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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eDays(2 / 2)




五个女孩中的一个说道,但女孩根本没有回答。在教室里所有人的注视下,我和女孩走了出去。



在楼顶,安井和神部已经在等着我们了。看到安井,女孩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这儿可真爽。”



女孩抬起双臂,高高地伸向晴朗的天空,说道。



“这家伙有钥匙,让他去配一把吧。”安井指着我说。“那样就可以随便出入了。”



“楼顶午休同盟?”女孩朝安井笑着,然后回头对我说,“大家一起和现有体制作斗争?”



神部取出画布,我以为还要架起画架之类,但神部抱着画板就坐下了,然后拿起炭笔,女孩侧着身子站在他的前方。



就这样行吗?



女孩望着神部,好像在问。神部点点头,手开始滑动起来。我转到神部身后,朝画布上张望。画布左侧空白的部分,大概像往常一样,还要加上超现实主义的内容吧,俯身站着的女孩,占据画布的右半部分。神部正往脸上画着鼻子,好像已经重复画了几次,炭笔很难擦干净,将女孩的脸部搞得有些发黑。神部的手不断耸动着,变魔术似地勾出了女孩的眼睛和鼻子。但神部似乎还不满意,用布擦着画中的脸部。



“真难画啊。”



我说。神部点点头。



神部画的,确实是女孩的脸,但同时又不是女孩的脸。单纯描摹女孩的长相,那并不能真正把女孩画好。画上的脸和女孩的脸,究竟有何不同,这我也不很明白。



神部将眼睛和鼻子改了三次,放下了炭笔。这好像是休息的信号,女孩朝这里走来,拿起放在神部身旁的画布。



“我的脸,难画吗?”



脸上还是没有画上眼睛和鼻子,女孩看着画,问道。神部想了一会儿,说:



“不够。”



要让画上的脸与女孩更加神似,还有不够的地方,是这意思吧?女孩好像也听懂了。是吗,她点点头说。



神部抱着膝盖坐着,我在他身旁横躺了下来。女孩走到我旁边坐下,双手撑在身后,看着天空。神部看着女孩,也学着女孩的样坐下了。晴空万里的天上,只有一片若即若离的云彩,像一座浮岛似地飘荡着。坐在离我们较远地方抽烟的安井,也朝我们走来,坐在女孩身边,用同样的姿势眺望着天空。校园里传来的学生们的笑声、叫嚷声,我觉得就像来自非常遥远的世界。



“就好像,是一座无人岛。”



女孩轻轻说了一句。



“是啊。”安井也点点头,“真想找个瓶子,塞进信纸,然后抛出去。”



“信纸上写什么?”我说。



“SOS!”安井脱口而出。我看了看双手撑在身后、仰望着天空的安井,视线不由得落在她那高耸的胸部上。



那孩子,胸部很大吧?我想起有个沙哑的声音曾经这么说。那是初中二年级暑假的一个晚上,我记得那时十点刚过,我在车站前的游戏中心偶然看到了安井。以前我在那儿也看到过她几次,但我们并没有说话,安井总是和别人一起来的。对我来说,与其说安井是个女生,不如说她是个率领着学校拳斗部的可怕女孩。学校里的学生几乎都觉得,最好不要冒冒失失地和安井接近,我也这么想。但那天晚上,安井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进游戏机房的,她看到我在玩猜谜比赛的游戏,便在旁边的游戏机前坐了下来,盯着我的那台游戏机屏幕。我默不作声继续打游戏,安井默不作声一直看着。那局游戏打完的时候,平时常见到的那个店员朝我们走来,很抱歉似地说;“虽然我觉得没关系,但根据规则,现在已经到了初中生必须离开的时间了。”于是我和安井一起出了游戏房。我们在夜晚的大街上闲逛着,当时我们都谈了些什么,时至今日,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我邀安井来我家住,也许是因为那天安井显得特别疲劳的缘故。我父母都有工作,每天晚上总是很晚回家,而且他们认为我也快到需要保持个人隐私的年龄了,便在院子靠前的地方另外搭建了一间房,所以我住的屋子和主屋是分开的,让安井来我这儿住并没有问题。那时我是个规规矩矩的初中生,所以我不顾安井的坚决反对,在安井去主屋洗澡的时候,往安井家挂了个电话。以前我就听说过,在安井很小的时候,她父母就离婚了。我这个既规规矩矩又不懂人情世故的初中生,心想安井的母亲一定在为这么晚还不回家、一个人在外的女儿担心。电话铃响了十次以上,安井的母亲终于接了电话。我报上姓名,说您女儿因为太累了,回不来了,所以今天就住在我们家。我刚说完,安井的母亲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听起来像是已经喝了不少。



当时,安井的母亲就是这样说的:



“那孩子,胸部很大吧。”



在她身后,好像还有一个同样醉醺醺的男人,我听到话筒里传来两人咯咯的嬉笑。那嬉笑声通过话筒,似乎把酒气也传到了我这头。“你也好好乐一乐吧。”说完这句话,她母亲便一下挂断了电话。我没把这事告诉安井。那天晚上,安井睡在我床上,我睡在床下,在我和安井之间,睡着我的短腿猎犬。



“SOS这个词,我说不合适吗?”



