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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枢机红也有梦想(1 / 2)



虽然因为初吻而慌张,我还是跟在风乃后面,沿著岩礁游去。



海浪如顺风推著我的全身,几乎只靠著随波逐流的状态前进。



在距离我们跳下的悬崖二十公尺左右远的地方,有个岩岸。试图用手指和脚勾住表面隆起的岩石想要上岸,但湿润的衣服沉重,费了一番功夫。



由岩石构成的离岛,耸立著高达十公尺以上的圆柱型大岩石,这就是风乃口中的御岳。



大岩石旁有石阶,只要爬阶梯就能抵达顶点。我边小心别滑倒,边爬上大约有五层楼高度的阶梯,抵达大岩石顶点。



在那里,我的视野几乎全被天空与大海覆盖。远方可见我们刚刚跳下的断崖,以及榕树森林。



这个小小的离岛就在志嘉良岛旁,岩石顶端大约直径十公尺左右,很平坦。虽然四处凹凸不平,但没有人工介入,岩石只是暴露在风雨中怎么可能变成这种形状──这份不自然让我很震撼。



我们背对著志嘉良岛,在岩石顶端朝大海方向走去。连棵杂草也没有的单调岩石上,只留下风乃的草鞋和我的鞋子的湿润足迹。



被大海包围且没有任何遮蔽物,强风吹拂,湿透的衣服随风用力拍打,感觉只要待在这里十几分钟衣服就会乾了。



当我们走到巨大圆形舞台边缘时,风乃张开双手说:



「这里就是志嘉良岛的御岳,如何?」



背对万里无云的天空与广阔大海的她,彷佛身处世界中心。



「好壮观,这里确实给人神明降临之处的感觉呢。」



我回答后,风乃满足地微笑转过去面向大海,在崖边坐下,脚就垂放在岩石边。



「以前这个离岛本身更大一点,现在几乎都泡在海水里,只有这个岩石塔勉强留下来,因为这几年海水水位上升了。」



原本是更大的岛,然后这个如塔一般的大岩石就位于岛的边缘。



我原本想坐在风乃身边,但这比我们刚刚跳下来的断崖更高,虽然下面是大海,但本能对高处的恐惧让我身体紧绷。我不敢和她一样直接坐在崖边,所以在稍微靠里面盘腿而坐。



「岛上的人也很不安,还说岛上沙滩的形状也变得很不同。」



因为地球暖化导致海平面上升是很常听见的话题,比起只在新闻上得知这件事的我,大海就在生活圈内的风乃更有深刻感触吧。



「我小时候,可以从陆地走到这边来的耶,现在如果不搭船就没办法过来。」



「原来正常是搭船啊。」



「嗯,但跳下来比较快,而且很舒服啊。吓到你真的很不好意思。」



风乃垂下眉尾,露出有点伤脑筋的笑容,海风从下往上吹动她的浏海。露出这种表情,我岂不是没办法抱怨了吗?



「没有关系啦。」



没办法,我只好一脸无所谓地回应。而且老实说,在谈论这件事情前,我更希望她先告诉我刚刚吻我的理由。风乃清爽无妆的肌肤,如剥壳水煮蛋般光滑,嘴唇也莫名性感。讲白了,她比任何同学都还要可爱。青春期的高中男生被这种女孩子吻了之后,怎么可能不在意。



我侧眼偷看风乃,她认真地盯著水平面。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和女性相处的经验压倒性不足,无法查探她的真意。这是我至今不与他人接触,只是不停画画带来的弊害。



风乃的表情突然转变为笑容。



「哎呀,思考也没有用!时到时担当啦。」



「时到时担当?」



「就是到时总会有方法的意思!这是我们冲绳人常说的一句话。」



「你们真乐观。」



「烦恼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如果不尽情享受当下就太浪费时间了!」



时到时担当,这种思考很有风乃的个性,想太多也没用。



「感觉你似乎没有烦恼。」



「啊,你在嘲笑我!」



我明明只是坦率佩服耶。她故作生气地戳我的肩膀,在那之后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



「志嘉良岛至今跨越过好多次危机了。所以这个水位上升,我也觉得真的不会有事。」



「危机?」



「大海啸、大型台风、乾旱还有疟疾大流行……志嘉良岛在历史上遭受过好几个重大灾害。但是,每次都是所有岛民同心协力阻止灾害,并且重新振作起来。所以肯定没有问题。」



「喔,原来确实有历史啊。」



「啊哈哈,全都是我奶奶告诉我的就是了!」



风乃腼腆笑著搔搔后脑勺。



待一阵子后,我们走下石阶又游进海里。



来的时候很轻松前进,但回程没办法顺利前进。听风乃说,因为海流是往离岛的方向流。



距离我们跳下的悬崖几公尺处,有个岩石逐段增高的地方,我们就攀著那边往上爬。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做出全身湿爬上岩石这种行动力十足的行为,要是没来志嘉良岛,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有此经验。



海面距离悬崖大约六、七公尺左右,虽然比御岳的塔低,但如果她事前告诉我要跳下来,我肯定会拒绝。



我捡起放在榕树森林前的手机,打算塞进口袋里,又因为衣服湿了而踌躇,接著问风乃:



「替换的衣服呢?」



「没有啊,就这样回去。」



风乃边拧乾T恤衣襬,理所当然地回答。



「什么,会感冒耶。」



「天气这么热耶,感冒?马上就乾了啦!我们冲绳人身体湿了也无所谓!」



「怎么可能无所谓!」



「快点走啦!」



风乃说完后走进森林,我握著手机慌慌张张追上去,如果和风乃走散,我不可能不迷路地走出这片榕树森林。



风乃和来时相同直直往前进,我看著她的背影,开始想著刚刚发生的事情该不会是我记错了吧。



──我记得她确实在海中吻了我。



但是,风乃完全没提及那件事,态度也毫无变化。



该不会,或许只是因为以为我溺水了想替我人工呼吸而已。虽然一般来说要在陆地上做,但状况紧急所以在海中做?虽然这样说,我也没有狂乱挣扎,而且也睁开眼睛了。



或者那并非需要特地提出来讲的事情?说起冲绳,到几十年前和日本还是不同国家,亲吻其实跟打招呼没两样?是文化差异吗?



