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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南之绊(1 / 2)



一、



这几天气温骤降,我从轻型卡车的驾驶室一出来就被冷风吹了个透心凉。不知什么时候,太阳隐藏了身姿,天色阴霾,四周弥漫着潮湿的空气。停车场一角盛开的彼岸花(注:彼岸花:石蒜科植物,生长于阴森潮湿的地方。球茎有毒,但可入药。在日本这种花常在秋分前后盛开,秋分又称秋彼岸,因而得名彼岸花。)在风中摇曳,而我的荷包里还是没有钱。



“铁石心肠的浑蛋和尚……”这次,我又被他坑了。



轻型卡车的车厢里放着三个装吉他的盒子,里面分别装着原声吉他、古典吉他和电吉他。这些都是刚才黄丰寺住持强行卖给我的。春天“铜像纵火未遂事件”和夏天“神木破坏事件”发生的时候,这位住持就强迫我高价回收了和大件垃圾没多大分别的衣柜和书桌,今天他又把我叫到寺里给我展示了那三把靠着正殿墙边摆放的吉他。



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三把吉他都很古旧了。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每把吉他的琴弦都掉下来了,能不能弹出声音都很难说。凶神恶煞般的秃瓢儿住持怀念地望着吉他,嘴里嘟嘟囔囔的,说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沉湎于音乐的魅力。接着,他又转向我,给我讲了一通“无我”的佛理,他说他每日在寺中苦修所追求的正是“无我”之境界,而其中最基本的一点即是要斩断过往,抛舍与过去有瓜葛的一切事物。对他来说,这几把吉他就是他过去的回忆,所以他让我把它们一起买走。



——多少钱?——



我诚惶诚恐地问。住持竖起两根像法兰克福粗香肠一样的手指。



——两千日元吗?——



那么一把就是六百六十六日元,还不错嘛。然而,住持啧啧地咂着舌头。



——难不成是两万日元……——



啧啧啧啧,住持更起劲地咂嘴,然后他说是一把两万日元。我大惊失色,虽然是秋凉天气,我仍然吓出了一身汗。我不得不跟他明说上回的书桌还有上上回的衣柜全都是彻头彻尾的赔钱货。然而住持只是哀伤地望着远方,告诉我他为了达到“无我”境界必须要抛弃这些“过往”。



经过激烈的讨价还价,最后回收价格降到了每把六千日元。不过,看着住持伸手拿钱,脸上露出如愿以偿的笑容,我就知道这次还是败给他了。



这哪里是做生意,这简直就和恐吓差不多了吧。



“华沙沙木也会很生气的……”



我抱着三个吉他盒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向仓库走去。透过黯淡的天色我看到了门口的招牌,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店显得比以往还要萧条。



喜鹊·旧货商店



乱七八糟的库存堆放得满满当当,画框、富士通文字处理器、《寺内贯太郎一家》(注:《寺内贯太郎一家》:日本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红极一时的连续剧,生动再现了东京下町一个三代同堂家庭的生活。由向田邦子担任编剧。第一部于一九七四年播出,后又陆续拍摄了第二部,以及《新·寺内贯太郎一家》等。)的套装影碟、蒸汽咖啡机、骑乘式减肥机、《城市猎人》(注:《城市猎人》:日本漫画家北条司的代表作,讲述了一位个性鲜明的私家侦探寒羽良的故事。)等等,我小心翼翼地穿过这堆东西,走进仓库内侧。



“啊!”天花板上突然出现一颗倒挂下来的人头,吓得我大叫一声。



“日暮先生,你拿的难道是吉他?”



从梯子上方位于二层的事务所里菜美探出脑袋向我张望。



“吓死我了,菜美……啊?哦,对呀,这是吉他。”



“我之前就想玩吉他来着,这个能不能卖给我呀?修好了就能弹了吧?”



“它本来就能弹,所以我才买的。”



“骗人。明明就是被人强迫回收的嘛。”



菜美嘿嘿嘿怪笑着缩回脑袋,我只听到她说了一句“一定要把它修好啊”!



“知道了。你要哪一把呀?”



“我要Sundowne!(注:Sundowner:这是道尾秀介另一部小说《鼠男》中提到的乐队。)他们弹的那种。”



“电吉他吗……”



Sundowner是菜美最近很痴迷的一个独立乐团,她还曾经强迫我听过几张这个乐团自己录制的CD,就是摇滚之类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我把三把吉他拿到仓库内侧的工作区,脑海里浮现出身穿初中校服的菜美大弹吉他的样子。这和她的气质完全不搭吧,或者说我觉得她这副样子很脱线。



“闭上你的眼睛……你说很黑……”



“菜美,华沙沙木呢?”我听到菜美在哼歌。



“去银行了。所有的歌曲你需要……”



这要是客人来了可怎么办啊。华沙沙木就是料到反正不会有客人上门,所以才放心出去的吧。



“啊,日暮君,你回来啦。”



我坐在工作区的圆椅上用抹布擦拭电吉他的时候,刚刚提及的华沙沙木丈助走进了仓库。



“刚问起你呢……嗯?下雨了?”



华沙沙木身上的史努比套头衫的肩部有点儿湿。



“嗯,小雨,下得不大。”



华沙沙木用细长的手臂环抱着身体,看向外面。透过蒙蒙雨雾,只能看到对面人家的屋檐、庭院里的树叶这些色彩浓重的部分。我越过华沙沙木的肩膀盯着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毛毛雨,心里一直在琢磨为自己被迫回收破烂吉他的行为找个什么借口才好。华沙沙木虽然对生意不甚上心,但是他总喜欢对别人的工作指手画脚。他知道黄丰寺住持叫我过去,所以肯定会询问事情原委的。



——但是,华沙沙木没有转身,只是沉默地凝望着秋雨。我心里有些疑惑,悄悄地走到他身边。



“我想起那时的雨了。”我听到了他自说白话般的喃喃自语。



“那时是……”啊,就是那个时候吧。



我也望向秋雨。没错,那一天是我第一次为了帮华沙沙木而采取行动,同时,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犯罪的日子。后来我查过资料,以我当时的做法,如果被抓住就会被处以三年以下的监禁或者十万日元以下的罚款。当我得知这一点时真是吓出一身冷汗。



二、



一年前的秋天,我们这间“喜鹊·旧货商店”刚开张一年多。因为从一开始就一直赔本,所以我们每天只能靠面条或者鸡蛋盖饭度日。一天,我们站在仓库门口望着外面的秋雨,聊起了维生素的话题。



“我听说缺乏维生素A就会导致视力下降。日暮君,视力对我们这行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啊,因为我们要鉴定回收商品的价值嘛。”



“什么东西里有维生素A来着?”



