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第二天,报纸的地方版面报道了椎崎阳介的那起事故。由于京也把报纸带到了学校,所以在第一节课开始之前,秋内便看完了那篇报道。报道以“家犬暴走”为标题,篇幅很短。
“京也啊,自从那件事之后,被警察来回问了很多遍吧?是目击证词之类的吧。”
“算是吧,不过我们谈的事情并不很重要。因为事故发生的瞬间我并没有看到。”
“哎?真的吗?”
本来在看报纸的秋内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我以为除了我以外,你和宽子,还有羽住同学都看到了呢。”
昨天,镜子从秋内那里得知了阳介的噩耗。当时,在场的京也、宽子、智佳、秋内四人,没人知道镜子的手机号码或者研究室的电话,所以秋内只好骑着公路赛车去镜子的研究室找她。当然了,现在想来,既然阿久津知道镜子的联络方式,所以当时只要给ACT打一个电话,就能问到镜子的号码。不过,当时正处于极度混乱之中的秋内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只是一味地猛蹬脚蹬,朝大学狂奔。
秋内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镜子。镜子听了以后,脸上血色全无。她立刻和消防署取得了联系,并询问了阳介所在的医院。镜子挂上电话后,马上给出租车公司打了一个电话,叫了一辆紧急用车,随即立刻飞奔出研究室。秋内估计警察正在收集目击情报,赶忙返回了事故现场。但到了现场以后,京也他们三个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位身穿制服的主管警官将秋内叫住,问他对那起交通事故了解多少。秋内说自己目击到了事故发生的那一瞬间。警官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向他讯问当时的详细情况。
“不过,京也他们当时正好从‘尼古拉斯’里出来,你们应该从正面……看到了了吧,难道不是吗?”
京也摇了摇头。
“我们没有看到事故发生的瞬间。从‘尼古拉斯’出来的时候,我在楼梯上闹着玩,这时候,突然传来了一声很大的刹车声。我们三个人都吓了一跳,赶忙跑下楼。但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时我们面前有很多的车,卡车又停在那里,所以我们根本看不清楚卡车对面车道的情况。”
“啊?‘尼古拉斯’这边的车辆也注意到了事故,所以都停了下来?”
“没错。然后,在一片混乱之中,我看见阳介被从卡车底下拉了出来,随后又看见那条狗拖着狗链跑了。这时候,我们才终于意识到了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秋内回忆起事故发生的那个瞬间。突然逃跑的欧比,被弄得遍体鳞伤的阳介,响彻四方的尖锐刹车声,以及混在这些响声当中的那一声夺命的沉闷声响。
“大家没看到那个瞬间反而更好。我看到了,但是,那副情景我这辈子也……啊,早上好!”
宽子从京也的另外一侧走了过来,她小声地说了一声“早上好”,随即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京也。
“京也,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害人家等了那么久。”
“啊,对不住,我忘了。”
“我一想起阳介的事故就觉得好怕,我一直一个人……”
宽子发现秋内也在场,于是只把话说了一半。
“我去买点喝的东西……”
“没事,秋内。”京也用手指拉住秋内衬衫的领口,示意他坐下,随即转向宽子。
“那你给打电话不就好了。”
“我打了啊。打了,但你的电话一直占线。”
这时候,京也叹了一口气,说:“啊,我在和我爸打电话。”
“我爸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让我盂兰盆节的时候回去。”
“你和你爸在电话里聊了那么长时间?”秋内问。
“是那件事嘛。每次他都会跟我说起公司的事情。什么‘差不多该给你讲讲公司的组织结构了’,‘到时候你想做什么’之类的。我们总是会为这事吵起来,‘你要接我的班’,‘我不接’,‘你要继承我的事业’,‘不继承’……”
京也又重复了一遍,随后转向宽子。
“就是这么一回事。不好意思咯。”
宽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京也,露出满脸的狐疑。
“我说京也啊,那个……”
宽子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在这时,智佳走进了教室,她向宽子打了声招呼。宽子赶忙换上一副笑脸,转过身,用开朗的口气回应她。这时候,智佳突然停住了脚步,随后毫无顾忌地走到他们面前。她先看了看宽子,又看了看京也,简直就像一个为“妹妹”挺身而出的“哥哥”。
“你……干什么?”
京也十分少见地退缩了,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智佳,但在他弄明白她的来意之前,宽子却开口说道。
“什么也不干。我只想和你说说昨天的事情——阳介君的事情。”
“没错没错,京也还买了报纸呢。看,在这里。看这个报道。”
尽管和他无关,但秋内还是在一旁跟着帮腔。他用手指了指报纸。
智佳的视线落到了报纸上面。
“哎?这么小的一段吗?”
她咬着嘴唇,把报纸在桌子上摊开,看了一会儿。
“羽住同学,今天你也去吊唁阳介君吗?”
“我想去……宽子你去吗?”
“我也去。”
宽子说完,偷偷地瞥了京也一眼。京也点了点头。
“我也去。我们四个人一起去吧。”
“还是咱们两个人去吧。”宽子突然说道。
秋内觉得,宽子或许是想给他创造条件。她想让他和智佳一起去。虽然场合多少有点不对吧。
——宽子对我真是关怀备至啊。不过,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她并不是想促成我和智佳,如果是的话,她的表情不应该这么严肃。
“为什么?四个人一起去不是挺好的吗?”
京也说道,然后微微一笑。宽子紧闭着小嘴,好像有什么话憋在嘴边,想说又说不出来似的。现场顿时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沉默。最后,宽子似乎放弃了原先的念头,她叹了口气,说道。
“好吧,就这么办吧。”
宽子撇下京也,转身朝着教室的后部走去。她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找了个位子,安静地坐了下去。京也盯着宽子,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智佳看了看京也,又看了看宽子。看样子她似乎打算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智佳转身离开,在宽子身边坐下,一言不发地把课本在桌上摊开。她身边的宽子同样没有说话。
“怎么了?你和宽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秋内小声地问道。京也说了声“什么也没发生”,随即便懒洋洋地坐了下去。
“什么也没发生?此话当真?不过我总觉得宽子今天有点奇怪。”
“你有完没完?”
京也故意扬了扬眉毛,随后模仿着秋内的声调说道:“看,在这里。看这个报道。”
“我们说话跟你没关系,你跟着起什么哄啊?!”
“不,那个……对,一定是羽住同学刚才的眼神过于恐怖,所以我才……”
“啊,她的眼神确实挺恐怖的。”
京也抱起胳膊,点了点头,“她肯定是在担心宽子吧。”
“她们两个是多年的好朋友。智佳可能已经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了吧。”
“不,或许不是这样的。我觉得,智佳可能只是不想让宽子重蹈高中时代的覆辙。”
“哎?你说什么?”
秋内凑到京也身边,露出一副想要“八卦到底”的神情。京也极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
“具体情况我也没问过。宽子在高中的时候交过一个男朋友,因为他,那家伙似乎吃了不少苦头。”
“吃了不少苦头?”
