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三章 死神畅谈艺术(1 / 2)



1



简单地说,我很困扰。我窝在庭院中央伸展四肢,头上顶著万里无云的冬日暖阳,我舒服地晒太阳,同时望著洋房。



自从我解救金村变成地缚灵的命运后,已经过了一周。这段时间,行尸走肉的金村恢复生命力,已经不再需要吸氧气。他在庭院里散步时,不再随身携带装氧气的金属箱,而且每天都有一位西装笔挺,好像叫「律师」的男人来找他。



我以为律师在名为「法庭」的地方工作,理直气壮地和别人吵架,但看样子,帮忙人类死后处理拥有物似乎也是律师的工作。也好,如果这位律师可以让金村完成自己的赎罪,不会变成地缚灵,律师这种人显然比我想还要对社会有贡献。



我的身体也在这一周间恢复体力,我正打算进行下一份工作,但不太顺利。我已经让两名患者从「依恋」中解脱了,但这家医院弥漫著两种不同的腐臭。换句话说,还有两个地缚灵预备军团——不过,如果只是这样还好,问题是我还没见过那两个人。说起来丢脸,我住进这里已经两周左右,别说和其中一个人打照面,名字也还不知道。



至于已知名字的另一人,我这几天试著偷溜进病房,结果铩羽而归。怎么会这样?我陷入沉思。这时,一辆小型车滑进停车场,轮胎在地上擦出刺耳声响,接著以飘移的方式停下,扬起漫天风沙。



「李奥!」菜穗从小红车的车窗里探出头。居然是这家伙,她开车还挺粗鲁的。菜穗好像刚从哪里回来。这么说来,自从今天喂我吃完早饭,我就没见到菜穗了。她抱著大大的纸袋下车,三步并成两步地走向我。



「我买了好东西给你。」菜穗在那一大袋东西里翻找。



好东西?什么好吃的东西吗?口中不由得充满唾液。



「你看。」当我看到棻穗拿出来的东西,满心的期待烟消云散,整个没劲。她拿著一条细长皮革,挂著几颗闪闪发光的玻璃珠,怎么看都不像可以吃。



「我想说你还没有项圈,就买一条回来了。很可爱吧?」



项圈?该不会是……绑在我身上吧?我一阵头皮发麻。那种闪亮亮的装饰品,怎么看都不适合我这只威风凛凛的公狗。搞不好会像个小丑。



「怎么样?很漂亮吧?」棻穗双手拿著项圈,一步步靠近。嗯,很漂亮没错,但实在太招摇了……我想逃,却又不想辜负她的好意,而那一瞬间的犹豫成了致命关键。「很好,那我就帮你戴上!」菜穗飞快地将手绕到反应不过来的我脖子,后方传来「咔嚓」 一声,听起来像套手铐。



「哇,李奥好可爱!好适合你。」



菜穗是不是忘了我是公狗?还是单纯品味欠佳?我绝望地听著菜穗的赞美,试著摇摇头。玻璃珠清脆地互相撞击,将我推向绝望深渊。我今天起再也不照镜子了,否则会想咬舌自尽。



菜穗虽然见我萎靡不振,但还是自顾自地手舞足蹈。冷不防地,她的表情绷紧。我不解地顺著棻穗的视线看过去,会几何时,停车场又停了一辆蓝车,一名身材顺长,穿著藏青色西装,戴著粗框眼镜的男人靠著车身站在那里。



「……又来了。」听见菜穗带著恨意的呢喃,我吓一大跳。我从未见过菜穗露出这么负面的情绪。我「呜」地叫著,想要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男人打算买下这里。」菜穗抚摸著我的脖子,瞪著男人说。买下这里?什么意思?「他打算连这家医院一起买下山丘上的土地,将这里改建成休闲设施。」



什么?怎么会这样?那这里会变成怎么样?



「这家医院吗?不久……就要关门了。原本就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把患者治疗摆在第一优先,所以很难筹措资金。这时,那个男人愿意花超过市价好几倍的价钱买下这里,院长便答应他了。我们现在已经不收新患者了。等到目前所有患者……全部去世,医院就要歇业了。要是那个男人没有从中作梗,医院说不定还会继续经营。」



怎么会这样?我脑中一片空白。这里患者这么少,二楼走廊放著堆积如山的行李,都是这个原因啊!这家医院一旦关门大吉,我该何去何从?这是吾主赐给我的工作地点。万一没有医院了,我不就不能工作了吗?我眼前一黑。



「啊!李奥,不行!」耳边传来菜穗紧张的叫唤,我才发现自己踩进花坛了。不好意思。我赶紧离开。棻穗连忙检查她种在花坛里的小花苗。



棻稳不用上班时,常来养花莳草.现在刚好是冬天,花都还没开,但瞧她花那么多心思在上头,春天来临时,花坛一定会绽放出五颜六色的花朵。



「虽然我这么努力,但或许看不到花盛开了。」菜穗目光迷蒙地低语。



原来如此,这里一旦开始施工,花坛也会填平。那个男人不仅夺走菜穗的工作,亦破坏她煞费苦心照顾的庭院。我回头观察对方。他穿著浆得笔挺的西装和看起来很高级的眼镜,背部打得直挺……外表充满知性气质,但我就是不喜欢他。因为受到菜穗的影响吗?不,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咦?我侧头苦思。自己好像见过这个男人。错觉吗?或者这人类所谓「似会相识」的现象吗?男人从口袋里掏出行动电话,不知在说些什么。



