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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7日(2 / 2)




村泽像是自言自语,不过很明显,这话是说给乌有听的。



“为什么想和我谈话?”



“这……你坐吧。”



乌有面对着村泽坐下,位置比较压抑,有点像找工作时面试的情形。



“有一事相求。”



“啊?”



村泽往酒杯里倒满红酒,酒瓶上贴着红色的标签,写着“La-Maschera”。酒像鲜血一样红,乌有只是往嘴边送了送,稍微抿了一小口。



“为什么是我?哦,不,为什么叫我?”



“因为你可能是唯一的局外人。”



“您能这么想实在感谢,可为什么说‘唯一’呢?桐璃,不,舞奈小姐难道跟这件事有牵扯吗?”乌有尖锐地反问。



村泽嘴角又浮现出那个招人反感的笑,说道:



“舞奈小姐,你也看到了,我们非常在意她。”



“这……可是,舞奈跟这件事情并没有关系啊,她才十七岁。”



乌有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没有分量。



“这我也知道,不过仅凭这一点,可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总觉得还有点什么别的原因。当然,也不是说她一定就是凶手,我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但是……”



村泽说得非常绕口,说完就闭上了嘴。确实,桐璃与和音惊人地相似。如果因此而被害,那简直不堪设想,看来他们已经认定桐璃就是和音。



对桐璃的关心、猜疑以及恐惧——发现水镜的尸体时任何人的心里都有疑惑,乌有也不能完全否认这一点。乌有了解舞奈桐璃,当然知道她并非凶手;可他们与桐璃才相处了三天,并不了解她,就像乌有并不了解他们一样。



而且,乌有比一般人更难相信别人,甚至总在怀疑别人。这是他的“真我”死后留下来的后遗症。他不认为其他人都能像村泽一样理性地自我控制(村泽是否真的这样另当别论),万一发生点什么事情,他们肯定会像结城那样怒火冲天。若只是发怒倒也还好,万一直接采取什么行动,后果将非常严重。



“我想说的就这些,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



“对。”村泽探出身来重新坐好,正视着乌有。



“刚才已经说过了,我认为凶手就在我们之中,更准确来说,可能是结城或者神父中的某一个,我想查清楚到底是谁。在开会时要大家在这五天里不要轻举妄动,可坐以待毙当然不是上策,我想知道到底是谁杀害了水镜,到底是谁把我们困在这里。所以我需要一位助手,最好是与本事件不相关的局外人。”



村泽的瞳孔里闪着温润的光芒,像在诉说着什么,看来他确实想得到局外人的协助。乌有被他真诚的目光所打动,回应道:



“也就是说,我得担任警察的角色?”



“可以这么说。当然,我并不指望你做得跟警察一样好,可能调查了之后也得不到什么真正有用的线索。可我的性格就是这样,完全不做调查心里会非常不安。总之,要采取行动。”



“你想让我帮你?”



“你作为一名记者,对现场的把握肯定强于他人……当然,我不会勉强你。”



乌有确实是记者,可他并不熟悉犯罪调查领域。作为一个刚入行的新人,他的工作内容大多是跑腿打杂之类。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村泽的请求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乌有没有拒绝。这种安排,至少没有完全无视他的存在。对于这件事,自始至终保持一种冷漠的局外人的态度,当然不失为明哲保身的好办法;可自从看到和音的肖像画被毁之后,乌有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乌有脸上并没有表露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只是淡淡应了句“那好吧”——这种情况下最好不要显得过于兴奋和热衷。



“但是,你能证明自己不是凶手吗?”



这种说法非常不礼貌,可比起强调自己愿意协助,这句话更能赢得对方的信任。乌有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只等着村泽发话。



“老实说,不能。”村泽坦率地承认了这点,“只能请你对我也进行调查,不要放松警惕。”



村泽如此精明,他当然知道乌有并不真的认为他是凶手。



乌有看了看他的眼睛,微笑了一下说:



“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愿意帮助你。不过……”



“不过?”



“你能否告诉我大家如此害怕和音的原因?”



“呃……”这个问题就像一记重拳,打在村泽身上。可他很快调整好状态,镇定下来,没有在乌有面前露出怯懦。“非常抱歉,这个问题涉及到我们最深的隐私,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不能讲给你听。不过我可以保证,总有一天会告诉你关于和音的一切。”



乌有当然不至于幼稚到相信这种空口无凭的承诺,可现在的情况容不得他有其他选择。对方不是好对付的人,所谓的总有一天会被告知可信度不大,而且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问他这个问题了。乌有手上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直觉告诉他:若真的有谁愿意告诉他事情真相,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位半路皈依基督的叛徒——神父。



5



村泽和乌有首先前往的地方是水镜的书房。这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乌有还是尽量小心,不想引起大家的注意。他慢步走上楼梯的样子,让人想起明智侦探(1)。



穿过装饰着抽象画的歪斜走廊,水镜的房间出现在眼前。村泽不戴手套就将手放在了门锁上,扭动着门锁,毫不顾忌可能会留下指纹。出人意料的是,门并没有上锁。两天前的那个晚上,乌有第一次来这里时,还以为这扇门很厚重,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层薄薄的三合板,开门的声音也非常轻——感觉就像铁幕拉开,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变成了俄罗斯这样的“小国”。书房内的布局与那天所见到的情形并无二致,庞大的书桌仍然摆在原地,书架上放着《百科全书》和《巴尔扎克全集》。



“没有任何打斗、损坏的痕迹。”乌有情不自禁地说。



“即便曾经有人偷偷潜入,隐蔽得也很巧妙呢。”



书房内的装饰并没有任何变化,可营造出来的气氛与之前完全不同。以前像生猛的活狮,现在像被剥皮了的死狮。自从这个房间脱离了水镜的控制,一切都不同了,失去了以前的灵性与光环,变成了毫无生气的死物。城堡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乌有内心涌起一股虚无之感。



“如月君。”



村泽叫了正在看门口非洲雕塑的乌有,并招手示意,好像在书桌后面发现了什么东西。他连忙跑过去,发现那里停着一辆银色的轮椅。从坐垫的样子和把手被磨的程度可以看出,这就是水镜一直使用的那一辆。



“怎么回事?”



乌有耸着肩膀,紧缩着身体,想不出个所以然。大家在考虑问题的时候都忘记了轮椅的存在,它是如此重要,简直相当水镜身体的一部分。



村泽蹲下去,开始查看地毯。



“血……”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有少量的血迹。红地毯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呈黑色。



“在这个房间里。”



“从出血量来看,头颅不是在这里被砍下的,肯定是在露台处。”



“看来水镜先生的头部果然受到了重击。血是那时候留下的吗?”村泽双手抱胸说道。可能是心理作用,他说话的语调也跟侦探小说中的人物非常相似。



“也有可能是凶手的血。”



“嗯,然后呢?”



“抱歉,我还没有进一步的想法,第一次做这种事,并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说罢,乌有两手往上一举,表示无能为力。



村泽眉头紧锁,过了会儿自言自语嘟囔了句“算了吧”,又打开书桌上的抽屉。抽屉很深,是木制的,也很重。第二格里放着公司的债券和证券等资料。乌有对经济知之甚少,并不懂它们的具体含义,也懒得仔细研读上面的小字。



“看来什么都没有,还以为这里会找到他的头呢。”



“你的话真吓人,头颅可能已经丢到深海里去了。”



村泽根据眼前的情况,冷静地给出了最合理的判断。



“水镜先生平时的生活习惯您了解吗?”



“不了解,昨天我也说过,自从和音死后,他一直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村泽关上抽屉,又陷入沉思。



“不过他既然开始炒股,应该有所好转,只是仍然不大愿意外出。”



这与和音之死恐怕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之所以愿意与和音一起居住在这儿,原本就是因为反抗社会。乌有也曾经一度(一年前)羡慕过隐居的生活。并不一定要风餐露宿,而是在森林深处,过着简朴的生活。现在的他觉得无论到哪里都非常无聊,早就放弃了当时的想法,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置身于闹市之中。



“二十年来都没想过要追寻些什么吗?”



“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时候有过这种想法,他是比较少年老成的人。”



无论成功或失败,总之,他们最终回到了外面的世界,只有水镜一个人还留守在这里,仅通过电脑等方式与外界单向联系。这是乌有昨天对水镜的看法,现在又稍微变化了一些。在信息社会的今天,他仅作为一个信息源头在发挥作用,死亡不过意味着一个数据的消亡。这个二十年前的“遗物”,在符号化的社会里成为了一个极端的例子,真是讽刺。



“看来不管什么时候死去,结果都是一样。”



乌有的话说得并不客气,村泽却点头表示同意。



“和音的忌日还没到呢,这可能让他有点死不瞑目。”



二十周年忌是在八月十日,还有三天。乌有有种山雨欲来之感。



“动机是什么呢?”



“动机?”



“凶手为什么憎恶水镜先生与和音。”



村泽摇头。“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大家在一起生活的一年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



村泽打算敷衍了事,并没有透露出任何有用信息。此事恐怕不只是出于愤怒——酝酿了二十年的憎恶,肯定当时发生了性质相当恶劣的大事。这应该不只是某个具体的事物,而是涉及到信念或信仰层面的东西,就像毁画的利刃一样。



“水镜先生可能预先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



“所以才……”



“没什么。”



他看了乌有一眼,含糊地转变了话题。往北边墙上望去时,村泽突然大叫起来。



“枪不见了!”他呆望着那面墙壁。



“枪?”



“一直挂在这里的那把枪,具体型号我不知道,反正是银色的美国左轮手枪,以前以为是装饰用的,觉得相当时尚。昨天来的时候还挂在这里,枪身交叉着。”



“交叉?你是说有两把?”



墙壁上只剩下挂钩。从挂钩的位置可以看出,枪身比较长,墙壁上留下了淡淡痕迹。村泽这么一说,乌有虽然不太确定,但也觉得这确实挂过枪——他只记得门口的雕塑,其他的东西没有太深刻的印象。



“两把都没了,是凶手拿走了吗?”



村泽静静地点头。



“那两把枪都是真枪吗?有杀伤力吗?”



“是真枪。”



村泽自信的回答让乌有觉得很是困惑。



“我以前见过这把枪里射出子弹。”



“水镜先生开的枪?”



