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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野棹 十七岁 夏(2 / 2)


「就是因为你把一切都给抛下了」



我用架空的故事填补了那无论如何都难以填满的空白。用寂寞构筑而起的城堡也同样是城堡,是专属于我自己的领地,是绝对不容他人染指之处,也是我的生命线。正是因为有那样的一个地方存在,我才能独自坚持下去。



而这样的事情就算告诉母亲她也无法理解。我的话她向来听不进去。她就像是一个教科书式的蠢女人,可她还是我仅此一个的母亲。我很想去揍那个把她变得这么笨的男人。母亲渐渐地失去了抱住我的力气,崩溃地瘫倒在地上。



「他老婆要是死了就好了。我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他老婆不仅把家里搞得一团糟,还让他一个人出来工作赚钱,那种女人到底有什么好啊。他肯定还是喜欢我的」



即便事已至此,母亲还是在责备着对方的妻子,而非那个男人。我很想告诉她“骗你的人是你喜欢的那个男人,而不是他老婆”。我怜悯着如此不堪的母亲,也对于怜悯母亲的我自己感到无比的厌恶。所以不要再去多想了,我告诉自己,就算再怎么想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嗯。妈你没错的」



我安慰般地轻拍母亲瘦弱的后背。我快受不了了,真的已经受够了。



「让阿姨去睡吧」



晓海蹲到了我的身旁,她的视线和我维持着同样的高度,光是因为这一点,我就已经对她产生了强烈的信任。我附和般地笑了笑,可我也并不清楚自己的笑容究竟是何模样。



「妈,扶你上楼」



我和晓海在左右两边扛起了母亲的肩膀,让她站起身来。在向着楼梯走去的过程中,我的脚一下子打滑了。晓海也被连带着反射性地打滑摔了下去。我们仰着头,天花板出现在了视野中。过了好几秒钟,我才反应过来刚才是踩到了母亲的呕吐物才打滑摔倒的。糟透了。再怎么说这个也太离谱了点。我的后脑勺和后背都传来了黏糊糊湿漉漉的感觉,恶心得让我动弹不得。



「晓海,对不起」



「要不还是想点开心的事情吧」



我们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



「要想些什么才好呢」



「想些漂亮的东西。珍珠色的珠子,七彩的亮片,蝴蝶那闪闪发光的翅膀」



晓海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着。她畅想着仅仅属于自己的美丽之物,让心灵得到了些许休憩。我也学着她闭上了眼睛,可是却只有深邃的黑暗不断扩张,我只好固执地睁开双眼。



「……酒」



母亲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像是一条蛇那样缠着椅子腿,摸索着将手伸向吧台。她想要去拿那瓶贴着“小亚”名字的烧酒。



我的血顿时冲到了脑子里去,连那些恶心的呕吐物也都不在意了,我站起身来,在母亲快要够到之前抢过那瓶酒,朝着母亲刚才打碎的那扇窗户用力地把酒瓶扔了出去。刺耳的声音回响在四周。



「你干什么啊!」



母亲尖叫着,踉踉跄跄地朝着外面飞奔出去。



晓海支起了身子,望了望敞开着的门和愣住了的我。看到我一动不动的,晓海还是起身追了出去,我只能以一种近乎绝望般的心情望着她。我一点都不想追出去。可是我又不能放任不管。那是我的母亲。我拖着已经筋疲力尽的双腿走出门外。



「小亚,小亚,小亚」



柏油马路吸收了白天的热量,还残存着些许余热,酒瓶子的碎片和烧酒散落一地。母亲哭得像个泪人,一边哭一边捡拾收集着那个在欺骗之后又无情抛弃自己的男人的碎片。我不想去看她那过分悲惨的模样,只能牵起她的手。



「别捡了,会割伤手的」



母亲甩开了我的手。我便又一次牵起来,然后再被甩开。来来往往的熟客们看到我们不断重复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动作,都好奇地聚集了过来。他们高兴地挥着手,说着“穗香——”,可是在注意到母亲明显不对劲之后,都停下了脚步。



