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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画下人鱼蓝(1 / 2)



隔天,我得到登美奶奶的允许后,把南风庄的车库当作画室。把一百号的画布靠墙摆著,下面铺满报纸。



登美奶奶把停在车库中的厢型车开出去,停在车库口替我挡住入口。从外面看不见我在里面干嘛,我可以专注创作。



最大的问题是炎热。虽然打开长宽一公尺的小窗户并打开电风扇,如果没有积极补充水分,我可能会中暑倒下。



打开之前大地先生送来的纸箱,拿出颜料、调色盘、画笔、调和油等东西,做好准备。



一般来说,画在画布上前要先构图。为了创作出更好的作品,会在速写簿这专门画草稿的笔记本上画上几款构图的草图。有些人在思考构图的时间花得比实际创作的时间还多。



我原本就只能把看过的东西直接画下来,所以属于不花时间构图的人。平常都是抓出远近,只决定颜色的印象后,立刻在画布上画底图。



但这次连这些也不需要,因为该画的构图以及想要用的颜色如照片般烙印在我脑海中。



从来到志嘉良岛的那天到今天,我不断拖延画大赛参赛作品的时间。拿来当成见风乃的藉口也是理由之一,但更重要的理由有二。



一个是我不想要参加大赛,也就是不想要让人看见我的作品。这起因于我对风乃说的,我过去的创伤。



而另外一个,是我很害怕,画完这个自我集大成的作品后,结果一如往常仍旧只是个技巧高超的平庸作品。如果是那样,不只秋山老师,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会打从心底感到失望。



老实说,这两个原因并没有彻底消失,只要我继续作画,这个心情肯定不可能消失吧。



即使如此,我在此时这一瞬间,想要画画。



把脑海中的东西,透过画笔使其降生于世上的欲望。比任何恐惧都更加强烈的欲望,我认为是画家最需要的东西。



把油彩颜料挤在调色盘上,用画刀调和。混合几种红色与黄色颜料调出接近橘色的淡暖色,粗暴地涂抹在全白的一百号画布上。



长一百六十二公分,宽一百一十二公分的一百号画布。



这个尺寸普通来说也属于大型画作。虽然无法一言以蔽之,但在大赛中,作品尺寸越大,带来的震撼也越大,也有得到高评价的倾向。所需的制作时间长,且构图的平衡也很难斟酌,但制作大型作品是为了得奖的最快手段。这是秋山老师的建议。



我拿著画刀,由右上到左下,纵向在画布上涂抹。偶尔改变笔触的角度,创造出随意的感觉。



这个过程称为打底,在我用橘色画满整张画布后,接著在上面覆盖上原本该画的颜色。如此一来就会看不见打底的橘色,但这绝非无谓的步骤。油画的特徵「深奥的色调」就是透过好几种颜色交叠而创造出来。就算最表面的颜色是冷色系颜色,从下面淡淡透出来的橘色也能给人温暖的印象。



汗水流过额侧,从下巴往下滴。汗水流入眼中,我用手擦去,颜料大概沾到脸上了吧,但要是每次弄脏都在意,可是没完没了啊。



打底结束后,拿细炭笔画上粗略草图。



中间淡淡画出一条线把画布分为左右两半,漂亮的设计,都有被称为「黄金比例」的共通比例,据说是一比一﹒六一八,就算是相同一张画,也会因为有没有遵循规则而影响直觉式的好坏判断。



又接著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再用黄金比例上下切分,我轻轻握著炭笔,仔细描绘每部分所需的主题。这和打底不同,是很细腻的步骤。



「海斗!你根本完全没有喝啊。」



拿著装有冲绳香片茶的一公升水瓶过来的登美奶奶大喊。



埋首画布世界中的我,突然被拉回现实。这个瞬间,全身遭受没发觉的疲惫感袭击,特别明显的是脱水症状。



在我开始画画前,登美奶奶替我准备让我补充水分用的香片茶水瓶完全没减少,我太专注画画,一滴也没喝。



「……唔。」



原本想要说话,舌头紧紧黏在喉咙上无法出声。我有点晕眩,用淋浴的气势狂喝茶。



在登美奶奶严正警告下,而且颜料还没乾也没办法继续下一步,所以我今天的工作到此结束。从早上九点毫不停歇地画到晚上七点,我狼吞虎咽吞下替我准备的晚餐,立刻倒下睡觉。



我不想要思考作画以外的事。



那和我先前的作画方法完全不同,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办法画出好成品,但总之无比期待。



