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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重现(1 / 2)



这是一间宽敞的病房。色调统一的地板和窗帘显得非常典雅,房里摆设着大屏幕的电视机、柔软的沙发,墙上还挂着一幅藤田的石板画。那张真正应该属于病房的病床,反而像是放错了地方。



父亲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那张病床上。除了呼吸时胸部有规律的一起一伏,没有任何可以证明父亲还活着的迹象。调节得很合适的室温,从窗户里照射进来的柔和的阳光,装点在窗台边的红花,这一切仿佛都是为了父亲所剩无几的生命而存在的。我把夹克挂在墙上,径直走到窗前,故意胡乱地推开窗子。在由医院的白色大楼三面围成的庭院里,护士推着坐在轮椅里的老妇,一只黑猫正在树阴下打盹。宁静的六月的下午,让人忘了这儿是地处喧闹的市中心的一角。



不用回头我就能感觉到父亲醒了。但他没有吭声,我也就继续眺望着窗外。坐着轮椅的老妇的身影已经在院子里消失了,那只黑猫伸了一个懒腰也提起轻快的脚步走远了。从云缝里挤出来的日光又被低层的薄云遮拦,投射到地面的阴影正在渐渐地扩大。



“好久不见啦。”



父亲终于先打破了长长的沉默。那熟悉的低沉的声音传人我的耳朵,和以往一样,马上在我心中点燃了反感的火苗。在火苗还未熊熊燃烧之前,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去。



当和我目光相交,父亲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随即把视线移到窗外。



“情况不太好?”我问道。



“去探望病人的时候,就算是扯谎,也得说些‘看上去不错啊’之类的客套话吧?”父亲依然看着窗外,不高兴地回答。



“看上去还不错啊。”



父亲脸上毫无笑意。我离开窗台,在床边的椅子前坐了下来。才一年没见,父亲竟变得如此苍老,令我感到惊讶。他脸上的那些老年斑和皱纹,都是我所不熟悉的。



“你,怎么样啊?”



“啊,还行。”



“大学呢?”



话音刚落,父亲便好一阵干咳起来。我没顾他的咳嗽,咳声一停,便简单回答他的问话:



“今年春天好歹算是进了大学。一所除了历史悠久以外别无可取之处的二流学校。”



“是吗。”



父亲费劲地支起身,我好不容易才扶住了他那颤颤巍巍伸出的手。父亲动作缓慢地拿起放在毯子上的对襟毛衣,披在肩上。



“要动手术吧?”我问道。



“医生是这么说的。但事到如今再动手术,只会让身体更衰弱。没用。”



“是吗。”



绝不做徒劳无益的事,父亲就是这样的人。究竟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才成了成功的经营者,还是在成为成功的经营者后才渐渐变成了这样的人,这我不知道。



“钱呢?够用吗?”



“我要是说不够,你给吗?”



“我要是说给,你要吗?”



我和父亲对视了一瞬间,视线马上分开了。我和父亲都笑了起来。



“我有临时工的工作,好歹能对付。”



“是吗。”父亲点了下头,又陷入了沉默。



父亲的电报是昨天寄到我租赁的旧公寓的。自那次和父亲大吵一场后我离家出走,已经有一年了。这一年来,就连母亲、哥哥们,我都没把我的住址告诉他们,更不要说父亲了。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址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要他想找,哪怕我在地球的另一半,他也能找到。他就是具有那样的社会能力的人。这一年里父亲从没和我联系,那只表明他没什么事要找我。在昨天的电报里,他只说自己患了癌症已经为时不多,有要事想和我立刻见面。电报里还简明地留了医院的地址。不打电话不寄书信,而用电报这种方式,这是父亲一贯的行事风格,我看着排列着印刷字体的电报,心里只是呆呆地这么想着。



“那,”我问道,“你有事儿要和我说?”



“嗯。”父亲点了点头,像在琢磨如何开口。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病房,窗帘轻轻地飘动起来。



“是这么回事儿,”



风吹在他脸上,父亲微微眯缝起眼睛。他似乎有些犹豫。这种情形可不多见。



“其实,是有件事儿想拜托你。”



父亲踌躇了片刻,郑重其事地说道,这让我有些惊讶。我转眼向别处望去,正好看到那簇红花,有片花瓣被风吹落到地上。



“拜托,呵。”我拾起飘落在脚边的花瓣,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人之将死,是啊。”



我趁父亲不注意,用手指把花瓣揉成了一团,弹到了床底下。父亲在枕边摸索着,拿出了一本颇大的笔记本递给我,我沉默地接了过来。那是一本写生集,显得相当陈旧,原本绿色的封面已经泛黄。我转过头看看父亲,父亲催促似地抬了抬下巴。于是,我翻开了第一页。是一幅用铅笔画的素描。好像是什么地方的港口,在堆积如山的集装箱的背后,可以看到排列在港口的货船,集装箱周围还有一些正在搬运货物的男人们的身影。充满力度感的主体画面和与之相反的细腻的线条结合在一起,使整幅画给人以沉郁的感觉。



“很阴暗啊。”我随口说道。



但父亲一言不发。我接着又翻到下一页。盛开的樱花树下,一张孤零零的长椅。无论是艳丽多姿的樱花树,还是在空中飘舞的花瓣,都不过是在衬托那张孤零零的长椅的寂寞。



“这画可真别扭。”我说。



“这不关你的事。”父亲嘟囔了一句。我停下翻着写生集的手,紧盯着父亲,父亲却生气似地转过脸去。



“这些,都是父亲画的?”



