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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 / 2)



翌日,放学后。



凛已经先我一步到了图书馆。我在她正对面坐下。她合上手中的小说。



是波多野秋峰的单行本。



我将昨天从家里带来的文集和相簿递给她。凛的视线在相簿上停留了几秒,接着抬起头。



“这个是……?”



“这是大家为你父亲庆祝新人奖时的照片。”



“因为里面有你父亲年轻时的样子,我就带来了。你手头上应该没有这样的照片吧。”



“我可以看吗?”



“嗯。”



凛翻开相簿。



她翻动相簿时,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翻了几页后,凛忽然抬起头,脸上闪过一道妖媚的神色。她将相簿的某一页递给我看。



——是我和妻子的照片。



“这位是您的恋人吗?”



我思考片刻,暧昧地点了点头。



“……是我的妻子。”



凛瞪大了双眼,又把相簿拿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



“她很漂亮。”



“老师也不简单呢。”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默默点了点头。



凛轻声笑了。



“这张照片里有你的父亲,所以我特地没有取走,一起带过来了。”



“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什么?”



凛直视着我。



“我说您的太太。”



“她是出版社编辑,应该算挺优秀的吧。”



表情从凛的脸上消失了。



“这不是我想问的。”



她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无奈。



“我问的不是职业,是内在。您喜欢她什么地方呢?”



“妻子她……”



我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凛等待着我的回答。



在波多野秋峰的获奖纪念派对上,妻子对我说,想看我写的小说。



所以,我才选择和她结婚。



“老师?”



听到凛的呼唤,我抬起头。



“……我不太记得了。”



“您真不会说谎呢。”



“所谓夫妻就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已经结婚二十一年了。当初的契机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



“您越解释越像是掩饰。”



"……”



“沉默就更可疑了。”



“那我该怎么做啊……”



“啊哈哈。”



凛咧嘴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您太太是出版社编辑啊。”



我点点头。



“那她一定和您一样喜欢看书吧。”



“可能吧。”



“可能?”



听凛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一件事。我已经很久没看到过妻子在看书了。也没见客厅里有摊着读了一半的书。是因为本身工作就是出版书籍,所以闲暇时间不想再看书了吗?



也可能是因为,我们现在根本就对互相的私生活一无所知。



“……我们俩的生活节奏差太多了。说不定她有在读,只是我没看到。当时,我们曾喜欢过同一本书。”



我指着相簿说道。



“是什么书?”



“小说。”



凛略微侧着脑袋注视着我,催促我继续说下去。我说出那位当时常读的明治中期小说家的名字。凛用力点了点头。



“我也去读读看。”



凛继续翻动手中的相簿。



“感觉很新鲜呢。这是获奖纪念派对的照片吧?”



我点点头。



凛看这些照片时的眼神,就好像想找出画中玄机的孩子。



“我从未见过父亲因自己写出的什么作品而笑得这么开怀过。所以才觉得新鲜。”



“兴许是成为专业作家后,和还是业余爱好者时的差别就体现出来了吧。”



凛点点头。



“是啊,也许是这个道理。家父也有这样的时期呢。”



说罢,凛合上相簿。



“不过,我果然还是不能收下这个。”



我看了看横在两人中间的那本相簿,接着又看向凛。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多亏了您,我才得以看到父亲那样的表情。但我觉得您比我更需要这本相簿。”



凛直勾勾地看着我,说完又拿起手边的文集。



“这本是文集吧?”



我点点头。



“上面有你父亲的作品。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凛翻开文集。



“里面也有您的文章吗?”



“没有。”



“好吧……”



我是用笔名发表的。所以这个谎言应该不会败露。



“你的父亲自那时候起用的就是那个笔名。”



凛点点头,翻动书页。



等她开始静心阅读后,我也开始看自己手中的书。



直到放学为止,凛都在心无旁骛地读着那本文集。不止秋峰的作品,她似乎从头到尾完整地读了一遍。



“谢谢。”



凛合上书,向我道谢。



“读了你父亲学生时代的作品,你作何感想?”



