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笹之宿(1 / 2)



1



一位母亲带著宝宝,于黄昏时刻造访。即将西沉的太阳在平缓的山头露出一角,随即如仙女棒的火花,在斑驳飘移的云彩间乍现当天最后一道光后,就此消失。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



母亲落寞的神情,以及无依无靠的氛围,与落日十分搭衬。再仔细瞧,她虽然长得清秀漂亮,却少了人母的坚毅,多了几分女童的稚气,眼神不知所措,宛如被父母遗弃的孩子,简直就像「黄昏下的迷途小孩」。



少妇为何带著脖子未长硬、顶多三个月大的新生儿,在傍晚时分现身呢?



旅馆笹乃屋的小老板娘心生疑惑。



她不久前才坐进帐房,猛烈地拨算盘。近日开销大增,令小老板娘头痛不已。部分屋顶需要修缮、消耗品的库存用罄、现有设备年久失修,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经济如此吃紧之际,团体预约或出借宴会场地等能赚钱的生意就是不来,无论怎么算都入不敷出。小老板娘双眼含泪地拨算盘,苦思如何从影响不大的小地方著手省钱,以度过难关。



即便她正在进行某种比高等数学复杂的精算,依然本能性地察觉玄关有人。小老板娘抬起头,望向钉了修补木条的雾面玻璃门,一道疑似推著大型推车的模糊人影恰巧停下脚步,呆立不动。正当小老板娘开始心烦「到底要不要进来」,人影轻轻推开玻璃门。



「不好意思……」



少妇怯怯地出声。小老板娘挺直背脊,宛如现在才察觉一般,露出工作练就的亲切笑容说:「您好,欢迎光临。」急忙摘下眼镜,将鬓毛塞到耳后。



「请问今晚还有空房吗?」



少妇面带潮红,声音小到听不见尾音,个性似乎很内向,是时下罕见的类型。



小老板娘大感惊奇。旅馆何来不欢迎客人的道理?遑论现在非假日,又属淡季,笹乃屋没有客满的问题,坦白说,生意差到门可罗雀。



然而现在治安不好,城乡皆然,如果可以,小老板娘并不想收临时投宿的可疑分子。她当然不认为眼前看似软弱的少妇会突然化身抢匪,但总觉得少妇会在隔天早晨无声无息地消失,不仅没付钱,可能还会留下不到三个月大的婴儿。



小老板娘因而考虑数秒,然后笑吟吟地回道:



「我们还有空房,不过本区旅馆规定,临时入住的旅客需要出示身分证。噢,别担心,只是形式上的规定,我们也觉得很麻烦呢。呵呵。」



小老板娘略微刻意地掩嘴笑。她认为当旅馆老板娘就像女演员,从事服务业,或多或少需要演技吧。



「呃,健保卡可以吗?」



少妇放下背包翻找,在尿布和奶瓶堆里找出妈妈手册,拿出夹在里面的健保卡。小老板娘说「请借我确认一下」,接过健保卡后,快速记住上面的姓名地址。



「好了,谢谢您。麻烦您在这边填写资料。」



少妇翻开妈妈手册的笔记栏,仔细抄下上面写的地址。



「哎呀,原来您住附近。」小老板娘惊叹道。「健保卡上写您住东京……」



「啊,抱歉没说明清楚,我今天刚搬来。」少妇抬起头,惶惶不安地说:「因为一时疏忽,水电还没弄好……我一个人住不要紧,可是照顾宝宝不方便,只好住旅馆……」



「原来如此,辛苦您了。」



小老板娘微微一笑。原来如此,看来少妇应该不会丢下孩子逃跑。



「为您准备一楼的房间,『萩之间』好吗?房门口是洗手间,不必担心将宝宝留在房内太久,旁边就是楼梯,就算宝宝半夜哭闹,也不怕吵醒隔壁房的客人喔。」



言下之意是房间不好,然而少妇的眼神充满了感谢。



「真抱歉,劳您费心了,谢谢您。」



小老板娘急忙补充道:



「要洗澡时和我说一声,我们的澡堂能提供家庭包场。视时段和情况而定,或许还能使用大型浴场喔。我会另外为您准备加大的坐垫和毛巾。」



这是为了方便给宝宝躺。少妇更加感激地说:



「抱歉,谢谢您细心为我打点。」



「需要什么尽管说一声,别客气。」



小老板娘细心和善地微笑说完,朝里头一喊:



「妈,我带一位客人进房。」



老板娘一家住在帐房内侧,婆婆终日无所事事地坐著发呆,转动满是肥肉的脖子说:



「胜子呀,是两位客人才对。」



小老板娘轻轻耸肩,她嫁入夫家足足二十五年,如今旅馆大小事几乎由她掌管,婆婆却依然会在一些小地方挑东挑西,死也不肯让出老板娘之位。



不过,小老板娘勇于承认自己的疏失。即使只是出生数个月的小婴儿,仍应算是一位客人。



「带两位客人进房。」



小老板娘修正用词,拿出客人专用的拖鞋。少妇轻轻抱起婴儿,婴儿旋即放声大哭。



「哦,原来还有小宝宝啊。」



婆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老板娘再次感到无奈。



—妈最近有点健忘。



家有老人,总会尽量委婉,不要直接提到「失智」。正如家有即将面临大考的孩子,总会极力避免使用「掉落」或「失败」等词汇。



小老板娘迅速调整心情,礼貌性地敦促茫然站在门口的少妇随她至客房,紧接著赶回厨房。经营小镇第一老字号旅馆,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



2



因为联系出了差错,水电要隔天才会恢复。搬家公司的年轻工读生见沙耶毫无应变能力,忍不住告诉她笹乃屋的位置。



「我老家住附近。」



工读生冷淡交代之后,简单画了地图,写上笹乃屋的电话号码。沙耶不太敢单独外宿,但也不想白白糟蹋别人的好意,于是决定去住上一晚,途中迷路数次才走到。抵达之后,她才惊觉应该先打电话订房,但为时已晚。很多地方不欢迎带宝宝入场,只有公园或儿童育乐中心愿意为他们敞开大门。实际来到笹乃屋,老板娘的确略显勉为其难。



幸好沙耶顺利订到房,悠闲地吃了晚餐。



员工骄傲地说,笹乃屋老板是一流大厨。果不其然,料理很美味,当地采收的香菇烹饪的佃煮5与伽罗蕗6十分下饭,连食量小的沙耶都忍不住再添一碗。餐点还附生鱼片与鸭肉小火锅,让平日极少外食的沙耶感激涕零。小裕躺在硕大的坐垫,发出安稳的鼻息熟睡。



沙耶慢慢饮用饭后绿茶,庆幸鼓起勇气住旅馆。就算夏日较晚天黑,过了七点,天色早已全暗。在尚未适应的新家,不太可能摸黑吃饭,更别提沙耶生性胆小,连月色光影投射在门窗或地面的人影都会吓著她。她怕夜风吹动电线发出的萧瑟声响,也怕金龟子撞到窗户的声音和远方的犬吠声,甚至不敢摸黑上厕所,最怕的莫过于上完厕所回来,不慎踩到躺在地上的小裕。



沙耶从小就是懦弱胆小的爱哭鬼,还记得某个停电的台风夜,她抓著母亲大哭。家中突然一片黑暗,雨窗7喀哒作响与风雨渐强的喧嚣吓坏了她,唯独母亲的怀抱令她安心。母亲温暖、柔软、微微出汗的肌肤、身上的洗碗精味道,以及温柔安抚她的声音舒适宜人,确实缓和了她心中的恐惧。



回过神来,天亮了,台风早已走远。



守护沙耶的双亲已经不在,连最爱的丈夫也走了,她彷佛置身不见天明的暴风雨夜。悲壮的情绪伴随古老旅馆特有的氛围侵袭而来。



裕介是丈夫留下的重要宝物,却无法真正成为她的精神支柱,因为他还太过弱小。每次宝宝一哭,她便心慌不已,深怕孩子病了;每当宝宝熟睡,她又担心孩子仍否在呼吸。沙耶连日心惊胆战地照顾宝宝,宛如小心翼翼地捧著易碎的豆腐。孩子细瘦、布满皱纹的小手,彷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他真的是需要小心照料的新生儿。



