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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讲述故事之人(2 / 2)




考虑着〈他〉的事情。



对制作那样愉快的义忆也感到厌烦,他人的〈履历书〉一进入视野就感到轻微的恶心。看到什么都会涌出嫉妒的念头,对于过着没有不足的人生却想要幸福义忆的人们真是恨得不得了。



考虑着〈他〉的事情。



之后某一天,我陷入了天真的疯狂之中。



像往常一样回味了〈他〉的回忆后,我突然想到。



人,可以将一次也没见过的对象,在心中如此清晰地描绘出来吗?



人,能够把一次也没见过的对象,一心一意地爱到这种地步吗?



如此热衷于空想中的存在,难道不是有哪里搞错了吗?



我是不是有什么致命的误会?



或许。



难道说。



说不定的话。



〈他〉并非虚构的存在,而是实际存在的人物。



仅仅因为疾病而失去了记忆的关键部分,其实我真有一个青梅竹马,只是我把它当作是自己的空想而已吗?



实在是可怜的妄想。如果是病前的我从别人口中听到这种话,肯定会一笑置之。



但在当时的我看来,这等同于天启一般闪耀。早已失去理智的我依靠了那个假说。对与现在的我来说,疾病带来的记忆空白是最后的希望。



*



时隔一年半的返乡。



被〈他〉实际存在的妄想所俘获,坐立不安的我,乘着第二天早上的始发列车,赶往故乡。



当然,是为了与〈他〉再会。



提包里装着中学时代的毕业相册,我在旅途中反复看了好几次。在电车里,十九岁的女人独自一人翻阅毕业相册的样子非常奇怪,但是周六清晨的列车空荡荡的,没有人会责怪她。



我把相册上的照片和名字都灌进脑海里。同班同学的面孔与名字一个都不认识,简直就像拿错了不认识的学校的相册。我试着找了与〈他〉印象相近的男孩,但是从表情固定的照片中找出来似乎很难。记忆中的〈他〉没有具体的样子,只能根据印象和气氛来区别。为了看清这一点,需要动作和表情变化等连续的信息。



在拍摄课堂实况和校内活动的照片中,没有看到我的身影。总是带着苦涩的表情低着头的我,应该没有被拍摄的魅力吧。相册里的初中生们都是朝气蓬勃,我在那里看出了现在的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还有不到一年,我就二十岁了——如果能活到那时的话。



正午前,到达了故乡的车站。那是千叶一隅的不景气乡镇。十八岁的时候来到城里时,被远行异地的不安所袭击,但这样久违地回来一看,也不是什么很大的距离。我通过检票口,穿过狭窄的车站来到了外界。



故乡仿佛是初次到访的城市。天空也好,绿色也好,大海也好,一切都对我冷淡。没有一点乡愁。看着老旧的咖啡店和降下百叶窗的商店等,虽然没有丝毫的既视感,但是这与实际见到通过电视或书本了解到的风景感觉相近,无法将对象与自己的过去联系到一起。



我在手机终端的地图上确认现在的位置,构建了大致的路线后,将左手放在肺上慢慢深呼吸后,迈出了步伐。虽然对可能会遇到父母而感到不安,但也久违地感到了这种抱有某个目的而行动的兴奋感。



小学、初中、商店街、公园、文化馆、图书馆、散步道、医院、超市。我凭着地图到处闲逛。明明是星期日,却几乎和没遇上什么人。与其说街上走动的人少,不如说是单纯的人口少吧。在习惯了都市生活的现在,就好像在设置了外出禁令的街道上漫步一样。看起来就像为了今后让被造之人居住的被造之城。



蔚蓝的晴空正在远去,远远地可以眺望到巨大的积雨云。漫步在夏天的阳光下融化了轮廓的怀旧风景中,不知何时起我开始幻想起以这个城市为舞台的故事。



如果,我能不与〈他〉分别,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的话。



想必我不会成为什么义忆技工士,而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大学生讴歌人生吧。赚奖学金和打工的同时也住在〈他〉的附近,过着半同居的生活,帮忙做料理,做家务,充当着年轻妻子的角色。



不久,在我眼中的城里到处都可见可能世界的我们影子。在那个世界里,曾经的我是幸福的。小学生的我,坐在〈他〉蹬的自行车的货架上,紧紧搂住〈他〉的后背放声欢笑。初中生的我,身穿浴衣,与〈他〉手牵着手仰望烟花。高中生的我,从学校回家的途中,偷偷地在公共车站的背后与〈他〉接吻。大学生的我,和〈他〉一起去超市,我们行李对半分,像夫妻一样挨着走。



与其说是空想,不如说已经是回想了。这样的光,仿佛曾亲身体验过一样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几乎是发疯的举动。看来我被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想象力怪物给附身了。



这个城镇较为狭小,半天便可转遍主要建筑和设施。不用说,收获为零。只是被老人打过招呼。被问到去派出所的路,我回答说自己不是这个城市的人所以不知道。我也只能这么回答。