“不。”村泽摇头。“是和音。”



和音……原来如此。



书房旁边是水镜的办公室,里面有两台电脑、打印机、传真机(当然,现在无法使用)以及办公桌。虽说不是无菌室,可也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打印好的文件堆在一起,一阵风吹来,纸张哗哗作响。



走出房间,快到一楼时,乌有问道:



“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呢?”



村泽下楼的样子就像水流被阻挡被迫改变流向一般。楼梯间采光窗的有色玻璃改变了夏日阳光的路径,它们照在红色地毯上。仿佛现在既不是夏天也不是冬天,不知到底是什么季节。乌有一脚踏空,好不容易稳住没有摔倒。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橙色吊灯非常大,虽然是白天但还是亮着,发出日光般明亮的强光。



“我们去看看真锅夫妇的房间吧。”



村泽从鞋柜里拿出鞋子,走出了大厅。雪融之后,小路有些泥泞,一不小心就会摔倒。雪化得太快,不过现在本来就是夏天。村泽突然想起了“密室”这个话题。



“你怎么看?”



“我也不明白,不过性质还真恶劣。”



“恶劣?”村泽笑了笑。



“我不知道凶手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是指砍下头颅还是设计密室?”



“这两件事。”



一大早看到尸体的时候,除了感到恐怖之外,还觉得相当恶心。那一瞬间,乌有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场事故,不过事故与谋杀的性质完全不同,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当时的心情,就像是吃了泡在福尔马林中的腐尸一般。这种谋杀让人觉得不那么悲伤,而是恶心。



“只是……”乌有补充了一句,“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从二楼与三楼之间的窗户把尸体扔到露台上来的吗?”



“这是不可能的。我也想到过这一点,若是扔下来,肯定到处都是血吧。关于作案手段或者作案原因,你还有没有别的想法,说来听听。”



“没有。具体来说,我毫无头绪。只是……”



乌有后面想说“和音”这个词。如果能多了解一些关于和音的情况,应该能更好解释这件事情。他一直想问,可一再被村泽打断。



“只是?”



“没什么。村泽先生,你有什么见解吗?”



“非常遗憾,暂时没有。”村泽非常失望,耷拉着肩膀,没有发表看法。



他虽然不动声色,但肯定有自己的想法,能感觉到他在快速整理着思绪和各种线索。乌有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一个睿智的人(既然开了公司,恐怕还是有一定能力),但查看了这么多,总能得出一两点结论才是。乌有掩盖住自卑心理,自欺欺人地想,侦探跟智商以及学历并没什么关系,所以像自己这样的人也有机会找到真相。



村泽根本不想与乌有交谈,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途中还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态度相当傲慢。他好像在说——你可别对我有任何期待。



乌有早上已经来过真锅夫妇的房间,知道室内相当整洁。村泽则对此十分惊讶,慌忙回过头来,叫了声“如月君”。屋内非常寂静,简直看不出曾经有人在此居住过,乌有脱下鞋子走进去。踏入房间,发现榻榻米、地板,甚至天花板等都仔细清扫过,连拉门也换了新纸。



“他们逃跑了吗?”



“只能这么认为,可他们也太镇定了。至少,这里感觉不到杀人的血腥。”



“我也有同感,他们不像是凶手,这里的布置得更像自杀者的房间。”



村泽开始查看周边的情况。在调查水镜的房间时也是这样,看来这是他思考或者调查时的习惯。他查看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打开拉门,发现两个人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昨天没下雨的时候似乎还拿出来晒过,虽然颜色泛黄,显得比较旧,但还算蓬松。



怎么看都觉得是典型的日式家庭。这种纯正简朴的日式建筑与高高在上的豪奢的西式建筑——和音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背后隐藏的是贫富悬殊与主仆之别,这是日本文化中自卑的象征。采光充足的房屋与完全得不到太阳照射的房屋——这种彻底的不对称让人觉得滑稽。



在乌有看来,这座常见的狭小的日式建筑更让人觉得安心。



“这座房子以前就有吗?”



“不,”村泽摇头,“以前只有一个小杂物间。这座房子应该是在我们离开,真锅夫妇来到这里之后才建造的。你觉得这点很重要吗?”



村泽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开始查看里面的房间。乌有的想法跟桐璃一样,真锅夫妇看起来可疑,但很可能与此事并无重要关系,虽然在侦探小说中他们经常是最大的怀疑对象。



不可能每个房间都仔细检查,正打算离开时,乌有突然发现一个日式点心的盒子里放着剪下来的报纸。不知道为什么会打开那个盒子,说得好听是直觉,其实就是单纯的偶然。那张发黄的报纸残片用保鲜膜包裹着,非常引人注目。看看日期,刚好是二十年前。印刷的字体以及某些细微之处与现在的报纸不大相同。盒子里有很多种报纸,都是同一时期的。乌有看了几份之后发现,它们都报道了同一件事情——“院长贩卖新生儿,谎称婴儿已死”。



犯罪分子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在地方经营着一家妇产医院,其中一份报纸上刊载了他们的照片。印刷技术并不好,照片很小,加上年代久远,看得并不清楚,不过还是能依稀看出眉眼以及嘴型等与真锅夫妇比较相像。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们愿意待在这座孤岛上。一开始就觉得他们愿意生活在这里,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原来是这样。水镜如何认识这两个人不得而知,可一方获得了永久的劳动力,一方获得了安全的住所,于双方都很有利。



他们逃离了日本这个国家以及社会,生活在这座孤岛上,大海将他们与过去分离开来;偶尔,他们也会回本土看看。乌有这个罪人十年来的生活也大致如此,只是他并没有真锅夫妇那样作恶多端。



乌有突然想到,水镜前天晚上自豪地介绍他们为某知名俄罗斯餐厅的主厨,看来并不可信。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想要欺骗所有人吗?



“怎么了?”



村泽回到房间后感觉到了异常。乌有慌忙把报纸卷好放到盒子里,重新回到不起眼的角落里站好。



“没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有多足虫。”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乌有觉得还是不要告诉村泽的好,最好不要告诉任何人。刑事案件具有时效性,出于一种人道精神考虑,也是理所当然的。乌有不想节外生枝,牵扯出更多的麻烦。如果将“他我”显现出来,那“自我”肯定就得内在化。



“一无所获。”



看来在里面的房间里并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你有什么想法?”



这个问题刚才问过,为什么要再度提出来呢?村泽看起来非常厌烦,脸上有露出了那个做作的笑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两人走出房间,来到码头上。跟早上看到的情形相比,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昨天还在的那艘快艇现在消失了。



“看来他们是坐快艇逃跑的。”



“可是,为什么呢?”



乌有试着问了一句,他至今没有弄清楚原因。他们为什么要“逃走”?因为乌有以及村泽这帮人的到来吗?若是前来修补东西的工匠,一天两天还好对付,可他们在这里要待一个星期,难道是怕被人看出破绽?是水镜让他们走的,还是他们自己的意愿?乌有倾向于相信前者,水镜可能帮他们在本土找到了安全的住处。



对于爱钻牛角尖的村泽来说,这是个大问题。无论如何,这个舞台上的装置有一半都是真锅夫妇经手的(虽然不知是不是刻意的)。



这里本该是岛上风景最好的地方,现在已经被毁坏,就像人们为了建造高尔夫球场破坏环境一样。和音生前有着闭月羞花的美貌,死后墓碑前竟然连一朵花都没有,只看到一个寂寞的小土堆。现在连那个土堆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用铁锹挖出的深坑,大小刚好够埋下一个人。



挖出来的泥土胡乱堆到了武藤的墓碑上。露出黑土的洞穴(毋宁说更像一个墓穴)里还有残雪,像人的遗骸一般。由此看来,洞穴是在降雪结束之前挖好的,也就是在水镜死前。乌有全身颤抖着踏进洞穴,大概有五十厘米深。挖开之后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只是要挖开而已。要挖这么大一个洞,是需要相当大力气的,至少需要一个小时。



乌有的对面是那根烧剩一半的木桩。它可能是刻意放在那儿的,与昨天的位置不同。肯定是挖坟的过程中掉了下来,重新插上去的。



“铃铛!”



乌有在洞穴里面捡起一个发光的金属片。那是一个镀金的小铃铛,上面有根细线,拿起来时发出沉闷的响声。与昨天乌有捡到后被结城往海里扔的铃铛(没有落入海里)非常相似,不,应该是同一只。从铃铛上面粘的泥土来看,肯定不是埋在土中挖出来的,应该是有人特意放在这儿,或者是扔在这儿的。乌有的手臂没有收回来,直接送到村泽的眼前。



“这是……”



村泽的反应跟结城一样,只是接下来没有抢过来扔掉。他害怕得后退了一步。



“难道和音真的复活了吗?”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再也没说过话。从昨天开始,他们都有类似的反应,说了同样的话。乌有非常惊讶。



这里虽说是和音之墓,可里面并没有埋葬和音的遗骸。只不过他们认为这里风景最美,出于对和音的爱,选择了这个地方当做某种纪念,才将这座象征性的坟墓安置在这里。和音的遗骸并没有复活。



不过,这只是局外人的看法。乌有看到已经失去理智的村泽,不得不改变这种观点。至少掘墓这个行为象征了和音的复活,与里面有无遗骸并不相关。掘墓者想要传达的信息,他们已经充分理解。



周围涛声阵阵,青草依依,乌有重新审视着那块所谓的墓碑。最让他不解的就是,他们何以如此惧怕和音复活。



叮铃……一阵风吹来,锈蚀的铃铛又发出一声响。



6



一番调查下来,他们是否有所收获?这两个人既不知道采集指纹的方法,也不知道先进的调查方法,甚至不能使用传统的调查方式——因为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谁是犯罪嫌疑人。若法律赋予乌有权限……事实上他自己并不希望这样。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而不是作为一名侦探卷入纷争。事情的调查应该由他们自己来进行,而且按常理来说,乌有与桐璃只需要游山玩水即可。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开始明白越想逃离却越陷越深的“原理”。



“回去吧。”村泽低声说。他们回到那座倾斜的房屋里面,那里装满了二十年积累下来的憎恶。



乌有在墓碑前克制住了向村泽提问的念头,反正他也不会回答。按照目前的情形,还是不问为好。不过他还是掌握了非常重要的一个信息——过去肯定发生过有关和音的大事。



“哎呀!哎呀!”



