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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8日(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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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有开始去创华社上班,是在某个秋天。



那天,乌有身患重感冒,不能像往常一样去桂川散步,只能整天窝在被子里。他身子确实不够强壮,可也从不患病,想不到一次感冒却病得卧床不起。进大学之前,他一直专心学习,生活非常规律;进大学之后,他经常旷课,睡眠时间因此很充足,极少感冒。乌有头疼得厉害,十分沮丧,呆呆望着窗外的浮云。



就这样到了傍晚,夕阳染红了天边的白云,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客人?房东?



“来啦。”乌有窝在被子应了一声,看到桐璃推门进来。



她扫了一眼屋内,说道:“哦,原来你住这儿。”



“桐璃。”乌有慌忙起身,“你怎么来这儿了?”



“真是什么都没有呀。”



桐璃呆立在房间里,把乌有的话当耳旁风,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房间朝北,只有八张榻榻米那么大,家具极少,看起来就像刚搬家一样。除了厨具,就只有一床正在用着的棉被、一台壁炉以及一部十九英寸的电视机,其他的半年前都塞到了壁橱里面了。不是家人没给他寄行李,乌有只是觉得,这个世界里只有他和那位青年的亡灵,实在没有必要铺张浪费。电视也不过是用来看看天气预报。



“感冒了吧,今天没看到你,有点担心。”



从那天起,不知什么原因,乌有每天都会在桂川河畔遇到桐璃,然后两人在河心岛闲聊一个小时,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个月。就这样,乌有散步的时间从一个小时增加到两个小时,每天面壁烦闷的时间减少了一个小时,其他没发生任何变化。乌有对这个习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也没有刻意去停止。



只是最近,梦到那位青年的次数少了些。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乌有抑制住心中的不悦,再次问道。



“我什么都知道。”桐璃说谎时底气很足,她肯定是哪天跟踪了乌有才知道他的住处的。乌有脑子昏昏沉沉的,竟然信以为真。



“你好像感冒得很严重。”



桐璃脱了鞋,也不打声招呼就走到乌有身边。她双手叉腰,长叹一口气说道:



“没办法,看来我得煮点粥给你吃。”



她踌躇满志地打开电饭煲的盖。



“啊,没有米饭。”



“今天还没煮。”



“你打算一整天都不吃饭吗?”她表示难以置信,非常困惑,来回摆弄着饭勺。“要是我不来,你岂不是要饿死?好吧,让我来煮,米在哪儿?”



“下面。”



乌有也觉得不好意思,加上生病,说话声越发小了。桐璃在水龙头下方乱糟糟的收纳处找了一会儿,惊叹道:“不是吧,米袋都空啦。”说罢举起米袋,里面只剩一小撮碎米。



“不是吧,怎么搞的?一个人住都是这样吗?”



乌有不知道别人的情况如何,只好默不做声。



“这样吧,我马上就去买。你可得好好活着,等着我回来。”



说完她打开小冰箱,再发出一声惊叹。“怎么连个鸡蛋都没有!”里面是空的。



“顺便买点菜吧。”



“不用买菜。”



一直不说话的乌有终于忍不住说了句话,想要制止她的进一步行动。可桐璃已经穿上拖鞋,出了房间。



“你没去上课,不打算当医生了吗?”日落一个半小时后,桐璃用唯一的一只铝锅煮着粥(里面放了鸡蛋和鸡肉,有点像杂煮),边忙边问乌有。她头发扎在脑后,腰前系着自带的围裙。



“嗯,医生嘛……”



在明白自己远不如那位青年之后,他就放弃了当医生的想法。医生这个职业,并非“自己热爱”的工作。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逃避。



“这样啊,真可惜,好不容易进了大学。”



桐璃的语气里倒并没有透露出多少遗憾,说到底,她只是个外人。



“也好,多亏你不想当医生,我们才能这样每天见面。若要当医生,肯定得每天去上课吧。”



乌有突然有个疑问,那些同学现在有没有什么变化?去年他们总是夜不归宿,玩得很放纵,现在是不是在认真学习专业知识?除自己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人总是逃课?倒不是因为寂寞,只是什么事情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实在无聊。



“你想做兼职吗?我知道有一份好玩的工作。”



“兼职?”



桐璃突然像个中介,乌有不大适应。



“嗯,京都有家杂志社,叫创华社,规模不大,在招记者助理,你要不要试试?”



