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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2)


被熊谷如此介绍,沟口君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或许他在为熊谷没有把自己当成她男朋友来介绍感到不满吧。



我向沟口君打了个招呼,说道:“你好。”



“初次见面,”沟口君对我鞠了一躬。“请多多关照。”



我们互相寒暄的同时,熊谷跨过护栏来到我身边。



“怎么了?”她又间了我一遍。



我想回答“没什么”的,但转念一想,这样的答案会伤害沟口君。一个男人没事儿却跑到熊谷这里来,沟口君肯定会受刺激。



我含糊道:“有点小事。”



熊谷反问道:“有点小事?”



沟口君见我说话支支吾吾,知趣地说道:“那我先回去了。”



“麻烦你特地送我回家,真是不好意思,你肯定绕远了吧。”熊谷说道:“本来想请你上来喝杯咖啡呢。”



“算了,不上去了,很晚了。”沟口君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再见。”



“好的,再见。”



沟口君对挥手跟他道别的熊谷微微一笑,又向我鞠了一躬,这才上车。



“咱们走吧?”



宝马车刚启动就碰到了红灯。



车开走后,熊谷问道:“有什么事?”



“没事,”我说道:“没什么事,只是想见你了。”



“你好像很疲劳嘛,”熊谷抬头从下面望着我的脸。“怎么了?”



“没事!”我笑了笑。“真的只是想见你了。”



“真的?”



“真的。”



“不说了,先上去吧。”



熊谷说着便朝公寓走去,我跟在她身后。熊谷插入钥匙后,自动门欣然将我们放行。



我望着打开了的自动门,忍不住道:“辛苦了。”



熊谷间道:“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走进狭小的电梯,我突然闻到一股从未闻过的味道。



“香水?”



按下“关”后,我问熊谷。



“啊,嗯。”熊谷点点头。“刚才的沟口君,是我的大学同学。”



“唔……”回过神儿时,我察觉熊谷正凝视着我,不禁问道:“怎么了?”



熊谷摇摇头表示没事,随后抬头看着楼层指示灯。



“他昨天才回国,给我买了香水当礼物。我刚才擦了点试试。”



“哦。”



进屋后,熊谷换上平时在家穿的宽松无领睡衣。



“冲个澡吗?”



我立刻问道:“一起吗?”



熊谷摇了摇头,郑重答道:“今天不行。”



我只好点头,“噢”了一句。



“我先洗,行吗?”



“当然可以,这是你家嘛。”



当我洗完澡走出浴室时,房间里的灯都熄掉了。熊谷背对着我缩成一团。可以听到她轻微的喘息声。她可能不知道吧,当她真正睡着时,甚至连轻微的喘息声都没有。



我明白了熊谷的用意。为了不吵醒假寐的她,我蹑手蹑脚走近,轻轻钻进被窝躺在她身边。我该继续撒谎还是该说实话?正寻思间,熊谷的喘息声消失了。



“他……”



熊谷翻了个身,面朝着我,开口说道。



“他?”



“就是我的大学同学——沟口君。”



“哦。刚才听你说过了。”



熊谷紧盯着我的脸,重复道:“大学的,同学,沟口君!”



“那又怎么了?”



我不明就里地问了一句。



熊谷一叹。



“你累了。”



“什么?”



“柳懒君,你绝对累了。请你睡觉吧。”



“哦,好的。”



“晚安!”



熊谷背对着我缩成一团。她摆出这种姿势是不想让我从背后抱着她,她正用全身拒绝着我。她为何如此生气呢?我应该盘问她跟男朋友在一起的事吗?但是,我不希望熊谷在和我交往的过程中受到束缚。



熊谷睡着了,不再刻意喘息,只是身体时不时颤动几下。



她额抖着翻身面朝我,把身体缩进了我的怀里。她双眉紧锁,一脸痛苦的样子,怕是做了噩梦。



“没事的。”我用手抚着她的头发,劝慰道:“没事的,别怕。”



但是,熊谷脸上的痛苦丝毫没有改观。



为什么人类……



我用手指抚摸着熊谷紧锁的双眉,就像她曾经抚摸我的眉毛一样,思考着。



为什么人类不具备进入睡在身边的人的梦里的能力呢?为什么人类会优先具备直立行走这种可有可无的能力呢?为什么人类会满足于语言这种幼稚而拙劣的能力呢?



