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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朱红色之唇(2 / 2)


「啊哈哈,我也是这样想。已经太迟了,你这个胆小鬼。」



「对不起。」



风乃安心地一笑:



「我很喜欢海斗这点喔。早看穿你故作冷酷其实内心小鹿乱撞个不停了,你说你喜欢小岛真的让我很高兴。可以认识你太好了,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你努力的样子也好耀眼。你不是建议我可以到东京开店吗?我不小心就开始想像了。如果我能做出登美奶奶的那些料理,可以让小岛以外的人吃到,如果他们对我说『很好吃』、『谢谢』……那应该很幸福吧。」



「嗯、嗯……对啊。」



我频频点头。



「对我来说,没有未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思考了,可以和海斗还有小京一样,为了自己的梦想活著或许也不错。」



「那风乃,你果然……」



「但是看了海斗的画之后,我下定决心了。」



笑容突然从风乃脸上消失。



与之同时,远方一道闪电,无声无息地从乌云往大海落下。



「我发烧之后还是不想要死,很没用地烦恼一番。但看到海斗的人鱼画之后,我发现这样的自己好肤浅、好不负责任、好差劲。」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那什么意思?」



「因为那幅画,是人鱼舍弃了沉在海底的志嘉良岛聚落,只有自己朝著海上的光明世界游去的画对吧?如果我拋弃了,几乎都是老人家的这个小岛会怎样?」



风乃轻轻吐一口气,露出淡淡微笑继续说:



「会和那幅画相同。如果我不成为人柱,水位会继续上升,小岛总有一天会沉入海底。那好像在对我说『会变成这样,所以你别想要自己逃走』,所以,我才下定决心成为人柱。」



我的嘴里乾涩,咕噜一声吞了一口口水。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啊哈哈,我知道。说差劲真的很对不起,那不是说海斗画的画很差劲,那是在说我自己很差劲。海斗的画很棒喔,什么都不用说就直接打入人心。像是自己内侧的感情一口气全部喷发出来。被迫直视自己不想看见的东西,让我好痛苦。真正的艺术好厉害,海斗会变成很厉害的画家。」



「我没有希望你这么想。」



「谢谢你让我下定决心,我能说出这些话太好了,这是我心中的遗憾。」



风乃一脸神清气爽地笑著,彷佛表示心中没有任何后悔。



这个笑容捏碎我的心脏。



要是我没让风乃看画就好了。



如果我没有画那种画,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呢?



还有说服风乃的余地吗?



我在无意识中推了风乃一把。



糟透了。



又变成这样了,和国中时那件事相同,我的画只是伤人的东西。



「这是我的使命,海斗,每个生物都有自己的使命。小白是为了要让大家美味品尝,海斗是画画,小京是唱歌。而我,就是死。」



「不用死也没关系吧……你就跟平常一样笑著说『时到时担当』不就好了吗?」



「大家之所以能说出『时到时担当』,是因为有人会出手解决事情。只是这次轮到我而已。」



风乃像是要结束话题,小声说「嗯」后点点头:



「海斗,谢谢你来。但是,已经没关系了,是我自己选择,自愿成为人柱。海斗也赶快向大家道歉,现在还来得及。」



我无法改变风乃的意志。



当我确信后,右手腕彷佛这才想起疼痛,全身上下也发疼。身体和意识彷佛切分开来,我无法好好操控。



放弃吧。



风乃会如此顽固全是我的错,我根本没什么能对她说的了。



「离开风乃身边!」



从石阶梯的方向传来低沉声音。是大地先生。他拿金属球棒当拐杖爬上来了。



老婆婆们边喊著「大地、大地」边爬过去攀住他,大地先生瞥了她们一眼后,毫不畏惧狂乱吹拂的强风,慢慢朝我们走过来。



「风乃,时辰早过了,你快点喝药。」



大地先生眼神凶恶地瞪著。



视线前端,是风乃一直小心翼翼握著的小瓶子。



「药……」



我小声一说,风乃苦笑著回答:



「海蛇毒。」



透明的玻璃瓶,突然变得无比不祥。风乃用著闲话家常的语气继续说:



「因为跳进海里溺死感觉很痛苦,喝下这个再跳下去,肯定可以在痛苦前就先死掉。」



认识那天,风乃熟练地抓住海蛇。她那时肯定早已做好死亡准备了。



我反射性想从风乃手中抢走小瓶子。



但我伸出的手碰到小瓶子之前,我的侧腹受到重重冲击。



被大地先生踢飞的我倒卧在一旁,上半身撞在岩石浅洼上的水洼中,溅起飞沫。



被踢的痛楚不怎么强烈,但右手撑在地面带来剧烈疼痛。



「大地哥哥!你做过头了!」



风乃大叫。



「如果没有药,你会在海里痛苦很久,我不会让他这么做。」



大地先生眯起眼睛,他说出口的话是真心的。



这个人其实也不是真心希望风乃死掉,就只是尊重风乃的意志而已。



「别管我,快点帮帮海斗!他的手腕……要快点带他去诊所才行!」



「这家伙做过头了,跑到这边来,要是就这样放他走,犹他也不会接受。」



「全是因为我不早一点死!答应我要让海斗平安回去!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大地先生看著恳求的风乃,扭曲脸孔咋舌。



我拚命张动嘴巴,但就跟离水的鱼一样只能一张一阖,发不出声来。



「海斗,别勉强移动!」



风乃慌慌张张阻止我。我好不容易从地面抬起头,混杂著汗水、雨水的水珠从鼻尖不停往下滴。



我的身心都快到极限了,肚子一用力,我原本打算大声喊叫,但实际上只发出喃喃细语般的细声。



「……风乃只要说出『我想活著』就够了。」



「闭嘴!别再继续迷惑风乃了!」



大地先生又从下往上踢我的肚子。



「咻」的一声,空气从我口中喷出,但我努力忍住没让自己倒下。



原本在远处轰隆作响的雷声,落在附近海面上。一瞬间明亮得如晴朗白日,但又立刻恢复昏暗。



其实我真的想要马上倒下。



好想放弃。



好痛苦。



想要永远孤独作画,那是我来这个小岛前唯一的愿望。



我为什么要来这个国境之南呢?



为什么得在这彷佛世界终焉的景色中奄奄一息呢?我到底是在干嘛,为什么要插手这和我毫无关系,不著头绪的习俗呢?就当作没看见,快点回东京不就好了吗?



没错,我脑袋很清楚。



但是,我已经不能算毫无关系了。



不是脑袋,而是心中深处最柔软的那一块无法接受现实。



我紧紧闭上眼大叫:



「只要一句话,只要你说『我想活著』就好了……遗属、岛民、祖先们什么的,全部都无所谓吧。想让你背负一切而活下去的那些人,根本不值得一救!别为了那种家伙去死啊!别说你可以为其他人做什么,说你想为自己做什么啊!只要你说你想活下去,其他一切都无所谓了!」



风乃无言地紧抿双唇。



眉尾下垂,眼眶内看起来也蓄著泪光。



听见尖锐的「锵」声,那是大地先生把金属球棒甩在地上的声音。



「这种事情在你来之前早说过好几次了!」



他大喊后,双手揪住倒在地上的我的胸口,轻轻松松把我往上提。从充血的双眼流出不知是雨水还是什么的透明液体,湿润锐利的眼睛眨也不眨,从正面射穿我。



大地先生放弱语气质问我:



「……为什么老是这个岛的人遇到这种事啊?每年遭受无数个台风侵袭,每次有台风来,大浪就会侵蚀陆地。没办法出海,农作物也不能收获,还会死人。天空和大海都是敌人,我们无能为力的大自然力量想要消灭岛民。根本不知道正确答案,但是犹他、其他老人家和风乃,大家都在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想要完成自己的使命来保护小岛。『无所谓』这种话只有什么也不知情的外人才说得出口,别为了自我满足插嘴。」