“好像烤鳗鱼、动物肝脏、银鳕鱼里富含维生素A。”



“可这些都很贵啊。”



是啊,华沙沙木点点头,向上斜睨着绵绵不绝的雨丝。



就在这时,一通电话打了进来。之前我们说好如果有人给事务所打电话,不善言辞的我不能接,只有自以为能说会道的华沙沙木可以接。所以,那次也是他接的电话。华沙沙木进了事务所半天都不见出来,这个电话时间也太长了吧,我有点儿担心,于是就过去想看看情况。



“……那我们十五分钟之内就过去。”我正好赶上华沙沙木放下话筒。



“有工作了?”



“大买卖哦!”华沙沙木用夸张的语气说。然后,他转向我。“对方要把一间屋子里的所有家居用品一次性卖掉,有家具、音响、各种摆设等等,哪个都不便宜,好像都是一流厂家制造的高级货。”



嘿嘿嘿嘿,华沙沙木高兴地笑起来,瘦弱的肩膀不住抽动。大买卖,在需要大笔资金流动这个意义上也许确实是笔大买卖,如果对方是想购入商品的话,当然我也很高兴,但是——



“对方是让我们去回收商品吧?”



“我刚才不都告诉你了嘛。”



“但是我们的资金在哪儿呢?回收商品需要资金啊。高级家具、高级音响、高级摆设,哪个不需要一大笔钱啊?”



完了,华沙沙木脸上瞬间露出绝望的表情,不过很快就恢复了严肃,他紧盯着我问道:“店里的现金一共有多少?”



“一共有两万七千零三十日元。”



“那我们就把回收价格控制在这个范围好了。”华沙沙木干脆地说。“这就是做生意嘛,日暮君。刚才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便宜回收也没事。这样我们不就可以狠狠杀价了嘛。”



“便宜回收也没事?这是对方说的?”



“是啊。”



华沙沙木信心满满地扬起下颌,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他这个人虽然比较自以为是,又喜欢夸大事实,不过倒也不是那种满口谎言的人。



“没工夫闲聊了。我跟对方说十五分钟内会赶到,现在只剩十四分钟了。”



没办法,我只好把委托书、回收单据、装有公款的信封都准备齐全收进包里。据说客户家就在这附近的高级住宅区内,开车连十分钟都用不了。



“对方是什么人?”



“对方姓南见,而且是一位女士。”



说到这里,身穿套头衫的华沙沙木双手抱胸,有些疑惑的样子。



“不过,我问她姓氏的时候,她没有马上回答,她好像说了个别的什么姓……说了一半又赶紧改口说她姓南见。‘南方’的‘南’,‘看见’的‘见’。”



“自己的姓都会说错?……这不会是假名吧?喂,不会是偷鸡摸狗的吧?不会是让我们销赃的吧?”



“要是销赃的话,不会把我们叫到家里去吧。”



“但是——”



华沙沙木拿起桌上的“Murphy's Law”,拍拍书的封面,对我说:“伯德里奇法则——‘如果在行动之前就知道事情的走向,那么我们就无法开始任何事情。’日暮君,人生最需要的就是行动力啊。”



大概这个法则是要告诉我们“人生的每一步都可能失败”吧,不过如果针对《墨菲定律》反驳华沙沙木的话,他肯定会生气的,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随后,我抱着书包和住宅区地图坐上了副驾驶席。



把车开到那位女士在电话里所说的地点,我们看到了一栋很大很大的房子。以前我们从未到过这种豪宅收购商品,所以下车之后我们反复确认了好几次地址。我们两个人躲在一把伞下,华沙沙木看看记录地址的便签,看看地图,又看看便签,又看看地图。——其实只要确认一下门牌就好了,但那个门牌不知为什么被摘掉了,门柱上只留下一个长方形的凹陷。



“好像有点儿可疑啊。”



“什么可疑?”



“希望没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不过……”



华沙沙木嘴里嘟囔着毫无意义的话,死死盯着眼前的门,仿佛要穿透那扇装饰派(注:装饰派:一种以法国为中心,流行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装饰风格,特色为使用几何形状等。)风格的大门直接看进里面去。怎么说呢,华沙沙木以前就是那种有个空子就能被牵扯进麻烦的人。他说自己出生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是个谜”,不过我觉得这应该是他胡扯。



“总之,先见见我们的客户吧。”



他突然竖起食指,按上对讲机的按钮,很快门内就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华沙沙木自报家门,里面的人让我们到玄关来,于是我们合打一把伞穿过大门,走上一条西洋风格的石子路,头顶上是爬满蔷薇的拱形花架。就连四周弥漫的潮湿泥土的味道都显得很上档次。我们来到玄关,几乎与此同时厚重的木门从里侧打开了,出来迎接我们的就是刚才在对讲机里说话的那位。



“二位辛苦了。东西都在二楼,请上来吧。”



这个男人身材瘦高,就像一根戴着眼镜的豆芽菜。发型有些像和田秋子(注:和田秋子:日本演员、歌手、主持人。作为歌手被誉为“R&B女王”,并以直言不讳的主持风格着称。),或者打个比方的话,就像豆芽菜头朝上,只在豆子那端稍微蘸了一点儿酱汁一样。他和我们一样,看上去也是奔三的年纪。



“夫人,旧货店的人来了——”