“都说了嘛,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反正那个男的好像是个花花公子,差不多就是那种情况吧。然后,那个时候,智佳为了安慰宽子……”
京也握紧拳头,“噗”地一下伸到秋内面前。
“把那个男的痛殴了一顿。”
“痛殴了一顿?”
“在教室里。”
“在教室里?”
“鹦鹉啊你?”
“鹦鹉?”
“你个白痴。”
秋内不禁看了看智佳。或许感觉到了他的视线,本来正在翻书的智佳,突然抬起了头。就在他们两人的视线即将相对的时候,秋内慌忙转向京也。
——智佳把那个男的痛殴了一顿。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宽子。
“羽住同学真是温柔啊。”
“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就在这时,秋内在不经意之间发现了一个问题。
“我说京也啊,那个被羽住同学痛殴了一顿的家伙,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名字?啊,我想想……我记得好像叫木内。”
果然是这样。
秋内想起宽子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来。宽子说,智佳之所以用“静君”来称呼秋内,是因为在高中的时候,智佳和一个叫“木内”的男生“发生过一些事情”。所以智佳才会对“秋内”这个名字的发音感到厌烦。在这之前,秋内一直以为这个叫木内的家伙是智佳的男朋友,以为“发生过一些事情”指的是恋爱关系中发生的那些事情。看来,秋内想错了。和那个男人交往的其实是宽子。秋内完完全全地误解了宽子的意思。
“这么说的话,羽住同学还没有过那种经验,她或许还是个‘那个’……”
“你嘟哝什么呢?”
“不,不会不会,再怎么说她在这方面的经验也不能是‘零’啊……没错,肯定不是‘零’……”
——虽然智佳并没有被那个叫木内的家伙所伤害,但她依然对“秋内”的发音耿耿于怀。这不是挺好的吗?这不正说明了她是个情深义重的女孩吗?这不正说明了她有着一颗无比善良的心吗?
“不,说不定她只是那种精力充沛的人而已……”
阳介的守灵夜定于下午六点在椎崎家举行。
秋内和京也、宽子、智佳一起走进门口布满白色灯笼的椎崎家。尽管门是开着的,但在迈进大门的那一瞬间,秋内还是明显地感到了周围气氛的变化。他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个异质的世界。空气变得凝重起来,浓密得几乎可以摸到的哀痛充满了整个房间。呜咽和抽泣的声音在这股哀痛之中回荡着。哭声此起彼伏,有大人的哀号,也有小孩子的嚎啕。
前来吊唁的客人里有相模野大学的学生和老师,他们用暧昧地态度和秋内他们打着招呼。四人走到房间深处的一间和式屋子,在等着烧香祭拜的队伍后面停了下来。
躺在棺木中的阳介,十分漂亮。虽然遭受了那种事故,但他的脸部似乎并没有受伤。他的肤色比活着的时候还要白,仿佛一具带有毛发的人体模型。
阳介的母亲——镜子,被一身黑色的衣服包裹着,在灵坛的一侧安静地跪坐着。每当吊唁的客人烧完香,她便会缓缓地对其鞠上一躬,作为回礼。她的动作准确而又一致,让人觉得她始终只是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烧完香之后,秋内他们立刻走出玄关。那里并不是一个可以久留的地方。
秋内本来打算问问镜子关于昨天自行车快递的事情。昨天,秋内正要去镜子的研究室取一些书,但是,阳介突然出了事故,这让秋内把取货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那些书最后怎么样了呢?有没有被送到收件人那里呢?
门廊旁边的一侧,建着一个狗屋。这个顶着红色三角形屋顶的狗屋,在夜间的空气中蜷缩着。
“欧比去哪里了呢?”
智佳看了一眼那个狗屋,嘟哝道。
“已经找到欧比了吗?你们知道吗?”
秋内他们全都暧昧地摇了摇头。
昨天,从事故现场逃走的欧比,在那之后究竟情况如何?有没有找到它呢?它是不是在哪里被人保护起来了?
四个人一语不发地离开椎崎家。他们在阴暗的路上停住脚步,纷纷回身远望。只见一轮美丽的满月悬在空中,明亮得好像被人洗过似的。
“大海,在月亮引力的作用之下,时而变深,时而变浅。”
那个时候,阳介没有显露出丝毫的自满,他只是对大海充满了兴趣。他兴高采烈地说,等长大以后,一定研究大海。他并没有用“我打算”这个词,而是用了“我要”。虽然在语义上,两者的差别极小,但是,这两个词所蕴含的含义却有着天壤之别。在秋内的记忆里,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用“我要”这个词来描述过自己的“未来”,一次也没有过。就连和自己对话的时候,秋内也从来没有用过这个词。
“阳介君以后肯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学者。”
说这话的不是秋内,而是宽子。看来她也似乎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在皎洁的满月映衬之下,带有西洋建筑风格的三角形屋顶犹如剪影画一般,漂浮在半空。秋内看着那些屋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欧比的狗屋简直就是这些房子的微缩版。”
椎崎家的房子是一栋二层建筑,十分纵长,屋顶是一个红色的三角形,和他们刚才看见的狗屋一模一样。乍看上去,就像长方形的屋体上顶着一个三角形的屋顶。
“阳介的房间在哪里呢?”
智佳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京也伸出纤长的食指,指了指二层的一处。智佳凑到京也的右手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京也的肩膀刚好和智佳的脸部一样高。
“在那里,二层离我们最近的那个部分。”
“这么说,从窗户往下一看,就能看到欧比啦。”
“可能吧。”
“只要欧比在,阳介君就不会感到孤独。尽管他是这个单亲之家的独生子。”
“我就算不养狗也没事啊。”
智佳转向京也,盯着他看了数秒,随后小声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至于后来京也说了什么,智佳又是怎么道歉的,秋内在一瞬间并没有弄明白。不过他立即想了起来。京也在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母亲,他也是在一个单亲之家成长起来的。秋内记得京也跟他说过,京也的母亲好像是死于肝癌之类的绝症。
“没事,我没生气。”
京也望着椎崎家屋,简短地说道。
“算了算了,说到相依为命的伙伴,比起狗来,还是人类更好啊。不是吗?”
“阳介君在学校里朋友多吗?”
“与其说没有几个朋友,不如说是几乎没有朋友。”
“京也君,你知道得真清楚啊……”
这时候,站在秋内、京也身边的宽子叹了一口气。
“我们赶紧走吧。不管你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结果最终还是一样的。”
秋内觉得宽子的发言多少有些唐突,所以不禁看了看她。宽子似乎注意到了秋内的视线,她用一只手捋了捋头发,随即背过身去。秋内觉得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僵硬。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大家都还没吃饭,对吧?”
当宽子再次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又挂上了往日那种温柔的微笑。
——她刚才那种表情是怎么回事?从今天早上开始,宽子一直就怪怪的。
“在我们徒步能走到的范围内,有能吃饭的地方吗?”
