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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渣的诅咒(2 / 2)


夜里,七濑因为异臭头昏沉沉的,半晌都睡不着。她做了很可怕的梦,每个小时都会醒。她梦见自己蹲在厨房一角,不知道是哪里的厨房。她在舔一个有豁口的碗底。那个碗上满是灰尘,底下沾了变硬的饭粒,自己用粗糙的舌头去舔掉它。味道很糟糕。七濑大汗淋漓地醒过来,发现这家养的猫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被子上,躺在七濑的胸口睡觉。猫的梦在她毫无防备时混进了她的梦里。七濑把猫赶到走廊里,紧紧关上门。



夜里下了小雨。



到了早晨,七濑去后院一看,衣服都还是湿的。没别的办法,只能一件一件用熨斗熨干了。



姑且先去洗脸。七濑去了洗手间,又吃了一惊。昨天晚上七濑拿出来的牙刷好像已经被谁用过了,牙膏上则是沾满了毛。看来这一家连牙刷都没有明确区分,只要有了新牙刷,不管是谁的,总之先拿过来用了再说。七濑数了数牙刷的数量,发现只有十支,其中两三支的刷毛已经磨得差不多了,完全不像能用的样子。也就是说,一家人中至少有五六个人是共用牙刷的。



我的牙刷不能放这里,七濑一边想,一边只好将就着用手指刷牙。



因为兼子要去准备早饭,七濑不得不一个人拿熨斗熨衣服。其间孩子们逐一起床,熨衣服的速度赶不上孩子们替换的速度。孩子们来到杂用间,脱下内衣扔到一边,争抢着把七濑刚刚熨好的衣服穿上。也有孩子等不及熨干,就从不晓得谁脱下的内衣当中找一件尽可能干净点儿的衣服穿上。一件一件闻过去,挑不太臭的衣服穿。



高中生和初中生们起床过来,开始争抢上班的和上大学的哥哥脱下来的袜子。也有用鼻子闻过臭气之后,夸张地做出晕倒动作的孩子。



杂用间里到处都是那股异臭,七濑又开始头痛,这一次还伴有呕吐感。



七濑下定决心,要和这股臭气战斗到底。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这股讨厌的臭气从这个家里赶出去,她想。仿佛这一家的和睦正是在这股一家人全然没有意识到的异臭中悄悄沉淀才得以保持似的。



两个年纪还小的孩子留在家里,其他孩子都出门了,七濑和兼子一起收拾早饭之后的桌子,又稍微聊了聊。



按照兼子的说法,浩一郎除了做生意之外,还在土地买卖中赚了些钱。孩子们虽然都不是很聪明,不过也都不差。话说回来,与其头脑太聪明,还是稍微笨一点好吧,这是兼子奇怪的处世之道。



兼子说话没什么要领,话题没有连贯性,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七濑为了不重蹈昨日的覆辙,尽可能开启保险和兼子交谈,只窥探了她的内心一次。她发现,浩一郎所说的兼子的病,其实是她为了找个女佣让自己稍微舒服一点而对丈夫撒的谎。



兼子关心的既不是丈夫也不是钱,更不是家务和照顾孩子,同样也不是孩子们的未来。她的思考内容毫无连贯性,除了享受之外,没有明确的生活目标。换句话说,就是只以动物般的感情生活,一步都没有超出女性的,甚至是过于女性的“思考感情”——不对,应该说是更为原始的精神混沌阶段。而且尽管说是女性的思维,她的意识中却也因疲劳和惰性,丧失了最为重要的母性本能。和其他家庭主妇相比,兼子十分散漫,这一点她自己也不是没有察觉,但她认为那是自己的“乐天”性格。别人也常常这么说,她就是这样为自己开脱。