在引导我们上楼梯的时候,他努力提高细弱的嗓门喊了一声,也许在他看来这已经算是高喊了。上楼的过程中,他转过身做了自我介绍,他说他姓户村,在这家帮忙。



上到二楼,左手边是一条走廊,走廊两边各有两扇门,正面中央有一扇门,一共是五扇门。门都关着,从外观可以想象里面每间屋子大概都很大。户村敲了敲中间那扇门,听到里面传出微弱的回应就把门推开了。那好像是一间书房。光亮的木制地板,一看就知道是外国货的实木家具,配有播放器的高档音响,以及大型扬声器,还有一个摆放着锡制模型的陈列架,在这样一间屋子中央站着一个女人——



房间的角落突然传出“嗷”的一声,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白猫。它惊恐地看着我和华沙沙木,就像见到鬼似的一溜烟钻进了沙发下面。这只猫只有尾巴是茶色的,不知是什么品种,不过肯定是一只从未出过家门的、血统高贵的猫。



“小咪,别害怕,是客人来了。”



屋里的那位女性平静地说,但是沙发下面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这位就是夫人。”



户村伸出枯枝一样的手臂,向我们介绍道。



“我就是给你们打电话的南见,在电话里我都说了,希望你们收购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从大到小,一个不留。”



“明白了,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进行评估了。啊,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华沙沙木,他是——”



沙发下那个白色毛球突然蹿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斜穿房间,奔出房门。哒哒哒哒的脚步声沿着走廊渐行渐远,等回头看时发现那条茶色的尾巴在楼梯口一晃就不见了。



“它一直都这样。”户村苦笑道,“还是那么怕生,这孩子就是胆子小。”



那位夫人轻叹一声。她的年龄大概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气质高雅,端庄美丽。秀挺的鼻梁让人联想到外国硬币上雕刻的女性侧颜。但是,她在评估委托书上的签名——“南见里穗”这几个字可不算漂亮。倒也不是写得潦草,只是很像学生写的那种圆滚滚的字体。看到她的字,让我觉得这位里穗女士比刚才显得可亲了几分。人的感觉果然变幻无常。



“那就拜托两位了。我在楼下等着。户村先生也可以下楼了,麻烦你准备一下晚饭,还有,送饭给孩子们。”



微微躬身行礼后,里穗静静地从走廊离开了,接着户村也走了。



“那么,开始干活儿吧。”



我们转向那些等待收购的物品。



“日暮君,我们从哪里下手呢?”



“就从大件物品开始好了。话说回来,那位女士有几个孩子呀?”



“为什么问这个?”



“刚才她说‘送饭给孩子们’。”



“管她有几个孩子呢。”



“为什么‘准备晚饭’和‘送饭给孩子’要分开说呢?”



“我哪儿知道啊。”



我和华沙沙木的关注点完全不同。这不是现在才开始的,我们互相都已经习惯了,所以对话到此结束,我们开始评估那些家居用品。——但是,评估只是个形式,很快就完成了,反正事先已经定好收购价格就是两万七千零三十日元。接下来把价格明细大致列出来就行了。说实话,我们一进这个房间立刻就意识如果把这里的东西全买下来,两万七千零三十日元的价格实在是低得离谱。但是我们只有这些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么,日暮君,我们去把夫人叫来吧。”



“太快的话会让人生疑吧?”



“没错,你说得有理。”



于是,我们再没什么可干的了。华沙沙木坐在光亮的原木书桌上,我坐在和书桌配套的椅子上,两个人双手抱胸,无所事事。也许是因为住宅很大的缘故,我们听不到房间外的任何声音。外面的雨也没有大到足以让人在屋里也能听到雨声。



“我说……日暮君,你怎么想?”



一直在闭目沉思的华沙沙木嘟囔了一句。



“为什么夫人要把这些全都卖掉呢?”



“你别瞎想了,这是客户的隐私。”



“据我看,这个书房应该是成年男士在使用——或者说是曾经使用过。把这屋里的东西全卖掉……”



他的话被敲门声打断了,我们飞快地蹦了起来摆出认真工作的架势。门开了,户村端着盛有两个茶杯的托盘站在门口。



“……为什么停下来了?”



我们两人一起停止了动作,就像活人画(注:活人画:用沉默不动的活人模拟再现历史场面和名画等。明活初期从欧洲传人日本,流行于明治中期。)一样,也难怪户村会感到疑惑。人在惊慌失措的时候,总会干出一些蠢事来。



“这是我们的习惯。小时候玩‘不倒翁摔倒了(注:不倒翁摔倒了:一种日本游戏,各地有不同的规则。基本模式是首先在游戏参加者中选出一个“鬼”。“鬼”在前面面朝墙壁说完“不倒翁摔倒了”这几个字就迅速回头。他后面的游戏参加者必须停止一切动作,若被发现还在动,那么他就输了,要担任新一轮游戏中的“鬼”。此游戏类似于中国的“我们都是木头人”和“红灯绿灯小白灯”。)’这个游戏玩得太多了。哈哈哈。”



幸好,户村把华沙沙木这个傻乎乎的解释当成笑话接受了,他轻笑着走进房间。我们年纪相仿,所以他的表情举止都显得比较放松。



“请喝茶吧。——这么说,两位从小就是好朋友喽?”



“是的。”



“不是。”



我和华沙沙木同时做出了相反的回答。我为了配合华沙沙木刚才的说辞回答了“是”,而华沙沙木却把自己刚说过的话给忘了,回答了“不是”。我俩迅速对望一眼,飞快修正了说法。



“不是。”



“是的。”



“哈哈哈哈,我小时候也有这样的朋友。一会儿承认我们是好朋友,一会儿又不承认了。”



他应该不是有意要帮我们打圆场,不过这话确实救了我们。户村把托盘放在矮柜上,说:“我把茶水放在这里了。那剩下的工作就拜托了。”



“啊,稍等一下。”



华沙沙木叫住了正要离开的户村。



“夫人是不是心情不好啊?刚才见面的时候,感觉她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是吗?”