隔天也同样闷在车库里。



今天进入粗略上色步骤,正如字面所示,就是粗略画上阴影让画作变得更加具体的步骤。



整体毫无空隙地用蓝色系色彩填满。彷佛从左下往右上扩散开般,挤压铬绿色的颜料管挤出绿色。创造出画布下方以深蓝,上方以绿色为主色调的感觉。



下方画上志嘉良岛最具特徵的红瓦屋顶聚落,聚落沉入海中的感觉。太阳光穿透右上方的海面照射,海底聚落静悄悄地妖艳伫立。



替旁边漂荡的海藻与珊瑚礁画上阴影。岩石上有青苔。虽然是意象,但这是参考我实际潜入海中看海面的画面。如果没有这个经验,我肯定不会想到这个。就算可以想像,也只会变成很假的一幅画。



为了让大海从平面变立体,用笔触表现海浪漂荡的感觉,主色调为从绿色转为蓝色的渐层色,但其中也细微地加上白色、黄色、黑色、灰色及橘色等颜色。



油画是画出光的东西,而光线并非单一颜色,而是许多颜色的聚合体。



用肉眼看,大海看起来不像黄色。但只是没有看见,颜色确实存在。把这些颜色叠加上去后,比起单纯的蓝色看起来更像大海。



如果和想像不同,那重画就好。和水彩画不同,油画可以无限重画。我至今从未感觉那是个优点,这回却感觉到好几次。



突然回过神时周遭一片黑,我似乎倒在车库水泥地板上睡著了,好险在登美奶奶发现前醒来了,要是被她发现,我可能会被她禁止画画吧。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专注作画到失去意识。



第三天,终于进入细部描绘与收尾步骤。



在右上方阳光普照之处与左下沉在海底的聚落之间,画上上半身为女性,下半身鱼尾的「人鱼」。



人鱼对著海面哼歌。



我自己也觉得很害臊,这是风乃。因为拉著我朝光明处前进的人就是风乃。



如思春期的国中生以自己喜欢的人为主题作词作曲般害臊得无地自容,我现在正在做相同的事情。



但我比起任何东西都想要画这个,这也是没有办法。



不是为了作画寻找主题,而是为了表现主题而作画。有种晚了好几步,我重新开始做国中起无法做到的,对作品投注感情的方法。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这令人无地自容的行为,也是我找回孩提时代感性的证据。