“临时的啊。”



“刚开始是临时的,要是做得好,也有可能转成编辑。”



乌有很少上课,也没奢望会得到学分。好的话就是留级,不好的话很可能被退学。家里还有个弟弟,不可能专门供他一个人。思前想后,他不得不正视现实中的各种问题。



总之,首先得活下来。若是死了,简直是对那位青年的最大侮辱。一向糊涂的乌有,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



“那就试试吧。”



乌有考虑了一会儿,给出了肯定答复。他完全不了解何为采访,不过人家招聘的是助手,要求应该也不是很高,自己虽然没什么能力,可应该能够胜任。



“太好啦,下次我给你推荐!”



桐璃高兴地笑了起来,粥溢出来了。她关掉火,把粥盛出来,在表面放上海苔。



“好啦。”



“啊,谢谢。”



答应做兼职而已,她为什么高兴成这样?乌有没细问。



乌有吃了一口,发现焦味很重,盐也放多了。不过他已经好久没吃过热饭了。



“真好吃。”他发自内心地赞扬道。



1



这天,乌有十点就醒了。并不是自然醒,是被吵醒的。睡得正香,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声音,周围也摇晃得厉害,他以为是地震。醒来发现自己裹着被子倒在地毯上。



他整晚都为桐璃看守着房门,大概七点入睡,才睡了三小时。虽说睡眠时间很短,可也休息得比较充分。可能是他习惯了采访时不规律的作息,短时间内也能熟睡。



十点起床后,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也许跟昨天一样,协助村泽展开调查,当然,这得是在他要求之后。乌有可不想一个人擅自行动,做采访以外的事情。他只想平安度过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他们能忘了自己的存在。当然,这不大可能。



乌有第一次祈祷整天平安顺利。两年前,他怀有坚定的信念,将“安稳”这个词从字典里抠掉了(当然,专心向学也是一种安稳)。而在此后的生活中,即便没有祈祷,生活也过得如同一潭死水,非常安稳。比起心理上的安定,现在必须先找出一种稳定事态的方法。至少,不要让他们采取任何极端手段。乌有深知困难重重,当然,他也知道连自己的内心都尚未平静,无法承担起稳定外部事态的责任。对不擅长人际交往的乌有来说,在别人看来易如反掌的事情,他处理起来却显得非常艰难。



也就是说,乌有内心的不安更加严重与危险。到现在为止,他一直独自待在阴暗的小房间里深思,可这并不能解决问题,也没有任何进展。他只能等待,陷入被动,焦虑不安。



——若是那个人处在这种状态,肯定能妥善处理。乌有想起了高中时代唯一的“朋友”,他在班里非常受人欢迎,是唯一不喊乌有全名的人。在当时,乌有作为一个“超爱学习的小子”,备受同学们的冷落,只有他毫不介意,同他毫无顾虑地聊天。当时,乌有对他的亲近并没有好感,现在想来,那是高中时代唯一值得怀念的回忆。可他在乌有复读时遭遇了交通事故,不幸远去,过早地结束了一生。参加他的葬礼时,遗像中的他面带笑容,注视着到场的每一位亲朋。



醒来一段时间后,乌有仰面躺着,望着天花板。随后,他起身打开窗户,看到的仍是那片树林,视线不由得转向白色露台。视线被屋顶挡住,几乎看不到圆形舞台。那片被鲜血浸染过的地方就像被白雪掩盖了一般,铺着白沙的地面与露台沐浴着朝阳,发出耀眼的光芒。



昨天晚上,夫人在沾血的舞台上跳舞。当时并没有感觉到恐怖,现在回想起来,不由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夫人并没有发疯,肯定是有什么力量在驱使她那么做。到底是什么力量?不过,更让人惊奇的还是冷眼旁观的村泽。



乌有做了个夸张的动作,想将自己从杂念中拯救出来。他还有其他事情需要思考。



“乌有,早上好啊。”



桐璃精力充沛,活力四射。她声音太大,对刚起床的乌有来说未免太吵,简直能引起脑震荡。墙上立体主义画作中的人也对此表示不满,脸部扭曲着。



“刚才有强烈地震呢。我给你送早饭来啦。”



桐璃端着一个餐盘,上面放着四块刚刚烤好的黄色吐司,香味扑鼻。她又一个人去了厨房?算了吧,太阳都升起来了,还是不担心的好,晚上好好看着就行了。



“好吃吧,可别把四块都吃了哦,有两块是我的。给——”说着,桐璃把吐司递给乌有。吐司上面涂着厚厚的草莓酱,大概有一公分那么高。红色半透明的草莓酱里密密麻麻挤满了黑色的小颗粒,让人反胃。乌有的胃在抗议,不想一大早就吃这么甜腻的食物。



“你不吃吗?”