由于身边没人教导她如何育婴,她买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杂志以恶补知识。头痛的是,各本书籍的内容总有冲突,某些极端的个案甚至会出现完全相反的描述,反而让她心慌意乱。这种时候,她只能采取看似最安全的做法,但将全部资讯过滤一遍,相当费时伤神。



首先,裕介很爱哭,沙耶常在半梦半醒之间惊醒,帮他换尿布。育婴书特别写到,无论如何都不能用力拉扯婴儿的腿,可能导致髋关节脱臼。沙耶虽然懵懵懂懂,也知道髋关节脱臼似乎很严重。仔细一看,新生儿的腿真的很细,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脱臼。不只是腿,全身都很柔软,无比脆弱,沙耶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弄伤他。



沙耶最害怕的是宝宝的头部。裕介头顶的触感恰似棉花糖,甚至微微凹陷。原来这是因为新生儿头顶囱门部位的骨缝尚未闭合,需要格外小心。沙耶好怕宝宝不小心撞到头,因此伤及脑部,光想像就快吓晕了。



无论如何,她努力振作,换好尿布(好不容易撑住没晕倒),接著为宝宝哺乳。育婴书上说,哺乳前要先将两侧乳头消毒,然后一侧各喂五分钟,以交替的方式喂奶。沙耶因此紧盯时钟,左、右、左、右,反覆交替,但由于睡眠不足,脑袋昏昏沉沉,时常喂到一半就不知道轮到哪边了。



沙耶手忙脚乱地喂完宝宝,记录每次喂奶的时间,又得煞费苦心替宝宝拍嗝。她打直抱起宝宝,轻轻拍抚他的背。有时宝宝很快打嗝,但多数时候拍了许久依然失败,沙耶只好放弃,让宝宝躺下睡觉,但不一会儿又吐奶,连内衣都吐脏,只得赶紧为他换衣服。沙耶已经相当手忙脚乱,偏偏新生儿衣服的扣子特别多。处理完衣物后,她才迟迟想起一个月前做健康检查时,护士叮咛要使用奶瓶喂宝宝喝开水,喂前记得将奶瓶消毒煮沸。小裕亲喂惯了,讨厌塑胶奶嘴,不肯喝水。就算喝了,也得再为他拍嗝。沙耶忽然发现奶瓶不一定要在使用前消毒,用完后先消毒似乎比较方便,于是清洗了用过的奶瓶,煮沸消毒。由于一切步骤大抵离不开消毒,沙耶变得过度神经质,深怕一点细菌跑进宝宝嘴里,会害他生病死掉。



全部忙完一轮后,沙耶总算能稍微打盹,这时小裕又哭了,所有步骤都得重来一遍。育婴书上一致写到,要慢慢将哺乳间隔调整为三小时,可是小裕现在依然每隔一、两个小时就哭著要吃奶,可能跟体质有关,也或许是奶水不足。宝宝的体重逐渐增加,奶水的分泌量却不会因此变多。睡眠不足尤其痛苦,沙耶时常一夜未阖眼,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连早餐也没吃。



—我已经好几个月不曾像这样好好吃饭了。



沙耶感慨良深。



她在短时间内经历了生产、与丈夫死别,紧接著又忙搬家。由于她不擅长有效率地整理物品,因此选了「轻松到府搬家服务」,请业者协助打包搬家。她相当满意成果,若非如此,恐怕不知道搬到何年何月。



「轻松到府搬家服务」所费不赀,但确实值得。沙耶把握人员打包的时间,抱著小裕打瞌睡,醒来的时候,碗橱里的餐具和衣橱里的衣物已完成专业封箱,除了贵重物品和内衣裤由沙耶亲自打包,其他东西几乎交由专人服务。由于沙耶不习惯假手他人,因此觉得相当抱歉,甚至感到自责,不停说「不好意思」。



