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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我下午有课……不过,那个……前天的那件事,我想问问椎崎老师……”



镜子的鼻梁十分高挺,她微微扬起头,看了看秋内的眼睛。尽管失去独生儿子的苦痛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脸上,但悲伤却无法将她的美丽完全掩盖。面对镜子精致的容貌——几个嘴损的朋友说她长的是一副“女医生脸”——秋内居然“不合时宜”地看得入了迷。



“前天的事情多谢了,谢谢你的帮助。”



率先开口的是镜子。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加安谧,更加冷静。尽管哀思如潮,但她还是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所以她的声音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吧。



镜子在灵坛旁边低头行礼的身姿再一次出现在了秋内的脑海之中。



“我一直都没有好好和你道谢,你特地跑到大学告诉我阳介的事情,昨天晚上还来吊唁……”



“啊,是的,我和京也他们一起来的。”



“是啊,友江君也来了。卷坂同学也来了,还有那个羽——那个女孩——”



“羽住同学。”



“对,没错,羽住同学,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镜子把手从下面插进头发,摸了摸自己那张消瘦的脸,然后突然抬起头来。



“难道你有事找我吗?”



“是的。前天,您委托ATC公司配送的快递,我没能到您那里去取,所以,我必须得向您道歉……”



镜子愣了几秒,随后小声地应了一声“啊”。



“我早把工作的事情忘了。算了吧,没事。以后再说吧。”



“是吗?那就好。”



“你特地跑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嗯,是的。”



“谢谢你,让你费心了。不过,秋内君还是赶快回学校去吧。要好好上课啊。”



“嗯,我这就回去。没有邀请就擅自闯了进来,请您原谅。”



秋内低头行礼,随即转过身,面向玄关。这时候,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扭过头。



“对了,那件事情之后,欧比怎么样了?”



镜子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们一直没找到它。它也一直没有回家。警方说,他们正在和动物保护协会的人合力寻找欧比,不过我不认为他们会认真地去找……”



“我也来找找看吧。”



秋内提议道。他想助镜子一臂之力,哪怕只能帮上一点也好。



“我打工的时候,会在市里跑来跑去。所以说不定会在某个地方碰到欧比。”



镜子并没有回答。她避开了秋内的视线,一言不发,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哎?



秋内觉得很诧异,难道自己说错话了吗?



——想象一下吧。自家的狗突然朝马路冲了过去,为此,爱子被卡车轧到,命丧轮下。作为一个母亲,她会怎么想呢?难道她还想再一次见到从现场逃跑的欧比吗?



——不,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秋内感到羞愧难当。自己居然大言不惭地说要帮忙找欧比,镜子听了这话,当然会觉得不知所措。



“欧比和阳介是一起长大的,就像兄弟一样。”



秋内想要说点什么。但在这之前,镜子却抢先开口说道。



她呆呆地望着门外的日光。“欧比是阳介从公园里捡回来的,那时候,欧比小得可以单手托在手里。当时正在下雨,欧比大声地叫着,装着它的纸箱里面全都是水……”



镜子说,把欧比捡回来的时候,阳介还在上幼儿园。尽管如此,阳介仍然承诺,自己会一个人照顾欧比。实际上,阳介信守了自己的诺言。喂食,散步,处理粪便,阳介全都一个人处理。



“我的工作很忙,所以平时很少回家。当时,我的丈夫并不喜欢动物。所以阳介总是单独和欧比玩。阳介和小学里的同学相处得也不是很好。因此,阳介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欧比度过的。欧比只听阳介的话,只要是阳介的命令,不管是什么它都会听,好像它能听懂那孩子的话似的。所以,我万万也没有想到……”



镜子欲言又止,她的声音很小,回音的余韵在大厅里回荡、消逝。她轻轻地吸了吸鼻涕,视线再一次回到了秋内的身上。



“事故的经过我已经听警察说了。据一些目击者说,欧比当时突然冲向了马路……”



“嗯,是这样的。”



秋内对镜子说,自己也看到了那个瞬间。



“那时候,欧比确实突然朝马路对面冲了过去。我当时也吓了一跳,一时间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呢?”



镜子静静地用手压了压自己的鬓角,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之前,有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比如散步的时候,突然就冲了出去……”



镜子摇了摇头。



“我从来没看到过……而且阳介也没有跟我说过。”



——那个时候,欧比为什么会突然冲出去呢?它看到了什么东西吗?



“老师,狗在什么情况下才会突然冲出去呢?”



“谁知道呢……这并不是我的专业,我也不知道。不过间宫老师可能会知道吧。”



“啊,间宫老师。”



——原来如此。间宫未知副教授是镜子的同事,他和镜子同在一个学院,是动物生态学课程的主讲老师。虽然他是一位在世界上小有名气的研究者,但遗憾的是,在学生中间,他却不怎么受欢迎,特别是在女学生中间。他的课并不无聊,相反,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在授课方式上,间宫老师的课都充满了魅力……直截了当地说吧,他的相貌实在是太丑了。



“之后我想找间宫老师谈谈……”



——不明白的事情就应该向专家询问。



“是啊,因为我没有看到事故发生的瞬间,所以也不好向他请教。不过秋内君一定能向间宫老师作出详细的说明。警方也说,在事故的所有目击者中,秋内君似乎看得最清楚。”



“我吗?”



“警方是这么说的,‘虽然他没说名字,但是是一位送自行车快递的年轻人’。他们说的应该是你吧?”



“啊……是啊,应该是我吧。”



——这么说来,在所有事故目击者中,我是看得最清楚的一个了?不过仔细想想,我也同意警方的看法。我认识阳介和欧比,当时,在事故发生之前,我一直在看着他们。而路上的其他行人,大概只是在刹车声响起之后才开始注意他们、往那个方向看的。



“警方说,京也他们也是在听到刹车声之后才注意到的……”秋内在嘴里嘟囔着。



“什么?”镜子抬起头来。



“啊,对不起,没什么。京也他们也说没看到事故发生的那个瞬间……”



这时,镜子脸上的表情消失了。秋内变得不安起来:难道自己有说错话了吗?



“友江君他们……也在场吗?”



“哎?嗯,是啊,他们当时也在场。”



——看来,镜子之前并不知道京也他们在场的事情。不过,这件事情值得那么大惊小怪吗?



秋内说:“请让我详细地说明一下吧。”随后,他告诉镜子,在事故发生的时候,京也、宽子以及智佳正好从马路对面的“尼古拉斯”走出来。



“不过,我昨天问了一下,京也他们似乎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事故。当时,京也正在楼梯上拿着钓竿箱乱耍,随后,就从下面传来了一声巨响……”



秋内下意识地闭上了嘴。他注意到,刚才还面无表情的镜子,这次显现出了一种十分强烈的情感。而这种情感——毫无疑问地——是“震惊”。



镜子血色全无的薄唇微微抖动,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单词。秋内只捕捉到了其中的两个。



“那时候……”



“可是……”



“老师!”