“吃。”



难得她特意端来的早餐,也确实饿了,乌有就咬了一口。草莓酱粘牙,满嘴都是。



“好吃吧?”



“啊。”乌有无奈地点点头。



“给,这是咖啡。”



“莫非咖啡里还放了糖?”



乌有心头涌起一股不安。桐璃是如此爱吃甜食,往咖啡里放三四块方糖是常有的事,那就没法喝了。



“说什么呢,我知道你爱喝黑咖啡。”



“啊,太谢谢你了。”



乌有放心地喝了一大口,终于将粘在牙齿上的草莓酱冲洗下来。可能咖啡豆放得过多,味道显得很苦,不过总比甜腻好得多。乌有也并非爱吃咸的东西,只是不像桐璃那么爱吃糖。



“你知道吗?”莫名其妙来这么一句,当然不知道。桐璃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结城和村泽在客厅里吵架呢。”



“吵架?”



“对,吵得可凶了,真可怕。”



吵架?昨晚是村泽和夫人吵架。看来情绪的爆发是在所难免。乌有迫切希望不要有什么问题引发这场战争。



“要不要去看看?”



桐璃双眼放光,向乌有发出了邀请。乌有总觉得,这个时候她的神情就像猫咪看到了木天蓼(1),蚁群看到了糖块。



“真拿你没办法。”



乌有的感冒好了大半,已经可以走动,只好陪桐璃去。若是不陪,她肯定会一个人去,那样更危险。乌有将运动衫系在腰间,放下盘子,走出房间,心情还算轻松。



2



“你们来得正好。”



帕特里克神父叫住乌有。结城与村泽扭作一团,神父正在劝架。结城一边猛挥拳头,一边破口大骂,像疯牛一般,将村泽当成了攻击对象。神父将他两手紧紧攥住,可他个头太小,一个人制止不住愤怒的结城。乌有还不清楚状况,连忙绕到结城旁边,用橄榄球中抱人截球的方法阻止他继续前进。



结城一惊,一时停止了进攻。可乌有势单力薄,根本没能扭转局面。结城大吼一声“躲开”,一把甩开乌有,站到村泽面前,向其下巴猛出一拳,接着拳头雨点般的砸了下去。



“啊!”



桐璃大叫一声,村泽被打飞到后面的墙壁上。他的后背与后脑勺撞到墙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倒在红色地毯上。



“村泽先生!”



神父正欲上前,可迫于结城的压力,停住了脚步。结城的眼里冒出火来,跟平时大相径庭。



“小柳,你很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吗?”



神父没有回答,可也不像乌有一样吓得一动不动,他只是用沉默的方式回应着结城的挑衅。



“原来……只有我……这二十年来……多么愚蠢啊!”



结城骂着自己,眼里含着泪,脸上浮现着苦笑,俯视着垂头丧气的村泽。为了解气,他还不断地踢着地上的那个人。村泽一动不动,任他踢。结城一边踢着村泽的腹部,一边重复着那句“只有我”。这句话也传到了乌有的耳朵里。



这样下去,村泽该不会被踢死吧,他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结城疯了吗?乌有很担心。



“停下!停下!”



夫人叫着飞奔过来,护住村泽。



“躲开!”



“停下吧,孟先生,我求求你,够了,真的够了。”



结城的肩膀在颤抖,一脸愤怒地瞪着躺在地上如死尸一般的村泽,骂了句“畜生”,转身离开客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暴风骤雨过后,乌有终于清醒过来。眼前的情景完全无法让人冷静,也不能理解。现场的气氛,与昨天相比已经起了很大变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乌有问神父。



可他只是一味摇头,用一副请勿再问的表情望着乌有,冷静地吩咐道:“拿水和毛巾来。”



“可是……”



桐璃比乌有先反应过来,她去厨房找水和毛巾,乌有只好尾随而去。急忙赶回来时发现村泽已经被两个人抬到沙发上躺着,好像恢复了意识。夫人在旁边,满脸担心,不停用手帕擦拭着他嘴唇上的鲜血。现在看来,他只是下巴发青,并无大碍。神父非常冷静,检查过他的腹部,发现并无内伤。



“谢谢。”



“啊,让你们见笑了。”



夫人拿起湿毛巾,敷住村泽的下巴。



“你还好吧?”



