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三章 他与父亲(2 / 2)




我的脸孔一阵火烫,幸好是在黑暗中,没有任何人发觉。



这时,有人说:「向流星许愿吧!」



「可是,有这么多流星,该向哪一颗许愿呢?」



「反正流星一直流泻,就随便许愿,总有一颗会让我达成心愿吧!」



「啊,也对。」



似乎每个人都迷醉在这样的情景中,到处都有声音响起。



「我打算许三个愿望。」



「这么多流星,应该能够全部如愿才对。」



「我想许五个心愿。」



大家哄然大笑,圆筒内溢满着像是老朋友般亲密的气氛。



「请便!请尽量许愿,我会让流星愈来愈多。」加地的声音里也带着笑意。



所有的人开始许愿,而且好像都很认真,方才的笑声消失了,圆筒内一片静寂。



我的心愿只有一个!想想,到目前为止虽然许过各种心愿,但是,却是第一次许下恋爱的心愿。我轻轻闭上眼睛。



——能够再度像当初那样握手,而且是更温柔地握我的手……







愿望出乎意外地快速达成。在校庆结束的舞会里的狐步舞曲中,机会降临了。起舞时,我就知道加地在男孩圈内。我一直看着他,他的眼神也时而瞥向我,尽管没有互相交谈,我却知道彼此都在意着对方。可是,加地却在离我很远,大约半圈前面,正对面的位置。



俄克拉荷马磨坊之类固定的曲子继续播放,由于从孩提时代就经常在校运会或各种场合跳过多次,我算勉强会跳,虽然姿势有些怪异……



第一曲结束,加地稍微接近了。第二曲结束,他又更加接近,可是,彼此距离还是很远。第三曲虽是狐步曲目,但节奏却稍快,相当累人。我回想起小学时,老师教的基本动作名词:step、glide、cross、swing、pivot。step是用脚趾尖敲打地面,用力踩踏三次右左右之后,依照顺时钟方向旋转一圈,狐步就告结束。



这时加地已经来到我身旁,再一首曲子就可以面对面,但是,下一首曲子却一直未播放……



时间是八点左右,营火已经过了熊熊燃烧期。我和加地不再有所顾忌地互相凝视,加地的神情似乎在说:「舞会应该已经结束了吧!」这让人感觉有点哀伤。我很希望告诉他:「是的,就这样结束也太可悲了。」



营火摇曳的火光照出加地的右半身,左半身反而在黑暗里。身体染上光明与黑暗的加地,看起来像是小孩与大人的综合体。外表虽然有着小孩子的纤细,心理却已经完全是大人。



在加地眼里,我又是什么样子呢?



曲子还是一直没有播放。大家意识到舞会即将结束,会场内开始喧扰。我几乎想哭……明明只要再没多久……神也未免过于恶作剧了,难道流星不愿意让我达成心愿?



不久,愣立不动的加地忽然向我伸出手。但是我们彼此距离五公尺左右,所以无法触及。即使这样,他总算是向我伸出手了!之后,他把伸出的手缩回胸前,深深行礼致意,那是狐步结束时的姿势。虽说动作无比夸张,但却是表明真心的动作。



他抬起脸的时候,我用双手掐住裙襬,诚挚地弯曲膝盖回礼。



在不停摇曳的火焰和黑影中,我们相互微笑,也不再像刚刚那样悲哀了,是加地用他向我伸出的手驱除了悲哀。



——不会有问题。



我无意义地想着。虽然完全不明白是什么事情没有问题,我仍旧如此确信。



「啊,开始啦!」不知道是谁的声音。



是愿望达成?还是只是播放音乐的人想消耗时间?音乐开始了,又是刚刚的曲目。



手牵着手、踏步、旋转、行礼后,便换至与另一个人重复同样的舞步。只剩下两个人,只剩一个人……当曲子又开始,行过几次礼之后,抬起头,加地就站在我面前。不知是因为旋转的缘故,还是其它原因,我的脸孔非常火烫。随着曲调旋律,我们手握着手。流星真的这么快就让我达成心愿!