身穿丧服的京也抱起胳膊,陷入了沉思。黑色袖口里露出来的手表似乎并不是平常戴的那种运动型表,银色的外表给人一种厚重的感觉,看起来应该是那种昂贵的高档货。秋内隐约看到表盘上刻有一串“RO”开头的文字。
“啊,对面有一家定食屋。”
京也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四个人在寂静的马路上漫步而行。
“对了,京也,你说你昨天晚上在电话里又和你爸爸吵起来了。你还不能和你爸爸好好相处吗?”
“能和他好好相处的只有他的股东。”
“不过,他毕竟是你唯一的至亲啊,没法和他友好相处,你难道不觉得孤独吗?”
“一点也不觉得。”
“是吗。”
秋内心想,京也肯定是在说谎。
三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秋内至今记忆犹新。
“自己的爸爸居然是那个德行,真让人受不了。”
在秋内祖父的房子里折腾了一天之后,在回来的路上,京也小声地嘟哝了这么一句。在这之前,秋内一直在说他的“祖父”,但京也却突然说到了“自己的爸爸”。秋内看了一眼京也的侧脸,他的脸上刻满了寂寞。
总之,京也并没有说实话。他平时很少对别人敞开自己的心扉。但是,在酒精的作用之下,京也放松了警惕,他十分少见地露出了“能够让人读懂”的表情。面对这种状态之下的京也,生性愚钝的秋内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找到应该回应的词句。
“自己的爸爸居然是那个德行,真让人受不了。”
“确实让人受不了。”
两人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
“不知道明天的天气会怎么样。”
宽子仰望夜空。秋内也跟着地抬起头。一轮绮丽的满月挂在夜空之中,从这来看,想必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
“宽子,明天有什么事吗?”智佳问道。
宽子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什么”。她并没有回头看智佳。
“我觉得,如果还没有找到欧比的话,还是不要下雨为好。到时候要是被雨淋湿了,该多可怜啊——京也,借我手机用一下。”
“干什么啊?”
“我看一眼网上的天气预报。我的手机没电了。”
“你看,天空多清澈啊,不用看什么预报也知道了,明天肯定是晴天啦。”
“我还是想看一眼——快点,手机借我。”
宽子说完,便把一只手伸到京也面前。但京也却只是把刚才话重复了一遍。
“明天也是个晴天。你看一眼天空就明白了。”
他并没有回头看宽子。
“宽子,我的手机借给你好了。”
秋内本想将眼前这股微妙的氛围打破,但京也却制止了他——“不用了。”京也从上衣里侧的口袋里取出自己的翻盖型手机,用一种粗鲁的动作将其交给宽子。宽子默默地接过手机,随即在面前“噼噼啪啪”地操作起来。手机屏幕发出些许白光,将宽子的脸照得朦朦胧胧。
“啊……是个晴天哦……降水概率百分之零……”
“太好了!”宽子看着屏幕,笑了笑。她抬眼看了一下,随即又立刻把视线移回到屏幕上面。宽子迅速地按了几下按钮,然后“啪”地一下把手机合上。
“谢谢。”
宽子把手机还给京也,从侧面看上去,她似乎突然变得很高兴。难道她就那么在意明天的天气吗?
从那之后,四人便陷入了沉默,他们只是这么一直走着。走着走着,秋内突然发现,走着他身边的正是智佳。一股香气悠然而来,仿佛是八朔橘的味道。
——是香水吗?
智佳身上的丧服是一身设计朴素的黑色套装,脚下穿着的是一双低跟皮鞋。在路灯的照耀下,鞋子在沥青马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这么说来,秋内还是第一看见智佳穿带跟的鞋子。
——不,等等,裙子也是第一次看到。
羽住同学的裙子,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完了完了,差一点就说出来了。要是说出来的话,我绝对会被她看成一个让人恶心的家伙。
秋内的视线从智佳的脚下慢慢向上移动。略微凸起的脚踝;结实而又柔软的小腿;有节奏运动着的膝盖——左,右,左,右——好像在和裙摆打招呼似的:“你好,初次见面”;(这之后的部分让我们暂且快进一下)刺有细致花纹的圆领;领子里侧,若隐若现的锁骨窝;白皙的颈部;小巧的下巴;说话和微笑的时候,一张一翕、时弯时曲的红唇;和着步调、在脸颊旁飘荡摇曳的秀发。真是娇艳欲滴,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尽管只是一头短发,但缕缕青丝之间,竟仿佛播奏着洗发香波的广告曲——这样的女性,在秋内的世界里只有智佳一个人。
在头发的下端,有什么东西正在闪闪发光。原来是一小粒珍珠——可能是真的吧——对于秋内来说,这也是头一回看到。
“羽住同学,你今天戴耳环了啊。”
秋内下定决心终于开口问道。智佳用手摸了一下耳垂。
“这个是耳饰哦。我觉得打孔太疼,所以就没戴需要打耳洞的耳环。”
“打耳洞真的很痛吗?”
“当然很痛啦。要用针刺穿你的身体哦——你说是吧,宽子?”
智佳向前紧走几步向宽子问道。宽子回过头来,只见她的耳垂上挂着一副银色的青鳉鱼耳环。这是京也送给她的,不是生日礼物就是圣诞节礼物。
“我一点也不觉得痛哦。”
“一点也不觉得吗?”
“嗯,一点也不痛。”
“每个人的胆量还是有差距的。”
京也意味深长地插嘴说道。
“打耳洞的针很细,所以根本不会痛的。不过,如果要打一个焰火那么大的耳洞,那就会痛了。”
京也看了一眼宽子,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似的。宽子直视着前方,说了一声“你白痴啊”。秋内看到她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欢喜,这让他很是吃惊。看来,“男朋友”就是那种不论在哪、不管说什么都会让女孩高兴的东西。
——京也面无表情、口气冰冷的样子就那么好笑吗?如果刚才的那番话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周围的人大概只会以为我是个变态而已吧。
这是一家小巧、雅致的定食屋。尽管是晚餐时间,桌面有些发粘的店里,却没有几个客人。秋内他们四人选了一张最靠里的桌子坐下,各自点好了菜。
“你很喜欢咖喱嘛。”
和京也一起在外面吃饭的时候,他肯定会点咖喱。这一次也不例外。
“这是为了补偿昨天的损失。昨天在‘尼古拉斯’我没吃咖喱。”
京也从店内的杂志架上拿了一本汽车杂志,随手翻阅起来。
“没吃吗?卖光了吗?还是菜单上根本就没有咖喱?对了,你上周不是才在那里吃过吗?”
“菜单上有。上周也吃了。所以昨天才去那里吃饭啊。”
“可是你不是没吃吗?”
“是啊。”
“除了咖喱你还吃什么了?”
“什么也没吃。”
“我们只是没有占到位子而已。”
宽子开口替他的话痨男朋友解释道。
“昨天我们和智佳汇合之后,就去了尼古拉斯。但是禁烟区已经没有座位了。我们问服务员,他说那天的客人正好很多,可能已经没有位子了。所以我们就又从店里出来了。”
宽子瞥了京也一眼。
“我们这个京也啊,讨厌烟味。”
“烟草和性病是哥伦布带回来的两大罪恶。顺便说一句,这两种罪恶我身上都没有。”
京也十分厌恶他人吸烟时候吐出来的烟雾。他以前曾经说过,“抽二手烟”就好像被那些大叔做人工呼吸一样。
服务员过来上菜,对话暂时中断了一会儿。
“昨天,你们在哪里和阳介君分开的?”