“镜子,时间差不多了。”



秋内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在他们两人身边,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大概是她的亲族吧。被他这么一叫,镜子立刻清醒了过来,她看了看手表。



“是啊,已经到时间了。秋内君,我得先走了,告辞了。”



“那我也走了。唐突来访,实在是对不起。”



秋内朝镜子行了一礼,离开了大厅。他跨上公路赛车,回过头,朝玻璃大门另外一侧的大厅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在秋内的眼里,和亲族们混在一起的镜子,竟如同一个身披黑衣的幽灵。



事到如今,秋内已经不想去上下午的课了。今天不用去ACT那边打工,所以在离开出云阁之后,他决定直接回公寓。



秋内租的房子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木制建筑。秋内住在二层,房东住在一层。就像是在开玩笑似的,房东家的姓氏正好是“大家”。二层有两个房间,一个是秋内的房间,另外一个并没有住人。每隔三个月,房东便会领着被低廉房租所吸引的学生来看房,但不论是谁,在看到这栋行将就木的房屋之后,都会谄笑地留下一堆借口,然后逃之夭夭。



秋内把公路赛车停在玄关旁,锁好车锁,推开后门的木栅栏,走进公寓。秋内踩着“嘎嘎”作响的地板,爬上二楼,走到里面那间屋子门口。秋内的房门是一对隔扇——要不是亲眼所见,京也都不敢相信——里外两面都画着相对而视的仙鹤。隔扇旁,五个“欧乐纳蜜C”的空瓶“咕隆咕隆”地在地板上滚着。上周,房东的孙子来这里玩。他自作主张地把这些东西拿了上来,在这里玩“保龄球游戏”,还制造出了巨大的噪音。



秋内本想说他两句,但最后还是任由他去玩了。



——想必房东至今都没有发现这件事吧。不,说不定他以为那是我在走廊里乱摆的垃圾呢。



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内热气蒸腾。秋内打开屋里唯一的窗户,按下电风扇的“强风”按钮,然后在榻榻米上呈“大字”躺下。窗外,秋蝉大声地叫着。秋内拿起身边吃了一半的袋装薯片,捏起几片放进嘴中。



秋内看了一眼直接摆在地板上的电话,只见电话的留言提示灯正在一闪一灭。他舔了舔薯片留在嘴边的盐粒,伸手按下了录音播放键。



“您有——四条——留言。”



房间里的这部电话可以说是这个公寓的唯一一个优点了。



“我是妈妈。盂兰盆节的时候你回不回来?给我回个电话。我白天要去店铺那边,所以今天晚上给我打哦。啊,晚上好像也不行……(找什么东西的声音)啊,果然不行。岁月不饶人啊,唉,今天晚上我有个聚会,所以明天……(录音结束)”



“我是妈妈。盂兰盆节你回来吗?明天晚上,大概八点的时候给我回个电话吧。别给店铺那边打,给家里打。你对因特网很熟悉吧,给妈妈推荐家好的网络服务商吧。有个客人给了你爸爸……(录音结束)”



“我是妈妈。接着刚才的话说,有个客人给了你爸爸一台旧电脑。因为客人自己买了台新的,所以就把之前的那台给了咱们。你爸爸说,要买什么广柑放电脑上。你觉得呢?(录音结束)”



最近,秋内的妈妈总是会说出一些无聊的冷笑话。听完录音的秋内,想起了京也的那句话。



“不过,他毕竟是你唯一的至亲啊,没法和他友好相处,你难道不觉得孤独吗?”



“一点也不觉得。”



京也小的时候便失去了母亲,和父亲相处的也一直不是很好。这位“讽刺专家”的乖僻性格或许就是由此而来的吧。而他乖僻的性格反过来又让他无法和父亲友好相处。对于双亲健在,与父母关系不错的秋内来说,这是无法理解的事情。不过——



“自己的爸爸居然是那个德行,真让人受不了。”



——京也是不是很寂寞呢?



秋内还无法理解京也的心情。



和同龄的朋友比起来,京也确实算是老成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给秋内留下了这种强烈的印象,自那之后,这种印象便从来没有改变过。不过,另一方面,京也还会给人一种稚气未脱的感觉,比如他对咖喱的异常热爱,比如他会把钓竿箱当“枪”比划着玩,等等。秋内还记得自己去他公寓玩的时候,他的收藏柜里齐刷刷地摆了一排让他引以为豪的汽车模型。和秋内的其他朋友比起来,京也身上的这种“孩子气”,并没有显露出他的脆弱。有的时候,秋内会觉得,这种“孩子气”反而将他身上潜藏着的危险表现了出来,总有一天,京也会做出让人无法预料的事情。京也也会给人这种令人绝望的印象。虽然说不清楚,但秋内知道,京也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正在不停地收缩。总有一天,那个东西会膨胀成一个庞然大物,而到时候,那个东西将变得无法抑制。



“我是阿久津——”



突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叫嚷声,这让秋内吓了一跳。这一声的音量实在是太大了,秋内手机的扬声器都被震得“哗哗”作响。



“你的手机要是在上课的时候响了,就糟了,所以我就用这个给你留言了。嗯,咳咳,关于下周的轮岗,我希望你尽快给我答复。总之给我打个电话啊,就这样啦。(录音结束)”



——听了这个声音之后,谁能相信他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呢?不管让谁来听,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只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而他的长相……他的长相是……



“嗯?”



——这么说来,阿久津长什么样子呢?



秋内觉得十分震惊:自己居然已经想不来他的样子了。



仔细想来,自从两年前的录取面试以及几天之后的业务内容说明会之后,实际上,秋内还没有和阿久津见过面。ACT是一家小公司,秋内他们这些配送员使用的公路赛车停在一层。社长负责接客户打来的委托电话,他的办公桌在二层。一般来说,配送员没有大事是不会去事务所的,因此,他们也就没什么机会和社长见面了。秋内每天都会通过手机听到他那刺耳的声音,不知不觉之中,在秋内脑海中,阿久津的形象变成了《根性小青蛙》里的广司。



——明天还要打工,随便找个理由去社长室,去看看两年未见的阿久津吧。不过,如果他真和广司一样年轻的话,那该如何是好呢?届时自己能不能保持冷静呢?



到了晚上,秋内离开房间,去买晚饭吃的便当。他走出公寓的后门,刚想把公路赛车的支架踢到车轮一侧,这时候,秋内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要不要去间宫老师那里看看呢……”



秋内打算和间宫老师谈谈欧比的事情。



——间宫老师那边还是越早去越好。况且镜子那边也想知道谈话的结果。



“事不宜迟。”



秋内撇下公路赛车,徒步走上马路。间宫老师住的地方就在附近。



此时此刻,秋内心里充斥着的与其说是对间宫老师专业知识的希冀,不如说是希望向某个人倾诉衷肠的迫切。实际上,有一个疑问一直萦绕在秋内的大脑之中,秋内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希望找个人,然后毫不隐瞒地对他说出这一切。



秋内只花了三分钟便到达了间宫老师住的公寓。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附近全是密密麻麻的老房子,因此,这一带也被人称为“战后大街”。在这片建筑之中,最为老旧的两栋房子,便是秋内居住的那间公寓和间宫老师住的这栋“仓石庄”。



早在刚入学的时候,秋内便发现自己所在院系的副教授就住在自己附近的公寓里。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上门拜访过——别说拜访了,就算在附近看到了,秋内也没和他打过招呼。



——间宫老师的那种样子,很容易让想和他打招呼的人畏首畏尾。除了我以为,有这种想法的人估计还有很多。



到了“仓石庄”之后,秋内看到存车处里停着一辆旧得令人吃惊的女佣自行车。只见在后轮的挡泥板上,用万能笔写着车主的名字——“间宫未知夫”,上面还用极为丑陋的字写着住址和电话号码。间宫老师的房间似乎是“二零一房间”。



顺着建筑外面的楼梯上楼,秋内有些紧张地站在了间宫老师的房门口。对于学生的突然来访,那个怪人副教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什么时候向他提出那件事情呢?



