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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重现(2 / 2)


“嗯?”



“父亲以前,曾经画过画,你知道吗?”



“啊。”慎一还在看着屋内的情形,点点头说。



“年轻的时候,他想成为一个画家,这事我以前也听说过一些。据说学生时代还在什么展览会上得过奖呢。”



“那,以后为什么放弃了呢?”



“得了一次两次奖,就能在那个世界里混,没那么容易吧?再说那时祖父死了,不由他不继承家业。”



“理想屈服于现实。”



慎一环顾屋内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他淡淡一笑。



“那有各种各样的看法。我想,当时父亲放弃了靠不住的画家梦,到底还是选择了经商。话虽这么说,可经商也不是一条轻松的路,父亲年轻时创业多么的辛苦,你也听说过吧?”



“是啊,我知道。”



“至少,父亲让事业走上了正轨,把我们养大成人。别人怎样暂且不管,我想,对于父亲的人生,我们并没有资格横加指责。”



慎一像是表示要说的话说完了,拍了拍膝盖,然后站起身来。



“那么,明天见。八点以后我和和也都会回家的,你那个时候来吧。”



“好吧。”



慎一脸上露出了笑容,转身离开了。你后悔吗?只有过那么一次,我直截了当地问慎一。习惯啦,慎一回答,当时他脸上也是挂着这样的笑容。是习惯了成为生意人的自己,还是习惯了后悔?我没有往下问。大概,今后也不会再问的。



第二天,上课、打工都结束后,我来到父母的家。时隔一年,从车站到家里的那条道上,又冒出了两幢新建的公寓和一家便利店。半道上我琢磨着是不是该买点什么带去,是不是再返回车站去买,但这么边走边想,我已经到了家门口,于是我按响了门铃。



“怎么像外人一样。说一声我回来啦,直接进来不就行了。”



大哥慎一打开房门,无可奈何地笑着说。



“你就这脾气。”



母亲和和也已经等在客厅里了。和也好像在为自己偷听了我和父亲的谈话而感到尴尬,看到我只是“哦”地打了声招呼,眼睛便转到了一旁。



“好像,变结实了。”



老妈坐在沙发上,用靠在沙发扶手上的右手支着脸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离家出走的儿子却长得这么健壮,作为做父母的,自信心全没啦,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母亲说起话来还是这个语调,我苦笑着回答说:



“老妈看上去也挺精神啊。”



他们三人的面前都放着茶杯。周末晚上吃完饭,大家聚在一起喝杯茶,这是我们家的习惯。自我上初中起,大家一起喝茶,三次中至少有一次因为我和父亲吵架而搞得不欢而散。每当这种时候,大哥慎一总是费尽周折劝着父亲和我,和也只是无动于衷地在一旁冷眼相看,而母亲则唉声叹气不断摇头。



“那你的行李呢,什么时候到?”



母亲拿起茶壶,给我倒了一杯红茶,问道。



“行李?”



“不是搬回来住吗,行李不运回来怎么行?”



“不,我没打算搬回来……”



“怎么?不搬回来?”



“今天来,是有些别的事儿要说。”



“别的事儿?”



母亲是个感觉敏感的人,她已经察觉到了三个儿子都显得有些神情紧张。母亲靠在沙发上,双臂环抱在胸前——审视着三个儿子。



“好像只有做母亲的还不知道。说吧,怎么回事?”



老妈又依次看了看三兄弟,当她发现上面两个都瞅着小儿子,便紧紧地盯着我。



“是父亲嘱托的,他让我去找一个人。”我开口说。“找人?谁?”



“一个叫真山的,是父亲过去的恋人。”我一口气说了出来,又慌忙补充说:“当然,那是和母亲结婚以前的事。”



“真山?”



老妈自言自语地喃喃说着,眯缝起眼睛,仿佛正在记忆中搜索。



“为什么现在提起这事?”老妈用手指按着眉间,又巡视了一遍三个儿子。



“还有什么要说吧?”



他们两个避开母亲严厉的视线,一起看着我。事到如今,什么婉转,什么若无其事,得了吧。



“那个人怀着父亲的孩子,但父亲和她分手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事儿。所以父亲想让我去找那个孩子。”



“是这样。”



母亲好一会儿看着我,什么也没说,而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她的目光。半晌,母亲依然看着我,说道:



“慎一,和也,你们先离开一会儿。”



慎一还想说什么。



“慎一!”