「所以我才从外面打给你啊!你不是再三强调,不准我进医院吗?」



打给你?究竟打给谁啊?疑问马上得到解答。男人讲完电话没几分钟,院长就顶著一如往常,不对,是比平常更臭的脸,从医院里走出。院长走向停车场和男人谈判起来。我听不见他们对话,但相隔再远,也看得出气氛绝对称不上和谐。



「他又来想办法说服院长让他参观了。明明用患者不想受打扰的理由拒绝过了。」



棻穗的语气愤恨。乖巧老实的菜穗气成这样,想必他手段难看。



「回医院了……不想再看了。」棻穗低声说完后站起来。总是很开心的菜稳露出垂头丧气的表情实在让人不忍,虽然很想为她做什么,但我连出言安慰都办不到。我「呜」地叫一声,目送菜稳步履蹒跚的背影。确定她进屋后,我蹲在原地。



这时,高大男人似乎死心了,他正开车离去;而院长板著一张脸回医院。



庭院里剩下我一只黄金猎犬。我享受日光浴,思考接下来的行动。几十分钟后,我心意已决。继续晒太阳也无济于事。离医院关门还有一段时间,但患者何时蒙主宠召都不稀奇。要是患者在我从长计议的时候死翘翘又变成地缚灵,我就没脸面对吾主了。人类一句俗话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其实不是很明白这句咒语,但我想应该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做再说」的意思。



我下定决心地起身,打一个大大的哈欠后走向洋房。灿烂的阳光拂过我后脑勺的头发……真麻烦,拂过我后脑勺的金毛。



我踏进屋里,确定一楼走廊没半个人后,利用玄关的脚踏垫把沾在肉球的土蹭掉。以前被护理长目击过,害她一脸惊讶,我现在都先留意周围没人再把脚擦乾净。



我走向住处,现在是四下无人的走廊。经过敞开大门的交谊厅前时,南正坐在里面看书。他枯黄乾燥的脸如今恢复气血与红润。南不久就要死了吧?就算从心结中解脱,肉体的寿命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不过,精神会对肉体带来巨大的影响。摆脱心结能够有效改善身体状态。



我哼了一声,很满意工作成果。或许听见我的声音,南把视线从书上移开,望向我的方向。我们四目相交。南堆起笑容,眼尾刻划出深深的皱纹,对我点一下头。我差点就要回礼了,连忙定住脖子,继续前进。



南那种活像共犯的笑容代表什么?因为我在梦里和他讲一堆话,他就以为我是只特别的狗吧?如果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我就有大麻烦了……



算了。南怎么想是他家的事,不会造成我工作的阻碍。至少从他的态度看来,南似乎还没把我的事告诉其他人。万一他真的向别人透露我是只特别的狗,应该会让人觉得是病人临死前的妄想。



我把不必要的担心赶出头盖骨,抬头看著楼梯,我没感觉到人类的气息。我迅速跳上楼梯,窥探著护理站。护理长和菜穗都在里面,棻穗专心准备点滴,护理长在做记录。此时不去,更待何时?绝不能放过机会。我冲向二楼的走廊,到最前面的房间。



没错,我迟迟无法溜进病房,因为这里离护理站最近。要趁护士不注意进房并不容易。然而,我累积了溜进南和金村病房的经验,完全习惯开门技巧。我趁棻穗她们还没抬头,灵活地用肉球推门,塞进隙缝里。



一切都很顺利。我松口气,环看病房。躺在床上的男人身影映入眼帘——非也,不以为意地摆在墙边的两幅画进入我的眼中。



其中一幅非常巨大,大概高如一人,宽度更是长度两倍。我凝视著昏暗房里的画,那是一幅风景油画。



其实我对人类称为「艺术」的各种行动、音乐、雕刻、写作都非常有兴趣。这些行为展现出灵魂封印在肉体的冲动,是受肉体「欲望」支配的人类极少数崇高行为之一。绘画也是一环。我稍微站远地欣赏画的全貌。尚未乾透的油性颜料刺激著我的鼻腔。



不值一哂。



我当场打零分。这幅画描绘病房看到的庭院风景。应该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因为画中庭院开满五颜六色的花。构图没什么大问题,不是外行人的手笔。但用色太差。姑且不论还没完成,颜色毫无光泽。油画是一门透过混合颜料创造出新色的创作,这种用色是致命伤。此外,还有致命的缺失。它完全没有灵魂可言,感受不到「灵魂的力量」。



空虚。这是我对这幅画最真实的感想。



我接著看墙边的另一幅画。这幅画不大,可以轻松拿起来带走。但我不解地歪著脖子。画的表面脏得不得了,或许筒未乾透时就被碰触到,到处都是颜料晕开的痕迹,已经称不上是一幅画。然而,我无法转开视线。这是一幅宛如乱涂的画,但散发出灵魂的波动。



我蓦地回过神。现在可不是好整以暇地畅谈艺术的时候,我也不是来这里看画。要是发呆时被患者发现,叫来护士就麻烦了。不过,我回头张望时,床上的男人依旧紧闭双眼,痛苦地呼吸。我放下心中大石,观察这个男人。