晚霞泛着枯萎的向日葵的颜色。坐在还残留着白天的热量的堤坝上,我眺望着大海。脱了鞋子放在一旁,把被鞋擦伤的脚晾在海风之中。从自动售货机买的矿泉水喝了一半,其余的倒在脚上,让冷水渗入伤口。伤口干了后,再贴上了从药店买的创可贴。



说到底,城里几乎没有年轻人。小学生到初中生左右的孩子倒时常见到,但像我这个年龄段的人一个也没见到。这个城市已经死了一半,以后看起来也不会有好转的样子。之后只剩下腐朽而去。不过,比起城市,我剩余的时间要少得多。



浑身瘫软,脑袋朦胧。但是,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穿上鞋,扶着在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抓住装着毕业相册的皮包搭在肩上。



这时,人行道那边传来年轻人的声音,我反射性地回过头来。十四岁左右的男孩和女孩正并肩而行。男孩子穿着散步的轻便装,但女孩子穿着漂亮的浴衣。身着深蓝质地的烟花花纹的浴衣,头上戴着小小的红菊花发饰。一时间里我看那个女孩看的入迷。自己也想穿着那样的浴衣和恋人走在一起。我有点嫉妒了。



城里的某处在举办祭典吧。我决定跟在两个人后面。两人在穿过商店街后向右拐,沿着田地沿岸的岔路一直往前走,过了道口,不久便看见了一座不大也不小的神社。里面传来了祭祀的声音和祭祀的气息。



我想,如果有命运的再会的话,



那个再会的舞台,这个地方再合适不过了。



我在神社内如梦游症患者般彷徨,到处寻找〈他〉的身影。当然,我不知道长相。连声音也不清楚。尽管如此,我也有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确信。也有着对象一眼就能认出我的确信。说不定会一度无法相信偶然的再会而擦肩而过。但是,但是,几步之后,〈他〉绝对会回过头来。



我拨开人群,为了寻找那如同膨胀的肥皂泡一样的空想恋人而持续奔走。



当摊贩开始打烊时,我也死心了。祭祀的声音好像力尽一般停了下来,祭祀的气味被风吹散,祭典的光亮被黑暗吞噬,只留下了刺耳的寂静。我从石阶起身,离开了神社。



明明在货摊前转悠了那么久,却什么也没吃。为了找一家餐馆,我有气无力得东跑西跑,只在车站前找到了一家还在营业的饭店。被烤鱼的香气所诱惑,我走进了进去。



在桌前坐下,一天的疲劳压的我沉甸甸的,再也没法踏出一步。没好好看菜单就点了烤鱼套餐,用店员拿来的冰水润了润嗓子,无意识地望着电视上的棒球比赛。



听到吧台席的一位客人点了日本酒,我也想喝杯酒了。因为有着很多人一边喧闹着一边喝酒的印象所以不由得避开了,但如果能暂时忘记讨厌的事和痛苦的事的话,喝一点也未尝不可吧。事到如今也无需顾虑健康了。



我把身子扭向柜台,叫了店员。点了和刚才的女孩点的酒一样的酒,店员机械地读了订单后就回去了。没有确认年龄,我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寂寞。我看起来已经是可以喝酒的年龄了吗?



从座位上起身,我用洗手间的镜子观察自己的脸。可能是因为多年来一直过着不动表情的生活,所以根本感觉不到生机和活力。就像是疲惫不堪的二十五岁单身母亲。明明心理年龄只有十四岁。



回到座位上,发现桌上草率地放着日本酒和小酒杯。我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感到一股说不出的糟糕味道。拿起玻璃杯,用冰水把余味抹去。让人怀疑是不是故意弄成难喝的味道,又苦又难闻,还甜。真是搞不懂喜欢喝这种东西人的心思。



尽管如此我还是勉勉强强喝了一半,身体一点点变得暖和起来了。我一边窥视着酒杯底部的漩涡花纹,一边想,这难道就是醉酒的感觉吗?



感觉有什么卡在了心旮旯里,但是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为了点杯热茶,我再一次转过身向着吧台。为了招呼店员,左手贴在嘴边,但是,就保持那样子凝固了。



坐在吧台席的女孩子的侧颜,似曾相识。



猛然间,将在电车上反复查阅的毕业相册上的照片和她的脸进行了对比。除去年龄增长四岁的影响,与一个初三同学的长相完美地重叠在一起。虽然发型和体型多少有些不同,但毫无疑问她就是班长。



终于,遇到了认识的人。



比起思考身体先行动了起来,我走近她,跟她打招呼。



「那个……你还认得我吗?」



原班长捧着酒杯眨了眨眼睛。一脸判断不出是自己还是对方喝醉了的神情。莫非是认错人了,一瞬间我不安起来,但恐怕并非如此。只不过是初中时期的我太没存在而已。



她难为情地笑了笑。



「欸哆,抱歉。能给个提示吗?」



「初三的时候,是同班的。」



她像是稍微考虑了一会后,拍了拍膝盖。但是,却没有说出关键的名字,说了「那个,喘息的……」后就说不下去了。



我露出了苦笑,自己报上姓名。「是喘息的松梛灯花」。



「啊对对,是松梛小姐。」她一副理解了的样子点了点头。



「可以和您坐在一起吗?」我问道。虽然对平时的我来说是无法想象的言行,但那个时候的我已经很拼命了。



「欸?哦,可以。」



我请店员挪动了座位,坐在她旁边。到了现在,日本酒的酒劲涌了出来。我为与只认得毕业相册的脸的同学的重逢而兴高采烈,她对与印象淡薄,连名字都忘了的同学的重逢也小题大做地高兴起来。虽然谈话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但见到那些即使模糊不清也还记得我的人,我很高兴。