我想,人类肯定是搞错进化方向了。



翌日,我和熊谷一起去亲和学院上班。无论是起床后,还是在电车里,还是走在路上,她都仿佛在思考着某些其他间题。



她既不同我讲话,也不允许我同她讲话。我们一路无话,到了学院后,最终还是我忍不住说话了。



“昨天夜里,”我说道:“你做什么梦了?”



“做梦?”



学院外面的台阶上散乱地堆放着啤酒瓶子。熊谷上了一层台阶,转过头诧异地看着我。



“你的表情很痛苦。做噩梦了?”



“是啊,”她点点头。“我梦到在海里游泳了。人非常多,人们成群结队地朝同一方向游省,像碧蓝的大海中涧游的鱼儿一样。”



“好像挺有意思的,”我说道:"我也想加入其中。”



“柳濒君也在里面。”熊谷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就在我旁边呢。”



“那真是太好了!”我做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给她看。



“真想跟你做同样的梦啊。可是我却做了个行走在沙漠里的梦。明明是沙漠,却到处都是建筑物。我肚子饿了,喉咙也干了。我想进入建筑物,却怎么也进不去。到处都是自动闸门,自动门把我挡在外面,并对我说‘没有钥匙进不去’。”



我说着笑起来,但熊谷没有笑。



“我想和游在我身边的你说话,”边爬台阶边继续说道:“一张嘴,海水就灌进嘴巴里,还差点淹死。我非常痛苦,伸出手向你求助,你却没注意到我。无奈之下,我只好跟大家一样默默游动,机械地游,就像是没有游客的旋转木马。我渐渐感到悲哀,越来越悲哀,于是抓住你的手腕。可你呢,却用一副嫌弃的表情看了我一眼,把我的手给甩开了。”



熊谷爬到台阶顶部,转身用满含责备的眼神俯视若我。



“都是我不对。”



尽管觉得她说得毫无道理,但我仍然向她道歉。



“我肯定没注意到那人是你。”



“现在才道歉,晚了!”



熊谷说完便快速走进学院。



教室里还是老样子。美佳一如既往地趴在桌子上睡觉;平时总是听音乐的学生今天也在听音乐;一贯在做填字游戏的学生仍然在做填字游戏;良二与往常一样,今天也在看书。我学若渡校长的样子在教室里转了一圈。当走到良二身后时,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他身后看了一眼,他正在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我不由得停下脚步。《罪与罚》啊!良二发觉我停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为了不影响其他学生,我压低声音说道:



“一、改邪归正去自首,下定决心补偿自己犯下的罪行。二、做个真正的恶人,把偷来的钱当作自己的东西,却佯装不知。三、不借助他人的力证,自我惩罚。”



良二什么都没说,再次回过头去看他的书。他的脸上既没有表现出迷惑,也没有表现出嘲讽,仿佛回头看的地方没有任何人一样。



渡校长用目光向我询间是否有帮忙的必要,我摇了摇头。我并不认为有渡校长在,情况就会发生好转。



结果,直到午休之前,良二一直在看那本书。一到十二点,良二便和其他同学一样自动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在教室门口喊住了他,邀请他到附近的咖啡店。



在与学校一街之隔的咖啡店里,年届中年的老板独自打理着整个店面。不论什么时候去,那里都几乎没有客人。我喜欢那里安静的环境和味道相当苦的自制混合咖啡,因此有时会到那里坐坐。据说老板以前是外贸公司的员工。这位在经济高速发展期[1] 曾经战斗在最前线的企业战士,因老婆突然去世而辞职,凭借仅有的一点退职金开了这家咖啡店。我把分数次听到的老板叙述自己往事的话串在一起,便有了上述老板本人的经历。