男人很年轻,头发染成浅浅的咖啡色,虽然很瘦,但倒不像南那样一看都知道他离死期不远。五官没什么起伏,不容易给人留下印象。年龄大约三十岁上下。在这个时代和国家,这个人算是早逝。根据我收集到的情报,这个男人叫作「内海直树」。



我眯起眼睛,观察内海的体内。一块巨大的肉瘤从右脚根部的骨头探出头,乍看像深褐色花椰菜。我记得那是名为「骨肉瘤」的肿瘤。我看过好几个死于相同肿瘤的年轻人。接下来怎么做呢?我抱头苦思。内海睡著了,侵入他的梦境绝非难事,但现在是大白天,他可能还没进入深层睡眠。他在侵入的半途醒来,就前功尽弃了。



而且,侵入梦境会对肉体造成负担,基于过去两次经验,我再清楚不过。



可以的话,我想调查清楚他的「依恋」从何而来,再进入他的梦。我只能像过去那样等内海醒来,再催眠他好问清楚。这时,彷佛就在等这一刻,内海发出「唔」的痛苦呻吟地翻身。



太好了,他要醒了。内海发现我时就可以对他催眠……正当我沙盘推演之际,内海突然睁开眼睛。醒来了吗?我准备对他催眠。万万没想到,内海没注意到我,他躺回床上伸出手,按下头上的按钮。我惊吓万分。因为那玩意正是护士铃。



「内海先生,怎么了吗?」护理长乾涩的声音从按钮旁的网状扩音器里传来。



「好痛!痛死我了!还不赶快想点办法!」内海扭著身体惨叫。



「……我马上来。」



「你来有什么用?叫院长来,止痛药根本一点用也没有!」



「……好的。」隔著扩音器也听得出护理长生硬的语气,她随即切断通话。



内海啧一声,他忍受痛楚地紧紧闭上限,咬紧牙关,还没注意到我。我手足无措。护理长很快就会跟著冷若冰霜的院长出现。棻穗倒还罢了,若被院长看到,说不定会把我赶出医院——这也是我迟迟未溜进这间病房的第二个理由。这个男人一天到晚都在找护士麻烦。我手忙脚乱地环视病房。我该立刻离开吗?可是门一打开,我也许会跟院长碰个正著。这里有没有藏身处呢?



这时,我打零分的画出现在视线一隅。找到了!我后脚蹬一下地板,窜进绘画后面。同一个时间,门开了,院长和护理长一起走进。



「痛吗?」院长依旧用平板语气道。



「当然!痛得都快死了!还不赶快想想办法!」内海撑起上半身咆哮著。



「镇痛贴布目前的剂量是?」院长问护理长。



「一六·八毫克。」



「应急剂量呢?」



「两个小时前才服用过止痛药。不过,最近次数多了点,有嗜睡的倾向……」



护理长皱著眉头。院长还是一幅不晓得在生什么气的表情,沉默地点点头。



「疼痛是一直持续?还是断断续续出现强烈的疼痛?」



「一直持续在痛,你们赶快想想办法!」内海暴跳如雷。院长帮他检查过一递后告诉护理长:「再给他吃一次止痛药。」



「再继续投药就有点过量了……」护理长不满地反驳。



「患者都说会痛了,当然要消除他的疼痛才行。」院长难得表现出强硬的态度。



「……是。」纵使有些不满,护理长还是走出病房拿药。



「不舒服随时按护士铃,我马上过来。」院长的语气透露出少见的温情。



「比起废话,赶快给我药吃!」



「马上就拿来了。」院长说得没错,护理长一下就拿著小小的容器回房。内海从护理长手中抢走容器,一口气喝下药水。「过几分钟就会见效了。」



「我知道啦!你们可以出去了。」内海把空的容器推给护理长,悻悻然地把被子拉到头上,转身背对院长他们,在床上缩成一团。护理长字斟句酌地看著内海的背影,,



「那个……内海先生,晚上的时候,可以请您不要锁门吗?」



没错,这就是我无法溜进房间的最后理由——不知何故,这个男人一到晚上就会锁门,我利用深夜侵入的老招就派不上用场了。



「要你管!我不锁门就睡不著!反正你们不是有备用钥匙吗?我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再用备用钥匙开门不就好了?这是感觉的问题,感觉的问题。」



「可是……那样的话,需要采取紧急措施的时候就无法立刻对应了……」



护理长吞吞吐吐说到一半,内海就打断她。



「你是指病情突然恶化吗?反正这家医院也没办法有什么像样的治疗!」



内海转过脸,挑衅地道。



「所谓治疗,并不只是延长患者的生命。让患者好好过完剩下的时间也是治疗的用意。我们不仅要治疗身体的痛苦,也希望抚平你内心的创伤。」院长面无表情,晓以大义地道。这个院长也能这样说话啊?还真是意外的发现。



「……还有别的事吗?我困了,你们都出去。我想聊天会叫你来,这样总行了吧?」内海刻意不层地昨舌。



「好的,随时欢迎你呼叫我。」院长和护理长走出病房。关门声在室内格外冷清。



「混帐!自以为了不起。」内海抱怨,又不屑地啧几声。我从画的后方观察他,寻找在内海面前现身的机会。 「好痛!好痛!好痛!混帐!」内海又开始像和母亲耍赖的孩子,在床上挣扎著扭动四肢。我能体会他感受到难以承受的痛苦,但这情景太过难堪。