思绪在我脑袋中转个不停,风乃频频转过头来看我,确认我是否有好好跟上。每次和风乃对上眼都吓我一跳,不知是喜悦还是害羞,是不安还是尴尬,搞不懂的情绪在我胸口混成一团。回程和去程在森林中步行的时间相同,疲劳感却是两倍以上。



「感觉可以画成画吗?」



走出森林后,风乃如此问我。去程时我拚命只想跟上她,回程满脑子想事情,完全忘了当初的目的。我摇摇头。



「还没办法明说,得多看几个地方才行。」



「这样啊!那我明天带你去别的地方!」



不知是否多心,感觉她说这句话的表情很开心。我心想「明天也能见到风乃」,之后立刻被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吓到。



和风乃分别回到南风庄时,登美奶奶面无表情地迎接我。看见我全身湿也没多问什么,只是拿毛巾给我要我去洗澡。



接著我画完每天必做的素描后吃晚餐,九点就钻进被窝了。



来到冲绳两天,我过著相当健康的生活。电视频道很少也没节目可以看,我也没有体力熬夜。餐点太好吃让我吃得太饱,吃饱马上想睡觉也是理由之一。



我躺著上网搜寻后才知道,冲绳人似乎几乎都不撑伞。稍微被雨淋湿也不在意,遇到大雨就悠闲等雨停。



风乃口中「我们冲绳人身体湿了也无所谓」是事实,我边想著「什么啦」,把连接充电线的手机丢一旁去闭上眼睛。在那之后数分钟,我的眼睑内侧浮现风乃在海中漂浮的身影,那也随著我的意识淡去而消失。



隔天早晨,当我在起居室用早餐时,南风庄的电铃响了。



「海斗你待在这里。」



登美奶奶这么说,所以我也不在意地继续吃早餐。但我似乎听见争执的声音,好奇地偷偷从柜子后面探出去偷看。



玄关站著好几位老人家,一脸恐怖地朝登美奶奶步步逼近。



「这和说好的不同吧!」



「你到底打算怎样?是要违抗神司吗?」



「他会在送灵日前离开吧?」



「登美啊,这不是大家一起决定好的吗?」



有人满脸通红口沫横飞,有人一脸伤脑筋表情,各有不同。其中也有神秘的单字让我听不太懂,总之他们似乎在责备登美奶奶。



「我想怎么做是我的自由吧。」



登美奶奶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回答,对此,老人家们提高音调:



「怎么可以随你自由!」



「是啊,这里可是志嘉良岛。」



「得要大家同心协力才行。」



我只有听到片段也不得要领,但其中有人激动得几乎要动手了。这里是不是出面劝架比较好啊。但登美奶奶又要我别去。



在我挣扎之时,老人家们的怒吼声停止了,一群人从里向外往两旁分开。



「嗨待!大家一大早精神真好!真是太好了!」



风乃侧身挤过人群走进屋里。



「登美奶奶!海斗在吗?」



「他在里面吃早餐。」



这个回答让风乃露出灿烂表情。



「有我的份吗?」



「……唉,真拿你没办法。还有昨晚剩下的海蕴天妇罗。」



「太棒了!」



风乃踢掉草鞋,踏上台阶。老人家们喊住她。



「喂,风乃!」



「你没忘了一个月前的事情吧。」



「而且,神司、青年会都已经开始行动了……」



风乃停下脚步,转头看老人家们。从我这里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但刚刚还那样情绪激动的老人们,似乎看见风乃的表情后被震摄住,纷纷倒吞一口气。



「风乃,你明白吗?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停止了。如果又出现受害……」



「我知道,没有人比我还清楚了。」



风乃的回答打断声音最激动的老爷爷,她的声音在发抖。每个老人家都沉默著,从风乃脸上别开眼。我好好奇,不知风乃到底是怎样的表情。



「我不会带给大家困扰。因为这是我自己思考后自己决定的事情。所以只有现在就好,只要一下子就好,希望大家容忍。」



风乃不由分说地说完。一阵沉默后,他们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



风乃关上门用力吐一口气垂下双肩,发现登美奶奶抬头看著她,她无言地微笑。她们两人朝这边走过来,我慌慌张张坐回座垫上,假装在吃饭。



「海斗!嗨待!」



「嗯,早安。」



我若无其事地举筷吃饭回应她,登美奶奶看见我的盘子后叹一口气,大概发现她明明叫我乖乖吃饭,我的饭却完全没有减少吧。



在那之后,登美奶奶从厨房端来风乃的份,我们俩就一起吃早餐。风乃吃了和我等量的一餐份量,我问她出门前没吃早餐吗?她说她吃完了才出门。似乎是登美奶奶做的菜很好吃,所以有另外一个胃。



完全没提及她们刚刚和那些老人家之间的对话。虽然很在意,但我不想被卷进当地人的纷争中,所以也没主动问。



「今天带你去看我的母校!」



风乃如此说道。我们朝著志嘉良岛唯一一间,国中小合一的学校「志嘉良中小学」出发。



「学生人数应该很少吧?」



我一问,风乃朝我张开双臂。



「全校十个学生,五个小学生、五个中学生,顺带一提,老师还比学生多。」



我想像宽敞教室中只坐著五个人的画面。运动会时该怎么办啊,毕业典礼应该也一下子就结束了。



「岛上只有到国中,没有高中对吧,那你怎么办啊?」



「志嘉良国中毕业的人,一半会去工作,一半会继续升学。升学的人几乎都到石垣岛念高中吧。」



「咦,坐船通勤到石垣岛去吗?单程就要花一小时了吧。」



「怎么可能!每天往返要六千日圆不可能啦。」



「这样说也是。」



「石垣岛上每间高中都有宿舍,因为八重山诸岛各离岛的学生都聚集到石垣岛。」



住宿生活。风乃肯定很多朋友,想必过得很开心吧。对我来说,二十四小时都和学校同学待在一起也太麻烦了。



「开心吗?」



「超级开心!两人一间房,我和志嘉良岛上的儿时玩伴一起住。」



「儿时玩伴?」



「一个叫小京的女生,是岛上最可爱,歌声世界第一好听的人!」



「世界第一也说过头了吧?」



「你听过就知道!比随便一个歌手唱得还要更好听……嗯,但她最近不太愿意唱给我听就是了。」



风乃搔搔后脑杓,「啊哈哈」一笑。



「因为放暑假,所以我回来岛上,小京在石垣岛上包吃住的地方打工。啊~真想快点见到她!」



就在我们聊著这些时,抵达志嘉良中小学。可供两辆车错身而过的宽敞校门大开,可以随意进入。木造平房的校舍,说好听一点是带有古老风情的学舍的感觉,说难听一点就是破破旧旧,感觉随时都会垮掉。