“已经是35年前的事了。”



“你以前画过画?”



“已经是35年前的事了。”



“这可没听说过。”



“我说了,已经是35年前的事了!”



我正要继续往下翻,却被父亲用不耐烦的声音制止了:



“最后!”“嗯?”



“最后的一页!”



我跳过中间部分,直接翻到画集的最后一页。画中是一个抱着单腿而座的裸体女人,非常漂亮的女人。柔美的长发越过肩头垂散在胸间,她那稍稍侧着头的姿势略微让人感到有些稚嫩,可是那修长的眉毛和身体的曲线,却无声地显示出她的成熟。



“谁?”我脱口说出自然会产生的疑问。



“恋人。那时候的。”



父亲小声但却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个和他年龄不符的字眼。



“哦。”



我再次把眼光落在写生集上。画中的一根根线条和前两幅画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整体上却似乎有着某种根本性的不同。



“我和她在一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和你母亲相识之前。”



“是吗。”



父亲紧盯着我,然后像宣言般地说道:



“我和这人有个孩子。”



我吃了一惊,抬头看着父亲,但父亲避开了我的视线。



父亲那憔悴的脸色,恐怕经受不了任何责备。我把那些眼看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强咽了下去,只是装着不经意地问道:



“是哥哥,还是姐姐?”



父亲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不,我连孩子是否出生了都不知道。”



“怎么回事?”



“和她分手的时候,她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



“那样,怎么还会分手呢?”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分手时她已经怀孕,是在那以后又过了很久,在和你妈结婚后,从她的一个朋友那里知道的。当然,知道后我到处找她,但没有找到。和我分手之后,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一个人悄悄搬离了原来住的地方。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把孩子生下了。但我想一定生了。”



恐怕是那样。从那修长的眉毛间不难看出她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



“真山澪。”



“嗯?”



“真实的大山,三点水加一个零,真山澪,她的名字。”



父亲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看着我。我知道父亲想和我说什么,便避开了他的视线,望着窗外。是接受,还是拒绝?在我还没作出决定前,父亲把我预料中的话说出了口:



“希望你能找到她,如果她还在的话。还有那个孩子。”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故意为难地长叹了口气,可父亲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等待着我的回复。于是,我又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



“别把事儿交给没用的小儿子啊,上面不是还有两个能干的吗?”



“你认为我能把事儿托付给那两个人吗?”



“在家里是儿子,在公司是部下,只要父亲一声令下,肯定会比我更卖力地去找的。”



“别胡扯。”



可能长时间讲话有些累了,父亲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我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这不说了。但我的身外之物又太多了。”



身外之物?我的脸上不禁露出讥讽的笑容。



在我看来,父亲的人生,只不过是一个不断积累身外之物的过程。



“你可真能说。”我轻声说。



父亲没听我的嘀咕,接着说道:“如果我现在死了,一半财产归你妈,另一半就是你们三兄弟平分。可是,如果再增加一个人呢?”



“那就会少得一份。”



“对啊,他们俩是不可能认真去找的。”



“可条件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啊?”



“条件是一样,但你不同。”



“过奖了。”



“唉,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别再瞎扯了。”



父亲精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



“上面那两个,认为你放弃了遗产,已经开始盘算你的那一份了。不过,你大概也确实不会接受我的财产吧?真不明白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啊。”



其实这个问题,我在走进病房后也一直考虑着。究竟为什么,我和父亲那么格格不入?一年前,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和往常一样产生了口角,但那次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止于口角。因为那年的大学入学考试考砸了,我为此整天处于烦闷之中,碰巧父亲那时心情也非常不好,所以,在我18岁那年的春天,我做出了一个与自己年龄不符的鲁莽决定——离家出走,开始了半工半读的自立生活。但我想那也是早晚的事,就算没有那次口角,我迟早也会离开的。自懂事起我就讨厌父亲,同时我觉得父亲也同样讨厌我。



“就算找到了,你打算怎么办?说不定这会给对方带去麻烦。说不定对方会说,我不认识你,不要你的什么遗产。”



“那也没关系。我并不想强迫对方接受我的想法,也不打算硬要对方接受遗产。我只是想,如果我有什么力所能及的,我一定尽力为对方去做,不管是什么事。如果他们没有任何困难的话,那我就放心了,即使他们有困难却又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那我也能够理解。总之,这是我的心情问题。”



“心情问题,呵。”



“是的。”



“这心情可真不错。”



“死期就在眼前了,就让我心情好一回吧。如果身前留有遗憾死后就成不了佛了。”



真山澪。



我低头看着摊开在膝盖上的写生集,这时我才明白,不,应该说才领悟到,这幅画与前面两幅画,为什么看上去如此不同。那是因为父亲,我想,那是因为父亲爱过这个女人。



“有什么线索?”



“答应为我做这件事了?”



是父亲开口求我的,但现在他却感到很意外似地,提高声音问道。



“有什么办法。”我面露不悦地回答。



“不胜感激。”



父亲竟向我深深低下头来。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完全没有料到,我有些不知失措。



“不知在什么地方还有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兄弟,这感觉可不怎么好。这是我的心情问题。”



父亲抬起头,微微笑了。



“有什么线索?”



