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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朱红色之唇(1 / 2)



抵达志嘉良岛后下船。



乘船处、候船室全都空无一人,这里原本就是人少且没有活力的宁静岛屿,但这也太异常了。台风接近,港边人比较少或许也是理所当然,但还是有种很诡谲的气氛。



「咚咚」打在屋顶上的雨声,以及强风震响窗户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响亮。



我停下脚步,宜野座老师轻轻推我的背,催促我朝候船室的出口前进。



「海斗,走啰。」



「啊,好,嗯。」



我这才发现船员们从船上看著我们,我们快步走出港口。



接著看见人鱼铜像前站著四位男性。



大约二十五岁上下,四个人都染了金发或褐发,感觉都很没耐性。有人用小混混的姿势蹲著,还有人拿著金属球棒,没有人撑伞。暴露风雨中淋湿了头发和肩膀。



其中一人是大地先生。四个人都瞪著我和宜野座老师。特别是大地先生眉毛上吊,表情宛若恶鬼。我反射性想到之前被他扁的事情,胃一阵紧缩。



他们用讶异的表情看著我们窃窃私语。



「喂,那不是前阵子都跟风乃在一起的家伙吗?」



「就说了啊,说是登美奶奶的孙子啦。」



「所以才会住在南风庄吗?」



「但是那时候登美奶奶没说那是她孙子啊。」



「刚刚不是在电话里说了是父子了吗?」



在石垣港说的事情似乎已经传开了。大地先生没有参与对话,只是沉默抱胸,视线没有从我身上移开。



和畏畏缩缩的我完全不同,宜野座老师举起右手,语调轻松地说:



「嗨赛!天气不好真遗憾,好久没回志嘉良岛了,空气真棒咧。」



多亏他的声音和表情,大地先生以外的三人放松警戒。



「这确实是志嘉良岛的口音咧。」



小混混蹲姿的其中一人如此说,宜野座老师继续说:



「我在这里长到十八岁嘛,真想快点见到大家。卖肉的金城好吗?也得去跟牧场的仲宗根打个招呼才行咧。」



「仲宗根就是我老爸。」



拿金属球棒的男性如此说,宜野座老师笑著走近他:



「喔呀!我和那家伙同年,以前常常一起划龙船呢!我明天去找他喝一杯!哎呀,你是儿子啊,叫啥名啊?」



「……你好,我孝太郎。」



「孝太郎,你也来一起喝啊!」



给人沉稳又有魅力的中年男性印象的宜野座老师变成有活力的岛上大叔,转眼间就收服了孝太郎,笑著拍拍他的肩膀。



「咦,岛上的大家呢?」



「已经去御岳了,送灵预计从正午开始。」



我一看手表,现在刚过十一点,还来得及。



「这样啊,海斗,我们走吧!」



在宜野座老师催促下,我跟在他后面走,虽然想要尽早离开这些人,但我无法如愿,粗壮的手臂从旁伸出来挡住我。



是大地先生。



「等等。」



他抓住我的领口,把我拉近。



我只能用脚尖站立,和之前被他揍时相同姿势。



「你真的是那家伙的儿子吗?」



压迫感十足的低声,雨湿的头发贴在他的额上,眉间刻出深深纹路。



「……我、我……」



好痛苦,不能说话。



眼角看见宜野座老师想要阻止。



「他是我儿子!已经确认……」



「别吵!」



大地先生右手把我举高,左手把宜野座老师推开。



「唔!」



宜野座老师脚步不稳地离开我的视线。我听到「沙沙」的声音,大概跌坐在地了吧。大地先生朝著他粗声大骂:



「拋弃志嘉良岛几十年的家伙,别现在才装出岛上人的样子!」



我勉强转动眼珠,其他三人没有阻止。仔细一看,他们一脸害怕,大地先生又再度低头看著我。



「而且你这夏天第一次来岛上对吧,就算你真的是登美奶奶的孙子,和岛民有血缘关系,我也不会让你参加送灵仪式。那早决定只有岛民参加。你不是岛民。」



「决……定……?」



「没错!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平息人鱼的怒气。」



听到这句话,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呼吸困难中,我肚子用力,紧咬牙根,努力挤出沙哑声音。