村泽呻吟起来,声音微弱,丝毫不见平时刚毅果断的模样。可能是下巴和腹部的肌肉还出于麻木状态,他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实在抱歉,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



“说什么呢……”



“尚美,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结城是对的,是我负了你。”



“好了,别说了。”



夫人用毛巾擦着他的嘴角。



“别说了……”



乌有发现神父有离开之意,就拉上桐璃,跟着他一起来到走廊。他倒不是随机应变能力强,只是觉得作为一个局外人,不应该继续待在那里。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出走廊后乌有再次提问,仍然没有得到回答。神父像是没有听到乌有的提问,只是注视着结城离去的方向。在这种情况下,连桐璃也没有刨根问底乱提问题,只是安静地站在乌有旁边。



“罢了,早就知道这无法避免。”神父沉默了一阵,像旁观者一样,用冷静的口吻说道,“你们最好不要知道,并不是知道所有事情都有好处。”



当然,这与乌有无关,这是他们内部的事情。可亲眼看到如此激烈的场面,不听到一两句解释似乎难以释怀。乌有也知道,这肯定是别人的私事,不应过问。



“……我只想确认一点,这事跟本次谋杀事件有关吗?”



意外的是,神父的眼睛呈现半透明状态,好像是未受过丝毫污染的深山湖泊一样。接下来他会说什么呢,应该不会撒谎才是。若是要撒谎,乌有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这……不能说毫无关系,不过倒也没有太大关联。”



神父好像知道事情的原委,话说得很有自信。但是,所谓“关系不大”,到底有多大关联呢?乌有正打算继续问,神父已经离开。



没有办法,乌有只能和桐璃面面相觑。



乌有揣着心事,爬上顶楼想散散心,发现又有人比他先到。那人在最东边,身体靠着扶手,一动不动。因为是背朝着乌有,不知道他是否在看海。过了很久,这个人还是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结城先生。”过了一两分钟,乌有搭话道。



“是你?”结城回过头来,无力地笑着。失控的情绪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比在客厅时看到的表情稳重得多。“刚才实在抱歉,不该在你面前……”



“没关系。”



乌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敷衍了事。他先开口,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可现在抬腿就走,也未免太过唐突,只好在离结城一米左右的地方,模仿他的样子开始看海。可能是发生了刚才的事情,现在的海看起来与昨天大不相同。水面上反射的光以及波浪都与昨天完全相异。这是由看海人的心情决定的吧。事实上,乌有并没有心思观察海的模样。



“结城先生也是来看海的吗?”



“在这里,能得到平静。”



这句话与昨天迥然不同,听起来甚至有几分软弱。看来刚才发生的事情背后,隐藏着太多故事。



“你觉得我是个爱闹事的人吧?”



“没有。”



“事实上,过了四十岁,愤怒就不会那么持久。要在过去,我肯定早就发狂了。”



结城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两手插入头发里乱抓起来,头慢慢垂下去。那时,乌有甚至以为他哭了起来。



“你爱过谁吗?”



“嗯?”问题太过唐突,乌有不知所云。



“女人。”



结城抬起头,乌有发现,他眼睛发红,目光很真诚。



“啊,有过。”



“是那个女孩吗?”



“不是。”



乌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实话。换在平时,他肯定不会回答这种问题,更不会告诉他真实的答案。



“后来怎么样了呢?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心情?说不好,肯定是……不,已经忘了。”



“这样啊。”结城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不过,这跟村泽那家伙还是不一样啊。”



那句话声音极小。



“好歹,还是有过啊。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没有了?”



结城竟然笑了,那并非揶揄的笑,往好的方向说,那是深有同感的笑容。乌有第一次知道,除了自嘲和嘲笑他人以外,这个人还可以露出这样的笑。



乌有跟志乃伶子只交往了一年,扪心自问,他真的忘记两人在一起时的事了吗?刚失恋的时候,确实是想尽快忘记自认为努力后得到的瞬间的欣喜与失落、紧张与不安。他以为,若是能够忘记过去的一切,自己就能成为真正的乌有。忘记他们曾经一起去散步、去爬山、去电影院、去动物园、去游乐园、去博览会、去只园祭、去保龄球馆、去日本海、去商场、去旅馆、晚上出去看夜景、彼此看望等所有的事情。可是他做不到,最终还是选择放弃。乌有没有料到自己竟然能够坦然面对此事。就像是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仍然担心受到敌人的袭击,战战兢兢躲在山里的士兵。现在的问题是,他真的做到了,忘记了。乌有打算这样解释,并不是自己真的忘了,只是克制住了刻意忘却的情绪。



“怎么了?”