我再次问道。



“线索不多。”父亲凝视着对面的墙,像是在记忆里搜寻。



“三十五年前,她住在横滨,元町边上的一所旧公寓。当我后来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从那儿搬走了。那时她上的是音大,也退了学。多摩音乐大学。她曾经希望成为一个钢琴家。”



“回父母的老家去了吧?”



“和我相识的时候,她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她没有可以投靠的娘家。”



“那她朋友那儿呢?”



“有个叫久慈的女孩,她们是大学的同级生,很要好的朋友。我们三个人一起见过好几次。永久的久,慈爱的慈,久慈。告诉我她怀孕的就是这个人。”



“那位久慈女士真的不知道她的下落吗?也许只是不想告诉父亲吧?”



“也许是那样。”父亲点点头。



“但是,我不知道久慈女士现在在哪儿。”



“还有其他线索吗?”



父亲默默地摇了摇头。



“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这也能成为线索?”



“我想作一下参考。并不是对自己的父亲曾经同什么样的人坠入情网感兴趣。”



父亲苦笑了一下,可那个苦笑倒让父亲显得年轻了几分。



“喜欢的东西是肖邦和满天星;讨厌的东西是交通工具,所有的。”



“交通工具?”



“她晕车。一上车就晕。”



爱上了一个喜欢肖邦和满天星、又会晕车的女钢琴家的青年画家,将这个青年画家和现在的父亲连接在一起的,是三十五年的时光。我无论如何都难以对这三十五年的时光心存好感。不知道父亲自己觉得如何。我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才觉得自己眼下考虑这些毫无意义,不由得摇了摇头。



“那么,期限呢?”我合上写生集,问父亲。



“一个月到三个月之间。”父亲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期限比我预想的短得太多。



“能知道以后的事就不错了。”



父亲见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淡淡地笑了:



“我的父亲,是一下子就去的。那天,他突然昏倒在地,被送进了医院。两天后我去医院探望的时候,人已经死了。而且直到临死都没有醒来过。和他相比,我还算幸运,能知道自己的大限,还可以有个准备。”



父亲是在逞强,还是真心这么想,我不知道。但不管是逞强还是真心这么想,这番话都符合父亲的一贯风格。



“是吗。”



我把倒吸进去的凉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



“这个,我借用一下。”



父亲点点头。我拿着写生集站起身来,从墙上的衣帽钩取下夹克,正想和父亲道别,病房的门打开了。



“噢,你在啊。”进来的是二哥和也。大学毕业后,和也在别的公司“修行”了两年,然后进了父亲的公司,现在他正管理着位于吉祥寺的一家进口杂货店。我赶忙用外衣将写生集裹了起来。



“好久不见啦。”



“啊,确实好久没见了。”



和也笑吟吟地点了点头,突然皱起眉问:



“你来这儿,是听谁说的?”



“是我叫他来的。”



父亲轻声答道。和也狐疑地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我,脸上露出警戒的表情。平均分配的份额可能会从二变成三,看上去和也有些担心。



“怎么,死到临头的父亲,还不能把自己的儿子叫来吗?”



“您说什么呀,父亲这不是好好地嘛。”



“对吧,”和也说着又回头看看我。看着和也那副若无其事的德性,我感到很不舒服。就在和也在我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的当口,父亲用眼神催促我快离开。



“那我走了。”我向和也招呼道。



“怎么,这就要走?”



“你进来的时候我刚准备离开。”



“也不知道你现在住在哪儿,不过你也该回家看看啦。父亲病成这样……”



“我会回去看看的。”



趁着和也还没有正式开始说教,我走出了病房。和也虽然没有肉食动物的那份凶狠,但却有老牛咀嚼、反刍时的那种执拗,只要一开始说教,就会慢慢发展成牢骚、抱怨,等他回到原来的说教,提出自己的论点,常常要花一个小时,我可没有心情奉陪。



走廊里静悄悄的,我用两腿夹住写生集,把夹克套在身上。夏天马上就要到了,而在这个夏天结束的时候,父亲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这样想着,但却丝毫没有现实感。人从诞生,走向衰老,最后重归黄土,这是个不可抗拒的自然过程,而父亲眼下正在迈向他的人生的最后一章。说白了,也就是这么一回事而已。



我对年轻时的父亲所知甚少。也许是因为父亲自己从不愿提起,也可能是因为我从不想询问,我觉得这两方面的原因都有。我对年轻时的父亲的了解,都是从母亲和哥哥们那儿听来的一些大概。



父亲很年轻的时候,祖父就去世了。父亲从祖父那儿继承了一家负债累累的餐馆,但父亲仅仅用了五年的时间,便以东京为中心,增设了六家店铺。父亲成功的秘诀在于,他对料理的好坏没有丝毫兴趣,比起高明的厨师,父亲更重视优秀的男招待、优秀的女招待们。



“来饭店吃饭的客人,其中究竟有多少人在意饭菜的特色?十分之一?没有吧,肯定连这一半都没有。”



据说这是父亲的见解。



“但是,服务的好坏,任何客人都一目了然。而且不管怎么说,雇一个优秀服务生的花费,比雇一个一流的厨师要便宜得多。只要面带笑容,不断向客人鞠躬致敬就行。在这儿不需要什么态度坚定毅然决然之类的品行。不论发生了什么,客人们说了些什么,只要能傻瓜似地微笑、鞠躬,就是优质服务。在服务的时候,能这样卑躬屈膝,才算恰到好处。”



