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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死神解开命案谜团(1 / 2)



1



我仰望走廊墙壁,百思不得其解。



究竟怎么回事?



现在上午八点不到,窗外的阳光照亮走廊。



南的事情是我完成的第一件任务,至今经过三天。若说我在这三天内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别误会,我不是偷懒。连续使用死神的力量,我在拯救南的隔天感到强烈疲劳,根本无从工作。头重得像铅块,起身都使不上力。



当我还是纯粹的灵体时,不会感受疲劳。换句话说,发挥死神的能力会对肉体造成极大负担。真受够了,原来困在肉体的牢笼里这么不方便。若不能使出死神的能力,我就只是黄金猎犬,这真是莫大的屈辱。要完成吾主赋予我的任务,如今的状态实在是束手无策。我无计可施,这三天都待在地盘晃来晃去,也就是一楼的交谊厅和走廊,再加上天气晴朗而融雪的院子;再不然就是摇著尾巴,摄取菜穗给我的狗饼乾好恢复体力。



不过,我连续在屋里屋外晃三天,发现了这栋建筑物几个匪夷所思之处。有些死神才注意到,有些观察力稍微敏锐的人类就会察觉到不对劲。其一就是——我一抬头就看到走廊墙壁里的「那个」。



「李奥,你在这里做什么?」



声音从后方傅来,我回头一看棻穗头下脚上地站在背后。不对,上下颠倒的是我的视线。我的身体扭了快三百六十度。



视野中恢复正常的棻穗穿著「蓝色的连身洋装」,不是白袍。看样子她并未当班。人称护理长的中年妇女一下班,就会开著名为汽车的铁块,喷著臭气冲天的黑烟离开医院,但棻穗总是待在医院里,恐怕包吃包住地在这里工作。



「李奥常常会有一些奇怪的举动呢,该说是没有狗的样子吗……」菜穗雪白手指抵住细致的下巴,语出惊人。我连忙用力摇尾巴,发出「哈!哈!哈!」的粗重鼻息,反覆摆出握手的动作。



「……不过这也没什么。」



菜穗疑神疑鬼地眯起眼睛。



我做得太过火了吗?



「这面墙有什么令你感兴趣的地方吗?」



棻穗的手伸向墙壁,墙上有两个狭窄深邃的洞,看不见里面。不,不仅如此,墙上还有三个同样的洞。此外,走廊尽头的木制巨大壁钟,侧面也有两处破损。壁钟无法再显示正确时间,难道正是因为如此吗?



「哦,是这个啊。」菜穗表情一变。「李奥对奇怪的事情特别有兴趣呢。」



菜穗言尽于此。看样子,这并不是她积极想谈的话题。算了,她不想说也没办法。正打算折回交谊厅时,我突然停下脚步。既然这洋房是我的职场,还是应该知道得详细一点。我抬头望著菜穗。



「嗯?怎么,李奥。肚子饿了吗?」



我没那么贪吃好吗?我在心里反驳,对上菜穗的视线,然后施以轻微的催眠术。不需像南的时候那样支配她的灵魂,只要让她把浮出意识的话讲出来即可。只要给她一点暗示就可成功。



菜穗微微皱眉,眨几下眼睛。她或许困惑著涌上心头的冲动,接著,她迟疑地开口。



「这家医院流传著奇怪的传说……这里会经是鬼屋。」



鬼屋?我记得这是装神弄鬼的人类在黑漆漆的室内故意发出巨响,好让进去的人类发出更大更尖锐的叫声。这是一种不晓得在搞什么的设施,不是吗?



我「汪」地吠一声,催促她继续。



「……这里交通非常不方便,战时又受到严重的破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住。但约莫八年前,有个人把房子买下,整理得漂漂亮亮后搬进来。屋主是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小男孩……」菜穗娓娓道来。「不过,那一家人很奇怪,几乎不踏出屋子。有时会上街,但都是在太阳下山以后。而且会戴上大大的太阳眼镜和口罩,加上帽子,把脸完全遮住。还有传言说那家人把所有窗户从内侧封起,所以镇上的人都觉得毛骨悚然,暗地里称他们『吸血鬼家族』。我以前住在山脚下的小镇,听过这方面的传闻。」



