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五章 死神上街(2 / 2)


「这样真的就没问题吗?」



我释放出不安的言灵。跟我相反,菜穗丝毫不见不安。



「都说没问题了。泰然自若就好了。」



无计可施,我走在菜穗前面。明明还没碰到,眼前的玻璃门就开了。自动门吗?人类到底要懒到什么地步啊?不就是开个门,又不用花多少力气。柜台就在正前方,妆有点浓的柜台小姐盯著我们。过于强调睫毛的双眼露骨地诉说著「可疑分子来了」。我万般不情愿地拖著戴眼镜的菜穗往柜台走。



「不好意思,我想找人。」菜穗以恰当的音量说道。



「那个……不好意思,宠物不能进来……」柜台小姐目不转睛地盯著我。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不能进来。



「啊,这孩子是导盲犬。」



菜穗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谎。这个谎话太烂了。菜穗假装眼睛看不见,但步伐未免太镇定,我身上的绳子也不是导盲犬专用的手绳,而是一般散步用的狗绳。想也知道,柜台小姐的眼里充满怀疑。



「导盲犬也不行吗?这家公司的方针是拒绝导盲犬进入吗?」



「呃……没这回事。那个……导盲犬就没关系。」



被菜穗的气势压倒,柜台小姐只好放我们进去。



「谢谢。可以请你帮我叫这位先生出来吗?」



棻稳再次把手伸进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我把视线投向名片正面,上头印有「藏野建设 营业三课 工藤哲夫」的文字。没错,就是那个男人。那个身高顺长,死缠烂打地逼院长卖掉医院的人。



根据我描绘的形象,菜穗昨晚想到的嫌疑犯就是工藤。外表人模人样,双眼却隐藏著疯狂因子,而且对医院有著异于常人的执著。正常人就算买不到地,也不会动起杀人念头,但当我想起这个男人的眼神,觉得这也不是不可能。



找出最有可能的犯人,我们兴奋不已。然而,关于接下来的行动,我和菜穗的意见南辕北辙。我认为应该要惯重地观察,确认工藤是否就是犯人。菜穗却主张从工藤的名片就可以得知公司地点,应该马上杀进去问清楚。



逼问还没发生的事,我觉得既草率又危险。但菜穗始终坚持「只要让人看见他和我们起冲突的画面,他就不敢轻易下手了」,死都不肯退让。我们僵持不下,最后还是采取菜穗的意见。我根本说不过坚持己见,一步也不肯退让的菜穗。她平常看似柔顺听话,一旦固执起来,八匹马都拉不动。



「请问工藤先生在吗?」菜穗笑容可掬。



「我帮你问一下。你和他有约吗?」



「没有,请你告诉他关于丘上医院的事,他应该就会见我了。」



「好的,请稍等。」柜台小姐拿起话筒。三分钟后,她把话筒放回去,用一种复杂的表情开口道:「那个……工藤说他不认识『丘上医院』的人。」



「那家伙居然这么说?」菜穗双手撑在柜台的桌面,探出身体。心爱的医院被推说不知道,她怒火中烧,失去理性。菜穗的视线从眼镜底下射向柜台前的楼层平面图。



喂喂,你现在可是瞎子!



「营业三课在四楼吧?你告诉工藤,丘上医院院长的女儿现在上去找他,请他好好等著!」



菜穗低声告诉柜台小姐便丢下我,径自走向电梯。都说你现在是瞎子了。



「那、那个……」柜台小姐一时被棻穗娇小身体散发出的怒气震住,根本不敢阻止她,连忙拿起话筒,肯定是警告工藤小心提防。



我跟在菜穗后面走进电梯里。事情大条了,不过这样也好,只要在这里跟工藤大吵一架,他之后若要对医院出手,的确比较有难度。因为医院要是出事,工藤首当其冲受到怀疑。我思考著有的没有的,一声不吭地等待电梯抵达楼层。但我其实不敢向盛怒的菜穗搭话,不小心刺激到她就会扫到台风尾。门一打开,我们走出电梯。宽敞的空间置放数张桌子,几十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正忙碌工作著。



