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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 2)



雨从星期六就开始下,直到星期一早晨都没停。闹钟没响我就醒了。我从被窝里钻出来,环视整个房间。房间里乱扔着我在星期六和星期天两天里不断写下的谎言。我捡起自已触手可及的几张便签纸,一张一张地重新读起来。



“伤害了你真的很对不起。”这是我那时写下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感谢能够遇到你。和你共同度过的这半年,是我迄今为止度过的最充实的一段时间。”



“不论你穿什么服装,留什么发型,”换了一个时间我又写道,“都非常适合你。无论什么样的你我都喜欢。”



“外面下雨了,”这次我又这样写道,“我想起了和你—起看雨的日子。那是你第一次到我家来住。那天我们……”



我把手中的便签纸撕碎揉成团。每一张便签都是谎言。我既无心感谢熊谷,也无意祈求她谅解,也没有想过跟她破镜重圆。我不明白,都到这种地步了,我为什么还要写信呢。



我把两天来浪费的便签纸收集起来扔进垃圾箱。至少有一点是值得欣慰的,那就是我这两天中连续不断地写下的谎言没有一句传到熊谷那里。



我刚把所有便签纸扔进垃圾箱,闹钟就响了。我按下闹铃,朝窗外望去。打着伞穿着制服的人们和穿着西装的人们正走过被雨淋湿的人行道,朝车站走去。星期一学院要开会,我必须八点半出门,九点多点到达学院。但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去学院。我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熊谷。我冲了杯咖啡,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开始煮鸡蛋。鸡蛋还没煮熟,门就被敲响了。



“来了。”



我站在炉子前冲着大门方向喊道,外面却没有回音。



“要是报纸和自由撰稿人的话,还能派得上用场。”



还是没有回音。好像不是那个男人。如果一开始就是那个男人的话,兴许他会不敲门直接进来。



我没关掉炉火,打开了大门。门口站着身穿不合体制服的立花樱。她把手里的雨伞当拐杖支撑着自己的体重。她自已上门来拜访,却把脸扭向一边不看我。



“早上好。”



我尽可能用爽朗的声音和她打着招呼。立花樱用极其生硬的声音响应。



“早上好。”



“怎么了?”



立花樱转向我,似乎要回答我的问题,但她只咬了一下嘴唇,便再次扭过头去。看上去她似乎是在克制某种会和语言同时出来的东西。



“吃煮鸡蛋吗?”我谨慎地观察着立花樱的侧脸,试探道,“正煮着呢,你要吃的话我再放一个进去。”



立花樱看着旁边,轻轻点了点头。



“好了,进来吧。”



说完,我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鸡蛋放进锅里。立花樱走进屋里,背对着我双膝并拢坐在尚未迭起来的被子上。我也背对着她,望着锅里两个紧挨在一起的鸡蛋。我正望着两个咕噜咕噜晃动的鸡蛋呢,立花樱哭起来了。那不是让感情爆发的哭法,而是一种把超过自身最大容量的东西慢慢倒出来的哭法。悄然开始的哭泣声,没有高潮,只是保持着一定的频率。我没有回头看,而是继续看着鸡蛋。不一会儿哭声停下来,传来一阵擦鼻涕的声音。我把热水倒掉,用凉水浸了一下鸡蛋,然后端若盛有两个鸡蛋的锅和立花樱一样坐在被子上。



我把锅放在榻榻米上,说道:“稍微有点烫。”



“嗯。”



立花樱点点头,开始剥蛋壳。我也开始剥蛋壳。我们俩谁都不说话,默默地剥了很久。锅里的蛋壳渐渐多起来。剥完蛋壳的立花樱鉴赏了一会儿滑溜溜的鸡蛋后,大口咬了起来。分四口吃完鸡蛋后,立花樱把手伸进枕边的餐巾纸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再次擦起鼻子来。她一边擦一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停下来,将餐巾纸盒子和枕头做了一番对比。



“怎么了?”我问道。



“喂。”立花樱把擦过鼻子的餐巾纸揉成一团,说道,“你做过爱吗?”



她这个问题问得太直接了,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但我知道立花樱是很认真地在问问题。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催促着我尽快回答。



“因为那里有餐巾纸,所以你才会有这种想法,这样是不是太武断了啊。”我说道,“餐巾纸不只是用来做那种事的。这不,你现在还用来擦鼻涕呢。”



“我问的只是一个单纯的问题。你到底有没有做过?”



