己的朋友圈子,还有厕所朋友,既要把友情强加给别人,还要接受别人强加给自己的友情。那都是为了享受学校生活而为。不过,在这里的话,这些都免了。反正哪里都不高兴,却要在学校里强颜欢笑,实在太可笑了。这里的学生都深知其中的道理。我们在玩的时候,可以和想玩的人一起、在自己想玩的地方玩。”



“就是说,你们是在忍耐?”



美佳有点吃惊地噘着嘴巴看着我。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你觉得还有别的什么吗?”



——你觉得还有别的什么吗?



我的目光再次扫过正在忍耐中的二十二名学生。从他们相互间保持的微妙距离中,我可以感受到一种奇妙的紧张感。他们仿佛觉得,相互间的距离如果再近一点的话,便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也认为他们想的很对。渡校长以固定的步速在课桌间来回走动。开始上课时渡校长肯定会说“有问题的话请提问”。然而,没有学生问她问题,至少我没看到过。即便如此,整个上课期间,她仍然非常有耐心地在课桌间走来走去。学生们无视如此作为的渡校长,甚至连坐在最后排的间宫太太和紧挨着门倚靠在墙上的我也被他们无视了。不,说我们被无视甚至都不准确。并非他们努力无视我们的存在,而是他们脑海里根本没有我们的存在。我们自以为是的、跟学生们比拼耐心的工作一直会持续到下午三点。



一到三点,埋头看书的男孩儿便“啪”一声合上书。这仿佛是约定好的暗号一样,此后大家开始各自收拾准备回家。男孩儿把书塞进书包,一声不吭的站起来走出教室。那种感觉像是从站台的长椅上站起来,坐上已经进站的电梯一样。不说“再见”,也不说“下次见”,没什么客气的,也谈不上态度冷淡。他甚至感觉没必要说“再见”。如同等电车的乘客不会跟站台上的垃圾箱道别一样,他们也没跟我道别,直接走出教室。其他学生们也都一样。我们逐个目送他们离去,心情如寂寥的站台上目送末班车离去的垃圾箱一样孤寂。



“再见。回头打电话联系。”



今天唯有美佳跟我打了声招呼才离开教室。渡校长满脸笑容地望着我们。



“不能以我们的标准来衡量啊!”这也是渡校长的口头禅。



她边说口头禅边重新摆放学生们用过的桌椅。我和间宫太太也一起帮她。



“他们不用急,毕竟还很年轻,浪费一年两年都没关系。”



用拖把简单打扫后,我们出了教室。在临近L形走廊的拐角处,我突然有种被人盯着看的感觉,于是朝走廊尽头的窗户望去。二楼窗户外堆满了杂物,透过窗户看不到外面的任何东西,只可以在荧光灯照射下的走廊里的长椅倒映在玻璃中。我恼怒地转过走廊拐角,朝长椅望去。那里坐着一个男人。渡校长和间宫太太看都没多看一眼,径直从他面前走过,走进办公室。她们或许认为那是在等学生放学的父亲或是哥哥吧。虽然我停顿了瞬间,但随后便紧跟在二人身后。



“令尊,”当我从男人眼前走过的那一刻,男人说道,“太可怜了。”



我回头朝男人望去。他明明感受到我的目光,却把手伸到盘在一起的双脚前,在休闲裤的裤脚上轻拂了两下,仿佛那里有灰尘似的。



我反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男人坦然地扫了我一眼。“只是吊唁罢了。令尊太可怜了。”



我试着回忆起他的名字,却想不起来。而且,我不想再次询问他的名字。



“你……”我无奈道:“你认识我父亲?”