令人意外的,操场上没什么杂草,似乎常常有人整理。环伺四周后,我发现操场角落有个不可思议的东西,还迅速看了第二眼。



是山羊。就站在大树的树荫中。



「小白!」



风乃朝山羊狂奔而去,紧紧抱住山羊。山羊发出低鸣声闪躲。



我也战战兢兢地走近,大小大约及腰,一身乳白色的毛。胡须往下垂,圆滚滚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很乖巧,风乃不停搓揉它的侧腹,它任由风乃搓揉。



「那是山羊对吧?」



「嗯,是小白!请多指教喔!」



小白瞥了我一眼,立刻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



「为什么这里会有山羊?」



「因为养在学校里啊,它会帮忙吃杂草,很棒的耶!」



所以杂草才这么少啊。虽然这样说,就算再有用,养在学校里的动物不是兔子或鸡而是山羊,价值观差太多了。



「养山羊也太惊人了,不会很辛苦吗?」



「会吗?我们代代都养山羊,我也不知道耶。海斗也来摸啊!」



「不,不用了。」



风乃嘟起嘴来。



「什么!明明这么可爱耶!」



如果是在动物园的栅栏里,或许我也会天真地觉得很罕见吧,但对我来说,这种大小的动物近在身边只会先涌出恐惧。



但在风乃眼里,它似乎相当可爱。她之前也曾说海蛇很可爱,就跟女孩子和猫狗嬉闹一样。



肯定对风乃来说,无关乎危险性或外表,只要是动物都很可爱。喜爱生物的态度很伟大,但我希望她能有自觉那个嗜好属于少数。



「小白是养到目前的山羊中最可爱的,啊啊,这么可爱肯定也超级好吃。」



就在我差点认同自己的想法时,风乃口舌伶俐说出口的这段话改变我的认知。



「要吃掉它?你这么疼爱它还要吃掉它?」



「这是当然的啊!」



「它不是宠物吗?」



「山羊是食物!」



「山羊是食物……」



小白毫无抵抗地任由风乃拍打它的肚子。



「也差不多到了该宰来煮成羊肉汤的时期,但它正好前阵子怀孕了。也好想让海斗尝尝呢。」



「不、不劳费心,我心领了。」



没想到会从高中女生口中听见宰杀山羊这几个字。



「养它的小学生们不会在吃的时候哭出来吗?」



「为什么?」



「那个,因为有感情了。」



「大家都会满脸笑容吃著说很好吃喔。」



「这、这样啊。」



这是文化不同。小白在我叹气的同时叫了,「啊啊啊啊!」彷佛小幅度吐气的声音。突然出现的大声量让我差点吓软腿。



「你看!小白也希望海斗吃它!」



「那只是人类做出对自己有利的解释啦。」



「啊哈哈!好深奥喔!」



风乃看起来什么也没想似地张大嘴大笑。



「但不管怎样都会死,我觉得它应该希望被大家美味品尝!」



「是这样吗。」



「就是!我也是,如果要死,能帮上谁的忙也会让我比较开心!」



风乃说完后抓住我的手,就这样拉著我,强硬把我的手贴在小白的侧腹上。



「……啊!」



我和小白都吓得抖了一下,感觉小白的鼻息似乎变得稍微粗乱。



「你看,它很开心!」



「这、这是开心吗?」



我觉得反而是不开心吧。



小白身体温热又毛茸茸的,也不是无法理解风乃想抱住它的心情了。但是,深刻传来生物活著的感觉,我心想,我大概一辈子无法理解能笑著吃掉它的心情。



在那之后,我们遇见岛上的小学生们,他们正在体育馆里打篮球。一年级到六年级的五个人全部到齐,他们正为了与隔壁小岛上的波照间小学的练习比赛拚命特训当中。



「各位!有在努力吗!」



风乃一附了不起的模样挺胸走进体育馆,满身大汗一脸严肃的孩子们立刻展露笑颜,跑到风乃身边来。



「是风乃姊姊!」



「姊姊,一起打篮……」



接著在发现我之后,立刻转为惊讶表情。



「……他是风乃姊姊的查埔吗?你拋弃大地哥哥了吗?」



身材最壮硕的六年级男生边上下打量我边说,低年级的女孩们在旁边窃窃私语。查埔是什么意思?风乃满脸笑容地否认:



「才不是!话说回来,我跟大地哥哥也没有交往!」



从文脉上推测,应该是方言中「男友」的意思吧。



「风乃姊姊和大地哥哥从以前就常常在一起,我还以为你们会结婚耶。」



男孩如此说完后,大约小他一、两岁的女孩们立刻反驳:



「但是大地哥哥最近变成青年会的团长之后感觉变了。」



「就是因为那样啊,最近也因为盂兰盆节快到了,紧张兮兮的无法接近。」



「不可以挑恐怖的男人,这个哥哥感觉很温柔,选他比较好。」



「男人就是要恐怖点才帅气!」



「什么,你这乡下人想法太老旧了吧!现在男人要温柔才受欢迎啦。」



我把他们的会话当耳边风,想起昨天风乃吻我的事情。



看见风乃微笑点头没有一丝害臊,看来在意的只有我一个。



「哥哥是观光客吗?」



男孩如此问我,我点点头:



「嗯,对喔。」



低年级的女生接著小声说:



「今年第一次看见观光客耶。」



「第一次?」



确实如此,我来岛上三天了,还没有遇到其他观光客。似乎连住在这里的这些孩子们也还没有见过。



「哎呀,本来就不多嘛。大部分的观光客都会去石垣岛或宫古岛。」



「因为志嘉良岛什么也没有啊。」



「啊~~都市啊,真希望起码可以生在石垣岛。」



小学生们叹气,风乃面无表情地听他们的对话。她的表情看起来好悲伤,让我心痛。我忍不住帮忙讲两句。



「会吗?我就觉得我真想要生在志嘉良岛。」



果不其然,小学生们一阵嘘声。



「嘎?为什么啦?」



「JUMP也要星期四才买得到耶!」



「而且还没有连续剧看!」



他们气势十足地抱怨不满,我边苦笑边说出老实的心情:



「对我来说,大海、星空和红屋瓦房子都是只能在这里看见的景色,所以全部都很感动。都市里的大多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志嘉良岛上都是只有志嘉良岛才能看见的东西。」



我为了画风景画来到这个小岛,或许因此更深有感触吧。都市的街景或公园都是一成不变的景色,任谁都有办法想像。



但志嘉良岛完全不同。如果没来这里,我就不会看见流星。从悬崖下方吹来强风,岩石上长著青苔。山羊很温暖且活生生的。有著人工灯饰和灰色水泥中没有的温暖自然色彩。



虽然我有这些知识,但实际用五感来感受的经验完全不同。虽然是随处可见的发现,但我认为,如果我没来这个小岛,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发现。



我是抱著这种想法说,但孩子们完全无法接受。



「唉,观光客就只会说大自然。因为只有这点可夸啊。」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想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星巴克!」



对这些孩子来说,星巴克似乎比大自然还有价值。而我呢,其实也只是认为别处的土地比自己的家乡好,和他们的主张没两样。两边都在追求自己没有的东西。



在我沮丧没办法好好说服他们之时,风乃突然从正面抱紧我。



「海斗!我好开心你喜欢上志嘉良岛了!」



「哇啊!」



她的手臂环住我的脖子,我的脸颊碰到风乃的脸颊,从她头发传来香气。因为身体亲密接触而混乱的我,双手朝下伸直,全身僵硬。孩子们视线调侃地看著这样的我。



「哥哥脸好红,中暑了吗?」



「不是不是,他是在害羞啦,因为风乃姊姊太可爱了。」



我真想马上摀住脸,但我的身体拒绝动。这么说来,风乃带我参观的理由就是「因为我希望你也能喜欢上我最喜欢的志嘉良岛」。



她和我与孩子们不同,打从心底喜欢自己出生长大的土地。她肯定是在这个小岛生活到现在,真的非常开心才会这样想。绝对会去做自己想做之事的生存之道,和任何人都能拉近距离,这种大家都喜欢的个性,当然到哪里都能活得很开心。



而我也开始受到风乃影响,虽然对方还是小孩,我却老实说出自己的心情试图说服他们。这是先前的我绝对不可能做出的事。



如果不被理解,那就不需要说,我也不希望对方理解,只要我能单独画画就好了。我明明都是这样想的啊。



在那之后,我们打篮球到日落。后半是小学生五人组对我和风乃两个人的球赛。



风乃正如其外表,运动神经很好,尽管赤著脚还是漂亮地带球过人以及投进三分球,把孩子们耍得团团转。而我则是明显扯后腿。我是大外行加不折不扣的静态派,这也没办法啊。



风乃一路战到最后的最后一刻,创造出只差一球让小学生队伍获胜的结果。太体贴了。而且她绝对不会来阻碍扯后腿的我,我虽然打很烂,但可以随心所欲地打球,而且还生平第一次进篮,和风乃击掌。那晚,在我画素描时脚抽筋尖叫也是个美好经验。



隔天,风乃晚上八点来访。



「海斗,你会怕鬼吗?」



「很怕。」



「那我们走吧!」



不管怎么想都只有不好的预感,但我知道无法阻止风乃。



没有办法,就在几乎所有人家沉睡之时,我们步行在如深夜般昏暗安静的岛上。



抵达志嘉良中小学,尽管是夜晚,校门却理所当然地敞开。这个岛上似乎没有关门的概念。白天也让人感到恐怖的破旧木造校舍,不出所料,伫立暗夜中的校舍散发出阴森的气氛。



「试胆大会!」



风乃弯曲后背,举高手垂下手掌装出鬼魂的样子,但她的笑容太灿烂,一点也不恐怖。



「已经和寻找画风景画的地点无关了耶。」



「啊哈哈,晚上的学校很有气氛,也是很有个性的风景吧?」



风乃肯定只是想玩而已。但我看见校舍也觉得「确实如此」。



如果遵循秋山老师「放感情」的指示,我只要真心感觉恐怖,我的画或许也会泄露出恐惧的情绪吧。确实有尝试看看的价值。



「……我知道了,走吧。」



我真的很害怕鬼故事或恐怖电影,可是尽量避开这些东西活到现在。



现在也是,只是远远眺望校舍,脚就快要发抖了。但只能上了。这对绘制大赛参赛作品有其意义。



明明是风乃提议的,她却相当意外地问我:



「你看起来很勉强自己耶,真的要去吗?」



「嗯,因为只知道外表和实际体验还是不同。如果我要画这边,认真感受恐惧肯定可以画出更好的画。」



「……这样啊。」



风乃附和著,接著说明规则。似乎是要走到校舍最里头的美术教室,然后两个人用手机合照。



「那么,走吧。」



风乃朝我伸出手。



「咦?」



「快点。」



我在她催促下握住她的手,风乃「嗯」点点头,似乎对牵手没特别感到害羞。因为风乃的态度给我理所当然的感觉。



我们从操场朝校舍迈进,白天那般喧闹的蝉鸣声早已静止,取而代之,四处传来蛙鸣声。



小白在树下睡觉,它的肚子随著呼吸上下起伏,明明是怀孕中的母羊,却发出可媲美中年大叔的大鼾声。



校舍的玻璃门没有上锁,里头消防栓的暗红色淡淡发光。



一般来说,即使没有人也会启动保全系统,要是有人入侵马上会被保全发现,但这里似乎没这种东西。



打开玻璃门,生锈的蝴蝶绞炼发出刺耳高声。星空明亮,校舍内显得更暗。就像正统的恐怖电影场景一般,让我软脚。



「要在全黑中前进吗?」



我努力注意别让声音颤抖。



「我是打算那样,海斗想要灯光吗?」



「对,拜托了。」



「看不到脚边也很危险嘛。」



取得风乃许可后,我用手机的手电筒照亮前方。令人意外的,建筑物里头盖得很坚固,是水泥地板。脚底踏地时的冰冷声音回响。虽然可以看见前方几公尺,却也让黑影面积扩大而更显阴森。