大地先生放开我,我就这样倒下。虽然很想回嘴,但我咳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不对,就算我还有体力说话,也不知到底该说什么好。



我的敌人是想把风乃当作人柱的大地先生和岛民们,但包含风乃在内,他们的敌人是名为「人鱼诅咒」的大自然本身。



就算在此救了风乃也救不了志嘉良岛,大自然会再次露出獠牙,小岛永远垄罩在人鱼诅咒之中。这种事情根本无能为力。



我四足跪姿低著头,大地先生丢开的金属球棒碰到右手指尖。明明受到不规则的狂风乱吹,球棒却没有从塔顶掉入海中,而是滚到我身边。



──真的是这样吗?



我已经变得乌黑的右手紧紧握住球棒。



「大自然力量想要毁灭岛民。」



大地先生这样说,但我不这么想。



我因为台风没办法回东京。



在狂风骇浪中能够抵达御岳。



这一切肯定都是为了要让风乃活下去。



即使双亲的生命被夺走,风乃仍然深爱著志嘉良岛的自然。肯定不止风乃,所有岛民都是如此。



而这个大自然,正大喊著要我拯救风乃。



或许最终还是外人的自我满足,或许只是我对自己有利的想法。



但是,一旦开始这样思考就停不下来了。



就算这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搞错了,我也要拯救风乃。



这不是使命,无庸置疑是我的意志。



「风乃你再不快一点……」



大地先生的声音从我头顶上经过之后,我迅速起身朝风乃伸出左手。



我的指尖碰到她的手,她手上的小瓶子因此掉落。



「啊!」



小瓶子随风滚动,从塔顶往下掉。海蛇的毒,被崖下的惊滔骇浪吞噬。



「怎么这样。」



风乃双手撑在崖边,往下探看。



「这家伙竟然还能……」



我起身的同时双手握紧金属球棒,朝话说到一半的大地先生身上用力挥过去。



「呜喔喔喔!」



手臂举不高,腰也没力量。虽然是个难以入目的挥击,金属球棒还是直接打上大地先生右膝外侧。



「唔!」



「啊啊!」



我和大地先生同时痛呼,右手腕无法承受冲击,球棒从我手中掉落。另一边,大地先生脚步不稳地往后退,左膝跪在地上右脚撑在地面,他双手摀著右膝瞪著我。



「唔……你明明什么也做不到,别继续插手了!」



「我确实什么也做不到,但我什么也做不到,和风乃会死,这两件事毫无关系。」



我说完后,大地先生用力想站起身,但似乎使不上力气又再度跪地。



我气息紊乱地转过头,双手撑在崖边往下看的风乃,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视线仍望著崖下。



「风乃,已经没有毒药了,我们总之先下去吧,这边太危险了。」



我说完后风乃仍然没有抬起头,站得直挺挺地俯视大海。



「……风乃?」



风乃只有转过头看我。



明明承受强风吹拂,她的头发却如同平常受海风吹拂一般,只是轻柔飘逸。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感觉风乃的存在太不切实际。