嗯……的确很奇怪。不过,这些都不能解释墙上的洞。菜穗闭紧嘴巴:迟迟不肯说下去。我又「汪」地轻吠一声催促她。菜穗似乎不太想提,沉吟良久才开口。



「离那家人住进这里大约一年的时间,这里……发生了命案。」



菜穗的嘴巴抿成一条线。



命案?那可真是大灾难。我睁大眼睛,继续加强催眠。一开始只是随兴听她说起这件事,但都听到这里,必须好好地收集情报。也许会对今后的工作有帮助。



「住在这里的人有雇用每天来帮忙的钟点女佣,她某日早晨来到这里,发现两个人……住在这里的夫妇倒在血泊里死掉了。」菜穗的表情愈来愈凝重。「听说两个人都被枪杀,屋里也翻得乱七八糟。在镇上开珠宝店的……我记得好像是姓金村的人马上遭到通缉,但现在都还没抓到他。」



原来如此,原来墙壁上的洞就是那个时候的弹孔。



说得累了,菜穗大大吐气,一手按著胸口。我的错觉吗?她脸上浮出疲惫的神色。说明命案的来龙去脉,比我想像中更有负担。对不起。我在心里道歉。请再忍耐一下,一下就好了。讲到这里打住的话,未免太吊人胃口了。听到这的确是悲惨的故事,但光是悲惨的话,一点也不足为奇。这样还不足以成为「奇怪的传说」。



「随著时间流逝,新讯息愈来愈多,事情反而愈来愈奇怪。首先,找不到孩子的尸首。警方最初认为孩子被犯人拐走,或逃到别处,但佣人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莫名其妙的话?



「钟点女佣每周有二、四次从早上待过中午,负责打扫、做饭,可是从没看过什么小孩。加上那对夫妇上街都会把脸遮住,但钟点女佣说从未见过雇主夫妇把脸遮住的样子。那位钟点女佣从外地来,不晓得那一家人的流言蜚语。」



没看过小孩?小孩消失了?怎么一回事?资讯太含糊,聪明绝顶的我也无法掌握真相。



「警方调查到什么程度?真有小孩吗?我并不清楚详情,镇上后来便传出奇怪的傅闻。说被杀的并不是把脸遮住的那家人、而是替死鬼,他们消声匿迹了。过分一点的说法是那孩子是吸血鬼,把父母杀死后消失了。因为是没什么娱乐的小镇,难免不负责任地加油添醋,结果这栋建筑物从此给人『受到诅咒的洋房』的印象。」



菜穗用力摇摇头。她提供的讯息还是太少,不过没办法。棻穗当时是十出头岁的少女,期待获得更多的讯息是太过分的要求。问题在于小孩子是吸血鬼?开什么玩笑。人类为什么害怕不存在的东西?又乐在其中?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低俗的行为。



「惨遭杀害的夫妇亲戚继承这里,想要卖掉屋子,但地点本来就不好,还有毛骨悚然的传闻,一直找不到买主。最后这家医院看上了这里。」



原来如此,那个冶若冰霜的院长的确不像会在乎这种谣言,



「这里充满大自然,环境很好,价格又比行情还要便宜,院长就把剩下的家具也一起买下来,改建成安宁病院,直到现在。」



菜穗说到这里,大大吐气,一脸不可思议地侧著头。她也许想不过自己为什么告诉狗这么多的事。



我本来只想问墙壁上的洞怎么来,没想到得到许多意外的情报。



「李奥,男孩真的住在这里吗?若他在,希望至少那孩子逃过一劫。」



菜稳轻抚著我的头。基于这一周的经验,我知道她并非徵求我的答案。人类问狗问题时,其实是在问自己。我还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做出这种傻事。但我明白了很多事。我停下干预菜穗的灵魂。因为并未进行太强烈的干预,所以棻穗并没特别的变化。勉强你想起不愉快的事,真不好意思。



我暗自道歉,对她摇摇尾巴,然后走开。



「咦?李奥,你要去哪里?」



我转身到走廊。菜穗连忙跟在后面。我走到玄关,走出敞开的门。



「啊,要去上厕所吗?等一下就吃早饭了。上完厕所就要马上回来哦。」



菜穗乱摸一通我的头,转身回到走廊。我目送菜穗纤细的背影,径自出屋。冬天早晨冷冰冰的空气很舒服。我不是为了排泄才出来的。听完菜稳的话,不只墙壁的洞,另一个匪夷所思的疑点也找到答案了。我非确认这一点不可。



那么,该去哪里才好呢?我在庭院里绕圈。几日都是晴天,我降临到世上时的雪几乎已经融化。当时的暴风雪在这里十分罕见。无巧不巧,我的上司居然在那一天把我送来这个世界,他对我是不是有什么不满啊?