母亲瞥了慎一一眼,提高了声音。然后她又很疲倦似地叹了口气说道:



“去吧。”



慎一盯着母亲看了一会儿,回过身来朝我点了点头,好像是说“都交给你啦”。我也向慎一点点头,于是慎一叫上和也,一起走出了客厅。



“那么,找到了吗?”等慎一关上了客厅的门,母亲便开口问道。



“还没有。”我说。



“是吗。”



“但我能找到。”



“是啊。”母亲点着头。“你从小就那样。”



不知道是像谁。



母亲嘟囔了一句,嘴角露出了笑意。



“脾气犟得出奇。”



“这有什么奇怪。”我笑了,“父亲,母亲,不都是那么固执嘛。”



老妈的笑意从嘴角洋溢到整张脸上,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红茶。当她把杯子放回桌上的时候,刚才的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个钢琴家,对吧。”



母亲叹了口气。



“你知道啊?”



“早忘啦。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不说,还真想不起来了。”



“能不能告诉我,三十多年前的那些事儿?”



“很久很久以前。你和父亲相识时的事儿。”



母亲仿佛怀着怜惜之情,追忆着流逝的时光,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和你父亲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是他介绍我们认识的。那时,你爷爷已经去世了,你父亲刚继承了饭店的事业。那个生意人的世界,对一个刚跨出大学校门的年轻人来说,可不是那么容易混的。那时,你父亲曾经开玩笑说,我的那家饭店,不知道究竟是做饭做菜的饭店,还是专门制造债务的饭店。”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父亲母亲刚相识那会儿,他们有些羞涩地坐在一起谈笑的情景。



“你爸刚接下饭店生意的时候,饭店已经欠下了很多债务,让你父亲一筹莫展。但是,没办法啊,还雇用了那么多的职员呢。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呢。但你父亲就是急着要把债务还清。为了尽快还债,就要扩大饭店的规模,要扩大饭店的规模,就又背上了新的债务。而为了归还新欠的债务又不得不另开新的饭店,为了新的饭店又需要新的资金。”



真是的,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呢。



母亲嘟囔了一句。



“后来,生意也渐渐扩大了,赚的钱多了,借的钱也多了。已经没有退路了,你父亲只能拼着性命让饭店的生意走上轨道。就我知道,你父亲颇做过些不地道的事儿。那也是没办法啊,他面前只有两条路:一辈子背着债务,要不就是……”



母亲摇了摇头。她不说我也明白。那就是我所看到的父亲的人生,从一个梦想成为画家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生意人。



“现在再怎么忏悔也没用了。不管怎么说,你父亲拼死拼活才让饭店的生意走上了正轨。他向我求婚,就是那之后的事。”



“那么真山呢?”



“他提过那个人的事,说是和我认识以前的女朋友。她是我的女神,他满脸认真地这么形容过。这可不像你父亲能说出口的话。当时我还真有些妒忌呢。”



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啊。



母亲轻声说道,笑出了声。



“那么,父亲他……”



我有些犹豫,还是开口问到。



“你是说他为什么向妈妈求婚,”



母亲收起笑容,看着我。



“而不是真山?”



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母亲微笑了。



“是啊,到底是为什么呢?”



就因为她是女神吧。母亲喃喃自语地说。



“嗯?”我问。



“我想,让你父亲来到我身边的,不是那种爱呀、恋呀之类的美丽感情。和虚假,欺骗也毫无关系。你父亲在我这里寻求的,是一种拯救。”



母亲看着我,似乎在担心我是否能理解她的话。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使用同一个厕所,最后进同一个坟墓。你父亲需要的,打个比方说吧,是一个能一起生活在油盐酱醋之类琐细家务中的人,所以你父亲选择了我。”



好一阵子,我琢磨着母亲的话。我并非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感情,但把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这样的感情中,也许我做不到。



“即使这样,你还是接受了父亲的求婚?”我问道。



“也许你是不会理解的,”母亲淡淡地一笑,“其实,那也是一种爱情啊。”



“是吗。”我点了点头。



母亲自己认为是这样,那就是这样,我只有表示理解的份。



“你父亲想要寻找真山的念头,慎一是不会明白的,和也也一样。但是,你也许能够明白。”



“是吗?”



“傻瓜,我可不是在夸你。只不过是因为一起生活过来的时期不同,你还是个孩子。”



母亲用宽容的眼神看着我。



“直到你父亲去世,你都还是个孩子,所以只有你才能完整地看待你父亲的一生。这一点,慎一、和也做不到,你母亲也做不到,因为我们总会把你父亲的一生分成一段一段。”



“母亲也是这样?”