「风乃完全不害怕吗?」



从她的手中完全感觉不到恐惧。



「嗯。」



「明明是女生,你还真强。」



「因为我们身边又没有。」



「咦?」



这句话让我起鸡皮疙瘩。风乃停下脚步紧盯著我看,不对,看似在看我,但她的焦距不在我身上,而是呆呆看著周围的感觉。彷佛正在看我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光靠这一句话和视线,让气氛瞬间变化。



「那个……也就是说,风乃是看得到的人?」



「如果我说是,你会怎么样?」



在校舍前模仿鬼的动作一点也不恐怖,但现在的风乃比刚刚恐怖上百倍。彷佛完全变了一个人。我感觉汗湿的后背慢慢滑过冰冷的水珠。



这演技太逼真了,没错,这肯定是演技,风乃正在演戏想要让我害怕。这是演技。我不停说服自己。



「少来少来,别开玩笑了。」



我想要稍微缓和气氛,提高声调笑道。



「……」



「喂,你也说些什么啊!」



风乃没有回应,直接迈出脚步,像被什么附身般很恐怖。和她牵著手却完全没有安心感,全身被寒意侵袭,特别是后颈处起了大量鸡皮疙瘩。



靠著手机灯光在空无一人的长长走廊上前进,右侧是窗户,左侧有教室,教室入口旁边有柜子。



她说「我们身边又没有」,也就是说远一点的地方有?教室里?操场上?还是在前面?



「……我奶奶是犹他。」



风乃在走廊上边走边说,她的音量小到几乎要被外面的蛙鸣声掩盖。照亮脚边的灯光轻轻晃动。



「犹他?」



「就是冲绳的巫觋。」



「这、这样啊。你不是说你父母是渔夫吗?」



「嗯,因为我爸是男的啊,犹他基本上只有女性可以当。」



「原来是这样啊。」



「嗯。」



「……那风乃也是?」



我战战兢兢地问,虽然很讨厌这种要往恐怖话题发展的感觉,但我被风乃创造出来的气氛吸引,不想要结束对话变得安静。



「奶奶说我也有力量,但是我还没有看过鬼。」



听到这,我稍微安心了一点。



「什么啊,那刚刚你说我们身边没有是在开玩笑的啊。你还看不见对吧?」



「呵呵呵。」



那是不肯定也不否定的无畏笑容。我比较希望可以恢复平常张大嘴巴开朗欢笑的风乃耶。



「拥有犹他力量的人,只是时机一到就会体验卡密达利,这是被神明选上的讯号,只有通过这一关才能成为真正的犹他。」



「卡密达利?」



「可能发高烧昏睡,或是就是想要去远方等等的,听说每个人都不同。在那之后举办仪式才会成为犹他。」



「那个,不、不恐怖吗?」



「不恐怖喔,这个小岛要是没有犹他,生活就不成立。而且说到底,全亏有许多犹他才有现在的冲绳。」



话题越来越往灵异面发展了。从我的常识来看,神明或是仪式这类的只是可疑不可信的东西。



但这岛上的人似乎连靠近御岳的外人都不惜动用暴力,认真相信这些习俗或是传说也不奇怪。



实际上风乃的表情相当认真,完全看不出来在开玩笑。



「风乃想成为犹他吗?」



「我……」



风乃又因为我这个问题停下脚步,我们停止,灯光照射著脚边,由下往上的冰冷灯光在风乃脸上创造出阴影,看起来很苍白。



气氛紧绷,有种冻到发寒的感觉,我不禁屏息。



「……我啊,很喜欢奶奶和志嘉良岛上的大家。」



风乃说完后歪著头「啊哈哈」笑了,气氛瞬间轻松起来。



风乃的笑声在昏暗走廊上响起,她一如往常的轻松表情让我放松肩膀力量。虽然答非所问,但怎样都无所谓了。



「我试著演戏想让海斗真的害怕,很恐怖吗?」



「啊,是这样啊。」



风乃苦笑著问「你发现了?」要是真的想让我害怕,别牵著我的手就好了。但感觉这样说之后她会放开我的手,所以我没说出口。



「那么,我说个奶奶告诉我的鬼故事吧。」



「那有多恐怖?」



「昨天那些小学生真的吓到尿出来的恐怖。」



「那别说了啦。」



「那是发生在奶奶十二岁的时候……」



彷佛徵询我的意见根本没意义,风乃开始说故事。



风乃抑扬顿挫十足的语调充满临场感,让我脑海中清楚浮现出画面。她的演技绝佳,我好几次差点软脚。



几分钟后,我们抵达美术教室。一直绷紧神经的我,此时已经筋疲力尽了。



教室摆著木造桌椅,前方有可以上下滑动的大黑板,上面的日期写著七月二十日。大概是放暑假前最后一次上课的日期吧。后面墙上贴著水彩画,是风景画,相当有孩子的风格。



窗边摆著三个石膏像,虽然窗户关著,但因为窗帘没拉上,石膏像背对著星光,逆光让它们看起来很恐怖。



「快点拍完照快走吧。」



都怪风乃说了好多鬼故事,我彻底恐惧,根本管不上丢脸地紧紧握住她的手。



「啊哈哈,真拿你没办法。但机会难得,要不要涂鸦作纪念?我画海斗,然后在肖像画上面写『高木海斗来了!』这样!」



「可以别这样做吗?会变成我的黑历史。」



「那海斗也画我啦!我想要看未来画家画的画~」



「咦?」



风乃站在黑板前,捏起粉笔递给我。我交互看了粉笔和风乃的脸好几次。



如果我在这里画画,风乃会说什么?因为我比一般人画得更好,或许她会用一如往常的兴奋情绪对我说「好厉害喔!」



现在的我在她心中应该是个运动白痴、胆小鬼、很没有用的男生,她会稍微对我另眼相看吗?