我边走边回想这件事,感到一股气息,回头一看建筑角落,一道灰蒙蒙的影子吸引我的视线。尤其吸引我死神的那一面。啊……原来在那里。我集中精神。菜穗说过:「希望至少那孩子逃过一劫。」可惜这个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屋后的阴影处,晒不到太阳的一角,站著三个人……不对,是三个变成地缚灵的魂魄。



他们紧紧依偎著,静悄悄地伫立在那里。



「知道我是谁吗?」我靠近皮球般大小的魂魄,发出书灵。就算旁边有人,也不用担心人类听见话语。这种形而上的声音跟人类的声音大不相同,是直接对精神喊话,可以让我指定的对象听见。



但地缚灵们毫无反应。



我眯起眼睛观察。魂魄的表面应像拋光过的水晶,发出淡淡光芒。可是三道摇曳的魂魄很暗沉,表面凹凸不平。劣化到这个程度,可能连操纵言灵的能力都失去了。



假设这就是那起强盗杀人事件的被害者,那么大约七年前,他们就失去肉体的保护,光溜溜地徘徊在现实世界。这段漫长的时光的确能够让如蛋黄般脆弱的魂魄劣化至此。再继续留在这里,不久,他们就会像融化在日光下的雪般烟消云散。



「你们是在这里遇害的一家人吗?」我继续提出问题,其中一个魂魄的表面微微晃动,恐怕是在表示肯定。「你们再这样下去会烟消云散。不要再想些有的没有的,速速跟随我同伴的引导,前往『吾主』的身边。」



我以前引路人的死神身分说服他们。然而,他们听完我说的话后,像气球挣脱孩子的掌握,轻飘飘地浮起来,逃至屋顶的另一侧。我叹口气。被夺去生命的人类魂魄通常都会变成地缚灵,悔恨将他们勾留在世界上。我是如此具备理性的存在,完全无法理解他们。



他们就算继续留下也不可能重新得到肉体。既然如此,就不要无谓抵抗,赶快到吾主的身边才明智,不是吗?



然而,每当我提出这个疑问时,上司都会笑我:「你还不懂人类的『感情』呢。」我很不服气。人类或许认为「感情」很重要,但我在漫长岁月与人类交手的经验,见识无数次他们被感情要得团团转,做出不合理的行为。强烈的感情是不小心混入灵魂的杂质,本来就没必要。高贵如我,压根不想理解。我们死神虽然也有喜怒哀乐,但跟人类的感情完全不一样。我们绝不会被感情耍得团团转,也不会做出不合逻辑的事。



算了。



我转开目光,不再理会逃走的灵魂。为他们引路不是我的工作,应该是其他死神的任务。我没有拯救的义务,还有其他人等著我救赎。没错,那个人就在那里。



我走向医院前三十公尺见方的庭院。开花时节尚未来临,花坛里只有土,而庭院中间蜿蜒著一条细长的羊肠小径,中央是一座铺满草皮的小山丘,顶端的树木抬头挺胸地伫立著,但光秃秃的树枝往四面八方伸展。这是樱花树,春天时应该会开出美丽的花吧。



菜穗前阵子把花的种子埋进庭院的花坛,然后说:「在这家医院当护士是我的梦想。」我倒是能体会她的心情。这里满溢著大自然的生命力,环境好到不像医院。



我的视线投向樱花树下。草皮的长椅上,坐著一名垂头丧气的壮年男人。男人的四周弥漫著一股和庭院极不相衬的惨澹气息。



我已经休息够了,该开始工作。



我走在残雪未消的小径,享受肉球传来的冰冷触感,皱著鼻子嗅闲。甜腻的腐臭混在清冽雪香,撩拨著我的鼻腔。



2



「……你在这里干么?」



长椅上的男人看到我,嘶哑地说道。比南好一点,但这个男人也骨瘦如柴,呈现癌症患者来日无多的神态。他的头发因为抗癌药物全都掉光,瘦骨嶙峋的脸庞浮现出暗褐色的湿疹。让人以为是化妆效果的黑眼圈特别触目惊心。