「松梛小姐,现在在做什么?大学生吗?」



我肯定了。这是来到这个城市之后第二次说谎。说做义忆技工士也不会相信吧,也不想给好不容易遇到的同学留下奇怪的印象。利用夏期休假回老家的大学生,这样说明应该是最为圆滑的。



「东京的大学啊,真羡慕呢。」她看起来不怎么羡慕地说到。



「你又在做什么呢?」



「我?我啊——」



之后一阵谈了她的近况(说的不好听点,往往与那些毫无理由地留在乡村的人那样,是那种平凡得可怕且无聊的故事)。听完到现在的工作为止的经过时,店内开始播放宣告打烊时间的『萤火虫之光』。「嗯,已经这个时间了啊。」原班长看着手表说到。



在后面等着她结账时,不知为何我回想起『萤火虫之光』的正确歌词。但是除了最初的一句话以外,完全想不起来。可能原本就不记得了,也可能是受到新型AD的影响。



「倏尔此生,无果恋心」这么一句明显错误的歌词,像纠缠不休的商业广告曲萦绕耳边久久不离。



临别之际,原班长像是突然想起一样说到。



「大约从一年前开始,每隔一个月,留在老家的同学搞一次聚会。就像同学会一样的感觉,可以的话,松梛小姐也来参加吗?」



对于舍不得和她分开,总想着能不能挽留她的我,那是求之不得的话。因为实在是过于理想的进展,所以一瞬间就变成了一本正经表情。我慌慌张张的重新挤出笑容,说请务必让我参加。



了解到时间和地点,我向原班长长道谢并和她长告别了(她因为有事,下次的同学会好像会缺席)乘上末班车回到公寓,洗完澡,换了一张脚上的创可贴。然后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凝视着自己的脸。



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至今疏忽了各种与年龄相应的事情。



迄今为止,我几乎没有在意过外表之类。只把人的表面作为单纯的容器来认识。和书的封面和唱片上的封皮一样,是与本质无关的东西。



但是随着内在越来越接近于空虚,我渐渐地开始在意容貌的形态了。或许那确实不是人类的本质。但是,这样的我也不能说没有单凭封面买过书。不能说没单凭封面买过唱片。如果想让人知晓内在,也必须要注意视觉要素,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说起来,我的内在,并不是可以向别人炫耀的了不起的东西。而且最重要的是,外表是恋爱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我想整理一下全身,耽误了近20年,必须稍加挽回。



同学会在两周后。我花了两周的时间来改善容貌。



次日,我吃了简单的早餐后,在网上查了美容院、化妆教室、美容沙龙等店,一个一个地预约。然后去了书店,购买了各种类型的时尚杂志和美容杂志,然后花了两天时间像试前的考生一样彻底地阅读了这些杂志。在了解了头发和脸的整齐程度之后,又拜访了时装店,一边和店员商量,一边到处搜购衣服和鞋子。



虽然合计起来花了一大笔钱,但是对我来说却因金钱总算有了用途而松了一口气。反正也没法把钱带到那个世界。



总之,想到什么就去尝试。不顾钱财,不顾羞耻,不顾体面,我努力让自己变得漂亮。或许是为了让记得我的人会对我有好感。或许为了不让实际存在的〈他〉失望。



脑袋变得奇怪了。



在那两周里,我实现了戏剧性的变化。虽说可能有些过头了,但至少,在街上里看到突然映入眼帘的镜子里的自己,不会再感到厌烦了。虽然可能说不上漂亮,但确实已经符合年龄了。



说到底学习的要领就是,擅长从所给的条件中推导出最优解,所以在掌握了一定程度的窍门之后,化妆和衣服的选择都变得简单易懂。化妆就像将自己的面部做成画布的油画一样,选择衣服就像重视季语(译注:在俳句中表示季节的词)的俳句一样。对此抱有的不擅长意识也不知去了哪里。然后,舍去不自然的感觉的话,就只是为了保养容貌而感到愉快。将工资大半倾注在美容上的人们的心情,总算能理解了。



站在镜子前练习笑容。我从以前就很讨厌自己的笑容。自己的笑容是否会给别人带来不快呢?抱有这样一种毫无根据的不安。



而那份不安终于消失。我终于能够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毫无顾忌地露出微笑。



我想,现在的话,一定可以毫无顾忌地面对〈他〉。



*



就这样,那一天到来了。



忽略详情,只叙述结论。



记得我的同班同学,一个也没有。



从聚会开始到结束,我都坐在最边处,一点一点地喝着不习惯的酒。



回家的路上,恶心地在路边吐了。



这样一来,多少清醒过来了。



专心工作吧,我想。



因为我已经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