明天去区公所完成迁户后,沙耶就是佐佐良的居民了。接下来还得慢慢拆箱整顿新家。她光想到狭窄的屋里堆得满满的瓦楞纸箱,便感到一阵头晕。今天能在宽广的房间舒服地睡上一晚,真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骚动声,沙耶吓得抬头,小巧的脸蛋映在老旧的木框玻璃门上。



风声飒飒吹过,混著树叶的沙沙声。沙耶这才发现旅馆高筑的围篱是竹子做的,难怪叫做笹乃屋8。



沙耶再次竖耳倾听,屋外未再传来任何声响,寂静得教人发毛。



3



沙耶在母亲的肚子里逐渐孕育成形时,温暖柔软的子宫里还有一位手足,听说是男孩子。沙耶本来会是异卵双胞胎,但另一位手足提早离开了子宫。妇产科医生向母亲说明:「应该是您的子宫环境无法同时负担两名胎儿。」原因不得而知。



此事母亲当然只字未提,怎知沙耶三岁时突然问起:「『呀呀』呢?」使母亲大为震惊。



「我跟『呀呀』一起待在妈妈的肚子里,可是『呀呀』不见了……」



沙耶早已不记得三岁时说的话,听父亲后来转述才知道。人类的记忆力真的相当神奇,沙耶一方面感到讶异,另一方面则百感交集。



—想不到在我出生之前,就克死了亲兄弟。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得知「呀呀」流掉之前,她便觉得自己像是瘟神,如今更加否定自我。



她的人生打从一开始就不断失去至亲。「呀呀」走了、母亲走了、父亲走了。结婚生子后,沙耶总算感觉自己像个普通人而开心不已,然而好景不长。



刚认识丈夫时,她直觉认为「这个人就是呀呀」,她终于找回了至亲,两人得以重逢。因此,内向怕生的她,唯独对丈夫快速卸下心防,而丈夫也完全接纳了她内心盘踞长久的巨大空洞。



可是,丈夫也走了。



沙耶悲痛欲绝,在梦中哭著寻觅丈夫,却喊不出他的名字,口中直唤「呀呀」。呀呀回道:「怎么啦?」那张脸长得和裕介一模一样。如果呀呀顺利诞生,是不是会长得像裕介呢?再大一点,就是丈夫的翻版。



沙耶总算想起丈夫的名字。她怎么可能会忘。



正当沙耶要呼唤丈夫时……



她从梦中苏醒过来,门外同时传来声音。



「打扰了。」晚餐时负责送餐的中年女侍入内说道:「我来为您铺床。」



「真不好意思。」



沙耶不知何时趴在桌上睡著了,她赶紧将行李挪到角落,连同坐垫一起抱起小裕。小裕顿时挥舞手脚,有所反应,但仍闭著眼睛酣睡。



「您泡过澡了吗?」



「还没……」



「我们浴场全天候开放,欢迎随时利用。」



「请问洗澡水大概几度呢?」



裕介只能泡三十八度的洗澡水。女侍似乎被问题考倒,歪歪头说:「不知道呢。」



「水温偏烫吗?」



「是的。」



「我明白了。」



沙耶叹气自问:乾脆今晚先不洗?不行不行,今天流了汗,说不定起了尿布疹。或者利用洗脸台简单冲一下?但这么做宝宝惟恐感冒著凉。



沙耶陷入沉思,女侍以开朗的语气说:



「现在『龙宫浴场』无人使用,那里比家庭澡堂更大更舒服,还附露天浴池呢!我们会强调男宾止步。」



「请问龙宫浴场附婴儿床吗?」



女侍再次面露讶异。



「没有,但只要在脱衣篮里铺上毛巾,宝宝就能躺了呀。他还不会爬,不用担心。」



沙耶稍作考虑,决定遵从建议。搬家流了一身汗,又沾满灰尘,她很想好好洗个澡,小裕就视浴场的状况而定吧。



女侍说,走下长长的楼梯,经过漫长的走廊,走到底就是龙宫之汤,但客人必须把拖鞋放在楼梯上,赤脚行走。沙耶必须抱著宝宝走下楼,当然求之不得。



不知为何,来到楼梯口后,那里整齐地摆放著一双拖鞋。女侍虽说没有其他客人使用,但或许有人捷足先登。沙耶探头确认入口处挂著「女汤」的门帘,才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两侧墙面是未上漆的混凝土,宛如走在洞窟,大声说话似乎会产生响亮的回音。走廊尽头是一道玻璃门,门内是脱衣间,里面果真有不少大型脱衣篮。沙耶费心在其中一个篮子里铺上浴巾,让小裕躺在里面,手臂顿时舒缓。她总害怕不慎手滑,摔到宝宝。



篮子旁放著体重计,沙耶不自觉地站上去,发现体重竟比怀孕前瘦了五公斤。



宝宝已经从刚出生的近三公斤,迅速成长到四公斤、五公斤,沙耶的体重则与之成反比递减。听说亲喂瘦回来得比较快,但状况其实相当因人而异。沙耶本来就瘦,现在照镜子简直瘦到像纸片,她忽然觉得自己会不会就这样瘦下去,一阵风吹来就散了。幸好她不孤单。



因为还有小裕,所以她必须坚强。



母亲不能丢下孩子离开,所以她会好好活著,哪儿都不去。



忽然间,浴池方向传来桶子倒水的声音,里面果然有其他客人。奇怪的是,沙耶并未在小裕的速成婴儿床附近看到其他人脱下的衣服,尽管感到狐疑,她还是穿著衣服推开浴场的门。浴池内外都不见人影,放眼望去,原来还有其他门通往户外,想必是女侍提过的露天浴池。正当她要走过去,小裕似乎敏锐地察觉母亲离开身边,哭了起来。沙耶急忙折返,脱衣间的门几乎同时打开。



「打扰了。」



一名老妇豪迈地抱著蓝色塑胶婴儿澡盆,出声入内。



「赶上了。小姐,你想带宝宝进去洗吧?要不要使用婴儿澡盆?这是我孙子用过的老旧物品,洗一洗就能用……」



「啊,抱歉,让您费心了。谢谢您。」



「小姐啊,你穿著衣服要怎么洗?快点脱下来,去冲一冲身体。」



「啊,可是宝宝在哭……」



「哭一会儿不会怎样啦。好了,快点去洗。」



于是沙耶乖乖脱下衣服,盘起头发走进浴场。旅馆的老妇则趁她洗身体时卷起衣袖,俐落地将婴儿澡盆刷洗乾净,放入热水。老妇虽然上了年纪,露出的手臂和小腿却比沙耶丰满强健。老妇看了沙耶一眼,说道:



「你赶快洗乾净去泡澡,暖暖身子吧。」



「可是孩子在哭……」



「我马上把他带来,你别担心。」



老妇摇晃著胖硕的身躯出去,一下子便将脱下衣服的裕介抱来。不知小裕是否受惊,竟然停止哭泣,乖乖给她抱。老妇轻松地为宝宝翻身,冲洗过他的小屁股和小脚丫,慢慢让他泡进澡盆,手臂强而有力地支撑头部,姿势十分安稳,只见裕介舒服地眯起眼睛。



「好乖啊,他平时很讨厌洗澡,总是哭得很惨呢。」



沙耶讶异不已,老妇笑了起来,脸上挤出更多皱纹。



「因为妈妈的紧张会传染给宝宝啊。」



「说来真丢脸……我力气小,光是抱著他手就痛了。」



「没什么好丢脸,再过不久,你的手臂就会跟我一样壮喽。」



老妇抬起比沙耶粗三倍的手臂,用力挤出肌肉,然后快速用纱布为宝宝洗澡,沙耶看著她跃动的肌肉,喃喃说道:



「真的会变壮吗?」



「养小孩当然会,不由得你不要呢。好啦,时间差不多了,泡太久对宝宝不好。小姐,你就慢慢泡,孩子我帮你看著。」



「这怎么行,我马上出来。」



沙耶急忙走出浴池,从老妇手中接过婴儿。



「是吗?那我要打扫喽,你是最后一位客人。」



「啊……露天浴池似乎还有其他客人,我刚刚听到水声。」



「真奇怪,不可能啊,今天应该没有其他女客。」



说归说,老妇还是开门确认户外,一阵冷风吹来。



「没人喔。」



「是吗……可能是我听错。」



沙耶赶紧走向脱衣间。她现在只想快点替小裕穿上衣服,免得他感冒,因此没有心力留意别的。老妇似乎看穿她的心思,扬声说道:



「别急,你先给宝宝包上毛巾,带去房里慢慢穿就好呀。」



沙耶想想也是,于是将小裕放回脱衣篮,温柔地擦乾身体。宝宝冒著蒸气,好似刚蒸好的馒头。小婴儿就是这样,无论何时,看起来都香喷美味。



裕介对沙耶咧嘴一笑,似乎很舒服。



沙耶换上浴衣,慢慢爬上长楼梯,突然感到奇妙,澡堂明明位在地下室,为什么窗外会是露天浴池呢?这栋建筑物的结构真奇特,整体老旧灰暗,却打扫得一尘不染,地板和扶手都擦得亮晶晶,散发高雅的光泽,想必是连续好几代的老板娘努力维持的成果。



上层的楼梯口整齐地排放著两双拖鞋。



沙耶穿上右边的拖鞋,吓了一跳。拖鞋是温的,彷佛刚刚有人穿过。



她心生反感,赶紧换穿左边的拖鞋,这次触感冰凉舒适。



走回房间时,沙耶始终无法释怀。拖鞋的确一开始就是两双。老妇是打赤脚来的吗?为什么其中一双拖鞋是温的?沙耶脱下拖鞋去洗澡,中间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因此她的拖鞋不可能还留有温度。



沙耶脚下的拖鞋磨擦地面、发出声响,回荡在地板与天花板之间,啪哒……啪哒地……彷佛背后有人尾随而来。



4



—是挖土声。



沙耶侧耳倾听许久,如此确定。



小裕咕噜咕噜地喝著奶,节奏颇悦耳,但从刚刚起便出现噪音干扰。怎么听都是挖土声,而且是用大型土锹用力深掘土壤。



由于沙耶正在哺乳,当然紧闭门窗。窗外是院子,没有往来的行人,但声音确实从紧闭的窗外传来。沙耶不确定挖土声已经持续多久,她是在数分钟前才留意到。



喂完奶后,沙耶拉好衣服,让小裕躺到棉被上,接著走向窗边。正当她害怕地想推开窗户确认,门口传来轻声的敲门声。



「小姐,睡了吗?」



沙耶莫名松口气,快步走向门边、推开木门。果不其然,她听声音就猜到是那位老妇。老妇端著茶壶和点心盘过来。



「哺乳期容易半夜肚子饿,我送点东西过来给你垫垫胃。」



点心盘里堆满了温泉馒头。



「啊,真不好意思。」



沙耶吃了一惊,边道歉边接过盘子,老妇却轻巧地一闪,走进房里。



「彬彬有礼没什么不好,但是不用一直道歉。而且……」老妇突然显得有些尴尬,含糊地说:「实不相瞒,我和媳妇有点意见不合,不想回去。」



老妇口中的媳妇,应该就是一开始接待沙耶的女子。沙耶以为女子是老板娘,但老妇说明自己才是老板娘,接待她的是小老板娘。



「意见不合……两位吵架了吗?」



「是啊,已经是家常便饭。你要是不自在,我马上出去。」



「完全不会……」



沙耶还没说完,老板娘便将盘子放在靠角落的桌上,一屁股坐下,顺手拍拍坐垫,要沙耶一起坐。



「不好意思,我得先喂孩子喝水。」



沙耶拿起奶瓶,向迅速泡起绿茶的老板娘说明。



「喝水?这么小的孩子爱喝水吗?」



「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