「工藤先生在哪里?」棻穗高声询问,这层楼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菜穗和我身上。



「我找工藤哲夫先生。我来和他谈丘上医院的事,请他不要躲了,给我出来!」



菜穗继续嚷嚷,简直像战场上指名单挑的武将。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公司,一名男人胆战心惊地站起来走向我们。



「那个……我就是营业三课的工藤哲夫……请问你是?」我们眼前站著比我认识的「工藤」还要矮小一号,又胖上两号,头发稀疏的中年男子。



「那家公司的工藤居然不是『工藤』,到底怎么一回事?那家伙骗我们吗?难道买下医院的事也是骗人的?」菜穗气呼呼的声音响彻车里。



「你一口气丢出这么多问题,我也答不了你。不如先让我安静想想。」



我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微微撑开眼皮,往上瞥菜穗一眼。



「李奥,你该不会……困了吧?」



「才没有。」



「真的吗?」



「真的。」



这次我是真的毫无睡意。虽然从窗外洒落的阳光一直催促我听从睡意的呼唤,怛现在不是懒散睡觉的时候。只剩两周了,我们的线索又落空了。



「李奥,你真的要认真想,太懒散的话,小心我不给你饭吃。」



菜穗出气似地拍打著我,当然不是真的用力,因此非但不痛,还很舒服,不过我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



「我正在想,不要打扰我。用食物要胁真是太卑鄙了。」我扭动身体抗议。



「抱歉,可是我真的很担心。一想到再这样下去,大家可能都会被杀死……」



「我知道,可是现在非得冷静下来。」



「……说得也是……我去买饮料,顺便平复心情。你要什么?」



「泡芙!」我刻不容缓地回答,引起菜穗对我投来不信任的眼神。



「你真的需要泡芙吗?」



「那当然。糖分可以让我大脑速度达到平常一倍以上。」



「最好是真的有『一倍以上』……算了,我去便利商店帮你买。」



菜穗打开驾驶座的门走出去。我终于能安静思考。我重新启动被菜穗(舒服到会让人昏昏欲睡)的妨碍打断的思考。



真正的「工藤哲夫」承认名片是他的,但他每天都发出大量名片,所以谁假冒他的名义,他也毫无头绪。那个男人不惜利用建设公司员工的名片伪装身分也要接近院长,可见两周后的事和他有关的可能性非常大。



他为何要这么做?那个男人不是真正要买下医院,要是他有财力,根本不须假冒别人的名义。换句话说,他出现在医院里,并不是对洋房或土地有兴趣,而有其他目的。他的目的何在?



那家伙三番两次想溜进医院,医院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的确有些上了年纪,看起来很高级的家具,但我实在不认为这值得让人这么大费周章也想占有。既然如此,患者才是他的目的吗?考虑到患者的经历,只有金村比较有可能吧?逃亡到海外后,金村似乎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假设这男的溜进医院,要确认金村住在哪间病房,好袭击他的话……



不对,这太奇怪了。我摇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如果想要袭击金村,根本不用绕这么大一个圈子。金村经常去庭院散步,要攻击他的话,从外面要比在医院里容易得手。何况,没人会如此大费周章地攻击一个癌症末期的病人吧?



思考钻进死胡同里。这方向也行不通,得再换个角度。我回想著自称工藤的人。每次见到那个男人,我思绪都一阵骚动。我以前见过这个人,但想不起来。在哪里?到底在哪里见过他?我还在当引路人,帮魂魄带路而降临人世的时候吗?不,不对。我将魂魄引导到吾主身边的时候,漠不关心人类的长相。我囚禁于狗的身体以后,开始能够分辨每个人类。



如果不是在身为引路人的时候,那剩下……



「久等了,我买回来喽!」



妨碍我思考的人又出现了。



「够了!」



我下意识地用言灵发起牢骚。没想到我也满灵活的嘛!