“这就是女人的弱点啊。”母亲开玩笑似地说着,笑了。



“我做不到啊。”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母亲那轻轻的话语。



我伸手握住门把,有些犹豫。我在期待着另一个不同的世界的同时,又心存畏惧。我闭着眼睛,打开了房门,然后又反手把门带上,慢慢睁开眼睛。她在那儿,独自坐在矮桌前,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注视着开启的房门。当她看清走进屋里的是我,笑容消失了。



“好久不见啦。”



但她的脸上很快重新露出笑意,虽然那笑脸有些不自然。她站起身,把我让进屋里。



“我上次还和他说起你,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呢。真是好久不见啦。”



上次见面时,她的头发只披到肩头,但现在她的长发已经垂到了胸前。对我来说这短短的两天,在眼前的这个世界,到底已经流逝了多少时光?我不知道。一样的眩晕,又开始慢慢在我头脑里卷起了漩涡。



“他呢?”



“今天还没有来呢。”女子回答。“不过我想马上就要到了,他几乎每天都来的。只是出了各种各样的事儿,好像挺忙的。”



女子开朗地说着,但脸上却若隐若现地现出苦涩的表情。从她那说得有些快的语调里,能感到她在掩盖着什么。上次我来这里的那天,应该是他父亲过世的日子。如果是那样的话,现在他一定已经继承了那家债务累累的饭店,换句话说,现在正是他们开始产生距离的时期。



女子把我让进房里,和上次一样,我在那张矮桌前坐下,她站起身去厨房,把水壶放在煤气炉上。过了不久,女子回到桌前,递给我一个白色的茶杯。



“你好像不怎么爱喝咖啡。”



“谢谢。”



我接过杯子。杯子里好像是红茶,但和上次一样,杯里的液体就像空气一般,了无痕迹地穿过我的喉咙。眩晕的漩涡渐渐加速,但却我没有丝毫不适的感受。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思绪就在这眩晕中翻滚着。现在,他大概正在为资金而四处奔波吧。饭店该怎么办?债务,员工,该怎么办?与绘画世界迥然不同的现实正向他压来,他会被残酷的现实压垮了吗?或许他终究能把握现实的命运,遇到适合自己的女性,和她结婚,养育三个儿子,最后在60岁前跨进黄泉。而受他嘱托的小儿子,开始寻找父亲旧日的恋人,辗转来到破旧的公寓,在那儿遇到了一对非常般配的年轻人……



不知道我的思绪在眩晕的漩涡里漂浮了多久,我的耳边传来美妙的音乐,我抬起头,女子双手裹着放在桌子上的茶杯,正轻轻地哼着我不熟悉的曲子。窗外,暮色已经渐渐地浓重起来。



“什么曲子?”



歌声停止了,女子看着我,说道:



“幻想波罗奈兹。”



“肖邦的?”



女子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我,然后微笑了:



“是的,肖邦。”



她挪开了裹在茶杯上的双手,用手指沿杯口画着圈儿。我不由地想象她用那纤细的手指弹奏着琴键的情景,想象着随之而起的旋律在那指间流动。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幻觉里,音乐的旋律和那条樱花树下的长凳重合在了一起。也许,在那里,他们共同拥有那样一个世界。那个一定存在于我们所未知的某个地方,而绝不是存在于现实之中的世界。没有人从那个世界中离开,也没有人进入那个世界,所以那个世界永不消逝、从不动摇。



女子的手指沿着杯口画了两圈,最后在杯口弹了一下,



“叮”,茶杯发出一种硬质的响声。



“我说,他真的会来吗?”



“会的。”女子毫不犹豫地回答。她的语气坚决得有些生硬,似乎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她垂下眼睛,又轻声地重复了一句:



“一定会来的。”



女子所憧憬的未来,和我所生活的现在,这是两个决不相容的世界。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微微涌起了一阵罪恶感。我想开口道歉,但这究竟从何说起?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正在这时,门被打开了,我和女子不约而同地朝门口望去。



“嗨。”男子走进屋的,脸上挂着笑容。



唉,真叫人头疼,银行的那些家伙,头脑可真顽固。他笑着对女子说道。“累得够呛吧。”女子一边说着,一面朝我看过来,仿佛在说:你看,他不是来了吗。男子随着女子的视线,也转过脸来看着我:



“山崎,好久不见啦。你真不够意思,我们可一直盼着你来呢。”