秋内一边用筷子去夹烤肉定食,一边问道。
“走出渔港以后。”
回答的是宽子。
“秋内君回去打工以后,没过多久,智佳就到了。我们在一起聊了一会儿。但是天气太热了,所以我们四个人就决定找个凉快的地方。不过,一开始我们并没有准备去‘尼古拉斯’。因为阳介君带着欧比,餐厅不让进的。”
“肯定进不去的。”
“我和智佳觉得,大家在阴凉的地方吃点冰激凌,这样也挺不错的。不过在和阳介君一起走出渔港的时候……”
宽子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我……嗯……我说我想吃咖喱。”
京也抢先一步说道,挂在他嘴边的咖喱饭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
“原来如此。”
京也绝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但他也同样不懂得什么叫关心他人。
“然后,你们就和阳介君分开,去了‘尼古拉斯’,是吗?”
“因为那里不允许宠物入内,所以我就不去了。”京也学着阳介的口气说道。但在大家看来,这种模仿一点都不好笑。宽子十分少见地用责备的目光瞪了自己的男友一眼。京也扬了扬眉毛,继续往嘴里送咖喱饭。
“那么,这就是大家离开渔港以后,最后一次……”
秋内本来想用“活着的”这个词,但在千钧一发之际还是把这个词咽了回去。
“……看到阳介时的情形了?”
“嗯,确实是最后一次。”宽子答道。
京也也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点了点头。但是,只有智佳毫无反应。
——这么说来,自从走进这家店以后,智佳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她或许回忆起了那起事故。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默默地往嘴里送着面条,仿佛陷入了某种思绪之中。
“你们分开的时候,阳介君说了什么吗?”
秋内并无深意地随口问道。
“没有,他没说什么——只是很平常地说了一声‘再见’。”
宽子遗憾地说道。
“是吗……”
对于秋内来说,与阳介的诀别是他在堤坝上对他说的那句“嗯,会见”。阳介住在离大学不远的地方,秋内经常会在路上看到他。但对于秋内来说,阳介只是一位给自己授课的副教授的儿子,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密切到需要经常见面。而且,归根到底,秋内是一名大学生,而阳介只是一名小学生,两个人从来没有深入地交谈过。尽管如此,和阳介最后分别时的那段对话却深深地刻在了秋内的记忆当中。秋内本来以为,这只是今后无数次分别中极为普通的一次,而对于阳介来说,肯定也是如此。但是秋内错了。
“这么说来,智佳最后也和阳介君说了几句呢,哎?你们俩说什么来着?”
宽子忽地抬起头问道——在这一瞬间,智佳夹着面条的筷子在半空中突然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突然消失了,如同头上被套上了一层薄薄的橡胶一般。
“……智佳?”
作为提问的一方,宽子也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一直俯着身吃咖喱饭的京也也抬起头来看着智佳。智佳一动不动地看着手里的一次性筷子,过了好一会儿,视线才慢慢地移动到宽子身上。
“我和他什么也没说。”
“哎?”
“我和他什么也没有说。”
“啊,真是这样的吗?”
宽子的脸上露出一副困惑的笑容。
“难道是我听错了吗?我记得智佳好像和阳介说了些什么。对了,我和京也在前面走着的时候,身后可是有说话声的……”
“我跟他说‘路上小心’。”
智佳将宽子的话打断。
“我跟他说,‘带着欧比散步的时候,要小心点,路上车很多’。”
“是吗……”
宽子暧昧地点了点头,继续吃东西。京也也重新把视线转向所剩不多的咖喱饭。智佳再度俯下身,静静地吮吸着面条。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宽子不经意间踏出的一步似乎踩到了智佳的痛处。
四个人都沉默不语。对此极为不适的秋内,决定转换一下气氛。他开口说道。
“对了,京也,你在‘尼古拉斯’的楼梯上打过麻雀吧。”
“打麻雀?”
“当时,你就像个小孩一样,举起钓竿箱——我在下面可看到了哦。”
“啊,那个啊,我们刚一出店门,正好看见那边站了一排麻雀,正朝我们这边看。所以就举枪开火咯。”
“好恐怖啊,人家看你你就开枪啊?”
“是啊。和我对眼的家伙,全部杀掉。”
“不过麻雀最后逃走了哦。”
“暂且放它们一马,早晚会把它们一网打尽的——东逃西窜的一家子惨遭杀害。然后就听见楼下突然传来了一声刹车声……”
京也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极不耐烦地说道。
“咱们别再谈昨天的事了。”
“那我回去了。”
从定食屋出来后,四个人走了一会儿。当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宽子突然转动黑裙子,回过身来。在前面的路口一转,再走上十五分钟左右,便是宽子住的公寓了。
“要不要去我那里?”
面对京也的提议,宽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算了吧。我还穿着丧服呢。”
“那我把你送到公寓。”
“不用了,我路上想顺便买点东西。”
“明天见吧。”宽子轻轻地挥了挥手,消失在十字路口的一头。高跟鞋发出的声音在黑暗中渐渐远去。
“这种告别方式真够突然的。”秋内说道。
京也目不转睛地盯着盯着宽子远去的方向,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
“对了,京也,穿着丧服有什么不好吗?”
“你说什么?”
“那个,刚才宽子不是这么说的嘛。什么‘我还穿着丧服呢,还是算了吧’之类的。”
“啊,啊,那只是个托词罢了。”
“托词?”
在返问的同时,秋内发现站在自己身边的智佳也在看着京也。
“那家伙最近不愿意去我那里。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呢?”
“我刚才说了啊,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你的耳膜长在大腿上吗?”
“什么意思啊?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京也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手机,面无表情地用大拇指按了两、三下按钮。他似乎在给谁打电话。手机扬声器发出的呼叫提示音在沉静的夜空中不断回响。
“喂?”
——哎?
微弱的通话声从话筒里传了出来,这让秋内为之一愣。看来京也正在给刚刚离开的宽子打电话。
京也把手机放到耳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不是说手机没电了吗?”
——啊!
秋内不禁在心里大叫一声。没错。宽子刚才说自己的手机没电了,为此,她还特地借了京也的手机,去看天气预报。
秋内竖起耳朵,不露声色地听着。宽子开始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那甜美的声音才再次出现。秋内先听到了一句“对不起”,后面的话听得不是很清楚。
“……我不是说了吗……我以为……”
“原来你一直是那么想的,所以才偷偷地查看我的来电记录,是吗?”
——来电记录。原来是这样啊。
“那么,你看完以后是不是就放心了?那个号码是我家的,没错吧?”
