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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片空白(2 / 2)


问题在于下一封邮件的内容。写什么主题才能让对方相信我,对我感兴趣呢?就像有生以来第一次写情书的少年一样,我把文章翻来覆去改写了好几次。当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写些什么时,脑袋里突然涌现出了最差劲的点子。



我执行了那个方案。隐藏主旨,就参考下江森口中的欺诈师来组织语言吧。



效果非常好。短短一小时后,就收到了桐本希美的回信。虽然完全没有因利用他人的善意而感到内疚,但是为了看穿欺诈师的谎言而让我自己成了欺诈师,这种感觉让我很不是滋味。约定第二天下午在车站附近见面后,我们的对话便告一段落。



看了看表,时针正转到晚上9点。按照这几天的趋势,差不多是自称夏凪灯花的女孩子进入房间的时间段了。我无意识地望向她房间那侧的墙壁,然后朝门的方向看。但是,不知为何,今晚我的脑海中没有浮现出那个门打开的景象。



果然,那天晚上她什么都没做。说不定是知道了我不会按照她所预想的那样行动,正在重新拟定计划。或许她假装因为料理的那件事受伤,窥探我的反应。又或者,什么都不做这件事本身就是计划的一环。如果真是这样,虽说很不甘心,但是她的阴谋得逞了。我整晚都在竖着耳朵仔细倾听隔壁房间的响动,思考着她不来的理由。当睡意终于来临时,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入了浅浅的晨光。



*



时隔五年的再会。



桐本希美一丝不苟地站在作为我们约定碰头标志的石像前,举着一柄蓝色的伞,板着脸瞪着眼前的这片雨景。原本土里土气的长辫子已经披散下来,厚重的眼镜换成了隐形眼镜,服装也变得文雅起来,但整体印象还是和那个时候一样。刘海下那如同把所有负面情绪搅和在一起且用水稀释了出来的瞳色完全没变。就好像是只留下桐本希美这一概念的核心,核心以外的东西则换成了优质的零件一样。



看到我的身影,她微微颔首。然后无言地指着隔着马路对面的咖啡店,不等我回答便自顾自地走了起来。是想表达总之先避雨的意思吧。



店内挤满了避雨的客人,但还不至于坐不下的程度。我们坐在靠窗的双人座上,用服务员放置的冰水润湿了嘴唇之后,桐本希美语气沉重地开口了。



「你有什么目的?」



「目的?」我反问道。



「是有什么意图才把我叫出来的吧?」她阴沉地盯着桌子边缘说到,「宗教劝诱?传销?网络商业?如果是那样的话,很抱歉,请你现在就回去。我不认为自己需要拯救,也不为钱所困。」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的脸。



她偷偷瞥了我一眼,目光有些缥缈。



「如果是我误解了,对不起。但是,想不到还有除此以外的事会要联系我这种人……」



最后的声音沙哑,几乎听不清楚。



我把桌子中央的杯子拉到跟前,稍微犹豫一下后喝了一口。



这是怎么回事呢?虽然想说「没那回事,我只是单纯因为想见你才联络你的」,但她的想法却恰到好处。虽然我既不是宗教信徒也不是传销员,但确实不是以见她为第一目的来到这里的,而是别有用意。



装作毫不知情是很简单的。但是我没想到自己竟能长时间地坚持那个演技。如果我是个能够假装对谁抱有好感的人的话,现在就不会这么孤独了吧。



我叫住服务员点了两份咖啡。然后对桐本希美的疑问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取而代之询问到。



「难道说,实际上有过那样的经验吗?」



这是为了维持局面,没有意义的提问。



但是就结果而言,这是最好的回答。



她那一副旁人看上去张皇失措的样子,让我不由得涌出了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的罪恶感。



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保持着沉默。不知道是说不出话,还是在等着我的下一句话呢,亦或是因为生气不想说呢?我无法从她的表情读出来。



没有什么很深的意义,请不要在意。正当我打算如此道歉时,桐本希美自言自语般小声嘟哝了什么。



为了听清她的声音,我从桌子旁探出了身子。



「上了高中后马上就交到了朋友」,她不带感情地说道。「对于这个认生且孤单一人的我,那个孩子每天都亲切地和我打招呼。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交到的朋友。是个脾气非常好的孩子,和我不同,在班级里大家都很喜欢他。明明应该和谁都能友好相处,却总是把我放到最优先,这让我感到非常自豪。」



她嘴边浮现出了温暖的笑容,可那笑容却只持续了短短两秒钟。



「但是,关系变好后一个月左右,她把我带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是闻所未闻的可疑的新兴宗教集会。下周,再下周她都带我去了那里。是觉得没有朋友的我很容易拉拢吧。我狠下心来告诉她,自己没有入教的打算,希望她不要再劝诱我了。之后第二天她就不跟我说话了。不仅如此,还在学校中流传着饱含恶意的谣言,在那之后的三年里,我每天都过着被冷眼旁观和无情的言语所包围的生活。」