“对不起,”我只能这么回答道,“最近一直很忙。”



“我也忙啊,要处理各种事。”



男子在桌旁坐下,说道。两天前才见过面,他的脸应该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我却觉得他的脸和另一张脸在一起晃动着,渐渐地这张我还有些陌生的脸上重叠在一张我所熟悉的脸上。他的脸开始变化。那张变化后的脸,我实在太熟悉了。



女子大概是在为他沏咖啡吧,我看到她又站在了煤气炉前。



“我父亲去世了。对了,就是见到你的那天,我去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去了。”男子说着。



“是吗?太不幸了。”我回答。



男子取出烟,烟屁股朝下“咚、咚”地在桌上敲了几下,接着说道:



“父亲是厨师,开了家饭店。店里雇了不少人,还要处理父亲留下的各种事儿,真累啊。看来饭店也只能由我来继承了。对了,下回,来饭店吃饭吧。我把饭店地址告诉你。”



笔放在哪儿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四下张望着。



“还是别干这个吧。你是画画的。”我看着他说道。



男子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笑开了:



“当然,我可不会做菜,店里有专业的厨师啊。我只是经营、管理饭店而已。我们店的料理,味道相当不错哦。”



“你是画画的。你不是厨师,同样也不是经营饭店的老板。”



我的眼前晃动着两张脸,我对那张不那么熟悉的脸说道。我的口气很坚决,男子一时沉默不语,然后用辩解似的语调说道:



“本来是想关门大吉算了,可饭店刚重新装修过,还背了不少债务,没那么简单啊。”



“那绘画呢?放弃吗?”



“等把饭店的债务还清,就洗手不干了。那以后再重新画画。”



“事情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吗?”我越说越激动,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难看了。



“你为什么就能那么肯定呢?”男子反问道。



我紧盯着他的眼神,反驳道:



“做生意这玩意儿,一旦开始,就不会有结束,只能不断地把生意扩展下去。那不是贪婪不贪婪的问题,因为你无法只求保持现状而又要把生意维持下去。那就像自行车,只要坐上去了,就只有往前骑。即使现实中有那种维持着现状的例子,但那只是就结果而言,想把生意扩大,但却没有做到,因此维持着现状,如此而已。如果你有那么几招经营手段,那么你的生意就将发展壮大到让你忙得喘不过气来的地步。巨额的资金开始运转,很多人参与到你的事业之中,这样,你就将永远难以抽身。巨额的钱和众多的人,很轻易地就能一日吞没你的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这是一个悖论。因为现在我坐在这里,这本身就意味着他最终将会离开,我是不可能劝阻他的。尽管知道这一点,可我还是无法止住我想说的话。女子端着他的黑色咖啡杯,在他身边坐下。



“简直。”他没有看身旁的女子,点上烟,说道:“简直就像做过生意一样啊。”说着,他吐出一口烟。



“我身边就有这样的例子,”我回答,“我父亲就是经商的。”



“是啊,也许就是那么回事吧。”



男子的视线追逐着自己吐出的烟轮的去向。



“即便是这样,也没有办法。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还来得及啊,”我说,“只要全部放弃就行了。你父亲的饭店,那是你父亲的,并不是你的。饭店,债务,职员,统统扔在一边,逃得远远的吧。”



说着我看了那女子一眼。



“和她一起。”男子也转眼朝女子看去,他们俩相望良久。



“我。”女子注视着他,说道,“我会在他身边的,不管他做什么。”



男子高兴地笑了,女子也冲着他嫣然一笑。



不行啊!我真想拍着桌子,这么说道。



你们不明白,你们什么都不明白啊。现在,只要走错了道,就永远也无法返回了,你们现在所处的就是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刻,这一点,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但我当然没法说出口。我紧握着的双手放在膝头,一动也动不了。



“我得走了。”他说着,站起身。



“我只是路过这儿进来看一下而已。我得去见一个人。”



“谁?”女子问到。



“我打算聘用的厨师。谈聘用条件简直就像是拔河比赛一样。手艺不错,可就是太贪了。”男子叹息道。



“是吗。真够呛啊。”



“简直烦透了,得想出一个办法来,就算没有好的厨师也能把饭店开下去。”男子笑着说。



“怎么会有那样的好事。”女子也笑道。男子回头看着我。



“不好意思,不能奉陪了。今天没时间了,改天一起喝一杯吧。”



“嗯,好啊。”