那双眼睛朝向我,射出饱含敌意的视线。我记得这个男人姓「孙」。休养生息的这三天,我从护士们的谈天掌握到南以外的两名患者名字。



一个小型的金属容器放在孙的身边,半透明的管子从容器延伸至瓶嘴,前端呈漏斗状。看样子气体从那里吹出来。我屏气凝神地透视孙的胸部。无数癌细胞啃蚀著变黑的右肺,宛如撒在右肺上的细胞,张牙无爪地成长茁壮。原来如此,所以他才需要氧气。



「不要打扰我!」



孙没头没脑地撂下狠话,一脚显然就要踹我。我连忙翻过身子避开他,重新调整姿势,呲牙咧嘴地低哮。区区人类竟想踢贵为死神的我,成何体统。



孙以为我会咬他,脸上闪过怯懦。真是的,高贵如我才不会做出「咬人」这种野蛮的攻击。我暂时借用黄金猎犬的肉体,不至于连精神都沦为动物。话说回来,惩罚这个男人根本不需要咬他。我看著孙,冷哼一声。回异于人类对死神的印象,死神既不会夺走人类的生命,也不能延长人类的寿命。不过,不危及生命,倒可以对「疾病」进行某种程度的操作。



「唔?」孙坐在长椅上按著胸口,缩成一团,剧烈地咳起来。肺部深处翻涌而出的咳嗽冲动令他不能呼吸,如同溺水的人拚命挣扎,吐出夹杂著血丝的咳痰。



我冷冷地看著孙的脸一路涨成紫色。几十秒后,我又哼一声。同时,孙的咳嗽戛然而止。他连忙把漏斗贴在嘴上,大口大口地吸进氧气,他一脸撞鬼似地看著我。我与孙四目相交。



冷静一点了吗?



如果已经冷静下来,就告诉我你的「依恋」是什么吧。



我眯起眼睛催眠他。孙面包如土的额头挤出皱纹,「嗯」一声地发出疑问。快,别再无谓抵抗了。快变成地缚灵的虚弱精神不可能拒抗得了我。果不其然,孙的目光很快失去焦点。



很好,那么就先告诉我你自己的事吧!我一做出指示,孙便缓缓地打开厚唇。



「我不姓孙,孙是我在香港买的名字。我的本名是……金村安司。」



原来如此……金村?好像听过。不过,我对你的名字一点兴趣也没有,赶快进入正题。孙……不对,金村开口,打算接著说,但话语成形前就消失不见,剩下破碎杂音。



我都已经支配他的灵魂,他的抵抗还如此顽强,想必藏著不可告人的过去。放心吧!束缚南长达六十八年的心结,我都可以轻易地让他解脱,不管你的心结多沉重,我都能迅速帮你解决。我瞪大眼睛。金村轻轻地摇几下头,声音终于从微微开启的唇间挤出。



「七年前,我在这里……杀了人。」



……喂喂,再怎么说这也太……太沉重了!



招认「杀人」的惊人过去后,陷入沉默的金村始终低著头。



想踢我时的愤怒从身体退去,他像是一具空壳。既然他做出七年前的杀人告白,就表示洋房内会发生杀人事件。



我偷偷地望一眼背后的建筑。那三个魂魄知道杀害自己的可恨凶手就在这里吗?想必知道?惨遭杀害的人的确容易变成地缚灵,但通常在陷入消灭危机前就会接受死神的说服。换句话说,虽然容易形成强大的「依恋」,但也很容易随时间淡去。将魂魄勾留在人世间的力量多半会随时间减弱。感情也会在死后被时间稀释。比较危险的案例是像南那样,经年累月逐渐熟成的「依恋」。这就像长时间熟成的葡萄酒,感情不会随时间淡去,只会永远捆绑住魂魄。



该不会是这个男人的存在捆绑住那几个魂魄吧?要是知道凶手还厚颜无耻地活在视线所及之处,早该斩断的心结也斩不断吧?