他们本想回到客厅稍事休息,想不到那里已经有人先到一步,里面传出来不悦的声音。结城一脸冷笑地望着他们——身边没有玻璃杯,看来他没有喝威士忌。



“原来是村泽先生和如月先生啊,你们两位凑在一起商量什么大事呢?”



“结城?”村泽的这句话里带有轻视的意味。可能是被人撞见之后放出的烟雾弹,他脸上的表情因为太过紧张而异常僵硬。



“你怀疑我们倒也罢了,可为什么要把他也牵扯进来呢?”结城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很放松,眼里的猜疑却并没有减少一分。他大笑起来,这种笑非常猥亵,让人厌烦。



“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他不过是做个证人。”



“证人?我要是也擅自行动,你会不会说教一番啊?”



结城毫不退让,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他们两人死死盯着对方,一动不动。就这样过了片刻,结城先开口。



“算了,随你吧。现在是不是心中大概有数了呀?话说回来,你不在尚美身边待着,乱跑什么呀!”



“她现在房间里休息呢。”



“你就抛下她一个人?还真忍心。”说罢结城又轻蔑地笑了,他甚至挑衅乌有。



“你小子这么担心,自己去陪着不就得了!”



“说得可真好听,你是在炫耀吗?这种话别对我说,敢说的话对那个人去说啊。”



“我非常珍惜尚美,一直将她作为终生伴侣……”



“伴侣?我看你是另有所图。还是让给我吧。”



“我知道她心中的苦楚,你小子懂什么!”



“真是听不进别人的话啊,总是那么自以为是。”



结城将夹克脱下来围到腰上,出了客厅。



“结城,你看过和音的墓碑了吗?”村泽在后面说道。



“墓碑?墓碑怎么了?”



“看过就知道了。”



结城本想再说几句冷言冷语,看到村泽一脸认真的表情,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将那只伸出的左手放回口袋里。



“好,我去看看。”说罢他跑出大厅。



村泽跟了出去,过了一阵才回来,望着乌有,抱歉似的说道:



“实在抱歉,让你看到这一幕,我跟他以前就不合。对了,你还有什么别的地方想要调查吗?”



乌有不知道是否该说出真实的想法,他知道自己并不会受到那么好的优待。村泽不会让他去查看真宫和音的房间,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他甚至可能不知道乌有知道那个房间的存在。



“接下来我们去看看武藤的房间吧。”



“武藤?为什么连武藤的房间也要……”



“有一个疑点。”



“疑点?”



到底该如何表述呢?怎么说都说不清楚,还不如直截了当说了吧。



“武藤真的死了吗?”



“什么意思?”村泽的反应比预想中的更强烈。为了隐藏自己的狼狈,他提高了嗓门。“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是觉得武藤还活着吗?”



“不知道,可从昨天的谈话得知,当时并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从露台上掉下去之后,那里水流湍急,海底礁石密布,没有办法展开搜救啊。所以才……”



“跟和音坠海不同,大家并没有亲眼看到他掉下去呀。”



“话虽如此……”



“难道不存在这种可能性吗?”



乌有再次紧逼。



村泽回过神来,稍微沉默了一阵,采取了温和的口吻。“说什么傻话呢……那好吧。”他点了点头,看来是想到了些什么。他不可能立刻相信一个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复生。看来他本身就知道二十年前的十二日那天,武藤并没有死去,或者一直对此抱有疑问。



竟然如此顺利,这次轮到乌有吃惊了。他为什么会听一个局外人的话呢?莫非比起和音,村泽更想将矛头对准武藤?如果是这样,事情的发展就如乌有所愿了。



“你是觉得武藤其实并没有死,是他杀了水镜?”



“那就不知道了。”



他到底是披着羊皮的狼,还是假借虎威的狐狸呢?



“不过,”乌有小心翼翼地说,“听了结城的话之后,觉得武藤这个人身上疑点很多。”



乌有话说了一半。



武藤的房间在村泽房间的斜对面。说是斜对面,那是以假定同处一个平面为前提。事实上两个房间之间有高低差,距离相当于三角形的两边之和。房门没有上锁。



“这里不担心会有小偷。”村泽解释说。



“但是……”乌有正打算辩驳,但还是把话硬吞了下去。这种辩论有何意义呢,更重要的是……



乌有握住门把正准备推门而入之时,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声响。咔嚓咔嚓,老鼠或者蟑螂应该发不出这么大的响声。



“嘘——”村泽半蹲着,将食指放在嘴前。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可能是瞳孔缩小的缘故,显得一脸严肃。他将耳朵贴到门板上。乌有迅速闪到一边,为他让出位置。房间里面的人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还在继续活动。村泽做了一个暗号。



准备——



门被打开了。窗帘大开,阳光射到走廊上来。那个发出响动的人站在大家面前。就像日食似的,刹那间什么都看不见,一两秒钟过后,终于看清楚了她的真实面貌。



“和音!”



乌有正要大叫,立刻意识到不妥,急忙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生怕声音快过动作——那一切都功亏一篑了。



还是村泽更加冷静,乌有还焦急地立在门口时,他的疑问早已烟消云散。



就在这时,传来桐璃无辜的声音:“乌有?你怎么了?”



看到乌有的桐璃非常惊讶,就像乌有他们不应该如此吃惊似的。



“门突然开了,吓我一跳。村泽先生,中午好。”



村泽一脸怅然的表情,双手抱在胸前,紧盯着桐璃。阳光照在他的眼镜上,看不出他的真实神情。



“看来,你们对这里也很感兴趣。”桐璃得意扬扬地说。她双手叉腰,颇为自己比别人先注意到这里而感到自豪。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刚说过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嘛!知不知道现在很危险?”



乌有关上房门,快步上前,摆出一副家长的态势,一拳打到桐璃系着蓝色缎带的头上。阳光不再刺眼,室内布局与乌有房间类似,看起来很平静,摆放着房间主人以前用过的家具,毫无生活气息。



“疼死啦!”



桐璃突然挨打,整个人都快炸了。



“你这个坏蛋,干吗打我?!就因为瞒着你来这里调查?你们去检查真锅夫妇的住处,我都看到了。亏你还说好要和我一起调查这件事情呢,结果还不是跟别人一起去。我只好一个人来,你竟然打我。你太狡猾了,简直是个暴徒!反对暴力!”桐璃像放机关枪似的说了一大堆。



乌有早就想好该如何向村泽解释。若任她说下去,恐怕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抖出来。桐璃也知道这一点,更加嚣张起来。乌有顾全大局,只好为违心地道歉,承认都是自己的错。



他朝村泽那个方向瞟了一眼,发现他站在书架前,对这场争吵并不感兴趣。



“舞奈小姐,你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村泽对桐璃有些警惕(当然,这只是乌有毫无根据的想法),他在提问时尽量克制了这一情绪。可人的感情是难以掩饰的,脸上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



“唉!”桐璃摇着头,“什么都没发现,可我总觉得非常蹊跷。”



“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



“什么都没有?你都没动过脑子吗?”



“试图推理过,所以才来这里呀。”



乌有心想,推理,还不如说是直觉呢,不过也很佩服她在信息极其缺乏的情况下,竟然比自己先想到武藤的房间。当然,现在还不是表扬她的时候。



乌有仔细打量着室内的情况,布置基本上与自己的房间相似,连倾斜的程度也相同。有白色的箱子,床和书桌,墙边有两个书架,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村泽取出几本精装书,满脸怀旧的神情。武藤的藏书非常广泛,涉及文学、哲学、美术、数学、物理学、航空力学、建筑学、宗教、音乐、社会学、病理学、民族学、民俗学、演剧(2)等方面,还有不少英文和德文的原著,其中有一本书脊上写着“EDUCATION”,看来还有教育学方面的书籍。成书年代大都是“近代”或者“二十世纪初”。许多书与阿波利奈尔、乔伊斯、相对论、存在主义、达达主义、第二维亚纳乐派等相关,可见藏书者博览群书,才学过人。此外,还有六本《希腊悲喜剧全集》,不知是遭到冷遇还是受到特别的厚待,被放在最下层左边的角落。奇怪的是,除了与理科相关的书籍之外,完全找不到其他现代书籍,哪怕是二十年前的也没有。



“这些书是武藤先生带来的吗?”



“一半是带来的,一半是来之后买的。我不是说过吗,他每周都会去本土采购一次。”



“有什么目的吗?”



“这就不好说了,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我也不清楚,不过那家伙确实比较喜欢卖弄他的博闻强记与丰富的理论知识。”



村泽回答得很模糊,乌有对他的用词感到惊讶,隔了一会儿才问:



“卖弄?”



村泽开始查看书桌里的东西。他把抽屉里发黄的笔记本与稿纸轻轻拿出来,又放回原处。可能是桐璃翻看过的缘故,显得非常杂乱。他将那些纸张一一整理好,放回抽屉。



“我先走了,回头再说吧。”



不知是对武藤的房间失去了兴趣还是觉得继续留下不妥,桐璃用手肘碰了一下乌有,转身离去。



“再见啦,小姑娘。”村泽对着她的背影说道。他重新转向乌有。



“你到底想在这里寻找什么?”



“不知道。”



乌有依旧这么回答。



“没来的时候总觉得有些蹊跷。”



“看了之后呢?”



“至少知道了一件事情,这里近期好像没有人生活过。”



“这里?”村泽大笑起来。“太好笑了,你难道认为武藤这二十年来都住在这里?”



乌有就像被全班同学嘲笑的学生一般,静静等着闹剧收场。



“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对。”



乌有倒不害怕,就是很懊恼,觉得自己是不是操之过急了,竟然提出要来这里搜查。



村泽感觉到乌有的失落,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半是安慰的语气说:



“没关系,你也会有判断错误的时候。”



看来他把自己当孩子来看待了,不过这话让人听来比较安心。奇怪的是,为什么村泽认为乌有不会犯错呢?



乌有觉得他们之间相互都有误解,试探性地问道:



“武藤先生写过小说,对吧?”



“啊,确有其事。”村泽脸上随即露出警惕的神色。“那又怎么了呢?”



“没什么,稍微有点兴趣而已,随便问一下。”乌有并不抱任何期待。



“他是在笔记本上写过,不过没有保存下来,自杀前都已经处理过了。”



“那本书都说了些什么呢?”