店里的招待都是按照父亲的标准招聘的。这很简单,只要对雇用的那些学生临时工们进行全面而彻底的培训、指导就行了。料理的价格既不算贵,也不便宜。就这样,饭店开始生意兴隆。



泡沫经济期间,父亲充分发挥了他那敏锐的商业嗅觉,所以在泡沫经济结束时,父亲手上已经积累了巨额的资产。而这笔巨额资产早就又成了资本,现在只消坐收利息就行了。除了餐饮业之外,父亲的公司还经营进口杂货、绿色食品、房产租赁,规模之大,恐怕连父亲自己都掌握不了公司的全貌。



我刚懂事的时候,父亲已经是一个一言九鼎的大老板了,沉默寡言,刚愎自用。现在想起来,我当时对父亲的反抗,多少还掺杂着任性的成分。但父亲不能容忍我的任性。也许是我的任性有些过分了,也许是父亲没能妥善处理好,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已经坏到难以修复的地步。但归根到底,这还是因为我和父亲的性格水火不容的缘故吧。一年前我离家出走的时候,家里人都眼睁睁地看着我收拾行李,却没有一个人前来劝阻。母亲一半像是惊慌不安,一半又像心灰意冷,她脸上挂着苦笑,硬把少量的一些钱塞给我,说:



“你实在太像你父亲了。”我抗议地瞪了母亲一眼。



“以后你会明白的。”母亲说的“以后”,现在还没有出现。



回到住所,我给多摩音乐大学打了个询问电话,但学校的名册上只有真山澪的旧地址。我记下了那个位于横滨市中区的旧地址,然后又问那年是不是有一个叫久慈的毕业生。



“久慈?那一年的毕业生里叫久慈的,大概只有久慈蕾了。”对方好像正挖着耳朵还是鼻子,在电话里慢条斯理地回答。



“是叫久慈、久慈蕾吗?”



“啊,你不知道啊?”



对方很惋惜似地说。他滔滔不绝地介绍起钢琴家久慈氏是如何了不起,又强调当今从事古典音乐的音乐家们受到了何等冷落,其间他还屡次责备我对古典音乐是那么无知。直到我发誓在这个星期内一定聆听小泽征尔和朝比奈隆的CD之后,他才总算把久慈蕾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告诉了我。



我放下话筒抬头看了看挂钟,时针正指向三点。我心想这个时候对方家里恐怕没人,但我还是拨了刚才那人告诉我的久慈家的电话号码。



“你好,这里是丸山家。”



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她报的姓名不是久慈,这让我有些慌乱。



“请问,是久慈女士家吗?”



“呵呵,”对方轻轻笑了,“找久慈蕾有事吗?”



“是的,我是从多摩音乐大学那儿得知府上的电话号码的。”



“母亲现在去了德国,要到九月份才回来。”



到九月份还有三个月。父亲的毅力再加上先进的医疗,父亲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这不好说。



“母亲?恕我冒昧,请问您是久慈女士的……”



“噢,我是她女儿。因为工作上的原因,我母亲一直使用她的旧姓。”



“是这样的,我现在正在寻找一个人,听说这个人和您母亲的关系非常亲密,所以我想久慈女士也许知道这个人的住所,就冒昧给府上打了这个电话。请问,你从久慈女士那里听说过一个叫真山的人吗?”



“真山?”



“对,真山澪女士。她以前和久慈女士是同一个大学的。”



“对不起,我没听说过。”



“是吗。”



“如果母亲打电话回来,我问问她吧。她是个不喜欢受束缚的人,从我这儿没法和她联系上。”



说到自己母亲不喜欢受束缚时,对方好像想起了什么,“噗嗤”笑出了声,然后又慌忙用很抱歉的语调说道:



“对不起,可能帮不上您的忙。”



“哪儿的话,谢谢您了。”



我把我的住所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对方,便挂了电话。什么线索也没得到。我在那儿坐了好一阵子,抱着脑袋苦思冥想。最后,我拿起那张写着真山澪的旧地址的字条,站起身来。这是心情问题,父亲这么说。是的,这是心情问题。也许应该说,这只是心情问题。那样的话,只要尽最大努力去做就行了,即使毫无收获,去了黄泉的父亲,也不会对我有任何怨言的。



我走出车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长长的商店街,一直走到国道前,然后向右转,爬上坡道,经过外国人墓地,一路寻找着那个旧地址。都过了三十五年了,那房子多半已经被拆毁了,我心想。我不断地确认写在一根根电线杆上的地址,又多次向人询问。我走下被茂密的树阴遮盖着的石头台阶,在石阶尽头的左侧,找到了一栋两层楼的简陋公寓。



那公寓在建造的当时,可能算得上是相当摩登的建筑物,但时到今日,它那天蓝色的外墙已经剥落得不成样了,裸露出安设在墙里的绝缘材料,几乎所有屋子的玻璃窗户都是破碎的。不知道什么人用喷漆在墙上胡乱地写了“参见”两个古怪的字样。这样的房子是不会有人再去修缮的,推倒重建肯定省事得多。我想,不管怎样,我总算在这幢房子寿终正寝之前找到了它。