支离破碎的酒瓶、哭到崩溃的母亲,头发和制服都被呕吐物给弄脏了的我和晓海。大家看到我们之后,都皱起了眉头。那是看着怪人的眼神,也是排除不可知的异物的气氛。



我这才发觉大事不好。我本来就是异端分子,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晓海不是,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明明这么想着,双腿却动弹不得。在我如同傻瓜般呆立着的时候,一辆自行车从我们身旁驶过。那是教化学的北原老师。我们的视线短暂交汇,随之而来的便是刺耳的刹车声以及停在原地的自行车。



「发生什么事了」



北原老师依旧穿着一身白大褂,他的车篮里也依旧堆满了食品店的购物袋,长长的大葱还从里面探出头来。北原老师轮番望向了我们、客人,以及哭个不停的母亲。



「今天店铺暂停营业。大家都请回吧」



北原老师向着熟客们低下了头,还没等到回复,便转身望向了我们。



「你们先进去」



北原老师这么说着,用肩膀扛起了已经哭到崩溃的母亲。他的白大褂沾上了母亲的呕吐物,可是那茫然的侧脸中却不见丝毫的动摇。我和晓海望着北原老师把母亲扛了回去,也跟着他回到了家里。身后的客人们已经开始三言两语地议论了起来。



「那不是井上家的女儿吗?」



「他俩怎么搞到一起去的」



对于同样是岛民的晓海,人们充满了担忧以及好奇。我们的事情大概到明天就会在岛上传开吧。



我心情阴暗地关上了店门。即便把那群大叔赶走了也好,待会也会因为这个老师的到来,而演变成情况调查和烦恼咨询。就算和他再怎么谈,沉重的现实都不会有一分一毫的改变。结果只会是徒增我和晓海的心累,因此我很希望他能别来管我们。



「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



北原老师让母亲躺在了沙发上。我已经很累了,希望他能什么不要过问,就这样回家去。看到我沉默不语,北原老师从白大褂的口袋里取出了笔和笔记本。



「如果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可以打上面这个电话来联系我」



北原老师撕开那页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放到了桌子上。



「晚上也可以打的。或者说你们只是想单纯聊聊天也可以」



道过别后,北原老师就和来时那样,动作迅速地离开了我家。



店门啪地一声关上了,我们连同那寂静的空气一起被留在了原地。我正打算要在椅子上坐下,却想起了自己脏兮兮的模样。晓海同样也是不堪入目。



「晓海,你去洗个澡吧。这样子没法回家了」



我把晓海带到浴室,把自己的T恤和毛巾一同递给了她。



「……棹,你在哪儿」



我听到了母亲呼喊我的声音。我告诉晓海可以慢慢洗,便转身回到了店里。母亲躺在沙发上,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我走近之后,她却突然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和那气若游丝的声音相反,她抓住我的力气大得令我生疼。



「你会留在我身边的吧?」



如果我此刻能大骂一声“别开玩笑了”,然后用力地甩开她的手,那该有多么畅快呢。



「你要一直待在我身边啊。要是棹你不在了,妈妈我可就孤零零一个人了」



「反正你马上就会找到新的男人吧」



「我已经不需要男人了。有儿子在就够了」



「那是谁把这个儿子扔在家里半个月没人管的?还记得吗?」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母亲泡在男人家里,完全没有要回家的意思。虽然我已经习惯了两三天都没人回来,但是半个月再怎么说也有点太过了。家里没有米,冰箱里除了调味料什么都没有。虽然上学的时候有学校的配餐用以充饥,但是周末就连配餐都没有了,我差点以为自己会饿死。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不记得了」



由于手被母亲牢牢地抓住,我只好坐到了沙发上。我陪着已经烂醉如泥的她,脑海里想到了昨天和尚人他们的商讨会。植木先生非常兴奋,说一定会拿到连载名额的,尚人也很高兴。明年我就能去东京了,我就能成为专业的漫画家,就能告别这种苦痛的生活了。我在心里描绘着那明亮的未来,才勉勉强强地维系住了快要消沉下去的心。



晓海过了一阵子也回来了。她穿着我那件宽松的T恤,下身还穿着自己的裙子。她手里拿着洗过之后的脏衬衫,湿润的头发还散发着我家洗头水的香味。



「棹你也去洗个澡吧」



我虽然也很想去洗澡,但是母亲在睡着了的情况下也没有放开我的手。



「我来陪着阿姨吧」



晓海温柔地松开了我和母亲的手。母亲那瘦弱、却如同铅一般沉重的手松开之后,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变得轻松了起来。晓海朝着我笑了笑。