乌有不敢提起“启示录”这几个字。



“他没让我看过,不知道具体内容。”村泽回答得滴水不漏。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这些事你去问小柳吧,他跟武藤走得比较近。”



帕特里克神父?一直以为身为精英的村泽可能会与武藤相处比较融洽,原来不是这样,乌有不得不再次修正自己的想法。



“你回来得真早。”



乌有打开门,发下桐璃坐在正对着门的椅子上,像一尊雕像。



“不好意思啦。”



乌有故意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桐璃哼了一声,上下打量着他。就在乌有做了一个让我来告诉你点事情的手势之后,桐璃抢先说道:



“你好像没带相机啊。”



乌有连忙往胸前一摸,当然,什么也没有。



“忘了?”



桐璃看出了乌有的窘态,更加嚣张,竟然坏笑起来。



这个问题相当尖锐,乌有无言以对,他确实没有带相机。也不能说自己一直是实地采访,还不习惯带相机,这种借口谁都不会相信。乌有知道自己此次参与调查,并不是以记者的身份,而是以个人、受害者以及旁观者的名义,他扮演的角色已经远远超出了职业范围。若是记者,至少应该拍几张照片才是。



“真不像话啊。”



桐璃打击乌有的一贯方式都是先发制人,而且成效显著。



“跟村泽一起还怎么拍照!”



乌有准备这么反驳一句,可想想还是觉得站不住脚,就改变了策略。



“那你这个兼职摄影师都有什么作品呀?”



这个问题正中下怀,桐璃喜笑颜开,猛地一下,取出银色的佳能NS型号小相机。款式比较旧,手动式,比较适合刚入门的人。



“一切有我呢,请看!”



说罢她一脸得意地把相机递给乌有。他想起桐璃在武藤房间里放下背包的情景,不得不承认这个看起来瞎打瞎闹的小女孩竟然有一份缜密的心思。



“你登山的时候干吗用我的相机?”



“我可不想把自己的东西用坏。”



她竟然丝毫不顾忌别人的想法,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桐璃展示完所有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



“知名摄影师桐璃诞生啦!”



“名侦探与名摄影师,真忙啊。”



“回去后我就把这些照片洗出来,名字就叫做‘孤岛杀人事件’,绝对独家!”



她甚至开始想象自己站在聚光灯前接受众人采访的情形。



“只凭几张武藤房间的照片?恐怕还不够吧。”



乌有报了一箭之仇,调笑着桐璃。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桐璃说,“当然还有露台和无头死尸的照片啦!”她一边说一边咚咚咚地敲击着胶卷盒。“虽说有点恐怖,不过崇高的职业使命感让我不得不这么做呀。”



职业使命感?乌有现在欠缺的正是这种职业使命感和一往直前的精神,而这两者桐璃都具备。虽然她可能只是出于好奇,可总比瞻前顾后好得多。



乌有败下阵来。



“好吧,以后的调查不瞒着你了。”



听了乌有的话,桐璃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们就像动画片中的一休哥和足利义满将军——乌有就是那个被一休耍得团团转的将军,他失去了斥责桐璃的底气。



“除了照片之外还有什么收获吗?”



乌有躺在床上问。从一早开始,不,应该说从昨晚开始,他就一直绷紧了神经,现在想休息一会儿。床垫的弹性与柔软度非常合适,一阵睡意袭来。



“在那个房间里没发现什么。”



“我以为你会跟我们一起调查呢,结果那么早就走了。”



“还不是因为……”桐璃恨恨地说,“你看村泽那个样子,一心希望我快走,你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吧。”



看来村泽还是被看穿了。



“你可真聪明。”乌有安慰道。



“那是当然。你都看到些什么啦,冷战结束后应该公布信息,公开言论!”



“公开言论……”



想不到桐璃还看新闻。乌有感到很意外,用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将自己知道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当然,没有告诉她真锅夫妇的事情。



“没什么精彩的地方,又不是西部片,也不会出现印第安人或者加里·库珀(3)。”



“那个什么库珀是谁啊?”



“以前的人啦,很久以前。”



乌有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变成了俯卧姿势,关节都松弛下来,非常舒服。他心中有些后悔,西部片确实比较过时了,刚才应该拿史蒂夫·麦奎因(4)或者克林特·伊斯特伍德(5)来举例。



“刚刚想到,莫非凶手射中了水镜的头部,这才将他的头颅切了下来?”



“不可能。”



乌有用枕头盖住脸,发出含糊沉闷的声音。他并不是没有认真听别人讲话,可在桐璃看来就是如此。



“你怎么这样啊,认真点儿吧。”桐璃抢过那个枕头,朝着他的后脑勺砸去。这个举动也许包含着发泄刚在武藤房间里所遭受的委屈之意。



“确实。”不知不觉中,乌有说话的口吻也变得跟小说中的侦探一样。“以前的侦探小说中,常常有根据被害者身上的伤痕来判断凶器形状的描写。本次案件中,即便暴露出凶器是手枪也没关系,因为它们本来就属于水镜。”



“原来如此。”



乌有想,桐璃虽然很任性,领悟力还是很强的,甚至有可能超过自己。



“那么,手枪是不是暗示了有连环杀人的可能呢?”桐璃半是惊讶半是好奇地问道。



乌有再也无法平静。如果凶器是刀具或者钝器,还有可能实施防卫;如果是手枪,遇到袭击就毫无办法了,只能等死。现在很难保证乌有和桐璃没被凶手盯上,也不知道手枪到底落到谁的手中。万一被枪指着的话……想想就会不寒而栗。



“手枪也可能被拿走用来防身呢。吃午饭的时候大家不都惊慌失措吗,尤其是结城和尚美。”



“结城?他可是个怪人。”



“怎么这么说?”



“我正准备去武藤房间的时候,看到他从那里出来。”



“哦,这么说来,大家的想法是不谋而合呀。”



“嗯,也许吧。他当时看起来鬼鬼祟祟的。他还去了其他的房间,都是那副模样。”



乌有装出一副心平气和、满不在乎的样子,脑海中却浮现出结城一一查看房间时的情景,不禁在他身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叉子。



7



大约一小时后,乌有从睡梦中醒来。房间里非常安静,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他起床时,很孩子气地希望一切都是一场梦。当时可能是下午四点多,太阳开始西沉,在红色地毯上投下十字栈桥的影子。耀眼色泽显得比较柔和,虽然乌有在昨天还觉得很刺眼。昨天与今天的光线应该是一样的,奇怪的是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莫非是发生过谋杀案的缘故?乌有很羡慕大自然不因他物而变化的镇定。



乌有往书桌处一看,发现桐璃换了一身白色连衣裙,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一直在这儿?”乌有像被人窥探了隐私似的,非常尴尬地问道。他的睡相相当不雅,刚才可能被桐璃看到了,觉得非常尴尬。



“你睡得真香啊。”



乌有以为她会说“你睡相可真难看”,想不到竟然说了句这么让人开心的话。桐璃将椅子换了个方向。她的头发披散下来,一直落到肩膀上,像黑色的小瀑布。



“暂告一个段落,不睡了?”



“被人看到自己的睡相,这种感觉可不大好。”



“应该是话说到一半就兀自睡去的你不好吧。”



乌有依稀记得,自己是在桐璃的推论说了一半的时候睡着的,正说到为什么要砍掉水镜的头。



“对不起。”



可能是刚起床,脑子还不清醒,乌有老实地道歉。仔细看去,身着白裙的桐璃好像与白色墙壁融为一体,就像合成的胶片,只看到她的手脚、头部以及右手腕上的银色手镯凸显了出来。第一次看到她戴手镯。大雪也是纯白的。



“不过看人家睡觉确实不大好。”



“就是。”他照单全收。



“你说,和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乌有缓缓起身,不知她到底想问什么,反复思考之后,才低声说了句:“和音啊……”



这也是乌有最想知道的问题。和音是什么样的人?武藤是什么样的人?水镜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想到这里,乌有再次嘟囔了一句:“和音啊……”



“你一直待在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吗?”



“那倒不是,不过就是想问。”



“我也不知道啊。”乌有习惯性地耸肩。“我一直对偶像什么的就不感兴趣,实在无法理解那群人的想法。话说应该是你更了解才是,总是一说起什么克树就兴奋异常。”



“才不是呢。”桐璃不满地瞪着乌有。她想问的并不是偶像“和音”,而是与杀人案有关的“和音”。



“肯定具有某种超能力,很神秘,就像卑弥呼(6)一样。”



“卑弥呼?也就是说具有某种宗教的性质?”



“宗教?”



乌有本打算一笑了之,可随着“宗教”这个词的意义慢慢扩散开,他严肃起来。“宗教”这个词解释了乌有到现在为止的所有疑问,恐怖而又贴切。



神父也说过和音是神一样的存在。这个所谓的“一样”,并非比喻的说法,而是指其本身。他们并非一群狂热的粉丝,而是某种宗教的信徒。他们的言行举止中透露出来种种令人感到恐怖的迹象,而这座岛就是圣地。



“你怎么了?”



“没什么。”



乌有没有流露出内心真实的想法,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不能妄下结论。乌有担心,他们能够坦诚地承认并告诉自己事实的真相吗?



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吧,自己还要好好想想。



“你肯定在想些什么吧?”



“他们一起生活的一年中,肯定产生了许多摩擦,水镜可能在那段时间里遭致了某人的怨恨。这种怨恨竟然潜伏了二十年,实在难以置信。不过……”



“不过?”



“为什么会冒出来一个和音呢?是大家都希望此事与和音有关,还是……这些事情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大家都感到惶惶不安。”



“看来必须得弄清楚和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



“嗯?”



“这是不是与她二十年前从露台处坠海有关呢?”



“从露台?”



乌有像是想象力被激发出来的演员一般,抬头仰望着天花板。确实如此,肯定与之有关,那不可能是一个单纯的事故。可万一那件事本来就不存在呢?凶手把尸体搬到露台处,肯定能起到恐吓他们的作用,可结城他们恐惧的根源到底在哪里呢?



“你说得很有道理,分析得很到位。”



这次对话持续了将近十分钟,乌有大受启发。他脑中浮现出不甚明朗但直指事情真相的道路,在与桐璃谈话之前没有想到的地方,都得到了启发。仔细思考后发现本该能够发现的问题,为什么之前没发现呢?看来自己果然不适合做侦探。



“总之,露台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他注意到这一点,“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去武藤的房间?”