我张望了好一阵子,怎么也看不出有人在这里居住的迹象。我硬着头皮,爬上了通往二楼的户外楼梯。木结构的楼梯承受着我的体重,发出“咯吱、咯吱”的悲鸣。我穿过走廊,走廊上又响起了“吱呀、吱呀”声音,似乎在向我表示愤愤不平。我走到走廊的尽头,敲了敲最里面那间屋子的房门。其实我并不想进屋打探,也不认为房里有人。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仿佛在嘲笑我。我也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好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但我还是握住了房门上的把手。门没有上锁,我一下就打开房门,这下我听到的不是乌鸦,而是别的什么鸟的叫声,那尖锐的叫声简直要刺穿寂静的空间,我一边仰视着飞走的鸟儿,一边走进屋子,反身关上门,回头察看屋里,一下子便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由得“啊”地一声叫出声来。



屋里有一对拥抱在一起的男女,他们转过脸来看着我,慌乱地坐直了身子。那男的恼怒地瞪着我,而女的则羞怯地垂下眼睛。



“真对不起,”我把眼光从他俩身上移开,抱歉地说,“我实在没想到,屋里会有人。”



“随便打开别人的房门,还说什么没想到屋里有人,有你这样说话的么?”



男子的火似乎更大了,他直愣愣地盯着我,嚷道。他的年纪看上去与我相仿,长着一对细长的眼睛。男子摆出威严的架势,想表示出自己的愤怒,但他那瘦高的个头以及教养良好的外表,使他看上去并不显得有多么可怕。



起初我以为这对情侣是为了找一处背人的地方才擅自闯进这里的,但我环视了一下了屋内,便马上发现,自己想错了。在铺着榻榻米的狭窄的房间中央,放着一个圆形的矮桌,靠墙摆放着带镜台的梳妆桌、衣橱和书架。很明显,他们住在这儿。虽说这栋房子破旧不堪,看上去摇摇欲坠,但也并非绝对不能住人。



“请问,您有事儿吗?”



女子开口问道。我打量了一眼这女子,她的年龄应该也和我相差不多,长得非常漂亮。柔顺的长发直披到肩头,洗得褪了色的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的对襟毛衣,简朴的打扮越发衬托出她的娇美。



“啊,那个,是这样的,我在找一个人,她以前就住在这儿。说是以前,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们大概也不会知道吧?”我看看那男子,又看看那女子,说。男子询问似地扭头望着他身边的女子,看来这间房子的主人是那位女子。



“是啊,以前的事儿,我也不太清楚。”



“是吧?”我点点头。



我准备告辞,但心里却有那么一丝怪怪的感觉,让我移不开脚步。我想我应该再问些什么,可又不知道问什么才好。我正僵持在那里,那男子开口问我,使我从沉默的尴尬中解脱了出来:



“你,是大学生吧?”



他的语气比刚才和气多了。我抬起眼睛,发现他正有些困惑似地注视着我的脸。



“啊,是啊。”我点头称是,报上了自己所在大学的名字。



“我有个朋友,就在那所大学。”



他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道,接着又问我:



“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明白了,刚才心里那种怪怪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啊,”我点头答道,“我也正想问你呢。”



“对吧,”他依然注视着我的脸,点点头,说道。“我们以前大概见过。嗯,绝对见过。”



我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子的脸。大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细长的眼睛上挂着一对很粗的眉毛,让他的脸看上去像个顽皮的孩子。我敢肯定确实见过这张脸,但就是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的。我试图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探寻,但我的大脑却拼命地抵抗,不让我进入记忆的深处。我感到有些晕眩,那种突然站起身时的晕眩。我赶紧闭起眼睛,但眩晕却并没有就此消失。



“您,不舒服么?”



听到那女子怯生生的声音,我张开眼睛,眼前的两个人正诧异地注视着两手撑在膝盖上的我。



“啊,不,没什么。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有点累了。没什么。”



女子征求同意似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子,男子微微点了点头。



“请进来坐吧,我们只顾说话了。”



我的大脑要求我婉言谢绝,但身体却不接受命令。我就像在水里挣扎着那样,两腿沉得出奇,身子不听使唤。我心想现在这样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车站的,于是便接受了邀请,脱了鞋走进屋里。



进门靠左边有一个洗手台,右边的那个门像是厕所。房里没有浴室。我照着他们的样,在那张矮桌前盘腿坐下来。



“我去沏茶。”



女子说着站了起来。嗯,男子点点头,拿出了香烟。香烟是海莱特牌,烟盒不是我见过的蓝色的那种,而是黑色的,上面还印着DELUXE的英文字样,大概是最近出的新品种。他递给我一支,我摇摇头谢绝了,于是他把烟衔在自己嘴里,点上火。一缕缕青烟在我眼前慢慢地升起。我的晕眩还没有消失,看着那青烟打着漩涡朝一个方向飘去,我又犯起困来。我强忍着呵欠,使劲用手指揉着太阳穴。



我闻到一股咖啡的清香,便朝着那清香的所在望去,只见那女子正在往咖啡杯里到热水。男子的那支烟已经抽得只剩下一小截了,他随手把烟蒂在烟灰缸上掐了。



真快啊。我心想,但脑子还是模模糊糊的。水竟然这么快就煮开了,而他的烟也那么快就抽完了。



我抬起手腕想看看时间,但平时一直戴着的手表现在却没戴。我想起刚才回到自己的住所时,把手表给摘下了。



我转眼望了望窗外,按理从这个角度,应该可以看到那幢号称日本第一高楼的摩天大厦的,但我现在根本看不到它的影子。怎么回事儿?我想开口问那男子。



那幢摩天大楼被拆毁了?还有,为什么水那么快就煮开了?那支烟,真的一下子就被你吸完吗?我又重重地揉了揉太阳穴。思维的波动在徐徐地扩散,就像处于浅睡状态时,大脑里同时浮现起各种没有头绪的回忆和念头,随后又匆匆散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但吸进体内的空气,却让我的思维变得越发地滞重。



“您不爱喝咖啡吗?”