彷佛落雷的瞬间时间脚步会变得迟钝,视野染上一片白,风乃以外的景色全都消失。



在无声的世界中,风乃朱红色的双唇动了。



「对不起喔。」



我没听见声音,但我觉得她这样说。



肯定不只对我说,也对大地先生说。她哀叹著因为自己还活著而让我们受伤,脱口而出这四个字。



风乃眉角下垂,有点伤脑筋地微笑后,



──往下一跳。



「风乃!」



我好几次感觉已经到极限的身体,使出人急跳梁的最后力量,千钧一发之际,右手抓住风乃的手腕。



「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右手的重量往下拖,我的右半身在岩石上摩擦,我大叫。



左手好不容易抓住岩石上的突起。



结果,我的右手抓著风乃,身体被拖出悬崖,靠一只左手抓著挂在御岳上。从受伤的右手腕上,听到好几次有什么重要东西被扯断的声音。我全身喷出大量汗水。



我们挂在悬崖边的身体被风吹动,剧烈摇晃。



下方有海浪打在岩塔的岩壁上,飞沫乘著从下往上吹的强阵风往上喷溅。



我没有力气把自己和风乃一起拉上去,不仅如此,我随时都可能放开风乃。



「海斗!你放手!连你也会一起掉下去!」



风乃扯破喉咙大叫。



我怎么可能放手。就这样直接掉下去就会掉进十公尺下方的大海,然后被冲到外海去。海流的方向绝对不会改变,所以不可能发生奇迹。



「不要!如果你死了,我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



「海斗要活著继续画画!那就是海斗的使命!你快放手!要不然,连你的右手……海斗,你会没有办法画画!」



宜野座老师手腕的伤闪过我的脑海,这样下去,我会一辈子没办法画画,但是,我就算变成那样也无所谓。



「不放,我的手是为了画你而存在。」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



「没有你我就画不出来!所以有没有右手都一样!」



对风乃见死不救后,我根本不可能还能继续画画。就算右手能动,没有风乃的风景不可能触动我的心。



「……不可以!海斗的使命就是画画啊……」



风乃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她似乎低著头,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表情,但我对她说:



「风乃,没有什么使命,自由去做想做的事。是你告诉我这样就可以了,对我来说,你比画画还要重要……我喜欢你。」



我喜欢风乃。



风乃拉著我的手,带我到自由且炫目的世界。



画出人鱼的画那时,我好开心。



我觉得我已经没有问题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来说是什么没问题,但总之我的视野变得开阔,发现世界是由许多明亮的颜色组成。



我抬头看著天空,扬声大喊:



「你要我在没有你的世界中画什么画才好啊!要涂上什么颜色才好啊!我已经无法回到昏暗的地方了,你要负责啊!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放弃!我会强硬带你走!」



这次轮到我了。



轮到我拉著风乃往光明处走。



不可以被束缚在这小小的岛上。还有好多更开心的事情,好多风乃还不知道的事情。



我看著左手中的突起,拇指以外的四只手指勉强抓住,但就在现在,食指松脱了。



再这样下去会撑不住,不只左手,指尖已经没有感觉的右手,也不知何时会背离我的意志松开。



「我……」



风乃低语。



与之同时,我发现晃动的身体摆动的幅度渐渐变小。



打在指尖上的雨珠也停止了。



如巨大小岛浮在空中的厚重雨云也裂开好几道缝隙,阳光从里头照射下来。



「海斗,我……」



风止雨停。



原本浮现好几道漩涡,如巨大水龙暴动的大海,平静得令人难以相信。



「我──」



风乃用力吸一口气,接著和声音一同吐出口。



「我,其实……想活下去……」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左手手指从岩石上滑脱。



但浮在空中也只一瞬,我的身体不是落下而是突然往上浮起。



我和风乃回到塔顶,在岩石上落地。



原本在远处跪地的大地先生就站在旁边,粗暴甩开我的左手。



我只有转动脖子看风乃。



风乃双膝内八跪著,全身无力地坐在地上。



盯著我看的双眼浮出泪水,反射阳光闪闪发亮。



阴天的天空,开始放晴。



几公里远处仍是阴天,远方也传来雷声。彷佛只有这一带处于不同世界般炫目,我们似乎进入台风眼中了。



「风乃,再说一次。」



大地先生说。我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刚才因为不良天候无法动弹的犹他们,在放晴后站起身,端正姿势瞪著我们。



「再说一次?」



风乃回问,我回答她的回问:



「只要有你一句话,我们就能和任何东西对战。」



风乃思考了一会儿。



彷佛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话语、想法到底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最后她睁大眼,眨了几次眼。