秋内按了下门铃——没有反应。



然后又敲了敲门——仍然没有反应。



最后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反应。



“没在家吗……”



秋内看了看装饰木板已经卷起来的房门,这时候,他听见屋里有些响声。似乎有人在小声地嘟哝着什么。是间宫的声音,他好像在和别人说话,但秋内却听不到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可能是在打电话吧。秋内决定站在门口再等一会儿。不过,屋内奇妙的低吟声却一直没有停下来。



“改天再来吧……”



没办法,秋内只好转过身,回到昏暗的走廊中。“吧嗒吧嗒”,他刚要下楼,便听到他身后传来了几声地板的响声。随后,秋内听到一声巨响——房门被猛地打开了。



“今天……真走运啊。”



秋内回头望去,只见间宫老师正用仿佛可以穿透身体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的一条腿从门缝里跨出来,支在走廊上,污浊不堪的牛仔裤被减得半长不长,不仅盖不住皮鞋,也盖不住拖鞋;他穿着一件T恤衫,宽大的领口皱皱巴巴的,头上顶着一头蓬乱的黑发——这算是他最大的特点了——与其说他的头发“很长”,不如说他的头发“很大”。



“哇——”看到间宫老师之后,无论是谁都会在心里发出这种由衷的感叹。尽管秋内经常在大学里面看到他,但每次上他的课的时候,仍然会“哇”地感叹一下。现在也不例外。



间宫的脖子挂着一个木制的十字架,十字架垂到他的胸口,握在他的右手里。秋内好像听谁说过,间宫是个基督教徒。可是,不论怎么看,他的这身打扮也不像是个修行的人。大概衣着和信仰没有什么关系吧。



“对不起,让您又按门铃、又叫门的,其实我都听到了。不过,刚才我正好在和上帝……哎?”



间宫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重新打量秋内。



“你是……你是那个啥吧,总是骑着一个自行车,车把跟牛犄角似的……”



“我是秋内。”



“对对,秋内君,你也选了我的课。”



“啊,是的,我上您的课。”



“嗯,你还喜欢那个短头发的女孩子。”



“哎?”



“别装蒜了,没用的。我心里清楚得很,那种东西。动物主要靠费洛蒙进行非语言的交流,而人类则是靠声音的抑扬以及视线来表达自己。”



“那个……”



“好不容易来一次就进来吧。我这里有麦茶。”



——这个人果然很奇怪。费洛蒙?交流?到底是什么意思?真是让人搞不懂。而且他也不问我为什么来,就说“好不容易来一次”什么的。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不管怎样,秋内还是走进了玄关。在迈进玄关的一瞬间,他差点叫出声来——“啊!”



“不好意思,我这里有点乱。”



间宫的身材很高,他弯腰穿过一段很短的过道,走进里面的客厅。秋内在一瞬间变得无所适从,但下定决心的他还是跟了进去。秋内走进客厅,这次他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哇啊!”



虽然不能把所有东西一一确认,但首先,玄关的水泥地上放着一个大笼子,里面有几只奇怪的老鼠,脑袋大得出奇。地上还有一个纸箱子,上面放着一个玻璃水槽,里面放着些土,斜插在上面的树杈上,混着些许红色和黑色,像是带有光泽的水管似的东西在上面盘卷着。过道上摆着许多透明的虫笼——数量多的惊人,简直可以称得上“数不胜数”。那些虫笼里面有的装着树枝,有的装着土,有的装着砂子,还有的在里面放了点纸片。间宫和秋内从这些虫笼中间穿过,像是呼应他们的脚步声似的,笼子表面出现了些黑点,密密麻麻地滚动着。



在这个铺着榻榻米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圆形的木制茶几,上面趴着一只棕底白点的蜥蜴,摆出了一个巨大的字母“C”。这只蜥蜴的体型十分粗壮,大概有一个大人的胳膊那么大,离它鼻子不远的地方正是秋内的脚。秋内追悔莫及,自己今天为什么要穿短裤呢?不过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个……这个东西不会袭击人吧?”



秋内看了看那只大得过分的蜥蜴,用一种确认的口吻问道。间宫老师偷偷地看了一眼屋子角落的冰箱,用手轻轻地拍了拍肩膀。



“墨西哥毒蜥蜴应该不会袭击人类吧。”



“毒……”



秋内对蜥蜴名字里不祥的字眼作出了反应。但间宫好像觉得他并没有听清自己的话似的,他回过头,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墨西哥、毒蜥蜴。是美洲毒蜥蜴的近缘种。”



“美洲毒蜥蜴是什么东西啊……”



秋内避免刺激到蜥蜴,小心翼翼地跪到榻榻米上。



“这条蜥蜴……是您养的吗?”



“不是,我借的,当资料用的。世界上,带毒的蜥蜴只有墨西哥毒蜥蜴和美洲毒蜥蜴两种,所以必须好好研究研究。来点麦茶可以吗?我这里只有麦茶。”



间宫拿来两杯倒满麦茶的玻璃杯。这两个杯子是一套的,设计上有点独特。可能是外国制造的吧。杯子呈圆柱形,杯口的一个地方被做成嘴的形状,表面上刻着精细的刻度……



“这不是烧杯吗?!”



“真可惜,正确答案是计量烧杯。来,这杯是你的。”



说着,间宫把一个计量烧杯“啪”地放在茶几上面。在这股冲击的惊吓之下,蜥蜴“嗖”地一下立了起来,它支着四只脚摆出了一副警戒的架势。计量烧杯放的位置正好在蜥蜴的脑后,“C”变成了“℃”。



“因为很热,所以我就倒了四百CC,先别喝呢……嗯,已经凉下来了。”



“是……”



虽然容器极不寻常,但看上去并不是很脏。秋内觉得喉咙发干,几乎不能开口说话,于是便伸手去拿计量烧杯。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间宫老师刚才说它不会袭击人,所以拿个计量烧杯之类的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它有时候会咬人,请别介意哦。”



“哎?”



说话的同时,秋内把手缩了回来。



“它的毒牙噢,在照里的,就在照例,荡我把它掐下劳了。”



间宫张着嘴巴,指着牙齿下面靠里的位置说道。



“啊,是这样啊……”



不过怎么样,秋内反正不会去拿计量烧杯了。



“对了,实在不好意思,这里太狭小了,其实我一直想搬到一个更宽敞的地方去,一个能养宠物的公寓。不过这附近除了这个以为还真没有。”



——就算是能养宠物的公寓,也不是什么都可以养的吧。



“不过,你看,这里离大学很近,上班很方便。另外我也很喜欢这个公寓的名字。”



“公寓的名字?”



——仓石庄这个名字到底哪里好了?



“因为我是基督徒嘛。”(注:间宫说的是冷笑话,“仓石”在日语里发音和“基督徒”的英语发音有些相像。)



秋内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他正在思考如何回答的时候,间宫换上一副满心期待的眼神,把脸凑了过来。当然了,他的头发也跟着一起压了过来。秋内觉得他的头发并不是长在脑袋上的,确切地说法应该是,他的脸是从头发里伸出来的。在这片乱蓬蓬的头发之中,就算孕育出了崭新的生命也不足为奇。



“秋内君,难道你就不问问我吗?这样好吗?仓石庄的发音是クヲイシツウ,然后クヲイシ·ツウ→クヲイス·ツウ→クヲイスイ·ツウ,喏,クヲイスイ·ツウ(音同Christ Saw)就是‘基督看见’的意思。是不是意味深长啊?”



“是啊。”



秋内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仓石庄”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里变成了クヲイ·シツウ(也就是“黑暗的思想”)。



间宫充满喜悦的眼睛再次凝视起秋内的表情。秋内想,这种时候不能立刻避开他的视线。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一瞥。



——哎?大学老师居然会住在这种房子里吗?



秋内一脸惊讶地打量着墙壁和天花板。



“如果叫‘冥途庄’的话,也是很有意思的。”



“不会有房东姓‘冥途’的。”



秋内语意不明地回答道。事后,他仔细想了想,原来“maid”是“女仆”的意思。真是个有意思的笑话——“maid·庄”。市原悦子听了或许会感到高兴吧。(注:市原悦子曾经主演过电视剧《见到女管家》,这部电视剧带有女仆版的设定。另,在日语里,“莫金”和“maid”发音相似。)



“对了——秋内君,你今天为什么来这呢?”