“嗯……的时间……”
秋内知道自己正在偷听朋友的电话,所以非常忐忑不安。特地留意聆听别人电话的行为本来就是偷听。话虽然这么说,京也其实也有一点责任,他应该找个别人听不到的地方去打电话才对。秋内寻思着要不要到别处去避一下。这时候,他瞥了智佳一眼,只见她正抱着胳膊,安静地靠在混凝土墙上,似乎对电话的内容十分在意。无可奈何之下,秋内只好照着智佳的样子,摆出了一个同样的姿势。
“……京也……真的担心……”
“这我知道。”
“……一直……在想……”
“总之,我们见面之后再慢慢聊吧。现在秋内他们在我身边呢。”
——你大可以等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再打电话嘛。
他们两个在电话里的谈话内容,就连秋内也能轻易地想象出来——肯定是今天早上在教室里的那段对话的继续。
“京也,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害人家等了那么久。”
“我爸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让我盂兰盆节的时候回去。”
京也的话显然并不能让宽子信服。大概,宽子觉得京也会对她不忠吧,反正就是那种事情了。所以,宽子才撒谎说要看天气预报,然后趁机查看京也手机的来电记录。从他们对话的情况来看,宽子似乎是多虑了。
“……智佳……也好像……”
“没事,那种事情嘛,都怪时机不好。”
京也和宽子又说了一会儿,三言两语之后,京也温和地将手机合上。他转向秋内和智佳,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因为我是个不怎么守信用的男人。”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也够辛苦的了。”
秋内适当地抒发了一下感想。智佳离开混凝土墙,转向京也。
“宽子很担心。她生怕之前的那件事情再度重演。”
“那件事情?后来演变成在教室里的暴力事件,是那件事吗?”
“对,就是那件事。”
“啊啊,那个啊。”
秋内在一旁插嘴道。智佳看了秋内一眼,表情很是意外。
“静君也知道了吗?”
“是那件事吧?那个背叛了宽子的家伙,他叫木内对吧?羽住同学不想回忆起那件事,所以不愿意叫我‘秋内’。”
“啊,你连这个都知道了啊。”
智佳一脸不解地避开了秋内的视线。
“对了,京也,刚才电话里好像提到了羽住同学的名字,对吧?宽子说‘智佳如何如何,怎么怎么样’。”
对于秋内来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用“智佳”来称呼智佳。意识到了这一点的秋内不禁大吃一惊。
——呃,我不是有意这么叫的。
秋内偷偷地看了看智佳,只见她仰望着天空,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嗯,宽子昨天晚上也给智佳打电话了。因为一想起阳介的事情就觉得害怕,所以她很想找人聊聊天一下。”
“那么,羽住同学陪她聊天了吗?”秋内问道。
不知为何,智佳并没有理会秋内。她用手捋了捋刘海儿,冷冷地说道。
“我当时正好也在打电话。”
“哎呀呀,这么一来,宽子心里肯定越来越没底儿了,对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
智佳看着脚底下。
“我做了件坏事啊。”
“羽住同学,顺便问一句,你当时在和谁打电话啊?”
“没谁,一个朋友而已。”
智佳的回答十分简短。秋内心想,难道这个问题不能问吗?还是说,我问的方法有问题?
秋内应了一句“是吗”,随即满脸堆笑,闭口不语。
事后,秋内仔细地想了想。
那个晚上,如果宽子不去翻看京也手机里的来电记录,而是去查呼出记录的话……
那之后,我们四个人之间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京也,宽子,以及智佳肯定会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他们四人的历史也肯定会被完全改变。而且,或许——真的很有可能——新的死者就不会出现了。
京也看了一眼手表。
“那我也会去了。你们两个一直走就好了。”
“你和我们是一个方向吧?”
“我叫辆出租车回去——啊,要不我打车送你们一程吧?把你们分别送到门口也可以。”
“哎?这样好吗?麻烦你了。”
不,等等!秋内把向前探出的身体缩了回来。
假设这条夜路上有A男君,B太郎君和C子小姐三个人,若A男君一个人打车离开的话,剩下的是将是谁和谁呢?
“那个,京也,你看……”
不,等等!秋内再次把向前探出的身体缩了回来。
B太郎君和C子小姐两个人步行回家。若B太郎君说话一点意思也没有的话,那么,能让C子小姐感到高兴的概率到底是百分之几呢?
“形势真是严峻啊……”
“我说你没事吧?”
京也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啊”地一声,抬头仰望夜空。
“不成。我今天钱包里的钱只够出租车的起步价,不能送你们两个了。对不起,看来你们俩今天只好走回去了,可以吗?”
“哎?可是京也……”
“那我先走了,我去拦出租车了。”
京也轻轻地挥了挥手,准备朝十字路口走去。但是智佳叫住了他。
“可以问你一句话吗?”
京也隔着肩膀回过头,不解地扬了扬眉毛。智佳支吾了一下,随即继续说道。
“宽子她……没事吧?”
“我都说没事了嘛。刚才在电话里也说了,宽子只是想看看我的来电记录……”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最近,宽子不愿意去京也君那里了,是吗?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吧?”
“我说了,已经没事了。”
京也的两只眼直愣愣地盯着智佳。那种视线,就连身为男生的秋内都会觉得毛骨悚然。智佳往后退了一步。
——为什么要往后退呢?往前探身过去不是更好吗?
“你们两个好好相处吧。”
“既然这样,那好吧。”
“那就这样,祝你们一切顺利。”
京也高高地举起右手,随即消失在马路的尽头。头顶上的路灯胆怯似地闪了几下,几只飞虫争先恐后向其撞去。
“你很担心宽子吗?”
“啊,与其说是担心……”
不知不觉之中,秋内和智佳并排走了起来。
“最近,宽子有些奇怪啊。我只要一和京也君说话,她就会突然把话题岔开,要么就是十分热心地和我说京也君怎么怎么好。”
“确实很奇怪。”
“我觉得,在这之前,他们两人只是一对极为普通的情侣。可是最近……”
智佳停顿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前方。一辆装着啤酒瓶的轻型卡车轰鸣着从前面走过。引擎声逐渐远去,智佳抬起头,仿佛在等着那个声音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掉似的。
“最近,宽子和京也约会的时候,总会把我一起叫上。”
“把你叫上?”
“昨天不就是这样吗?她打电话给我,说他们两个在渔港那里,然后叫我过去……”
“啊,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是这样的。”
——因为结果我也被叫到渔港去了。
“在这之前,宽子和男孩约会的时候会叫上羽住同学吗?”
“从来没有过。她以前总是想尽量和京也君独处的。”
“是啊,男女朋友这种关系嘛,一般来说都是那个样子咯。”
——或许是这样的吧。
“刚才也是,说要一起去吃饭的不正是宽子吗?我本来以为吊唁完阳介,宽子和京也他们两个一定会去哪里玩的。”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实际上,秋内今天的钱包里还有一些余钱。他本来打算找个机会和智佳共进晚餐,所以特地多带了些钱出来。
“哎?不过……不过今天早上宽子却说了正好相反的话。京也说我们四个一起去吊唁阳介吧,但宽子却说‘不,我们两个一起去’,她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没错,而且感觉很奇怪。”
“是不是因为那个原因?那个……他们两个是不是进入了倦怠期之类的时段?因为宽子不愿意和京也独处,她更希望一个别的什么人陪着他们。但是呢,宽子不时地又希望享受和京也的二人世界。”
秋内对感情方面的事情并不是很了解,尽管如此,他还是试着说出了这种自己在哪里听过的理论。秋内说完以后,心想,实际上他们两个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静君有没有从京也君那里听到过什么?”