张开嘴,又咬下唇。



看了大地先生又看了我。



看了犹他们。



低下头。



接著用力抬起下颚,朝著晴朗的天空大喊:



「……对不起!我其实好想要活下去!」



风乃「啊哈哈」大笑,那是她平常张大嘴,天真烂漫的笑容。



唯一不同的是,积蓄在她眼中的透明水珠一滴一滴滑落。



「嗯,活下去吧。」



我站起身,站在大地先生身旁。







我们三人推开犹他和石阶梯下的两人,搭上渔船。



大地先生掌舵,打算要从御岳回志嘉良岛。会说「打算」是因为我在上了渔船后立刻失去意识,所以不太确定。



我恢复意识时已是隔天,人在石垣岛的综合医院里。母亲坐在病床边的折叠椅上,用手帕摀著嘴。发现我恢复意识后,冲上前来紧紧抱住我。在我睡著之时,我的右手肘到指尖被裹上石膏。



秋山老师也很快赶到,向我和母亲赔罪。用字遣词相当有礼,一脸惨白深深对我们行礼的秋山老师彷佛完全不同一个人。



这个行动和结果都是基于我的意志,如果可以拯救风乃,我也早已做好死的觉悟了,但秋山老师说「这全是我的责任」。



父亲也很快赶到,我彷佛被侦讯的犯人一般,接受父亲啰嗦地询问细节。好不容易中途逃脱借了医院的电话,联络上京花。



风乃平安无事,仪式总之先延后了。虽然想要决定新的日期,大地先生和京花彻底反对,更重要的是原本千依百顺的风乃态度一变转为反对。也因此,岛上分为年轻人与老年人两派,气氛相当险恶。



『海斗被处以无限期禁止入岛。』



京花对我如此宣告。听说如果我下次试图入岛,没有任何理由立刻会有生命危险。



这也是没有办法,我不只违法闯入民宅腹地内,还当著犹他的面闯进他们的圣地。



『风乃也被禁止出岛了。』



和其他离岛港口携手合作的那个小岛,明明是同一个国家,却活在完全不同的常识中。甚至可以实现「限制进出小岛的人」这种离谱的事情。



『已经没有海斗能做的事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



京花这样说完后,单方面挂断电话。



我想见风乃,但确实已经没有我能做的事了。现在只要风乃还活著就够了。



我拖著肌肉酸痛的身体回病房,立刻被叫到另一间房间去。



医生一脸严肃地在那里告诉我,我的右手腕现在有三大伤势,具体来说有「手腕韧带损伤、正中神经损伤、粉碎性骨折」,结论是我需要立刻动手术,且术后的后遗症,无法自由操控从拇指到无名指第二关节处的手指和掌心的神经。



「根本别想要画画了。」医师摇摇头如此说,我的双亲因此哭泣,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不,只是还没有真实感,或许将来有天会后悔。



即使如此,我在要选风乃还是要选画画的选项中选择了风乃,就算断送了自己的人生,和没有选择风乃的后悔相较根本微不足道。



晚秋的风吹散落叶,薄薄积雪在柏油路上融化,接著在绿色花苞逐渐染上樱粉时,我从高中毕业了。



人鱼的画,在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中获得次奖,这是史上第一次由高中生获奖,据宜野座老师表示,只差一点点就能拿到首奖。



我已经达到当初的目的了,但取消东京美术大学的推荐入学申请,因为我的右手已经完全丧失曾拥有的技巧。



靠著秋山老师和宜野座老师的人脉,替我介绍了全国各地的名医。但到目前为止,完全不见复原徵兆。



结束复健疗程后,别说作画,我连长时间握笔也办不到。



虽然试著用左手画,但和从懂事起便开始握画笔的右手相比,顶多只有稍微帮一下的左手的手感完全不同。简直像操控陌生人身体的感觉,想找回画出人鱼的画的实力,大概一、两年也不够用。无法办到原本稀松平常之事的压力非常大。