“那么告辞了。”男子也没顾忌我在场,低头轻轻吻了吻女子的嘴唇,走出了屋子。



男子离开后我犹豫着自己是不是也马上离开,可是我没有那么做。女子重新坐回到了桌前,脸上还是挂着笑容,但那笑容显得那么不自然。那只一口也没喝的黑色的咖啡杯,依然冒着热气。女子用手指轻轻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像是在回味男子留下的余韵,然后她开口说:



“我想不会那么顺利的。”



“什么?”我问道。



“我也觉得不会那么顺利的。”女子看着我,慢慢地重复道。



“他不适合经营饭店。嗯。当然,如果能够成功那最好,但我还是认为他不适合。”



“那你为什么不劝阻他呢?你劝的话,他也许会接受的。”



“因为我爱他。”



女子脱口说道,说完之后她又有些羞怯地笑了。



“我所喜欢的他,不是那种不顾父亲遗留下的、未做完的事,而轻易逃跑的人。所以,我不会去劝阻他。”



“无论结局多么残酷?”



“嗯。”女子淡淡地笑了笑。



“无论是什么结局。”当然,她是不可能完全明白我的话里的意思的。但我能理解她的笑容。也许,男子就是因为不想让那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才决定离开这儿的吧。为了还清债务他得豁出命去干,豁出命让饭店生存发展。当有一天,他注视着自己那双污迹斑斑的手的时候,再也没有勇气用它们去拥抱女子了。



我的,是的,我的女神。



我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对他来说这个选择也许是对的,但对那女子来说,却太残酷了。



如果和他分别的话……



看着注视着冉冉升起的热气发呆的女子,我真想这么问她。



如果和他分开了,你会去哪儿?我去哪儿才能再见到你?



当然,我没有问。那个原来是他们俩共同拥有的梦幻世界,现在只留下她孤独一人,她该怎么办?谁还会出现在她身边,在她的梦幻世界里守候着走投无路的她?



女子呆呆地望着他留下的咖啡杯。她美得简直令人感伤。无处倾诉的感情,郁积在我的胸中,让我感到那么沉重。



现在,如果我在这里,毅然地做些什么,那会怎么样?将要崩溃的是眼前的这个世界,还是另外那个世界?



在这个没有其他人的狭窄的房间里,突然涌上心头的感情令我有些不知所措。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的坐姿显得有些僵直。我想伸手挽住她的肩头,但横亘在我和她之间的小圆桌阻止了我的冲动。



“我该走了。”



我直起身子,心里似乎在盼望着她能够挽留我。如果她挽留我的话,那么,为了她,世界即使分崩离析我也在所不惜。但是,当然,她没有挽留我。



“嗯。”



女子还是坐在那里,抬起头来。



“我可以再来吗?”



“我一直都在这儿的。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是的。她的确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所以她才在这儿。如果是在别处,我不可能遇到她。



我转过身朝房门走去,穿上运动鞋,然后回过头来,她就像是被安放在那里的一件雕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那单调的线条所勾画出的轮廓,使她看上去显得那么孤独。至少应该在那周围装饰一些鲜花,我这样想。下次来的时候,一定不要忘了带花。我心里暗下决心。



我好像做了个梦,梦里见到了谁。我记得那不是一个噩梦。我在一阵刺耳的铃声中醒来,睡意蒙咙地抱怨着,将手伸向电话铃声的方向。我听到对方在话筒的那端确认我的名字,便含糊不清地“啊”地回答了一声。



“是九时。”



对方说。我看了看放在枕边的闹钟,还不到七点,我刚想提出异议,但我的大脑旋即将九时换成了久慈。



“对不起,打扰你睡觉了。”



“不,那里。您是久慈女士,久慈蕾女士吧?”



我的声音总算恢复了常态。



“对。听我女儿说,您在找真山吗?”



还没等我的大脑恢复正常运转,久慈就接着说道。



“是的。”我坐起了身子。



“那是,受你父亲的嘱托?”



“对。他本人患了癌症,已经卧床不起。”



“癌症?”



“是的。”



“很严重吗?”



“最多,还能拖三个月吧。”



“怎么会那样……”



久慈好长时间没说话。她是真心感到难过,还是仅仅出于礼貌,在电话里我无法判断。



“那么,找到真山,想怎么样呢?”



“没有什么,只是,我父亲说,如果她有什么困难,只要力所能及,一定尽力帮助。”



“是指经济上的吧?”



听得出她的语气有些轻蔑,带着一丝反感。



“其他有什么需要做的吗?”