被她这么逼问,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我回答有,那她接下来肯定会有关于这种事情的更深层次的问题在等着我。



直接跟一个初中女生说那种事,究竟好不好呢?我一时难以拿定主意。



“我认为要讨论那种事,必须在合适的地方、在合适的时间才行。”我说道,“那至少不是在下雨的星期一早晨、在单身男人的房间里讨论的话题。因为你听到的可能会比实际情况更加不雅观、更加令人作呕。再说了,这种事对你的将来没什么好处。”



立花樱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认可地点了点头。



“也许你说得对。”



立花樱把揉成一团的餐巾纸扔进垃圾箱,然后站在房间角落里的镜子前整理起自己的发型。



“出什么事了?”我问道。



立花樱抬眼望着拉直的留海,答道:“没什么。”



“还是说出来比较好。”我说道,“哪怕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但你把它藏在心里也会腐烂、发酵、生霉,会变得无法处理。”



假如我使用那种能力的话,一切将会变得无比简单。但我不能对她使用那种能力,也不想对她使用。立花樱回头瞟了我一眼,又回过头去对着镜子。她用双手把两边的短发拢到耳后,勉强扎了个马尾辫。



在我再次跟她说话之前,立花樱开口说话了。



“我本来想去上学,结果在电车上遇到了色狼。”立花樱把马尾辫朝上拉了拉,继续说道,“他摸我的屁股,舔我的耳垂。”



我只得“唔”下。



“里的味道真臭啊。”



“哦"



“别的倒没什么,只是这样一来我没心思去学校了。”



“真是巧合啊!”



“什么巧合?”



立花樱回头看着我,说道:“我今天也不想去上班了。”



我说道:“反正下着雨呢,咱们逃学吧。”



立花樱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朝窗外望去。



“是啊。”她望若窗外,点了点头,“下雨了。”



虽然决定逃学了,但我却想不出做点什么好。姑且先把碍眼的被子塞进壁橱里吧,结果迭起被子才发现下面还有几张漏掉的便签纸。我把便签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并借此开始打扫房间。立花樱无事可做,便站在旁边看电视,过了一会儿她关掉电视,站起来开始帮我打扫卫生。虽然我的理论属于结果论,但是活动身体确实可以排解郁闷的心情,立花樱好像也有同感。我们把旧报纸绑在一起擦完塌塌米后,继续活动着身体。我们用刷子刷了洗澡间,用抹布擦了窗框。



“喂,一个人生活快乐吗?”



立花樱擦着煤气灶上的油污,问道。她的声音和表情都稍微轻松了些。



“若说快乐,倒不如说轻松。”我扫着电视机后面的絮状灰尘,“想睡就睡,想醒就醒,肚子饿了就吃东西,想放屁就放屁。”



立花樱笑道:“仅凭这些就值得一试了。”



“也有麻烦的时候。”我说道,“比方说,要亲自煮鸡蛋。”



“那点小事儿我可以忍受。”立花樱说道,“比起随时要提防水谷小姐,还有听了爸爸那些无聊的笑话后不得不笑给他看,这样好多了。”



立花樱轻描淡写地提到了那两个人的情况。我偷偷观察着她的表情发现她好像几乎不介意那两个人的事情。



“你父亲……”我试探道,“讲的笑话很尤聊?”



“无聊也就算了,那简直就是天灾人祸。”



我推想了一下立花樱父亲的情况。他是一个跟做家政的女人有不正常关系,导致妻子自杀的男人;是一个在妻子自杀后,跟有不正常关系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的男人;是一个为此而感到尴尬,努力说些笑话讨好女儿的男人;并且是一个只会说一些灾难性的无聊笑话的男人。



想着想着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让一让!”



我听到立花樱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她正用近乎苦笑的表情看着我。



“他不是值得你寻思的人。”



“哦?”



“至少不是值得在下雨的星期一早晨去寻思的人。他的分量还不够。”



这番话不像是逞强之语,而是发自内心。立花樱好像真的没有从她父亲身上发现任何价值。



结果,我们整个上午全用来打扫卫生了。下午,雨停了。我们吃了点之前买回来的方便而充当午餐,离开了房间。



明明是工作日的中午,涩谷却到处都是初中生和高中生。立花樱进了公园大道旁的卖休闲装的小店,手里拿着两件T恤,对比了足足十分钟。一件是白底碎花的棉质T恤,另一件是鲜艳的粉红色化纤T恤。两件T恤都太女人味了,哪一件都不适合她。



“喂!”立花樱把两件T恤并排放在一起,问我,“哪件比较好?”



“这件。”



我总不能说两件都不适合她穿吧,于是我伸手指了指右



手边的粉红色T恤。我的左手里已经塞了四个纸袋子,所以



用右手指起来比较方便。“是吗?那这件就让给你了。”



立花樱把我指的那件粉红色T恤塞给我,拿着白底碎花的T恤朝收银台走去。我苦笑了一下,把T恤挂回到衣架上。



我吃着方便面,问立花樱下午想干什么。她想了一会儿,回答说“购物”。尽管我觉得这不像是立花樱的答案,但转念一想,她不过是个初中女生而已,于是也就安心了。我承诺陪她一起去购物,却没想到立花樱竟然会到涩谷来购物。即便是立花樱已经在涩谷买东西的现在,在我的脑海中,仍然很难把立花樱、购物和涩谷三者连成一条直线。



“下一家!走吧!”