咖啡送来了。服务员像是难以测量我们之间降临的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的意义一样,暧昧地微微一笑,简单地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真是够呛啊」



我只能这么说。



「是的,非常辛苦。」她点点头,「所以,我讨厌说谎。」



听了那番话后,我失去了还能够对她说谎的胆量。还是只说真话吧,我如此下定决心。



换个角度来看,桐本希美认为我是骗子的可能性很高,即便如此她还是来见我了。大概她是那种无法拒绝别人的性格吧。这样的话,还是坦率地说出本意比较快。



我端起杯子小啜一口咖啡,然后将茶杯放回托盘,开口道。



「有一半,和桐本小姐想的一样。」



她像是被弹起一样抬起了头,但马上又垂了下去。



「一半?」



「和桐本小姐取得联络,确实怀有某些企图,那是事实。」



「……另一半呢?」



「倾诉对象不是谁都可以的,其实还有其他几名候补,但如果和他们中的某个人会面的话,肯定会不愿意吧。正因为是桐本小姐,我才想去联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是有意图地来见桐本小姐的。」



她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没有持续那么久。



她面无表情地说到。



「那么,所谓的某些企图是?」



看来是已经突破了第一道关卡。



我向她道谢后,进入了正题。



「你听过 夏凪灯花 这个名字吗?」



「夏凪灯花?」



「初中同学中,不记得有叫那个名字的女孩吗?」



她把两手的手指合在桌面上沉思着。



「你知道的吧,初中时我和同学几乎没有交流,所以不是很确定。只是……」



像是从长长的刘海下窥视着我一般,她接着说到。



「至少在我的记忆中,班级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学生。」



然后,桐本希美把同学的名字一个一个的列举了出来。说什么不是很确定,真是谦虚啊。她能够背诵各个年级里所有班级的同学的名字。



「我想这些就是所有人了。」她停止了屈指列举。「因为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所以没什么自信。」



「不,大概就是这些了,真是惊人的记忆力啊。」



「虽然长相全部忘记了呢。真是不可思议,名字没有忘。」



我抱着胳膊沉思着。恐怕,桐本希美的记忆力是货真价实的。像这样记忆深刻的人,不可能不耳熟实际存在的同学的名字。果然,夏凪灯花这个学生是不存在的。



但是,即便如此,我对通过记忆来解决记忆中产生的问题这种事还是有所抵触的。说到底一连串的问题的出发点就是「记忆并不可靠」。通过记忆来解决问题,不过是某种死循环罢了,我打心底里如此深信着。



「我认为桐本小姐的记忆是正确的」,我斟酌着言辞,「只是,为了让自己认同,我还需要一个明确的证据。桐本小姐,还留有毕业相册吗?」



「欸哆,有的。我想应该就在公寓里。」



「可以的话,能让我看一看吗?」



「现在吗?」



「是啊,想尽快得救,如果桐本小姐……」



「那,我们走吧。」



在我说完之前,她攥着账单站了起来。



「我的公寓离这不太远。」



被雨笼罩的街道中,我们默默地走着。无法想象是时隔五年重逢的同学,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对话。



这种时候,一般都会互相谈论近况吧。夹杂着共同的熟人的传言之类,话题慢慢追溯回过去,拿出当时的笑话和印象深刻的事等来热烈地讨论往事吧。



但是我们没有什么回忆。也没有交往到现在的熟人,谈起近况也只能说是变得凄惨。我们知道对方在教室的角落呼吸着稀薄的空气不显眼的活着,过着仅能在图书馆得到片刻安宁的灰色日子。我可不想挖掘出这种过去并互相确认。



从车站附近乘上巴士约20分钟后,再步行5分钟左右,就到了桐本希美的公寓。与我住的破公寓相比非常整洁,外墙上一点污迹也没有,停车场里排列着年轻女性喜好色的小汽车。



她在屋里冲着打算在门外等待的我招手。



「很急的吧?进来看也可以的。」



虽然对走进不亲密的女孩子的房间这种行为有点抵触,但想尽快确认相册内容也是事实。这里就坦率地接受她的好意吧。我把淋湿了的伞立在走廊的墙壁旁,打扰了桐本希美的房间。



乱七八糟,这种表达恐怕有失公正。有许多书,这样的表达应该最为恰当吧。房间里有三个大书架,都密密麻麻地装满了书籍,而那里放不下的书则在地板和桌子上到处堆成了塔。仔细一看,这些书都是按照她自己的规则放置的,这种说法可能很奇怪,但给人一种整理得乱七八糟的印象。