画布中,人鱼风乃沐浴在阳光下唱歌。从她身上洒落的光芒,照亮海底的志嘉良岛。



我不知道这幅画到底画得好不好。



但只要看著画就让我忍不住脸红,心里嘈杂。



和在此之前我那除了「技巧很棒」之外没任何感想的风景画作品完全不同。



我全心全意描绘所有主题,特别对人鱼没有任何妥协。我要把风乃具体呈现在这个世界中,投注累积在我指尖的所有经验与感性。



我不允许作品和我脑中的景色有分毫误差。



接下来只剩下调整整体的色调,以及细部修正。



当我远离画布双手环胸俯瞰作品时,窗外传来玻璃破掉的尖锐声音。



一看外头,登美奶奶蹲在湿透的地面捡拾玻璃碎片,她似乎是把装香片茶的水瓶摔破了。



「没事吧?」



我手撑在窗框上问,登美奶奶吓得肩膀抖了一下。



「……啊、啊啊,没事,你别在意。」



「但你的手在发抖耶。」



难得见凡事手脚俐落的登美奶奶这么不可靠,我跳过窗户帮忙收拾。



「你那是什么意思啊?」



登美奶奶小声说。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我的画,所以我无法立刻理解她在说什么。



「咦?」



「那张人鱼的画。」



「啊,很怪吗?我基本上几乎都完成了。」



登美奶奶一度站起身,从窗外看了车库里的画之后,又蹲了下来。



「……没有,没事。你别在意。只花了三天就完成,你还真是厉害呢。」



接著在捡完碎片后,带著无法释然的表情走回去。



总觉得她的反应让我有点不安。果然客观来看,这幅画不好吧。登美奶奶之前夸奖我素描画得很棒,但对这幅人鱼的画,只夸奖我作画的速度。



但时至此刻,我也没办法重画了。



没有那种时间也没有体力,投注画中的感情也非虚假。就算大赛最后的结果不好,就算被刷掉,我也想用这幅画被刷掉。总之,我坚持做完收尾。



就这样,我到志嘉良岛的目的,绘制参加「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的画完成了。



此时是八月十六日,距离我回东京只剩下四天。



隔天早晨,风势比平常还要强劲。



「今天风乃会来喔。」



登美奶奶告诉我。



「这样啊。」



我装作没有任何想法般回应。上次最后见到时,风乃说再来三天无法见面。所以我才会投注全身心力,只花三天就完成百号画作。我想要让她看我完成的画。



「海斗,你从风乃口中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我不懂这个问题。我边回问边在座垫上坐下。登美奶奶坐在我斜前方,无言倒香片茶。盯著自己手边看一段时间后,站起身。



「那幅画上的人鱼,是风乃对吧?」



理所当然会被看穿,我好害臊,边搔后颈边点头。



「对,就是这样。」



「你不知情就画了啊。」



登美奶奶叹了一口气。



「……那幅画有什么问题吗?」



感觉我好像搞砸了什么。登美奶奶从昨天看见我快要完成的画作后,就对我有点冷淡。



「不,没事,没什么。」



登美奶奶说完后,朝厨房走去。



我在满头疑问中吃完早餐。



「海斗,嗨待!好久不见!」



三十分钟后,我听见气势十足从玄关冲进来的脚步声。是风乃。



「嗯,好久不见。」



我努力别让自己的声音岔开,小心翼翼回应。虽说是每天见面,没想到短短三天没见会如此想念,自己也很想笑。



「我不在你身边,你很寂寞对吧!」



风乃朝我伸直手指说,我回答:「很寂寞喔!」



「什么,真老实。」



风乃似乎相当意外,吓了一跳。



「我有东西想要给你看。」



「哦、喔。什么?」



当然是人鱼的画。从我口中得知京花将来想要成为歌手时,风乃表现得相当落寞。



被自己的死党隐瞒将来梦想很痛苦吧,所以我想要让她看完成的画作,接著重新自己亲口对她说:「我将来想要成为画家。」



我起身时,登美奶奶慌慌张张从厨房回到起居室。



「海斗。」



难得听到登美奶奶有点著急的声音,登美奶奶看看我又看看风乃后,好几次把到口的话吞下肚。接著放弃挣扎般边叹气边说:



「……要小心别中暑啊。」



「我知道了。」



「了解!」



我和风乃走出南风庄,朝后头的车库前进。



「我昨天把要参加大赛的作品完成了。」



「咦?你该不会要给我看吧?你明明说过就算完成也不会给我看耶!」



「嗯。再怎么说,你带我参观那么多地方,不让你看也说不过去。而且,我想要让你看。」



「啊哈哈,好害羞喔。那我来替你评审!」



风乃把手高举至脸旁,眼睛闪闪发亮地快步前进,那是打从心底期待的表情



另一方面,我心情也不平静。让风乃看那幅人鱼的画,等同于在喜欢的人面前,朗诵写给对方的情书。



如果她说很恶心该怎么办,但那也无所谓了。



我已经下定决心让风乃看画之后,要传达自己的心情。



我已经能不在意他人的评价,只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了。这比什么都宝贵,而这是风乃引导我的。所以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对风乃告白。