说着,间宫漫不经心地把放在“℃”里的“C”拿起来,放到旁边的笼子里。秋内总算把计量烧杯拿了起来,他喝着麦茶,将话题切入主题。



“镜子儿子的那起事故原来是这样的啊,家里养的狗……”



听完秋内的话,间宫抱起两条细长的胳膊,叹了口气。



“成年狗和小个头儿的孩子,这种组合确实容易引发这类事故。因为四足动物起跑的力量比我们想象的要大的多。”



“嗯,真的是这样,力量非常大。”



欧比刨着地面的身影在秋内的脑海里重现。红色的狗链瞬间被绷得紧紧地,阳介的身体就如同被大风吹起来似的,顿时飞了出去。



“你们四个人都目击到那一瞬间了吧。”



“目击到事故瞬间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那时候,京也、宽子以及羽住同学刚从尼古拉斯里走出来,他们说并没有注意到人行道上的阳介君。”



“那么,他们听到刹车声以及撞击声了吧。”



间宫心痛地说道,双眸变得模糊起来。



“不过,我今天真是第一次听说她家里养狗的事情。这之前,我只听说是一起单纯的交通事故。昨天晚上,我通宵都在祈祷,所以没和椎崎老师说话。当然了,我也没去上课。”



昨天,信息板上贴出了一个通知,镜子的课要停课一周。



“实际上,我今天去了一趟告别式的会场,和椎崎老师聊了几句。关于刚才所说的欧比的事情,椎崎老师也想知道事故发生的时候欧比为什么会突然跑出去。因此,我才想向间宫老师请教。间宫老师说不定会知道其中的缘由。”



“嗯——不过,我并没有在现场亲眼目击到那个……欧比冲出去的瞬间。”



间宫撇着嘴,若有所思地玩弄着胸前的十字架。



“欧比为什么会突然冲出去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秋内暂且问道。



间宫仍然在旋弄着十字架,最后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他答道:



“冲出去的原因有很多种。有时候是受到了惊吓,有时候是高兴,你扔一个球出去,狗也会跟着跑出去。嗯,最后一种情况需要事前的训练。”



“训练——您说的是扔球出去让狗去追吗?”



“没错。说的训练,让狗奔跑的方法有很多种。因为狗很聪明,所以很容易通过训练让它听从狗主人的信号跑起来。信号有很多种。比如举起手啊,打响指啊,扔出蓝色的球啊,黄色的球啊。只要好好地训导,狗便会很好的执行你的一切命令。”



“这么说的话,假如事先训练好欧比,教给它一些信号,那么事故的时候,只要有人发出那种信号……”



“不,这是不可能的。”



间宫“咯吱咯吱”地挠着裸露的膝盖。



“发出信号的必须是主人或者驯狗师。其他人发出的信号,狗是绝对不会服从的。”



这样的话,白天的时候镜子也说过。欧比只听阳介一个人的话。



“难道没有例外吗?比如狗听从了自己主人之外的人的命令?比如……我是说比如,狗把发出信号的人错当成了自己的主人。”



“啊,这种可能理论上说得通。比如,发出信号的人穿着和狗主人一样的衣服,而且站在很远的地方。”



间宫的话引爆了秋内脑海中的一角。



——和我心里的那个疑点对接上了。



“此话怎讲?”



“其实,狗的视力不是很好。如果把人的视力设为一点零的话,那么狗的视力只有零点三左右。狗的眼睛是近视的,所以不擅于对焦。因此,在对方站在远处的时候,它们只能通过服装来判断对方是不是自己的主人。你看,比如在河滩之类的地方遛狗的时候,只要远处有人穿着和狗主人类似的衣服,狗便会兴高采烈地跑过去。这种事情不是经常发生吗?”



“没有,至少我没怎么看到过。”



“明明有的嘛。这个,就是这种感觉,你看。”



间宫把一只手伸到桌子上。他竖起中指,把其他四根手指支在桌子上,然后左右摇摆中指。他在用手模仿狗,只见这只“狗”显示看了看左边的计量烧杯,然后又看了看右边的那个。



“啊,是主人!”间宫说。“啪嗒啪嗒”,他灵巧地移动起四根手指,只见那只“狗”朝着计量烧杯靠了过去。在计量烧杯前面,那只“狗”突然停住了脚步。“啊?你是谁啊?”间宫用一种惊讶的口气说道。



这种事情其实用语言表述完全可以听明白,因此这种“行为艺术”根本没有必要。只是间宫自己想要表演而已吧。



“把别人误当成了自己的主人……”



秋内看着榻榻米,陷入了沉思。他对照着间宫的话,在心里试着审视起自己的疑问。



“素色的T恤衫,会怎么样呢?”



为了不让间宫察觉,秋内尽可能简短地问道。间宫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啪嗒啪嗒”地眨了几下眼睛。



“啊,对不起,我说的是服装的事情……在刚才那个例子里,狗把站在远处的人当成了自己的主人,假设那个人当时穿的是一件素色的T恤衫,情况会如何呢?”



“也就是说,在这种场合下,并没有显著的特征,是吗?”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狗大概会按照颜色去判断吧。”



间宫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最近的研究说,狗能够区分的颜色只有紫色、蓝色、黄色这三种颜色——是啊,比如出去遛狗的时候,狗主人身上穿着紫色、蓝色或者黄色的T恤衫。狗跑着跑着,突然看到远处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和狗主人一样颜色的T恤衫,这个时候,狗或许会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主人,然后不顾一切地跑过去。”



“跑过去吗?”



“可能会是这样的吧。”



那天,阳介穿着一件紫色的T恤衫。然后十分巧合的是,京也身上穿的T恤也是那个颜色的。欧比很可能把京也误当成了阳介,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狗靠服装辨认人类,然后把别人误当成了主人,这种情况下,一般需要多少距离呢?”



“这个可就不好说了,狗的视力在个体上是有差别的。”



“比如说,在单侧一车道的马路对面呢?”秋内问道。



间宫突然抿起嘴,问道:“难道说……你已经有想法了是吗?”



蓬乱的头发里,两只犹如狗一般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秋内。



秋内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心中的那团疑惑能不能对间宫说呢?应该说,还是应该沉默呢?——秋内马上做出了决定。



“咕嘟”,秋内咽了一口口水,随后开口说道:



“那天,从尼古拉斯走出来的京也,身上穿的是一件紫色的T恤衫,宽子穿的是一件蓝色半袖衬衫,羽住同学穿的是一件淡粉色T恤衫。所以,也就是说,既然狗只能区分紫色、蓝色和黄色这三种颜色,那么欧比至少能够判别出京也和宽子的颜色。”



“可能吧。”



“我可不可以这么认为,京也和宽子,在这两个人当中,有一个人采取了行动,让欧比跑了出去。可以这样想吗?”



“比如是哪个人呢?”



秋内再度陷入无言以对的窘境。不过,事态既然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已经无路可退了。



“是京也。”秋内直截了当的说出了心里的疑虑。



“那个时候,京也做出了半胡闹似的行为,那一幕我一直都忘不了。”



“友江君的行为是——”



秋内把一切都告诉了间宫。京也跑到楼梯的平台上,看到有几只麻雀正在看自己,于是他便像用步枪似的,把钓鱼箱举了起来,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随后,欧比便冲了出去。



“哈哈,原来如此……你是不是在想,友江君的那种行为和阳介君的事故之间有着什么关联?”



“是这样的。”



这正是秋内心中的疑虑。



京也在尼古拉斯的楼梯上,像拿步枪一样举起了钓竿箱。秋内怀疑这或许和“欧比的暴走”之间存在着一些联系。他一直都这么认为。当然了,秋内觉得京也并不是有意让欧比冲出去的,也应该不会做出那种事情。不过,京也的那种行为在秋内的脑海里留下来深深的烙印。那个时候,秋内并不可能逐一观察周围的路人,不过,根据他的记忆,在欧比冲出去之前,除了京也以外,并没有别的什么人做出特别的举动。如果欧比是 因为周围其他人的举动从冲出去的话,那么,做出那个举动的人就只能是京也。



“不可能的。”



“啊?”