“是啊……”



对方又沉默了。我隐约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外国人的说话声,但不像是英语。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接国际电话,可我心里却没有一丝感动。



“真山她很好,经济上也没有困难。”



“您们一直来往吗?”



“以前,你父亲曾经向我打听真山搬到哪儿去了,那时我确实不知道她的下落。大约是在十年前,有一次她突然前来听我的音乐会。从那以后,我们又恢复了来往。但彼此都很忙,一年最多见一、两次面。”



“她的孩子呢?”



“你是说她女儿吧?三年前已经出嫁了,这以前真山还一直怕她把婚事耽搁了呢。”



“我想见见真山女士。”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不,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不知道怎样才能用简单的话语把问题说清楚,我握着话筒苦苦思索。不料我的沉默似乎让对方下了决心,我听到话筒里传来了轻轻的叹息。



“你能保证绝对不扰乱她现在的生活吗?”



“这,当然。”



“请你不要去见她的女儿,她从不知道自己父亲的事。还有,遗产的事儿。”



久慈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如果你的父亲过世了,自然会提到遗产的事儿。但是,遗产之类请绝对不要提,她不会接受的。”



“我明白了。”



“现在,你那儿是早晨吧?”



“是的。”



“那么,就今天中午吧。”



久慈指定了一家位于银座的咖啡馆,我记下了店名,点点头:



“我知道了。”



“她那里我会联系的。如果,她今天去不了的话,我再打电话给你。”



“如果能知道她的住所,我去她那儿可以吗。”



“你已经保证过了,不会扰乱她现在的生活,对吗?”



“是的。”



“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没有可以相信的根据。”



听她这样直截了当地一说,我只能苦笑而已:



“是啊,是这样。”



“我无法告诉你。可以的话,请你直接问她本人吧。”



“我明白了。”



“那就这样吧。”



久慈轻轻地挂断了电话。我也把话筒放回原处,重新钻进了被窝。可刚才的睡意已经和梦境一起全消失了。没办法,我只好起床,拉开了窗帘。今天好像将是晴朗的一天。



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一小时到了那里,原来我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才提早到的,没想到却来对了。眼下正是午饭时间,很多公司职员都纷纷前来享用那850日元一份的套餐,店里开始拥挤起来。



我只要了一杯咖啡,看着门口那么多人进进出出,觉得有些窘迫。我想招呼服务生,再要一杯咖啡,但服务生们一直在别处忙着。这时,我看到一位身着整洁和服的妇人,正站在店门口处向内张望,当我们视线相接,她便毫不犹豫地朝着我径直走来。



“您是,真山女士吧?”



她脸上挂着非常自然的笑容,身上的和服穿得无可挑剔。她笑着向我点点头。应该年过五十的她,无论怎么看,都像只有四十岁左右。



服务生走到桌边,真山要了一份冰咖啡。她仔细地观察着我,但并没有让我感到任何不快,她嘴角浮起不易察觉的笑意:



“一下子就认出了你,长得和你父亲真像。”



“像吗?”



“是的。”



她点点头,我望着她的脸庞,却找不到我熟悉的那位女子的面影。



服务生把冰咖啡送来了,他把糖和炼乳放在桌上,瞟了一眼眼前这年龄不相称的一对,见怪不怪地转身离去了。



“你父亲好吗?”



久慈似乎没告诉她。她的话里听不出有丝毫幸灾乐祸。



“他得了癌症,只有三个月的余命了。眼下,还算好。”



“癌症?”



“是的。”



“是么?真可怜。”



她重重地摇着头。那是想摇去头脑中的记忆,还是仅仅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条件反射的动作?



我取出放在旁边椅子上的那本写生集。



“令人怀念啊。”



真山轻抚着写生集的封面喃喃地说。



“这里面有真山女士的……”



我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她明白我的意思,点了点头:



“我没改姓,还叫真山。”



“这里面有真山女士的画。”



“是的。”



她依然没有打开写生集,手还是放在写生集的封面,点着头。



“我父亲让我寻找真山女士和孩子。”



“哦。”



“久慈女士也叮嘱过我,我绝不会妨碍您现在的生活。只是……”



“什么?”“我怎么对父亲说才好呢?”



“母子俩生活得都很好,请你就这么转告。”



说着她把写生集推还给我,到底还是没有打开。



“是吗?”我接过写生集。“我能不能问一下……”



“嗯?”