“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那个家伙,本来就不爱说自己的事情。”
这倒是实情。难道这就是秘密主义吗?
“那家伙的性格稍微有点扭曲。”
不知为什么,两个人的对话突然陷入了沉默。夜路之中,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空中回荡。秋内绞尽脑汁,拼命地寻找着话题。
——京也的事情就算了。不管他和宽子之间发生了什么,那个家伙最后肯定会化险为夷的。没有必要替他担心。所以,与其在这里杞人忧天,到不如好好替自己想想——到底有没有能让气氛变活跃的话题呢……
这时候,秋内唤醒了自己脑海当中的一份记忆——最坏的一份记忆。
那是在半年以前,秋内的祖父第二次去他公寓的时候。
“喂,阿静啊,你朋友多不多啊?”
祖父突然对他质问道。秋内暧昧地摇了摇头。因为没有和别人比过,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朋友到底算多还算少。
“想知道怎样才能成为“红人”吗?我这里有秘诀哦。”
“秘诀?什么秘诀?”
“一个谜语。我在卡拉OK房里把谜底一公布,立刻就成‘红人’啦。”
秋内说,请您务必把那个谜语告诉我吧。祖父把谜语的内容告诉了他,其内容如下:
“有一样东西,用手握住就会从头部流出白色的液体,请问这是什么?”
正确答案是“修正液”。
秋内觉得外公说的很对,这个谜语里面确实蕴含着了不起的智慧。第二天,在大学的教室里,秋内迫不及待地把这个谜语告诉了自己的朋友。结果,有的人开怀大笑,有的人只是冷冷地讥笑。而且后者似乎要多一些。
就在秋内让几个朋友猜谜的时候,智佳正好从他的身边经过。秋内脸色苍白。谜语的正确答案是“修正液”,但智佳并不知道。蒙在鼓里的她会怎么看他呢?会不会把他当成一个无耻之徒呢?
一瞬之间,秋内想出了一个主意。
——在和智佳说话的时候,一定要把谜语的正确答案告诉她。一定要尽快,一刻都不能耽搁!
“不对,不对,正确答案其实是……”
秋内满怀信心。
秋内焦虑不安。
秋内焦躁之极。
在下一个瞬间,“其实是XXX!”三个不雅的字眼从秋内的嘴里说了出来。顺便说一句,这并不是正确答案。
秋内完全搞错了。
三个不雅的字眼在教室里回响着。秋内瞥了智佳一眼,发现她正回头看着他。面无表情的她立刻扭过了头,随即慢慢地离他而去。
“你真是个白痴啊。”
当时在他身后的京也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而他能做的只有默默地点头。从那以后,秋内从来没有和智佳提起过那件事情。虽然秋内很想和智佳说明事情的真相,但他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算了,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真没用,我怎么偏偏想起了这种无聊的事情。我需要的不是这种无关紧要的话题,而是一些有趣的事情……
就在这时,智佳突然停住了脚步。秋内摔了一跤,然后回过头来。
——她为什么要突然停下来呢?难道说,她有重要的事情想要和我说吗?
“你……怎么了?”秋内问道。
那个,我有件事情必须得和静君说一下。在这之前我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我,我,我……
“我到了。”
智佳用手指了指丁字路口的一端。
“啊……”
“明天见吧。”
“嗯,明天见……”
秋内朝智佳挥了挥手,“嘿嘿嘿”地傻笑了几下,随即转过身,向着自己公寓的方向笔直地迈起了步子。右脚,左脚,右脚,左脚……
——“我送送你吧”——这句话为什么没有说出来呢?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为什么就说不出口呢?
“对啦。”
秋内的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秋内欣然回过头来。
“怎么了?”
“即便是京也君,钱包里也只放一些零钱吗?”
“哎?啊……是啊,真是挺少见的。”
——对啦,原来京也是在给我创造机会。平时对他人漠不关心的家伙居然也会特地用拙劣的演技给我创造机会,特地把这段时间“送”给我。绝不能白白地将这段时间浪费!决不能辜负了朋友的一片好心!
秋内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我送送你吧。”
秋内心想,说是说了,但这也有点过于“前言不搭后语”了吧。话题为什么会从“京也的钱包”突然跳跃到“我送你”呢?
不过智佳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不仅如此,智佳反而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秋内的话正是她一直所期待的一样。这个时候,秋内深切地认识到了微笑的本质——微笑不是物质,而是一种现象。这种现象会在不可思议时候突然发生。
秋内和智佳漫步在漆黑而又安静的马路上。两个人没怎么说话。不知为何,秋内觉得这种时候不说话反而更为合适。夜风温柔地拂过,就像摘掉不习惯的领带一样畅快。
智佳住的地方是一栋建在高地之上的二层公寓楼。建筑小巧而绮丽,白色墙壁的一部分被设计成拱门的形状。拱门上挂着一块金属板,上面写着“白色斜塔”四个大字。秋内觉得自己好像在高速公路附近看到过有着类似名字的建筑。他慌忙将这个念头从脑袋中赶了出去,转向智佳,准备和她告别。秋内小心翼翼地学着京也的样子,直愣愣地看着智佳。不过,却没有“那种”效果。
“那么,我告辞了。”
秋内向智佳告别。她默默地点了点头。一片黑暗之中,智佳白皙的脸蛋似乎在微微发光。这样的机会十分难得,所以秋内决定再多说几句。
“明天是阳介君的告别仪式,你要不要去?”
“我想去。不过讣告上写着,‘亲族以为的人谢绝参加’。”
今天早上,阳介的讣告被贴在了大学信息板的一个角落里。讣告上面写着守夜的日程,以及告别式只限亲族参加的字样,但并没有写着举行殡葬仪式的具体地点。
“谢谢你送我回家。”
“没关系,别客气。”
这时候,秋内觉得智佳的表情有些异样。到底是什么呢?她的视线停留在秋内的胸前,慢慢地眨了眨眼。或许是错觉吧,秋内觉得她紧闭的双唇似乎正在颤抖。她咽喉的低洼之处——从丧服圆领里面露出来的那一部分,恰巧就在秋内的眼前——微微凹下去了一下。
秋内发现那里凹了一下。
——智佳难道有点紧张吗?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秋内一头雾水,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既然不知道该怎么做,那就暂且等等看了。
智佳的两片红唇之间裂开了一个一厘米宽的缝隙——然后又合上了。
——是在喘气吗?不,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她要说什么呢?真是痛苦啊,我简直快要不能呼吸了。
终于,在秋内的面前,智佳的双唇突然明快地动了起来。
“那个,我……”
智佳的声音有些嘶哑。声音很小,很明显,她现在很紧张。秋内屏住呼吸,等着她把话说完。但智佳的双唇却并没有继续动下去。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几声虫叫。秋内发现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于是向智佳开口问道。
“你怎么了?”