我有些困惑。



吾主交代给我的工作是要拯救金村,但这真的好吗?我难道不该惩罚他吗?这么一来,因为男人的罪孽而滞留人世,只能等待消灭命运的可怜魂魄或许会得到救赎。



不对,我在想什么。我连忙摇头。我不需要判断,执行吾主的命令即可,这才是我存在的意义。



我看著低著头,苍白的脸上满是苦恼的男人心想:这个男人为什么在这里?七年前杀了一家三口后,他过著什么样的人生?为什么要改名换姓,以癌症末期患者的身分住进这家医院?



我先来收集资讯,再考虑怎么处置他。



金村满脸苦恼,此时此刻一定想起七年前的事。就让我见识一下夺走三条人命,心狠手辣的男人在想什么吧。我配合金村的精神波长,静静闭上双眼。



3



兴高采烈的圣诞歌曲传来,圣诞节来临仅剩十天左右。寂寥的小镇彷佛意图掩饰人丁寥落的景况,格外沉浸在过节的气氛里。在小镇商店街一角,一家小店挂著「金村贵金属」的招牌,老板金村安司摊开帐本在柜台上,抱著头伤脑筋。



冷汗涔涔流出,圆胖的身体颤抖著。



他从会经采得到高级玛瑙的小镇上,继承这家传承数代的珠宝店三十年。而这三十年来——不对,从他诞生到世上至今五十年来,他从未过过这么大的危机。



一切要从一年前说起。



一年前,日本的泡沫经济有如无底洞,长时间不景气,但他靠著父母的遗产,将宝石卖到大客户全国连销的首饰店里,依然将祖产经营得有声有色。没想到以为是救命稻草的大客户突然成了金村脖子上的锁链,开始用力收紧。大客户去年毫无预兆地宣布破产,金村前一刻卖出去的大量宝石,当然收不到款项。



金村的店开始出现跳票危机,他为了撑过难关,拚命奔走筹钱。他首先去拜访常往来的银行,额头贴在地面地跪地请求贷款,可是别说是银行了,地下钱庄也不会笨到把钱借给快要沉船的人。



金村用力搔头,搔出漫天飞舞的头皮层,指甲也抓破头皮。即便变得稀疏的头感到疼痛,金村还是无法停下猛搔的手。不这么做就要发狂了。



回想起来,当时老实接受破产的事实就好了。虽然负债累累,又让经营数代的家业在手上倒闭,但他应该坦然接受不名誉的事实。然而,自己已经失去冷静的判断力,迷失在汪洋里,拚命抓住眼前的稻草,明知是剧毒。



金村的支票首度跳票没多久,一名体格壮硕的年轻人出现,他以前常拿来路不明、恐怕也不能讲明的宝石来卖,自称姓「铃木」,但想也知道是假名。



「金村先生,你是否遇到财务困难?」铃木一踏进店里就压低声音道。金村用眼圈黑得像熊猫,还有些浮肿的双眼打量著虎背熊腰的男人。



「你可以……帮我想办法弄到钱吗?」



他如此回答的瞬间,铃木眼中掠过一道绝非正派人士的残酷光芒。然而,金村对脑中震天价响的警铃置若罔闻,甚至忽略怀疑铃木如何得知自己的窘迫。



「包在我身上吧。」铃木撇撇嘴唇,发出异常殷勤的嗓音。第二天,铃木带著比金村要求更多的钱出现。明知已经一脚踏进地狱,金村还是颤抖地伸向铃木毫不在意地放在柜台上的钞票。



金村有信心,他不会像其他卡奴,被地下钱庄吃乾抹净。万一周转不来,全卖掉剩余的宝石,还清债务不就好了。没错,懂得及时抽身就行。但金村没想到,因为负债葬送掉大好人生的人都抱著同样想法,也没料到看准时机抽身多难。当他想著再借一点、再借一点就好时,债务如滚雪球般愈滚愈大,而且眼前路愈陡峭。他靠著变卖宝石,每个月勉强偿还,怛后来还款计画停滞不前。最后连每个月的利息都还不了。本金像增生的癌细胞,野火燎原地成长。



铃木借钱给他时,附加一个条件,他要金村买一份寿险,受益人是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女人。金村还没不解世事到未能理解背后的意义。不久,他就须要用命来抵债了。不知不觉,金村堕入十八层地狱,只要推他一把,恶鬼就会扑上来抓住他,把骨髓吸到一滴不剩。



如今只能丢下这家店和所剩无几的宝石逃走了。但金村很清楚这选择多么危险。铃木应该感觉到他快被榨乾,肯定会防止他连夜潜逃。这么小的城镇,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要逃就得放弃余产,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什么都别想带走。