「怎么了?干么突然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我才没有发出『声音』,是『书灵』。我差一点就要想通了。」



「什么,人家还特地帮你买泡芙。那好啊!我自己一个人全部吃光。」



怎么可以这么浪费。



「别这样,是我不好。因为糖分不足,有点心浮气躁。只要吃泡芙,跑掉的灵感就会回来了。」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反覆摆出握手的动作。



「让我考虑一下。」菜穗把泡芙从袋子里拿出来,挑衅似地在我构不到的高度晃来晃去。我的头也晃来晃去,彷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著。「拿你没办法,好吧,你可以吃了。」



菜穗苦笑著把泡芙送到我嘴边,我一口咬下泡芙。伴随著酥脆的声响,嘴里充满幸福滋味。我闭上双眼,精神都集中在味觉上,心头一阵暖暖。



「所以呢?你想到什么了?」



菜穗问我,咬著一颗泡芙。



「嗯,小颗的泡芙固然不错,但大颗的咬起来比较过瘾……」



「我不是在问你泡芙的感想。」



咦?不是关于泡芙的感想?啊!那件事啊……



「你是指那个自称工藤的人吗?」



「当然。你该不会忘记了……」



「怎么可能。我有一边吃一边想哦。」



「……真的吗?」菜穗狐疑地眯起眼睛看我。我忍不住躲开她的眼神。



「对了,菜穗。医院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我转移话题。



「你是指不惜杀人也想据为己有的值钱物品吗?」



「没错。」



「要是有那么值钱的东西,医院也不会面临倒闭的命运了。」



「对呀……也是。」我不置可否地附和。我想就算医院的财务没问题,等到棻穗死后,院长还是会把医院收起来吧。即便是那个院长,也无法承受一个人在充满女儿回忆的医院里,继续陪其他病人走完最后一程的生活吧?话说回来,倘若医院里没值钱的东西,他接近医院究竟有什么目的?还有什么是不惜杀人也要得到手的东西?



嗯?不惜杀人也要得到手的东西?七年前……



「钻石……」我用言灵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我想太多了。」



在金村的记忆里,宝石的确有让贪心的人不惜杀人也要得到手的价值,可是应该被当初杀了那一家三口的强匪带走了……等一下,真的被带走了吗?案发当天,金村打中其中一名抢匪,他们可能还来不及找出宝石就逃之天天。宝石该不会还藏在洋房吧?



藏在哪里?我的思绪又卡住了。假设宝石还藏在屋里,为什么事到如今才翻旧帐?那一家人死后,房子好几年都没人住,那段期间爱怎么找就怎么找,不是吗?难道最近才知道宝石还藏在屋里?那他又是从哪里得知宝石?除了抢匪、金村以及被杀的一家三口,应该没人知道屋里有宝石。



「怎么了?干么突然不说话?」



「安静,我就快要想出来了。」我尖锐地道。棻穗虽然不服气地噘起嘴巴,但乖乖不再说话。假设七年前,抢匪离开的时候并没找到宝石,最近才能再回来拿……



「菜穗,开车!」我激动地发出命令。



「你发现什么了?」



「等一下再告诉你,先开车,带我去图书馆。」



「图书馆?去干么?」



「你先别管,到了我自然告诉你。」我十分激动,没耐心细说从头,只想赶快知道推测到底正不正确。



「……是吗?」菜穗不快地嘟哝,一面转动车钥匙,车身震动起来。「李奥。」



「嗯?」



「小心点。」



菜稳话还没说完,车子就往前暴冲。惯性重量迎面而来,我被用力推向椅背。



「汪?」我失去平衡,头下脚上地倒栽在副驾驶座。



「我不是说过要你小心一点吗?」



在上下颠倒的视线范围内,菜穗坏心眼地笑著。



「所以呢?要查什么?」菜穗走往图书馆里面地问我。



她的好奇视线令我全身发痒,缩著身体,亦步亦趋地跟在菜穗身边。一踏进图书馆,菜穗就大大方方地一句「这是导盲犬。」堵住瞠目结舌地想阻止我的图书馆馆员。狗出现在这里太奇怪了,就像太空人跑到歌舞伎的舞台,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著我。相较于一反常态,完全不敢放肆的我,菜穗完全不在乎异样眼光。



没想到这少女胆子这么大?又或者她太迟钝了,感觉不出异状?