安宁病房应该是以消除肉体疼痛为主要目的。可是内海的疼痛一点也没缓和。院长身为缓和治疗的医生,技术却不到家。说著一口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没想到这么没用。



我看著挣扎内海,不禁叹气。要问出内海的「依恋」实在有点难。痛苦会破坏灵魂的平静。催眠对陷入混乱的灵魂无法达到预期效果。拿他没办法。我又叹口气,继续躲在画的后面,集中精神地凝视内海。我先消除内海体内的疼痛吧!反正这也不难,逆向操作当时让金村恶化的方法就行了。



我马上消除你体内的疼痛,这样性情乖戾的男人也会温驯得像只绵羊……



「好痛!可恶!好痛!好痛!」



……并没有温驯得像只绵羊。奇怪。我已经暂时消除男人体内的疼痛了。失败了吗?我再次凝视内海,用念力消除疼痛。



「好痛!好痛!好痛!」



如意算盘落空,内海就像念咒似地对空无一人的地方喊痛。



……原来如此啊!我恍然大悟。他并不是受到肉体的疼痛折磨。他的痛苦恐怕来自侵蚀到灵魂深处的疼痛。年纪轻轻就要面对死亡的恐惧、自己就快消失的惊慌、以及没有人理解这种恐惧的愤怒。苦恼侵蚀内海的灵魂,化成疼痛。我也无法消除这样的疼痛。真是有够麻烦。内海再次按下枕边的按钮。



「止痛药一点用也没有!到底怎么一回事?」



内海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扩音器传来「我马上过去」的回答。我连忙塞进绘画后面。门随即打开。原本瞪著门,好似瞪著杀父仇人的内海突然发出「咕」的一声。



「内海先生,你没事吧?」原来是菜穗。



「棻穗小姐……」



内海的音量顿时减弱,变成呻吟。愤怒的神色也变成像挨骂的孩子。



「还会痛吗?我想再过一会,药就会产生作用了……」



棻稳一脸担心地注视著内海。



「稍微……好一点了。」内海躲著菜穗。



「真的吗?太好了。」菜穗绽出笑容。



「你那么忙,还让你跑一趟,真过意不去。已经不要紧了。」



内海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转身背对菜穗。



「那就好,如果有事再叫我,我会马上过来。」



棻穗挂著有些困窘的微笑离开病房。我也傻住了。内海怎么回事?跟对院长和护理长那种好似有血海深仇的态度也差太多。我知道男人基于生物本能,对正值生殖年龄的女人,尤其脸部五官归类为「美女」的女人特别没辄。而菜稳可以归类为「美女」应该没错。但内海的态度也太明显。



他该不会爱上菜穗了?我从绘画后面爬出来靠近床,朝内海缩成一团的背部「汪」地低吠一声。内海跳起来转向我,眉间挤出皱摺。



「……狗?」内海说出这个字就接不下去,他目光涣散。因为我开始干预他的灵魂,进行催眠。不晓得何时有人进房,没闲工夫跟他慢慢耗下去。而且,虽然明白灵魂受到恐惧侵蚀,但内海孩子气的态度也让我很不耐烦。



乖,赶快把你的「依恋」告诉我吧!要简洁一点哦。



「我喜欢画,也喜欢画画……」内海目光茫然,高烧似地呓语。



我依照惯例让意识与内海同步,窥看记忆中的光景。



来吧,这个男人究竟有著什么样的「依恋」呢?



2



我喜欢画,也喜欢画画。



内海直树握著画笔,站在半山腰俯瞰小镇的观景台上,他非常幸福。颜料掠过鼻腔的刺鼻味道,直树认为这是玫瑰花的芳香。这座观景台平常没有人,他最喜欢这里。蓊郁森林下的群山、坐落山坳里的小镇、天气好还看得见远方的湖泊。这里有直挂想要的一切。春天色彩缤纷的繁花、夏天清新的绿意、秋天的枫红、冬天纯白的雪景。



他的画笔在画布上轻盈滑动。每刷上一笔松节油稀释的颜料,胸中便充满喜悦。去年刚从东京的美术大学油画系毕业,直树把留在东京找美术老师之类工作的同学拋在脑后,毫不犹豫地回到故乡——四面群山包围,没什么娱乐,而且人口外移愈来愈严重的小镇。



四年大学生活令直树领悟,自己追求的东西并不在东京。钢筋水泥林立的都市丛林里充满娱乐与刺激,但无法感动他的内心。



四年来,灵魂始终饥渴。为了填满欲求,直树毕业后马上回到故乡打工糊口,同时将内心深处源源不绝的冲动涂抹画布。他想描绘大自然,想把大自然的美丽移上画布,这就是直树的冲动。一开始,生活虽然艰苦,但他没丝毫不满。就算饿得前胸贴后背,但精神时常满足。他想永远在被雄伟大自然笼罩的镇上画图,直到生命尽头。



直树稍微发抖,合拢夹克衣襟。冬天的太阳总吝于露脸,约两小时前就沉没在山的另一侧。然而,沉入山坳里的太阳却还栩栩如生地留在直树面前的画布上,炽热如火球。直树停笔闭眼。几个小时前的天空与群山界线融合成红色光景,复苏在他紧闭的眼中。他接著睁开眼睛,将景像描绘出来。