“您和父亲分手以后的事。”



她伸出手,手指在杯口滑动。看着她那沿杯口画着圆圈的纤细手指,我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女子的影子。



“已经是三十五年以前的事了。”



她依然抚摸着杯口,眼睛望着窗外。窗外,银座的大街上满是行色匆匆的往来行人。



“说实话,最初的确不知所措。那时的我,只是一个梦想着要成为钢琴家的女孩。和那些想当歌手、想当空姐、想当护士的小学生也没什么两样,完全不顾实际,只知道憧憬未来。那样的人生不能说有什么不好,但在现实面前实在是太脆弱了。”



她淡淡地述说着那个时候的自己。



“肚子里怀着孩子,不得不面对现实。真够呛啊。我甚至连自杀都考虑过。”



她一直看着窗外,继续说着;



“不,我想,那个时候,我心里的一部分确实已经死了。”



她转过脸看着我,和蔼的目光里,我没有看到我所熟悉的那份光亮。我迎着她的视线,但并没有听到自己心头发出震颤。



“为了和过去诀别,我换了住所。不管是什么工作,只要我做得了什么都做。孩子出生以后,我就更拼命地工作,心里只想着决不能让孩子受委屈。”



可以想象那是如何坎坷的岁月。但是这三十五年的岁月,还是给了她面带微笑述说往事的那份从容。



“并不觉得自己特别幸福,也没感到有多大的不幸。这样想的话,这三十五年应该说还是幸福的吧。”



她注视着我,眼光里没有怨恨,也没有鄙视。但我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耷拉下脑袋。她用手指抚摸着的玻璃杯上,水珠一滴滴滑落。



“大致就是这样吧,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事儿。”



抚摸着杯口的指尖,最后在杯口轻轻弹了一下。看到这个似曾相识的动作,我不禁笑了起来。



“怎么了?”



“这是个习惯动作吧?”



“嗯?”



我拿过放在自己面前的杯子,手指在杯口画了一圈,然后又在杯子上弹了一下。



“呵,我女儿老提醒我,说这个动作会让别人不愉快的。我已经做了很多次了吗?”



“不。没有。”



浮现在她脸上的酒窝是那样的眼熟,它们看上去就像是一件久已遗失的珍宝的仿制品。我的胸中不由得翻起一阵痛楚。



“您还弹奏钢琴吗?”我问。



“不,现在已经不弹了。”



“那您也不再听了吗?”



“几乎不听了。”



“幻想波罗奈兹呢?”



她的脸上笑意更深了。



“你喜欢肖邦?”



“不,谈不上喜欢。”



“是吗。”



一时我们都沉默下来,她抬手看了一眼手表。



“对不起,我要回去工作了。开了一家小店。该回去了。”



那是什么店?在哪儿?我没问。我想她也不会愿意告诉我的。



“谢谢你特意约我见面。”



“哪里,很高兴能见到您。”



她站起身来。看着她那样毫不踌躇的果断劲儿,我心里有些落寞。



“那个……”我提高声音说道。



“什么?”她从身旁的椅子上拿过手提包,回头看着我。



“您不想知道吗?三十五年前,我父亲他为什么……”



但她摇了摇头。



“已经是以前的事了。”



“是啊。”我弯腰站起来的身子,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她正准备离开,稍微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



“我们,曾经在哪儿见过面吗?”



我毫不迟疑地摇头否定:



“不,我想我们今天是初次见面。”



“是啊。”



一时间,她像在记忆里搜寻着什么,轻轻咬着下唇,但很快便像失去了兴趣似的,摇了一下头,向我露出笑容:



“请向你父亲问好。”



我坐在那里,向她低头致意。她走出了咖啡店,在玻璃门的另一侧,消失在那些陌生人的人群之中。



她一个人,抱着腿坐在屋子中央,身前放着一个小旅行包。屋里的矮桌、衣柜、梳妆台、书架都已经不见了。看到进屋的是我,她微笑起来。



“正等着你呢,”她说,“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你会来的。”



“是吗。”



我点点头。我想找个地方能插上我带来的满天星,可是没有找到,我只得把花束放在了窗边。



“谢谢。”



她轻声回答道。我站在屋子里,望着她,无言以对。不仔细看是不会发觉的,可我明白,她那样的坐姿,是为了保护她那微微隆起的腹部。但我什么也没问她,她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喃喃地开口说道:



“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能为他做。”



她眯起眼睛,望着阳光下,满天星那美丽的白色小花。



“你要离开吗?”我问。



“嗯。”



“什么都不对他说?”