「人鱼什么的,怎么可能存在……」



接著,连我距离这个近都很勉强才能听到的微小音量从大地先生的口中冒出来:



「……什么?」



原本上吊的眉角回到原本位置,愤怒的表情也转为认真表情。



我心想「要来了」。



下一个瞬间,右耳出现了爆炸般的巨大破裂声。



我的眼前一片黑。



我的身体重重撞上地面。



右脸颊好烫。



「海斗!」



我听见宜野座老师的声音。



我想要坐起身体,但动弹不得。视线摇摇晃晃,搞不清楚是上是下。



嘴巴里溢满了什么东西。



唾液?不对,有铁锈的味道,是血。



「咳。」



我往地面一吐,一颗牙齿和鲜血一起滚落地面。



不仅嘴巴里裂开,连牙齿都断了,右耳深处好痛。



骗人的吧,我只被打了一拳耶。感到惊讶的同时,我的脑袋某处也想著:



──比我想像得还要不痛。



「呜哇啊啊啊啊!」



我对著朝倒下的我慢慢接近的大地先生大喊,用可说是自己人生中最敏捷的动作撞上去。



「啊啊!你这家伙!」



彷佛遭趁其不备的攻击,大地先生失去平衡往后倒。



我趁隙转换方向,在通往聚落的泥土道路上奔跑。



「什……站住!」



背后传来声音。



我当作没有听见,只是不顾一切,聚精会神地全力奔跑。



我是只在体育课才运动的文艺类学生,但不管怎么说,受到的伤害也影响到我的脚,我现在的跑步姿势看在他人眼中应该不忍目视吧。但这种事情无所谓。



我没有感觉太痛,连在榕树森林前被揍那时的十分之一也不到,大概是当时我没有对抗之意吧。



我现在有所觉悟。



大地先生说出「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平息人鱼的怒气。」时,我心想「啊,这人是认真的。」再这样下去,风乃真的会被他们杀了。



我痛切感觉自己太没想像力了。



即使听到宜野座老师说的话,看见石垣岛港口的应对,我脑袋还是有哪处无法相信。



无法相信这是无庸置疑的现实。



这些人打算杀了风乃。



我不管怎样被痛扁都无所谓,濒临死亡也没关系。



──我想要救风乃。



在石墙之间的狭窄道路上奔跑,正面承受雨珠拍打。风声好吵,每户民家都为了防台关上防雨门。没有人的气息,阿檀树遭受强风吹动,树叶几乎要被扯下树干了。



我边跑边用手腕擦拭从嘴巴流出的液体,是血,似乎还没有止血。



怒声从我后面接近。



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总之凶狠得像是被他逮到我一定会被杀。



我的肺脏快塌了,如果是体育课跑长跑,我早就停下来用走了。但我没停下脚步,继续跑下去。



我想见风乃。



风乃现在快要被杀了,就为了「要平息人鱼愤怒」这种乱七八糟的理由。



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的死期早已决定,这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啊?



她是想著什么在笑的呢?



看起来比任何人都我行我素,其实是被束缚最深的人。



好生气。



对没有看穿这点的自己愤怒。



「站住!」



从港边跑到小岛中央附近时,大地先生从前方转角处现身,挡住我的去路。我立刻转换方向,跑进民宅腹地内。



越过摆设冲绳石狮子的矮墙后前进,毫无对「非法入侵民宅」这类的事情感到罪恶,反正所有岛民都到御岳去了,没有人在。



「你这……别开玩笑了!」



大地先生发出野兽咆啸般的大声怒吼朝我逼近。



我要去榕树森林,从海上路线前往御岳,风乃就在那里。



但我的脚程无法逃离大地先生,不管身体素质还是对这块土地的熟悉度都是对方更上乘。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追上。