我和良二面对面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从这里可以看到马路。我们手里拿着菜单。说是菜单,其实上面只有意大利面。我点了肉糜沙司面,良二点了辣椒沙司面。老板拿着点菜单回到前台后,很快给我们送来了小份的蔬菜色拉。我和良二许久没有说话,各自用筷子夹着自己盘子里的蔬菜叶。良二用手指擦了擦嘴角流出的沙司调料,并迅速舔了舔。我很难想象他每天晚上挥舞着刀子袭击他人的样子。



“昨天你母亲到学校里来了。”



我吃完自己的蔬菜色拉,等良二也吃完他那份后,对他说道。



“我听我妈说过了。”良二说道:“她对我说她跟柳濑老师你谈话了。她还说如果她是你的话,说不定就能理解我了。”



“理解我了。”——良二重复着这句话,缓缓笑了。



“我妈好像变得很高兴了,但在昨天前她还是一副害怕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怜呢。柳濒老师,你到底对我妈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我说道:“我只是对她说她和你是各自不同的独立的人而已。”



良二问道:“就说了这么多?”



“对,就说了这么多!”我点点头。



良二显得有点困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问道:“我妈一直在为这件事烦恼吗?”



“大人当然不会为那么抽象的事而烦恼啦。好比他们无暇去为天空的清澈透亮而流泪一样。你母亲烦恼的是其他的、更具体的事情。”



良二笑道:“瞧你说得煞有介事的样子。”



老板把我的肉糜沙司面和良二的辣椒沙司面端了上来。



“听点音乐吗?”



老板望着半空间我们。



“嗯,好的。”



老板微笑着回到前台,在角落里的音响上操作了一番,店里立刻响起了加利福尼亚轻快的爵士乐。



“你都知道的,我就直说了。”我说道:“你家附近频发变态袭击狂袭击行人的案件,你母亲认为你就是犯人。渡校长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怎么看呢?”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有没有想过去自首?”



“没有。”



“如果这样的话,”我拿起叉子,说道:“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就去报警。吃完肉糜沙司面喝完餐后咖啡,我马上去报警。”



“看来我是无法阻止你了。”良二拿着叉子,说道:“任谁都会那么做的。”



我没有从正在吃辣椒沙司面的良二身上感受到任何紧张感。可能他真的不打算阻止我吧。



“我就搞不明白了。”我说道:“我不认为你是个好孩子,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富有同情心的孩子,所以,你做出任何事,我都没理由吃惊。但是,你为什么会成为变态袭击狂呢?那样做不是毫无意义吗?你去砍那些路过的、素不相识的路人有什么乐趣吗?”



“砍那些路过的、素不相识的路人有什么不妥吗?”



他一句话噎得我说不出话来。我们手持叉子对视良久。



“如果要我说的话……”



我话音未落,良二就又开始吃起辣椒沙司面。



“我可要说一些枯燥无聊的理论了,比方说善啦、恶啦、常识啦、良心啦,等等。”



良二嚼着面条,嘟囔道:“无聊。”



“之所以不去做强盗,是因为我并不是特别想要钱;之所以不杀人,是因为我觉得如果杀了某个人,那人会很可怜。”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说道:“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因为那是犯罪。”



“你是想犯罪吗?”我问道:“如果你想犯罪的话,那你可以到那边的超市去偷东西啊!”



“不对,不对,不对!”良二说道:“搞了半天你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啊。”



“那你就给我说明白点。”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罪恶,如同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善良一样。如果某种行为没有价值,那么这种行为剩下的便只有意义了。进行这种行为和不进行这种行为,到底有怎样的意义呢,你明白吗?”



“继续!”



“之所以不犯罪,是因为一旦犯罪,在这个社会中就会受到不利的待遇。但是,前提是只要遵守规则就能享受到公正的待遇,如此一来规则才会有威慑力。我们这一代人享受不到这样的前提。不论我们遵守规则,还是不遵守规则,我们都会受到不利的待遇。”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是少数派。”



“少数派?”