「我想看报纸。」



「报纸?特地跑来图书馆看报纸?」



「不是这两天的报纸,是七年前的报纸。应该只有图书馆才有吧?」



「七年前……」菜穗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你要调查那起命案吗?那件事果然和这次的事有关吗?」



「我想……应该有关。不过我要查的不是发生在屋里的命案。命案发生以后两、三个月内,这个镇上应该有放高利贷的被捕。我要查的是这个。」



杀死那一家三口的,恐怕就是威胁金村的地下钱庄。假设那帮人在命案后因为别件事被警方逮捕,在监狱里蹲了几年……一切说得通了。



「高利贷?关高利贷什么事?」菜穗不解地侧著头。



「如果没错,那群放高利贷的人就是犯人。」



「咦?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菜穗浮现出困惑的表情。这也难怪。因为我知道南、金村、内海的过去,又经过聪明头脑绞尽脑汁,好不容易得到结论。菜稳不晓得患者的过往,不可能理解。



「这事说来话长,总之图书馆关门以前,我们要把七年前的上百份报纸从头到尾翻过一遍。动作快,你找到后我再慢慢解释。」



「好,那约好喽!你一定要从头到尾解释清楚。」



菜穗丢下这句话便轻快走到旁边的椅子坐下。桌上有一台四方形机器,那玩意好像叫电视机,是人类的娱乐品。



「你在干么?现在可没时间让你悠哉看电视。」我催促菜穗,可是菜穗像没听见,自顾自地看著电视机。



「这不是电视。」菜穗哼著歌地道,右手按著一个小小的机械,发出「咔嚏咔嚏」声。一条线从小到可以一手掌握的机械延伸到电视机上,形状活像老鼠。



「怎么看都是电视机。」我再怎么不熟人类的娱乐品,也认识电视机。我还见证过这台机器刚进入这个国家时被当成宝的时代。



「李奥真的很跟不上时代。这是电脑,不是电视。」



电脑?我好像听过,但搞不清楚电脑和电视的差别。



「根本不用特地来翻报纸,上网查一下就搞定了。



棻穗这次改用双手敲打镶嵌著一堆按键的板子。



上网?她不是才说那是电脑吗?到底在讲什么啊?



「呃……大约是七年前、地下钱庄、在这附近被捕对吗?」



不理会我一头雾水,菜穗继续敲打著按键,似乎不打算解释。没事可做的我只好坐下来仰望菜穗。她在报复我没好好说明命案的来龙去脉吗?



「找到了!李奥你看你看!」菜穗兴高采烈地大喊。



「谁有心情看电视啊……」



「别说那么多,你看了就知道。」菜穗弯下腰,抓起我的前脚。



「好啦!我知道了啦!放开我的脚,我看就是了。我才不要再倒栽葱一次。」



上个月被兴奋的菜穗抓住两只前脚放倒的记忆令我余悸犹存。



「你到底想干么啊……」我抱怨著,轻巧地踪身一跃,前脚跨到桌上,不情不愿地望向电视机萤幕。原以为会看到什么影像,没想到居然是大量文字。



「话说回来,李奥识字吗?」



「废话。」也不想想我在这个国家当多少年的引路人,古文我也看得懂。



画面最上方出现斗大的「黑道成员 依绑架罪嫌被捕 被害人死亡」 。我一字一句地往下看。那是一件单纯至极,愚蠢卑劣的案件。七年前的十一月,经营非法高利贷的三名男子用车子绑架准备连夜逃亡的男人。车子穿过街巷时,拚命逃跑的被害人趁他们不注意的空档打开行驶中的车门往外跳,结果不幸被后面疾驶的车子辗毙。犯人当场驾车逃逸,但警方锲而不舍地搜索,三个月左右后,三名男子逮捕归案。



我追逐著更详细的后续报导。这则报导日期是六年前的一月,案发现场是镇上通往郊外的干线道路。就是这个!这就是我要的新闻!我血脉贲张,全身发热。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找到了。虽然我不晓得电脑是什么,上网又是什么,但这太方便。科技的进步倒也不全然是件坏事。