安井发现我看着她,笑着说。



“很合适啊,”我说,“你说的SOS,闪一边去,噢唷,死去吧你,是这意思吧?”



安井笑了,那女孩也笑了。柔和的风儿轻轻吹拂着我们的笑声和浮岛般的云朵。



“真的。”



神部轻声吐出一个单词,我点点头。真的像在无人岛上。我觉得,如果能一直待在这儿,我们四人,一定会比现在活得更好。



“谢谢你,”女孩对神部说,“我还不知道,学校有这么棒的地方。”



神部奇怪地转过头看看女孩,接着又看看安井。



“是神部前辈吧?说要来这儿的。”女孩问我。



我求助似地看着安井,于是女孩也看着安井。安井在三个人的注视下,依然眺望着天空,她开口说道:



“我其实并不讨厌你。”



女孩好像想了一阵才明白过来,安井是在和自己说话,便回答说:



“我也不讨厌前辈你。”



“嗯。”安井说,“所以我要向你道歉。”



“啊?”安井垂下眼睛,看着女孩。突然安井将左手伸向女孩的头发,她做那动作时显得那么若无其事。接着安井又从背后伸出右手,那只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着一把剪刀。还没来得及等大家叫出声,安井抓住女孩的头发往后一扯,就在女孩摔倒前的那一刻,咔嚓一声剪断了女孩的头发。女孩后背着地摔倒了。我的视界里只剩下右手握着剪刀,左手握着女孩头发的安井。我和神部惊愕地看着安井,安井松开左手,让女孩那被剪断的头发随风飘散。



“不好意思。”



安井收起剪刀,啪啪地拍了拍两手,发自内心地道歉说。



女孩好像头摔疼了,她边用手揉着后脑,边站起身来。



“你真客气。”



出乎意料,女孩的声音依然很平和。安井站了起来,背对着女孩,好像在笑。



“快去美容院吧。”安井说。



“我这就去。”女孩点点头,“但是,前辈,你可要多加小心。”



“我不怕那些围着你转的人,那些家伙只会耍嘴皮子,我一个可以对付她们五个。”



“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如果日后我遇到了点事故什么的,你的头发可就白剪了。我会注意的。”



女孩的表情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结果她什么也没说。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女孩站起身。



再见。



女孩对安井说,又朝我和神部点点头,离开了楼顶。



“怎么回事?”



我终于提高声音问道。



“我不是说了吗,不战而胜,那是最大的胜利。”



“那又怎么样?这究竟算怎么回事?”



“如果她现在就那样回到教室,大家肯定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我再四处吹风,说我剪了那女孩的头发。”



“干吗?为什么?”



“你真是迟钝。我剪了那女孩的头发,干得这么狠,但如果事后我并没有遭报应,那不就成了?那样,那女孩的魔力也就不存在了,没了魔力,那些围在女孩身边的小恶魔们就闹不起来。谁也没受到伤害,问题便解决了。”



说到这儿,安井像是注意到了有些失望的神部。



“啊,抱歉,把她头发剪了,不好办吧?”



“以后吧。”



神部有些悻悻地回答。他是说,等头发长长以后再继续吧?迷失了方向的风,将女孩满地散开的头发吹得直打转。我们三人又朝天空凝视了一会儿。学生们都回教室了,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喧嚣声了。我们三人就像乘坐在一只没有方向的木筏上,向前漂流。



女孩给我的手机打来电话,是那个周末的晚上。那时,我正在前院自己的房间里,教训我那条不知反省,只顾抬眼瞪着我的短腿猎狗。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别弄在这里,要弄到外面去弄。你看,所以才在房门下面给你做了一扇小门,对吗?”



是这样吗?短腿猎犬的鼻子发出咕咕的声响,仿佛这么说。



“喂,你这家伙,这态度,可让你的主人非常生气噢。六年前,把在车站前汪汪直叫的你抱回家、养到这么大的,是谁?”



那是怎么回事儿?短腿猎犬仿佛这么说,随即又啪唧一声躺倒在地上。



“你啊,我说。”



我还想接着往下说,桌上的手机响了。短腿猎犬朝铃声方向瞥了一眼,你瞧,来电话了,它回头看看我,仿佛这么说。



“我可还没说完呐。”



我说着,拿起电话。是女孩打来的。我们并没有交换过手机号码,女孩这是第一次给我打来电话。



“嗨,怎么了?”我说。



尽管我尽量用和平时一样的话调说话,但短腿猎犬好像也觉察到有些异样,我感到它在我身后注视着我,便回过头去——你瞧,叫你接电话,没错吧,短腿猎犬看着我,仿佛这样说。哼,我瞪了它一眼,背过身去。



“对不起,这么晚了。”



女孩的声音颤抖着,好像她正呆在一个非常寒冷的地方。



“没什么。怎么了?”