“老年人的数量增加得太快了。”良二把红辣椒拨到盘子角落。“而且以后会更多。这样一来,我们身为少数派的年轻人就必须赡养那些老人,无论我们是否愿意。不幸的是,我们生活在民主主义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多数派的意愿受到尊重。那些讨好身为多数派的老年人的政客们通过选举聚集在议事堂[2] 里,接二连三地将一些阿谀奉承老年人的政策变成法律。只要社会还按照这种法律来运转,那我们将来就不得不任由老年人摆布,不得不按照他们的意愿生活。他们肚子饿了,我们要给他们饭吃;他们腰疼了,我们要送他们去医院;他们无聊了,我们要给他们建游乐场……”



良二耸耸肩。



“为了满足老年人任性的需求,我们就会在崇高的民主主义的名义下,在伟大的尊重多数人意见的名义下,持续不断地受到他们的压榨。那是多么无聊的事啊,柳濑老师你明白吗?就拿现在的国债赤字来说吧,数额庞大的贷款到底由谁来埋单呢?政客吗?企业家吗?别开玩笑了。等报应来临的时候,那帮老家伙早就进棺材了。”



“你是为了报复才成为变态袭击狂的?”



“错!你都听了些什么呀?”良二皱眉。“正因如此,如果我们想按照自身的意志生活,就唯有去跟眼前社会不同的另一个社会,就唯有否定这个社会的根基。所以,这是我的通告——我没兴趣生活在这个社会,我不承认管理着这个社会的法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说道:“然而,这构不成你砍人的理由。”



“因为多数派会害怕。”良二笑了。“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未必不会上当受骗。现在的年轻人被娇惯得实在不象样子,多数派变着花样来娇惯我们,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变得一事无成吧。也许有人会被他们欺骗,过着不断被他们榨取的生涯,那是因为他们原谅了多数派的做法。我早晚会被逮捕的,我要为接受审讯调查准备一个充分的戏剧性剧本。我要准备一些让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理由,譬如人的罪恶必须要用人的血来偿还啦,再譬如我是被上天选中的人所以拥有伤害别人的资格啦,等等。并且我要变成超人。我变成超人的话,就会被这个社会抛弃,就不会上当受骗。”



他竟然说他伤人的目的是为了被逮捕。这样一来,若我再只是劝他去自首的话,未免太愚蠢了。



“你的想法从道理上说得通,但也只是说得通。你所说的这些,都是头脑聪明的小孩儿想出来的歪理。”



“我正是按照自己想出来的歪理行动的,所以我是个实践派,对吧?”



“现在的中学生都跟你抱着同样的想法吗?”



“即使他们没有特地这么想过,但潜意识里应该会有一种不公平的感觉吧。大人们常说只要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就行,但是大人们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隐瞒了‘在这个社会里’这句最重要的话。这个社会中有我的存在,所以你就得给我生存在这个社会里。只要满足这一前提,随你怎么生活都行,哪怕你任性,哪怕你给我丢脸都无所谓。我想大家都意识到他们的卑鄙了吧,因为腐败的东西总会发出臭味的。”



过来给我们加水的老板兴许是听到最后一句话了吧,他用询问的眼神看看良二,又看看我。



“请问,是不是有东西臭了?”



良二缓缓地探出身体,把脸凑到老板胸口处,抽了抽鼻子。



“臭了。”头瞪着老板。“连你都臭了!”



老板弯起胳膊,把袖子放在自己鼻子上闻了闻。



"够了!”我叱责良二,转头对老板说道:“不好意思,并不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在说别的事情呢。”



老板边琢磨边朝前台走去。



“并且,如今都不用心理学家指出,人们便已经知道,”良二端起加满水的玻璃杯放到嘴边,继续说道:“支配人类行动的不是人的意识,而是潜意识。如果精神分析医生真的能够调动患者的潜意识,那么只要他们把所有犯罪少年的潜意识调出来看看就行了。这样一来一切都会变得明了,他们会异口同声地喊‘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良二兀自重复着道:“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老板吓了一跳,望了过来。良二没有停歇之意。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咒骂整个世界的诅咒仍在继续。要阻止他,或许……



或许只有把他杀了。但这么一来……



我偷了个懒,只把我们俩从世界上隔绝出去。光线、声音、气味都远离我们而去。在与世隔绝的箱子里,我的意识消失了。我的波长为寻找宿主而伸出触手,触手抓住了良二的波长。良二的波长吓得发抖。



“怎么样,害怕了吧?”