「报导断掉了,下面呢?」我反覆摆出握手的姿势。



「来了来了,我马上帮你翻页,别那么激动。」



菜穗移动长得像老鼠的机器,画面上的文字随即往上卷动。



「啊!」「汪!」我和菜稳同时惊呼,周围对我们投以责难的眼光。但现在不是顾及四周眼光的时候。画面并列著三个男人的大头照。其中两张我认识。我在金村的记忆里看过他们,分别是自称铃木——那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以及在洋房里被金村枪击的高个男人。



两人的大头照下分别写著「嫌犯水木」和「嫌犯近藤」。原来「铃木」的本名叫水木啊!另一个是我没见过的年轻男人,照片底下则写著「嫌犯佐山」。



我猜得没错,犯人先在洋房杀了一家三口,后来其中一个同伴被金村击中,不得不撤退。结果在重回案发现场找出宝石前,就因为别件案子遭到逮捕。他们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人称「监狱」的地方被要求强制劳动。好不容易蹲完苦窑,一伙人又为了得到宝石而与医院接触。



虽然不确定自称工藤的假绅士跟这三个地痞流氓如何牵扯,但绝对脱不了关系。咦?等一下!为何菜穗也大吃一惊?她跟我不同,没看过金村记忆,当然没见过那两人。



我觉得事有蹊跷,菜穗又动起那个长得很像老鼠的机器。脚底下突然响起机械声,我吓得跳开。桌底的机械微微震动,随即吐出一张纸。我戒惯恐惧地目睹著。纸上印著其中一名嫌犯的脸部照片,他是肩膀被金村射穿的男人。哦?还可以这样啊?这个上网还是什么的东西还真方便,我凝视著眼前印有「嫌犯近藤」的纸。这张脸一看就知道是坏人。剃得短短的头发、感觉不到温度的眼神、利刃般锋利的嘴唇。



问题是,她把这个男人的脸印出来做什么?我不明白菜穗的用意。



菜穗把印好的纸放在桌上,拿起一旁的原子笔,粗鲁地在纸上乱画。她到底想做什么?我再次把前脚跨在桌面,菜穗正把头发补在男人理成平头的头顶。



真不可思议,男人的五官原本散发出一股反社会的气质,但一把头发留长就变得正派多了。同时,我脑中又一阵骚动。菜穗每动一下笔,我的思绪便愈发清晰,而且出现一股难以忍受的焦躁。这不对劲的感觉到底怎么回事?最后,菜穗将笔尖靠近「嫌犯近藤」的眼角,用四方形把两只眼睛框起来,临时的眼镜便大功告成。



「果然没错……」菜穗喃喃自语,双手拿起那张纸。



困扰多时的焦躁顿时烟消云散,换成强烈的自我厌恶。我怎么就没想到?线索这么明显了,我怎么没发现呢?后悔焚烧我的全身。



那个自称「工藤」,三番两次出现在医院里的男人,正从纸上盯著我。



4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用言灵说完这句话,伸个懒腰。言灵和出现在梦里不同,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负担,但长时间连续使用还是会累。



「你累了?」菜穗靠在驾驶座的方向盘上,微微虚弱地一笑,揉揉我的脖子。我的尾巴因恰到好处的刺激缓缓摇摆。我望向车窗,夜幕笼罩大地,现在过晚上九点。



我们查到自称工藤的男子就是六年前被逮捕的高利贷商,便离开图书馆返回医院。菜穗回程时要求我说明一切。这也难怪,我怎么会知道六年前在镇上放高利贷的人遭到逮捕?不觉得这点很奇怪的人才奇怪。不过,我一开始有些犹豫。如果要将我一连串的行为说清楚,就须详细说明我一直含糊其词的工作内容、以及魂魄和地缚灵的种种。如果不交代清楚,我没把握菜穗能接受我的说词。



我不确定的是,就算是对我有恩的菜穗,我解释得这么清楚真的不要紧吗?然而,当我看著棻穗开车的侧脸,不再迷惘。我已经告诉菜穗,再这样下去,她两周后就会死亡。我身为死神已经踩线了。我已经有觉悟接受吾主严厉的叱责。虽然无法判断从哪里说起才好,但我还是先埋下「此事说来话长」的伏笔,从我为什么降临在这片土地上,开始对菜穗细说从头。