我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抬起了头,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矮桌边,我的面前放着一只白色的咖啡杯。男子拿起黑色的咖啡杯喝了一口,疑惑地看着我。



“不,我爱喝。”我说。“谢谢。“我伸手拿起杯子,心里盼望那咖啡能苦涩些、烫嘴些。我喝了一口,但却感觉不到一丝的苦涩与温度,那咖啡就像空气一样通过我的喉管。



“您刚才说,您是在找人?”



女子问道。大概只有两只咖啡杯吧,她双手捧着的是一只浅褐色的茶杯。



“是的,找我父亲的一位旧相识。很久以前,那人应该在这里住过。”



“很久以前?”男子笑了,“这所公寓的年数可没那么久。”



“嗯。”女子点点头。“不过,这间屋子在我之前,肯定有人住过。”



“你找的人,是什么时候的事?”



男子问我。三十五年前的事,我想这么回答,但我没有开口。屋里的墙壁、房梁、窗框等,虽然说不上是新的,但也并不那么陈旧,绝对不像是三十五年前的建筑物。我再次看了看窗外,还是看不到那幢摩天楼。窗外,我从未见过的那个世界如此真实地存在着,它仿佛在告诉我,你自己的存在才是那么奇怪。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想也许也并不是那么久以前的事。”



男子轻轻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抬起头来:



“啊,我们还没有互报姓名吧?”



说着,男子首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字,那个我熟知的名字。我直直地注视着他,他也和窗外的世界一样,那么真实地存在着。我轻轻摇了摇头,然后,为了让自己能够留在眼前的这个世界里,我借用大学里的一个朋友的名字:



“我叫山崎。”



山崎?没印象。



男子斜着脑袋,将我的名字重复了一遍。



“那么,山崎,你为什么要找那人?说详细点儿吧,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男子认真地说。我觉得自己被卷到了一个天大的、非常恶意的玩笑之中。于是我笑了起来,两人也随着我笑了,但他们似乎并不明白我为何而笑。他和她都满脸一本正经地等着我开口回答。



“这事儿不便告诉别人。”我无计可施,便随口说道。“有点儿伤感、怀旧的往事。其实也没什么大意思,有时候,说不定还会让听的人感到不愉快。”



嗬,听起来还挺有意思啊,男子笑了。别缠着人家问,多没礼貌,女子责备道。



“要不你去问一下房东吧。房东的住址是……”



说着她站起身,在书架上找了起来。我看着她忙碌地翻找着,突然我的视线停留在一件竖放在书架旁、非常眼熟的东西上。



“啊,那是?……”



两人不约而同地随着我的视线望去,又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手。但女子抢先拿到了那东西。



“混蛋,快还给我。”男子说。



女子轻轻推开男子伸出的手,笑吟吟地把东西递给我。



“给,您要是愿意,就请看看吧。”



我伸手接过来,是一本绿色封面的写生集。我刚把写真集放到桌上,男子挣脱女子的手,“嘭”地将右手按在封面上,说:“好吧,可以,你看吧。看看可以,但什么也不许说,一句话都别说。只许看不许说,看完就合上。关于里面的内容,绝对什么也别提。”



“怎么样?”男子叮嘱道。我点点头。可男子还是不放心地瞅着我的脸,最后总算挪开了他的右手,却又像闹别扭似地转过身去。我默默的翻开了第一页。



海港的风景画。没有经过时光洗礼的画面,比我第一次看到时更为清晰,画上的世界显得那么轮廓有致。一阵摇摇晃晃的眩晕袭来,简直快让我失去了意识,我赶忙又紧闭起双眼。当我睁开眼睛,那写生集仍然躺在我的眼前。



“我喜欢后面那张。”不知什么时候那女子已经坐到了我身边,伸过头专注地看着画页。在女子的催促下我翻到了后面一页。



樱花树下的长凳。洒落在长凳上的花瓣,比我初次看到时似乎更加柔软多姿。令人珍爱的缤纷世界,以及即使身处这个世界也逃脱不了的孤独,在画面上流动。



“怎么样?这幅画棒极了,对吧?”



“别啰嗦。”他依然背对着我们,说道:



“别让看的人产生不良的先入之见。”



男子盘腿坐着,摇晃着身子说。他好像有些生气,但听得出,他的语调里带着一丝得意。画自己喜欢的东西,有人称赞自己画得棒极了,而称赞的人又是自己所爱的人。



“我也觉得很好,”我说,“确实很棒。”



“不是叫你什么也不要说嘛。”他还是用生气似的语调说。



“我是在和她说话。”我说。



男子哑口无言了。真会狡辩,他停了一下轻声嘟囔着。女子开心地笑了。



我继续一页页地往下翻。画册里有抬头望着月亮的猫,有海滩边熊熊燃烧的篝火,还有靠在电线杆旁的自行车……但最后一页什么也没画。我从画册上抬起头,合上了眼帘。为了不让近在咫尺的女子发觉,我轻轻地吐了口气。眩晕像很急的漩涡那样转动起来。



“那,怎么样啊?”男子觉着我已经看完了,他稍等了片刻,开口问道。



“不是说什么都不能说吗?”