「你去吧」



「……嗯嗯」



一不留神发出了有些幼稚的声音,我害羞得只能迅速地逃进了浴室。因为担心母亲给晓海添麻烦,我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洗完了澡。回去之后我发现母亲已经打起了鼾睡着了。晓海正在擦拭被呕吐物给弄脏了的地板。我慌慌张张地打算抢过来自己干,可她却说已经快擦完了。



看到晓海用熟练的手法在卫生间里洗抹布,我深叹了一口气。对于陌生人的呕吐物已经习以为常的十七岁着实谈不上有多幸福。也许晓海母亲的酒量也日渐增加了。



「……棹,陪着我」



母亲开始喃喃自语地说起了梦话。她沉醉于自己的世界里,可是一旦发生了什么,就会变成孩子的负担。要是能彻底将其舍弃的话一定会变得很轻松,可是舍弃掉自己的母亲大概也会产生罪恶感。到头来,我们能选择的,也不过是背负起哪一边的行李罢了。



「晓海,今天真的很对不住你」



「没事的。话说,我也有点想喝酒了」



晓海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想喝多少卖你多少」



我半开玩笑地走进了柜台。



「威士忌、烧酒、红酒、清酒。想喝鸡尾酒的话也能给你调」



「我想喝棹你平时喝的那种」



「那就是威士忌了。平时那些客人们不要了的酒都被我给顺走了」



我一边说着,从柜子里随便取出一瓶威士忌。在便宜的威士忌里面这是最符合大众口味也是最好入口的了。



「水割、冰饮、纯饮。你想怎么个喝法?」(注:水割是指往酒液中加入水和冰块,冰饮则是只加冰块,纯饮则是什么都不加)



「你是怎么喝的」



「我一般嫌麻烦,都是小口地纯饮」



「那就纯饮吧」



我本来有些担心她能不能喝,结果晓海却喝得很是豪爽。



「好喝。感觉身体沉重得恰到好处」



说着说着晓海就已经马不停蹄地喝完了第二杯。刚出浴时的黑发、没有怎么打理过的眉毛和嘴唇。和那正儿八经的外貌相比,这家伙没准是个酒蒙子。



「棹你喜欢喝酒吗?」



「我是从来没觉得过酒好喝的」



「那你为什么要喝呢?」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第一次喝酒是在初中的时候,因为酒是能让我最快地抛弃掉苦痛现实的手段。如果是平时的话,伴随着醉意,我的意识早已离开了肉体。可今晚我却莫名的清醒,因为躺在沙发上睡觉的母亲还残留在我的视野末端。等她睡醒之后肯定还会哭哭啼啼地缠着我吧。明天开始,无疑又是一段令人心情沮丧的时间。



「你不跟你家里人打声招呼吗?你妈会担心你吧」



「我刚才发过信息了,说我在你家」



「你这么说她不是更加担心吗」



晓海总是撒谎说自己是在和女性朋友一起学习。



「我摊牌了。反正就算撒了谎,明天也会有别人告诉她的」



确实。那些难以掩盖住自己好奇心的熟客们的脸在我脑海中浮现。



「你妈会不会勃然大怒,骂你说“居然和开那种店的人的儿子搞在一起”」



我正打算付之一笑,可是晓海却突然间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棹,你说为什么我们要被骂呢?」



我一下子答不上来。



「我们做了什么坏事吗?」



没有。但是正面碰撞只会让自己受伤,所以还是任由那些事情过去会更加轻松。晓海和我四目相接,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求你了,不要在我面前哭。我实在无法招架女人的眼泪。



「……棹,陪着我」



母亲依旧重复着她的梦话。我无比地想要塞住自己的耳朵。



——就算我在你身边,你只要一找到男人,就会马上离去吧。



我忍受着这份不公,晓海握住了我的手。她用力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和母亲那瘦弱冰冷的手不同,我也握住了晓海那双有着温暖体温和骨感的手。感情的波涛向我缓缓袭来。我从柜台探出身子,第一次和晓海接吻了。在这样的夜晚,我十分感谢自己并非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