“很遗憾,我没有直接见过他。”男人微笑道:“我没有采访过发生在令尊身上的案件……不过我很吃惊。”



男人双手抱在脑后,仿佛在自言自语,继续旁若无人地说道:“我调查了去拜访笠井的年轻人,发现他竟然是五年前杀死自己妻子的杀人犯的儿子。就是说,他母亲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给杀了,并且他父亲在犯罪后马上自杀了。天哪,我简直惊呆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家父的事情跟教授的案件无关。”



“是吗?”男人反问。



“是的。”



“这么说来,”男人说道:“那你还真是跟杀人犯很有缘分啊!杀人犯呀,普通人恐怕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个,他们只有羡慕你的份儿了。不好意思,我失礼了。”



男人笑了笑。



“因为我想,像我这样的人,哪怕身边有一个杀人犯,我都可以慢慢采访了,真是太难能可贵了。”



“杀人犯,杀人犯,你从刚才就一直在重复这个词,”我说道:“的确,家父是杀人犯,但是,笠井教授不是杀人犯。哪怕教授致人死亡,仅凭这件事就能用杀人犯来形容他?你说话应该慎重一点吧?特别是像你这种从事语言文字工作的人,说话更应该慎重!”



“的确,”男人竖起食指,边说边多次用食指对我指指点点:“我的确说错了。杀了人不等于就是杀人犯,你说的没错。杀人既有过失而死,又有伤害致死,既有帮助他人自杀,还有受人委托杀人的。但是……”



多次指向我的食指,刚伸出来便突然停住。



“但是此案件,我认为是杀人案件。与尊严死和安乐死无关,那是百分之百纯粹的杀人案件。这件事我的看法。”



“我真搞不明白,”我说道:“你究竟凭什么如此判定呢?”



男人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我昨天在埼玉县。”男人说道:“志木市,你知道吗?那里发生了一起杀人案。我在那里采访呢。犯人是一个二十岁的专科学校学生,被杀的是与他高中同级的女生。两人好像是因为女生提出分手而发生了争执。被害人早就想分手了,可是男生不肯放弃。他整天像个癞皮狗一样缠着她,结果对方还是不肯接受他。当他得知这一情况后,就用刀子……”



男人用手指在自己喉咙上画了一道线。



“当他们被发现时,男生身上沾满了被害人的鲜血,她正躺在女生的尸体旁,爱怜地抚摸着女生的头发。恶心吧?他们是一大早被发现的,好像是被一位遛狗的老人发现的。老人说自那以后他就不能生吃东西了。这里,喉咙被割开了一个大口子,仿佛有另外一张嘴。场面很刺激吧。”



“那又怎样呢?”



“他是杀人犯,对吧?”



“是啊。”



“与此同理,我认为笠井也是杀人犯。大家都被他的头衔给迷惑了。医科大学的教授,脑神经的权威。那又如何呢?不管他是教授还是权威,都跟那个专科学校的学生一样同为人类。既然专科学校学生杀了人,那么他杀人一点儿也不足为奇。以这种眼光看来,这件事教授极其单纯的、常见的杀人案。如果你客观地看待这种情况,就不该有其他解释。对吧?”



“假如真如你所说,”我说道:“那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笠井教授非要杀死那位患者不可你?难道说他被患者抛弃了?或者还有其他理由?”



男人大笑起来。



“哈哈哈……”他笑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大声朗读这些字。



“原来还有这种可能啊。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写出一篇非常有意思的报道了。”



男人发出生硬的笑声。许久,笑声戛然而止。



“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专程登门拜访,你能不能告诉我,笠井为什么要杀死那位女性呢?”



“动机,”男人说道:“应该有的。他肯定有动机,只是现在我还没有发现。”



“还没发现。”我笑了。“喂,你所说的杀人犯可是笠井教授啊!他不仅仅是职业医生,也不仅仅是学者,作为一个人类,他赢得了绝对的尊敬。要知道,他不仅比一般人优秀得多,而且无论是社会环境还是经济环境都优越得没得说。生活在如此优越环境中的人,如若她带着明确的意图去杀人,那么他应该有强烈的动机,那是一种压倒一切的强烈动机。难道你没发现他的动机吗?”