“我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祥的预感?”我反问道。“你,没事吧?”



“我?是的,没事。安井前辈呢,没和你在一起吗?”



我看看时钟,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了。我明白了女孩的意思,忙说:



“是有那样的风言风语,但我和安井其实并不是那种关系。”



“她在哪儿,你知道吗?我给她家打了电话,她家里的人说她出去了。”



接电话的是安井的母亲吧?她又喝醉了吗?她身后还有一个男人吗?我从心里为安井祈祷,希望这回不是这样。



“那她就是出去了呗。”电话那头沉默了。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我正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女孩开口了:



“为什么谁都不担心呢?”



那声音还在颤抖。“



都过了十一点啦,晚上十一点高中女学生还没回家,而且不知去了哪儿,为什么谁都不担心?不奇怪吗,这?”



“好的,那我打她的手机试试。”



我说。比起安井,那女孩的精神状态似乎更让人担心。



“光打电话不行。”女孩说。“快去找她,和她见面,请你确认她肯定没出事。然后,请你尽可能今晚和安井前辈在一起。”



“你说什么哪,这事儿我怎么……”



没等我说完,女孩想让自己保持镇定似的,吐了口长气,说:



“我想,前辈,你还欠我一笔债吧?”



没错。剪断女孩头发的是安井,而把女孩叫出去的却是我。我没想到安井会那么干,但责任那玩意儿,那是和结果联系在一起的,和意愿之类无关。



“行了我知道了。”我说,“反正,我先去找找再说。”



我挂了女孩的电话,又给安井的手机拨厂电话。但从对方那儿传来的,是录音电话的自动留言信号。过了一会儿,我又重新拨了一次,还是同样结果。



“不用出去就好啦。”



我收起手机,说道。



又怎么啦?短腿猎犬抬起头看着我。



“散步,去吗?”我问。



开玩笑。短腿猎犬的鼻子又发出咕咕的声音,随即趴下了。



我把手机和钱包放进口袋,独自出了门。



天上挂着月亮。那月亮像是冰做成的,仿佛你一触摸它,它就会沾湿你的手似的。我快步走在去车站的路上。也许是轻轨刚停站不久,我不时和从车站方向走来的人擦肩而过。我在游戏机房门口朝里张望,心想安井在这里的可能性,也许有百分之五十。果然,我一眼就看到了安井。游戏房里除了安井之外没有其他客人,硬币兑换机旁的柜台内,一个店员在看漫画。



安井没注意到我,她胡乱地拍打着游戏机的控制杆,胡乱地按着按钮,屏幕上,她操纵的那个拳手,不到二十秒钟,就被对方的空手道拳手打趴下了。



“滚出来,臭小子!”安井对着屏幕里那个获胜后洋洋得意地自报姓名的空手道拳手吼道,“你小子,我五秒钟就摆平你!”



“真暴躁啊。”



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安井抬起头:



“有事吗?”



“怎么不接电话?我打了好几次,都是录音电话。”



“手机?”安井在粗斜纹布衬衣口袋里找了一下,又用手摸摸牛仔裤,然后摇摇头。



“哎,忘家里了。”



我取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女孩的手机号码。铃声才响了一下,女孩便接了电话。



“失踪的野猫找到了。”我看着安井说道。“现在,我们在一起。”



“安井前辈没事吧?”女孩说。那声音还在颤抖。



“好像打架输了,不过并没有受伤。嗯,没事儿。”我回答。“我说,倒是你,不要紧吧?”



“请你和她待在一起啊,就今天晚上。”



“这样,欠你的债就算还清了?”



“算我求你的。”



女孩刚说完这句话,便挂了电话。我收起手机。



“谁?”安井问。



“委托人。托我找一只失踪的野猫。”



“那女孩?”



“嗯。说是有不祥的预感,真是个怪人。”



我笑了起来。安井好像能够理解似的。是吗?她点了一下头。好像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安井显得很疲倦。



“那个,没事吧,你?”我问。



“没事啊。我永远都没事。”



安井说着,站起身来。“你去哪儿?”



她好像并没有想过要去哪里,我这么一问,她的脑子才转动起来。茫然了片刻,她对我说:



“你陪我一会儿。”



我们坐上了末班轻轨。安井要去的,原来是学校。校门当然关着,安井从垣墙的裂缝处钻进校园。她围着教学楼,一一辨认每个房间的窗户是否都上了锁。勤务员室的窗子没关严,安井便打开那扇窗户。我想劝阻她,但安井那不毫不犹豫翻过窗架的背影,显得那么不容分说。就这点小事儿不至于坐牢吧,我说服自己,默默跟在安井身后。



“那以后呢?发生了什么事?”