我再次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说。他朝我转过身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结果只是耸了耸肩。



“嗯。是啊,没错。”



“怎么样?”女子嘻嘻笑了,说道,“您可以对我说呀。”



“不介意我说实话吗?”我问。



“嗯,当然。”



她点了点头。男子还是背对着我们,但稍稍朝我这边侧过头,等着我发表评论。



“要说画得怎么样,我不太懂。可无论是电影、小说还是音乐,不管是什么,在接触到它们的时候,要判断它们是好是坏,我有我自己的标准。”



女子侧着脑袋。



“那就是,你是否想见它的创作者,是否想和它的创作者成为朋友。如果这可以称为标准的话。”



我对男子说道。



“这些画的作者,我想我就很愿意和他成为朋友。”



“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可真会说话。”



男子没看我的脸,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地说道。那女子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男子的后背。



“他说得不是挺好么。我就知道,这个人能理解你的画。”



“但是,为什么……”



我用手抚摸着最后一页白纸,说。男子朝我转过身来,我注视着他的目光,我想问他:



但是,为什么要放弃画画呢?画自己喜爱的东西,有人称赞自己画得棒极了,而称赞的人又是自己所爱的人。那么,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那样一种人生呢?只是不断积累那些毫无意义的身外之物的,那样一种人生呢?



“但是?为什么?”男子反问道。



“啊,嗯。为什么,为什么不画她呢?我觉得,如果画她的话,怎么说好呢?一定就能画出一种风格不同的画来。”



他俩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后,这次是女子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可不成,画我怎么行啊。”



男子朝我耸了耸肩。



“她就是那样,怎么也不肯让我画她。”



“但是,应该试试。”我说。



“总有一天会吧。”男子答道。



“很遥远的一天。”女子说。



我合上写生集,还给那女子。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看窗外。傍晚的天空已经渐渐昏暗下来了。



“不行,我得走了。”



男子站起身来。



“啊,去医院?”女子问。



他向女子点了点头后,又解释似地对我说道:“我父亲住院了。”



“得了什么病?”



“这我也不清楚。是前天晚上,突然倒下的。被送到医院以后,一直没有醒过。”



和他相比,我还算幸运的。



我的耳边回响起那低沉的声音。



“也许,”我想告诉他。



也许,等你到了医院的时候,你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我听谁这样说过。



但我没有说出口。如果我把这话说出口,眼前的世界将轰然崩溃,我将被这个崩溃的世界所吞没。我又揉了揉太阳穴。究竟是我不对劲,还是这个世界不对劲?也许我和这个世界都还是正常的?我不清楚。



“嗯?”男子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噢,是、是说您父亲一定没事吧。请他多保重。”



“哦,谢谢。”男子微微一笑,便走向门口。



“这鞋,很不错嘛。”男子边套上自己的鞋,边看着我那双放在一旁的耐克运动鞋说。



“新款的奈基,胜利女神。”



是女神啊,男子嘟哝了一句什么,转过身对我说:



“应该请你多坐一会儿才对,不过,你还是请快回吧。长时间呆在单身女孩的房间里可不好。”



“我知道。”我苦笑着回答。“等我问明白房东的住所,马上就走。”



对了,住所。



女子轻声说道,马上返回到书架旁,重新翻找起来。



“不过欢迎你再来。我们到底在哪儿见过面,下次再好好回忆回忆。我的家虽然在别处,但平时我几乎都在这儿,我们差不多算是同居。”



“混蛋,说什么呀。”



女子害羞了,赶忙打断男子的话,男子向我眨了眨眼。



“那,再见了。”



说着,他走出了房门。



“咳,真是的。”女子看着关上的门,无可奈何似地轻叹了口气。



“他人真不错啊。”我开口说道。“给我的感觉非常好。”



“是吧?”



女子笑了,吐了吐舌头。那是真正幸福的笑容,那份幸福感甚至能一直洋溢到对方的内心深处。她的笑脸上衬着一对小酒窝,看着那对甜甜的酒窝,我也情不自禁地笑开了。



“啊,找到了,就是这。”女子从书架里抽出一张纸来,回到矮桌边。那好像是一份租赁契约,我看了看纸上写的,点点头。



“这个地址,离这儿不远,我这就去一次。谢谢了。”



我装着很仔细地确认了纸上的地址,站起身来。不能再久留了。再久留于此,我将走不出那眩晕的漩涡。更要紧的是,眼前的这个世界,它令我感到那样地愉悦。



“喝完咖啡再走也不迟嘛。”女子挽留说。“没有关系的,他嘴上那么说,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会嫉妒的人。”



“不,我想去一趟房东那儿。谢谢您的咖啡。”



我一站起身,还是觉得双腿有些晃悠,我尽量掩饰着,小心地走向房门,不让她看出来。女子把我送到门口。我穿上运动鞋,打开房门,女子在我身后说道:



“那,请您一定再来啊。初次见面,这么说也许有些冒昧,我觉得我们一定能和您成为好朋友的。他和我其实都是挺怕生的人,可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就谈得这么轻松愉快,真的是很少有的事儿。”



“我会再来的。”会再来的,我有预感。我还能预感,当我再次打开这扇房门的时候,她还会在这里的。



“一定会来的。”



“一定噢。”女子微笑着说。



我走出房间,反手关上了门。我紧紧地闭着双眼,脑海中眩晕的漩涡开始反向旋转。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才那么沉重的睡意已经消失得荡然无存了。我张开眼睛。在黄昏的暮色中,我站在破旧得快要倒塌的公寓前。我抬手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我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我又巡视了一番周围的情景。



“眼前的世界也没什么不对劲。”



乌鸦在上空啼叫着,仿佛在反驳我的自言自语。我抬头望了望天空,离开了那公寓。



我在车站前的中华料理店吃了点东西,草草地把晚饭解决了。当我回到公寓,大哥慎一站在我的门口。整整一年没有见面的家人,今天一天之内居然见到了三个。我有些惊奇地赶到慎一的面前。



“是爸爸出什么事了?”许久不见,但我连招呼都没打,便急切地问。慎一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



“是我有事来找你的。”慎一看着我闷闷地回答。



“不是爸爸已经没了?”慎一皱了皱他那圆鼻子;



“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没事就好。”我放下了心,吁了口气。“我刚才好像有个不祥的预感。”



“不祥的预感?”



“嗯。那个,不是常有那样的事吗?做梦做到刚死去的人忽然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嗯。”



“我的预感比这还可怕。”



说什么呀,慎一笑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脚边有三个烟蒂。



“啊,对不起,让你等久了吧?”



“没事。是我自己不请自来的。”



我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招呼慎一进屋。



我和大哥慎一正好相差10岁,他今年应该是三十。不认识他的人一定会把他看成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五六岁。以前他就显得老相,自从进父亲的公司当了干部之后,那情形就越发严重了。你真应该留在大学继续从事你的天文学的研究啊,每次看着慎一大哥的脸,我都忍不住想这么说。性格超脱的大哥,虽然并没有让人觉得他是在勉为其难地做着他的工作,但我总觉得,慎一大哥并不适合那些生意上的事儿。说起来,慎一大哥开始抽烟,那也是进父亲公司以后的事。



“你还真能找到这儿。”



“是和也从父亲那儿知道的。”



“是吗。”



我拿了个座垫递给慎一,然后打开冰箱,这才想起昨晚因为久久无法入睡,所以把啤酒都给喝光了。想着要去见父亲,到底还是让我有些紧张吧。



“只有乌龙茶了。”



“行啊。”



我拿出一只玻璃杯和一只茶杯,倒人乌龙茶,走到慎一旁边。慎一有些拘束地打量着我的房间,说:



“要是说客套话,说你住的这房子真不错啊什么的,你一定会觉得我是在挖苦你。”



“也许吧。”



我苦笑着,把玻璃杯递给慎一,然后我自己也重新环视了一下自己的这间破旧屋子。建筑年龄15年,朝向不好,距离车站很远,房租便宜是唯一的优点。



“听说要你找人?”慎一接过我递过去的玻璃杯,开门见山地问道。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抬头看着慎一的脸。



“和也今天去医院的时候,碰巧听到了父亲和你的谈话。”



我想起和也走进病房时的那张笑脸,确实有些不太自然。



“原来是碰巧啊。”



“啊。”



我察看了一下慎一的脸色,想从他的表情上判断他对那事儿的想法。但是我看不出慎一脸上有任何表情。



“你觉得不应该去找?”



结果,我也直截了当地问道,



“没那回事。”



慎一把玻璃杯倾向一侧,默默擦着什么也没沾着的杯口,摇摇头说。



“我和和也也谈过了,如果那人真是父亲的孩子,他当然也有继承父亲财产的权利。父亲也确实有寻找这人的义务,如果父亲自己找不了,那就应该由我们来完成这个义务。”



看来慎一和和也所关心的,不是真山本人,而是她的那个孩子。



“只是,”慎一好像很为难地说道,“老妈她……”



“老妈?”



“会受到伤害的。”



“啊。”



我点点头。结婚三十多年的丈夫,临终前说要找以前的恋人,母亲再怎么也会沉不住气的吧。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这是既成事实,再说又是和老妈结婚以前的事。”



“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你是问我该怎么办?”



“也不是说该怎么办。”慎一说。他抬手理了理头发,然后又用同一只手吱吱地挠着头皮。“我觉得是不是应该把话说得婉转些?突然冒出一个孩子来,老妈肯定会受不了的。”



“婉转些?”



“对,婉转些。”



“我?”



“处理这类事情,你最拿手了。”



“是吗。”



“自你离开家以后,妈老是提起你。”



我觉得慎一并不适合现在的工作,但他到底是个管人的干部,一下子便卡住了我的要害。



“知道了。”我回答。



“明天就来吧。”



“嗯。”



慎一好像是专为这事而来的,他如释重负地微笑了。慎一大概想找一个新话题,他又重新打量起屋里的情形。慎一的那张圆脸和鼻子都接受了母亲的遗传。三个兄弟中,只有我长得最像父亲。我想起了下午在那所公寓里遇到的男子,我和他长得也很像吗?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