“我……昨天……”
——我,昨天……
秋内心里的那颗刚刚破土而出的“预感之种”顿时枯萎消逝。秋内解脱了,至少他可以放松地呼吸了。解脱了固然很好,但智佳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秋内的脑袋里充满了问号:昨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什么事都没有。”
智佳突然低下了头。
“静君,谢谢你,晚安。”
秋内刚想说点什么,但智佳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公寓的拱门之中。黑暗之中,从某个地方传来了钥匙链的声音,随后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晚安……”
秋内对着空无一人的面前说道。
秋内向右转去,像一个在陌生街道醒来的男人一般,寻找着回家的方向。八朔橘的香气依然缭绕不绝。当秋内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掏出手机,拔通了智佳的电话。
“不好意思,刚和你分开就给你打电话。有件事情让我很介意,那个……昨天,羽住同学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吧?”
秋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连珠炮似的说了下去。
“羽住同学,你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羽住同学。不仅仅是现在,我很早开始就喜欢上你了。从在教室里遇到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一直对你无法割舍。我一直爱慕着你,我的心里只有羽住同学一个人!”
二十分钟之后,秋内回到了公寓。他按下“电话留言”的播放键。
“不好意思,刚和你分开就给你打电话……”
秋内一遍又一遍地听着自己的录音。他相信,有朝一日,他将亲口对智佳说出这些话。
秋内在心里想象着那个瞬间。孤身一人的他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我……昨天……”
秋内一直在心里思索着这句话,直到拂晓。第二天,秋内行尸走肉般地来到学校。在教室里,他遇到了京也,只见他仍旧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京也变得比之前更加冷漠了,就算秋内和他搭话,他也只是用“嗯”、“啊”这样的词汇敷衍了事。秋内觉得他可能为宽子的事情烦恼了一夜,于是便试探地问了问,谁知京也依然哼哼哈哈地敷衍他。秋内觉得麻烦,于是便决定作罢。
中午的时候,秋内数次想和智佳说话。但迫于昨天晚上的紧张感,他的几次搭话一次也没有成功。最终说出来的只有“早上好”和“我现在回去睡觉”两句而已。不知为何,和京也一样,智佳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面对别人的搭话,她也只是简短地回上几声。
宽子没怎么变,还是往常的样子。课间的时候,宽子和京也待在一起的情景被秋内看到了。秋内觉得他俩之间并没有什么隔阂,尽管智佳认为他们的两人世界出了问题。这或许只是智佳的错觉吧。
“对了,昨天我问京也了。”
中午的课程结束了。待智佳离开教室之后,秋内找到宽子,和她攀谈起来。
“关于那件事情……和那个姓木内的家伙交往过的,其实是宽子吧。”
宽子喝着盒装的“香蕉·欧·蕾”,用门牙叼着吸管。她抬起头,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了看秋内,什么有没有说。秋内以为她没有听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又接着说道。
“我完全误解了你的意思。我一直以为和那家伙交往过的是羽住同学。”
“智佳和他交往过哦。”
“咦?”
秋内下意识地探出了脑袋。
——什么?这和我听到的完全不同啊。
“可是,京也说,宽子和那个家伙交往过……”
“我也和他交往过。我们分手之后,智佳才和他开始交往的。”
“之后?”
——可是,智佳分明在教室里痛殴过那个背叛了宽子的家伙啊。这可是昨天京也告诉我的啊。是我听错了吗?难道京也说的不是“痛殴”而是“交往”吗?不,绝不可能。“交往”也就算了,“痛殴”这个词绝对没有听错。
“木内君被智佳那么一打,反而兴奋了起来,然后不知怎地,就突然喜欢上智佳了……”
“喜欢上了……”
“是啊。”
“那后来……羽住同学就开始和那个家伙交往了?”
“交往了一阵儿吧。”
“一阵儿?”
“半年左右吧。”
——半年已经很长了。
“不过到最后,智佳还是和他分手了。据说,木内那个家伙又看上了别的女孩。”
——可恶,这个家伙……
“不过呢,木内那个家伙确实挺受欢迎的。他长得很帅,身边永远不会缺女孩。所以,他移情别恋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要宰了他!
“高中生嘛,分分合合的,很频繁的。”
宽子笑了笑,似乎在安慰秋内。
“哎呀,那个时候,这种事情是常有的啦。难道不是吗?恋爱或者分手,并不是因为喜欢或者讨厌,大家只是为了恋爱而恋爱。啊,秋内君,是不是有人很介意智佳的‘感情历史’啊?”
——我很介意,我很介意,我非常介意!
“怎么会呢。那是智佳的个人自由嘛。”
“智佳和木内开始交往的时候,我有点不高兴。我和智佳的关系也一度变得岌岌可危。”
宽子眯起眼睛,露出一副感怀过去的表情。她用指尖捋了捋头发,耳垂上的青鳉鱼耳环摇曳了起来。
“不过,我和智佳马上就又重归于好了。因为木内那家伙就是那种花花公子的类型嘛。我后来也明白了。哼,和我交往完,马上就又喜欢上了智佳。现在想起来,木内真是个没有节操的家伙。”
“嗯,这种事情嘛,也是常有的事儿。”
——根本不是!宰了你,木内,你死定了!死定了!
“秋内,去食堂吗?”
京也从秋内身后和他打了一个招呼。秋内一回头,把京也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了?一脸杀气,跟个魔鬼似的。”
“就是魔鬼……”
“去食堂吗?”
“去。”
“那一起去吧。”
“嗯。”
他们刚走出教室,便遇上了从洗手间那边走过来的智佳。
——和木内交往了半年的智佳。出人意料的、曾经喜欢帅哥的智佳。
“真是少见啊你,今天。”
他们几个朝一楼走去。京也一边下楼,一边不可思议地看着秋内。
“刚才和智佳擦身而过,你却没有回头看她?”
“此一时彼一时嘛。”秋内怅然若失地答道。
京也“噗噗”地笑了起来。
“你刚才好像和宽子说了什么吧,难道说……智佳高中时的那些事情,你都知道了?那个叫木内的家伙。”
——这家伙的目光还是那么的敏锐。
秋内不置可否,只是反问京也。
“说实话,感情方面的事儿我不是很懂。但谈恋爱这种事情,两个人应该先互相抱有好感,然后才会开始交往的,对吧?”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
“大家真是这么看的吗?就说你吧。当初,你之所以会和宽子交往,只是为了让我接近羽住同学吧,不是吗?虽然不喜欢,但是可以交往——这种情况难道是家常便饭吗?”
京也突然在楼梯上停住了脚步。他盯着秋内,说道:“我是这么跟你说的?”
秋内没明白京也的意思。京也接着说道:“虽然我不喜欢宽子,但却仍然和她交往——这话我说过吗?”