“没什么。”他勉强笑道,“在你们年轻人看来,我们已经是老古董了,经常会独自陷入沉思。”



“不会。”



“我曾深切地爱过一个女人。不是和音,而是尚美。”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乌有打算在结城身上寻找突破口。



他在向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人吐露心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直以为,她才是我的女人。”



“这种心情,我能理解。”



不知从何时起,气氛变得相当感伤,也许是从乌有知道自己已经“忘记”那些事之后吧。乌有点点头,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却又不像只是他人的故事。他被这种不安的心情控制着,无可奈何。



“真的吗?”结城的目光里满是怀疑,“没关系的,你不用附和我。”



“并不是附和,我也有过类似经历,有一个不管过多久都忘不了的人。”



就算时间的流逝能带走关于志乃伶子的记忆,可乌有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十年前拯救自己的那个青年。



到底是为什么呢?乌有不想知道答案。这与结城的情况有区别,也有相同之处。乌有并非一个容易被环境感染而变得感伤的人,毋宁说,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别人的侵犯。他突然想到,若救他的人是个女子情况会怎样。乌有一直以为救他的人是青年男子,现在第一次觉得也有可能是位女性。这样一来,不就没有必要向世人证明自己的价值了吗?也不会让别人疏远自己。当然,这只是一个希望。



“我真的明白。”乌有把伶子与那位青年混同起来,语气真挚,小声说道。



“好吧。”



结城像下了决心似的,说出了那句话,然后继续望着东面的大海。



“现在也还爱着她吗?”



“对。”



“是啊,我也可以为她去死。你会耻笑我吧,觉得这么大一把年纪还说这些话。”



“不会。”乌有用力地摇头。



结城听到这句话,安静地点点头。



“来吗?”他把手从栏杆上放下来,耸了一下肩,邀请乌有道。



去哪里呢?乌有没有问,只是默默地跟着。



“这是什么地方?”



乌有跟着结城来到三楼正中朝北的房间。房门上没有挂名牌,门也没有锁,结城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有铺着白绢的沙发、流线形的玻璃梳妆台、橡木床、新艺术派花瓶、圆形台灯、橡木桌等物。白色蕾丝窗帘与乌有房间的很相似。



回头一看,墙上也挂着一幅立体主义画像,这也许是和音的作品之一。这是四幅画中被分割得最细碎的作品,几乎完全看不出对象物的原型。着色最不起眼,只是区分了明暗。这可能是为了讽刺印象派,特地没有表现光线,只是突出了相互之间的关系构造,采用了概念方法论。画面中间大约三分之一以上的地方有两根红色的线条。整幅画呈灰色基调,红色线条显得十分打眼,这种手法使得整幅画给人很强的视觉冲击,像在倾诉些什么。



“这是《取下面具的女人》。”结城坐在沙发上解释道。



“面具?”



仔细看,也不是不能看出轮廓。线条切断空间,使之具有关联性。这就是立体主义从不同视角看到的片段给人的冲击,它能描绘出立体感。两个境界之间的连接线既分开了视野,又巧妙地表达了作画者的意图,着色非常巧妙,甚至完成了分割明暗的任务。那些破碎的片段,不仅是现实中的阴影,也可以认为是脑子里想象出来的各种“阴影”。这是画作最后完成的部分。整幅作品技巧娴熟,主题鲜明。



横向的线条是衣褶。平滑的曲线描绘的是纤细的香肩,与伸长的脖子连在一起。侧脸和嘴边像碗一样的东西就是面具。一只手伸着,将它戴在脸上。两条红色的线从脸中间向下倾斜,一直伸展到画布的下端。那是系面具的绳子,抑或是眼泪?



“这里是……”乌有再次问道。



“和音的房间。”



“不是在四楼吗……”



乌有望着天花板,想着楼上才是和音的房间。



“四楼的也是,那里是‘圣域’,住着宗教意义上的和音,安放着作为偶像的和音的象征与本体。这里住着不为我们所知的和音,她回归到普通人时就生活在这里。”



乌有本来担心结城知道他发现和音的房间后会怀疑他的动机,想不到他完全没有任何异常反应。即便知道,也没有触动他的禁区,应该没有大碍。



“和音作为普通人时,生活在这里。”结城看着墙上的画,平静地解释道。和音在他们面前带着面具,回归自我后就生活在这里。



乌有环视一周后发现,房间里除了这幅画,其他的看起来都跟和音毫无关系,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事实上,乌有刚进来时以为这里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房间。武藤的房间,二十年过去了,仍然有生活过的痕迹。可这个房间里,什么痕迹都没有。和音绘画的工具、衣服、首饰等都像被转移到别的地方,这里看不出任何痕迹。



“这里为什么没有封锁起来?”