如同一开始埋下的伏笔,三言两语还真的解释不完。镇上到医院有段距离,但开车顶多十五分钟。当我们回到医院附近,故事正要开始。菜穗见我一下讲不完,便把车停在医院附近的路肩,靠在方向盘上,一言不发地听我用言灵继续说明。



我在面无表情的菜穗身上感到一股无言的压力,我将一切全盘托出。包括我自己、魂魄、还有如何拯救患者免于变成地缚灵的命运、以及我在期间发现的事。我不晓得菜穗怎么消化。尽管人类最想知道自己死后的去向,但也最不想面对这些。



人死后变成魂魄,在死神的引导下前往吾主的身边。但如果太多遗憾,就会变成地缚灵,陷入消灭的危机。知道这些,对人类而言、对菜穗而言是一种救赎吗?还是会带给她恐惧呢?我并非人类,无从得知。



「那个……」菜穗自言自语似地细声道。「那位吾主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伟大的人。」除此之外,我不知怎么形容吾主。



「还有,到那位吾主身边的魂魄……后来怎样了?」



棻穗夹杂著期待与恐惧地问。我没料到她有此一问,答不上来。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



「这是只有吾主才知道的事吗?」



「不是,想知道的话还是可以知道。只是……我没兴趣知道。」



我没试图修辞地老实回答。没错。我对魂魄的下场、乃至于人类本身,都没兴趣。降临人世前的我认为,魂魄只是货物。搬到目的地后,货物有什么下场,不在我的关心中。



然而,正如同以前的我不会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对魂魄感兴趣,现在我也不能理解自己以前为什么对魂魄、对人类这么漠不关心。



「……这样啊?原来是没兴趣知道。」



菜穗的语气里有淡淡的安心,但比起安心,更多的是失望。想必是对我的失望。



「来到地上以前,我在另一个次元,几乎没接触过人类,魂魄也不会对我们说太多。所以……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找了一个藉口。然而真的是这样吗?难道不是魂魄明明想传达,但我连听都不想听吗?我机械式地将魂魄运送到吾主的身边,自以为是了不起的「引路人」。问题是,这份工作有这么了不起吗?我是不是应该更诚实地面对魂魄?不过……剧烈的头痛朝我袭来。



「再这样下去,我会变成『地缚灵』吗?」菜稳僵硬低语。



「……没错。」



「李奥现在这么努力地想帮助我们,也是因为工作吗?因为那位吾主有交代,不能让我们变成地缚灵吗?」



「不是!」我大喊。这次倒可以马上回答。「一开始拯救那三个人的确是我的工作。劝菜穗勇往直前可能也是工作。可是现在不一样。我现在……根本在违抗吾主的命令。」



我的存在是为了完成吾主交代的任务,如今违抗他的命令。这件事我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说出口,恐惧还是窜进四肢百骸,胸中满溢自己快要不存在的失落。我的四肢逐渐发起抖。



「李奥,怎么了?没事吗?」菜穗连忙轻抚我的身体。



「……没什么。」我勉强挤出嘶哑的声音。



「你都抖成这样了,还说没什么。冷吗?还是哪里会痛?」



「……我好害怕。」我脱口而出才恍然大悟,没错,我在害怕。原来如此,这就是「恐惧」。心脏简直像被寒冰打造的锁链锁紧。



「害怕什么?」



「害怕受到吾主的责罚。」



「责罚?会受到怎样的责罚呢?那位吾主有这么恐怖吗?」



「吾主宽大为怀,但同时很严厉。说不定我会……」说到这里,我不禁咽一口口水。我的灵魂在发抖。「我可能会消失。」



「消失……是死掉吗?」菜穗近乎悲呜地惊呼。



死掉?说不定就是如此。对于死神而言,消失便跟人类的死亡同意。原来如此,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吗?我一直觉得异样地恐惧死亡的人类非常可笑,如今必要更正了。再也没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我拚命想逃避这个事实,想将这个事实赶出意识。