“对,这件事怎么想都觉得太奇怪,为什么露台处会出现一具无头尸呢?好像有复仇的意思。”



“真了不起啊。”



乌有毫不掩饰自己的佩服之情。桐璃的分析要冷静客观得多。



“可我找不出具体的证据。”



“我也找不到啊。”



“要不我们去问问?”



乌有用目光制止了桐璃的进一步行动。她若是去问,肯定引发更强烈的骚动。就跟太阳与北风的故事一样,不管北风如何凛冽,赶路的人都不会脱掉棉衣。



“那你会去问吗?”



“你觉得这件事能问吗?”



“不知道,总觉得不大合适。你也不大擅长跟人打交道吧?”



桐璃望着书桌上相机的镜头,微笑了一下。她说得很对,乌有能发挥的作用也跟北风相同;不过,桐璃也不能发挥太阳的力量。



“看来我们还是局外人,又不是刑警,重要的信息还是无法掌握。要不还是不要继续查下去了吧。”



“说什么呢!明明刚才查看了真锅夫妇的住处。”



“要是打草惊蛇,可够咱们受的。”



如果此事与宗教有关,那他们把“桐璃”当做“和音”的想法就愈发危险。这个时候桐璃还要去问,岂不是自投罗网。乌有并不打算把这些想法告诉桐璃,她若是意识到被毁画像中的人与自己如此神似,恐怕也会陷入恐慌。



“好无聊啊。”



“没办法,我们只不过是来采访二十年后的同学聚会,而允许我们前来采访的水镜先生竟然成为第一个受害者。”



“第一个?你的意思是接下来会有很多人将要被杀吗?”



“不知道。”



想不到一时疏忽竟然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乌有赶紧恢复满脸冷漠的表情。



“那好吧,我走了。”



桐璃重重地耸肩过后,说了上面的话,消失到门的另一边。她经常这样,乌有并不放在心上,不过觉得有些突然。



乌有深知,桐璃肯定不会听自己的劝说,这是有前科的。不过,凶手应该不会在白天采取行动。



乌有换下了皱巴巴的衬衫,走出房间,爬到顶楼。他就是想看看一望无际的大海,将内心积聚的不安与烦恼释放出来。夏天是难以忘却的,因为乌有一直对十年前某个夏天发生的事不能释怀。那时他躲在母亲背后偷偷哭泣。至今记得在那个黑色的葬礼上,死者妹妹望着自己的眼神。他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衣角。



从那以后,乌有失去了所有的朋友,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着。几年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身上拥有的自信、自尊等都灰飞烟灭了,最后连疲劳都无法充分感知。



登上奇怪的楼梯,推开屋顶的大门,乌有发现已经有人先到了。那个人手扶着低矮的栏杆,在看海,胸前的十字架被风轻轻吹动。



“神父。”



那人转过头来,举起一只手,“啊”了一声,并不觉得惊讶。



“你来看海?”



“对。”



乌有走过去,站在神父的旁边,也将手放到栏杆上,探出身子。和音馆的构造非常奇怪,屋顶(最高的地方在旁边,是一座耸立的尖塔)平坦的地方并不宽阔。房间是风格很奇特,与之仅隔了一层天花板的屋顶露台也采用了同样的风格,像北非的城市那样,呈现出高低差,好像楼梯似的。东边的露台距海最近,最适合远眺。



下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乌有却故意不去看。他注意到的是海天交接的水平线。那条线就像乌有的“自我”与“他我”的界限一样。让两者暂时融为一体的就是桐璃吧,她简直是太阳一般的存在。乌有为了更好地感受海风,往下退了一步。



“我以前经常在这里看海。”神父小声说。



“看海?”



“对,还跟原来一样。”



与二十年前一样,毫无变化。这是他们来到这里之后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因为大海的缘故,还是因为天空的缘故?乌有考虑片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一切肯定与那件事有关。那一瞬间想到的事情,将乌有的注意力从风景画世界中拉回到现实世界中。在外力与内力的作用下,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这让乌有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让他从虚妄的泡沫回到现实生活中来。



“这儿能让人获得安宁。”



“神父,我想问您一些事情。”



宁静的气氛突然被打破,乌有紧紧地抓了抓栏杆,不得不说出刚刚桐璃带给他的疑惑。



“和音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你们为什么会聚集在这里?”



神父惊讶地望着乌有,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双手合拢之后说道:



“想必你也注意到了。”



果然如此,乌有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和音并非单纯象征着“美”,她更是“神”。电视里经常报道,新兴宗教的信徒们聚集到深山或者大楼的一角举行集会。二十年前,他们聚集到这座小岛上,将和音作为“神”来顶礼膜拜。这座小岛就是圣地,这座倾斜的建筑就是带有宗教色彩的圣殿。那么,这一切到底是何种性质呢?乌有采取了审慎的态度——问题如此敏感,不得不小心措辞。



“不过,有这种想法的只是我们几个人,昨天也说过了,和音对我来说,是‘神’一样的存在。”



神父已经回到了遥远的过去,瞳孔就像幽深的古井一样静谧。乌有像配合神父似的,思绪也飞到了过去。海鸟传来高亢的叫声,见证了过去的岁月。不久,风平浪静,声音也随之消失。



“当时,我们还是一群学生,在追寻着某种东西。七十年代学生运动盛行,签订了安保条约,发生了冲绳斗争以及反越南斗争。学校里有许多宣传车辆和各种宣传栏,桌椅板凳被堆起来,组成临时的对抗阵地……”



神父回忆这些时,好像在讲述百年前的旧事一般。他说的这些,乌有只是在纪录片里见过,无法想象出当时的真实情况,只是大致有些了解。



“可是我与那些人的想法不一样。当然,这不是错误,可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们不过是在煽动性地宣讲美国太过干涉越南,对国民的管理与教育太过粗暴等。我对他们的事情提不起任何兴趣,可也不想参加以体育会为主流的右翼活动。六十年代发生的事情我不大清楚,但是那个年代形成的失败感、闭塞感,我都切实地感受到了。”



对过去一无所知的乌有认为(虽然不够负责任)神父的想法是正确的,可能是对学生运动中那些过激派的恐怖袭击等行为印象太深的缘故。乌有曾经就读的那所私立大学的宣传栏中只张贴着俱乐部以及社团的小广告,可能是学生运动中留下来的产物。



“虽说如此,我并不清楚到底要追求什么。不参加任何运动,应该是有自己的想法。这时,我遇到了武藤。”



“武藤?”



“我意识到,应该说受到影响后意识到,自己追求的是‘神’。”



神?



“可能我根本就不适合当医生,继承家业也不过是外界强加给我的使命。”神父开始自嘲,“当然,我在医学系学习,在某种程度上还是相信科学万能主义。觉得人,也就是人体,应该是一个有着各种功能的组织。若不这样,医生就无法开展工作。将这种想法进行简单的演绎,推广到社会层面上,就形成了全面的唯物观。不过,作为医生的人不是科学家,他不可能不注意到生命中体现出来的神秘无常性。”



“神秘主义?”



“当然不是。我心中的‘和音’可不是那种东西。”神父坚决否认了乌有的想法。“命题是非常简单的。如何超越无意义的表象,得到绝对的真理?科学抹杀了‘神’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需要同时存在科学与‘神’这两种不同性质的体系。在七十年代的安保斗争中,科学的代替品——‘神’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相比,丧失了绝对性。如果绝对性这个词尚不能完全表达意思,也可以理解成为依存性或信赖性等。”



“战后不是出现了许多新兴宗教吗?”



神父轻轻摇了摇头。



“不。就算是出现了中世纪那种平民领袖或者英明君主,也不过是改变了君主专制的外在形态。”



只不过改变了外在形态……



“在‘神’确实存在的时代里,如何复兴‘神’呢?现在想来简直极端愚蠢,可当时我非常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



乌有内心非常认同这种看法。当然,他并没有追求所谓的“神”,可五年或者十年后回头再看现在的想法,恐怕也会哑然失笑。即便知道了现在的自己非常幼稚与青涩,也不能停止思考。



这个世界上有绝对的存在吗?如果有,它就是乌有毕生的追求。



“现在,我们处在一个不幸的时代之中。科学太过发达,抹杀了‘神’的存在。”神父像布道一样,在演说中加入了动作。



科学本来就是神学。它采用神学的方法,通过内省,向世界上的人证明“神”的存在。这里,我们将“神”的范围缩小,特指基督教的“神”。为了对其进行理性证明,主张其正当性,为了弄清楚“神”的睿智,过去的人们采用了科学的思维方式。可在这个过程中,“神”竟然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存在。本应该属于“神”的东西都用科学术语进行了表达,“神”成了毫无意义的词汇以及信仰。最后,根据不确定性原理,将其置于死地。这比拉普拉斯(7)的性质更为恶劣,它破坏了世界的绝对性,认为这个世界是由偶然组成的……



比方说,将某物推倒的时候,若各种数字出现的概率相同,那就成为了某物被推倒的初始条件(如手握紧的程度、朝上的面、用力方法、空气阻力、地面硬度以及摩擦力等)。整个世界成了由概率构成的世界。若在同一条件下一定会发生某种情况,那么反复试验应该也会得出同样的结果;如果某物出现的概率只有六分之一,我们则完全无法掌控和设定其初期环境。



如此演绎下去,我们会发现世界上并不存在任何一件偶然的事情,全部都是由先决条件决定的。有果必有因,任何事件的发生都是必然。对人类来说也是一样。人的思考由“脑”这一细胞组织进行,组成要素形成的大脑支配着思考这一行为。所有行为都是由原子中的电子的跃迁所放出的热来决定的(我们的喜怒哀乐以及各种性格,从根本上来讲都是由电子的跃迁以及原子核的分裂与结合决定的)。我们的出生与死亡都是由宇宙这个物质初始值来决定,所有事情的产生都是必然。



举些浅显通俗的例子,路上丢了钱包、菜刀切了手、感冒、乌有活到现在等事情的发生都不是偶然,它们是由于很久以前形成的原子排列所决定的。推而广之,同样适用于未来,现在的条件决定了未来。而知道这一切的,是“拉普拉斯恶魔”。这个“拉普拉斯恶魔”就是“神”,至少它无所不知,能看到未来。



不过,这个恒久不变的绝对性被韦纳·海森堡(8)所否定。



所谓“不确定性原理”,简单来说,即不能同时决定速度和位置。现实世界中看来比较荒谬,可在原子层面看来,原子无一例外存在着潜在的误差。因此,由其规定的位置与速度难免变得不精确,规定速度后,位置只能通过概率来决定。我们只能说某物最有可能出现在某位置,推而广之,万事万物都由偶然来决定。



这就否定了“人类的将来是由过去来决定的”这一说法,当然,未来也只能通过概率来进行感知(“神”也是一样),也就是说世界上并不存在绝对的事物。一般来说,“神”必须是“绝对的”存在,这个理论否认了“神”的存在。



这些就是神父想要表达的意思。



“现在被认为不科学的‘神’如何才能转化为科学的存在呢?采用何种办法才能在不否定科学的前提下,创造出一个超越科学的‘神’及其体系呢?”