“对水镜来说,没有那个必要。”



水镜……结城竟然直呼其名。



“那家伙只在乎作为偶像的和音,他甚至想要破坏这个房间。”



乌有望着窗外,发现这里正对着露台。和音跳舞、坠海,昨晚尚美跳舞——这是与和音联系起来的第三条线;露台……这个房间……露台正对着的房间——这三者形成一个钝角三角形,也就是立体主义中的一个三角形基本构成片段。在几何学或者力学中,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图形,可钝角三角形就太不稳定了。一旦打破平衡,就会立刻崩塌。



为什么结城要来这儿?难道不是为了说村泽夫人的事?乌有本以为此刻是问清楚事情真相的最好时机,想不到竟然判断失误,他越想越生气。



结城看穿了乌有的心思,不久,他开始说起尚美。



“……尚美是个温柔的女人,一直就是这样。她七岁的时候父母双亡,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丝毫看不出她有如此惨痛的经历。他们兄妹寄居在无情的叔父家中,肯定受了不少苦。尤其是尚美,她还那么小。不过她自己对这段经历闭口不提。”



“原来如此。”



乌有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应对结城的倾诉。



“武藤抱有强烈的野心,他想疯狂地报复曾经作践过他的人。后来竟然开始利用尚美,将她作为达成自己目标的工具。”



结城将脸捂住,声音越来越沉重,再也说不下去了。



“看看我们周围,到处都是人。这个社会充斥着各种肤浅而表面的东西。尚美的身边有优秀的哥哥,还有偏爱亲生孩子的叔母。就在她受够了这样的生活之后,和音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满怀希望地开始了新生活,期待和音能够拯救我的心灵。可事实上,我信仰的并非和音,而是尚美。她用似水的温柔,感化了我,安慰着我。可她竟然成为别人的妻子,成了村泽夫人。我一直以为,尚美知道我对她的心意。这不是我自夸,啊,也许真的只是我一相情愿。”



说罢,结城陷入沉默,一动不动,他大概在回想刚才说过的话。乌有静静地望着他。不久,他抬起头。



“可是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是信着和音的。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太迟。我后悔了整整二十年,好几次想忘记尚美。遇到前妻时,以为总算能忘记她了,结果还是没有做到。我抱着前妻的时候,脑中浮现的是尚美的面容,一直是这样。现在,我感到后悔与悲哀。”



乌有突然想嘲讽这个完全沉醉在感伤里、只知道后悔的人。命运总是这样,不给人留有余地和选择的时间。后悔有什么用?



若是以前的乌有,肯定拂袖而去,可望着结城哀伤的身影,他并没有感到轻蔑或不快。乌有不知道是自己变了还是世界变了。



“如月君。”



结城站起身,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本书来。书很薄,装订精美,大概不到两百页。上面三分之一为红色,下面三分之一为黑色。这是一本旧书,有些退色,侧面呈黄色。



“你看看这本书吧。”说着他就把书给了乌有。



“这是……”



库尔特·亨利希的《立体主义的奥秘》,看起来像一本立体主义的入门读物。



“看过就知道了。”结城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扭曲的笑容,“你可别后悔,等回过神来,一切都晚啦,一切都……”



说完这些,结城把书交给乌有,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像发疯了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房间。他的背影,满是悲痛与无奈。



3



下面是盛开着的向日葵,对面是日本海的波涛,一览无余。本以为遭遇突如其来的寒冷天气会枯萎,想不到它们丝毫不受影响,还是迎着太阳,盛开着硕大的黄色花朵。和音的墓碑也没有复原,仍然暴露在外面。雪化之后,土地受到雪水的浸染,颜色有点发黑,周围的土受到夏日阳光的照耀,已经开始变干了。昨天铁锹在土地上留下的锐角三角形经过海风一昼夜的洗礼,只剩下模糊的形状。对于其他人来说,原来的痕迹跟被毁坏的和音像裂口一样,深深刻在心中。



“是您告诉结城的吗,神父?”