“你的说法绝对没错,”男人起身:“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会再来拜访你的。”



男人仿佛在向一起跳舞的女士行舞蹈礼一般,对我微微躬身行礼,而后朝连接外部楼梯的大门走去。小学部也已经下课了,学生们零零散散地走过来,他们超过男人,从大门走出去。



“怎么了?”



熊谷混在学生们中间走过来,顺着我的视线朝大门望去。



“没事,”我说道:“没什么事。”



“你还好吧?”



熊谷担心地盯着我的脸。



“我脸上有东西吗?”



“这里。都起皱纹了。”



熊谷用手指揉着我双眉间的部位,似乎想把我的皱纹抹平。



“哦!”我笑了“没关系的!”



酒井和工藤先生也从教室里出来了,熊谷赶忙把手缩了回去。或许工藤先生已经发行了我和熊谷的关系,他一边暧昧地笑着,一边若无其事地大力推了我的肩膀一把。



我们四人结伴回教员休息室,路上我想起了父亲。



“绝对不要使用!”



父亲临死前在电话里对我说。



“那是诅咒!现在看来已经再明确不过了。那就是诅咒!所以……”



现在想来,这就是父亲的临终遗言。



“所以,绝对不要使用!”



父亲好像是在站台上,电话里已经可以听到下行列车进站的广播了。当时我要说些什么的,现在却忘记当时的自己要说什么话了。然而,父亲在我说话前便挂断了电话。当时我对父亲说些什么好呢?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



夜已深,美佳指定的这家咖啡馆依然宾客盈门。店内有基础墙皮脱落了,隐隐露出里面的混凝土——这些地方挂着几幅石版画,店内唯一的灯光照在这些石版画上。石版画的主题全是裸体黑人女性。



在这个凸显出数名裸体黑人女性的狭小空间里,激荡着大约三十年前的情歌。我坐在廉价的塑料椅子上,喝着平淡无奇的冰咖啡。



现在还不到十二点。店里大部分客人看上去只有十几岁,不知他们是从涩谷或新宿回来呢,还是要浩浩荡荡地出发去那里呢?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索然无味的表情,他们或聊天,或大笑,或吸烟,或喝酒,或议论女生,或被男生议论。



乐曲转换的间隙里,从四面八方响起各种各样奇妙的手机铃声。



我回忆起自己当年的情况。发现他们跟那时只看重穿着打扮、却不会打扮的我很相似。不过跟当年的我比起来,他们看上去显得更无聊、更不幸。他们看起来拥有更加固执的信念:我们有权利让别人那么看待。



“这里有人吗?”



有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于是我回过头去。有个女生手里拿着盛满酸橙汁的饮料瓶子,指着我前面的座位,在我耳边大声喊叫。我不知道她精心化的妆对她来讲是成功还是失败。青白相间的眼影令她看起来非常滑稽,同时也令人体会到她的寂寞。散落在眼睛周围的眼影,令人看起来像刚哭过一样。



“不好意思,人马上就来,我正等着她呢。”



我凑近她耳边大声喊着。她瞬间流露出受伤的表情,但很快便恢复正常。



“这样啊,那,再见吧。”



女生迅速转身离去,很快便和另外两个结伴而来的男生搭上了话,他们坐的地方和我这边隔了三张桌子。他们好像很谈得来,其中一个男生给她让了个地方,她像条泥鳅似的挤进刚刚让出的位置里。她的身体挤在那里刚好合适。三个人简直像十年未见的幼儿园同学重逢一样。他们相互之间毫无防备,却给人一种不协调感;他们看上去非常高兴,其实他们的关系却十分脆弱。



