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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野棹 十七岁 夏(1 / 2)



傍晚,我和自己的搭档尚人、责任编辑植木先生三个人一起进行了线上商讨。为了在月刊《青年之潮》上拿下一个连载名额,我们需要在编辑会议上提交原稿。



“这次绝对有戏。要是再拿不到连载名额就有鬼了”



由于植木先生很是兴奋,因此我和尚人都笑容满面的。



植木先生告诉我们,把那些过分严肃、在以前的少年杂志里绝对会被砍掉的章节也毫无顾忌地加进原稿里面,是很能彰显个性的。



“一页一页地去细抠出道作也太没意思了。来决一胜负吧”



植木先生已经当了三年的责任编辑,但是还没有过一部大热门作品。在干劲满满的植木先生的煽动下,就连平时比较爱操心的尚人也两眼放光地聊着今后的事情。



「在杂志上连载漫画听起来就像是做梦一样」



晓海非常惊讶。她双手撑在沙滩上,身穿着遵守校规的长款制服裙和土里土气的白色长袜,小腿肚也露了出来。



「我只能不抱期待地慢慢等」



「专业的编辑老师不是说你们可以的吗?」



「植木先生虽然入行三年了,但其实和我们没差,也算是新人」



「但他肯定比你懂行吧」



「那倒是,但我也没法完全信任他」



「棹」



晓海望向了我。



「你虽然有梦想,但是却意外的冷淡呢」



「毕竟我打小就被迫看清现实了」



「棹你的往事也太艰难了」



「我觉得自己玩了个要么生要么死的大逃杀游戏」



面对我的打趣,晓海皱起了脸,说“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不是的,其实这挺好笑的。我已经决定了要把这些事情付之一笑了。将悲伤之事以悲伤划上句号,本质上是在将过去的我给永远困在那些故事里。我从那悲伤中逃离开来,想用同样的材料构筑出完全不同的故事,那终究会成为我自己的救赎。



那天之后,我和晓海就经常在一起聊天。也许是因为一上来就知道了她家的复杂情况,我也毫不在意地向晓海讲述自己家的事情。没有想到的是,通过自我表露和共享秘密这一最短路径,我们居然成功地找到了“同病相怜”的人。



我和晓海在学校里并不怎么说话。但是在放学之后,我们会特地在那个距离学校有一段距离的无人沙滩上等待对方。在这座岛上,还在上高中的男生和女生要是过分亲密,就会被认为是好上了。



「希望你们能拿到连载名额吧」



「嗯,不过怎么说呢,就算这次不行,我们仨努力下去,以后应该也会成功的。我和尚人还有植木先生,虽然每个人的性格都不太一样,但是却能维持住平衡」



「尚人和植木先生都是什么样的人呢?」



「植木先生平时挺成熟稳重的,但是一旦兴奋起来就会很热血。听说他高中的时候是棒球部的,想想也就不奇怪了。而尚人是那种心思细腻,比较吹毛求疵的类型」



「尚人好像比你大?」



「嗯,大我两岁。在东京独居」



「棹明年也要去东京生活了呢」



晓海抬头仰望着橘色的天空。我本想问“那你呢”,可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父母的离婚和孩子的人生之间是直接挂钩的。希望她爸在离婚之后也能继续给她出学费吧。



「和棹你在一起挺轻松的。不用什么都说出来你也能懂」



晓海双手撑在沙滩上,低着头沉默不语。我也和她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共享这份沉默。



「肚子饿了」



像是要缓解那沉重的气氛,晓海从学校规定的书包里掏出卡乐比的薯条,干净利落地撕开纸盖,把杯子插在我们之间的沙滩上。



「你书包里怎么老是有零食啊」



「谁让咱这里没有便利店呢,只能自给自足了」



「小心发胖,你这腿也够结实的了」



我拿起一根薯条戳了戳晓海那被太阳晒得有些黝黑的脸。她嘟起了脸骂了我一句“要你多嘴”。晓海其实并没有特别漂亮,但我觉得她那透露着坚强意志的浓眉大眼还是非常可爱的。



「关于升学的事情,要不你还是找你妈谈谈吧」



「说不出口啊。最近她喝得越来越多了」



「但是下周就要交志愿调查表了」



晓海没有回答我。我俩吃零食时发出的滑稽声音夹杂在海浪声中。



「棹你就好了。我也想去东京」



晓海抓起一把沙子,伴随着沙粒在指缝间不断滑落,唉声叹气。



「你去东京想干些什么?」



「唉?也没想着要干什么」



「你是想要念书?还是单纯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干嘛啊,突然间这么正经」



晓海不解地眨了眨眼。我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口,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挑明。



「已经没时间了,该面对现实了。和那些父母已经铺好路的家伙相比,我们很不利的。所以只能选择自己手上最不能舍弃的那张牌了」



晓海皱起了眉头,她盯着我,垂头丧气中透露着放弃的神色。



「……我现在」



话说到一半,晓海便沉默了。我静静地等着她。



「我现在可能还是想先离开这座岛。我已经不想再成为岛上风言风语的中心了」



晓海父亲为了说服双方的亲戚姑且回了一趟家,可是他一周里的大半时间都是在瞳子阿姨家度过的。晓海家的事情在岛上已经人尽皆知,被旁人投以同情可怜的目光想必非常难受。我很清楚那种如同被一双黏糊糊的手所触碰般的不快。