积蓄在指间的技术与经验全部消散,我无法具体呈现心中的想像。



耗费数倍时间才画好的风景画,和我想像的差距甚大让我放下画笔。



台面上是当重考生,但我在那之后几乎没有练习作画。



空下来的时间,我请秋山老师让我帮忙他画商的工作。



我从作画者变成卖画者。



这是很新鲜的经验。



绘画的价值会因为时代流行与客群而改变,价值不是因为作品本身的完成度,而是因为观赏者的感受而变动。即使是我无法理解的艺术作品,只要买家有所感触,价格也会翻倍。



更进一步说,也会碰到「高价」本身就有意义的状况。在有钱人的世界中,确实有只为了炫耀「我花几百万、几千万买的」而买画的特殊兴趣者。



感觉像随意泼洒颜料的涂鸦,在秋山老师的销售话术下以一千万日圆卖出。



当我揶揄他「真是个奸商耶」时,秋山老师抬头挺胸说:



「付出的代价与得到的成果是否相符,判断其中价值的人是自己。如果你自己满足了,那就是买了好东西。」



我觉得这超级诡辩,但同时也发现,这是秋山老师在安慰失去右手的我。



因为这并非引用画家的名言,而是秋山老师自己的话。



在我帮秋山老师工作到关西去时,见到了大地先生。



似乎是秋山老师雇用他当运送艺术作品的工作人员。他仍是眉角往上吊的恐怖脸孔。



「大地先生人在这里,那风乃没事吗?」



志嘉良岛现在的状况如何呢?我已经一段时间没和京花联络了。年轻派领导人大地先生,有没有压制住重传统的犹他和老年人们呢?这些应该都和风乃会不会变成人柱有直接关系。



大地先生瞥了我的右手一眼。



「右手,已经能画画了?」



他知道我在画画,大概从秋山老师口中得知的吧。



「啊,那个,复健疗程已经结束了……」



在我含糊其辞时,大地先生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小声说:



「对不起。岛民已经有所觉悟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



说完后便离去。



我不需要他的道歉。大地先生是为了风乃行动,我也拿金属球棒打他的膝盖,所以两不相欠。



借用秋山老师的话来说,在我心中,成果比付出的代价更高价。所以我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但是「交给我们」是指什么呢?大地先生彷佛恢复理智的表情,让我感到有点不安。大地先生已经没有留在岛上的理由了,这也表示没必要保护风乃了。



该不会是仪式早已办完了吧?



我立刻打电话给京花。



『喂。』



我听见京花那头传来喧嚣声。



「你现在在哪?」



『我正好刚抵达羽田机场。』



「你在东京?」



『我下午有甄选会。欸,东京人会不会太多啊?我待会要去新宿车站,听说新宿车站一天就有三百五十万使用者,志嘉良岛的人口三百五十人左右,是一万倍耶。单一天而已耶。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是喔,那不重要啦,风乃现在怎样了?」



『风乃没事,你不必担心。』



「你们说服犹他了吗?」



『算是啦,看到那个也只能接受了啊。我虽然看过照片了,但看到实品完全不同。老实说,我好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



『算了,我会赚得比你还多钱,因为我会成为世界第一的歌手。』



京花说完抱负后挂断电话。



虽然搞不懂状况,但从京花口中听到风乃没事,总之先松了一口气。



阴郁细雨持续一段时间后,也终于随著梅雨锋面北上而烟消雾散。夏天终于来临了。



我来到秋山绘画教室。



到去年夏天前,因为我让画作无限增加,还一度害怕会没有地方可以摆。但在即将经过一年的现在,只增加了一幅糟糕的风景画。



为了替因湿气染上霉味的房间通风,我打开窗户。带著车子废气臭味的热风,穿过窗户往玄关方向而去。



在位于东京都内正中央的大楼中听不见蝉声,采光也不好,顶多只有对面大楼反射的太阳光勉强射入屋内。



在石垣岛上动完手术回到东京以来,我还没有付秋山老师一次学费过。我们现在并非绘画教室的师生关系,而是画商与其助手的关系。我既没有接受他绘画指导,在那之后也不曾在这个房间与他见面。