秋内仔细打量着间宫。



间宫又说了一遍“不可能”,然后眯着眼睛,笑了。



“不管T恤衫的颜色如何相同,只要主人在身边,狗就不会把别人认成自己的主人。而且,那种情况想认错都很难,因为阳介君和友江君的身材差距实在太大了。”



“这倒也是……”



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秋内感觉心里踏实了不少。



——京也和阳介的事故没有一点关系。看来是我想多了。



“那个,我……并不是怀疑自己的朋友。我也不是在追究谁的责任,让他来对阳介的事故负责。可是,那个时候,京也的举动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太深了……”



“确实令人印象深刻。简直就是一个小孩子嘛。”



“那个家伙做起事来,有时候真像个小孩子。”



“啊对了,秋内君,吃不吃西瓜?我看很便宜,所以昨天就买了点。在冰箱里冻得硬邦邦的,肯定很好吃哦。”



还没等秋内回答,间宫便站了起来,从冰箱里取出还没切开的西瓜,拿到操作台上“咔嚓咔嚓”地切了起来。



“切西瓜,切西瓜,我切啊切啊切西瓜——”间宫哼着自己原创的小调儿,看来这便是所谓的“我的空间”吧。但间宫的空间实在是过于独特了,秋内感觉有点适应不了。



“话虽如此,狗的视力很弱,这种事情我之前居然完全不知。”



秋内朝着背对自己的间宫说道。



“看人类的时候,是靠穿着来辨认的,这件事也是头一次听说。”



“本来啊,大部分的狗是将人类的外部特征组合起来记忆的。”



间宫面向着操作台回答道。看来他用菜刀切西瓜的手艺已经很纯熟了。大概一个人生活很久了吧。



“比方说,一只狗曾经被某个穿着西服戴着帽子的人狠狠打过。那么在这之后,只要是穿着西服戴着帽子的人,就算是完全不相干的人,狗看到了也会觉得害怕。如果它曾经被某个举着雨伞、头发很长的人踢飞过,那么只要相同的条件满足,在大多数场合,它就不敢靠近对方。狗会记住人的特征组合,在看到同样特征组合的时候,就会反射性的回忆起当时的记忆。”



“特征组合吗……”



秋内发现自己还在想着京也的事情。紫色的T恤衫、钓竿箱。欧比很有可能对这个组合产生反应……



“不,不会的。”



秋内立刻得出了结论。那天在渔港,阳介和欧比在一起的时候,京也当时拿着钓竿箱,但欧比却没有任何反应。



“你还有问题要问吗?”



间宫把盛着西瓜的盘子端了过来。秋内摇摇头说“没有”,决定不再去想那件事了。



——别再揪着京也不放了。这种事情一旦想起来就会没完没了,最重要的是这么做很对不起京也。



秋内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他感到十分意外,因为西瓜非常甘甜多汁,看来挑西瓜也是有技巧的。



“这么说来,秋内君,你知道所罗门的指环吗?”



啃着西瓜的间宫唐突地问道,透明的西瓜汁黏糊糊地在他的嘴边挂了一圈。



“不知道,第一次听说。”



“我猜也是。”



间宫“咔嚓”一下咬了一口红色的瓜瓤。



“所罗门是大卫的独生子。在他父亲之后,他成为了古代以色列的国王——《旧约》里曾经这样写道‘所罗门王有一个魔法指环,戴上它便能够和鸟兽鱼虫对话。’”



“那个什么国王能和动物对话吗?”



“是的,他能。我也想要一个那样的指环。”



间宫噗地一下把西瓜籽吐到盘子里。



“我们这些人每天拼命工作,可以说是为了研制出所罗门的指环。我们让田鼠吃下荷尔蒙,通宵观察墨西哥毒蜥蜴的动作。世界上的动物学者每天都在做着这样的事情——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迄今为止,所罗门的指环还没有被研制出来。”



间宫把吃完的瓜皮放到盘子里,然后用鼻子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出来。



“只要有了那个指环,我们就能毫不费力地得到答案。”



秋内开始想象自己戴上“所罗门的指环”,讯问欧比的情景——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会突然跑开?欧比回答道:因为……那个时候……做了……



——唉,不行啊。



间宫的声音将秋内拉回到现实中来。



“秋内君,你好好想想,就算你有了指环,也是没有用的。因为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找到事情的关键——欧比。”



“啊,确实是这么回事。”



没有欧比,对话什么的就都不能进行了。



“如果欧比在这里的话,我们可以做些试验,试着查明真相。”



“椎崎老师说,现在警方那边似乎正在和动物保护团体一起,共同寻找欧比。”



“找到之后怎么办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交给保健所去处理掉吗?”(日本的保健所下面有个专门负责收留流浪动物的机构。在一定时间内,保健所会照顾流浪动物,为他们寻找新的主人,过了保护期仍无人领养的动物,会被实施安乐死。)



秋内被间宫唐突的回答吓了一跳。不过,他立刻回忆起了镜子的样子——当然了,那是他在出云阁看到的镜子。



“我也来找找看吧。”



当时,秋内曾经这样提议过。但她一脸困惑地避开了秋内的视线。



把自己的儿子拉到卡车轮下并将其害死的家犬,就算找到它了,镜子也绝对不会接着收养它的。在心情上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秋内既没养过狗,也没养过儿子,但这种心情他还是能够想象出来的。



——或许镜子真的打算将欧比处理掉。



“间宫老师,那件事情,您是怎么看的呢?”



“那件事情?哪件事情?”



“我想说的是,如果椎崎老师打算把欧比处理掉的话……”



间宫用放在身旁的手纸擦了擦嘴巴,然后抬头看着天花板。



“嗯……这个嘛,我也想过很多很多。不过,事态毕竟是事态,所以就算椎崎老师想处理欧比,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不能完全理解阳介君亲属的心情,那么我就没有提出意见的权利。”



“可是,这么一来,欧比不就太可怜了嘛……可是……欧比又不是存心想让阳介君出事故的,难道不是吗?”



间宫“咔咔”地挠了挠自己的耳朵后面。



“答案肯定不会那么单纯的。虽然我每天都在研究动物,但我仍然不明白,‘把牛、猪烤了吃’的行为和‘为了试验而杀死动物’的行为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狗主人将狗处理掉的行为、中国人吃狗的行为,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分别;我也不明白注射死跟斩首之间有什么区别。所以面对‘可不可怜’这种问题的时候,我自己并没有正确解答的勇气。”



秋内在心里反复体会着间宫的话,沉思了片刻。



但是他并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可能是那个房间的水龙头老化了吧,秋内听见墙壁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吱吱”作响。



过了一会儿,秋内站了起来。在玄关门口,秋内问间宫,如果有了什么发现能不能再来向他请教。间宫爽快的点头答应。



“你家离这里挺近的,可以随时过来嘛。”



“啊?您知道我的地址,是吗?”



“不就住在这附近嘛。房东姓大家的那家。玄关旁边总是停着你的那辆自行车,车把像个犄角似的。”



间宫把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给了秋内。秋内把这个号码存到了手机里面。



最后,秋内点头行完礼,刚要走出房门的时候,间宫“啊”地叫了一声。



“对了对了,我差点忘了。有件事情我要跟你说一下。”



“什么事情呢?”