大概会被甩吧。但比起被她尴尬拒绝,我更希望她可以一如往常「啊哈哈」大笑。风乃看似我行我素,其实是相当贴心的女孩,肯定不会说出太伤人的话。



「在车库里。」



「是喔……哇超吓人!超大!」



风乃靠近车库,伸长脖子从窗户往里面看。看见画后,惊讶地往前跑,冲劲十足地把手搭在窗框上。



她看见里头靠墙摆放的画后上半身往前倾,接著停止举动。



「颜料还没有完全乾,所以别碰喔。」



我对著风乃的僵硬背影说道。



从她的个性和她刚刚的冲劲来看,我还以为她会越过窗户靠近。



但现在,她一句话也没说,静静不动。



我看著风乃的背影。



……为什么动也不动?



这是因为什么情绪产生的反应?



是因为发现人鱼的原型是她自己吗?再怎么说,如此神似也会发现吧。



是因为太恶心而说不出话来吗?



我早已达到极限的心跳,突破极限狂奔。



好尴尬。



我在心中大喊「起码说些什么啊」。



我越过风乃眺望人鱼的画。



这幅画利用鲜艳的色彩,表现出沉在人鱼蓝海底的聚落,从那里往上浮的人鱼,以及从海面往下洒落的阳光。



虽然只花三天时间制作,但我把在人生中学到的技术与感性全灌注在画布中。



如果这点遭到否定,我会很受伤。



我边这样想,从旁边戒慎恐惧地偷看风乃的脸。



我原本预想看见她倒退三尺的讶异表情。



如果有奇迹,就是我画得太棒拨动她的心弦,她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但我这两个猜测都落空了。



「……差劲。」



风乃小声说。



从她盯著画作看的眼中,落下一滴滴泪水。



「咦……怎……咦?」



我的思绪停止,当机了,脑袋无法理解。



风乃转过头来。



泪水从她睁大的左眼流出,慢慢滑过脸颊。



右眼中也积蓄著泪水,反射光线缓缓晃动。



「差劲透了。」



风乃这次面对著我又说了一次。我「或许是听错了」的微小希望也被打碎,脑袋一片空白。



风乃粗鲁地用拇指抹去泪水,跑走。



我只能用视线追著她的背影低语:



「……差劲?」



湿润的风,摇晃我孤独的身体。







被风乃拒绝让我大受打击,我在床上躺了一天。



隔天,看见台风逼近的新闻,我在意识蒙矓中,慢吞吞地收拾车库。



人鱼的画用三层瓦楞纸版这种强度更高的纸板包装,这是关系到我将来的大赛参赛作品,本来该要仔细包装,但我粗暴地随便乱包。



就是这般,一切都无所谓了。



正如气象预报,台风在隔天直扑志嘉良岛。边听著强风打响防雨门的声音,我在昏暗的房间里抱膝度过。



我该去见风乃吗?



我该问她说「差劲」的理由吗?



我自问自答好几次,最后用台风无法出门当藉口放弃。反正理由很单纯,除了「讨厌我的画」之外别无其他。那是投注我全部感情的热情之作。作品遭到否定,等同于我自己遭到否定。



失恋这两个字浮上心头,就算明言告白,我也没有能被她接受的自信,但我没想到竟然会被用这种方式甩掉。



而且,最让我悲伤的是我伤了风乃。天真烂漫的她哭泣的一面,我大概永生难忘。



在我拖拖拉拉中,一转眼到了二十号。我要离开志嘉良岛的日子。



我要搭第一班船到石垣岛和秋山老师会合,预定今天内要回到东京。画材和来这里时相同,用货运送回东京。但因为秋山老师无论如何都想要直接确认画作,所以我只能当成随身行李搬上船。



「登美奶奶,非常感谢你的照顾。」



登美奶奶开厢型车送我到港口,我把包装好的画作从车上卸下来。长一百六十二公分,宽一百一十二公分的大纸箱,光搬运都要费一番功夫。



我一鞠躬后,登美奶奶坐在驾驶座上,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说:



「如果你愿意,下次再来吧。」



「哈哈,说的也是。」



我回以含糊不清的回答。应该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我才会想要再来吧。就连现在,风乃没有来送我让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也对「真的没有丝毫希望」感到绝望,内心一团乱。



「如果你见到我儿子,可以告诉他偶尔也回来一下吗?」



登美奶奶手肘摆在车窗上如此说。



「我和登美奶奶的儿子没有直接认识……如果他从事美术相关的工作,那我的老师可能认识他,我请老师转达。」



「马上就会认识的……因为海斗画了那样的画啊。」



留下这句预言般的话,箱型车扬起尘烟在泥土路上疾驶而去。



我的脚步因为宽大的画作承受强风吹拂而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搭上高速船。



船舱里空无一人,话说回来,我从没见过有乘客搭上这艘船。



都还没出港,船身已经不停摇晃。带著杂讯的广播声显得特别响亮,根据广播中传来的天气预报,彷佛被昨天离开的台风吸引,第二个台风从西南方朝这边靠近。似乎再过两、三天就会直扑志嘉良岛。



汽笛声响起,船只开动。摇晃剧烈让我感到很恶心,我上到甲板吹风。



虽然风很强,但天气还不差,晴朗天空中挂著薄薄云层,云朵往志嘉良岛的方向流动。



我无意识地朝志嘉良岛的方向看。



──接著,我毛骨悚然地感到身体都僵硬了。



船只开离港口五十公尺左右。停船处停著两艘高速船和几艘小渔船,顺著海浪规则摇晃。



在离港口稍远的海岸沿岸,站著一整排的岛民。



数十人,不,或许超过百人。距离遥远看不见表情,也分辨不清谁是谁。但所有人都看著这边,只知道他们看著这艘船。



彷佛来确认我真的离开了。



我回想起和风乃一起在岛上参观时碰见的岛民们的态度,除了风乃、登美奶奶和小孩子以外,每个人都朝我咋舌,问我什么时候要离开。



风乃开朗说著「啊哈哈,对不起」向我道歉,所以我觉得无所谓,就算送灵日有重要仪式,冷淡无情到这种程度也令人火大。



我真想把用纸箱包好的画作丢进海里,然后接著大喊一句「我再也不会来了,你们这群乡巴佬!」



但再怎样也不可能那样做,我失落沮丧后,还晕船朝大海狂吐胃酸。



一小时后抵达石垣岛。当我下船时,看见一位女性带著行李箱站在人烟稀少的港边。帽檐宽大的帽子加太阳眼镜,全身长袖长裤。让人感受到不想露出丝毫肌肤的强烈意志的女性,看见我之后大声喊我。



「海斗!」



我听过这个声音,更正确来说,是留下强烈印象的声音,我立刻知道是谁。



「京花。」



她摘下太阳眼镜,刺眼似地眯起眼睛跑过来。



「你现在要回志嘉良岛吗?」



「对,话说回来这行李是什么啊?」



「这是,那个……」



她在说画作。在我含糊其词时,她彷佛这才想起来猜测道:



「该不会是参加大赛的画吧?」



「你听风乃说的吗?」



她对京花说了啊。想起她说「差劲」的那一瞬间,我身体紧绷。她对京花抱怨了什么呢?