但他没有要我归还备份钥匙,也没听他说要退租这个房间。我开始帮忙他工作之后才知道,秋山老师其实很赚钱。他的收入远远超过四十岁族群的平均收入。



所以我也决定不主动开口问:「这间房间要怎么处理?」



以前每天放学后都会来这里,一直画画到天黑。我国中、高中的行动范围就是家里、学校以及这间绘画教室。现在一个月可能不会来一次,即使如此,这边消失了也让我感到不舍。很多事情都不同了,但我希望只有这个空间可以别改变。



我清掉画架上方的灰尘,把夹上画纸的画板架上去,在板凳椅上坐下。



左手把自己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勉强折弯,把素描用的铅笔摆上去。虽然几乎使不上力,但这一年已经恢复到可以保持手部形状了。



接著伸长右手。



由左至右画出线条,铅墨出现在沙沙的画纸上。



画上一条扭曲不像样,轻轻用手一擦就会消失的淡淡线条。



不停发抖的右手,感觉随时都会放掉铅笔。



脑海中有好多东西想画出来,但我连输出也办不到。



和过去空有技术却没有想描绘之物时完全相反。



以前对我来说,作画几乎可说是生理现象也不为过,是个近在身边且理所当然的行为。没想到这竟会变得如此困难。



额头开始冒汗。



忠实按照我的意志,具体呈现出线条的右手已经不在了。



不管亲眼所见这个事实几次我都无法习惯,不自觉想逃避。



如果是平常,我应该会厌烦地撒手不管吧。



但是,今天不同。



我再次将铅笔尖端碰触画纸,又画了一条线。从上而下。又诞生了一条歪曲的线条。



接著重复几次相同动作,但完全没办法画好。连画也称不上,彷佛小孩涂鸦的线条排列。



但我没有停止。



理由只有一个。



──因为夏天到了。



感觉很愚蠢,但真的只因为如此。



我大概再也无法完美取回指尖的感触了吧。



再也不可能画出人鱼的画了。



比较手能随心所欲行动的过去与现状,好几次感到厌烦,或许将来有天我会后悔在那个小岛上发生的事情。也或许会放弃作画。



但是,即使我放弃,即使对毫无成长的自己绝望。



我想每当夏季来临,我会不停地挑战,让自己更贴近过去的感觉。



东京的风、阳光、气味和声音都和志嘉良岛的那个夏天完全不同,但只要夏季来临,我就能鲜明地回想起所有五感。想起风乃的笑容、她流过的眼泪与手心的温度。



只要有两人共度的记忆,我就随时都能乐观向前。



把铅笔抵在画纸上,我的右手不停颤抖。最后终于失去力气,差点放掉铅笔。



但颤抖愕然停止。



一只小手像要支撑我的右手,轻轻覆盖上来。



原本带有霉臭味的画室,充满柑橘香气。



「我第一次看见海斗画画的样子。」



是风乃。在我右肩后方的琥珀色双眼,弯出和缓的曲线。



我的手和风乃的手,一起画出线条。



那是曾经在晚上学校里画出的,很有风乃风格的强力线条。



怀念情绪充斥心胸,我发不出声来。



一种黏附在身体表面的负面情绪,被爽朗清风完全吹散的感觉。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已经得到可以离开小岛的许可了吗?