我淡然说道。诅咒声戛然而止。



“害怕了吧……”良二神情恍惚地望着我,重复着我的话,



“嗯,害怕了。多数派总是……”



“多数派?”我制止了欲重复同样理论的良二:“多数派是指谁啊?”



“他们是……"



“大人们?但是,你不害怕大人,你只是把他们当傻瓜看待罢了。”



“这样不行?”



“没什么不可以的。既然你认为他们是傻瓜,那就把他们当傻瓜好了。但是,至少你不害怕大人,你害怕的另有其物,是这样吧?”



良二的眼睛微微晃了晃,他在寻找逃离的道路。但是,他无路可逃。在那个狭小的箱子里,只有他的和他的波长。



“我……”良二微微一顿,又道:“那你说我害怕什么呢?”



“你自己!”



“我自己?”



“对。你怕自己会变得跟你最看不起的大人们一样,你怕自已无计可施,最终只能变成他们那样。你太聪明了。正因为你太聪明,所以才明白自己并不是特别的存在。譬如,你发现自已无论如何挣扎,都难免跟那些大人们变成同一类人。”



良二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好紧绷着右半边脸。



“你真该早点出生啊!”



我的声音安慰似地继续着。



“如果你生活在信仰学历的年代里,恐怕会更有希望吧。如果让你们用规定的方法论来解答规定的问题、寻找统一的答案,你也许会比周围任何人做得都好。但是,不巧的是你生不逢时。现在,即使你有那种能力,在社会上也发挥不了太大作用。你既成不了职业棒球选手,又当不了足球运动员;你既成不了歌星,又当不了诗人和画家。但是,你并没有笨到连这一点都意识不到。所以你发现了这一点,你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今后的人生轨迹。是这样吧?”



“我知道了。”听了我的话,良二仿佛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似的点点头。“对,就是这样。那太恐怖了所以我总在害怕。我害怕早晨起床,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在被吞噬一样,所以我害怕走在大街上,害怕坐电车,甚至害怕看电视。我的身体在不断成长,因此我害怕吃东西,结果导致我连解大便都害怕了。反正无论如何都得起床,所以我甚至连睡觉都害怕。只是……”



良二说到这里,停住了。



“只是?”



我的声音包围着良二。



他抬起眼睛望着我,宛如初次恋爱告白的少女似的,轻声说道:“只是,我唯独不怕死。”



“并且死比任何事情都恐怖,对吧?”



良二立刻点了点头,继而问道:“我……我怎么办才好呢?”



“你只要接受事实就行了。你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平凡的你,将会变成普通的大人,走过平凡的人生。你只要接受这个事实就行了。不论你如何伤害别人,那种难以改变的平庸,都会伴随你的一生。想成为超人?那简直太难了。你是成不了超人的。想必你也知道,你既不是可以成为超人的特别的存在,也不是上天选定的人选。”



良二垂下双肩。我的波长离开了他的波长,随后我收回了自己的波长。微弱的阳光隔着云层透过玻璃柔和地照在我们身上。小号吹奏着令人从心底感到愉快的轻快的旋律。店内浓郁的咖啡味包围着我和良二。我面前是泪流满面的良二。他犹如在初来乍到的城市里迷路的小孩一样抽泣着。



“平庸的人生有什么不好吗?”



明知道安慰毫无作用,但我还是对良二说道:“世间没有相同的人生,无论你的人生多么平庸,那都是只属于你的东西。你只要挺起胸膛直面平庸就行了。”



当然,良二没有停止流泪。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应该不能接受平庸的人生。平庸的人生将会是怎样的人生,周围的大人们已经教他太多太多了,他都快厌倦了。遗憾的是他出生的社会不是富足的社会,出生的年代也不是富裕的年代。



“我……”良二哭道:“无法回归平庸了。”



“即便如此,”我只好说道:“但那也是你的人生啊。”



“你太无情了。”良二用哭肿的双眼怒视我。



“没你说得那么严重。这顿饭我请了。”



良二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过了好久才对我笑了笑。



“你也喝点咖啡吧?”



良二干脆地点点头。



[1]特指昭和三十到四十八年(1955-1973)间的经济高速发展。



[2]指国会议事堂,日本的立法机关国会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