立花樱把装有T恤的纸袋塞到我手里,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下一家?”我吃惊地问道,“T恤也买了,裙子也买了,帽子也买了,高跟鞋也买了,你还要买什么啊?”



我把双手里拎着的纸袋拿到面前,问道。每一个袋子里装的都是不适合立花樱穿的商品。这些东西都太过女人味了,我只能理解成这是她赌气买的。



“内裤。”



立花樱简洁地答道。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就笑了起来。谁知道立花樱离开时装店后马上又进了位于大道同侧的商场,真的直接朝内衣柜台走去。我有所顾虑,于是站在稍远点的地方看着走进内衣柜台的她,但当我发现营业员和顾客们怪异的眼神后,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内衣柜台,和立花樱并排站在一起。



“是我不对。”我在立花樱的耳边说道,“我向你赔罪。我给你跪下,给你秷鞋子总行了吧,求你饶了我吧!”



立花樱端详着手里拿的小号粉红色丝质蕾丝内裤。



“男人会不会为这种内裤而神魂颠倒呢?”



“随便哪一种内裤都会令男人神魂颠倒。要是你的话,哪怕你穿男人的三角裤,男人也会神魂颠倒!我代表全世界男人向你保证!所以,咱们这就走吧?”



“谢谢。”立花樱说完又拿了一件同样款式的白色内裤,“还是白的好啊。”



“如果你父亲看到你穿这种内裤,他一定会得脑溢血死掉的,如果水谷小姐看到你穿这种内裤,她一定会看破红尘出家为尼的。”



“别说这些不若边际的话!”立花樱横眉怒视着我,“这两种情况我都不希望发生。”



我决定保持沉默。犹豫了很久之后,立花樱买了一件看上去不如刚才那两件性感的白色内裤。尽管已经不如刚才那两件性感了,但无论如何,那件内裤看上去都不像是为初中生设计制作的。是现在的中学生都穿这种内裤呢?还是我压根儿就不知道在我上初中那会儿同级的女生就已经穿这种内裤了呢?要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可亏大了。如果当时知道邻座的女生穿得是这种内裤的话,我就可以度过稍有点紧张感的学校生活了吧。



“喂,前面那两人!”



我们实在是走累了,于是朝附近的肯德基走去,想在那里稍事休息。这时,一个高亢的声音用傲慢的语气喊住了我们。我和立花樱回头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路边铺着白布的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全身穿着黑衣服的人。从装扮上来看好像是算命的,但是年龄不详,甚至连性别都看不出来。



我和立花樱对望了一眼。



“就是你俩。过来一下。”



他或者她,总之就是那个人坐在桌子后面冲我们招了招手。我决定不予理会,但立花樱却一脸坏笑地朝那边走去。没办法,我只好跟在她后面了。



“很好!”



那人见我们乖乖地走过来,心情大悦,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给你们算命。让我看看肚脐!”



“什么?”我反问了一句。



“肚脐眼!肚脐!”



那人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肚脐眼?”我反问道,“不是看手吗?”



那人立刻皱起眉头。



“看手干什么,人体的中心是哪里啊?手接触世上的东西太多了,所以脏了。脸也一样。看那些地方能看到什么呢?顶多只能看到表面上的东西。能够表达人类最根本的一面的是肚脐!你以为肚脐为什么会存在啊?肚脐存在有什么用呢?你觉得没用吗?那为什么肚脐会存在呢?就是为了让人看相才存在的。你要是明白了,就赶紧让我看你的肚脐。”



“不好意思。”



路人们都侧目看着大声连呼“肚跻、肚脐”的一身黑衣的怪人和站在怪人面前的两个年轻人。



我察觉到他们的眼神,便道:“我的祖母有遗言,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别人看肚跻。”



怪人双手抱在胸前,脸色很难看。



“遗言?你祖母真是奇怪啊!”



“另外还有很多遗言呢。比如不能吃锷鱼肉啦,再比如不能泡在道后温泉[1] 里超过十分钟啦,等等。”



“嗯,既然是遗言,那就没办法了。”



“我让你看。”



立花樱说完,把制服的衬衫高高拉起来。一个路过的上班族被立花樱吸引了目光,结果撞在路边的自行车上摔了一跤。



“放下来!笨蛋!”



我一边环视着四周,一边把她拉到胸口的衬衣放下来。



“我又没做什么蠢事。”



“是啊,她又没做蠢事。”



立花樱和怪人都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