半年前,直树在年轻画家为主,小有名气的徵稿比赛拿下大奖。此后,他的作品就能卖出好价钱。只要是直树的作品,镇上唯一的画商就愿意全数收购。比起打工维持生计的生活,如今自由运用的时间变多了,于是他把所有时间都拿来作画。



望向画布,上头是昼夜重叠的魔幻时分。若卖给画商,应该有十几万的进帐。但他不打算拿给相熟的画商。对道树来说,金钱这种东西,只要让他维持生命活动就够了。



视线一隅出现一道人影,直树抬起头,眼前站著削瘦的少年。



「你来了?」直树对少年露出一抹微笑。



「……思。」少年细声回应,散发出带笑的柔和气息。不过直树无法确定少年是否真的笑了。因为少年的脸被大大的太阳眼镜、口罩和帽子遮住,没露出半点肌肤。



直树约一年前见到少年。他跟平常一样,在冷清的观景台上画画,一个小小人影从黑暗中冒出。看到人影的瞬间,直树不住尖叫。明明三更半夜,却还戴著太阳眼镜和口罩、帽子的少年,简直就像从恐怖片里爬出,散发出毛骨悚然的气息。



「你是什么人?」



直树在少年看不到的死角握紧调色刀地恫吓。然而,少年无半点怯色地靠近他。



「你……在做什么?」



少年口齿不清,直树更提高警觉。握紧调色刀的手心都是汗,带著湿气。



「亮介,你在哪里?不要自己乱跑。」



路灯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传出铿锵有力的成年男子声。当下气氛异常,父亲对孩子的寻常呼唤让直树感到一阵放心。然而,男人从黑暗中浮出时,安心顿时烟消云散。高大的男人和少年一样,整张脸都被口罩和太阳眼镜遮住。男人找到少年后,小跑步至他的身边,双眼从深色太阳眼镜底下打量著直树。



「不好意思,小犬打扰你了。」男人微微低下头。即使看见符合常识的行为,直树内心还是亮著红灯。男人的外表予人强大的压迫感。



直树想起两人的身份了。约两个月前,他打工的咖啡厅店长就在八卦说「吸血鬼」家族搬进观景台旁山顶上的洋房。不仅如此,街头巷尾到处都听得到传言。



当时,店长以机关枪扫射的速度般说起传言时,他一笑置之:「哪有这种事。」但亲眼目睹后,他怀疑「吸血鬼」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



直树注视著二人,慢慢收起沾著颜料的木头调色板离开,不想再跟古怪的人多相处一分一秒。



「你在做什么?」少年探头看看描绘著枫红的群山画布,重复问题。



「看了就知道……我在画画。」直树丝毫不掩饰戒心,没好气地回答。



然而,少年下一句话直捣直树的心。



「……好美。」少年含糊不清地说著。



「好美……你是说这幅画吗?」道树停止收东西,反问少年。



「嗯,好美好美。」少年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是吗?很美吗?」直树有些错愕。这孩子令人寒毛直竖,却触动他的心弦。



就读美术大学四年,几乎没人赞美过直树的作品。重视基础的指导教授一口咬定直树独创的用色是「自我陶醉」,想矫正他。直树没有接受。他认为,绘画就是让颜料在调色盘上舞动,静待诞生出新的色彩,然后将偶然间孕育出来的色彩们解放在画布上。对直树而言,他自己的用色就是「艺术」本身。



之后,指导教授开始鸡蛋里挑骨头,刻意找出直树作品的缺陷,当著众多学生的面前数落。其他学生对直树的评价是以指导教授的意见为马首,直树从此在学校被贴上坏学生的标签。因此,直树才这么开心有人愿意肯定自己,即使对方只是年幼的孩子。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颜色呢?」少年指著画。



「为什么……因为枫叶变红了!」



「原来颜色这么漂亮啊!」少年做梦似地喃喃自语。尽管整张脸覆盖在太阳眼镜和口罩下,他还是知道少年脸上浮现笑容。不知不觉,厌恶早已消失无踪。



「请问你是画家吗?」父亲把手放在少年的头上。



「呃……算是……」直树语焉不详地回答。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自称画家。他的确从美术大学毕业,每天都在作画。但既没卖出过一张画,也未在比赛中脱颖而出——我真的是「画家」吗?



男人隔著口罩,温和地告诉直树:



「方便的话,可以请你把这幅画卖给我吗?」



「咦……这幅画吗?」出乎意料的要求令直树目瞪口呆。



「还没画完吗?那样的话,可以等你画好……」



「不,已经画完了。不过……我的画还没卖过……不晓得多少钱……」直树老实招认。



「我也不是那么了解……」男人从外套胸前的口袋掏出价值不斐的钱包。「这够吗?」



道树接过钞票后连忙点张数。「五万块!」他不禁高喊,吓到正在看画的少年。



「太少吗?」



「不……够,非常够。」直挂在胸前直挥双手。只要画具费回本,几千块也觉得很幸运。五万块这么大的金额足以让生活轻松,减少打工,把时间花在作画上。



「真的吗?那就好。小犬也很高兴。」



父亲喜悦地道。令人不寒而栗的氛围一扫而空。



那一夜后,直树每月都会在晚上的观景台见到父子两三次,一如今天。



「晚安。」高大的男人不知何时下车,站在他附近。男人和少年一样,被巨大的太阳眼镜和口罩包得密不透风。



「晚安。」直树行礼如仪地打声招呼。刚认识这位少年的父亲时,他觉得很诡异,但现在一点都不觉得不妥。



「我问你哦,这个是太阳吗?」少年看著画,口齿不清地道。



「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是太阳吧。」直树把嘴巴抿成一条线。



直树虽然有点不开心,但马上被少年的下一句话逗乐了。



「好漂亮……」少年盯著画称赞,近到浏海都要拂上画布了。



「真的吗?很漂亮吗?」直树一笑。



「嗯,好像……宝石一样。」少年搜索枯肠的赞美让直树的胸口升起暖意。



「你喜欢吗?」直树轻抚少年的头。



「嗯。」少年点头,太阳眼镜后的视线始终不会离开画。



「谢谢你,这次的画他好像也很喜欢。」父亲以一贯的温和语气告诉直树。



「听你这么说,我也觉得很高兴。」



直树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父亲有些不知所措地搔著太阳穴说:



「那个,我听说内海先生的作品在市面上其实可以卖出更高的价钱……」



父亲所言不假,直树的作品自从得到素有跻身知名画家美誉的奖之后,人们怀著增值的期待,开始以二、三十万的价格在市面上流通。作品若拿给画商,肯定不下于十五万。然而,直树认为这不重要。



「画的价格没有道理可循。老实说,五万块我都觉得是不是太多了。」



这是直树真诚无伪的心情。一年前,少年的一句话给了他勇气,自己身为艺术家的天分因此开花结果。他甚至想免费送给他们。但这位父亲恐怕不肯收下。



「颜料还没乾,请先放在通风处两周左右。」



「好,我会记得。」直树感觉到男人藏在口罩和太阳眼镜下的脸露出笑容。



这对父子为什么要把脸藏起来呢?直树至今不得其解。一定有什么逼不得己的苦衷。因为这种原因,镇上的人们避他们唯恐不及,甚至侮蔑他们。至少就让自己永远当这对父子的朋友吧。直树目送著手牵手回到车上的父子,郑重地在心里起誓。



将夕阳染红群山的画卖给父子后两周,直树前往市郊的画廊。他这段时间都没见到父子俩,但并未特别放在心上。毕竟没约好下次见面时间。他们的关系仅止于偶尔在观景台上打照面,如果有对方中意的画就润饰一下,过几天再卖给对方。那对父子没买下的画,直树才拿去卖给画商。



直树把裱框的画拿给画商。脸色红润、方头大耳的画商瞥一眼画。



「……画得还可以。」画商挺著圆滚滚的肚子,顾左右而言他地说。



「谢谢……」还可以……直树冷冷勾起唇角。对眼前这个男人面言,画不过是商品的一种,无论有再崇高的艺术性,只要标上价格,就跟画在笔记本上的涂鸭没两样。所以他从未特别留意画商看见自己作品时的反应。



「话说回来,你的作品多半都是夜景,因为比较擅长暗色系的表现方式吗?」



画商两只手捧著直树的画,喃喃自语似地道。



「啊……对呀。」直挂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他不觉得自己特别著重夜景,他反而善于运用明亮的颜色。不过,眼前的男人不是艺术家,而是商人。他不想跟商人谈论艺术。



「那么,这是这次的费用。请你点收一下,在收据上签名。」画商也不积极地与他畅谈艺术,将装在咖啡色信封的钞票递给他。



直树接过信封时,画廊的门在背后打开。门上风铃发出清脆声响。直树转身看向声音来处。一名穿著品质低落的西装,体型壮硕却畏首畏尾的男人伫立门口,



「可以请你帮我看一下这幅画吗?」男人扯著嗓门,大步经过直树走向画商。香菸味掠过鼻腔。男人的氛围和画廊气质相差太远,令直树不悦。男人粗手粗脚地把夹在腋下,用大方巾包起来的物品扔在柜台。里头如果是一幅画,他的动作也太粗鲁了。画商脸上也浮出显而易见的厌恶。



「就是这玩意,你愿意花多少钱买下?」



男人正要解开方巾。直树打算回家了,继续待在这里也只会不开心。他转身的瞬间,大方巾终于摊开。



直树惊愕地瞪大眼,眼前一片模糊,像挨了柜台上的画一记闷棍。那是直树的画,是他两周前卖给父子的画。熊熊燃烧的太阳沉往山坳。但完全失去过往的耀眼光芒。



原本像红宝石般具透明感的红色,如今沾满尘埃,暗淡无光。天空与群山的界线应当淡淡融合,但因为颜料未乾即被碰触,糊成一片。



「啊啊……」直树发出不成声的呻吟。他按住胸口。当他看到脏兮兮的画时,灵魂好像被挖空。那幅画不是应该珍而重之地收藏在那对父子的家里吗?为什么在这里?直树踩著踉踉跄跄的虚浮脚步走近不知名的男人。



「你是在哪里……从哪里得到这幅画的?」他的舌头僵硬,话语如同遮起脸的少年,有著牙牙学语的生涩。



「啊?你这家伙是谁?」男人斜睨著直澍。



「那幅画……你从哪里弄到的?」直树表情扭曲,逼问男人。



「搞什么,你态度很差。我朋友说他不要送给我的。你有什么意见吗?」



或许是被直树异常的态度吓到,男人瞥开视线,说出一听就知道是藉口的回答。直树站不稳,彷佛整个人被拋到外太空。



「所以呢?你愿音花多少钱买?」男人诧异地看著呆站不动的直树,重新看画商。



「请问这是谁的作品?」画商睁大眼睛盯著作品问道。



「啊?我哪知道。」



「画的价值取决于是什么人的作品。不知道就无法订价了。」



「你不是专家吗?起码知道这是谁画的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这幅画的保存方式太随便了。你看,颜料都还没乾就碰到,签名都糊掉了。神也无法分辨这是谁的作品。」画商故作姿态地耸耸肩。