「在电话里。她很开心说著,就是为了这个才带海斗参观小岛。」



「她带我参观是一段时间前的事情了,所以是用我的手机说话那时?」



「对啊。」



我喃喃自语「这样啊」,那是我失恋前的事。也就是说,等京花今天回去后才会听到风乃抱怨啊。



「让我看看你的画。」



在我沮丧时,京花直盯著纸箱看催促我。



「才不要,很丢脸耶,该怎么说呢,总之不要。」



我刚画完时还觉得这是集我人生大成的巨作,而现在连拿去参赛都让我踌躇。



「什么嘛,我也是忍著害羞唱歌的耶。你却不给我看你的画,这太不公平了。而且我单纯对你的画很有兴趣。」



京花眯起眼睛。她成熟的脸,变成想要恶作剧的孩子的脸。我可以听见她心里正在说「如果你不让我看,我就自己拆来看」。



「真的不要,而且这是最差劲的画。风乃这样说了,我还惹哭她了。」



京花的表情立刻一变,皱起眉头。



「风乃……哭了?」



一脸无可置信的表情。我直到现在也还无法相信,没想到那个开朗又活力充沛的风乃会哭。



不仅如此,我也没想过会从她口中听到贬低什么的话语。所以才让我更受伤。



在我们俩沉默不语时,汽笛声响起,船似乎就快要出港了。京花看看我又看看纸箱后,身体朝船的方向移动。



「总之,我再联络你。」



就这样搭船离去。



走出港口。石垣岛的风比志嘉良岛周遭还更和缓,似乎还没受到台风影响。和我先前来时相同,给人「南境之夏」的感觉,相当热闹。许多观光客与当地人来来往往,看著带著大纸箱的我。



但他们的视线没有志嘉良岛岛民那样阴沉又充满攻击性。在冲绳,旧历盂兰盆节似乎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但同为冲绳离岛,对送灵日的重视程度似乎大有不同。



「你那什么脸?说被热坏了也太夸张了吧。」



来接我的秋山老师一看见我,立刻对我毫无霸气的表情表示傻眼。



「秋山老师还敢说,你的脸也变了耶,是不是变胖了啊?」



秋山老师和我相反,表情充满活力。身穿扶桑花花纹的嘉利吉衬衫,蓬松的爆炸头上方带著一顶草帽。完全展现出享受度假的感觉,更让我觉得可恨。



「我去了一趟新德里,你知道吗?就是印度的首都。正统咖哩的香料完全不同,有从石垣岛出发的直达班机,哎呀,印度真棒,可以成为摇钱树。」



他声音很开朗。看来他的画商工作似乎赚了一笔,度过相当充实的二十天生活。就在我失恋时。



「这样啊,那我们快去机场吧。」



我逃避得想迈出脚步,但被秋山老师阻止了。



「往那霸的班机停飞了,因为台风。」



「咦?天气这么晴朗耶?」



我抬头看天空,刺痛人的阳光直射。



「昨天有台风直扑志嘉良岛对吧?那个台风北上,现在正好在那霸上空。所以今天往那霸的班机几乎都停飞。」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改成后天的班机,也订好饭店了,走一下马上就到。」



「这样啊,谢谢你。」



「人鱼的画,就让我在饭店里看吧。」



「……好。」



我已经事先拍照传给秋山老师,当时他没有特别给我评语,只说了总之先让他直接看画。



到目前为止,这幅画还没得到任何人夸奖。得到的反应,只有「惹人厌到哭出来」这一个。



我忧郁地走到饭店,因为炎热与紧张而满身大汗。



我在饭店房间里拆开包装。



人鱼蓝的人鱼画像,从纸箱中解放。



「秋山老师对不起,你特地带我到志嘉良岛上去,我却只能画出这种画。」



我说完后,秋山老师没有回应,只是张开嘴,但他什么也没说,又一脸费解紧咬下唇。视线接著从画布右上光线的部分,慢慢往左下的聚落移动。靠近画作,仔细观察每个细节,接著退到房间尽头贴著墙壁,俯视整体。



「那个,要不要别参赛了?运送也要花钱……」



就连毫不留情夸奖、批评的秋山老师都无话可说,只是双手环胸沉默不语,我也越来越不安。



最后,他一脸认真地把双手摆在我肩上。



「海斗,你要做好人生就此改变的觉悟。」



「啥?什么……」



「就是说,这幅画无庸置疑是幅杰作!」



在那之后,秋山老师联络认识的业者来收取画作。因为台风在那霸上空滞留,没有办法马上报名参赛,但大赛八月底才截止报名,时间还很充裕。



秋山老师也和业者一同出门,我独自在床上躺下。



杰作?



被风乃说「差劲」的那幅画耶?