大楼里只有警备灯亮着,实在有些令人害怕。我对走在我前面、开始爬楼梯的安井说道,昏暗的楼梯里顿时回响起我的声音。



“那以后?”



“和那女孩。你剪了她头发,那以后。”



“没有啊,什么也没发生。”



“什么也没发生?”



安井没吭声,只顾往上爬着楼梯。



“那女孩,”



到了楼梯拐弯处,安井吐了口长气,调节了一下呼吸,说道。



“她认为二尾子是我杀的。”



“啊?”我提高声音说道,“为什么?”



“因为那天早上,她看到我和二尾子一起在楼顶上。”



安井一边说着,接着往上爬,我忙追上去跟在她后面。



“你在那儿?”



“在啊。”



“你去那儿干吗?”



“我骗了他,二尾子。我告诉他说,今天早上,那女孩在楼顶等你。但过后我又觉得这样不好,所以早早地去了学校,去了楼顶。那家伙,可真傻啊,一点都不觉得别人是在骗他,我赶到那儿的时候,他还等着。”



安井在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弄明白。我只是呆呆地问:



“究竟怎么回事?”



“那天,天气很好,对吗?我从窗口望着天空,看到那晴朗的蓝天,我一下子很讨厌和他在一起,只希望他早些下床、滚蛋。所以……”



“喂,安井,你说的我一点都听不明白。”



我们来到楼顶,安井拿出私配的钥匙,打开楼顶的铁门。寒冷的空气一下子扑到我的脸上,那冷冰冰的月亮以比刚才更近的距离,向我们迎来。



“那天,我睡在二尾子家的床上,醒来后看到外面的蓝天,一下子对身边那个打着呼噜的男人烦得要命,所以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喂,快起来,对不起我忘得干干净净,那女孩,她托我带话给你,让你今天早上去楼顶,说有事儿和老师商量。”



安井脸朝着月亮,抬着头,闭上眼睛,那姿势像是在淋浴。



“听你这么说,你好像和二尾子搞上了?”我笑了,“这究竟开的是什么玩笑?”



“没错,我是和他搞上了,直到那天早上为止,有一年左右了。”



安井睁开闭着的眼睛,走到二尾子跳楼的那个位置,用手扶着栏杆。



“一年?”我的头脑相当混乱,对着安井的后背说道。“可是,那个,你说,和二尾子?”



“那人并不坏。最初是他引诱我,还是我引诱他,已经记不清了。”



安井说着,朝我转过身来。看着她的脸,我才总算相信,她并没有开玩笑。



“那是个挺认真的人噢。他说,以前曾想做个正儿八经的老师,但自己的努力全白费了,行不通。他内心受了伤害。只有和我睡的时候,心里才多少有些安慰。至少,能和他的一个学生,用这样的方法联系在一起。”



“二尾子他怎么都行,我是问你啊,你喜欢他吗,二尾子?”



“我的审美情趣还不至于这么差吧。”安井笑了。



“那,为什么?”



安井将后背靠在栏杆上,呼地叹了口气。



“活着的意义,你考虑过吗?”



“啊?”



“就是说,自己,现在,这样生活着的意义。”



“考虑过啊,我又不傻。”



“得出结论了吗?”



“那种问题,当然得不出结论。”



安井不可思议似地看着我,奇怪地问;



“那你是怎么活着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心里明白,安井是在很认真地询问这个问题。我还明白,至少出于友情,我也必须认真地回答。



“是啊,我也思考过自己为什么而活着。但我不认为这个值得烦恼。所谓烦恼,我想,是因为那些非解决不可的问题而产生的。对我来说,你说的这个问题属于高尚的哲学问题。哲学问题,是没有什么答案的。我就是用上一辈子的时间,恐怕也解答不了。解答不了但又没有任何烦恼,这样的人,也许让别人觉得难以相信,但是对于我来说,恰恰相反,那些能够找到答案的人,我是不会和他成为朋友。我可不愿意别人向我兜售任何花里胡哨的东西。所以,我想,找不到答案,或者就算有些烦恼,这也并没什么不好。”



“就这么一生烦恼下去?”



“人总是不断变得更坚强,变得更聪明。如果我们更坚强些、更聪明些,即使找不到答案,我想,也总有办法好好生活下去的。”



一时间,安井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不久,她还是非常伤感似地摇了摇头。



“你确实很坚强啊。”她的声音混杂着叹息声。



“我可算不上坚强。”我说,“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希望自己变得坚强。”



“在脆弱的人眼里,你这样的人才坚强。”



安井垂下头。



“我并没有那么坚强。所以,我只考虑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不是在脑子折腾那些将来的、可能性之类的东西。我考虑的就是现在、眼前。”



安井站在那儿,双手像抱了个足球似的抱在胸前。没多久,她的手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你认为我会和怎么样的男人睡觉?”