「喂!你给我看仔细,这幅画画得很好,不是吗?应该可以卖一个好价钱吧!有名的画不都可以卖好几亿吗?」男人逼问画商,带著眼屎的眼里闪烁著毫不遮掩的期待。画商不屑地冶哼一声,嘲笑男人的无知般道来。「那是知名画家的伟大作品。恕我直言,这幅画根本一文不值。」男人粗鲁地搔乱发胶梳整过的头发,丢下一句:「可恶!」就把脚步声踩得震天价响地走向门口。



「啊!这位客人,你忘了把画带走。」画商连忙提醒男人。



「我不要了,随便你怎么处置。」男人不耐烦地喊回来,走出画廊,用力把门甩上。



「搞什么,真是的。」画商喃喃抱怨,打算把画收到柜台底下。



「啊!请等一下。」直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嗯?有什么问题吗?」



「可以把那幅画……让给我吗?」



「这幅画?也好,给你吧!可是都脏成这样,你打算做什么?重新涂色,画些什么吗?话说回来,哪个家伙保管成这样啊?我觉得原本应该是幅好画。」



画商用手背「砰」地拍打画布。每拍打一下,直树就觉得灵魂多一道裂痕。



「不是,我有一点想法……」



直树挤出声音,把画布抢在胸前,留下满头问号的画商,然后逃离画廊。寒彻心屝的北风迎面吹来,直树拱起背,抱著孩子似地抱好自己的画,踩著失去知觉的脚步回家。



全身充满虚脱感,心脏彷佛被整颗挖出来。



直树再也画不出画了。



并不是他放弃绘画,而是拿著画笔,却始终无法将画笔刷上画布。好不容易开始描绘,画笔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挥洒,他的画技彷佛乾涸。还有颜色,他再也调配不出光彩夺目的色调了。直树甚至想不起来,如何在调色盘上创造出宛如宝石的色彩。不管他如何拚命调色,别说如宝石闪亮,反而愈暗淡无光。



自从看到自己的画被弄得脏兮兮的那天起,直树就窝在三坪大的房里,足不出户,也不吃饭,一直盯著满是尘埃,看不出原样的作品。两天后,他饿到受不了,出外觅食时才知道,那对父子的洋房发生强盗杀人案,卖珠宝的嫌疑犯被通缉。直树大吃一惊,前往洋房。他想亲眼确认那幅画是被抢匪偷走,而那对父子还好好地保存自己的作品。



抵达洋房的直树不顾警察劝阻,不顾一切地爬进屋里,期待看见自己的画。当面树进屋时,映入眼帘的是走廊尽头、淌在壁钟旁的一滩血迹。地板被大范围的血迹染成黑色,直树当下清楚感受到命案现场的真实。然而,他并未停步,被警察抓住以前,他冲进三楼,然而到处都找不到自己的作品。



直树被警察从屋里拖出来,接受侦讯时,又哭又叫地说明来龙去脉,再三强调:「抢匪们把我的画全偷走了,把画拿去艺廊卖的男人就是凶手。」然而,警方嗤之以鼻。屋里的确翻得乱七八糟,但大部分财物并未丢失,更何况是不怎么有名的画家作品,更不可能遭窃。事实上,直树也没见到墙上留下挂画的痕迹。



道树回家后,再次把自己关在房里,漫无目的地任时间流逝,一幅画也画不出来。



艺术界的汰换率很快。无法动笔的新锐画家,转眼间就失去容身之处。再也不能用画画来赚取生活费的直树为了生活,过回打工糊口的日子。这样的状态持续几年,一天,直树感到右脚根部隐隐作痛,但他以为起因于站著工作,所以没怎么放在心上。



当疼痛愈来愈强烈,变得难以忍受后,直树终于去看医生。经过无数次繁琐的检查,主治医师绷著一张阴郁的脸说,死神在他的大腿埋下定时炸弹。



直树以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心情尝试过化学疗法和放射线治疗,两者皆无法阻止年轻的癌细胞精力旺盛地成长。最后,主治医生将安宁病房推荐给跌落绝望深渊,陷入忧郁的直树。因为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净是一些不讲道理的事,直树甚至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对他来说,要下任何判断都变成一件麻烦的苦差事,便听从建议。此外,这间安宁医院受到大自然围绕,他心生好感。



当直树抵达安宁医院时,不禁怀疑眼睛。这里是他几年前为了寻找自己的画而待过的命案现场。这是命运的恶作剧,直树空虚的胸口涌出丑恶的感情。



直挂住进会经带给他信心,最后又把他推进深渊的父子洋房,为了留下自己活在世上的证据,以丑恶的感情为颜料,他再次拿起画笔。



没想到……



3



「没想到,我还是画不出。构图勉强可以,但创造不出颜色,无论怎么试,就是无法创造出以前那种鲜艳灵动的颜色。」



我结束与内海意识的同步,睁开眼睛。他抱著头,吐出胸中积郁地吶喊。



他恐怕已经丧失自信,施展不开。我在心里喊话,但他听不见我的声音。然而,听不见也无所谓。这种事,当事人要比我来得清楚多了。



我不理会抱著头的内海走向门口。思绪纷杂,解开七年前命案的关键就藏在内海的过去中。内海的画、下落不明的小孩消失到哪里了?为什么那家人要把脸遮起来呢?只差一点,只要齿轮全部咬合,一切就水落石出,我会用思路清晰的脑袋解开谜团。