突然,门口吹进一股冷风,我朝门口望去。正赶上乐曲转换的时候,“吱呀吱呀”的开门声响彻整个小店,店内好几个人都朝入口处看去。用身体挤开铁门的女孩瞬间因为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而感到畏缩,但她马上重新振作起来,环顾店内。大部分望向入口的视线都没有移开。也许用“漂亮”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坚挺的鼻梁、饱满的额头、男生般的短发、已对眼角微微上翘的双眼皮大眼睛,让人联想到刚出生的食肉动物。构成她的每一部分都太锋利,太富有攻击性了。她穿着一条宽松的牛仔裤和略有点脏的球鞋,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她的打扮并不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眼球,然而她仍然具备吸引别人目光的力量。与其说那是一种吸引力,毋宁说那是一种反弹力。那种想要区别自己和别人的意志,仿佛极光的注视,仿佛准备从悬崖跳下去一样,深吸口气,用力抬了抬肩膀。已经迈进店里的她,径直朝我走来。



“你是柳濑吗?”



她怒视着我问道。我感觉到她好像就是我要等的人。



“是我。”我有点被她震慑住了:“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后半部分话淹没在重新响起的音乐中。



我伏到桌上,对坐在我对面的她再次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里只有你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



她大声答道。



我环顾四周,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你喝点什么?”



我用双肘撑着桌子问道。



“水!”她也用双肘撑在桌子上回答。



我站起来朝位于店内角落的吧台走去。吧台里的男人收了我四百日元,帮我倒了杯加冰块的矿泉水。男人的脸晒得黝黑,黑得让人难以接受,他留着一头雪白的头发、耳朵、鼻子以及嘴唇上串了一些银色的环子。也许他觉得自己像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不像日本人就行了。实际上,他看起来不像日本人,甚至不像人类。要么是神弄错了,要么是遗传过程出错了,要么是环境污染所致,总之,他看起来像是因某种程度的失误导致产生的新物种。



我接过玻璃杯想他道谢,结果他像听不懂日语似的朝我耸耸肩。我拿着玻璃杯走回座位。她正像一尊雕像似的坐在椅子上,既不随着音乐节奏扭动身体,也不看其他客人一眼。她笔直地朝前坐着,脸上一副店里的一切与她无关的表情。



我把玻璃杯放在桌子上,她的嘴巴动了动,挤出俩个字“谢谢”。难怪她叫竹上啊!估计她是翠川女子学院立花的朋友。



“我认识的人中有一个人跟立花是朋友。不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哦。”



晚上九点多美佳打电话到我家时说。



“立花好像没什么朋友。就连这个人,据说也只是在班里跟她一起坐在前排而已。”



“你……”我说道:“跟立花小姐熟吗?”



她喝了口水,然后点点头。



“真难喝!”



她嘟囔着把玻璃杯放到远处,仿佛杯子里会发出难闻的味道似的。



“立花小姐是个怎样的人呢?”



“在此之前,”她用右手向我一指,“你是谁?我没理由跟毫不认识的人谈我朋友的事。”



“那倒是。”说完,我略微思考。本来可以撒谎的。但不知为何我犹豫了,兴许是因为包围着她的紧张气氛吧。我看了眼她推开的玻璃杯,觉得自己所有的谎言都会被她识破。并且我感觉她一旦揭穿我的谎言,便将不再说任何话,进而转身离开这里。



“我是受人所托,”我斟酌着措辞,谨慎地说道,“他非常担心立花樱的情况,因为她刚失去母亲不久。但是,他却因为某些事而不能直接跟立花樱联系。”



她满脸疑惑地看着我。这也难怪,我自己都觉得这些话很可疑。



“他拜托你什么了?”



我被她问得无言以对。我自己都不知道教授究竟想拜托我什么了。



“他没拜托我具体的事情,只是让我帮帮她。”



“帮她?”



“是的,帮她。”



她“哼”了一声,把头扭过去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是笠井吧!”



“嗯?”



她把头转向我。



“是笠井教授吧?”



“啊,对。是的。可是你……”



“你跟那老头说,我不需要他照顾!”



她轻轻挥手示意“再见”后,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