加地的右手和我的右手紧紧相握。与小学五年级时的握法不同,是更温柔地紧握。我们凝视着彼此的脸孔,微笑。



加地先开口:「我一直在想,如果妳没有旋转过来,该怎么办?」



「嗯,我也是。」我用右脚踏两步,左脚踏两步。



「能够旋转过来真好。」



「嗯。」我不知为何,不太能够说出话来,只有点头。



那时候,平常沉默寡言的加地却很多话。



「转过来后,却又很希望就这样结束。」



「嗯。」



「就像这样地继续下一首曲子……」



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吧?加地咽下后面的话。可是,我很清楚地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不希望把我让给下一个人。



「加地。」我没有深思地说出:「天象仪的事,谢谢。」



「嗯……妳能够了解?」他的脸孔涨红了。



「我明白。」



我的脸孔应该也是一片通红吧?我耗费气力地说出这句话,而这样已足够。我们相互对望,手牵手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我双手掐住裙襬,加地右手放在胸前,彼此很慎重、依依不舍地行礼。



分开的瞬间到来。在牵着的手松开之前,我们彼此很自然地双手用力,然后,分开。



但是我们知道,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







接下来的两年间,我们的心紧紧相系。不分昼夜、不管距离,我们总是持续想着对方。相互给彼此电话时总是非常高兴;每次牵手的时候,心灵都在震荡。加地笑,我也跟着笑。确定彼此的体温,更是幸福的瞬间。即使重复同样的事无数次,也毫不厌倦。



加地的声音、头发、眼睛、一切的一切都很宝贵,为了守护这些,就算是毁灭整个世界我也不在乎。如果天秤的右边放着加地,左边放着世界,我绝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往右边倾斜吧!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那样喜欢上一个人,我狂热于自己的初恋,总认为只要有他在身边就已足够。



我确实是由衷深爱着加地。



深爱,那是多么令人羞耻的名词呀!可是我却毫不犹豫地使用这个名词。无论是谁问我,我应该都会如此确定地说出:「我深爱他。」与他共度的两年时光,是非常幸福的日子,无论我还能够活多少年,也不知还会与哪种人邂逅,但那种幸福时光绝对不会再次来临。



我和巧都明白这点。



幸福的事,以及,残酷的事。







我难以入睡,茫茫然望着天花板。



自从改在走道睡觉后,通常很容易产生睡意,可是今晚却是精神抖擞。我将手放在眼睛的上方,眼睑内侧有淡色的光影闪动。我无法凝视着光影,只是像流逝的水一样地逃走。



家中还残留着些许热闹的气息,父亲因为有了一起喝酒的对象,喝了不少酒;同样地,巧也喝得满脸通红。



他们俩一直谈论着体育方面的话题。



「觉得清原和博怎么漾。」



「清原不行了,被西武宠坏了。不过,他是不错的球员,如果更努力些,会很厉害。」



「他应该三十五岁以上了吧?」



「没错,三十八岁。」



「三十八岁还能当现役球员,算是非常厉害了。」



「嗯,不错,清原真的相当厉害。」



他们最先谈论与棒球有关的话题;不久,父亲好像发现巧比较喜欢足球,于是立刻把话题转移到足球方面。父亲大概就是懂得迎合这套,才能够受上级重视吧?



「对啦,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就是很擅长踢自由球的那个球员。」



「中村俊辅吗?」



「不,不是,资历更久的。」



「啊,三浦淳宏?」



「对、对,就是三浦。那位球员后来怎么了?」



「三浦确实是好球员。可是,后来受伤了,真是可惜。若是以前,他绝对是世界级的左翼球员,除了有技巧,踢球又凌厉,防守也强。问题是,他受伤了。」



「受伤吗?运动选手总是会这样。」



「是的,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大概吧!我想应该会很难过。」



我一面吃饭,一面专注听着他们的对话。男人实在单纯,只是谈及运动,就可以如此亲近。



尽管是理所当然的情况,可是,巧和父亲完全不一样,他才只是个刚脱离少年的青年,父亲却已经是五十一岁的中年人;而且巧是我的男朋友,父亲则是我的亲人,他们两人的立场完全不同。可是,男人的喜好却可以重迭;谈到运动话题毫无止境,可以喝很多啤酒,能够随手丢腌渍小菜入口。家中有两个男人,让人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那种不可思议的气息现在还残留在家中。因为与平常的感觉不一样,也不太清楚喜欢与否,若是坦然接受,应该还算是愉快吧!