我还不太相信。但秋山老师还是第一次这样夸奖我。



如果那幅人鱼的画可以在大赛中进入佳作,肯定可以拿到东京美术大学的推荐入学资格,把画画当工作的人生等著我,这令人喜悦。我就是为此来到冲绳,我脑袋相当清楚。



那幅画是为了参赛而画的作品,我会在那里接受他人评价。



但在我心中,评审早已结束了。



风乃看见那幅画时,落泪的瞬间,那张表情就是我的评审结果。



比起受到秋山老师或哪里的知名评审认同,我只想要让一个人,让风乃认同,只想得到她的夸赞。



我的价值观很不安稳,只受到一个女孩左右。这种心理素质,根本不可能当个画家。



我现在才想起来,把画作的照片传送给京花。我的确听了京花唱歌,所以也有给她看画的义务。虽然不想要让她在我面前直接看画,但给她看照片还能忍受。



为了挡住从窗外射入室内的刺眼光线,我把右手臂盖在双眼上。就算京花回信我也打算视而不见,但她根本没回。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睡著了。



隔天,秋山老师带我去渡假饭店的法国餐厅。这里的客群优雅,和到处热闹喧腾的石垣岛格格不入,高雅的室内装潢很高级,就是一流饭店的感觉。



难得看秋山老师穿上西装。虽然一如往常一头爆炸头,但大概是他平常身为画商常与有钱人往来吧,态度大方。



我和秋山老师坐在圆桌旁,另外还有一张椅子。秋山老师说要替我介绍一个人,但我没想到气氛竟然如此严肃。肯定是有相当地位的人。



「第一次见面,你就是海斗吧。」



现身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一脸温和笑容的绅士。



身穿名牌焦糖棕色西装,头发整齐地三七分。但没给人难以接近的印象,下垂的眉毛和眼角的细纹创造出和善的气氛,让人涌出亲近感。我站起身一鞠躬。



「我是高木海斗,高中三年级。」



「还真是有礼貌呢,完全看不出来是秋山的学生。」



那位绅士睁大眼,爽朗笑著,我们彼此落座。彷佛算好时间,服务生在两人的杯中倒入葡萄酒,我的则是矿泉水,倒在特别细长的杯子里。



「我只是空有其名的讲师。」



三人轻轻敲杯喝一口后,秋山老师食指搔搔脸颊。



「那幅画你也没给建议吗?」



「那无须怀疑是靠他自己的力量,我既没有听他说主题,也没看他的创作过程。」



「喔。」



绅士一哼,紧盯著我打量我,秋山老师继续说:



「我当他的讲师,好好指导他也只有国中时期。他升上高中之后,几乎只是替他补充画材而已。大部分的技巧建议他都能马上吸收,从来没有让我指正相同问题过。没办法展现自我是他唯一的缺点,但看到那幅人鱼画应该可以明白,他也克服这点了。」



「那确实是幅杰作。」



看来这个人已经看过我的画了。知道这点后,我突然变得坐立不安。因为秋山老师完全没向我介绍,我只好自己开口:



「那个,秋山老师,这位是?」



「喂秋山,你没说明啊?」



「因为我想吓他一跳啊。」



绅士苦笑著低头:



「我是宜野座升阳。『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的评审长。」



脑海浮现「宜野座升阳」的字样,这么说来,我似乎在大赛参赛细项的栏位中看过这个名字。评审长应该是有点名气的艺术家,但我想不到任何作品。如果秋山老师事前告诉我,我就能调查一下再来了。



「别担心,不知道也是当然。我自己没留下什么作品,现在也只是单纯的教育者。」



「啊,是这样啊。」



我的心思好像写在脸上了。秋山老师有趣地边笑边补充:



「宜野座老师是我的恩师,他是我念东美大时的兼课讲师,很照顾我。再加上一件事,他就是你在志嘉良岛住的民宿,南风庄家的长男。」



「那么,登美奶奶口中画画的儿子就是……」



「就是我。秋山突然对我说想在志嘉良岛上订房时,我还想说怎么了,没想到是为了让学生画画啊。」



宜野座老师解开衬衫第一颗钮扣,边松开领带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