然而,做到这种地步,成功逃离的可能性还是微乎其微。铃木借给他的钱应该不是自己的钱,那男人背后应该还有靠非法买卖维生的组织。自己的行动恐怕早巳受到监视,一逃走就会被带走,拿他的命换钱。



「啊啊啊……」因绝望而沙哑的声音从金村的口中溢出。这时,店门悲呜似地打开,金村抬头一看,貌似小学低年级的少年站在门口,脸上被大人用的太阳眼镜和口罩遮住大半。金村胸中涌起夹杂著不耐烦、厌恶、以及些许恐惧的心情。少年在镇上的负面传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约一年前,一家人搬进座落郊外山丘的老旧洋房。对鲜少娱乐的镇民而言,他们的到来大大地激起好奇。洋房的窗户都封死,上街时,一家三口都用太阳眼镜、口罩和帽子遮住脸。居民最初绘声绘影地描绘他们是罪人,后来,有人看到他们在酷热的盛夏夜也穿著长袖衣服遮住皮肤,谣言便从犯罪者变成吸血鬼。



金村毫不相信主妇随口说说,打发时间的怪谈,不过,少年完全遮住脸的样子,诡异到让人忍不住相信流书蜚语。



「有何贵干?」



金村用威胁的口吻问少年。



「……这个。」



少年面向金村伸出手。声音稚嫩得像是刚学会说话。



「少烦我!」金村打算这么说时却停下动作,被少年掌中光彩夺目的物品吸引注意。



金村瞪大眼睛,三十年来珠宝商的经验命他动弹不得。少年手上的结晶彷佛吸收月光精华,散发出淡淡的梦幻光辉。金村经手过多如繁星的宝石,也未曾见过那么美丽的。



「不好意思。」呆若木鸡的金村顿时察觉店里还有另一名男人。他和少年一样用大型太阳眼镜和口罩遮住脸,也许是个中年男子。金村很快意识到对方是少年的父亲。



「请问这里有帮人鉴定宝石吗?」高大的男人以中气十足的语气问道。



「啊!有、有的。我可以鉴定。」



金村连忙缩回手。他差点就要抢过少年手中的结晶。



「这是小犬在家里找到的。我告诉他这只是玻璃珠,但他坚持这是真正的宝石……」男人苦笑著,听起来有点像藉口。他摆明就是被儿子玩弄于股掌的好父亲。



「可以让我……拜见一下吗?」



金村从宛如沙漠般乾燥的口中挤出声音,手伸向少年。少年想缩回手,但在父亲「听话」的催促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把结晶交给金村。心跳加速的金村教自己冷静下来,从抽屉拿出放大镜,端详掌心里的物品。他不用放大镜也知道,这是珍贵罕见,切割得非常完美的大颗钻石。这值好几千万。金村估算起钻石。这颗钻石的价值,不仅能还清自己欠的钱,还有剩。金村似乎看见垂降到地狱里的蜘蛛丝。



金村盯著放大镜,用力思考。怎么做才能将钻石据为己有?店内仅听得见时钟的声响。好几分钟后,金村抬起头。



「很遗憾……这是用玻璃做的。」金村努力保持平静,想把钻石还给少年。但钻石和皮肤合而为一,不愿离开他的指尖。少年有点不耐烦地抢回去。金村的胸口一阵刺痛,身体好像有一部分被带走了。