“以前我想,一定是比你年纪大许多,性格相当怪癖的男人吧。”



“可惜啊。”



“可惜?”



“我想和他睡的人,不是同年代里的古怪男孩,就是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的小家子气男人。”



“是这样?”



“除此以外,还有谁想和我睡?”



安井笑了。



“前者我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人,但是对方好像不愿理我,所以只能向后者出了手。”



“向二尾子?”



“关于前者,你不想问问我?”



安井一直看着我。但我没有像样地回看她,我的目光移到了别处。



“那家伙喜欢让我跪着,自己直挺着个身子。我跪在地上,除掉他的裤带,拉下拉链,再褪下他的长裤。内裤派,懂吧?那家伙就是。”



“别说了,这种事儿,我可不想听。”



“隔着内裤,用手,这样……”



“别说了。”



“等到急不可耐了,那家伙便啊啊地叫起来,总是那样。那声音像哭声一样,啊啊。他还喜欢让人看自己那时的模样,所以总是抬起我的脸,让我看着他。”



“安井,再说我可生气了!”



“当我和他干着那事。那家伙哭似地呻吟的时候,我就能够证明我还活着的意义。还有就是,那家伙抚摸我身体的时候,真漂亮啊真漂亮啊,他念经般地这么说的时候;他进入我的身体,嘴里发出些不知什么意思的声音的时候。我除了感到疼痛,什么快感也没有。”



安井不知什么时候哭了起来。



“我厌恶和他一起做那事,做完之后老是想吐,但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对此不会再有任何疑问。所以,只要那家伙想要,我就和他睡。我这样,很变态吧?很奇怪吧?”



面对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安井像不愿让我为难似的,将眼光从我身上移开了。



“是很变态,很奇怪吧。”



没什么变态,一点也不奇怪。也许我应该这么说,但我说不出来。我觉得,如果我说这没什么变态、一点儿也不奇怪,也许今后什么时候,我要为此付出代价。



“那天,我对一切都感到厌烦,便骗了二尾子,让他去了学校。他走了之后,我洗了个澡,喝了牛奶,心情好一些了,就觉得自己有些不地道。那天天气很好,我想早些去学校也不坏。”



安井擦了擦溢出的眼泪。但擦了已经流出的,又有新的眼泪流出来。安井不再擦拭,抬头望着月亮。



“在楼顶上,我向他道了歉。然后又自然而然地和他干了那事。和往常一样,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刚脱下他的长裤,嗯?我觉得好像有人在那儿。也许是心理作用。反正我觉得有人,所以回过头,看到楼顶的出入口确实像是有个人影。其实被人撞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那有损我的名誉。所以我必须堵住这个人的嘴,于是我便追了出去。怎么啦,二尾子在我身后喊道,我没回头。可是结果我并没有发现什么人。但我也不想为了二尾子而再次返回楼顶了,所以我出了校门,随意打发了一段时间后,便回到学校。”



安井对我露出笑脸。



“听说二尾子死了的时候,我心里直叫坏了。有谁看到我们在一起了,要是这人出来作证就糟了。也许警察会怀疑是我杀的,即使不怀疑,我也不得不说明为什么在现场的理由。但我又想,我只是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人影,对方在我背后,应该看不到我的脸,所以我只要不承认就没事了。”



“所以,你就散布了流言,说那女孩和二尾子在一起?”



“是的。为了使人相信她是魔女,我还让铃木撒了谎。流言的结果怎样,我一直在观察。我一直在等待,有一天,看到楼顶那一幕的那个人站出来说,当时和二尾子在一起就是那女孩。或者有谁说,不是那女孩,是安井。但是,谁也没有站出来。所以我说服自己,那只是错觉,谁也没有看到楼顶上的事儿。但不管我如何说服自己,还是感到惶惶不安。我想那人也许也在观察形势吧?所以我剪了那女孩的头发,打算在适当的时候让自己受点伤,让人更相信我散布的流传。直到刚才的刚才。”



但是,安井继续说道。



“但是,就在刚才,我明白了。看到我和二尾子在一起的那人,就是那女孩,肯定没错。她真是个好人啊,我想嫁祸于她,但她却还为我担心。”



安井看着我的视线,突然转到了我的身后,我也不由得随着回过头去。



嗯?



当我回过头,一个人影和我的视线交错而过,轻轻站到了我和安井之间。



“你来了?”



安井慌忙擦着眼泪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凭直觉。”



女孩回答。那是带着轻轻的笑的声音。她脸朝着安井,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能看清的,是女孩那比黑夜更黑的头发。



怎么回事?我盯着那头发,心想。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基本上。”



为什么看不见月亮?月亮被云遮住了?是风在吹动云朵?不,去管月亮干吗,我怎么会琢磨起月亮的事儿?