「为什么会这样?你做了什么?」菜穗的气息紊乱,我又回答不上来。「你不说话,我怎么会知道呢?你告诉我,说不定我可以帮上什么忙,」



真是个好女孩。明明还在对自己死后的世界惶惶不安,现在却更担心我。人类原来是这么崇高的存在吗?我会经很瞧不起人类这种一切都是为了满足欲望,伤害别人也不当一回事的动物。但我是不是错了?当然,虽然不能一既而论,但那只是人类的其中一面。



把一切都告诉菜穗吧。她让我发现人类美好的一面,我不该再对她有隐瞒。



「我想……帮助你们。」我慢慢释放言灵。



「什么意思?」



「死神不可以干预人类的寿命,无论缩短,还是延长人类的寿命。」



「也就是说,为了帮助我们……李奥可能会死吗?」



我无力地点头。菜穗捧住我的脸。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你不是死神吗?早就看惯人类的死亡不是吗?」



「菜穗救了快要冻死的我,让我留在医院里,每天喂我吃饭,给我泡芙。所以我……我很喜欢菜穗。」言灵脱口而出,揭穿我不会察觉到的真心。



「可是、可是……我就算没被杀死……也很快就要死了。」



菜穗哭著注视著我,环抱著我的脖子。



「菜穗你幸福吗?」我的鼻子朌著菜穗的颈项。



「……幸福?」菜穗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



「没错。如愿以偿地成为护士,还和名城成为恋人,现在的你幸福吗?」



我感受到菜穗大大地震一下。



「很幸福……非常幸福。」菜穗放开我,沾著泪水的双眼注视著我。



「我能报答你的,就是让你尽可能幸福得久一点。高贵如我,绝对不允许自己眼睁睁地看著你被杀。」我不容置疑地道。会几何时,体内的恐惧不翼而飞,我想要帮助菜穗,以及会被杀的大家,使命感在我心头熊熊燃烧。从未有过的感觉令我有些困惑,我舔舔菜穗的手。



「不用担心。吾主很慈悲。像我这么优秀的使者,顶多挨一顿骂,应该不会受到太厉害的惩罚。」这句话不仅要减轻菜穗的罪恶感,同时也说给自己听。「话说回来,现在要伤脑筋的是该如何阻止那个姓近藤的男人和他的同伙。



棻穗歪著嘴角,双眸紧盯著我,再三点头。



「那么……该怎么做呢?是不是报警比较好?」



「跟警察说『这个人将来会杀人,请将他绳之以法』,他们会行动吗?」



「不会……那控告他诈欺如何?假藉他人的名义买下我们家的医院,所以是诈欺……好像也不成立,毕竟又没骗钱……」



菜穗拋出一个又一个建议,但愈说愈没力。



「我认为警察这种组织实在不适合用来防范犯罪于未然。」



「我知道。那你也想想办法,不要光说不练。」菜穗噘起唇,鼓起脸颊。



「我正在想。我也想过要报警,不晓得警方会不会有动作,但至少可以牵制近藤他们,算是有备无患。」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瞧不起我的建议。」



我没有瞧不起你的建议。



「不过,有个比报警还要有效、成功率更高的方法。要不要先试试看再说?我们先把他们要的东西找出来。」



「……你的意思是说,把钻石找出来?」



「正是。只要交给警方,他们就没理由攻击医院了。」



「话是没错,但真的有钻石吗?我住在那里三年了,从没看过啊。」



「那对父子说他们找到好几颗宝石。扣掉金村拿走的那颗,其他应该还在洋房里。」



「可是七年前和前阵子发现男孩遗体时,警方里里外外搜个迩,根本没找到类似钻石的东西。」



「警方是搜证,又不是在找宝石。而且宝石就那么一丁点大,乍看是玻璃珠也不无可能,本来就没那么容易找到吧?」



「嗯,或许没错,可是光靠我们要找到什么时候呢?这家医院可不小,很多老家具连碰都没碰过。」



菜穗所言甚是,不过本山人自有妙计。



「向我帮助过的那些人讨回这个人情。」



「那些人?」菜穗困惑地歪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