──好想得到风乃的夸赞。



这种想法闪过脑海,我自己吓一大跳。



因为国中发生的某件事,我开始坚持不让秋山老师与双亲以外的人看我的画。别人的反应让我恐惧。



但与之同时,我喜欢画画喜欢到想要画一辈子。所以再这样下去不行。如果要把画画当作工作,就得要考上美大。为此,我需要在大赛中得奖。也就是说,我得让其他人看我的画。



「……你这么不愿意吗?」



在我沉默时,风乃缩回她拿著粉笔的手。我抱著像是安心、又像遗憾的无可言喻的心情点点头。



「哈哈,对不起。」



「没关系!你也说过你不想让人看见你画画的样子。我觉得很有艺术家的感觉很棒!那我来画你,你别动喔!」



风乃竖起粉笔,朝著我伸直手,眯起单眼凝视我。这是在素描时,为了正确量测模特儿比例的视物方法。



「还真是专业耶。」



「虽然我不知道这动作要干嘛的。」



正如她的回答,风乃根本不在乎比例,毫不踌躇地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圆。以轮廓来说,这也太圆了吧,此时一眼即可看出她是初学者。



风乃完成的画,就算保守点批评也是画得很烂。眼睛上有谜样的闪光,嘴巴位置太左边了。就算加入立体主义的概念,也是勉强无法拥护的程度啊。她把我的脸画得比实际上还大,彷佛小学生的画作。



「如何?画得很棒对吧!」



风乃表情充满成就感,拍拍手指上的粉笔灰。



「嗯,是很自由自在的好画。」



这是我的真挚感想。虽然用粉笔画有无可奈何的部分,但她线条画歪了也毫不在意,有力地画到最后。毫无迷惘。我觉得展现出风乃无论何时都要做到想做的事情的性格,但风乃讶异地眯起眼睛。



「……你是不是难得地嘲笑我了啊?」



「才没那回事,这是只有你能画出的好画喔。」



「啊哈哈,是这样吗?」



「就是。」



风乃满脸笑容朝我伸出手,我们再次牵起画画时放开的手。



「那么,我们拍完照就回去吧!」



启动相机模式,拍照。透过镜头看,黑暗中,大大的肖像画在灯光照射下显得很诡异。



那之后,我们顺著走廊往回走,走出校舍。在外面重看一次照片,那幅画仍然相当诡异却让人留下印象,总觉得有点喜欢。



但是,画面角落突然吸引我的视线,有点不太对劲。



「咦?」



我一低喊,风乃身体靠过来,和我一起看画面。



「怎么了吗?」



「窗户有打开吗?」



并排的石膏像后方是窗户,从这张照片上来看无法判别窗户是否有打开,但看起来似乎有风轻轻摇动窗帘,窗帘轻柔地鼓起来。



不仅如此,还隐约看见窗帘后方有个黑色的人影,彷佛那间美术教室里还有我们以外的人存在。



「这也是你设计的?」



我抱著期待如此问,但风乃用力握痛我的手,脸色苍白。



「海斗……」



看见她的表情,我的鸡皮疙瘩从脚底迅速往头顶窜升,我们立刻删除照片,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快步走回家。



接下来的一周,我和风乃去了许多地方。



首先,去了位于东边沿岸的志嘉良灯塔。说是灯塔却相当矮,大概只有三层公寓的高度。



但从裸露在外的楼梯走上去躺下后,视野中只有星空,彷佛自己投身于宇宙空间中。



每三十秒就能看见一颗流星,中途开始感到麻痹,理所当然到甚至感觉「又是流星啊」。



风乃就躺在我身边,我们对上眼时她突然朝我微笑,我费尽千辛万苦才能故作平静。



我们也去了岛上唯一一个牧场。牧场主人的老爷爷一看见我就咋舌,但对风乃很温柔。看著几乎动也不动的牛群,时间彷佛停止流动,悠闲又疗愈了我。



同为八重山诸岛离岛的竹富岛上,似乎有水牛车。那是让大型牛只拉车载观光客在岛上观光,听说深受好评。



风乃告诉我「水牛会游泳渡海喔」时,我还想著怎么可能有那种蠢事,之后拿手机一查,还真的耶。牛会在大海游泳,冲绳什么事都可能啊。总有一天想要看看。



另一天,我们直接潜入海里。风乃拿著鱼叉,那是长约一公尺的长枪,利用弹力绳的力量,可以在海中叉鱼的工具。风乃用这个抓了好几只鱼,我也试了,但全被避开。鱼群完全不在意我的攻击,优雅地与海浪嬉戏。感觉被它们瞧不起,让我好生气。



风乃替我找到鱼群藏身的洞穴,让我尝试「趁鱼无处可逃时下手」这种初学者的捕鱼方法,但我连这也无法成功。



风乃当场将抓到的鱼,活生生地切成三大片,接著片成生鱼片给我吃。生鱼片入口瞬间,我和黑眼珠仍相当清澈的鱼对上眼。总觉得鱼充满怨恨让我踌躇,但风乃对我说:「只要你好好品尝就没问题了!」所以我好几次连连高呼:「好吃!太好吃了!」







经过十天后的晚上,秋山老师打电话来。



『海斗,你最近的笔触出现变化了喔。』



秋山老师给我的功课是每天要画一张素描,每天在风乃回家后,我会花上两、三个小时绘制,接著把完成的作品拍照传给秋山老师。



今天我画了南风庄的绿色骨董电风扇后传送,在那之后他打电话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不、不好意思。」



我还以为是我成天在玩,所以技巧退步了,但似乎并非如此。



『是好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你目前为止画的每一个线条都太仔细了,欠缺趣味,但你这张电风扇是靠直觉描绘,是正面意义的不稳定。』



我耳边贴著手机,低头看画纸。确实和十天前不同,连照片都能看出其中变化。



「绘制的时间只有之前的一半左右,我应该要花更多时间画吗?」



『不,和时间无关。有时比起花半年时间的画作,只花五分钟画出来的涂鸦更有价值。关于这幅画,再花更多时间也只是让画面变黑而已,不会有更多变化,是该收笔的时候。』



「我明白了。」



『你和当地的女生交往了吗?』



「唔欸!」



意外的提问让我发出怪声。



『素描笔触产生改变,也就是指每个线条的力道,顿、撇、捺,线条到线条之间的间距不同出现改变。这也表示画画时的心境产生改变。』



「也就是说,笔触的变化代表心境的变化?」



『没错。』



「那为什么会扯到女性话题?」



『男人出现改变九成是因为女人。』



「这是哪位画家的名言啊?」



『是我个人的理论。』



不知为何,我毫无意义地站起身,调整气息。



「……我们没有交往。」



『是这样吗?你这家伙,应该是喜欢对方,但还在牵牵手就心头小鹿乱撞之类的阶段吧。唉。』



手机那头传来似乎在嘲笑我的叹息,我原本想要反驳他说我们接吻了,但我自己也很怀疑那到底是不是现实。



「才没有牵手。」



我说谎了,秋山老师应和著「这样啊」。



『你不否定你喜欢她啊。』



「唔!」



『这样就好了,对你的画有好影响。好好珍惜你心情的变化,以及五感捕捉到的每个感觉。』



「……我知道了。」



『尽情享受短暂夏日的回忆。』



「啧。」



我清楚咋舌一声后才挂断电话。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秋山老师所说的全部正确。无庸置疑,我认识风乃之后,我的画开始产生变化。和风乃之间的关系,仅限于我在小岛上的时间,真的只有一个夏天。前提是我们就这样停留在观光客与当地女生的关系。我回东京后,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吧。