“是啊,怎么说呢,好像有烦心事似的。”



华沙沙木说着,眼睛还毫不松懈地注视着户村的表情。他从刚才就很在意这家人卖家具的理由,看来他现在要试图从户村这里套话了。



“烦心事……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早晨小丸的心情不好,夫人有些担心,不过……”



户村迟疑地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后半句简直就像是自言自语了。



“小丸也是猫吗?”



“猫?小丸不是猫啊,小丸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转身,背朝我们。



“啊,糟了。我先告辞了。”



他快步离开了房间,走出两三步之后又迅速回来从外面关上屋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们侧耳倾听,门外传来“喵喵喵”撒娇般的猫叫声,而且这声音越来越近了。然后是户村叽叽咕咕的说话声。还有一个一是女孩儿的声音。



“谁呀?”



“哦,有点儿事……”



我和华沙沙木对视一眼,猫叫声更近了。



“啊,等等。”



“为什么要等?”



猫叫声和人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听上去似乎猫和女孩儿一起在向房间方向靠近。嘎啦一声,有人转动了门把手,门被推开了,一个短发女孩儿站在那里,她穿着私立小学的校服——绿色半身裙和长袖白衬衫,还背着一个样式比较少见、类似登山包形状的书包。那只叫小咪的猫盘桓在她脚边,它一看到我们就像见到鬼怪一样飞逃到走廊里去了。看来这只猫不光是个胆小鬼,而且脑子还有点儿不灵光。



“你们在干什么?”



女孩儿突然开口发问。虽然她比我们矮,但她的目光却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



“嗯,你问我们?我们正在工作啊。”华沙沙木回答。



“什么工作?”



“我们在评估这些家居用品。一共是两万七千零三十——哦,不是,我是说……”



“评估?”女孩儿瞪着我们,语气强硬。



“那个,其实……”



身后的户村想搭话,但她果断阻止了他。



“我问他们呢。户村先生你先下楼吧。”



“但是……”



“我都说没事了。”



户村沮丧地耷拉下眉毛,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要下楼梯的时候,他还停下脚步,不放心地朝我们回望。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孩儿来回打量着我和华沙沙木。在这种诡异的场合,我心里七上八下,脑子里一片空白。也许是看穿了这一点,女孩儿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华沙沙木脸上。



“评估也就是说你们要回收这些东西?”



“啊,嗯,就是这样。”



“是我妈妈说的?”



“你妈妈就是刚才那位女士吗?是的,是她让我们来的。”



女孩儿忽然垂下白皙的脸庞,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沉默了许久。终于,就像误食到厌恶的食物一样,她嫌弃地嘟囔了一句:“……好差劲。”那低垂的长睫毛在微微颤动。



我和华沙沙木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华沙沙木咳嗽了一声,问道:“话说回来,你又是谁啊?”



“我是这家的女儿。”



“哦,难道你就是小丸?”



“才不是呢。……我倒是有点儿想当小丸。”



什么意思啊?



“你不是小丸的话,那你是……”



“……我是菜美。”



女孩儿继续低着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被刘海挡住一半的脸颊像能面(注:能面:日本能乐中使用的面具。其特色为呈现中性的表情,即一个面具能适应喜怒哀乐各种表情,或者说从面具上无法辨识喜怒哀乐。)一样毫无表情。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很久以前见过这张脸。那是什么时候呢?是在哪里呢?



“是菜美啊。”



华沙沙木点点头,忽然又抿紧嘴唇,不可思议地盯着女孩儿的脸,又问了一遍:“你说你叫菜美?”



“没错。”



“所以说……你叫南见、菜美?”



“没错!你想笑就笑吧。”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们也真够迟钝的。变卖男人使用的家居用品,母亲打电话时脱口而出另一个姓氏后又迅速改口,还有那个被摘掉的门牌……直到这一刻我们才想到这些全都与“离别”一词有所关联。不知“离别”是死别还是离婚,不过无论是哪种情况,“南见菜美”这个名字的由来大概都跟那个“离别”有关。



“喂,华沙沙木——”



“太捧了!”



华沙沙木啪地拍了下手,声音响亮得像火药爆炸一样。我惊得吞下了后半句话,那个女孩儿也直起上身看向华沙沙木。



华沙沙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猛地俯下身,几乎快把女孩儿遮住了。他凑近菜美的脸,说:“这名字太好了!喂,这是谁给你起的名字啊?你爸,还是你妈?”



“……你是傻子吗?”



菜美哼了一声掉头就走。在她转身的时候,我瞥见了她怒气冲冲的脸,不过我觉得这样也比面无表情好一些。



三、



我把自己关于这个家庭的想法告诉了华沙沙木,他双目圆睁,身体僵直。



“所以……刚才我无意中说了很糟糕的话,是不是?”



“不,应该也没有那么糟。不过,我也不是很清楚。”



“她父亲是去世了,还是离家出走了?”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南见是她母亲的旧姓吧。但是,为什么父母分开了连女儿的姓氏也要跟着改呢?对了,这是因为母亲改回旧姓,如果母女俩的姓氏不同就会很奇怪,所以她就把女儿的姓也改了,是吧?”



“我都说我不知道了嘛。”



喵,喵,喵……门外猫叫声越来越近。伴随而来的还有脚步声。我们又迅速摆出工作的样子,不过转念一想工作也差不多该结束了,于是又立刻切换为工作完成的模式。推开门的是里穗。依偎在她脚边的小咪一看到我们就像看到猛兽似的向走廊飞逃而去。难道这猫真是脑子有病吗?



“啊,夫人,您来得正好,我们刚完成了评估。”



“辛苦了。——那么大概是多少钱呢?”