……啊!差点忘了。我踏出病房的前一刻猛然回头,对内海下暗示:「今晚不要锁门。」内海睁著涣散的双眼点点头。很好。我心满意足地踏出病房时,那幅放在地上,夕阳脏污的画散发出撼动灵魂的火红色彩。



这次行动也非常顺利。当天看过内海的心结,我就趁值夜班的中年护士和做记录的棻穗不注意而溜进房间。如同我白天的催眠指示,房门没锁。



我有些兴奋。明白内海的状况后,我在院里晒太阳思考。我须告诉内海一个说法,因此绞尽脑汁地思考到黄昏。这样就好了。我终于找到一个假设,梳理清晰七年前的命案。接下来只要进入内海的梦,确认正确性。倘若一切顺利,就能顺利斩断内海的心结。



室内黑漆漆的。我看清楚内海前,先听见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不禁严阵以待。然而,当我听见夹杂其中的嘟嚷,终于明白状况。



「我不想死……可恶……为什么是我?」内海一字一句夹著呜咽。当我的视觉逐渐熟悉黑暗,便在床上捕捉到缩成一团,扑簌发抖的身影。



这就是他锁门的理由吗?我恍然大悟。内海不想让其他人看到他这德性。内海没发现我,沉溺在死亡的恐惧中。今天月初,少了月色,房里的黑暗无垠无涯。



我定睛一看,内海似乎没要醒来。他闭著双眼,言语支离破碎。可能是处于止痛的麻药所引起的谵妄状态。再过一会就会进入深层睡眠吧?我抬头望发抖的内海,耐心等待。又过十几分钟,内海逐渐冷静,传来微弱的呼吸声。



终于睡著了?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时间了。我闭上眼睛,进入他的梦。



再度睁开眼睛时,我还在内海的病房。我一时以为行动失败,但马上发现这不是现实,而是梦中。首先,病床上的内海坐在窗边的椅上,他拿著画笔,和画布大眼瞪小眼。现实应该已经深夜,光却从窗户照进。此外,有一项特别之处证明这是内海的梦境。



这个世界没有色彩。



宛如早期的电影,世界由白与黑及介于其中的灰色构成。窗户透进的阳光并非金黄,而是淡淡的白色。原来如此,这就是内海眼中的世界。自己的画受到否定,他不崖丧失自信,就连灵魂的色彩,对于这个男人来说最重要的事物也失去了。



这么说来,狗好像本来也看不见颜色。我在现实世界能够分辨颜色,因为我的本质是死神;就像我感应得到腐臭,这不是靠狗的视觉,而是死神的感觉。



我走近窗边的内海。内海依旧握笔,狰狞地瞪著画布。然而,笔纹风不动。



「你在干么?」我出声问他。



内海终于注意到我,他瞪大眼。我已经习惯这种反应了。



「为什么狗……」



「这里是梦。听好了,你在做梦。梦里狗会说话有什么好奇怪。可以吗?可以这样理解吗?」内海说完「狗会什么会说话?」的疑问句前,我不住抢白。



「梦?」内海似乎还无法进入状况,眼睛连眨好几下。反应迟钝的男人。



「没错。这是梦。我出现在你的梦里。」



「我又没见过你这种狗,为什么会梦到不认识的狗?」



啊,这么说来,我白天溜进房时,一直躲在画后观察,与他对上眼的时候已经开始催眠,难怪他没见过我。但梦里出现不认识的狗有什么关系?这家伙干么在这种小地方吹毛求疵。我正想著从何说起,内海「啊」一声指著我。



「你是我小时候邻居家的狗吗?总是追著自己的尾巴绕圈圈……」



「不要把我和那种笨狗相提并论!」



他太过分了,我呲牙咧嘴。内海眼中闪过一丝胆怯,大概以为我会咬他。真是的,我说几遍才懂?高贵如我不可能做出咬人这种野蛮的攻击。乾脆趁这个机会昭告天下,我被封印在狗身体的期间,绝对不会为攻击而咬人,这样总行了吧!



「……那你是谁家的狗?」



「我是这家医院的狗。两周前,以『宠物』的身分住进这里。」



我跟人类一样挺起长满金毛的黄金猎犬胸膛。



「哦……我听菜穗小姐说过。然后?我又没见过你,你为何出现在我的梦里?」



「你从窗户望向庭院的时候,难道就不会看到我吗?」



我有些不耐烦地随口敷衍。总比直接告诉他我是死神要来得单纯多了。不知是接受我的说词,还是单纯失去兴趣,内海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重新看著画布。我故意发出脚步声,上前看著画布。



「一片空白。」



「干你什么事!狗懂些什么?没事就快滚。」



虽然不像金村那样抬起脚就要踢来,但内海的声音充满尖锐的敌意。



「当然有事才来找你。」我以动物不可能会有,寄宿著强烈意志的眼神直视内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