「可是高中毕业的话也没有择业的能力」



「你有什么想做的工作吗」



「我还不知道。所以我不想失去选择的自由」



「过后参加大学入学资格考试不就好了吗」



「说得倒是简单」



晓海弯起了自己搭在沙滩上的腿,抱着膝盖蹲坐着,瑟缩着身子。



「……我想做刺绣」



「刺绣?」



「就是瞳子阿姨做的那种高级定制刺绣。通过钩针将珠子还有亮片给绣在布料上,它们漂亮得像是一场梦,就连巴黎时装周上也会用到。我发现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世界存在,惊讶得不得了,唯有做刺绣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能去到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这个词给我的心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即便只是暂时的也好,也能从苦痛的现实中得到逃离。前往某个并不存在于此的世界的手段,对我来说那是故事,对晓海来说,也许那就是刺绣。



「你想当专业的刺绣作家吗」



晓海惊讶地望向了我。



「怎么可能,我只是喜欢而已。当不成专业人士的」



「喜欢的话努力去做不就好了」



「不行的,我打死也没法跟我妈开口。我现在也是瞒着她在偷偷做」



不仅抢走我老公,就连我女儿都要抢走——再怎么说也确实有点太过痛苦了。



「你来我家做呗?」



「唉?」



「刺绣。虽然可能比较麻烦,但是总比被你妈发现了要好吧」



「在你家做吗?可以吗?」



「我自己也得画漫画,没事的」



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我创作的时候,旁人的存在只是一种阻碍。但如果那个人是晓海的话,我想应该没问题。至于去探究原因为何,就有些太过羞耻了。



「谢谢。我会拿些休息时吃的零食当作回报的」



「怎么又是零食啊」



「你不吃?」



「吃。我想吃瞳子阿姨家那种柠檬蛋糕」



「你爱吃甜的吗?」



「我来到这里之后,偶尔会很想吃甜食」



「毕竟没有蛋糕店呢。不过今治那边有,下次一起去呗?」



「去吃美仕唐纳滋,我还想吃点好吃的拉面」(注:美仕唐纳滋是日本著名的甜甜圈连锁品牌)



「那干脆去广岛好了。尾道拉面很有名的。还有八朔橘大福」



「大福必须是草莓味的」



我们明明是在聊未来,可是话题却不知不觉就跑偏到了吃的上面。



不可思议的是,我和晓海有聊不完的话题。父母、未来、自己,我们的对话不是扯远就是跑偏,因此所有话题都会半途而废。我们的关系就如同是被小偷大肆搜刮之后,抽屉都全部敞开着的房间。和晓海聊天是那么的心情愉悦,我们再怎么聊都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因此又会让人想再聊下去。



「差不多该回家了」



晓海站起身来。我其实还想和她再多聊一会儿,可是晓海母亲会说三道四,因此只能作罢。因为那个不回家的丈夫,晓海母亲更加地依赖自己的女儿了。



梅雨已逝,夏日将至。我和晓海坐在同一辆自行车上,在初夏的暮色中前进。我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后座。橘色的太阳在水平线的彼端不断下沉,沿着海岸线往左拐,我家就在那条由小型食品店和杂货店所构成的商店街的角落里,可是今天看起来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平时这个点店铺的招牌已经开灯了,可现在却一片漆黑。



「不知道我妈是不是出去约会了。那家伙眼里面是真的只有男人啊」



就在我下车的那一瞬间,店铺的玻璃窗突然间由里向外地碎裂了。晓海被吓得惨叫了一声。卡拉OK用的麦克风在柏油马路上翻滚着,看起来是从店里面扔出来的。我疑惑地冲进店里,发现母亲瘫倒在只有间接照明的昏暗地板上,那急促的呼吸声也让我意识到她正在流泪。



——果然,又是那样。



她那湿漉漉的啜泣声从毛孔中渗入我的身体,让湿气沾染了我的全身,变得无比沉重。我慢吞吞地靠近母亲,向她问道“妈,你没事吧”。



「……棹」



母亲抬起了头。她的眼线和睫毛都已经被眼泪弄得一塌糊涂。瘫倒在地上的母亲仰望着自己的这一构图,我永远都无所适从。



「这次又怎么了」



我不想听。可是我又不得不去听。我蹲下身来迎合着母亲的视线高度,她便在地上爬行似的向我靠近,紧紧地抱住了我。真的,太沉重了。



「小亚他已经有老婆孩子了」



母亲涕泗横流地这样说道。



「他说船造好了,合同也到期了,要回宫城跟家人团聚了」



我忍住了没让自己叹出气来。小亚的钥匙圈上挂着一个吊坠,看起来像是亲手制作的,被手垢弄得破破烂烂,都已经翻毛了。小亚看起来是个干净清爽的男人,唯独那个挂坠有着异样的违和感。



——果然是有家室的啊。



一旦坠入爱河,眼里便全是男人的母亲自然看不到那一点。在恋爱达到最高潮的时候,就连我这个儿子都会被从母亲的视野中挤出去。事已至此,我早就不感到生气了。只要不去细想就行。那些无比渴望却无人给予的东西,只要告诉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主动放弃就好。只要不产生期待就好。



「棹,你说这是为什么啊。我明明把一切都给抛下了跟着他了,为什么总是会变成这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