里穗装模作样地扬起下颌,望着华沙沙木,好像她才是评估我们的那个人。



“这个嘛,一共是……”



华沙沙木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他抿着嘴,在本子上写了一通,好像在做什么艰难的计算似的。然后,他慢慢摸了摸下巴,点了下头,抬起脸。



“一共两万七千零三十日元。”



里穗直直盯着华沙沙木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嘴角向上翘起,露出一个与她美丽脸庞完全不相称的嫌恶的笑容。



“这就可以了。”听到这话,我已经可以确定她与她丈夫不是“死别”,而是“离别”。



而且,这对夫妻离别的方式肯定不太好。里穗打电话让我们来回收家居用品的时候特意说过“便宜也没事”这种话,这估计是她的真心话吧。不,倒不如说她是想让我们用尽可能低的价格把这些都买走。丈夫走了,她想赶快把丈夫的东西都处理掉,但是如果叫收垃圾的来还要支付人家手续费,想想就生气,于是她选择了旧货店。而如果旧货店出高价回收了这些东西还是会让她生气,所以她事先告诉我们便宜回收也可以。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啊?真的可以吗?”



华沙沙木满脸认真地问出一句废话。里穗似乎觉得不可理解,她皱起眉头,洁白的额头上出现了几道皱纹。我赶紧开口解释:“是这样的,刚才令嫒好像不太同意把东西卖掉,我是这么觉得的啦。”



“这和孩子没关系。”里穗冷漠地说,“请你们马上把这些都搬走。”



把这些搬出去也是个难题。高级实木家具每件都很沉,从玄关到大门还要经过长长的门径,而且门径当然是没有屋顶的。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家具搬出房间,吭哧吭哧地抬下楼,给它们蒙上防雨罩之后又气喘吁吁地往卡车那边搬。



也许是因为被雨淋湿了的缘故,我突然感到一阵尿意。



“不好意思,我得上趟厕所。”



“你不是想偷懒吧。”



“中间偷懒还不如赶快把工作搞定呢。我也想早点儿回店里啊。”



“这样啊,我错了。那你快去吧。”



“知道了。”



我进了客厅想跟这家人打声招呼,正巧厨房里的户村回头看到了我。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系着一条可爱的亮蓝色围裙,好像正在做饭。



“请问,卫生间……”



“这边这边,玄关右边那个门就是。”



“多谢。”



我嘴上回答着,但是人却呆呆地立在客厅门口。



鱼缸、鱼缸、鱼缸、还是鱼缸。宽敞的客厅里摆放着三个两米多宽的巨型鱼缸,三个微波炉大小的鱼缸,四个烤面包机大小的鱼缸,一共有十个鱼缸。鱼缸里养着许多鱼,彩色的、单色的、扁平的、细长的,各式各样,让人眼花缭乱。



“很厉害吧。”



户村细长的脸上带着微笑,走上前来。



“这是夫人的爱好。”



“真是大开眼界啊。这些都是热带鱼吗?”



“当然也有热带鱼,不过也有很多其他种类的鱼。海水鱼、淡水鱼都有,总之品种很多。”



“那边那条有点儿像鲶鱼啊。”



“哪条?……啊,那是小丸。”



原来这家伙是小丸呀。



“没错,那是南美产的鲶鱼,叫红尾猫,不过它可不是猫啊。早晨它心情不太好,夫人一直很担心来着。”



小丸体形超大,就算没有一米长,差不多也有七十厘米左右了。黑色的脊背,白色的肚皮,红色的尾巴十分强壮有力,它还长着漂亮的胡须,这让它看上去很像鲶鱼。它在大鱼缸里闷闷不乐地游动。不,其实我也不知道小丸平常是怎么游的,也许是户村刚才的话让我有了这样的感觉。鱼缸底部只有一根看似很昂贵的木头横卧在那里,庞大的小丸游动起来也丝毫不显得拥挤。水里还有一些软乎乎,像黑色香肠一样的沉淀物,大概是小丸的粪便吧。鱼大当然连粪便都很大。



“真的有很多鱼啊……夫人从前就有这个爱好吗?”



“不是,就是从最近才开始的。自从和菜美两个人生活之后,夫人才开始养鱼的。最开始只养了花鳉和霓虹脂鲤,后来就渐渐迷上这个了,现在已经养了这么多了。夫人可疼爱它们了,要是哪条鱼出现一点儿异常,夫人都担心得不得了。不仅是小丸,夫人给这里所有的鱼都起了名字。”



户村指着鱼缸一条条给我介绍它们的名字。可是,记住别人家宠物鱼的名字也没多大用处,所以我就放任这些信息左耳进右耳出了。



那时,我脑子里想的不是鱼,而是菜美说过的话。



——我倒是有点儿想当小丸。



还有当时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我总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一张同样的脸。在哪里呢?在什么时候呢?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在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在葬礼上一直忍着,强忍着、拼命忍着眼泪,我拾完母亲那略带粉色的骨灰,突然感到肠胃不适,于是就冲进了火葬场的厕所。当时,我瞥了一眼墙上的镜子,镜子中我的脸就和菜美的脸一模一样。



当然,我对这家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我唯一清楚的是菜美正在强行压抑着某种情绪。



“啊,菜美,我在菜里加了果冻哦。”



听到户村的声音,我抬起头,正好看到身着校服的菜美穿过客厅。



“我还加了菜美最喜欢的苹果……你去哪儿啊?”



菜美没有回头,径直走出客厅,砰的一声摔上玄关的大门。



“那个……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我们真的可以把那些家具搬走吗?”



明知道不可以多过问客户的隐私,但我还是实在忍不住了。很明显,父亲的东西被从家里清除出去这件事让菜美很伤心。



过了几秒钟户村才开口回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夫人她是这么说的。”



虽然他脸上挂着微笑,但他微微低垂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些许无奈。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照在他的眼镜上,那种神色一晃就不见了。



“我也只是来帮忙的啊。”



这时,从走廊方向传来华沙沙木呼哧呼哧故作夸张的喘息声。我对户村道了谢。从客厅走出来,对正在等我的华沙沙木说其实我现在才要去厕所。他张口结舌,盯着我直看,就像不认识我这个人似的。



从卫生间出来,我和华沙沙木又开工了,可是一想到菜美的事,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小偷。——不过,买卖也是很重要的。我们店开张一年多一直都是赔本状态。只用两万七千零三十日元就买到了这些高级家具应该高兴都来不及才对,如果全卖掉的话,能赚一大笔钱呢。买卖、买卖、买卖、赚钱、赚钱、赚钱,我在心里反复念叨这些词汇,试图不再想一些多余的事。



“这是搬家吗?”