「这边!」



在我跑出田间小路时听到声音,那是在强风吹响草木的吵闹声中也相当响亮的声音。



「京花!」



一看声音方向,京花对我招手。



她从与她身高差不多的岩石后面探出上半身,三角锥状的岩石表面刻有「石敢当」的字样。



京花食指立在唇前,这是「安静点」的暗号。



我急忙绕到岩石后面隐身,大地先生立刻追上来了。



大地先生四处张望环伺四周,确认没看见我之后,用力踹地大叫「真是的!气死人!」立刻从口袋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我坐下来抬头看京花,她呼吸紊乱地仔细观察大地先生的动向,大概因为紧张,双手在胸前紧紧交握。



此时我才发现她双手手腕有被布条或什么绑过的红色瘀伤。



「那个……」



我的脑海浮现了一个令人愤怒的景象。



之所以无法联络上京花,或许是因为被大地先生发现她打电话给我而被拿走手机。被认定为不定时炸弹的她,被关在哪里限制她的自由。但她想尽办法逃了出来,现在来帮我。



他们不仅打算杀了风乃,甚至还对京花下手,到底可以疯到什么地步啊。



「别那种恐怖表情。」



大地先生不知在何时离开了,京花低头看我。我似乎完全显露愤怒,她安抚著我。



「我无法原谅那个人。」



听见我充满唾弃的这句话,京花摇摇头。



「大地哥哥是很温柔的人。」



温柔的人?



怎么可能,我可是被他揍了两次耶。



但这么说来,风乃也曾经说过:「大地哥哥是很温柔的人。」登美奶奶也说:「大地很认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不会动手。」



京花边吐气边靠在岩石上,雨势稍微趋缓,雨珠一滴一滴落在她的黑发上。



「你已经听说送灵日的事了吗?」



「嗯,也听说人鱼传说和风乃的使命了。」



「……这样啊,大地哥哥啊,一开始是为了阻止让风乃当人柱的仪式才加入青年会的。」



我不太懂她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才重新确认:



「为了阻止?」



「对。」



「但我看起来反倒觉得他很积极耶,青年会是执行仪式的人对吧?」



「这其中有点原因……风乃和大地哥哥,从小感情就很好,虽然年龄差很多,但就像真正的兄妹一样。」



在体育馆玩的孩子们也说他们两个人常常在一起。



「风乃从她祖母口中听到自己的任务时,大地哥哥同一时间也知道了。他当然反对,但他没办法反抗权力强大的犹他等圣职者,以及所有岛民的意思。小岛的传统绝对不能违抗,中断了延续至今的仪式,也就等于过去在仪式中丧命的人们所做的事情完全没意义。冲绳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是盂兰盆节,也就是说,冲绳人比什么都还要重视祖先。」



「所以他只好妥协,不在乎风乃的意见站到岛民那方去了吗?」



「不是。」



京花又摇摇头,当场坐下来。



遥远上空,雷雨云低吼似地发出声音。现在雨势趋缓,但感觉马上又会转大。



「大地哥哥还是没有放弃,就跑去当青年会的团长。这是为了提升他自己的发言权,为了成为小岛不可或缺的存在。他也锻炼身体,老是摆一张恐怖的脸装模作样。但是,一个月前出事了,你知道岛民因为风暴潮过世的意外吗?」



「举办仪式的原因?」



「嗯,当时过世的,是风乃的双亲。」



「什么!」



「被打上陆地的海浪卷走,包含他们两人在内,总共七个人丧生。」



我几乎要窒息。



那也就是说,风乃的双亲明明才刚过世,她就那样笑著了?



温热的风吹在被雨打湿的身体上,我身体深处而非表面感受到一股寒意。



「水位上升而带来的灾害年年增多,这个小岛的民家和海岸几乎没有距离,水位因为台风或暴风雨稍微上升马上就会淹水。之前已经很多人在说快点举办仪式,强烈反对的就是风乃的双亲和大地哥哥。」