“有些惊讶,原来父亲也有过写这样的文章的时期。不过,他的根底果然还是没有变。”



“同感。可以感觉到,他那时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写作风格。”



凛点点头,又将目光落在秋峰的文章的开篇处。



“你也想当作家吗?”



凛大吃一惊。



“你全都读完了吧?”



我指着文集说道。凛诧异地点点头。



“一般来说,读者是不会对业余人士写的文章感兴趣的。会去读这些的,通常都是想通过比较来衡量自己实力的、想成为作家的人。”



“是这样吗?我觉得这些文章挺吸引人的。”



我摇了摇头。



“其中较为出色的也就只有你父亲的文章了。最后,真正成为作家的也只有你父亲一人。”



“那写《银杏树》的那位呢?”



我凝视着凛。凛低头看了一会儿文集,察觉到我异样的沉默,她抬起头。



“这位笔者也没能成为作家吗?”



凛将书页翻到我的作品处。我注视着凛手中摊开的那一页。



“……没有。”



“好吧。”



凛开始看我的作品。



“为什么要问这个?”



“啊?”



“这个人不过是除秋峰之外的凡夫俗子中的一位而已。我不认为他的作品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您认识他吗?”



“认识。”



“他是位什么样的人?”



一瞬间,我怀疑凛是不是在戏弄我。



但从她好奇的表情中,我读不到恶意。



“他曾一心一意地想成为作家。但毕业后好像就没再写了。”



凛点点头,继续阅读。



“太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调。



凛将手指放到唇边,眯细眼睛。



“因为我觉得他和父亲非常相似。”



睡不着,每翻一次身焦虑就加深一分。我反复回味凛的那句话。



我和波多野秋峰相似?哪里像了?我觉得我们是完全相反的人。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我愣住了。她是如何看待我的作品的?



——直到最后,他也没能成为我的父亲,没有为我留下容身之所。她曾这么说过。



我的思绪在原地不停打转。每转一次,我的意识就会更加清醒。



她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如果真的与波多野秋峰相似,那当然是继续写下去才好。凛心目中的波多野秋峰,到底是什么样的?她说过自己不知道,因为不了解自己的父亲,所以才会不停阅读他的作品。



我从床上坐起身。走进客厅,点起一根香烟。凝望着烟雾被换气扇吸走。



脑海中,对波多野秋峰的疑问越来越深。学生时代,我梦想着能成为他。像他一样写出大受好评的作品,赚个满盆满钵,然后不为所动地继续写作。我无数次地梦想自己能成为那样的人。



说到底,我对波多野秋峰只有崇拜和嫉妒。现在的我终于可以老实承认了。



自那以后过了20多年,波多野秋峰又一次占满了我的头脑。真是不可理喻。



我掐灭手中的香烟,又重新点了一根。凝视眼前微弱的光源。香烟的火苗虽然不似熊熊燃烧的火焰般夺目,但也切切实实地发光、发热着。



“……说不定能写。”



我自言自语。



追逐回忆中的秋峰,让他成为我作品里的主人公。



答案就在我的心中。因为我要写的到底只是自己心目中的他而已。而这既是我理想成为的形象,也是波多野秋峰展现在我面前的一面的具现化。



说不定能写出来。不,心底的某种情感喷涌而出,我已经快忍不住下笔的冲动了。



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说不定书写这部作品能让我获得救赎,让我从枯燥的生活中脱身。



而且,凛说不定愿意过目。她说不定能从我的作品中发现些什么。她的那副寂寞的表情,说不定能因此而稍微缓和一些。



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场景——过于宽敞的公寓的一角,凛坐在大大的餐桌前一个人吃饭。她的孤独不是她的错。