「我想也是。谢谢你。鉴定费怎么算?」



父亲并没失望,他掏出高级名牌钱包。



「不用,不用鉴定费了。那个……虽然是玻璃珠,但切割的刀工很漂亮,应该可以加工成项炼。可以的话,能否以一万圆的价格让给我呢?」



金村将紧张到宛如心脏迸裂的心情藏在专业笑容的面具后面。



「多谢好意,但小犬喜欢得不得了,一个也不肯放手。」



「一个也?」



金村耳尖地捞到关键字。



「是的,他在家里找到十几个同样的玻璃珠。那么我们告辞了。」



父亲打算催孩子离开。这跟脆弱的蜘蛛丝就快断掉了。恐惧支配著金村的身体。



「请、请等一下!」金村从柜台里探出身子大叫。「如、如果您愿意把玻璃珠全部卖给我,我愿意出五十、不、一百万也无所谓。不用全部也行,一半也好、一个也好……」



他一头热地无法拦住脱口的请求。



「……不好意思,就像我刚才说得那样。」



男人流露出太阳眼镜和口罩也遮不住的狐疑,充满戒心地拒绝。然后,父子俩不看金村一眼,迅速离开店。关门的巨声撼动著金村的耳膜。他怅然若失地望著门,暗自狠骂自己。为什么最后要说出那么愚蠢的话?那种态度跟请对方怀疑鉴定结果有什么两样?那位父亲很可能会拜托其他的珠宝商。这么一来,机会就没了。没时间了。怎么做才能将那颗钻石据为己有?想办法!快想办法。



金村拟订著各种对策,连眨眼都忘记。十几分钟后,金村抬起头,缓慢地把手伸向电话。碰到话筒的瞬间,彷佛碰到烧红的铁块,他缩回手,但又很快下定决心地抓起话筒,按下几个月来打无数次的电话号码。



耳边响起轻快的嘟嘟声。你想做什么?马上挂电话。残留在内心深处,所剩无几的理智对金村喊话。可惜金村还来不及细思内心深处的警告,电话就接通了。



「怎么啦?金村先生。钱准备好了吗?还是要再多借一点?」将金村诱进十八层地狱的男人在电话那头愉悦地说道。



金村吞一口口水,打开乾燥的唇。



「……想请你帮我准备一样东西。」



嘴里的声音,冷酷得不像自己。



好冷、好痛。飘著细雪的深夜,金村把背靠在粗壮的树干上,拚命地对冻僵的手指呵气。三十分钟前,他把车停在离这里几百公尺处,穿过森林走路过来,冬夜冰冷的空气残忍夺走温度。他从树干后探出半张脸,远眺一百公尺外的洋房。



时间已过午夜十二点。窗户不会透出一丝灯光,住在里头的人都睡著了吗?还是纯粹因为窗户都被封死,光线透不出来?金村无从分辨。他把手伸进大衣口袋,喘著粗气,拿出沉甸甸的铁块。那是一把左轮手枪,专门为伤人而制作的武器,在皎洁的月光下散发出黝黑光泽。



打完那通电话一小时后,铃木现身店中,带著随意用报纸包起的左轮手枪。



铃木走进店里时,歪歪的鼻子发出一声冷笑地说:



「金村先生,你要这种东西做什么?该不会是要用来杀我?」



「怎么可能?我会被你的同伙杀掉的。」



「知道就好。所以?你要做什么?」



铃木痛快地承认自己还有同伙,然后用看穿金村内心深处的眼神看著他。



「这种事有必要告诉你吗?」



「没必要。只要把钱还给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对了,这个『伴手礼』的价格要五十万,别忘了。」



「五十万这种小钱,有必要一直挂在嘴边吗?下周我就会把欠你们的钱,连本带利地还给你,你就给我乖乖地等著。」金村虚张声势地大喝一声。铃木一时瞠目结舌,嘲笑地撇著嘴角:「那你就加把劲吧。」接著举起一只手挥了挥离开。



现在金村藏身在树荫下,心惊肉跳地抚摸著漆黑的枪身。枪身如霜雪般冰冷,夺走心里的温度。这也没办法,这是没办法的事。金村一再说服自己。如果不这么做,就换我被杀了。那家人就算拥有钻石,也只不过是小孩子的玩具,既然如此,不如让我有效利用。明知自己的藉口没一个站得住脚,但金村还是在脑中念念有词。



他没打算真的开枪,吓吓对方,抢走钻石就好了。没错,只要对方肯把钻石乖乖交出来,就不会有任何人受伤。为了提振士气,金村吐出一口白色的气息,走向建筑。



屋里一片死寂。不过一家人应该在这里。那对父子一周前来到店里。这段时间,金村时时刻刻监视房子,观察住户。因此得知虽然建地辽阔,却只有一个钟点女佣和一个园丁会来。



此外,这家人几乎不在白天出门。



他最初认为理想状态是趁无人之际潜入,但他很快就明白太困难。这家人一律晚上出门,而且通常是父亲带著孩子开车出去。全家仅在十几分钟的庭院散步时才会一同离房,而且多半是深夜,还打扮得像去抢银行。他们遮住脸,小孩摇摇晃晃的走路方式简直像恐怖电影的一幕。躲在森林里的金村浑身发抖。