科学的“神”……



乌有不由得想到了某种电脑怪物,比如HAL9000(9)。



“非科学的、超科学的、反科学的‘神’随处可见,但是毫无意义。如果是‘神’,一切都应该合情合理,不存在矛盾。也就是说,我们如何像过去一样,通过科学的手段来创造以及规定‘神’的定义。这可能是一个太大的命题,无所不知的‘神’并不告诉我们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们只好靠自己的力量上下求索。”



“那你们找到了吗?”



当然找到了,不然怎么会出现和音呢——乌有反复思考神父所说的话时豁然开朗,用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您刚才说,你们寻求的是唯一的东西。如何在这个相对的世界上发现‘绝对’的存在呢?难道是通过和音发现的?”



“对。我们将和音当成‘神’,准确地说是当做‘神’的象征……这样,我们就得到了自己的‘神’。”



神父用圣母般的目光凝视着乌有,眼睛里闪耀着让人内心平静的光辉。



“您知道立体主义吗?”这次换做神父发问,这个问题很突兀。“……它是本世纪初出现的一种绘画风格。”



“是。”乌有回答道。这个画派以毕加索以及乔治·布拉克(10)等为代表,好像是将碎片等搜集起来进行重构,比方说《亚威农少女》(11)等。“就像和音挂在二楼的那些画作一样。”



“啊,如此说来,昨天我们还说过呢。”



帕特里克神父像是回想起来似的,点了几次头。“……那些都是分析立体主义作品。”



神父用食指轻敲着额头。



“所谓分析立体主义,就是指从原来的二维转变到三维。这打破了持续到十九世纪的透视法则对画家的限制,将对事物的把握过程体现在时间上,通过多个视角的碎片进行重新的构筑。”



不知是引用别人的定义还是因为多次说起过的缘故,这些拗口的话被神父说得非常流畅。



“明白了吗?”



乌有摇摇头。突然听到这样复杂的言论,当然不能马上理解。他对立体主义的理解不过是皮毛,完全不具备任何理论性的知识。刚才那一番关于物理的理论更是前所未闻,绘画方面的理论也就是在高中的时候老师讲过的一点透视、二点透视等。因为不在考试范围之内,乌有也没认真听过。他怀里总是放着一本《英语单词手册》。



“就是说,你正对着我的时候,肯定会在脑海中想象我后背的样子。现在你所在的位置看不到,等你移到我身后,才能看到我的后背,完成对我的完整构图。”



说罢,神父背对着乌有,展示了他的后背。



“从一个视点看到的一瞬间的景象,就是传统的透视法。一般的风景画以及人物肖像画都采取这种画法。”



乌有也知道,将远处的物体画得小一些,将矩形的大厦画成菱形等,都是透视。



“可这种传统的透视法,即便根据已有知识能想象出我后背的模样,也不能将之描绘出来。”神父转过身,继续说道,“这时候,立体主义应运而生。如何将我们认识事物的过程以及结果在二维的画布上体现出来呢?当然,传统的画法只能描绘出平面上的景象,无法做到这一点。”



“立体主义能做到吗?”



透视法之类的问题也许比较有趣,乌有看画的时候从没想过这些。但是,画中那些彩色玻璃碎片般的东西真的能描绘出后背的模样吗?



“对。只有立体主义才能忠实地再现科学的认识过程,换句话说,是近代科学的胜利导致了这种画风的诞生。”



神父的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它很重要吗?什么叫科学带来的艺术?



“艺术为了超越二十世纪这个时代,不得不与同时代的科学技术紧密结合。其原因在于,如果艺术无视科学这颗明珠所散发出来的耀眼光芒,一味后退,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根本意义。当然,毕加索或者乔治·布拉克在创作的最初不一定有这种想法,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就是顺应时代要求而产生的天才。十九世纪的绘画无视科学,一味沉溺于浪漫主义,正是值得反省的地方。”



“汲取科学的要素……具体来说是怎回事呢?”乌有只能理解个大概,试探性地问了以上问题。



“比如欧几里得(12)的几何学中放弃透视法,将认识有限化。也就是说,根据存在主义的思想,当时明确了‘物体’的连续性和相对性。”



神父特地用了“当时”这个词。因为到了现在,超弦理论(13)仍然强有力地证明了时空的非连续性。当然,这是基于狭义相对论的看法。



“认为‘物体’只有在与外物或者本身的过去、现在、未来相关的情况下才存在,这与画家们采用透视法作画是同一个道理,不过是截取了一瞬间的景象。它忽视了时间这个第四类概念。事实上,时间与‘存在’密切相关。物体通过与光速相关的时间及过程而被人认识,时间与空间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



帕特里克神父停顿片刻,用舌头润湿嘴唇后又开始讲那些难懂的话。



“也就是说,十九世纪之前的画,无论是风景画、肖像画,还是静物画,都没有描绘出物体的真实模样。因为绘画的过程中画家忽视了时间这个概念,不可能做到写实。物体只有在时间过程中随着视角的变换才具有能称之为‘物体’的属性。”



神父真的认为乌有能理解他说的话吗?刚才说的那些话,即便是用文字记录下来,乌有也未必能看懂。神父可不是傻瓜,他可能希望乌有听不懂他的讲话。



“如果这是一座三维的雕塑,在我们不断变换位置的情况下,当然比较能够全面地鉴赏它。如果想在二维的画布上做到这一点,就不得不将它各个角度的样子表现在同一平面上。根据不确定性原理,我们不能将时间和运动以及位置同时表现出来。传统的透视法也默认了这一点,对其进行了巧妙的伪装。传统的画家避难就易,曾经尝试过印象派的画风,仅此而已。新的时代需要一种能够写实的、二十世纪通用的新型透视法。”



“您是指立体主义吗?”



“当然,如果单纯从科学的角度出发,有可能存在着其他的方法,其中最精巧的莫过于现在的计算机图形学(14)。不过,我们不能将之运用在绘画上面。既然是绘画,就必须具备科学和艺术两个方面的特点。不仅能传达给观赏者信息,还要具备鉴赏的价值。”



乌有明白这一点。完全写实的风景画或者肖像画并不能称之为“画”,不过是一张照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由于摄影技术的发展,绘画不得不开拓出一条与之相反的道路。绘画作品要表达的不是表面上看得到的景象,而是深处蕴含着的内在精神。



“毕加索他们采取的方法是描绘一种过程,而不是结果。将世界上不断变化的各种关系置于认识的过程中,不断描画出瞬间的片段,然后将它们综合起来。立体派画作中的那些细碎的板块就是一个个不同的视角,画布上是各种视角的集合,将真实的物体的全貌同时展示在一个平面上。这就是所谓的‘展开’。”



毕加索将侧脸的旁边画上原本应该看不到的另外半边脸,就是基于这种理念。这是将两个视点在同一个平面上展开的简单实例。分析立体主义鼎盛时期的作品更加复杂。艺术家以许多角度来描绘对象物,随着视点向周围的缓慢“展开”,临近片段之间呈现出微妙的差异,背景与主题相互穿插,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干扰”人们的认知,以为看到了对象物最完整的形象。



——上面的话是在解释认识的过程。这就是“展开”?上述所谓“干扰”,并非“展开”发挥的主要作用,而是指视角“展开”后给各个片段之间带来微妙差异这一副产品。乌有利用粗浅的物理知识,将那番抽象的话具体化,勉强理解其大概意思。以行驶中的列车为例,前进的运动是“展开”,前进过程中车体小幅度的晃动就是“干扰”。当然,乌有的理解与神父想表达的意思是否一致,还有待商榷。



有一点可以肯定,用列车的例子来理解神父的话并不很恰当。列车小幅度晃动这一“干扰”,在立体主义中是(世界形成)的关键因素。



“我好像明白了一点。您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起立体主义呢?”



帕特里克神父看起来非常高兴,眼睛眯成一条缝,说道:



“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和音馆的构成就是典型的立体主义风格……”



乌有听罢,立刻用“展开”的视角审视自己脚下以及四周的情形。



“这座建筑就是用‘展开’的视角构筑起来的。想必你来到这里时就有所察觉。和音馆呈倾斜状,展示的是‘立体——平面——立体’的再构过程。设计师为了将真实的情况呈现给众人,很下了一番工夫。”



“真实……”



真实到底是什么?一方面将和音当成“神”,也就是“真实之源头”来崇拜,一方面相信存在科学的真实?同一个人同时表述两种自相矛盾的真实?或者神父根本就是在与乌有开玩笑?



就在这时,乌有脚下的地板开始震动起来。海鸟开始不安地鸣叫,连天空都开始摇晃。地震来了。地震经常袭击这座孤岛。整座和音馆开始剧烈晃动,乌有有些站不稳。因为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屋顶,若不用力抓住栏杆,很可能被晃下去。他连忙蹲下来,静候地震的结束。



乌有突然抬起头来,发现神父也蹲在地上,一脸镇定,竟然还带着笑意,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他只好将视线收回来,开始看海。整座岛屿都晃动起来,更确切地说,波浪在以岛为中心向四周无限扩散开去。



地震持续了一分钟,海面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这是和音在警告我,不准我继续往下说。”



继续往下说,还是继续欺骗?神父并没有给乌有思考的时间,起身下楼离开。乌有的手还紧抓着栏杆,好像着了魔般呆望着神父那身黑色祭袍。他突然回过神来,连忙追问道:



“我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您为什么要信奉新的宗教呢?”