“那些都是真的。如果你想把我从这儿推下去,我绝不反抗。”



安井笑着说。



“哪儿的话。安井前辈要用自己的意志,从这儿跳下去。”



为什么我的身体动弹不了?不,不仅是身体,连嘴都动不了。有什么想说的吗?那就说吧,说什么都行,快点,什么都行。



女孩慢慢地移动着。她是在行走吗?当然,当然是在行走。但我怎么看不到她的两脚?她滑行般地来到安井身旁,站住了。



“自己的意志?”



安井有些恍惚地反问。



“对。”女孩用非常明确的声音回答,“从这里跳下去。”



她又滑行般地移到安井一侧,低头朝栏杆下方看了一眼,于是安井也背过身去,用手扶着栏杆,往下探视着。女孩看着安井,她的嘴简直就要贴在安井脸颊上了,对安井说道:



“一点都不可怕噢。”



我听清了她那耳语般的声音。那声音离我不可思议地近,比来自耳边更近,它仿佛直接诉诸我的大脑,在我的大脑中轻柔地回荡。



“一眨眼就结束了,从这儿,到那里。很短的一瞬间。如果往后还得生活下去的话,和那漫长的日子相比,这真的是很短的一瞬,对吗?”



安井,别听她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很短的一瞬?”安井问道。



“对,很短的一瞬。一点儿不疼。”



“一点儿不疼?”



“一点儿不疼。”



安井、安井、安井!你看着这儿,别看她!



安井又往下窥探了一会,便用两手撑着栏杆,撑起身体,两脚跨过栏杆,站在了栏杆的外侧。完了,我绝望地想。如果我是安井,我也会和她一样的。



“真的吗?”安井问。



“什么?”女孩反问道。



“我真的没搞错吗?”



“没搞错啊。”



女孩用母亲在哄撒娇孩子的语调,对安井说。



“这以前你做错了,所以,现在必须改正,对吗?”



安井咚咚地点着头,松开了握住栏杆的两手,转过身子。



“安井。”



我大叫。我是这样大叫的,可是没有发出声音。但安井好像听到了我的叫声,她又一次朝我转过身来。



“这,可太奇怪了。无论怎么考虑,都很奇怪,对吧?第一,这人是谁?真是那女孩吗?如果是那女孩,为什么她的头发已经长得那么长了?不是剪了吗,那是你自己剪的,对吗?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长长了?所以,这人不是那女孩,是我们不认识的人。不,不能说不认识,应该说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你看你看,你看清楚,你旁边一个人也没有。月亮都出来了。你可别受骗,那都是胡说。你以前什么都没做错,往后一定能好好生活下去,我敢保证。所以,你,别站在那儿,快过来。小心啊,脚下千万别打滑。妈的,这是为什么,我从刚才起身体就动弹不了了?连说话也,对了,我这算在说话吗?我的嘴也动不了了。真怪啊,好像全麻木了似的。这以前可从没有过,连嘴都麻木了。膝盖发麻倒是有过几次,但是,怎么嘴也会发麻?算了这不管它了。对了,你怎么还站在哪儿?快点过来呀。喂,安井,我说安井,安井哎。别看下面啦。安井、安井,你朝这儿看吧,对了,看着我,喂,安井。”



“安井!”



只有最后一声我清楚地喊出了声音。但这是安井微笑的表情消失在黑暗的另一端之后才发出的。我闭上眼睛。但是,我错了,我应该捂住耳朵。我听到楼下发出一声我不愿听到的沉闷响声。



这是个晴朗的日子。天气好得仿佛只要凝神细看,就能看清整个宇宙。



“哎。”



我招呼走在身旁的神部,神部转过头来看着我,但我却忘了想对他说什么。



“冥王星。”我随便指着天上的一点说道。



神部顺着我的手指,抬头望着天空。



“对吗?”我说。



神部点点头。



我们出了车站后,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虽然是星期一的上午,但医院里病人非常多。我们察看了指示图找到住院受理处,在那儿问清了病房号,便朝病房走去。病房在四楼的最里端,已经到了病房前了,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保持怎样的表情,又停下了脚步。但是,走在我身后的神部似乎没注意,一下撞在我的后背上,我被他一撞,顺势跨进房门敞开着的病房。



这是一间三人病房,安井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看到走进病房的我,安井笑了,那笑脸显得有些羞涩。看到那羞涩的笑脸,我也笑了。



“嗨。”我走进病床,招呼道。



“真没面子。”安井说。



“真是的。那之后的事,可真够呛。叫救护车,一起来医院,通知你家的人。连警察也找上门来,对事情的经过刨根问底的。”