“是啊,你之前……”
“只不过是个借口而已。我才不会和不喜欢的人交往呢!”
“借口……”
——借口?他为什么要找借口?到底为了应付谁呢?
“难道说,为了应付你自己?”
“我忘了。”
“你这家伙,性格真够扭曲的……”
秋内心悦诚服地向楼下走去。京也喜欢宽子,所以才和她交往,可他为什么要故意制造出一个借口呢?这让秋内十分不解。
“我绝对不会邀请自己不喜欢的人。”
京也把两只手插进牛仔裤里,嘴里重复着和刚才几乎一样的台词。随后,他用模糊的声音继续说道:“与之相对的,我会不择手段地去争取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你是说宽子吗?”
京也并没有回答,一声不吭地继续往楼下走。没办法,秋内只好转换话题。
“今天星期二,食堂提供什么套餐来着……”
秋内晃晃悠悠地往楼下走着。这时候,他突然想起学校食堂的菜单来。昨晚请智佳吃晚饭的计划破产了,所以今天秋内钱包里的钱比平时要多上一些。秋内心想,今天就买点从来没吃过的高价菜吧。他想确认一下钱包里的具体钱数,于是便伸手摸了摸短裤的屁股兜。秋内大吃一惊:自己的钱包不见了。
——是不是掉在哪里了?不,不对,昨天我把钱包放到西服内侧的口袋里了,但却不记得取出来过。
“那个,京也……你借我点钱,五百元左右,可以吗?”
秋内偷偷地看了一眼京也。只见他面无表情地从钱包里掏出一枚五百元的硬币,递了过来。
“不好意思,我明天还你。”
秋内和京也下到一楼。当他们走出院系大楼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墙上的信息板。阳介的讣告仍然贴在上面。讣告上写着镜子家的住址、守夜仪式的开始时间、以及“阳介的告别仪式将在星期二举行”。上面并没有写告别仪式的具体时间和地址。
“阳介的告别仪式在哪里办呢?”
“似乎是在‘那里’办。县道你知道吧?就是通往渔港的那条海边县道,上了县道就是。那地方叫‘什么什么阁’。”
“啊,是‘出云阁’。”
出云阁建在那座横跨相模川的桥边,是一处大型殡仪场,正好就在秋内喜欢的那条海边坡道上面。秋内给ACT打工的时候,曾经给那个地方送过几次文件。
“我想去阳介的告别仪式上看看。”秋内说。
京也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奇妙的神情,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秋内。
“想去看看阳介的遗容?”
“不是。他们肯定不会让我参加告别仪式的。我一直很担心前天的那些文件,你也知道,事故发生的时候,我本来是要去椎崎老师那里取快递的。这事我和你说过,对吧?”
这件事情,秋内确实和京也他们说过。
“可是,由于发生了突发事故,我就把文件的事情给忘得了。如果能在出云阁遇到椎崎老师,或许可以和她说说这件事。”
“哎呀,那种事情,你说得出口吗……”
“好!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京也,不好意思,你还是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吧。”
“你没有无聊的时候吧。”
京也钦佩似的扬了扬眉毛。
“嗯,无聊的时候确实不多。”
“我看也是。”
京也的颈关节“咔咔”作响。
“嗯,托你的福,看来我也可以从无聊中解脱出来了。”
京也把手高高举过头顶,挥了挥,随即朝着院系大楼的门口走去。秋内望着京也远去的身影,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能把京也从无聊中解脱出来呢?什么意思啊?完全不明白。
“啊,对了……你的钱!我不去食堂,所以就不需要了。”
秋内把京也借给他的五百元硬币丢了过去。京也回过头来。硬币在空中划出一道舒缓地弧线,正中京也的额头。京也的运动神经真是少得让人意外。
秋内喜笑颜开——除了大腿肌肉之外,他终于又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处可以胜过京也的地方。
出云阁的四周种满了罗汉松。正面的树丛从中间断开,形成了一个入口。秋内骑着公路赛车,冲进入口,朝着宽阔的停车场中央前进。渐渐地,他靠近了出云阁的主体建筑,只见白色的外墙上,并排靠着很多花圈。
秋内穿着一件T恤衫,下身搭配着一件短裤。尽管这种装束和殡仪场的氛围极度不相符,但秋内却毫不在意。
他背着“自行车快递员”的专用书包——俗称“快递包”。秋内把背带调得很短,书包紧紧地绷在他的背上。这样一来,当他俯下身去握曲把的时候,书包就不会变得碍事。而且,不管他穿什么衣服,也不管他去哪,只要背上这个书包,就不会招来他人好奇的目光。
秋内的身边,不时地走过几个殡仪场的员工和穿着丧服的人。他们看了一眼秋内,便走了过去,那表情似乎在说“哦,原来是送快递的啊”。
秋内上学的时候也背着这个包。橘红色的“快递包”在教室里十分显眼,京也他们经常为此而嘲笑他。但“快递包”很实用,能装下很多东西。虽然背包上面还贴着“ACT”的公司标志,但习惯了之后,也就不觉得别扭了。
秋内骑到正门门口,透过玻璃大门朝屋里张望。只见大厅里面,几个身穿丧服的男女正在来回走动。这其中的几个人,昨天晚上秋内曾经在镜子家看见过。
——他们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秋内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玻璃门的另外一侧。
——阳介的火葬仪式已经结束了吗?告别仪式这种事情,到底是以做什么为开始,以做什么为结束呢?
秋内小的时候虽然参加过祖母的告别仪式,但那时候的记忆早已经所剩无几。
除了确认前天快递的文件,秋内这次其实还另有一个目的。他对欧比的行踪很是介意,从事故现场逃走之后,欧比又去了哪里呢?秋内打算先为“没能配送成文件”的事情向镜子道歉,然后再不露痕迹地打探欧比的下落。
“在哪里呢……”
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镜子的身影。秋内从公路赛车上下来,推开玄关大门,走了进去。周围的人纷纷回头看他。秋内装出一副正在工作的样子,看了看手表,随即在大厅里东张西望起来。
“你是秋内君吗?”
一个人在身后叫他。秋内回过头来一看,刚才还空无一人的门口,站了一名黑衣女子。来人正是镜子。秋内慌忙低头行礼。
“昨天真是太谢谢你了。”
秋内开口客套道。话音刚落,他便已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秋内有点犹豫:要不要换个说法再说一次呢?
镜子平静地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黑眼圈很重,通红的双眼,让人看了心疼。
“阳介现在正在火化。”
镜子的视线移到了秋内的身后。她视线的另外一端是走廊的墙壁。不,确切地说,那里竖着一块提示板。提示板上面画着一个横向的白色箭头,箭头底下写着三个宋体的大字——“火葬场”。
“火化?哦,是火葬吧。”
“嗯。不过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去车里拿了点这个过来。”
秋内看到镜子手里攥着一个打开的药片包装。
“晕车药之类的吗?”
“不是,这是治贫血的药。”
“啊?贫血?!”
秋内的声音在宽广的大厅中回荡着。
“秋内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下午没有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