“那个短头发的女孩,就是羽住君。”



“是的。”



“感觉她有点傲气。”



“嗯……”



“那个女孩,可能喜欢你哦。”



秋内瞠目结舌,嘴巴张得大大的。他觉得浑身上下不能动弹。



“虽然你还没有发现,但她在跟你说话的时候,声音会微妙地变高。那是她体内雌性荷尔蒙分泌增加的证据。雌性荷尔蒙有能让声音变高的效果。”



“那个……您说的我完全听不懂……”



“男性对高声音的发生源会产生一种本能的保护欲,比如婴儿之类的。女性生下来便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当她们和心上人说话的时候,体内的雌性荷尔蒙便会加速分泌,声音自然就会升高。而她在和你说的时候声音会变高,是吧,也就是说,她喜欢你。理由很简单吧?哎呀,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秋内呆若木鸡地站在门口。



间宫又兴高采烈地重复了一遍:“哎呀,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随后走进了走廊一侧的洗手间。在洗手间门的另外一边,间宫连珠炮似的说道:



“我给你一个建议吧,如果你想让她知道你对她的心意,尽可能的压低声音就好了。分泌雄性荷尔蒙的样子会让男人更具魅力,这样会增加你的成功率哦。”



秋内在玄关待了一会儿,但间宫还是没有从洗手间里出来。洗手间里传出了轻微的哼歌声。没办法,秋内向门口那些奇怪的老鼠行了一礼,然后走出门去。



整个晚上,间宫的话一直在秋内的脑袋里转来转去,他躺在被褥上,却总也睡不着——虽说昨天晚上他也没怎么睡觉。



——间宫对我说的那些雌性荷尔蒙的事情,难道是真的吗?就算那些话是真的,但和我说话的时候,智佳的声音真的微妙的变高了吗?那只是一种错觉而已吧?我和她说话的时候,从来没有觉得她的声音又什么变化。



秋内感到很懊恼。他非常非常的懊恼。夜已经深了,秋内终于意识到,不管自己再怎么懊恼,也不会得出什么结论。至于间宫的那些话,他决定一笑了之,不去认真对待。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秋内对着天花板故意大叫道。他做出一副笑得肚子痛的表情,“啪啪啪”地拍打着榻榻米。待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智佳的声音仍然在脑海中萦绕着,而自己依然在拼命的想要判断出这个声音到底是高还是低。



第二天。



秋内突然意识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和智佳说话了。



——和她说话的时候,如果她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我怎么办?或者,正相反,如果她用非常高的声音回答我,我一高兴,但过后如果发现间宫跟我说的那些关于雌性荷尔蒙的事情都是假话怎么办?



早上第一节课,秋内一直在思考这些事情。在他的脑海中,智佳的声音时高时低,,朦胧作响。由于最近睡眠不足,他有些昏昏欲睡。他耸拉着眼皮,脑袋对着桌子慢慢靠了过去,就在额头将要撞上桌子之前,他突然惊醒,赶忙坐直。这套动作,他重复了好几遍。



“我在土特产商店里见过你这样的鸟。”



下课的时候,京也靠了过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本杂志。



“它会叼牙签,叼的可好了。”



“我能叼的更好。”



我不喜欢木制的鸟——秋内想起这么一句,他觉得这句话颇有诗意。当然了,他没有说出来。



“我说京也啊,杀死动物这种行为,终归是不对的吧?”



秋内想起自己昨天和间宫的对话,于是便随口向京也问道。



“你说的这是什么东西啊——这个话题你可以找‘噢——我的上帝’谈谈啊。”



“哎,我去间宫老师那里的事情和你说过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



——真是惊人的预感啊。



“是的,昨天,我在间宫老师的房间里和他说过这个话题。现在,警方似乎正在和的动物保护团体一起寻找欧比,不过,我总觉得椎崎老师在找到欧比之后会把它处理掉。对于这件事情,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一点想法都没有。”



秋内心想,果然是这样。不管他内心是怎么想的,京也都只会做出这样的回答。这些都在秋内的预料之中。



“顺便问一句,你知道那条狗为什么会突然冲出去吗?”



“不知道,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虽然间宫老师告诉了我很多东西——比如狗的视力很差啦,会因为各种原因跑出去啊——但最后,这些东西都没有派上用场。”



秋内并没有提及他说出京也的名字,并和间宫老师探讨的事情。这话要是让他本人听到,他肯定会生气。



“间宫老师还说,如果找到了欧比,他想拿欧比做一些实验,查明真相。”



“欧比活不了了。”



“你不要乱说。”



秋内虽然责备了京也,但又觉得他的话也并不无道理。如果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欧比,然后将欧比处理掉的话,一切就都结束了。



“如果椎崎老师要处理欧比,流程将是什么样的呢?首先,警方和动物保护团体会找到欧比,然后再和椎崎老师联系——这时候,如果椎崎老师拜托他们帮忙处理掉的话,欧比会立刻被杀掉吗?”



“在这中情况下,欧比不会马上被杀。”



“那什么时刻杀呢?”



“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想去图书馆查一下这方面的事情。”



这所大学的图书馆十分宽广,藏有很多关于动物关系方面的书。图书馆里面还能上网。其实秋内并没有去过图书馆,一次都没去过,他只是听别人这么跟他说过。



“图书馆?你去吗?”



“你怎么那种表情……啊,不行,我今天还得去打工。”



京也摆出一副先觉先知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就说吧”。



“哎,等等,说起打工这件事来……”



这个时候,秋内突然想起了一个办法。



——把欧比的情况告诉所有配送员,这个方法怎么样?ACT的配送范围正好覆盖平冢市一带,也就是说,配送员们经常经常会骑着自行车在市内穿梭游走。我可以拜托那些配送员,如果发现了欧比,就请和我立刻联系,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如果我们能赶在警方和动物保护团体前找到欧比的话,那么它就不会再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被杀了。没错,就是这样。



“好嘞,我马上去找社长谈谈。”



虽然只是想到一个办法,但秋内却像已经找到了欧比似的,心情变得舒畅起来。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不过还是加油吧!”



京也的话听起来十分言不由衷。京也刚要起身离开,便听到宽子在远处招呼他。



“京也,我去买果汁,你要点什么吗?”



“牛奶,明治的。”



宽子点了点头,说了句“明白”,随机笑嘻嘻地走出了教室。秋内心想,她刚才的声音比原本的声音要高一些——这或许是雌性荷尔蒙的影响吧。



“这么说,你和宽子和好了?”



“我才没有和她和好。我们本来就没闹别扭。”



“这样啊……”



——智佳一直在为他们两个人担心,看来那果然是智佳的错觉。



“前几天,我听羽住同学说,最近宽子和你约会的时候,喜欢叫上羽住同学,是吗?”



在自己说话的时候,秋内发现,京也唰地一下子,避开了他的视线。



“那个啊,又不是总拉上她,只是有时候叫上她而已。”



“这是为什么呢?约会的时候一般来说都是想两个人单独相处的嘛。”



“那种事情,你还是去问宽子好了。”



“我怎么问啊。因为,这些事情是羽住同学偷偷告诉我的啊。”



实际情况根本算不上“偷偷告诉”,但秋内觉得“偷偷告诉”这个搭配本身很刺激。



“你和宽子每天都约会吗?”



“倒不是每天都约会。今天就没有。因为我要在家里看F1的DVD。”



“F1比女朋友重要啊。你这个人,明明没有驾驶执照,但却非常喜欢汽车。”



“你不也一样嘛,明明没谈过恋爱,但却喜欢羽住智佳。”



秋内还没来得及回嘴,京也已经卷起汽车杂志,回到教室后面去了。



下午,当天最后一节课结束了。秋内打定主意,决定去找智佳。在赶去打工之前,他想好好地确认一下智佳声音的高低。由于想出了一个找欧比的好主意,秋内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万能的灵感”。现在的自己无所不能。



“羽住同学,你要回去了吗?”秋内对智佳说。



这时候,智佳正在把课本收到书包里。她回过头来,只应了一声“嗯”。回答只有一个字,实在不好判断声音是高还是低。秋内决定再等等看,但智佳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是吗,要回去了啊。”



“有事吗?”



这一回,智佳的回答增加到了三个字。不过,增加倒是增加了,但因为没有比较的对象,所以仍然无法判断声音的高低。这时,秋内心生一计:叫个比较对象过来不就行了嘛!



“京也,你过来一下好吗?”