“真没面子。”安井又说,笑了。



安井的双手、双脚和脖子都绑着石膏,头上也罩着网状的头套,唯一露在外面的脸部,也贴满了胶布,能看清的也只有眼睛和嘴巴。不过尽管这样,我还是能看清安井正在笑着。



虽然几乎和二尾子在同一个地点跳下来,但安井却没有摔死。这不是命运也不是上天开的玩笑,我想,那是因为当时她自己的意志。安井跳下楼时,要比二尾子干脆得多,从楼顶一跃而下,所以,她落地的地点要比二尾子更靠前,正好摔在灌木丛里。因此,她得以保住了一条性命。整整两个星期不允许外人探望,今天安井总算转到了普通病房。



神部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而我坐在病床的一端。我们又说了些无聊的事儿。安井那些群龙无首的部下,为了争夺地位发生了一些小冲突;足球队的大内,又开始和别的学校的女孩泡上了;根据可靠消息,塞巴斯小姐去相亲了,等等。安井不停地笑着。因为大笑的时候,受伤的地方还会疼痛,所以她时不时边笑边皱起眉头,这样,她的表情就显得相当别扭,于是我和神部也不时地笑出声来。我们说笑了近一个小时,医生来病房检查了,我们便站起身来告辞。



“那女孩,怎么样了?”



我和神部正要走出病房,安井若无其事地问。



“昨天,又搬走了。”我说。“好像是她父亲获得了保释,一家三口又可以一起生活了。”



“是吗。”



安井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又抬起脸。



“那个,我那时,也许二尾子那时也……”



“忘了那些事吧。”我说。我不能让安井接着往下说。



“你自杀没成,二尾子自杀死了,就这些,和其他的谁都没关系。”



“其他的,谁?”



安井重复了一遍我加强语气的地方部分,问。



“其他的,谁。”我断然地点点头。



那时楼顶上有第三个人在,这不过是我和安井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的。二尾子跳楼而死的时候也一样,即使当时有另一个人在场,但那人和二尾子的死完全没有关系。我打定主意就这样理解。



“是这样吗?”安井问。



“是的。”我点头道。



“是啊。”安井踌躇着,也点点头。不久她露出了微笑:“是啊。”



昨天,我和女孩见了面。我去她那儿的时候,她正和像是她母亲的人一起,往停在简易公寓前的搬家公司的小卡车上搬着东西。她看到我,小跑着朝我走来。她那头剪得很短的头发,随着她跑动的步子,轻轻跳动着。



“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呢。”女孩说。她穿着运动衫,脖子上系着毛巾。



“嗯?”



“你说过,常带狗到这一带散步。”



女孩摘去手套,蹲下身子抚摸短腿猎犬的头。



她刚才说的,是怎么回事?短腿猎犬像在这样问,抬头望着我。



“啊,你在搬家?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不,不用了,已经快完了。”



女孩回头看了看卡车,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我说:



“你是特意来的?”



“不是,反正散步要路过这儿。”



“对不起,我连招呼都没打。因为是突然决定搬家的,我原想等安定下来再写信的。”



“啊。嗯。”



女孩这样说了,我便拉起绳索,迈出脚步。女孩跟在我的身边。



“安井前辈,她还好吧?我想去看她,但听说不允许外人探望。”



“别担心。听说明天就可以去见人了,我会把你的问候转告她的。”



我们默默往前走了一会儿。骑着自行车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地从我们身后超过我们;享受着阳光的老夫妇,手牵手慢慢走着,与我们擦肩而过。这是一个和平的星期天,和平的住宅区里的和平的下午。



“安井前辈,”女孩观察着我的表情,艰难地开口说道。“她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吗?”



“是的,就在我的面前,她自己跳下去的。”



“不是我把她推下去的?”



“你推下去的?”我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女孩没有马上回答,她把双手绕到背后握在一起,走了一会儿,说:



“有关我在以前那个学校的流传,你听说了吧?”



“是说你受到狂热爱慕的事吧?听说了。”



“说我杀了好几个人的事,也听说了吧?”



我没有回答,女孩好像注视着我的脸。她点了点头。



“以前,常有那样的事。有人看到我出现在我自己想不起去过的地方;有时我从没见过的人会像熟人那样和我打招呼。但听了他们的解释,我就觉得好像自己是去过那地方,觉得以前是和那人见过面,那就像很久以前在梦里发生过的事一样。”



“那是心理作用。对方搞错了,但他坚持说自己没错,所以你就觉得也许真有过那样的事。还有,初次见面的人说以前和你见过,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在说谎。比如说我,如果在路上看到你这样的女孩,也会这么说,嗨,我们在哪儿见过吧?”



女孩吃吃笑了起来。



“最初是一个同年级的跳楼了,接下来是一个高年级的,一个老师,一个低年级的。都说是喜欢我,但我没有接受,这以后他们做的那些让人厌恶的事儿,渐渐让人受不了了。虽然从没想到要杀人,但我心里还是想过,这人可真麻烦啊。我这么一想,有人就会死去,而他们死去的那天,我总是感到异常的寒冷。平时我身体一直很好,可那天突然像是病了,身子不停地颤抖。但用不了一天,身体又突然恢复了。所以我听说了那些说我杀了人的流传,我就感到好像真是那样,觉得自己真和那些人一起,在楼顶上说过些什么。所以,我的身体里一定存在另外一个人,是这另外一个我,杀了那些人,我一直这么想。”



“安井跳楼的那天,也感到非常寒冷?”