该有人去出手相救。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拯救她,但至少可以尝试一下。在这所学校里,每位学生都恣意地讴歌着青春;她却与我一样,坠进了与外界隔绝的低洼地带。我已在那里生了根,发了芽。但我想试着挣扎一下。



我的心中,燃起了小小的火苗。



我捧着马克杯,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翻开相簿。我和秋峰同时出现的照片除了和妻子一起的那张之外,就只有所有研究会成员一起拍的那张了。



每张照片里的秋峰都面带笑容。回想起来,虽然我一直羡仰着秋峰,但我们的人生也就只有在那时短短交汇过而已。不可思议。



从照片里的秋峰身上可以感觉到人情味。如果是这个时期的秋峰,我应该能凭想象来填补空白,以此完成作品。



以那场派对为起点,追寻年轻时的秋峰的事迹,说不定能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现在的我和当时的他,相差整整二十岁。这差距应该有助于我冷静客观地来看待他吧。作品的格局也较为合适。



只要秋峰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变得清晰,也就方便和自己作对比了。



我和他究竟哪里相似,哪里不同。



马克杯空了。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写出这篇故事等同于间接整理自己的思绪。



思考的轮廓逐渐清晰了起来。我喜欢这种感觉。



先写写看吧。不去管凛是否愿意看。



怀着将至今为止堆积在心里的情绪一扫而空的心情,写写看吧。



九十年代。学生街的某家居酒屋里。



我时而打开相簿翻看,边回忆边写。



平民居酒屋里一片喧嚣。



碳酸不足、味道寡淡,除了冰爽之外一无是处的啤酒。腥味十足的腌鱼。



那一天鱼龙混杂的场景在脑海中复苏了。



参加者大约有三十多名。派对的主角,是在校期间就荣获知名出版社主办的新人奖的波多野秋峰。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他身上。



姗姗来迟的我和其他参加者一样,向波多野秋峰道贺。



秋峰笑着向我道谢。



说完祝词,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喝起了啤酒。



数十分钟后,研究会的教授和在出版业界工作的校友前辈轮流发表祝词,最后再由波多野秋峰阐述对未来的抱负,派对就此结束。



我将那天的光景如实写下。



派对结束后,秋峰又被拉去参加二次会。



那场二次会我没有去。



接下来的内容,就交给想象力了。



虽然我没去,但那时的氛围将我尚有记忆的场景串连了起来。能写出来。



趁着这股冲劲,我开始回忆那一天的那一刻,我正在做些什么。



片刻后,我想起来了。



那之后,我和妻子两个人单独溜出去,找了间家庭餐厅坐下,一直聊到末班车的时间。



越是深入思考,便越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个时候,妻子已经有了想成为编辑的打算。



既然如此,那她为何要舍弃与秋峰对话的宝贵机会,选择与我共度呢?想不通。我完全不明白她那时的感受。



凝望着我与妻子年轻时的照片。凛说得没错,我的确比她更需要这本相簿。



我打算也回忆一下我与妻子间的往事。



如果我试着写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会诞生出什么样的作品呢?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样的疑问,但我立马将这个念头扼杀了。思绪老是会飘远,这是我的坏习惯。



我在脑海中描绘当时的高田马场车站。夜晚的环岛。闹腾的大学生。睡在大马路旁的新生和放声大唱校歌的高年级学生。行走于这片景色中的波多野秋峰。



我不断敲击键盘。



“……你黑眼圈也太重了吧?”



走进吸烟室,渡边惊叫了起来。



有什么办法。中年人还敢熬夜,自然会有黑眼圈。



见我突然笑出声,渡边的表情更加狐疑了。



“该不会是吃错药了吧?”



“这个而已啦。”



我举起手中的烟。



“真的吗?我咋觉得你看上去像被附身了一样。”



“……这倒是有可能。”



自我重新提笔已经过了三日。我感觉自己心底积压了二十年的情绪被一扫而空。



不管有没有才能,写作是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秋峰与我的差异越是显现出来,我就越是觉得心里的浓雾逐渐散去。写不成几百页的长篇大论也没关系。我已下定决心,这一周都要用来写作。



“对了,还有一件事儿,之前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不是有聊到那个女孩儿吗?”