他努力翻过围墙,潜入主屋前的庭院,并且压低身体。当他走到大门时,渗入骨髓的冷空气消失,腹腔像有团火在烧。



他一再深呼吸,喘著热气。



门边设著跟古老洋房不相衬的门铃。为了隐藏自己的长相,金村戴上太阳眼镜,伸向门铃。只要推说「我迷路了。」有人出来时再用手枪抵著对方就行了。要是对方觉得可疑,不肯出来应门,就直接射开门。金村咬紧牙关,加油打气,然后颤抖地伸向门铃。冻僵的指尖按下门铃,耳中却无声响。



金村皱起眉头,又按了两、三次,但还是没有反应。



坏掉了吗?金村下意识伸向门把,门轻轻打开了。没有锁门吗?金村从门缝窥探,眼前是一条阴暗走廊,尽头门扇透出幽微灯光。让金村摘下太阳眼镜。



他的背脊窜过一阵恶寒。整间屋子彷佛在邀请金村。但他没有退路了。踌躇再三后,金村一手拿著枪,走进微微敞开的门缝里。



他呼吸困难,紧张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金村把枪拿在手里,沿著阴暗的走廊前进,一面吐出紊乱的气息。难闻的气味钻入鼻腔。这是日常生活绝不会出现,类似温泉的硫磺臭味。



金村睁大眼睛,走廊太暗太长,无法一眼看到尽头。硫磺味里夹著一丝腥膻味,他闻过这种味道,而且不是在愉快的状况下闻过。



啊,这是血的味道。而且非常强烈……这里很危险,应该马上回头。镇上居民的谣言在金村的脑中逐渐产生真实感。他下定决心掉头时,眼前的门打开了,光线流泄出来。一名高大男人从里头走出,他的身影慢动作地在金村眼中播放。



那位孩子的父亲……?他的双腿突然失去力气,一屁股跌坐在柔软的地毯。男人睥睨著金村,胸口到右手臂的衬衫都染成深褐色,明显由大量血液造成。男人右手紧握著的染红钻石反射灯光,从指缝中折射出妖异的色彩。镇上的传闻在金村脑里苏醒。



吸血鬼……



「你是谁?」男人低沉地问道。



「鸣哇啊啊啊!」金村跌坐在地上,完全没瞄准就扣下扳机。走廊上响起震耳欲袭的爆裂声。男人呻吟一声,宛如被车撞到地往后弹开,钻石从手中掉落。「啊啊啊啊啊!」金村继续扣动扳机。不这么做,就轮到自己被杀死。混乱的局面让他眼前一片模糊,他连倒下的男人都看不清楚。



子弹被全部射光,空气中剩下捆扳机的空响。手臂如千金重。金村没完没了地扣扳机,枪口却愈来愈朝下,最后终于脱离手中。金村颤抖地抓住掉在面前的钻石,转身想逃。若不赶快逃走……唯独这个念头阴魂不散,双腿却动弹不得。金村爬出屋,连滚带爬地冲向小镇。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店,一爬进店里就倒在地上。平常完全没有运动习惯,连续跑超过三十分钟,肺部十分疼痛,过度使用的双腿也抽筋起来。金村打开柜台下的保险箱,里头有一只波士顿包。早先为了连夜潜逃时准备的两百万就藏在里面。这是最后的救命钱了。陈列在店里的宝石几乎都假的,一点价值也没有。只要有这笔钱和抢到手的钻石,当成逃走的资金算是绰绰有余。他很清楚一旦逃走就可能被铃木等人逮住,但眼下只剩逃亡这条路。



然而,自己刚刚实在吓坏了,他将沾有指纹的手枪留在现场,甚至忘记将车子开回来。若警方展开调查,马上就会查到头上。但他更害怕那个男人随后从枪击中活来索命。



不可能有这种事。



但无论说服自己多少次,都会想起男人胸口被血染红的模样,他的心脏一阵紧缩。



不过,他已经想好逃到哪里了。景气好时,他染指过香港进口的宝石走私。只要有钱,应该就能用这个管道逃到香港。数日前,自从开始思考连夜潜逃的可能性,金村就惯重其事地避开铃木耳目,偷偷和走私伙伴搭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