她垂下眼帘。



“最后见面的那天,”她说,“我让他画了幅画,画的是我。”



她抬起低垂着的眼睛,脸上露出了笑容,仿佛在说:这已经足够了吧?



是的,已经足够了。在今后的岁月,她将一直追随着那个离开自己的男子,哪怕永远没有相逢的那一天,她也能追随在他的身边。多么地伤感。我知道那所有的一切。



“一起走吧。”我说。



她拿起旅行包站起来,环顾着空荡荡的屋子。最后,她回过头静静地看着我,问道:



“可以握住你的手吗?”



我点点头,握住她伸出的手,慢慢朝门口走去。我套上运动鞋,用另一只手伸向门把,她突然用力挣脱了我的手。我转过身,她的脸上挂着似哭又似笑的表情。



“对不起,请再等一下。”



她闭上眼睛,好像在竭力抑制着涌上心头的一切情感,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次又一次,她的肩膀在上下起伏着。



听我说,我……



我紧紧握着她那纤细的手,看着慢慢做着深呼吸的她,在内心深处对她说:



我非常喜欢现在的你。即使他不再需要现在的你。即使他将会选择其他什么样的人。我非常喜欢现在的你。即使有一天,你自己也不再需要现在的你,忘记了现在的一切。我还是非常喜欢现在的你。



她的肩膀停止了颤动。



“谢谢。”



她看着我,好像已经把一切都藏到了心里。至今为止的所有痛苦、感伤、爱恋,以及对于将来的所有不安、胆怯、困惑。所有的一切都藏到了她的心里。而这一切,终有一天也会从她的心里消失的吧。



“行了,没事了,走吧。”



我点点头,推开了房门,和她一起走出了屋子。



“想不到,比预想的要容易。”



她看着自己那跨出房门的脚,笑了。她那扬头看着我的脸上浮现着的笑意,渐渐变得淡薄了,我握着她的手也慢慢失去了质感。我忽然听到哪儿传来鸟叫声,她也向着叫声的方向望去,然后缓缓说道:



“我说,如果,如果有一天遇到了他,你能代我转告他吗……”



“嗯。”



最后,她那蠕动的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从我的世界消失了。我一个人站立在濒临倒塌的破公寓前,心里挂念着独自一人站立在那座半新公寓里的她。那个就那么一眨眼的时间,突然从她眼前消失了的男子,她都记住些什么呢?至少,三十五年后的一天残存在她脑海里的那点印象,会让她轻咬着嘴唇追忆片刻。而三十五年后的我,大脑中又会留下怎么样的记忆呢?我不得而知。我握紧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至少现在不要让它消失,那依旧留在我手心深处的质感。我紧紧地攥着双手。



恍然间,我觉得屋子里好像还有人。我返身走进屋子,但是,当然,屋子里谁也没有,只有放在破朽的窗台边的那束鲜艳的满天星。



“是吗。”



父亲只说了这么一句,点了点头。我低头看看楼下的庭院,看不到护士,也看不到那只猫的影子。我又抬起头,只见天空被厚厚的乌云遮盖着。天气预报说今天半夜将要下雨,我想,漫长的梅雨季节就要来了吧。我抽身离开趴在那儿张望的窗台。



“我没问她住在哪儿。反正也没必要问吧?”



“是啊。”



父亲点着头。我想告诉父亲,我在寻找真山的时候认识了一对年轻恋人的事,但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我问道:



“那个时候,如果没和真山女士分手的话,你认为那会怎样?”



“是啊。”父亲说,“如果那样的话,就不会与你母亲相识,也就没有你了,就这点不同吧。”



“就这点吗?”



“是的,就这点。”父亲说。“这也就是我一生的所有。”



“听上去好像太平凡了。”



“不是这样。对我来说,已经是非常奢侈的人生啦。”



父亲说着笑了。他的脸看上去有些古怪,我也不由得笑了。和真山女士一样,父亲只有在笑容里,还留有当年的面影。这样,大概也不错吧。



“我要走了,得去打工了。”



“噢,麻烦你啦。”



“没什么。”



走出病房前,我又看了一眼父亲,他已闭起眼睛,准备入睡。我再次考虑是否把认识了那对恋人的事告诉父亲。那时,最后她芳唇微启,到底想诉说什么?我想父亲也许能告诉我。我想开口询问,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无论如何,那是一句应该由我自己去思索的话。我想,总有一天,在这个世上,我会悟出这句话的。



“您休息吧。”



我这么说了一声,便轻轻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