我看向渡边。



“那个二年级一班的波多野同学……”



“嗯?”



“听说你们一起吃饭了?”



我默默点点头。



“什么嘛,你看到我们了啊?那为什么不打个招呼呢?”



“不,我没看到。我说有岛老师,这里可是学校啊?你觉得这帮小屁孩最关心的是什么事?”



“难道不是升学考吗?”



“你傻吧!?”



渡边的吼叫响彻整个吸烟室。



“当然是恋爱!是异性!是八卦和绯闻!咋,结婚了以后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忘了!?”



“可我也没干什么啊……”



渡边深深地叹了口气。



“之前说过吧,波多野凛非常引人注目,很多人嫉妒她。我倒想问你,你觉得大名鼎鼎的波多野凛在食堂和男性教师一起吃饭,可能不引人注目吗?”



“……问题是,我是四十五的中年大叔啊。如果对象是你的话还能理解。”



“跟年龄有什么关系!”



渡辺用夹着烟的手指挠了挠太阳穴。



“总之,我建议你不要再做这种招八卦的事。你应该不擅长应付这类事吧?”



“嗯……”



“我是知道你肯定没有那种意思的啦。”



我没能给出肯定回答。



“嗯?你没有吧?”



“当然。”



“嗯,我就说嘛。”



渡边吐了口烟圈,扯起嘴角笑了。



结束下午的课程,搞定文书工作,我没有去图书馆,而是选择直接回家。



外面还是大白天。我有多少年没这么早回过家了?



瞥向图书馆。今天,凛也在那里读着波多野秋峰的小说吗?



回想起午休时和渡边的对话,我觉得还是暂时先不要跟凛交谈了。至少在手头的作品完成前,我打算将这个决定贯彻到底。



想到要因此不能与凛进行对话,我觉得有些许惋惜。



如果我也是学生,说不定我们会围绕自己喜欢的作家畅所欲言。可偏偏我们俩的立场天差地别。她是学生,而我是外聘老师。



我们的维系仅存在于图书馆和教室。它实在过于脆弱,难以被称之为牵绊。



我向着与图书馆相反的方向,踏上归途。



太阳还没下山,我就到家了。



妻子的鞋摆放在玄关处。除此之外,还有一双陌生的男鞋。是运动鞋。我没有这种鞋。



我望着这两双鞋,不知所措。



这时,客厅的门开了。



我抬起头,妻子从门后探出头。



“……今天怎么这么早?”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妻子。



妻子也不往我这儿看,看上去像是在思考该说些什么。



她衣衫不整。



明明我们对彼此漠不关心,为什么我仅仅对这方面的变化如此敏锐?



我不禁痛恨起自己的洞察力。



一向沉着冷静的妻子也低垂着双目,视线游离不定。



“你是今天回来啊。”



忍受不住尴尬的氛围,我主动打破了沉默。



“什么?”



“出差。”



“……对。”



妻子点点头。



“我邀请作家老师进来坐了一会儿。马上就走。”



“好吧。”



“抱歉。”



“不用放在心上。”



我换上拖鞋,径直走上二楼。进入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把包扔在床上。



楼下有人在。隐约能听到陶器的碰撞声。妻子给他泡了咖啡吗?说起来,在这个家里,我有喝过妻子泡的咖啡吗?



我又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可能是在洗杯子吧。声音持续了一会儿,戛然而止。客厅的门开了。两人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虽然我不知道那位作家长什么样,但奇妙的是,就算没有他的存在,我也可以想象出这一幕。玄关的门被打开,又合上了。



世界陷入寂静。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安静。走到窗边的桌子旁,拉开椅子坐下。



抬头望向天花板。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再因为这种事而感到悲观。我们的关系早就无法挽回了,我也不打算把自己的贞操观念强加给妻子。



尽管看得如此透彻,我的心里还是一团乱麻。搞不懂自己。是对妻子还余情未了吗?