「房间这么脏真是抱歉。」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她有点羞愧地说到。



「不,只是东西很多,并没有觉得脏。」



我不知道一般女孩子的房间是怎样的,但是桐本希美的房间明显很大程度脱离了平均值。虽说是非常有个性的房间,但另一方面,如果去除了那作为决定印象的书山,那就会一转为匿名的空间。桌子,床,沙发,都是超越了无个性标志的设计。简直就像是写着「桌子」「床」「沙发」贴在那里一样。



她蹲在书架前。大纸张的书籍和相册之类的东西好像都收在了最下层。



她一边找相册一边问我。



「说起来,为什么你没有毕业相册呢?你没买吗?」



「丢掉了,离开家的时候,想变得轻松。」



「真像你呢。」她微微笑了出来。「我也曾想丢掉,但如你所见,我是无法丢掉书本形状物品的性格。」



「是吧。不过多亏如此得救了。」



「不客气。」



毕业相册在第二个书架上找到了。她把相册拉出来,拂去灰尘,说着「请」递给了我。



我首先打开了排列着毕业生的个人照片的页面。在确认了自己的班级之后,慎重起见把其他班级也看了一遍。



「没有。」我对一旁探头的桐本希美说到。



翻了三遍,正如她所说,找不到夏凪灯花这一学生。



此后,我们一张一张地确认了各委员会和社团活动成员的集体照,授课风景和学校活动摄影的照片。桐本希美猜中了每个人的名字。



「千寻君。」



突然被叫到名字,吓了我一跳。她似乎是想说「千寻君被照在这里了」。她手指的相片中,印出了我拿着板书的身姿。



照片里的我,看上去就像是一心一意上课的好学生。但是,我知道其实并非如此。那个时候只盯着表。盯着黑板上的挂钟,单纯等着上课时间结束。想尽早从学校出来一个人呆着。而且我越是祈愿,就越觉得时钟的指针动作变得迟钝。



接下来映入眼帘的照片,是我在SNS上搜索同班同学时第一个发现的女孩。捕捉了文化节戏剧的一个场面,实在是毕业相册中一个显眼的照片。她是个引人注目的女孩。长得漂亮,也不讨人厌,不会区别对待任何人,所以大家都喜欢她。



突然,脑海中浮现了上传到她账号上的同学会的照片。



「说起来,桐本小姐出席同学会了吗?」我若无其事地问到。



「没有。」她微微摇头,「这么说来,千寻君也没去?」



「嗯,毕竟我没有特别想见的人,也没有想见我的人。」



「我也是这种感觉。即使和谁见面,也只会徒增悲伤吧。而且——」



话说到一半,她就怔住了。因为两页空白突然进入了视野。



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首先考虑到的是印刷错误。但是紧接着,我想到了那是朋友之间写留言的空间。



我佯装不知地翻了一页,她却说着「一片空白呢」自嘲地笑到。



我也一样,虽然想这么说,但还是算了。多半多方也明白这点。



不久,我完成了所有页面的确认。毕业相册证明了我的同级生中没有夏凪灯花这个女孩的存在。



在离开房间之前,桐本希美谨慎地询问道。



「夏凪灯花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千寻君在找这个人呢?」



「抱歉,我不想说。」



我不顾她的感受回答。不知为何,我不想再待在这个房间了。只想快点回公寓一个人喝杜松子酒。



「这样啊。」



她轻易地就此作罢。



我叹了口气,转头说到。



「夏凪灯花是虚构的人物。」



仅凭这一句话,桐本希美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一切。



「义者吗?」



我点头。



「因为一点小意外,现在我头脑中的记忆和义忆混杂在了一起。曾经有个喜欢自己的女孩子,这样的错觉让我很烦恼。像傻瓜一样。」



她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我明白的,我也有类似的经验。」



然后她又想说点什么的样子。大概是会触碰到「类似的经验」的内容吧。但是那些话语在使空气颤动的瞬间便被咽进了喉咙深处。作为代替,她用另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结束了那段对话。



「能早点从梦中醒来就好了呢。」



我露出了仅仅一点点笑容,而后「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向她道谢。



「不,我也很高兴见到许久不见的旧识。那么,我们就此别过。」



在门即将关闭前,我看见她轻轻地挥着手。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桐本希美。



外面一直在下雨。在柏油路的凹陷处形成了好几个水洼,倾注下来的雨滴描绘着几何图案。有人曾说过,雨水会在人生的道路上冲刷回忆。我想快点忘记今天挖掘出来的一连串记忆,于是把打开的伞合上,暂时任凭雨滴淋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