我,不想要这样。



隔天,风乃也到南风庄来。



想著「得做出什么决定性行动才行」,却在什么也说不出口的状况中,只有时间不停流逝。



理由很单纯,因为我害怕。我从未与他人建立亲密的关系,更别说是自己在意的女生了。那是只在创作故事中看过的未知世界。



「我们大概把志嘉良岛走遍了,你还没决定要画哪边的风景吗?」



风乃边在甘蔗田间的农道上倒著走边说,今天也是艳阳高照。风乃的脸很红,也很难得看见她流汗。不知是否多心,感觉她还有点喘。



「嗯~~这个嘛……」



已经逛够小岛,我的笔触也出现改变到让秋山老师夸奖我了,只要开始动笔作画,应该可以画出比先前更好的好作品。



但这样一来,我就没有理由和风乃见面。对我这种慢熟的男人来说,需要理由。



在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时,以为无止尽的甘蔗田旁边,出现一栋民宅。



「啊,这里是小京家……啊!」



在风乃手指的同时,有人从民宅走出来。



那个人对风乃的大声量产生反应,瞬间把双手藏到身后。我只看到一点点,感觉那人手上拿著褐色信封袋。



「小京!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回来了啊!」



风乃像只发现饲主的小狗,满脸笑容飞奔过去。



小京?



我搜寻记忆,想起之前和风乃的对话。在石垣岛的高中宿舍,和同为志嘉良岛人的儿时玩伴同房间那件事。记得对方就名叫小京。



「要我告诉你,你又没有手机,我没办法和你联络啊。」



那女孩伸出一只手制止想要靠近她的风乃,另外一只手仍藏在身后。



「欸~~又不需要手机。」



风乃彷佛被主人下令「等一下」的幼犬,停在原地嘟起嘴巴。



「这可不是现代高中女生会说的话,而且你还是连防晒乳都没有擦。」



「那很麻烦嘛!」



小京和风乃及岛上其他人不同,说话没有口音。风乃说她是岛上最可爱的女生,但我无法判别,因为她的脸几乎都被遮住了。



她戴著做农务的人戴的那种帽檐宽大的帽子,脸颊和后颈都用布遮起来。戴著大墨镜,风乃笑容倒映在她黑色的镜片上。身穿长袖连帽外套,牛仔短裤底下还有运动紧身裤,肯定也是抗UV,她的防晒措施相当彻底。



「你不是在石垣岛上打工吗?」



风乃开口问。



「休息。」



小京冷淡地回应。



「你会留到盂兰盆节吗?一起玩吧!」



「不会。」



「什么!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等一下就要去石垣,盂兰盆节时会再回来。」



「这样啊,那你为什么只有今天回来?」



「因为我有事要跟我妈说。」



我不清楚这女生的个性,但感觉她有点冷淡。而且还一步步后退想拉开和风乃的距离。



「啊!我替你介绍!这是海斗!」



风乃朝我伸手,墨镜也转过来看我。



我完全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透露出惊讶的氛围,我觉得她在警戒什么,就跟风乃与登美奶奶以外的岛民相同反应。



「……谁?」



她在直盯著我打量后,低声问道,我总之先点头致意:



「我是从东京来观光的高木海斗,正在请风乃带我参观。」



说完后,她小声重复「东京」,看看我又看看风乃,最后开口问风乃:



「……观光客?为什么?住哪?」



「南风庄!」



「登美奶奶那?」



「嗯。」



「为什么……风乃,你和他变成朋友了吗?」



「嗯!」



「为什么在这个时期……」



小京咬著下唇,明明想继续说什么却努力吞下去。和感觉心情沉重的她相比,风乃无忧无虑地微笑。



「因为我希望他喜欢上志嘉良岛,就跟我一样。」



看见她的笑容,小京稍微抬起肩膀。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激动,总之肩膀很用力。接著转过来问我:



「……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到这个月的二十号。」



「这样啊……你会在送灵日前离开吧。」



这是第几次有岛民问我什么时候要走了啊,我真的越来越不受欢迎。



而且我有听过「送灵日」这个词,记得是老人们上门追问登美奶奶那时,似乎也问过「他会在送灵日前离开吗?」



「小京也和他交朋友如何?我记得以前你说过高中毕业后想要去东京,而且你手上那个是什……」



风乃边说,边轻拉她藏在身后那只手的衣袖。



但风乃的手被甩开了。



「别拉!」



「咦、对不起。」



风乃吓了一跳缩回手,小京也露出吓了一跳的表情。



「啊……不是,我话说太重了。我才要说对不起。」



「不会啦。」



风乃不怎么在意似地微笑,小京则是背过脸去感觉有点尴尬。



无可言喻的气氛飘散。她们是不是感情不太好?在我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才好时,小京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来对我说:



「可以告诉我你的联络方法吗?」



「咦?我的?」



「除了你还有谁。」



明明很明显对我抱持厌恶感耶。



「喔喔,小京平常学校男生问你,你都会拒绝耶。」



「你别多话!」



她语气强硬地制止风乃。



「那个……」



「你该不会也没有手机吧?明明是城市人耶。」



「我有啦。」



「那快点拿出来啊!你肯定很习惯了吧!」



「才、才没那回事。」



我在她催促下,从裤子口袋中拿出手机。打开画面互相交换了帐号,风乃看似相当喜悦地眺望著这幅光景。



我的朋友清单上追加了「京花」这个名字,她的头贴很有高中女生的风格,是手背朝镜头比YA的自拍照。如果这个深邃双眼皮大眼的照片是她本人,那确实可爱得不输给偶像明星。



她看著自己的手机确认般点点头后,转过身去。



「那么风乃,盂兰盆节再见啰。」



「什么,你要走了?三个人一起去玩啦!」



风乃原本又要拉住她的袖子,但中途停下动作收回手。



「对不起,我没时间。」



「呿──再见啦!」



虽然有点不甘愿,但风乃不情愿的表情转为笑容,朝已经迈出脚步的儿时同伴挥手。但她铁青的脸看起来像在勉强自己,让我感到有点悲伤。



儿时玩伴把褐色大信封抱在胸前,快步朝港口走去。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为止,风乃都没有停止挥手。