妻子说过,她当上了某位年轻作家的编辑。也许是新人作家的热情唤醒了妻子心中女性化的一面。不,说不定只是我不知道,其实妻子一直还是女人。



说到底,我和妻子是一样的。在这个家里共同生活的岁月里,我们枯萎了。



说来也巧,我们在各自的生活中同时遇到了重返青春的机会,并把它视为救命稻草。



我不会责怪妻子。因为我太能理解她的心情了。我和她一样,痛恨日常生活的枯燥乏味,但又不去反抗干巴巴的生活;痛恨自己的不作为,成天伤春悲秋。



我都懂的,所以不会去责怪她。



当然,我也不会原谅她。



我也想逃离枯燥无味的日常生活。



我也不是自愿过这种生活的啊。



打开电脑,输入密码,用力敲下回车键。我要用自己的方法来改变这样的生活。



——这个方法,就是写作。



房间里响起富有节奏感的敲击声。



心中的烦闷渐渐消散了。



我全神贯注地捕捉脑海中浮现出的文章碎片。



眼睛阵阵酸痛,我将视线从屏幕上挪开,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



我揉了揉眼角,站起身舒展身体。



口渴了。



下楼来到客厅,妻子正坐在餐桌前看书,听到动静,她抬头看我。



我冲她轻轻点了点头,向厨房走去。



经过餐桌前时,我瞥了一眼妻子手中的书。



她在读校样。



或许是出自那位刚才还在我们家的年轻作家之手吧。



我拿起电热水壶装水。



“喝咖啡吗?”



妻子抬头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水壶。



“嗯,来一杯吧。”



我点点头,装好两人份的水,按下烧水键。



在马克杯里放好挂耳咖啡的滤纸包,静待热水烧开。



我靠在厨房柜上,往妻子那里看。她的刘海已经垂到了嘴角。



她老了,和我一样。嘴边依稀能看到法令纹,眼角也有深刻的皱纹。不过,应该还能算得上是美女。



事到如今,我已经很难客观审视她了。



不过,我敢肯定,她在婚恋市场上一定比我有价值。



妻子抬起头。



“干嘛?”



“你在读什么呢?”



“校样。”



妻子靠着椅背答道。



“写得怎么样?”



“不错,是年轻读者会喜欢的类型。”



我点点头。



“你想看啊?”



妻子头也不抬地问我。



“不用了。估计我也给不出什么建议。”



“好吧。”



“是刚刚来我们家的那位作家吗?”



“对。”



水烧开了。我往两只马克杯里均等注入热水,将其中一只递给妻子。



妻子一言不发地接过杯子,目光又回到校样上。稿纸上布满红色的批改痕迹。



我呆呆地望着妻子。她把杯子举到嘴边喝了一口,又继续批改校样。



“……我也在写。”



妻子抬头看向我。



“啊?”



“我在写小说。”



“为什么?”



“突然想写了。”



妻子皱起眉头。



“今天开始写的?……这么突然?”



我摇摇头。



“周末开始写的。”



妻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愿意看看吗?”



妻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太晚了吧?再早十年还差不多。还是说,你是为了讽刺我才这么做的?……你有责备我的权利吗?”



我也淡淡地笑了。



“加油吧。”



妻子冷冰冰地撂下一句话,端着咖啡离开了客厅。



我就知道会这样。



可对生活感到不满的,不是只有你啊。



我回到房间,继续写稿子。



自我开始动笔,已经过了整整两个星期。



今天早晨,初稿完成了。



比预期多花了一倍时间。



昨晚写了一整夜,本想小睡一会儿,但写完时已经到了出门的时间。



最近,我没有好好睡过觉。不过,至少原稿是写完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沉迷于写作了。



放学后,我向阔别了好几天的图书馆走去。



自从听了渡边的建议开始写小说后,我就没和凛说过话。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脚步格外轻盈。



进入图书馆,凛正坐在窗边的座位上看书。



察觉到我的到来,她抬起头,淡淡地笑了笑。



“好久不见。”



我点点头。



凛微笑着合上书。



“是你父亲的书吗?”