浩一郎去政府部门办理登记手续,兼子照看店里。七濑决心趁机给这个家做个彻底的大扫除,将异臭的一切源头全部斩断。



房间很多,是通过分隔大房间、改造壁橱,让高中毕业的孩子每个人有一个房间。要么是把大房间隔成两个,要么是改造了壁橱。



不管哪个房间都很脏。除了高三的长女的房间之外,所有房间脏得就像好几个月都没有好好扫过。桌子下面的灰堆成了小山,床单和毛巾基本上都是脏兮兮的,枕头则是黑得油光发亮。



次子的床尤其不堪。床垫下面藏着男性周刊上撕下来的几十张裸女照片,还有揉成一团的内裤。内裤上面还沾着黏糊糊的东西,已经变硬了,明显是拿它擦过体液。七濑知道男性的射精现象,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是这东西发出强烈的异臭,不能就那么放着。



高中生们的房间里也发现了类似的东西。七濑把这些东西全都归到一起,塞进一个大纸袋,扔进垃圾桶,然后拿肥皂反反复复洗了好几遍手。



在上初中的四子的桌子下面发现了便当盒,好像是很早以前丢在那儿的。七濑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只见里面长满了两三厘米高的青紫色的霉菌。



洗衣机一直转个不停,但是就算洗完了今天早上孩子们脱下来的四桶内衣和衬衫,还有床单和枕套要洗。七濑不停地工作。



扫除结束了,但是异臭没有消失。臭味似乎深深渗透到全家各处,看来接下去连墙壁、柱子、天花板也都要彻底做个清洗。七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头痛快要变成慢性的了。头痛消退的时候,我肯定也感觉不到这股臭味了,七濑想。



也是为了忘记头痛,七濑什么都不想,忙忙碌碌地不停工作。小孩子们陆续回来了。他们看到自己的房间变得十分整洁,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



“哇,这是谁弄的呀?”



虽然声音里充满了赞叹,但七濑却在他们的意识中读出了几分非难,不禁想: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这些孩子还小,意识里还没有形成明确的观念和图像,七濑弄不清他们到底为什么非难自己,不过还是产生了几分戒备。年龄较大的孩子们回来的时候,看到自己房间的脏东西不见了,又会产生什么反应呢?七濑这样想着,自然就在他们回来的时候做好了准备。



“啊,是你打扫了我的房间吗?”



傍晚,上大学的次子果然来到厨房,若无其事地问七濑。七濑点了点头,他按捺住心中的敌意,笨拙地挤出僵硬的笑容,装作很开心地说:“是嘛,那太谢谢了。”



他心中带有明显的敌意。



(多管闲事。)(她知道那是什么吗?)(旁边还有裸体照片,多少能想象到一点儿吧。)(才十八岁,还不知道男人自慰这回事吧。)(不用担心吧。)(难不成她知道?)(真讨厌。)(入侵者。)



没错,对他来说,七濑显然是个入侵者,把他安静休养的地方搅得一团糟。



上班的长子和高中生们,虽然没有特别来问是谁打扫的,但同样开始对七濑产生了隐秘的敌意。昨天晚上尚未出现在他们意识中的那种敌意里,已经可以清楚读到自己的肮脏秘密被发现时的羞耻感,以及对清洁和洁癖,也就是对七濑所抱有的劣等感。长子心里还给她起了个“偷窥癖”的绰号。



他们秘而不宣的敌意在全家人围坐在晚饭桌前时达到了顶点。在不具有精神感应力的第三者看来,那可以说是有许多孩子的“健全”家庭其乐融融的景象,即使能发现那只是表面上的和睦,但至少和昨天以及平时一贯的晚饭相比,映在眼中的光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但是对于七濑而言,神波一家的可以说是一种集团意识的东西,明显有了巨大的变化。或者更明确地说,原本潜伏于他们潜意识中的东西,因为七濑的行为而暴露在明处了。