秋内把刚要离开教室的京也叫住。京也回过头,十分不耐烦地把脸凑了过来。



“那,明天见。”



智佳拉上书包的拉链,把书包挎在肩上。



“哎,那个……”



智佳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你有什么事吗?”



智佳刚走开,京也就过来了。智佳的背影马上就要从教室里消失了,但秋内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京也莫名其妙地追随着秋内的视线,当看到智佳的时候,她“嗯”地哼了一声,随机开口把她喊住。



“鞋带儿开了哦。”



智佳在教室门口停住脚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她穿了一双白色的运动鞋——秋内一直没有注意到——其中一只上面的鞋带儿耷拉了下来。智佳蹲下身子,把鞋带系紧,回头对京也致谢。



“谢谢你。”



京也满不在乎地对她挥了挥手。智佳的身影随机在走廊里消失了。



秋内的身体僵硬起来,凝然不动。不管怎么分析,智佳刚才那句“谢谢你”的声音,都要比之前她对他说的“嗯”和“什么事”要高。



——难道只是单纯地因为她和京也离得远吗?或者,京也告诉她鞋带开了,她觉得京也帮助自己了?还是说……难道说,智佳体内雌性荷尔蒙的分泌增加了吗?智佳做出女人的本能反应吗?



“喂,怎么了?”



京也转向秋内。其他学生都走了出去,教室里面只剩下秋内和京也两个人。



“啊,没什么,我只是……想叫你一声……”



京也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好像在问“你说什么”。



“那我去打工了。”



秋内丢下一脸不快的京也,走出了教室。半路上,他回身瞥了一眼,之间京也仍然在抱着胳膊,看着秋内。



秋内穿过一件冷清下来的走廊,沿着楼梯走下楼。



——刚才听到的那声“谢谢你”,声音 很高,这其中肯定有着什么特别的理由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间宫的那套理论本身是真的吗?这一点让人很是怀疑。所以,对这件事不用太介意。



秋内一边在心里琢磨,一边朝校舍后面的存车处走去。走到存车处之后,他发现宽子也在那里。



“哎呀,秋内君,要去打工了吗?”



宽子刚把钥匙插进淡黄色的自行车车锁里。在看到秋内之后,不知为何,她似乎感到有些意外。



“是啊,要打工了。怎么了?”



“嗯,没什么事。”



宽子避开秋内的视线,把自行车拉出来。秋内在公路赛车的一侧蹲下,打开车锁。



“宽子,今天不和京也见面了吗?”



“嗯,京也说他要去买东西。我本来想和智佳一起去吃饭的,但智佳好像有点事要办,所以没办法,我只好一个人回去了。”



“啊?羽住同学也不行吗?”秋内问道。



一瞬间,宽子沉默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秋内,恶作剧似地笑道:



“实际上啊,我觉得,秋内君一定找智佳谈过了。喏,现在可是告白时间哦,学校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我才没找她谈过呢?”



秋内在摇头的同时又摆了摆手。



“哎,你为什么那么想呢?”



“我问智佳有什么事,智佳却不肯告诉我。而且还十分奇怪地一开视线,我当时就想啊,‘哎,她一定有什么事吧’,然后我就想,是不是秋内君终于下定决心,开始行动了……”



——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



“真是有些遗憾啊……啊,算了,好好打工吧,加油!”



宽子把手举到肩膀处,挥了挥,然后骑上自行车离开了。



秋内蹬起公路赛车的脚踏板,疾驶出存车处。他一边加速,一边转身环视院系大楼。他用余光看到一个人影闪了一下,有消失了。似乎有什么人刚要从大楼正面走出啦,但立刻又把身子缩了回去。很明显,那个人发现了秋内,于是便躲了起来。



秋内赶忙把公路赛车刹住,伸着脖子朝那边望去。只见大楼正面大门的阴影里,依稀能看到一个人的背影。那人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衫。白色的T恤衫微微移动——那个人想要把身子转过来。一头短短的黑发慢慢转过去,渐渐地,秋内看到了她的侧脸。



秋内慌忙转过身,握紧车把,蹬起公路赛车,一条直线奔着校园大门疾驶而去。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秋内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秋内再也没有回头。



刚才的那个人是智佳。



看到自己而躲起来的正式智佳。



秋内将脚踏板蹬得飞快,暖热的风拂过他的脸庞,当他掠过一对不相识的学生情侣时——



“嗯……”



在一瞬之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空白。紧接着,在下一个瞬间——



“啊?”



在那片空白当中,这几天听到的几个对话的片段一下子喷涌而出。



“我打了啊……但你的电话一直占线。”



宽子给京也打电话的时候,京也正在和谁打电话。



“啊,我在和我爸打电话。”



秋内回忆起京也回答的那个瞬间。来电记录上显示的确实是他家的电话号码,但通话时间或许十分短暂。而且,那之前,或许之后,京也很可能给某个人打过电话。不过宽子并没有查看他的呼出记录。



宽子给京也打电话,但是没有打通,所以才给智佳打了一个电话。



“我当时正好也在打电话。”



“羽住同学,顺便问一句,你当时在和谁打电话啊?”



智佳看都没看秋内一眼。



“没谁,一个朋友而已。”



这种简短的回答,就像在隐瞒什么似的。



“因为木内那家伙就是那种花花公子的类型嘛。我后来也明白了。哼,和我交往完,马上就又喜欢上了智佳。”



秋内也能理解这种心情了。



“最近,宽子有些奇怪啊。”



从守夜仪式回来的路上,智佳一直在担心宽子。



“我只要一和京也君说话,她就会突然把话题岔开,要么就是十分热心地和我说京也君怎么怎么好。”



在他们三个人中间,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而宽子似乎已经察觉到了。



“与之相对的,我会不择手段地去争取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京也曾经对秋内说过这种奇怪的话。



还有,就在刚才……



“嗯,京也说他要去买东西。”



宽子曾经这么说道。可是,仔细想来,这句话和京也所说的不就自相矛盾了吗?



“因为我要在家里看F1和DVD。”



京也肯定对秋内和宽子当中的一个人撒了谎。



或者,他对两个人都说了瞎话。



“我问智佳有什么事,智佳却不肯告诉我。”



“而且还十分奇怪地移开视线,我当时就想啊,‘哎,她一定有什么事吧’。”



智佳也对宽子隐瞒了些事情。



刚才,秋内离开教室的时候,留下了京也一个人。



秋内双手用力握紧车闸,前后轮的两个刹车同时锁住,轮胎在沥青路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周围学生的视线唰地一下集中了过来。公路赛车停了下来,秋内也停了下来。耳朵旁边,汗水慢慢地流了下来。秋内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过,在将这口气呼出之后,胸口的憋闷并没有消失。



“开什么玩笑!”



不过,秋内并没有勇气去确认者究竟是不是玩笑。



不要去想这件事了!秋内下定决心。



秋内觉得,只有这个方法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到达ATC的办公室,秋内便顺着更衣室里面的楼梯爬到二楼。他穿过走廊,来到社长室门前,清了清嗓子,然后敲了敲门。



秋内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他只和阿久津见过两次,一次是两年前的录取面试,另一次是面试几天后的业务内容说明会。今天终于该第三次了。虽然他每天都能听到《根性小青蛙》里广司的声音。



“哦哦……啊啊啊……谁?……门没锁。”



门的另外一侧传来了阿久津的声音,他的声音时断时续,十分奇怪。



“打扰了。”



秋内一进屋,发现正面竖着一块高高的隔板。阿久津的办公桌就在隔板的另外一边。



“噢噢……那个声音……是小静吧……真是好——”



一个大哑铃配合着阿久津的声音,在隔板上方闪了一下,随后又消失了。



“我现在……正在锻炼肌肉……所以上半身没穿孕妇……你就在那边说吧。”



阿久津以前是一名自行车运动员。退役之后,他一直在锻炼上半身的肌肉,这或许是一种平衡上下半身的考虑吧。一股浓重的体臭从隔板那边传了过来。



“那个,实际上,我有件事想拜托您。”



“什么都……可以,请……说吧……啊!”