「因为她父母过世了,所以没人可以阻止了?风乃也是被害者吧……」



风乃完全没有表现出悲伤的样子,她在御岳也笑著说「时到时担当啦」。



「就是如此,她是受害者。但守夜和丧礼时,风乃都没有哭。不仅如此,还到处向大家道歉,说『都是我一直活著,对不起』。」



「什……什么,那也太蠢了吧。」



我的声音不禁发颤。



这根本不是风乃的错。



我的心脏被紧紧握住般令我呼吸困难,不知名的各种情绪在我胸中转个不停。



「风乃在哭泣的遗属面前宣言,她要在今年的送灵日举办仪式。大地哥哥到最后一刻都反对,是风乃亲自说服他的。她说『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反正都要死,想要帮上别人之后再死。』因为这样,大地哥哥才会决定以青年会团长的身分协助犹他举办仪式。」



大地先生是为了风乃才举办仪式,因为这是风乃的愿望。



我一直以为大地先生只是个恐怖、脑袋有问题的人,感觉终于看见这个人的人物形象,也知道风乃和登美奶奶说他温柔的意思了。



我忍不住蹲下身。



没有办法阻止大地先生。他也是为了风乃行动的人,动机和我相同。



不利于人类的负面自然现象,拿一条人命交换就能好转,理论上根本是无稽之谈,明显是个错误。但这个小岛就是这样,而风乃也希望能成为人柱。



拚了命跑去见她,想要救她,如果在那里被她拒绝了,那该怎么办才好?



风乃已经对我说过「差劲」,拒绝过我了。



我生平第一次出现迷惘。



那个瞬间,有个黑影覆盖地面。



「京花,你跟这个外人还真要好啊。」



转过头一看,是大地先生。



他一手紧握著金属球棒,正好低头俯视我且用力举起球棒。



「不可以──」



京花的声音被打断。



空中闪过光线,闪电造成的逆光让我什么也看不见。轰声响遍周遭,在全白无声的世界中,我反射性举起右手摆在额头。



在那之后,右手腕一阵剧烈疼痛。



脑中响起大树枝折断的声音。



「呜……呜啊啊。」



我当场跪倒在地。



右手腕外侧以眼睛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成紫色。



好痛好痛好痛。



好痛。



──好痛!



大地先生俯视缩成一团的我,手无力垂放傻住了,脸色青白。



「你做了什么好事啦!」



但京花站起身抓住大地先生手握的金属棒握把,让他回过神来。



「……放手!你这个背叛者!」



「呀!」



大地先生甩开京花,京花跌坐在地。



「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挠。」



大地先生被汗水与雨水染湿的双眼充斥著血红色。



或许大地先生一开始只是想威胁我,不是认真想用金属球棒打我。因为那和落雷的巨响同时,他的手可能不小心乱了动作。



但我手腕的疼痛是事实,他无论如何都不让我去御岳的强烈意志,转变成疼痛传达出来。我的指尖勉强能动,但或许已经断了。



迷惘与痛楚,逐渐消磨我的斗志。



不管多努力呼吸,肺脏都吸不到氧气。



──可能已经站不起来了。



就在我快要挫折时,京花扑到大地先生身上。



「海斗,你快一点去找风乃!」



京花的马尾散开,湿发随意散乱。



「让开!我不会让你们继续乱来!」



压倒性的体格差距让京花被他推倒在地,但京花立刻站起来,再次紧抓住大地先生。



浑身泥土,拚尽全力,双眼蓄满泪水。



那样彻底防晒,相当重视外表的京花,现在根本不顾一切。



「打电话和直接见到时!不管我说什么风乃都没有哭!但是,如果她在你面前哭了……」



我听到心脏猛烈一震的声音。



风乃真的自己期望死亡?



那怎么可能。那样充满生命能量,深爱世界万物,深受大家喜爱的风乃。



我站起身开始奔跑,用力摆动双臂。



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几百年来许多人思考的,以最佳答案为目标的结果,或许就是现在。