“是的。那天我身体抖个不停,坐立不安,所以给你打了电话。”



“至少,安井的事儿和你无关。安井就在我眼前,不顾我的劝阻,自己跳下去的。”



“是吗?”



我们走到了靠近河边的马路,沿着河堤一直走下去,就到我家了。我们一时都在考虑告别的语言。还是女孩先开口。



那再见了,女孩说。



再见了。我也说。



“那个。”



我一时有些犹豫,但还是叫住了女孩。已经转身离去的女孩又回过身来。



“想问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



“好的。”



“你说会感到异常寒冷,转到我们学校后,直到安井出事那天,你是第一次感受到那种寒冷吗?”



“是的,怎么了?”



“是吗?不,没什么。等你来信。”



“好的。”



女孩轻轻微笑着,转过身去,我也转过身去。



“刚才我问女孩的话,别告诉任何人噢。”



走上河堤,我对短腿猎犬说道。



“二尾子的死和那女孩没有任何关系。和安井,那也一样,没任何关系。就像安井说的那样,安井感到自己看到了一个人影,于是便追了上去。留下二尾子一个人,在万里晴空下,他感到自己光着屁股的形象是那么凄惨,一下子感受到人生的虚无,所以连裤衩都没拉上,便跨过栏杆,纵身跳下。是这样吧?”



怎么说呢。短腿猎犬好像这么说着,打了个响鼻。



“假如,我是说假如,如果有个人让二尾子站在栏杆前,跪在他身前,褪下他的长裤,趁着二尾子姿势特别、难以动弹的当时,一把抱起他的双脚推下楼去,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楼顶——那也只能怪地球的吸引力,以及那天晴朗得出奇的天气,其他人谁也怪不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要那么说,就算是那么回事儿吧。短腿猎犬好像这么说,又打了个响鼻。



“我说,我们是朋友吧?”



短腿猎犬慌忙嗒嗒嗒地撒开了它的短腿,仿佛在捉摸我的真正用意似的,抬头瞥了我一眼。



“今天给你的杂拌米饭里加两个鸡蛋。”



这可真不错了。短腿猎犬好像这么说,又打了个响鼻。



安井在医院住了两个月。伤好了之后,安井没等毕业,便离家出走了。一天晚上,我听见有人敲门,爬起床来开门,安井提着一个很大的运动包站在那儿。那晚,安井睡我的床,我睡在床下,在我们之间,睡着短腿猎犬。我醒来的时候,安井已经离开了,她只留下写了一行字的便条。



“我坐头班车。”



很久很久以后,她给我寄来过一张贺年卡,卡上印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的照片。安井已经改了姓,寄信人姓名用的不是安井这个姓。



神部进了美大,以后又留校任教,现在成了讲师。不知什么时候起,他那说话只使用单词的毛病已经消失了。有一次我曾经去看了他和他的画界同仁们一起举办的集体画展。很久没见到神部了,他的头发留得很长,还带着耳环。我觉得有不少话想和他说,但真的见到神部,又觉得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少话可谈了。我们交谈得不多,辗转欣赏着展出的作品。我在一幅画前停下了脚步。那是神部的作品,是他以前画的那幅画,淡淡的光线中,有两个女孩,一个女孩垂着头,与另一个抬头仰视天空的女孩背靠着背。我觉得画中人和那女孩很像,又觉得似乎一点都不像。



“不知道现在好吗,她们。”



神部看着这幅画,轻声说了一句。



她们?我想开口问,但我还是忍住了。



“你真是天才。”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神部笑了,但并不显得很高兴。还



有,就是那女孩。这以后,那女孩怎么了?我不知道。说好要给我寄信的,但结果我并没有收到。



有时,我会回想起那女孩。但对那女孩的回忆渐渐变得模糊了,而且模糊的速度非常快,那让我感到有些惊讶。我想,不久她就会作为一个“以前认识的、让人感到很奇特的女孩”残留在我记忆的一角,那时我还能回想起来的,也许只有女孩那漂亮的头发之类而已了。



时至今日,我不会有意去探望那座学校,但有时我会打那儿经过。在和以前一点儿没变的校舍前,我不禁停下脚步。那时,把我们禁闭在其中的这个牢笼,原来才这么点大。我松了松领带,试图探寻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但是,我在那儿能找到的,只有一个小坑似的轮廓。这个轮廓只告诉我两件事:以前,这里确实有过什么,而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存在了。



那时,那么光彩耀眼的女孩,现在我连她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