风乃彷佛读穿我的心思,她点点头,轻轻放开右手。



「在大家努力下,仪式取消了。」



「怎么一回事?」



「因为无法阻止水位上升,所以决定筑防潮堤应对。多亏这样,台风来也不会淹水了。」



原来如此,仪式的目的是为了拯救小岛,如果可以做到这点,那风乃也没当人柱的必要。



「这么简单就解决真的可以吗?」



太惊讶了,原本还那样拚上性命耶。



但风乃摇摇头,挤进我和画布之间,双膝跪地,从正面抬头看我。



「一点也不简单,离岛的建设费用高昂,听说需要几十亿日圆。秋山先生和宜野作先生说他们要出,但岛上的大家也决定要出钱。」



京花讲电话时,她干劲十足说要当世界第一的歌手的理由就在此啊。大地先生说交给他,秋山老师不顾一切拚命赚钱的理由也相同。



「去年送灵日那天,原本预定宜野座先生要到现场去阻止仪式举行,秋山先生要趁这段时间去找业者和自治体交涉。但海斗先失控了。」



听她这样说,我感觉脸颊热了起来。



「什么啊,那我做了多余的事啊。」



风乃立刻摇摇头说:



「才没有,就算解决了水位上升的问题,可能立刻会有其他天灾来临。这样一来可能又会开始说要人柱献祭,所以,你的行动很有意义。因为你那么努力,才让我们惊觉不可以继续这样下去。」



风乃抬头看我,温柔握住我的右手,彷佛在慰劳我的右手。因为麻痹没什么知觉,但我感到淡淡的温度。



「而且啊,岛上的爷爷、奶奶最后愿意接受,是受到海斗挂在港边那幅画很大的影响。因为里头画的是我,让我有点害臊就是了。」



「咦?人鱼的画?」



「对,那幅画表达出很多事情,海斗的,那个……很多情绪。」



风乃的脸颊稍微染红,她低下头清清喉咙,又抬头看我。我的心彷佛被她的双眼吸过去,被拉回一年前的夏天。



「海斗,你可以听我说吗?」



「当然。」



我回答后,她认真地眨眼好几次后,深深吸一口气后吐出话语:



「谢谢你救我。谢谢你告诉我,我也有未来。谢谢你画我。谢谢你愿意听我的真心话。谢谢,你喜欢我。」



就像是照顺序说出她早已想好该说的话。



那个夏天,我们说过好多话,也牵过好几次手。



但毫不保留坦露面对的现在,更加倍感到彼此真心。透过她的手流入我的心中。



「多亏有大家,我现在才能离开小岛。我给许多人添了很多麻烦,特别是你。自从你来到志嘉良岛那天起,我的命运有了巨大改变。谢谢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夏天。」



接受她十分足够的道谢后,我害羞地别开眼。大概有一根头发粗的后悔,也随著风乃活著出现在我面前灰飞烟灭。



「这全部都只是因为我想做才去做。」



我回答后,风乃连我的左手一起握住。



「你为了这样的我如此努力,我却没办法回报你,回报大家。虽然和登美奶奶学做菜,但我还在学习中,还没办法拿这个来赚钱。但是……」



风乃好耀眼。只要有她在,连这个昏暗的房间就能变成一片人鱼蓝的景色。



「但是,即使如此我也想要和你在一起。这就是我现在想做的事。」



她不需要回报我。



人没有什么早已决定的使命,只要活著就好了。对我来说,风乃只是在这里就让我如此开心。前一刻还感受到的窒息感,现在消失得一乾二净。



风乃的手加重力道,频繁眨眼。



我也回应相同强劲的力道,回握她的手要让她安心。



风乃稍微笑开嘴角。



接著有点害臊地眯起眼睛,咧嘴露出她洁白的牙齿一笑。



接下来,风乃肯定也会拚命去寻找她能做的事情吧。因为她很温柔,或许比起想做的事情,她会以自己能做的事情为优先。



风乃去做她想做的事情。而这会成为我的养分。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明白这件事呢?



我稍微思考后,立刻找到答案。



我抬起还留有风乃体温的右手,面对画布。原本那般沉重的右手,现在轻盈得令人讶异。



──我只要画出有风乃的风景就好了。



把两人一起才能画出的景色,不管几张,全部都反映在画布上就好了。



为了让你别忘了和我共度的那个夏天。



为了让我们可以无数次回想起我们的第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