我的行动或许是外行人在已经完成的画作上,加上突兀的颜色让画作功亏一篑的行为。



右手腕每分每秒都窜过持续遭重物重击的剧痛,这是不能再勉强下去的疼痛,需要立刻静养。



但这与风乃死亡相比。



想到她在双亲过世时,也没有哭泣且向所有人道歉的心情。



让我想著,我还能再多跑几步。



抵达榕树森林。我看手表,距离送灵仪式开始的正午只剩不到二十分钟了。



我冲进森林。大概是茂密的树叶形成天然屋顶,及腰的杂草几乎没被雨淋湿。在这之中感觉不到台风的影响,真的是相当神秘的森林。



没过一会儿,我听到大地先生他们的声音。他们在森林前稍微烦恼要不要继续追,在我前进很长距离之后才听到后方远远传来叫声。



「喂,别再前进了!」



声音在森林中回响,音色中甚至感受到焦急。



我充耳不闻,分开草木快步在昏暗的森林中前进。



偶尔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沙沙……沙沙……



和风乃一起来时完全听不见的浪涛声从正面传来,我的五感变得相当敏锐。



我确认方向没错后再次摆动双脚。



接著,背后除了杂草摩擦声之外,也开始听见粗乱的鼻息。



「喂!站住!」



追兵靠近了。



与不习惯在大自然中行走的我相比,他们的速度理所当然更快。



为什么我活到现在光只是画画啊。



就算画得再好,没办法保护风乃就没任何价值。



我和大地先生之间的距离只剩不到十公尺。



只要绊倒一次就完了。



在此走出森林尽头,视野出现辽阔的天空,地面也变成凹凸的岩石。



但我在悬崖边,不自觉停下脚步。



和宁静安稳的森林中完全不同,如果不在崖上紧紧踩住地面,身体就会被强风往上吹卷。



往下一看,无数雨珠打在海面上,白色飞沫彷佛小动物群聚般跃动,猛烈的海浪发出低鸣。



我现在就要跳进这种地方吗?



在我踌躇之时,大地先生等人也冲出森林。



衣服和头发上沾满树叶,呼吸急促。



「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愤怒表情中带有些许安心,他以为已经把我逼入绝境。



但是,时至此时我也不怕死。牙齿断裂,手腕或许也骨折了。剧痛到了极限甚至已经感到不痛。



我再次转身面向大海。



过去光靠近悬崖已经发抖的双脚,毫不踌躇地朝岩石用力一蹬。



「……怎么可能……」



大地先生一脸呆滞对朝空中拋出身体的我说。



我全身被强风包裹,不是顺著引力往正下方落下,而是承受不规则的风吹动,边旋转边落下。



彷佛在空中飞翔。



在这种状况中跳进海里根本疯了。



但我感觉我无所不能。



毕卡索也曾说过啊。



「认为自己能做到的人就一定能做到,认为自己做不到的人就一定做不到,这是一个不容质疑的法则。」



我要救风乃,我能做到。



下一个瞬间,我的身体用力打在海面上。边旋转边往深处沉去。承受海浪用力揉搓,视野一片黑暗,但我没有恐惧。心想,在洗衣机中的衣服大概是这种心情吧。



之所以如此冷静,是因为风乃对我说过。



这附近的海流,是朝离岛方向流动。



我自己实际的经验与风乃的话,世上没比这两件事更值得信赖。



再一会儿。



只要再一会儿就能见到,我绝对不会让风乃死去。



我挤出最后的力量,专注别让自己撞上岩礁,顺著海流引导在海中前进。



漂抵离岛,我好不容易在浊流中攀住岩石,身体四处边承受撞击,爬上岩石海岸。



趴在宽幅只有一公尺左右的平坦岩石上,我不停吐水。这段时间,因大雨水位上升的海浪好几次扑上陆地,想要把我的身体扯回海中。



这一带的海流,从志嘉良岛流往离岛,接著朝西南边的大海洋流去。如果我又掉回海里,再来就会被冲到外海去。



我没办法反抗这个浊流朝陆地游回来,所以这就意味著死亡。



我拚命稳住身体,因为承受海浪剧烈冲打,明明人在平稳的陆地上,却感觉彷佛在船上的晃动感。



右手腕大为肿胀,肌肤已经从紫色变成恐怖的黑色,但很惊讶完全没有痛楚。



等到激动的情绪回复平静时,到底会变成怎样呢?