我在凛的对面坐下,随口问了一句。



凛摇了摇头。向我展示书的封面。



“……志贺直哉?”



凛点点头。



“是您说喜欢的那位作家。上次,您把相簿拿给我的时候提到过。我最近一直在读,想跟您聊聊这个作家,但您最近都不来图书馆。”



凛的手边还放着几本志贺直哉的其他著作。



“您呢?今天是来看什么书的?”



“我今天是有话跟你说才来的。”



凛眨巴了几下眼睛,无声地等待我往下说。



“你说过,想看我写的文章。”



“是的。”



“我写了。你愿意看吗?”



“当然。”



凛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希望你看了之后,告诉我,我和波多野秋峰是否真的有相似之处。如果有,请你能告诉我,我们究竟哪里相似。”



凛眯起眼睛。



“您和家父,相似……?”



我默默地注视着凛。



“《银杏》的作者,是我。”



听到我的回答后,凛点了点头。



“果然是您。”



“你已经察觉到了?”



“不是。”



凛把手指放在扬起的嘴角边,沉思了片刻。



“您已经写完了吧?”



“今天早上写完了初稿。不过,我打算再推敲一下。”



凛沉默良久,而后缓缓开口。



“……什么时候能给我看呢?”



我想了想,文章篇幅不长。



今天是星期五,周末的两天时间够做最低限度的修改了。



给我更多时间,我也只会无止境地修改下去。



“星期一我就带来。”



“我很期待。”



我站起身。



“谢谢。”



“我才要向您说谢谢。您已经要回去了吗?”



我自嘲地笑了笑。



“昨晚我一宿没睡。中年人一熬夜,身体就马上不行了。”



“您好好休息。”



“我会的。”



“星期一见。能再次跟您说上话,我很开心。”



我向凛点点头,离开图书馆。



光是站着,就觉得胃里堵得慌,仿佛身体内部的所有器官都失去了张力,拼命往下坠。



回到家,我打开原稿文档,按下印刷键。确保打印机在正常运作后,我躺了下来。



抬起手臂挡住眼睛,吸气,吐气。



意识逐渐远去。



醒来时,房间里已是一片漆黑。



我拿起印刷好的原稿,在桌前坐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笔,将不甚满意的地方一一修正。



我喜欢这道工序。



秋峰的轮廓逐渐清晰了起来。



我的小说以波多野秋峰作为一名商业作家开始崭露头角为始,描述了他动荡起伏的一生。



正式成为作家后,青年名声大振。



拿下新人奖后,他接连不断推出新作。



步入婚姻殿堂、作品销量突破百万、改编电影……



青年在媒体的曝光率越来越高,为人也越发世故。



这是任谁都会喜欢的王道系成长史。



在自己笔下的秋峰,我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再次认识到,秋峰的人生轨迹,正是我的理想、是我无处宣泄的认可欲求、是早已枯萎的自我表现欲。



我曾有过和秋峰一样的欲望,可这些欲望让我无所适从,秋峰却从正面接受了它。



那些年轻气盛的欲望,秋峰全都实现了。



我也想要这样的人生。



他的一生虽然短暂,但丰富多彩,甚至可以说是波澜壮阔。



在生命的尽头,他看到了什么?



死亡降临时,他在想什么?