一个大叔在对面住宅门柱后面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劳动。这一带只有那栋房子十分古旧。



“不是,我们是回收家具的。”



“啊,是那家男主人的家具吧?”



“好像……是的。具体情况我们也不太了解。”我随口应了一句。



这位穿着脏兮兮毛衣的大叔双手抱胸,用拇指蹭着长满胡碴儿的双下巴,说:“那家的男主人据说是净身出户呢。不过,他八成把钱藏在其他地方了。”



“哦……”



我敷衍地点点头,接着向南见家大门走去。走了两步后我又回过头,试着问了一句:“这家的男主人是干什么的呀?”



“是公司老板。”



双下巴大叔像闻到臭味一样皱起鼻子。



“不过,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些脑子里只有钱的家伙基本上都不是好人。还有很多比钱重要很多的东西嘛。钱、钱、钱、什么都是钱,所以这个世道才越来越糟了啊。”



这句话刺进了我被雨水淋湿的胸口,泛起一阵钝痛。



四、



结果,直到晚上我们的搬运工作才告一段落。



小雨仍然下个不停。我们的衣服和裤子浸透了雨水和汗水,身体也快冻僵了。我们把载满货物的车厢盖上罩布,并用绳子系好,然后我们走回玄关向这家人报告工作结束。



“实在辛苦两位了。我去叫夫人来。”



户村穿过客厅,消失在房间深处。



“日暮君,这里有好多鱼啊。”



华沙沙木目光锐利,就像锁定了猎物的猛禽一样。我注意到他的肚子从刚才开始就咕咕叫了。



“你用这种眼神看鱼的话会被夫人骂的。听说夫人可疼它们了,还给每一条都起了名字。顺便告诉你一声,那边的那条鲶鱼就是小丸。”



“小丸有点儿像鳗鱼啊。”



“你不会想到维生素A了吧。”



嘿嘿嘿,华沙沙木坏笑起来。



事实上,除了早餐的鸡蛋盖饭,一天下来我们什么都没吃。按理说我也应该很饿了,然而我却完全没有饥饿的感觉。理由只有一个,但是我不想多考虑这个问题。把回收的家具以尽可能高的价格出手,数钱数到手软,再吃个烤鳗鱼大餐什么的多好啊。这样就行了,毕竟是做生意嘛。待会儿我们把装有两万七千零三十日元的信封交给里穗,这次的工作就圆满结束了。我们为自己的生活考虑,这又何错之有呢?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户村又慌慌张张地回来了。



“那个……有点儿事想问问两位……”他踌躇了一下,然后又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说道:“你们看见菜美了吗?”



“她不见了吗?”



“那个时候她走出玄关……然后好像就再也没有回来。家里的门禁是六点钟,但是现在已经七点了。都该吃晚饭了还没回来。”



“户村先生,”里穗走进客厅,“不用多说了。估计她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啊,好的。”



“华沙沙木。我们开车在附近找找吧。”



真的不必了,户村摇摇手,苦笑着看向我们,他用眼神请求我们别再说了。



“辛苦两位了。把钱交给户村就可以了。”



里穗转身回到餐桌旁,不再看向我们。我们把装有现金的信封递给户村之后就离开了南见家。



“那孩子是空着手走的。”



“那她应该不会走太远吧。”



我们开车在附近的公园和便利店转了一圈,但是没有找到菜美。我有些担心,华沙沙木好像也很在意此事,不过想想这个时间也不是很晚,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先回店里。我们在昏暗的停车场把车停好,绕到后面查看被罩布盖住的车厢。



“东西明天再搬也行吧。”



“今天要累死了。日暮君,晚饭就拜托你了”



“那就煎蛋吧。和早饭吃一样的话营养就不匀衡了。”



“好疼……”



车厢里传出人声。我和华沙沙木仲长脖子对望一眼,下一秒又同时转向车厢。



“不会吧”



“怎么办?”



“打开看看?”



“那还用说。”



我们七手八脚解开绳子,把罩布左右掀开,黑糊糊的车厢深处有东西在动弹,好像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的腰疼死了……”



原来在这里。



“华沙沙木,这不算诱拐吧。”



“要是不赶快联系家人这就算诱拐。”



“那我打电话了。”我急忙掏出手机,拨通了南见家的号码。



五、



“我就是不想待在家里。其实也没有离家出走那么夸张啦。我就是不想看到爸爸用的东西被搬出去。但是,外面在下雨,我想去咖啡厅可身上没钱,一直站在便利店蹭书看又很累,所以我就爬到车厢里来了。”



“但是,你不是不想看到你父亲的东西被搬出去吗?”



“在车厢里的话,那么它们就是被搬进来呀。”



“哦……原来如此。”我不由得表示理解。



“所以,你在车厢里待着待着就睡着了?”



菜美轻轻点点头,把目光移向窗外。她现在坐在副驾驶席上,华沙沙木坐在驾驶席上握着方向盘,而我,却在他俩中间那个本不是人可以待的地方,半蹲着和菜美说话。你问我为什么要半蹲?我屁股底下是手刹车和变速杆,不半蹲还能怎么办?



我打电话告诉里穗我们已经找到了菜美,马上送她回家。对方问菜美是在哪里找到的,我正要回答,菜美一把捂住手机话筒,说“待会儿再说,待会儿再说”。



——我待会儿再向您说明情况。



我这样对里穗说。然后,我们让菜美上了车。



望着窗外昏暗的景色,菜美给我们讲了她家里的事。在她刚升入六年级不久父母就离婚了,之后她父亲幸造就离开了家。



“大约两个月前的一天晚上,我听到爸爸说起离婚的理由,但我不是很明白。爸爸说在家里让他觉得很疲惫。这根本说不通嘛。因为以前爸爸在的时候,家里总是很有生气。周日,爸爸、妈妈和我都会去买东西呀,看电影什么的。爸爸和妈妈虽然不是如胶似漆,但是关系也很好。结果现在爸爸说他累了。而且,妈妈变成一个人之后,一下子就变了。”



“怎么变的?”