「该怎么说呢,你们感情不太好?」



虽然很难问出口,但她们两人温度的差距露骨到不问反而不自然。



「我们看起来感情不太好?」



「啊,嗯。」



「她最近好像比之前冷淡,但小京其实非常温柔喔。」



风乃转过头开始往前走,和方才的阔步前行不同,感觉有点驼背。我也并排在她身边一起走。



「我记得你说她是世界唱歌最好听的人?」



「对对对!比电视上的偶像或歌手还~~要更好听!她以前也说过将来要当偶像,如果是小京握手会的门票,一百张我都买!」



「这样啊,真厉害呢。」



我应和说著儿时玩伴有多厉害的风乃,她的额头浮出汗珠。



说是好朋友却让人感觉有隔阂的两人,我第一次看见受岛民溺爱的风乃被那般冷淡对待,也有点惊讶。



那天晚上,我从登美奶奶口中得知风乃感冒病倒了,我也对她的脸色比平常差还冒汗感到很不可思议,反省自己没有发现她身体状况有异常。



全是因为陪我才会这样,我原本想要明天去探病,但登美奶奶坚持要我别去。



「马上就会好了,你别担心。」我只好不甘愿地答应了。



但也深深感慨著「但话说回来,那个风乃也会感冒啊」。



晚上画完素描时,连接著充电器的手机响了。



「京花……同学?」



画面上出现摆出YA手势的女生。



是我今天才交换联络方法的「京花」打来的。



为什么?我虽然相当困惑,仍在清清喉咙后按下通话键。



『太慢了!』



和中午相同的不悦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对不起。」



『你每天都在干嘛?』



「观光啊。」



我没有说我正在寻找作画的地点。



『明天也是?』



原本是如此预定,但风乃没办法陪我,我正在思考该怎么办。寻找作画地点早已变成见风乃的藉口,而且停留时间只剩下不到十天,考虑颜料乾燥的时间,我也差不多该开始画画了。



『志嘉良岛上又没什么地方可以观光,反正你也只认识风乃而已吧?』



「是这样没错。」



『风乃病倒了,你听说了吗?』



「我刚刚听说了。」



『所以,明天要不要单独见面?』



「咦?」



是我听错了吗?



『唉,我再说一次,我问你要不要单独见面。你去搭明天早上十点开往石垣岛的第一班高速船,我会在港口等你。啊,你别买单程票,要买来回票喔。』



「咦?请等等。」



『干嘛,东京的男生应该很习惯和女生出去玩吧?』



「不,才没那种事。」



『那明天见。』



说完后立刻响起「嘟」声,电话被挂断了。



「……啊?」



我满脑子问号。脑海浮现京子戴大墨镜、用布遮掩的脸之后,重新看了手机画面上比YA的「京花」。



和这个女生单独见面?



风乃病倒时做这种事情真的好吗?虽然我和风乃没有在交往,却有一种罪恶感。接著马上收到京花的讯息。



『要是你不来,我就告诉风乃你对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我不知道她到底打算说什么,但比起只认识十多天的我,风乃应该会更相信儿时玩伴的她吧。



我只好放弃挣扎,设定闹钟让我能搭上明天早上十点的船班。



隔天早上,我照著京花的吩咐购买来回船票,抵达石垣港。



「你这什么打扮,就不能穿时髦点吗?」



我下船后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就是手机画面中满脸笑容比YA的美少女。



光泽闪耀的黑发双边编成辫子后在后脑勺绑成一束,是很复杂的马尾。纯白的肌肤让她即使身处南国之地,也让人联想到雪国的纯白景色。深邃的双眼皮大眼,自然妆也充分标致的五官,任谁都会认可她是美少女。



在我看她漂亮的脸孔看得入迷时,只靠耳朵接收的「就不能穿时髦点吗?」这句话晚了一步才抵达我的大脑。我身穿素色T恤搭配牛仔裤。而且我为了画画时弄脏也无所谓,只带了穿旧的衣服来岛上。



和眼前美少女身上有蕾丝的洋装相比,明显逊色很多。



「真是的,害我白白打扮了一番。我还以为东京只有时髦的人耶。」



「你那是偏见。」



「快走吧。」



京花音调冷淡地说完后,背对我往前走,态度仍然很差,给人有点生闷气的感觉。和情绪丰富,表情变个不停的风乃不同,我完全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她们两人同为志嘉良岛出生长大的儿时玩伴,却完全相反。



到目前为止,我对她没有什么好印象。



我还不知道她约我出来的理由,总之跟在她斜后方走。



走出港口,走在石垣岛的闹区中。我前往志嘉良岛中途经过石垣岛时也曾感觉,这里比我想像中繁荣。真不愧是前往八重山诸岛的出入口啊。路上有许多汽车,也有很多高中生左右的年轻人。和志嘉良岛不同,这里有很多观光客。



「你和风乃变得要好了吗?」



京花面对著前方问我。



「嗯,我觉得变得很要好了。」



我对著她的后脑勺回答,明明才认识十天多一点,风乃还是第一个和我变得如此要好的女生。



而让我期望超越「好朋友」关系的人,风乃也是第一个。



「这样啊,太好了。」



京花说完后,「呼」的吐了一口气。从她的背影也能明显感受她很珍视风乃。



因为她昨天态度冷淡,我还以为她不太喜欢风乃,但她似乎相当关心风乃。



「京花同学为什么找我来?」



我这个问题让她转过头,表情讶异地瞥了我一眼:



「好恶心,直呼名字就好,我也会叫你海斗。」



「我明白了……京花。」



和第一次直呼风乃名字时相同紧张,对岛上的女生来说,直呼名字似乎很理所当然。



「我将来想要成为歌手。」



「咦?」



「怎样?」



「不,没有怎样。」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我不小心吓到回问,她似乎不是开玩笑,表情十分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