秋内先把阳介的事故简单地和阿久津说了一下。阿久津一边推着哑铃,一边听着他的叙述。



“二十九……三……十!”



地板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扔到了上面。随后是一阵调整呼吸的声音。



“是吗,事故的事情我在报纸上看到过。那个男孩,原来是小静的朋友啊。真是令人遗憾啊……”



“是啊。那么,我的请求是……”



秋内对阿久津讲了欧比的事情。他说,欧比从现场逃走了,现在警方和动物保护团体正在找它,但是还没有找到。



“所以,我想一边送快递,一边试着找欧比。当然了,前提是不影响工作。”



“哦?哎呀,这个没什么问题啊。”



“是,是啊,可以的话,我希望让其他的配送员稍微帮我一下。我觉得,如果只在我的负责范围内搜索,是不可能找到欧比的。”



“原来如此,你是想让大家一起分头来找。不过啊,小静,如果找到那只狗之后,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实际上我还没有考虑过……总之,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如果让警方和动物保护团体先找到欧比的话,狗的主人或许会让他们把它处理掉……”



“啊啊,是这样啊。”阿久津用一种信服的声音答道。



“必须在他们之前找到它是吧。好的,我明白了。那就由我来向大家说明一下吧。从今天开始,马上动手开始找。”



“哎?从今天开始吗?真的可以吗?”



秋内十分意外,真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松就得到了阿久津的承诺。他略微有些沮丧。随后,在下一个瞬间,无限的感激之情波涛滚滚般涌上他的心头。秋内激动得简直想冲到隔板那边,去拥抱那坨裸露的肉体。



“太谢谢您了,真是帮了大忙了。”



“没事没事,对了,顺便问一句,哪只狗有什么特征吗?”



“红色的狗链。狗链应该还系在它的脖子上。”



“狗链?”



“就是系在狗脖子上的链子。”



“红色的链子,明白了明白了……嘿!”



哑铃再一次出现在了隔板的上方。



在这天的打工过程中,秋内一直拼命地搜寻欧比。配送货物的时候,他会留意周围;空闲的时候,他会在近处来回转转。不过,秋内还是没有发现欧比的踪影。阿久津那边也没有消息,其他的配送员也没有看到欧比。



“这件事本来就不是能够轻易完成的,我早就知道……”



其实秋内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一边嘟哝着,一边把公路赛车停到商业街的一个角落。秋内从钱包里取出一些零钱,放到发着光的自动售货机的投币口里。他敲了一下运动饮料的按钮,自动售货机仿佛发怒了似的,把商品从前取物口里吐了出来。



秋内看了一眼G-SHOCK,现在是下午七点多。



身后,一辆卡车驶了过去。



——京也和智佳,在那之后怎么样了?



“不要想不要想……”



秋内摇摇头,把手伸进自动售货机的取物口。就在这个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秋内慌忙掏出塑料瓶,手背被取物口的挡板边缘擦破了一层皮。



“好疼……啊,我是秋内。”



“小静,有喜讯哦!”



阿久津打来的电话。



“布鲁特找到啦!”



“布鲁特?”



“啊,错了错了,欧比,是欧比。哇哈哈哈哈!”



“真的吗?!”



“真的真的!绝对是真的!”



根据阿久津兴高采烈地说明,现将发现欧比的来龙去脉记录如下:



一位配送员在给市里的综合医院送资料的时候,发现了欧比。他发现欧比的时候,欧比几乎就要被动物保护团体捕获了。在医院的绿地里,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制服一只脖子上系着红色狗链的狗。那只狗大声的叫着,据说配送员是偶然才看到它的。这时候,配送员想起了阿久津对大家说的那件事,于是就上前试着询问正在制服狗的工作人员。果然,它就是从交通事故现场逃走的狗。于是,他便对动物保护团体的工作人员说,拜托他们稍微等一下,随后便和阿久津取得了联系。



“现在,在那家医院的花草丛里,大家似乎正处于一种不知所措、进退两难的境地呢。”



“是哪家医院?”



“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那天,阳介便是被送到这家医院里的。



“小静,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啊……嗯……”



犹豫了一会儿,秋内回答道:



“有一个很可靠的人,我想和他谈一下。”



“然后,你就当成给你的‘噢——我的上帝’打了一个电话?”



京也靠着沙发,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盯着秋内。宽子和智佳都珉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玻璃桌的桌面。



“没错,我给间宫老师打了一个电话。老师当时正好在家。”



雨一直下个不停,没完没了的雨音将咖啡馆包围。



湿透了的T恤衫紧紧地贴在皮肤上,身体很冷。耳朵旁边,不断有水流下来。秋内拿毛巾擦了擦脸,继续说道。



“我把社长跟我说的告诉了间宫老师,间宫老师立刻给椎崎老师打了一个电话,向她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于是,间宫确认了镜子的意思,得知了她对欧比的态度。



“椎崎老师当时确实打算把欧比处理掉。她说,虽然很痛苦,但她不得不这么做。所以,间宫老师便向她提议,能不能暂时把欧比交给他照顾一段时间。”



镜子并不反对这个提议。间宫挂上电话后,便在家里找了一个空笼子,赶往发现欧比的医院。



“然后,他就把那只狗从医院带到了自己的动物天堂里,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



“哦。”京也耸了耸肩膀,扭头看着黑暗的窗外。



“不过,椎崎老师也很过分啊。居然想把那么可爱的家犬处理掉。”



“你觉得她很残忍,是吗?”



“是啊,太过分了吧。”



京也撇了撇嘴唇。



“就因为她想把家里养的狗杀掉?”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嘛。”



“你有没有考虑过椎崎老师的心情?”



京也转过头来,看着秋内问:



“什么意思?”



秋内再度发问:



“不只是椎崎老师,别人的心情,你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心情?你有没有认真地,真心地替别人着想过?”



不知不觉中,秋内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京也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有过啊”。



“我从来都很尊重别人的感情。大概你一直都没发现吧。”



“没发现,从来都没看到过。你要是能够尊重别人的感情,就不会做出那种事情了,你为什么——”



“秋内君。”



宽子的声音将秋内的话打断。



“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宽子的声音没有一点高低起伏,她的语调十分平静。宽子转向秋内,眼睛中充满了请求。



秋内的视线移到了智佳身上。智佳看着秋内,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尽是悲伤之情。



“……我知道了。”



一道白光破窗而入,雷声紧跟其后,震耳欲聋。



“啊……”



雷声逝去之后,智佳不经意地发出了一声。



智佳呆呆地看着半空中,表情变得凝固起来。一瞬间,智佳好像发现了小虫之类的东西。秋内顺着她的视线追过去,但是那里却什么都没有。秋内十分不解,再次把视线移到智佳身上。她并非在看什么东西,只是盯着半空而已。这个时候,秋内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是他第一次听到。



发出声音的似乎是那台电视机——那台放在吧台另外一端的老式电视机。秋内他们坐的位置看不到电视画面。不知什么时候,店主又把电视机打开了。



——那天电视不是坏了吗?应该发不出声音才对啊……难道又修好了吗?



“在那个屋子里,幸福地生活着……”



“二楼离我们最近的那个窗户……”



“玄关旁边有一个狗屋……”



“就像一栋房子等比例缩小了一样……”



四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店主还是像刚才那样,孤零零地坐在凳子上。他似乎在胸前摆弄着什么东西。秋内眯起眼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模型。



模型的外形呈圆柱形,有些歪扁,像是一个建筑模型。可能是一个什么塔吧,不过看上去就像修了一半的烂尾楼,上半部分被从中间切断了。



那是什么模型呢?秋内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似乎在哪里见过。



啊,对了。



秋内终于想了起来。



那是巴别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