但,巧真的能够平安回家吗?我很担心……因为,他有了相当醉意。



不过,巧应该不会有问题。就算他暍得再醉,甚至去危险的场所,我都认为他能够平平安安地回到家。加地就不同了!加地虽然行事非常慎重,却总让人觉得很不安稳。好几次,在十字路口等绿灯时,我都忍不住不安地抓住他的手臂。我想,这大概是加地始终沉溺于思考各种事情的缘故吧!他总是确认自己的生存、自己所走的道路、必须面对的未来……明知道确认只是更加带来不安,他仍旧持续思考。



所以,加地经常步履蹒跚,彷佛害怕生存似的。但是,巧没有这样的恐惧,他完全不会思考生存是否可怕,也因此,巧的步履稳定。这种情形恰似过平衡木一样,害怕会捧下来的人总是最容易摔下来。



我会与巧交往的原因可能就在此吧?自己虽然没有意识到,却在不知不觉间选择与加地不同类型的人。



没错,我已经无法再和加地那样的人交往了。这好可怕!伸手可及的人最好!除非自己是个没有感觉的人,否则我已经不能再忍受像加地那样的人。



忽然发现,嵌在接近天花板的磨砂玻璃染成了淡蓝色。拂晓来临了。我似乎在不知觉间稍微



睡着!现在可能还只是清晨五、六点吧!我想再睡一下,可是,磨砂玻璃上面的蓝色太漂亮了。



我茫茫然地凝视着,同时也不自觉地想起加地。啊,如果用色彩来譬喻,加地也许就是这种淡蓝色吧!巧则是更明亮的颜色,譬如鲜艳的黄色,或是有如南国天空的蓝色。



感情突然好像海浪袭来,一波上岸,紧接着又是一波,不间断地冲刷我这一片沙滩。加地为什么会死呢?为什么和别的女孩一起呢?坦白说,我很希望在他身旁的是我。那女孩的名字和长相,在我心中旋绕起伏,我脑海里浮现出她灿烂的笑容,尽管频频告诉自己无须嫉妒已经死亡的对象。但是,炽热冲动却逐渐升起,我紧咬着下唇。那感情无可救药地肮脏!



还是继续悲悼加地的死亡吧!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加地可能和那女孩谈过话、一起笑!那女孩可能带走他的声音、笑容。



女性杂志的标题再度在脑海中复苏——他直到最后都还是想要保护她。



那是谎言,是杂志捏造的话题!因为就算加地想要保护她,在坠落的巴士中,也不可能互相拥抱着。什么「手携手地死在一起」,全是谎言!



想着想着,愈是觉得无聊,却也愈是无法停止、也愈困惑、受不了。毕竟,我并无嫉妒那女孩的资格,也无法责怪加地!我现在和巧交往,思绪、肉体都与巧重迭;我如此理所当然地过着每一天,也可以说我持续地背叛加地。我究竟要想着这样的事情多少次才好呢?



我试着用左手拇指碰触食指尖。稍微刺刺的感觉,似乎被刺到的刺本身露出来了。我摸摸刺尖,微微感到痛楚,像是心被割伤。



不久,砰砰的声音,是父亲从二楼下来,走过我身旁,前往洗手间。



「啊,奈绪子,妳醒啦?」他回来的时候注意到我已经醒了。



「嗯。」蜷缩在厚棉被和毛毯里的我点点头。



「失眠吗?」



「是睡着了,不过又醒过来。」



「做恶梦?」



父亲说出像是问小孩子的话语,我感觉很可笑。



「不是啦!」我的声音里有着笑意。



父亲同样笑了:「奈绪子已经成年了。」



「嗯。」



「但是,父母亲总是觉得妳和绘里现在还只是小学生呢!脑海中浮现的影像也都是那个时候的妳们,连像这样在一起时也是。」



我不停地点头:「我同学她妈妈在家的墙上只挂着一张她小学时期的照片。所谓「为人父母者」,大概就是如此吧?」



「嗯,没错。」父亲在楼梯的台阶上坐下。他的坐姿悠闲,与大学里见到的男孩相同。「父母亲都是傻瓜。」



之后,我们没有多说话,只是茫然地凝视着空间。磨砂玻璃染上的蓝色,逐渐淡薄;白色比率增加,加地的色彩消失了。黑夜被推走,白天迫近,新的一天开始了。



「清晨真是充满活力!」父亲说。



我不太理解那种感觉,问:「怎么说?」



「因为,开始本身就是快乐。」



「是吗?」



「当然。而且,这样想会更快乐。」



「爸爸一向只重视未来?」我慎重地问。



但是,父亲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接着说:「因为我的个性就是这样。不过,妳应该能够理解吧?」



「嗯,我明白。」



「无论会变得如何都无所谓,只要往前走,就会有新的发现。有时候可能会因为刺痛而痛苦难过;但那也是很不错的经验。对爸爸来说,在原地踏步反而更痛苦。」



父亲并不知道我昔日恋人已死亡,所以,他的话应该并非针对我而说,而是他自己的实际感触吧!