而且还是右手腕。我想起宜野座老师在船上给我看的旧伤。动了好几次手术也无法复原,让他放弃作画的伤痕。



或许我也会与他相同,一辈子再也无法握起画笔了。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立刻又消失,全部等救起风乃后再思考。



许多漂流木和海藻被打上岩岸,加上有两艘渔船用绳子系在这边,海浪激烈拍打上岩石,比我身高还高的飞沫飞舞著。



雨势更强,落下滴滴硕大雨珠。打在身上有点痛。



石阶梯就在眼前,前方,从耸立的圆柱型岩石塔顶端,有淡淡的光线洒落。



石阶梯底下有两个身穿雨衣,年龄五十多到六十多岁的男性。他们俩傻眼地看著我从海上攀著岩石爬上来。



「你从大海那边来的吗?太不可思议了。」



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问我,另一个人回答这个问题:



「骗人的吧,人类掉进这片海里不可能还活著。犹他以外的爷奶也都因为危险没过来这边,都待在志嘉良岛的海岸祈祷啊。」



我不理他们,捡起身旁一公尺左右的漂流木对著两人。



「风乃还活著吗?」



靠前方的男性交互看了我的脸和漂流木,最后才「咿」的尖叫一声打直腰杆。他似乎理解状况了,另一个人不停往后退。



「……够了,我自己确认。」



大概是我的表情相当恐怖,加上我从波涛汹涌的大海爬上来带给他们的冲击,恐吓效果十足。我瞥了哑口无言只能张阖嘴巴的两人后,一阶一阶爬上石阶梯。



石阶梯没有扶手也没有栅栏,越往上走风也越强,难以保持身体平衡,而且天雨路滑,要是滑倒跌下去可不是受重伤就能了事。



我一心只想见到风乃,脚趾尖用力抓地,手表上的时间早已过正午。



我边祈祷风乃平安,爬上高达十公尺的石阶梯,抵达岩石塔顶端。



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靠我最近,身穿白色服装,背对著我坐在地上念诵咒语的四位犹他老婆婆。



也不是另一头承受强烈风雨而乱成一团的花和各式菜肴,以及插在石器上的好几束线香,几叠烧过的黄纸及织品等供品。



而是在最远处,跪坐在崖边,只要往前两步就会掉下去的风乃。



雷雨云在上空愤怒疯狂地大声吼叫。剧烈暴风在塔上四处流窜,炮弹般的豪大雨不停洒落。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色。



在御岳塔顶,老婆婆们没穿雨衣,浑身湿透卷曲后背,感觉随时都要被吹跑。双手不停摩擦佛珠,拚命地缩起身体留在此处。



与她们相对照,身穿橘色昂贵和服的风乃,打直腰杆若无其事地跪坐著。彷佛水平线那头有著什么,她直直注视著某一点。



风乃彷佛丝毫不受极恶劣天气的影响。



明明如此昏暗,甚至让人感觉阳光只照在风乃身边。



超现实的光景,让我揉揉眼。



不禁怀疑起,或许因为我太想要见她而看见这如梦似幻的妄想了吧。



但别管这种细节了,总之风乃还活著的事实,让我差点流下安心的泪水。



「是谁!」



其中一个老婆婆发现我,听到她的声音,所有人停止念经转过来看我。



为什么有外人在这。人鱼会愤怒。青年会在干什么。老婆婆们边说著这些,打算一起站起身,但强风让她们无法移动只能站在原地。



我也想要马上蹲下来,脚不停发抖。只要稍微失去平衡,可能无法重新站起身直接从塔顶掉下去。



但风乃就在我面前,我不可能就此止步。



我保持弯低身体的矬样,滑动脚步前进。中途拿在手上的漂流木掉了,漂流木朝旁边飞出去,两度打在岩石地面后,立刻消失在视线中。



「风乃。」



我穿过犹他之间,走到她身边喊她。



但风乃没发现我。身体明明近在眼前,她的意识却像在遥远世界。



「风乃!」



我扬起声音。



「咦、海斗?」



风乃终于转过头了。



她睁圆琥珀色眼睛,鲜艳的朱红色双唇,瓷器般白皙的肌肤。上了妆的她,美丽充满神圣感,彷佛非尘世凡人。



「吓我一跳,你为什么在这里?」



都这种状况了,她的态度却一如往常得几乎叫人无力。



我整个人扑到风乃身边坐下来,跪坐著的风乃,双手在腿上紧紧握著筒状的小玻璃瓶。那个瓶子形状和实验课中常用的试管很相似,里面装有透明液体。



在抵达这里之前不停在脑袋中妄想的风乃就在面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所以,总之紧紧抱住她。