“妈妈不是以前的妈妈了,她现在成了‘教育妈妈’(注:教育妈妈:这是一种讽刺性说法,指对孩子期望过高,过分注重孩子学业成绩的母亲。)”



菜美的声音失去了温度。



“我是傻瓜,你爸爸嫌弃我所以才走的,你爸爸他看不起我……这些话妈妈不知跟我说过多少遍,我都快烦死了。”



据菜美说,她父亲是名牌国立大学毕业的,而母亲是那种所谓“没有学历”的人。



“以前吧,不管我做了什么妈妈都会原谅我。我不做作业她也不会生气,她还会和我一起看电视,读同一本漫画,一起大笑。但是爸爸走了以后,这些全没了,全都没了。要是妈妈发现我没做作业的话,她就会变成狐狸脸,横眉竖目地朝我发火。”



菜美轻声叹息着继续往下说:“她现在光顾着疼小咪和那些鱼了。大概在她心里我跟宠物也没什么两样。她就是想把我调教成她心目中理想的宠物。”



“你这么想……”



“成绩不好的话就不让我吃晚饭。太难以置信了吧。这又不是大雄(注:大雄:指野比大雄。《哆啦A梦》中与哆啦A梦生活在一起的男孩子。)家。”



“不让吃晚饭可不好。”



一直沉默不语的华沙沙木突然冒出一句,肚子也跟着响亮地叫了一声。



“可不是嘛。我正在发育期呢。比起我妈,户村先生更加关心我。他给我做饭的时候总是很注意营养平衡。”



“营养……”华沙沙木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离婚什么的,我在电视上看得多了。但是,我总觉得我父母不会有问题。”



“因为他们感情还不错吗?”



“这也是一个原因,而且我爸妈是那种患难夫妻。他们结婚的时候,爸爸还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但是和公司老板吵了一架就辞职不干了,后来他自己成立了公司。据说一开始经营得很差,他和妈妈的生活非常艰苦。而且就在这时我出生了……”



这样一来日子就更苦了吧。



据说直到菜美上了小学,幸造的公司才慢慢走上正轨。



“然后,爸爸工作就越来越忙,钱也越赚越多,买了车,买了房……就在去年的时候,我爸妈还经常充满怀念地回忆起当初创业的艰辛和后来的幸福。所以,虽然在电视上总看到离婚的报道,但是我还是坚信这事绝对与我家无关。我现在都无法相信爸爸居然会抛下我和妈妈离家出走了。是不是钱赚得多了,人就会变呢?钱就是这种玩意儿吗?钱不是用来买东西,用来获取所需而存在的吗?”



菜美第一次看向我的眼睛,而我只能心虚地回应她的注视。从没赚过大钱的我很难理解她父亲的心理。——不对,这只是借口吧。这不是钱多少的问题。今天,我在明知道菜美很伤心的情况下还是把她父亲的家具全搬走了。就算是为了生计,但在追求与以往不同的生活这个意义上,也许我和她父亲并没有分别。把那些东西搬走的时候我也有过心理斗争,但是这又能怎样?菜美的父亲在离家之前肯定也苦恼过。



然而,只有一点我从心底表示无法理解,就是抛弃家庭之人的心情。我从过去开始就对于家庭抱有种种憧憬。热闹的家、宁静的家、温馨的家、冷漠的家……无论怎样的家都好,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有个家。菜美的父亲为何要抛弃家庭呢?难道家庭也和金钱一样,一旦得到反而会感到不满并想要求更多吗?



在我沉默的时候,菜美又移开了视线。车窗玻璃上映出她的脸,我看到她的眼中闪过一道微弱的光亮。



“男人和女人很容易就把以前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的种种辛苦抛诸脑后了。电影里总出现那种一男一女经历各种冒险之后喜结良缘的故事对吧。可是如果电影一直一直演下去的话,他们最终也不会以幸福的结局收场吧。日子过着过着,也许两个人就分开了。”



“谁知道会怎样呢……”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让我自己都觉得可悲。



我一路都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终于在我的大腿肌肉达到忍耐极限时,车开到了南见家门口。华沙沙木靠墙边停下车。——但是,菜美却迟迟不愿从副驾驶席上下来。



“能不能再开车转一会儿呢?五分钟就好。”她小声说,没有看向我们。



“没问题。”



应该已经快饿到极限的华沙沙木一口答应下来,再次发动了车子。他此刻已饿得两眼发直,呆滞地透过车窗看向前方。而我也觉得再过五分钟我的腿非得抽筋不可。但是,我能为菜美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华沙沙木慢悠悠地开着车,菜美一言不发,狭小的车厢内坐着三个人,却只能听到雨刮器发出的单调声响。



轻型卡车再一次停在南见家门前,菜美说了一句“谢谢”就下了车。



“我会跟妈妈解释的,你们就不用进去了。”



“那这事就交给你了。日暮君,回去的时候你开车行不行?我已经饿得神志不清了。”



“好危险啊。”



我们交换了座位,再次隔着车窗看向菜美。



“那么,晚安。”



“晚安。”



“华沙沙木,菜美不是对你说的。”



“为什么不是对我说的啊。”



菜美轻笑着转过身。这时,华沙沙木好像终于支持不住了,瘫倒在副驾驶席上。



菜美把手放在被雨淋湿的大门上,忽然回过头来:“喂,我说……”



“嗯?”



“不是你,我是跟旁边那个高个子说话呢。”



“哦……喂,华沙沙木,人家跟你说话呢。”



“嗯。”



“你不觉得你的名字真的很奇怪吗?”



“不觉得啊。”华沙沙木回答。



哼,菜美撅起嘴看了他一会儿。小雨依然在下,门灯发出昏黄的光,雨滴打湿了菜美额前的刘海。



“爸爸离开以后,妈妈让我跟了她的姓,我似乎可以理解她的心情。”



菜美安静的声音仿佛要消融在夜晚的细雨中似的。



“所以,我忍下来了。女孩子嘛,等以后结婚的时候反正还要改姓的……那个,你是姓华沙沙木的吧?”