高中时,我认为父母亲是与我不同的生物。他们非常地自以为是,完全不讲道理;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次觉得自己的心被揉碎,长时间摆荡在希望倚赖与想疏离的心情之间。可是现在已经能够明白,父亲和母亲当时也和我一样,有着同样的心情,所以当然会有错误的时候,也会有迷惘的时候!过了二十岁以后,我终于开始了解各种事情。



「年纪大了真好。」



我突然脱口而出的话,让父亲好像有些困惑:「怎么忽然讲这种话?」



「因为能够了解以前无法了解的事情。」



「这句话很有意思呢!」父亲探身向前。



「我在散文式的漫画中读过这样的内容。那位漫画家因为朋友有养猫,所以在他尚未养猫的很久以前,就听朋友谈过猫饲料的事。那时,漫画家每次说到『饲料』两个字,对方就显得不太自然,但是当时他无法了解对方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等到自己也和猫一起生活了几年后。才终于明白当一起生活,会觉得猫彷佛是自己家人,『饲料』这两个字,听了会令人产生抵抗感。」



「啊,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如果有人说妳吃的东西是饲料,我也会感到厌恶。」



「嗯,大概吧!那位漫画家写过:『能活得久一点真好,因为累积各种经验以后,会慢慢地更聪明。』」



「那个人真有意思!看样子,不能看轻日本的漫画家了。」父亲夸张地佩服后,问我:「能不能借我那位漫画家的作品?」



「没有问题,不过,我的漫画都属于少女漫画哩!」



「那可是重大考验了。爸爸可是个五十一岁的中老年人,看少女漫画?可是,既然是会写出那种话的人所画的漫画,我应该可以读得下。」



「那我明天找出来。」



「拜托啦!」父亲说着,站起身来,开始爬向二楼。



我在背后叫着:「爸爸。」



「嗯,什么事?」父亲停住。



回过头来的父亲的确是那个孩提时代会抱着我的父亲;耐心教我骑脚踏车的父亲;不会因为用心教我微积分,却因我完全不懂而生气的父亲。我回想起很多事情,结果反而不知道自己为何叫住他。



「没事。」我说,然后忍不住笑了。



父亲也笑了:「奈绪子呀!」



「什么事?」



「为什么睡走道?」



「我最喜欢的人死了以后,我就讨厌在房间睡觉,而且不知为何,只有在这里才睡得着。」



「是吗?」父亲颔首,好像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有两、三秒的沉默持续着。



「那爸爸下次也在走道睡睡看。」父亲口中说出的竟然是这句话。「虽然可能没有妳那样严重,不过,爸爸还是有些难过……」



没有鼓励,也没有安慰……这令我松了一口气。我心想,趁现在问应该可以吧!



「和妈妈没问题吧?」



「不知道,因为率性的是爸爸。我虽然希望妳妈妈能够理解,可是,或许已经完了。」



「工作方面的事?还是生活上的事?」



「开键应该是工作方面,不过,也与生活有关连。」



我们之间存在着的某种差距在这一瞬间稍微掩埋了,虽然只是稍微,但,却已经足够。



「走道相当不错呢!」



「看起来应该是。因为,妳总是睡得很熟。」



「我?难道我会打呼?」



「不是的,只是平常的鼾声,放心。」



我想都没有想到会和父亲谈这样的话题,是因为这种既非早晨也非晚上的空气使然吗?



「走道是人离去的地方。」父亲说。



「嗯。」



「可是,也是人进入的地方。」



「嗯。」



「只有这样。」



「嗯。」



「妳再睡一下好了。」



「嗯。」



「晚安。」



「晚安。」



我闭上眼睛,听着父亲爬上楼梯的脚步声。走道是人进入的地方,同时也是离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