他们意识到了自己家庭的不洁。串通一气的家庭意识、生理特性相同者的连带感,使得如沉渣般潜伏在他们每个人心中被温热而舒适的异臭所包裹的不洁,跃上了意识的表面,露出狰狞的獠牙。而揭开了这个事实的实体,正是“昨天刚来的十八岁女佣”。



年龄较小的孩子们也感觉到了笼罩着餐桌的异样的寂静,战战兢兢地努力维持日常的行为规范。



“今天多亏了娜娜打扫,家里干净了好多。”



兼子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的时候,包括次子在内的好几个人身子都僵住了,连筷子都顿了顿。浩一郎附和了一句“是啊”之后,沉默就挥之不去。



餐厅里充满了对七濑的恶意。



(看她那副讨厌样,好像就她干净似的。)(只留着裸女照片没动。)(真讨厌。)(故意让我自卑的吧。)(强奸她。)(那她就跟我们一样了。)



慢慢地,那股恶意掉头转向了不洁的自己,以及让自己如此不洁、比自己更加不洁的家人。



(妈妈不能再这么懒了。)(爸爸太纵容妈妈了。)



七濑的行为让他们之前没有浮现到意识表面的对家庭的憎恨都喷涌出来。



(我太脏了。)(这个女佣看我就像猪一样吧。)(我就是猪。)



然后,他们就像是“异口同声”似的,一齐唤醒了自己过去的记忆。那是他们曾经做过的一切不洁行为,每一份记忆都栩栩如生。



只有兼子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懒惰。她对七濑发现孩子们的肮脏感到很不舒服,害怕她去别处说“那家人脏死了”。然后,她开始逐一唤醒过去的记忆,也就是她自己发现孩子们脏兮兮的经血和污物时的记忆。不管怎么说,最了解每个孩子的肮脏的还是兼子。



无比肮脏的画面在兼子的意识中徐徐散开,七濑禁不住想要尖叫。她慌忙开启保险,然而却无法开启。那简直就是对她的诅咒。



神波家意识中的沉渣受到搅动后形成漩涡,要把七濑卷到中心去。浩一郎、兼子,以及孩子们,全家人心中浮现出镶嵌着污物的心灵景象,充满了生理渣滓的记忆放出更加强烈的异臭,向七濑一个人袭来。



(是的。)(我以前还做过更脏的事。)(没有发现“那个”,太幸运了。)(这家伙有没有看我的抽屉啊?)(这么说来,以前还做过那么脏的事。)(也做过那么脏的事。)(这么说来……)(这么说来……)



一个个望过去,令人毛骨悚然的、满是排泄物和体液的肮脏事例,一齐涌进七濑的意识,在她的心中冲突、争斗。



不行,忍不住了。



七濑站起身,慢慢走向走廊。



来到走廊,她再也忍不住,飞奔到厕所,吐了出来。她不停地呕吐,不停地呕吐,简直要将整个胃都吐出来。



“是吗?那太遗憾了。”



七濑提出辞职的时候,浩一郎脸上闪过一丝惊惶,头脑中飞速思考面子、薪水,以及其他各种事情,视线在空中游荡,发出叹息。



(忍受不了我们家的不洁吧。肯定是的。这孩子那天在厕所都吐了。)



浩一郎果然也和兼子一样,担心七濑把自己家的不洁泄露到外面去。“那家人很脏”的风评,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特别是对于有女儿尚未出嫁的家庭来说该有多致命,这样的常识浩一郎也是有的。只是,自己家如此肮脏,在七濑到来之前却从没有注意过。



七濑自己没有解释辞职的原因,而浩一郎本来也不能刨根问底,也就没有问。他一边淌着汗,一边给自己和七濑寻找解释。



“我也明白,毕竟是十三人的大家庭。换一个人,光是听说就吓得不敢来了。哎,你也是尽力了,也确实做得很好。虽然时间不长,做得确实很好。”



之前的豪爽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此时的浩一郎满脑子想的都是面子问题。他用哀求般的语气,翻来覆去说着没有意义的话,说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