我不觉得他会没有丝毫后悔之情。



我还没单纯到会全盘相信他向外界展示的那一面。



以网上搜集到的资料和对凛的印象为基础,重新解读“波多野秋峰”,深入刻画他的人生。



我以自己的理解去诠释了这位被众人所崇拜、备受瞩目的人物的心境。



在小说里,我让秋峰有了烟火气。



离婚让他备受挫折,不再相信女性。



他虽然深爱着独生女——凛,但直到最后都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



临死之际,他看到了未曾拥有过的与家人共度的时光。



修改进度过半,我决定稍作休息。



还有一个周末的时间。



到了星期一,我会如约将原稿交给凛。



或许是因为前几天熬夜过度,都大半夜了,我依然毫无睡意。



生物钟被打乱了。



自从发生那件事后,妻子似乎也感到尴尬,不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能一个人待在家里正合我意。



泡一杯咖啡,去客厅再看会儿稿子吧。



听到开门的动静,我睁开双眼。



我在沙发上睡着了。



原稿散落在茶几上。



吵醒我的,是妻子的开门声。



“你回来啦。”



妻子瞥了一眼茶几上的稿纸。



“写完了?”



“嗯,写完了,写得好不好就不知道了。”



“写的是你想写的东西吧?”



我思考片刻。



“嗯,准确来说,是我现在应该写的……”



“我劝你最好别拿出去给别人看。”



妻子打断了我的话。



“我不知道你写得怎么样,我只知道如果你能写出好文章,现在也不会去当老师了。”



“不过,还是恭喜你写到最后。晚安。”



说完,妻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客厅。我呆呆地望着紧闭的门,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



我不认为她是在讥讽我。也没觉得被泼了冷水,反而觉得她说得颇有道理。



看了看散乱在桌上的原稿。



这种东西会有价值吗?



都这把年纪了,也许是我太忘乎所以了。



凭这样的原稿,能改变什么?什么都不会变。



还做着作家梦的时候,我一直坚持写自己想写的东西。然而,现在的我还不是过着这样枯燥的生活。



这样的我所写的文章,怎么可能改变他人。



我怔怔地望着这一百多页原稿。



把这种东西交给凛又能怎么样?



正想将稿纸扔进垃圾桶时,耳边又响起凛的声音。



凛说会在那里等我,所以我才坚持写到了最后。



不可以轻言放弃。不可以忘记初衷。



不管妻子怎么说,不管其他人怎么说,凛,只有凛,说她想看我写的文章。



她告诉我,她想看现在的我写的文章。



通过书写这篇文章,我直面了自己心目中的秋峰。



如果凛也能从其中获取改变的契机,那么完成它就是有意义的。



如果她觉得没有阅读的价值,那扔掉便是。



把它交给凛,任凛处置。



我收拾好散乱的原稿,回到房间。



下课后,我先回了一趟办公室,然后来到图书馆。



在窗边坐下,漫无目的地把目光投向窗外。



凛正在往图书馆走。



她抬起头,看到图书馆里的我,冲我微笑示意。



片刻后,凛走进图书馆。



“您写完了吗?”



我含糊地点点头。



“把这个给你,也许只会让你困扰。”



“为什么?”



我思忖着该如何作答。



凛在我身边坐下。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这一切只是我的一时兴起。妻子对我说,如果光靠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就能成功,那我也不会来这里当老师了。”



“妻子……是说那位编辑吗.”



“是的。听到妻子这么说,我开始害怕把自己的写的文章给别人看了。”



凛凝视着我。



“不过,我很庆幸自己完成了它。因为你的那句话,我才有了再次执笔的念头。你至今为止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让我有了面对波多野秋峰的勇气。”



“……是因为我?”



我从包里取出原稿,递给凛。



“你说过想要了解你的父亲,我想帮你。”



凛怔怔地望着我手中的原稿。



“……是为我而写的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这当然也是其中一方面。我是真心想帮她的。



但是这样的回答对凛来说会不会过于沉重了?



还没得出结论,凛就把手伸了过来。



我们的手指触在一起。



“您为我而写,我好高兴。”



说完,凛微笑着将手收了回去。



手上仿佛还残留着凛的余温。



“我可以看吗?”



我点点头。



“您能等等我吗?我看书比较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