乌有以为神父肯定不会回答,想不到他竟然突然站住,转过身,满面笑容地说了句:



“因为以前信错了神灵。”



回答简明扼要,干脆利落。



乌有越发疑惑。



8



——钢琴声。



乌有不由得回过头来,发现客厅的门大开着,琴声来自外面的走廊。晚饭后,他一个人在这里休息。可能是想继续关注一下有关今晨降雪的新闻,也想稍微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不然一回到房间就不能抑制地胡思乱想。看电视可以转移人的注意力,总之,乌有有了相对轻松思考的时间。可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他怎么也理不出任何头绪。到目前为止,他只弄清楚了整件事情与新兴宗教有关。虽然神父否认了这一点,可事实明摆着,毋庸置疑。可接下去该怎么办呢?这些事情之间到底有何关联?接下来还会发生些什么?乌有最终还是陷入了被动。问题十分敏感,他不知道该如何委婉措辞才能问出需要的信息。虽然神父说了那样的话,但现在可以肯定,有人仍然是和音的信徒。比方说,结城。至少,那位杀人凶手肯定还对和音深信不疑。



乌有怀疑神父。与其说怀疑,还不如说是不解。乌有无法理解神父说的那番令人费解的话,他从吃饭开始就一直在反复思考着神父为何突然说起立体主义,遗憾的是,这种思考一无所获。



乌有想停止思考,可脑子根本就不听自己的指挥。水镜的尸体与十年前的那具尸体重叠起来,一张鲜血淋淋的脸像在控诉着,他才是杀人凶手。本来,他以为自己一直在想孤岛杀人案,想不到事实并非如此,他想的还是那件事。乌有战战兢兢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再次意识到精神创伤的可怕,这桩案子让潜伏多年的创伤再次凸显了出来。



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到底能不能被外人认可?高考失败这一噩梦般的经历影响他多年,至今仍然没有重新找到目标。乌有并没有受过和音教的蛊惑,却也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他所希求的不过是逃遁的出路或者走投无路时的陷阱。



乌有所在的房间光线不好,他呆望着电视的时候,听到了外面传来的钢琴声。那不是悦耳动听的音乐,可也不是激烈的重金属音乐,当然,也不是爵士或者流行乐。音符与音符之间似乎没有任何关联,节奏也是忽上忽下,就像猫在钢琴上行走时发出的声音。可它并非无意中发出来的声响,还是能感觉到有人的意识在操控着,让人听到后想要退避三舍。



“莫非是……”



有人曾说和音在露台上唱过韦伯恩的歌曲,难道这就是?把它当做古典音乐,曲调未免太过僵硬,应该是勋伯格或者韦伯恩的作品。弹琴的人可能在远处,乌有在沙发上侧耳倾听,也只能听到微弱的声音。突然,琴声毫无征兆地消失了。没有听到任何类似于终曲的部分,也没有由强到弱的过程,就像练琴的人心情不好中途停下来一样。



谁在弹琴?曲终后,乌有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他甚至对那位弹琴者表示崇拜。那种旋律乍一听好像完全没有章法,却能使听者产生强烈的共鸣。想不到这里竟然有如此高手,虽说在和音馆这样的大别墅里有音乐室并不奇怪。让人惊奇的是,发生了如此恐怖的事件之后,还有人能冷静地弹琴。也就是说弹琴者并不认为此事有何蹊跷,他很可能知道事情的原委。突然,乌有想起了歌曲的形式,这是他之前未曾注意到的。和音唱歌的时候,肯定有人伴奏。若没有乐队,当然得由钢琴来代替。也就是说,二十年前,这里应该有一位弹钢琴的人。



不宜操之过急,乌有心想,明天问村泽就知道了。深夜还在陌生的房间里徘徊是他现在最避讳的事情,既有可能被袭击,也有可能被当做怀疑对象。况且即便他现在去音乐室搜查也来不及了,直觉告诉他,人已经走了。



乌有打算回自己的房间,走出大厅。这栋贯穿立体主义理念的建筑,站在一楼大厅的中间往上看的时候,还是能觉察出倾斜。四周呈螺旋状上升的楼梯,直逼天花板。刚刚听神父说了透视方面的知识,乌有下意识地注意了楼梯与其他附属物,所有的物体大小(甚至远近)看起来都相差无几。也就是说,从一楼大厅望去,每个楼层之间所呈现的形状与距离都是相同的。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效果,是因为对实际形状进行了倾斜或者歪曲的处理(尤其是从天花板到四楼的空间),乌有上楼时体会到的不稳以及怪异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只是没有感觉到这是为了让肉眼看到实物的真实形状才采取的措施。



乌有对这种幻境似的设计表示佩服。不过他天生扭曲的性格,或多或少削弱了这股敬佩之情。



从大厅中央仔细望去,发现不过是进行了极小幅度的变形。因为这个地方本来就与被固定的画布不同。和音馆的选址肯定也是根据立体主义原理敲定的,最终确定在一个能够经过新的透视法进行整合的地方。屋内肯定存在一个能将一切皆尽收眼底的房间,莫非那就是和音的房间?



乌有突然想到。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楼上传来缓慢的脚步声。有地毯消声,脚步显得比较轻微。脚步声越来越近,来人似乎在下楼,影子投射在墙壁上。



是村泽夫人。乌有不由得藏在走廊的一角。夫人蹑手蹑脚地下楼,穿过大厅,朝中庭走去。不知是为了服丧还是为了与画中的和音相似,她身着黑色的衣裙,侧脸显出几分空虚。她并非一副歇斯底里、张牙舞爪的样子,而是内心激烈却表面平静的模样。乌有突然犹豫了,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呢?



夫人晚餐时的精神状况就不大稳定。她像是害怕什么,机械地将饭菜往嘴里塞,与犯罪分子的神情极为相似。当然,仅凭那副神态,不能构成怀疑她的理由。乌有认为,能将局面控制得如此完美的人,肯定具有更强大的精神力量。夫人当时只顾着与结城说话,完全忽视了自己的丈夫村泽。而村泽也毫无参与谈话之意,只是默默吃着饭,像在沉思着什么。在乌有看来,他更担心的是整个事情的进展,而不是夫人的精神状况。或者村泽只是故意假装不在乎他们的对话。这一切微妙的事态,都是在昨晚偷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后才开始注意到的。



乌有躲在客厅的阴影下,注视着夫人的举动。当晚月光明亮,看得很清楚。尚美蹒跚着缓步走到露台前,停下脚步。她在草地上站了两三分钟,考虑到底要不要上去,期间并没有注意周围的动静,也没有等待任何人的意思,只是紧盯着放置过水镜尸体的地方。月光下,她困惑的表情一览无余。



不久,尚美重新迈出脚步,走上舞台。那里被屋顶的阴影遮住,黑色的衣裙融和到黑暗中,身处客厅的乌有看不清楚那边的情形。他懊恼不已,仔细凝视着那边,但只能依稀看到轮廓。尚美开始翩翩起舞,不过看不清楚到底是西方舞蹈还是日本舞蹈。只见她在冷夜里伸手,收手,旋转,下蹲,踮脚,伸展全身……乌有突然想起和音曾在那里跳过舞。夫人是在模仿和音吗?为什么?



突然,舞蹈停了,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暗夜里。几分钟后,她出现在面朝大海的方形露台上。那里没有屋顶阴影的笼罩,看得很清楚。夫人大概是跳累了,有些气喘,手搭在低矮的栏杆上。也许是为了看清楚脚下的大海,她的身子伸出了很大一部分,脚尖踮起,脚后跟甚至离开了地面。因为是背朝着乌有,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莫非,她要跳海?



乌有心头涌起一股突如其来的不安,打算推门而出阻止她的行为。虽然夫人跟他毫无瓜葛,可也不能眼看着她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在手刚触到门板的时候,他的肩膀被两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人被拖了回来。来势相当猛,乌有的后背撞到了来人的胸膛,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回头一看,发现是村泽。



“村泽先生。”



“没事。”村泽正色道,一脸严肃的神情貌似并非针对乌有,而是针对夫人。



“可是,您真的不觉得危险吗?”



村泽怕惊扰夫人,压低了声音,虽说势头也有些减弱,可眼里依然闪耀着不容置疑的光,重复了一句“没事”。



“你一直在这儿吗?”



“嗯。”乌有点了点头。说完才反应过来,这不等于承认自己一直在偷看夫人跳舞吗,不禁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村泽并不在意。



“让她待在外面吧。”他眼睛朝下看着,缓缓地摇了摇头,好像看到夫人怪异的举动也是一种折磨。



“怎么了?”



“她只是一时情绪失控。”



“可是,突然跳起舞来是怎么回事呢?接下来会怎么样?”



“没办法,是和音要她那么做的。”



“和音……”



在他们对话的过程中,夫人很可能会沉入海底。她上半身完全伸出栏杆,头低到腰下面,眼睛望着露台那边。



“放心,她不会跳海的。”



乌有刹那间觉得,村泽该不会期待着夫人跳下去吧——因为她不够忠诚。乌有以为自己看穿了他的心思。这时,村泽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去阻止她,这总行了吧。”



乌有没有回答,表示默认。



“没办法呀。”



村泽出了中庭,还在反复感叹着那句话。也许是月光的缘故,他的脸被苦恼扭曲得几乎变形。



“我们在露台那里杀死了和音。”



他说的是实情还是悔恨之余的比喻,或者只是月光在作怪,一时胡言乱语了起来?乌有不敢再往下问。若他所言属实,那他们岂不是杀了自己的“神”。村泽说的不是“我”,而是“我们”。“我们”是指谁呢?村泽、尚美,还有……



乌有倒抽一口凉气。如果他们真的杀了和音,那水镜举行这次聚会的目的莫非是为了将此事做个了结?



想想都觉得恐怖。“犹大”并非都会后悔乃至自杀。



“告辞。”



乌有撇下露台上的村泽夫妇,逃跑似的离开客厅。



乌有在三楼走廊处遇到结城,不由得心里一沉,怎么如此不巧。他本来打算回到房间,仔细整理一番思绪。



“你还在调查呢?”



结城越走越近,话中充满嘲讽,满身酒气。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喝酒,奇怪的是一点没有上脸,说话也很清晰。若不是身上酒气太重,丝毫不觉得他喝多了。



“不,刚在下面看电视。”



说完,乌有心想,糟啦。若结城这时去客厅,肯定会遇到村泽夫妇,场面将会变得难以收拾。



“结城先生,您刚才听到钢琴的声音了吗?”