乌有从靠近洞穴的地方后退了两三步,向凝视着黑土的神父问道。



“我?”



神父深感意外,望着乌有,就像释迦牟尼盯着辱骂自己的提婆达多一般,神态十分安详。乌有望着神父的眼神肯定跟提婆达多非常相似。



“对,知道结城先生秘密的人只有您……”



“如月先生,你知道那个秘密吗?”



“不知道,可是……”



“结城本来就应该知道真相,二十年前就应该知道。我当时以为,瞒着他会比较好。想不到……”



神父也退后两三步,视线开始转移到向日葵和大海上。



“正因如此,才发生了那件事。”



“您不忍心看下去了吗?”



“不,我并不同情他。只是,在这种情况下……”



看来,神父又埋下了新的祸根。若混乱继续升级,乌有原本不多的脑细胞就更不够用了。他的能力已经不足以应付眼前的情况。难道神父知道他的情况,才故意告诉结城?乌有望着欣赏向日葵的神父,视线中掩饰不住怀疑的神色。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乌有目光中传递的信息,神父笑着回过头来。



“你看到结城与你的相似之处了吗?”



乌有一愣,这句话像一支利剑,直中靶心。他想了想,坦率地回答:“确实如此。”



“那不就明白了吗?”



“什么?”



“应不应该告诉他。如果你是结城,是不是告诉你比较好?”



神父像布道一般,乌有找不到话来反驳。他不知道那个所谓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可多少也能猜到一点。如果换做是自己……



“难道此事与水镜先生遇刺有关?”



“等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就清楚啦,就像告诉结城一样,我也会告诉你……”



这句话怎么听都像是反语。神父这句“等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好像包含了不可能离开的意思。可那句话里并没有不安、恐惧与放弃,而是充满希望。



神父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好像无所不知,这让人感到十分不安。



神父将手伸指向天空,像宣讲教义时那样。



“你最好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帕西法尔一样。”



“帕西法尔?”



帕西法尔——瓦格纳格歌剧《帕西法尔》中的主角,是一名“不知道肮脏为何物”的傻瓜骑士。他大智若愚,从恶魔手中夺回了圣矛,抵制住孔德丽的诱惑,成功地击败柯林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乌有不像骑士那样威武雄壮,不过至少内心渴望跨在马背上,不惧死亡,持剑战斗到最后一刻。



“可是,我知道肮脏。”



“不,”神父纠正道,“你还不知道真正的肮脏。若是知道,肯定不会对自己如此忠诚。”



神父说的是那位青年吗?乌有觉得自己在他面前简直是个透明人,想再后退两三步。不过这次不同,他的脚并不听使唤,就像被某种力量控制一样,那股力量比结城发出的力量更加强大。乌有内心的纠结,连桐璃都不知道,神父怎么会察觉?



帕特里克神父像全能的“神”一样望着乌有,他似乎很享受乌有的反应,甚至心生恻隐。



“别怕,这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只是通过你的言行,看到了你体内不属于你的部分。”



与其说乌有体内住着那位青年,不如说乌有是那位青年的替身更为恰当。哪怕乌有知道无法变成他之后,那个人的魂魄仍然停留在乌有体内。能看到这一点并不奇怪,可至今为止,并没有人当面向他指出过,神父却明确地指出了这一点,乌有很是吃惊。这是因为神父擅长观察,洞察力敏锐的缘故吗?



“你也有想要保护的东西吧,就像帕西法尔的圣矛和圣杯那样的东西。”



他是说桐璃吗?在这种情况下,乌有必须保护桐璃。可是,圣矛、圣杯到底是什么呢?看来神父也把桐璃当成和音了,他用具有基督属性的圣矛与圣杯来指代作为“神”的和音。



“你是建议我不要问为什么,只管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吗?”



神父点头。



“智慧有时候会破坏甚至损毁纯粹。你不会将我们从地狱里拯救出来,因为对你来说,舞奈小姐的重要性不亚于和音之于我们。”



“可是,要是不作了解,如何才能知道谁是敌人,采取有效的保护措施呢?”



“相关的知识当然必不可少,现在的你已经充分了解何为危险。”



“我有点明白了。可是您是说有人想要加害桐璃,不,加害和音是吗?包括您在内?”



神父小声但夸张地笑起来。



“我们不过期望着和音能复活,现在的问题是采用何种方法才能实现。”



“和音还没有复活吗?”乌有的目光追随着飘落到地上的白色花瓣,嗫嚅道。到底是谁是掘墓人?这难道不是复活的象征吗?