“对,我姓华沙沙木。”



“谢谢你。”



菜美向玄关走去,为她开门的是户村,并没有看到母亲里穗的身影。望着门后菜美逐渐消失的背影,我第一次发现她是如此瘦小。我情不自禁地一直凝望着关闭的房门,直到华沙沙木出言提醒,我才把目光从菜美消失的地方移开。



在我们回店里的路上,雨停了。



六、



“日暮君,昨晚的地震有几级呀?”



“不清楚,大概有四五级吧。”



“不到五级吧。”



第二天是周六,早上,我们来到停车场准备把从南见家收购的货物从卡车上搬下来。



“是小丸在作怪吧。(注:日本传说认为,大地深处居住着一条巨大的鲶鱼。当它身体动弹时就会发生地震。)”



“怎么可能!日暮君,你也太迷信了。”



昨天深夜发生了地震。在阁楼上沉睡的我们嗖地从床上坐起来。等待摇晃平息。摇晃并没有持续太久,十秒钟左右就结束了,我们重新钻进被窝——就在进入梦乡的前一刻,好像听到了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



“——你们是那个店里的人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住了我们。回头一看,一个面相凶恶的男人手指着仓库的方向盯着我们的脸。他的目光让人联想到“罪犯”、“警察”这类词汇,我稍微提高了警惕。



“我是警察。”



我猜对了一半。



“我想找你们了解一下南见家的情况。”



“那里出什么事了?”华沙沙木目光炯炯。



“啊,昨天晚上发生了一点儿事情,现在我们还在调查中。”



这位警察自报家门说他姓田代,他五官轮廓分明,但是说的话意义却不甚分明。



田代问我们几点去的南见家,几点走的,走了之后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我们都一一如实做了回答。问完想问的,田代点了个头表示感谢就走了。



“看来是出事了……”



瞪着田代远去的背影,华沙沙木说了一句不言自明的话。



当然,我们二话不说开车就去南见家了。



昨晚,南见家好像进了小偷。



今早一起床,里穗发现家里有被人侵入的痕迹,于是就报了警。田代和其他警察在南见家转了一圈确认财物损失情况。幸好里穗的贵重首饰以及装有十几万现金和信用卡的钱包都妥善收在她的卧室里,安然无恙。客厅抽屉里的存折和现金卡,西式房间里的高级茶壶,餐厅里的古董瓷器也全都原封未动。那么到底丢了什么呢?



“是小咪丢了。”菜美兴奋地告诉我们。



“除了小咪,什么东西都没丢。哦,对了,厨房里的空纸箱也不见了。我估计小偷把小咪装箱子里偷走了。”



菜美是在家门口发现我们俩的。当时,我们因为担心南见家的情况来到这里,又不敢按门铃,只能在围墙外面晃来晃去,窥探里面的动静。据菜美说,最后遗失物品登记表上只写了“丢失一只宠物猫”。现在警察已经离开了,大概正在四处查找小咪的下落。



“这事太奇怪了。你看,小偷费了半天劲儿潜入我家,不会只为了偷猫吧。”



华沙沙木缓缓点了点头,眉间挤出一道竖纹。



“确实难以理解。话说回来,南见君,小偷是从哪里进来的?”



“从我房间的窗户进来的。”



啊?我们俩一起看向菜美,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二楼朝南的那扇窗户,窗户外面还有个小巧可爱的阳台。



“排水管和阳台栏杆上发现了泥脚印和手套留下的痕迹,总之就是有人从那个地方潜入了房间。是妈妈发现的,然后她就报警了。”



“这也太可怕了。那也就是说小偷就是从睡熟的菜美身边溜进去的……但是,那里明明有很多窗户呀。”



为什么小偷要特意从一个有人睡觉的房间的窗户潜入呢?



“因为家里只有那扇窗户没有上锁。妈妈每天睡觉前都会把其他窗户和玄关大门都锁好的。”



问到为什么她房间的窗户没锁,菜美说她昨天在窗边向外看,直到深夜睡觉前才关上窗户,但是忘了上锁。



“你晚上打开窗户干什么啊?”



“雨停了,我在观察星星。我超级喜欢星星。一到晚上我经常在房间打开窗户呆呆地遥望星空,辨认星座什么的。”



这小家伙居然还有浪漫的一面呢。



“就是说,小偷从二楼菜美房间的窗户潜入屋里,然后又从那里出去了,是吗?但是,小偷抱着装猫的箱子怎么从排水管爬下去呀——”



“所以说小偷不是从同一个窗户出去的。日暮先生,你这样可当不了小偷啊。他好像是从玄关大门正常出去的。妈妈本来有锁好大门的,但是今天早晨发现锁被打开了。”



“原来如此,就是说小偷从南见君房间的窗户溜进屋,抓住小咪关进厨房的空纸箱里,然后就走了,是这样吧?”



“应该是吧。”



华沙沙木嗯了一声翘起嘴角,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忽然他眼中精光四射,目光犀利得可以杀人。



“……有味道啊。”



“什么味道?”



“说不定是可怕的犯罪的——”



“不好意思”,菜美打断了他的话,用左手在脸前比画了一个抱歉的手势。



“是膏药的味道吧。”



“膏药?”



我凑近一闻,菜美身上确实散发着膏药刺鼻的味道。她隔着黄色的帽衫摸摸自己的右肩,告诉我们她贴了三块膏药。



“昨晚不是大地震了嘛。墙上挂的钟掉下来砸到我的肩膀了,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



“哦,所以你就让人给你贴上膏药了。”



“是我自己贴的。妈妈只担心她那些鱼,鱼缸有没有破啊,鱼有没有受惊蹦出来什么的。不过算了,她一直都这样,我也习惯了。我贴上膏药就不那么疼了,我又爬上床想好好睡一觉,结果一大早又被小偷的事给吵醒了,真烦人!现在我的右胳膊都不能动了。”



“不能动工嘞”



“是啊,都肿起来了,一动就觉得胳膊要掉下来了似的……啊,户村先生,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