“没,刚才有人弹琴吗?”



“对,二十分钟前,有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



“没听见,最近耳朵也不灵了。”结城笑了,可听起来既不像玩笑也不像谎话。关上门,很可能听不见。



乌有为了求证内心的想法,进一步问道:“据说,和音曾在露台上唱过歌?”



“是啊。”结城提高嗓门,“那又怎么样?”



“那是谁给她钢琴伴奏呢?”



“伴奏?啊,是武藤。”结城不以为然地答道,看来他放松了警惕。



“武藤先生?”乌有的声音小下来,一脸意外。这在结城看来是受到惊吓的模样。



“我说,你们中午说了武藤不少坏话吧,现在还怀疑他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知道大家在听和音唱歌时,是谁在伴奏……”



乌有表达不清楚,索性说到一半闭口不言。结城却一副了然如胸的模样。



“你刚才该不会以为是和音在弹琴吧?”



“也不是。”



“没事没事。不过和音确实会弹琴,她什么都会。不过,最好不要这么想……毕竟,她已经死了二十年。”



这句话冷冷的,带有威胁的意味,像是在忠告乌有,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若是一个小时前,乌有肯定会服从,同时也为了自保。问题是乌有刚才听村泽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如果结城也参与了谋害和音的行动……必须得问点什么,哪怕旁敲侧击也行。



“还有谁会弹琴呢?”



“没有了。不过要是有人在离开这里后的二十年中学过,自然另当别论。水镜小时候学过琴,可瘫痪之后是无法踩踏板的。尚美也不可能,我从没见她弹过。”



结城望着天花板,走廊上的天花板上贴着布,上面满是黄色的刺绣。中间描绘着女子的脊背,从西往东伸展着,展示的是她从少女到女人的过程。这也可以看做是“和音”的某些历史,就像基督教教堂里装饰的宗教性质的壁画一样。



“我想问个问题,你是打算回自己的房间吗?”



问问题?乌有装作没有注意到对方怀疑的神色,谨慎地反问道:“怎么了?”



结城前后左右看了两圈之后,压低声音说:



“能不能老实告诉我,你认识舞奈小姐多久了?”



“桐璃……为什么?她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问问。”



乌有的眉毛皱成一团,不相信他说的话。结城只是一味弓着背。



“一年左右。”



“一年?”结城思考了片刻,“她现在十七岁?”



“对。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没什么,她父母怎么样?”



“父母健在,她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都说了没什么,话说,你跟村泽才是一伙的吧。”



这个时候,没有退路。



“不要怀疑桐璃,那是没有根据的。”



“没人怀疑她。”



结城语气很冷。看来他不会放弃对桐璃的怀疑,只是不知道疑心到底有多重。乌有不知道他如何看待桐璃,是杀人凶手还是一系列骚动的策划者?是导致这一切的根源?是主犯还是“神灵”?无论如何,从他越来越沉重的口吻里可以听出,他们将桐璃看做和音。事实上,这纯属误会与巧合,要是他们不给桐璃解释的机会,擅自采取行动,她很可能会陷入危险的旋涡之中,处境会更加不利。



“这都是误会。”



结城无视乌有的话,擅自改变话题。



“你见到尚美了吗?”



“没有。”



“那村泽呢,我有点事情想问他。”



“没有,我不知道,他们不是在各自的房间里吗?”乌有撒谎道。



推开桐璃的房门,发现她正盘腿坐在床上听着随身听。看到乌有进来,她取下了右边的耳塞。乌有本打算问她钢琴的事情,想想还是没问。她听着随身听,不可能听得到外面的琴声。桐璃刚洗完澡,穿着一件T恤,头发湿湿的,垂到肩头,水珠顺着黑色的耳机线流下来,脸红扑扑的。



“怎么了?”



她戴着耳机,说话的声音很大。乌有竖起食指放到嘴前,示意她小点声。



桐璃看了看桌上的闹钟,只好不情愿地起身变换了下坐姿。她穿着热裤,伸出白皙细长的腿。



“人家都吓坏啦,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不是啦……”乌有像受了责备一般,嗫嚅道,“你听什么呢?”



“X,就那个,是你的磁带吧。”



确实听过一次,此后就不知扔哪儿去了。



“我只带了三盘磁带,同样的歌反反复复都听了几遍啦,《杰拉西》那首甚至听了五遍。你要不要听?”



说着她将右边的耳塞递给乌有。乌有摇头,他哪还有心情听歌呢。



“不听。”



“房间里要是有电视就好啦。”



“那太奢侈了吧,你不是带了几本杂志吗?”



“昨天都看完啦。”



桌上胡乱丢着几本杂志,多是大红色封面。



“那就想想密室之谜,怎么,这就对侦探游戏不感兴趣了?”



乌有试探着引入正题。



“怎么可能!”桐璃猛地抬起头来,头发从肩膀上滑了下去。“人家在很认真地思考呢,你该不会又想着明天偷偷出去不带上我吧。”



“我肯定会带上你的,不过也得村泽同意。”



“他讨厌我,肯定不会同意。对了,你一个人的时候不采取任何行动吗?明明有好多事情可以做。”



“那样太引人注目。”



这是乌有的真心话,他不想出风头引起他人的注意。这倒不是性格使然,而是考虑到这么做他们肯定不乐意(当然,桐璃也是)。这种“强出头”的行为肯定会让周围的人反感。电视剧或者小说中,接受调查者也常常刻意疏远侦探或者警察。况且,乌有并没有必须揭开谜底的义务、责任或者特权。



“我们到处晃会打扰人家,侦探小说中不是经常有这样的桥段吗,单独行动的调查者经常死于非命,这样做太危险。”



“你不是说没看过侦探小说吗,知道得倒挺清楚。”



“看过两三本大概就知道了,你也要小心。”



桐璃鼓起嘴,完全听不进乌有的劝告。好在乌有根本就没有期望她会老实听话,也就没有焦躁或失望。



“桐璃。”



“嗯?”



“你知道立体主义吗?”



桐璃伸长着脖子,摇了摇头。



“什么东西?新式魔方?”



“不是。”



桐璃的回答让人很意外,乌有反倒安心不少。可能是刚听到琴声或者结城的话,一时间乌有也将桐璃与和音混同起来。



“那是一种很有名的绘画流派。”



“知道这个干吗呀。”



乌有心想,嗯,不知道才好。



“这座房子里有个杀人狂魔呢。”



“你怕不怕?”乌有听到桐璃阴森森的语调,很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有点……”



“别怕,我保护你。”



“说什么呢,我不是这个意思。”



桐璃对乌有的反应嗤之以鼻。



乌有是认真考虑过才这么说的,桐璃的话让他大受打击。



“怎么?不高兴啦?”



桐璃以为乌有心情不好,他只好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傻瓜,谁不高兴呢!”



乌有提高嗓门,可在自己听来都觉得十分勉强,分量太轻。没有办法,乌有打算起身离去。



“怎么要走,来这儿不是有话要说吗?”



“没什么。”



“真奇怪……”桐璃伸长脖子盯着乌有,想看穿他的真实想法。“你肯定是有什么心事。被我猜到了吧,坦白从宽,快说!”



“说了没什么。”



“撒谎。你肯定是有什么事才来的。”



“没有。”



乌有说完,也不给桐璃说话的机会,转身就走。要是还待在这里,肯定要露馅。他不想总被桐璃看穿。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只听得里面传来一声“晚安”。



“晚安。”乌有小声说。



乌有回到房间,思考片刻之后开始做守夜的准备。毛巾、咖啡,还有少许食物。结城的话让他很不安。不仅如此,尚美怪异的举动,村泽的倾诉,神父给出的谜团,都给了他很大压力。若是有人现在就对桐璃采取行动……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必须有所警惕,想些办法。不过,这可不能让桐璃知道,乌有决定在自己的房间里守护她。他不相信锁可以保护桐璃,于是将自己的房门打开一条缝,正好可以看到桐璃的房间入口。若是普通的建筑,这根本不可能做到,乌有第一次感谢立体主义。



他困倦不堪,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溺爱桐璃,担心得有些过火——也许只是杞人忧天。可事实摆在眼前,已经死了一个人,情况不容乐观。



桐璃的父亲拜托过他,何况为了自己,乌有也必须排除万难,保护好她。乌有与过去的自我宣告决裂,找到了新的目标——必须保护好桐璃。乌有在刚才的谈话中确信,自己今后要开始新的人生。对乌有来说,桐璃的重要程度不亚于他们的和音(虽说意义有所不同)。



仅在这一点上,桐璃与和音是等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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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日本推理文学鼻祖江户川乱步塑造的名侦探明智小五郎。



(2) 一种日本传统戏剧。



(3) 加里·库珀(Gary Cooper,1901-1961),美国影星,从影三十余年来共拍了上百部影片,大多出演西部英雄。



(4) 史蒂夫·麦奎因(Steve McQueen,1930-1980),六七十年代著名的好莱坞硬汉派影星。



(5)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1930-),美国演员、电影导演与电影制片人。



(6) 卑弥呼(约175-248),古代日本邪马台国的女王。《三国志》中记载她和曹魏往来甚密,能使鬼道,以妖惑众。



(7) 拉普拉斯(Laplace,1749-1827),法国著名的天文学家和数学家,天体力学的集大成者。



(8) 韦纳·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 ,1901-1976),德国理论物理和原子物理学家,量子力学的创立者,提出了“测不准原理”和S矩阵理论等。



(9) 电影《太空漫游2001》里的人工智能电脑,号称从不犯错,是人类最高科技的结晶。



(10) 乔治·布拉克(Georges Braque,1882-1963),法国画家。



(11) 一九〇七年,毕加索受非洲原始雕刻和塞尚绘画影响,转向一种新画风的探索,画出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杰作《亚威农少女》。作品标志着毕加索与传统的艺术风格彻底决裂,是一种在二维平面上表现三维空间的新手法。



(12) 欧几里得(约前330-前275),以其所着的《几何原本》闻名于世。



(13) 理论物理学上的一门学说,其基本观点是,自然界的基本单元不是电子、光子、中微子和夸克之类的粒子。这些看起来像粒子的东西实际上都是很小的弦的闭合圈,闭弦的不同振动和运动就产生出各种不同的基本粒子。



(14) 一种使用数学算法将二维或三维图形转化为计算机显示器的栅格形式的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