“掘墓到底是代表已经复活还是希望她复活,我不知道。”



“难道,要把桐璃埋葬在这里面吗?”



“这倒不会,舞奈小姐毕竟不是和音。”



这句话不可信。神父说的不过是个人的看法,实际上,这种事情很有可能发生。



“那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难道是‘启示录’上说,和音会复活?”



耶稣复活之前的事在“马太福音”以及“路加福音”中都有相关记载。复活之后的悲惨结局,即“最后的审判”,则记录在约翰的“启示录”而并非“福音书”中。武藤(所指也许有部分差异)撰写“启示录”,是纯属偶然还是有意为之?即便是巧合,后来的人也能偷梁换柱,进行曲解。还有,武藤是否真的已经死亡?



“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与‘启示录’联系起来呢?”神父皱着眉,抬起头来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是一时的联想罢了。”



“‘启示录’?它是指‘主’公开与我们所缔结的契约,并非大结局之意。换句话说,武藤不过是把从和音那里得到的启示写出来罢了。”



事实也许确实如此,可这也不过是神父的一家之言。武藤的“启示录”在被人传阅的时候应该是起了启示的作用,既然是作品,很有可能出现与和音复活以及他们的终结相关的内容。



“那本书现在何处?”乌有不屈不挠地问道。



“应该在武藤的房间里。”



“不,没有。”



“那就是被人拿走了。”



神父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出了这一恐怖推断。他们所信仰的“启示录”,明明让读者产生了有关“最终审判”的联想。



最让人恐慌的是“启示录”中的“启示”二字。也就是说,这种东西留有解释的余地,有可能误导读者。



“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吧。”神父建议道,“别担心结城,他早已经不是二十年前血气方刚的年纪了。”



若果真如此倒也无妨,可刚才那愤怒狂乱的一幕历历在目,怎么看都不像是理智的成年人之举。二十年来,他一直爱着尚美,也就是说即便时隔二十年,初衷还是未变。乌有讨厌成年人在阅历丰富之后变得麻木不仁,这也是他不信任成年人的原因之一。虽然表面上看来有诸多不同,可从根本上来说,他也是这样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神父转过身,向和音馆走去。



乌有回过头才发现,海风把刚才被弃的花朵吹到了海上。



4



乌有翻开结城给他的那本书。虽然不知道结城要他看这本书的原因,可神父给出的谜团、和音馆的设计风格、和音的四幅画作都与立体主义有关,而本次谋杀案和立体主义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一想,加上书也不厚,乌有就翻看起来。



库尔特·亨利希,一九〇二生于德国,是美术评论家,一九三八年前往美国,本书是其移居美国之后在一九五七年完成的作品,距今已经有三十年,日文译本出现在一九七〇年,由美准堂这一与美术相关的出版社出版发行。从发行年份来看,该书可能有追悼作者之意。其中有一段文字这样写道——



按照一般惯例,本书首先要介绍立体主义的形成。一九〇七年,帕布洛·毕加索开始创作《亚威农少女》,乔治·布拉克对其创作手法很感兴趣,两人一起交流立体主义的技法与理念,共同创造了立体主义。尽管在创始初期他们是合作伙伴,可二人天资不同,在创作上存在着巨大区别。毕加索喜欢采用《亚威农少女》这样直观的风格;布拉克更注重画面的整体效果,倾向于使用分解和重组,并将其作为理念与技法最终确立下来。在立体主义成熟时期,毕加索的作品色彩丰富,分解局限于局部;布拉克的作品色彩单一,严谨而简洁。不久,立体主义开始丧失其前卫性。毕加索开始根据自己的灵感创作超现实主义作品;布拉克终生致力于立体主义的研究,技法日臻完善与纯熟。若将两人进行分类,毕加索无疑属于天才,而布拉克则属于画匠。



立体主义的另一位著名画家是胡安·格里斯,评论家认为他的作品与立体主义最为相近。反过来说,也就是他的创作未能脱离教条主义,作品比较僵化。(乌有看了看旁边的彩色版画插图,也同意这一观点。)事实上,立体主义运动中的教条主义,成为追随者们最好的学习模板,也就是说起到了广而告之的作用,功不可没。



一般来说,立体主义的作品在独立沙龙画展(2)中展出是在一九一一年,二十世纪初是其鼎盛时期,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其地位被超现实主义所取代,宣告了整个立体主义运动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