「哇!」



风乃惊呼。



和我冷透的身体不同,她好温暖。



「……会冷吗?还好吗?」



风乃双手环抱一句话也不说的我,摩擦我的背。



就和我坦白自己心理创伤时相同,彷佛母亲安抚孩子的手劲。



风乃好坚强。



狭窄的肩宽。



单薄的身体。



风乃用她感觉随时都会断成两半的纤细身体,为了守护岛民的未来而接受自己的命运活到今天。顾虑著周遭心情,一个人奋战到今天。



她眼睛周遭甚至没有泪痕。



「她在守夜时和丧礼上都没有哭。」



脑中响起京花这句话。



她为什么如此坚强?为什么可以为他人著想到这种程度?



「海斗,很痛。」



风乃这样说,所以我放开她的身体。



「你怎么来的?」



「当然是从崖上跳进海里过来的,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其他方法。」



「你自己一个人跳下去吗?你长大了耶。」



「对啊,我长大了。」



多亏有风乃。



风乃微笑,我也跟著她一起微笑。但我的表情和情绪无法统一,视线逐渐模糊。



明明风乃看不出想哭的迹象,我却比她先哭出来了。



「风乃,逃跑吧,我是来救你的。」



我说完后,风乃有点困扰地稍微皱起眉头。



「不行,我是人柱,这就是我的使命。」



「这太奇怪了,你也很清楚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吧?」



风乃摇摇头。



「这跟是不是无稽之谈没有关系,这里是志嘉良岛,是人鱼之岛。」



「为什么?就正常来想……」



「不正常啊,大家和我都不正常。」



接著身体转向一旁。



「……你走吧,我很高兴你来,但真的不能再做更多了。」



「不要,我不要你死。我不允许。我们出岛吧,你没有必要为了这些人去死。」



「不,因为我喜欢志嘉良岛。」



「因为喜欢,所以被当成人柱,被他们杀了都无所谓?」



「这件事情只有我能做到。」



「就算不是你也可以吧?为什么非得是你?」



「因为我有力量。」



「什么力量……」



风乃盯著手边的小瓶子,长长睫毛的影子落在眼头。



「我们不是有三天没见吗?就是去御岳之后,海斗被大地哥哥揍了一拳后的隔天,到你让我看画之间的三天。那时我发高烧,卡密达利来了。就跟奶奶说的一样,我有拯救小岛的力量。而我也很开心我有力量。」



风乃淡淡陈述,她的眼神相当平稳,如同没有倒映著暴风雨景象般美丽,没有恐惧或迷惘的神色。



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无法相互理解呢?价值观与常识相差太多了。



但是,在风乃和岛民们眼中,无法理解的我肯定更奇怪。



「……老实说,我也有点烦恼。因为这样才会常常捉弄海斗。」



「什么意思?」



风乃看著我的眼睛,脸颊稍微染红。又再次低头看小瓶子。



「在海中……我吻了你,你还记得吗?」



「当、当然,我怎么可能忘。」



我从来没有忘过。感觉自己的脸颊发热,风乃好笑地看著这样的我笑了。



「要成为人柱的女性规定一定要是处女,我想著要是我和海斗有了那种关系,就可以逃走了。」



「竟然是这样……」



「我那之后也常在你面前没有防备,但你完全不出手啊。我虽然很害羞,但也很努力了耶。我这么没有魅力吗?」



牵手、抱住我、还一起睡。



那亲近的距离并非无意识中的举止,而是在这种打算下做出的举动啊。



「……有!你很有魅力!只是我没有胆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