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一卷全(1 / 2)



前言



夜的海边,寂静的时刻。



只有单调的海浪声,从无止境的黑暗中翻涌而出,随即又消退逝去……。



他独自坐在防波堤冰冷的水泥地上,全身笼罩在雾白的气息中,与这庞然巨大的黑暗对峙着。



已经痛苦了好几个月,也已经烦恼了数周之久,这几天以来更是一直思索着同样的事。终于在此时此刻,他的意志正明确地向一个方向逐渐集中。



计划已经完成,准备工作也几可告一段落,现在就只等待对方陷入圈套。



虽然如此,他一点都不认为自己的计画无懈可击。事实上,就某种意义来说,非但无法形容为精密的计画,反倒称得上是非常草率而马虎的。可是,他压根儿就没打算筹设完美而精密的计画。



再怎么挣扎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人就是人,绝对不能成神。或许希望成神并不很难,但是只要人就是人这件事实存在,任何天才也没有能耐扭转乾坤。人既然不能成神,就不可能预知未来——在人类心理、行动,或者不可知的偶然——更无法依照预想构成完美的计画。



假设将世界视为棋盘,把人类当做棋盘上的棋子,棋谱本身也会有一定的格局界限。



因此,不管事先做了多么审慎精密的计画,也难保不发生意外的偏差。这个世界充满了太多偶然,人心更是善变,若想凭着小聪明预估大局,根本行不通……



所以,目前最理想的计画不是无谓地限制自己的行动,而是必须随机应变,尽量富于弹性——这就是他所下的结论。



必须避免一成不变的固定模式,重要的不是情节,而是结构。也就是在事情进行中,能够随时应变的最具弹性的结构。事情成功与否,还必须靠自己的智慧舆手法,尤其是一点运气。



(我知道,人不可能成神……)



不过,以不同的意义而言,事实上他的确使自己置身在神的立场上。



审判——对,审判。



他要他们——他们所有的人,以复仇为名义受审判。



超越法律的审判。



他非常了解自己不是神,也不容戏他这么做。他也深知这件事势必被社会视为犯罪,尤其此次以复仇为名,知法犯法,一旦事迹败露……,



然而,现在已经不能以一般的理由去抑制自己的感情,绝对不可能。感情?——不,不是那种轻忽草率的事。绝对不是!



这种感觉不是单纯冲动的激情,如今已成为他灵魂的呐喊,生命的依靠,甚至是他生存的理由。



深夜的海,沉默时分。



微亮的星空下,他望着不见一丝行船灯光的外海黑暗的彼方,反复思索着计画。



准备阶段即将结束。不久,他们——罪孽深重的猎物就要跃入圈套,有十个等边和内角的圈套。他们毫不知情地来。毫无疑惧,将要陷入十角形的圈套中,被自己所捕捉、审判……。



等待他们的当然是死。对他们来说,那是理所当然的处罚。



而且,绝对不是轻易解脱的痛快的死法。比方说,把他们所有的人用炸药一次炸个粉碎,即使那是比较简单而确实的方法。



非把他们一个一个,按照顺序杀掉不可。对,就像英国那位着各的女作家所构思的计画那样——一个接着一个。要让他们知道死的痛苦、悲惨、恐怖……。



在某种意义上,或许他的精神已经疯狂而且病态,他自己也非常清楚。



(我知道,无论用任何正常的角度去看,即将展开的这件事绝对不正常……



他面向漆黑如墨的夜海,缓缓地摇头。



插在外套口袋裹的手碰到个冷硬的东西,他握住取了出来,在眼前审视着。



那是个透明的浅绿色小玻璃瓶。



紧盖的瓶中装着自他内心深处挤压出来,一般称为良心的玩意儿。他把这所有的一切化为几张纸片,折叠起来封入瓶中——蝇头般的小字写着他预定实行的计画内容,没有收信人的告白之信……。



(我知道,人不可能成神……)



正因为如此,所以——把最后的审判托付给非人的大自然。瓶子可能流落何方并不是问题,只问,海——孕生万物的海,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起风了,凛冽的寒风令人浑身颤抖。



慢慢地,他把瓶子投入了黑暗中。



第一章



1



『老掉牙的论调——』艾勒里说,他是个瘦高白皙的俊美青年。



『对我来说,推理小说是一种知性游戏。也就是以小说的形式,使读者对名侦探或读者对作者产生刺激的逻辑游戏——这些都不相上下。



『所以,我不要日本盛行一时的「社会派」现实主义。女职员在高级套房遇害,刑警锲而不舍地四处值查,终于逮捕男友兼上司的凶手归案——全是陈腔滥调。贪污失职的政界内幕、现代社会扭曲所产生的悲剧,也都落伍了。最适合推理小说的题材,无论是否被指为不合时宜,总归还是名侦探、大宅邸、行迹可疑的居民、血腥的惨案、扑朔迷离的案件、石破天惊的大诡计……。虚构的事更好,主要是能享受推理世界的乐趣就可以了。不过,必须完全合乎知性的条件。』



四周是波浪平稳的海,油气冲天的渔船发出不稳定的引擎声前进着。



『真受不了。』坐在船沿的卡托着满是腮青的下巴,撇了撇嘴。



『烦人哪,艾勒里,张口闭口都是知性两个字。你干脆直说推理小说是游戏,干嘛老是加上知性,听得我浑身不自在。』



『那倒真出我意料之外。』



『别一厢情愿了,并不是每个读者都热中你所谓的「知性」。』



『说的也是。』艾勒里若无其事地盯着对方。「我常常觉得这是件可悲的事。有时漫步在校园里,突然就有痛心的感觉。光是我们的研究会里,就已经不全是具有知性的人,其中也有病态的家伙。』



『——你找碴?』



『才怪。』艾勒里耸耸肩膀,接着说:『我可没说是你哦!况且,我所说的「知性」是针对游戏态度的问题而言,并不是批评任何人聪明或愚蠢。其实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毫无知性的人,同样地,也没有不懂得游戏的人。我的意思是,精神上是否有余力来玩这种知性游戏。』



『哼……』卡嘲笑似地冷哼一声,别过脸看旁边。



艾勒里嘴边浮现柔和的微笑,看着站在自己身边满睑稚气,戴着圆边眼镜的矮个儿男人。『你说呢,陆路?如果推理小说单独方法论成立,知性游戏势必另谋存在领域。就我们生存的现代而言,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哦——』陆路偏着头不明所以。



艾勒里继续说:"这已经是陈腔滥调。努力不懈的勤勉邢警、坚强有力的组织、最新的科学搜查技术……今天的警察绝对不是无能,反而因为太有能力才伤脑筋。就现实问题而言,现在哪有古时候那种以头脑为唯-武器的名侦探活跃的余地?如果名侦探福尔摩斯重现于现代都市,恐怕只会以滑稽的办案方式引入侧目吧!』



『你这话未免言过其实,现在不也是有所谓的福尔摩斯出现吗?』



『不错——那当然。只怕他会带着尖端法医科学和鉴识科学的知识出现的,还得向可怜的华生说明个老半天。读者的知识毕竟有限,如何接受成串难解的专门用语和数式。于是——这太清楚了,华生,你连这个也不懂,华生……』艾勒里双手插在短大衣口袋,轻轻地耸耸肩。"刚才说得太离谱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毫无情调的警察机构并不值得喝采——黄金时代的名侦探们没有使用华丽的「理论」和「推理」,却仍超越了现代的搜查技术。打算以现代为背景的侦探小说作家,现在一定陷入矛盾的死角中了。』



『因此,这个矛盾最简易——这样说也许会有语病——而有效的解决办法,就是以「暴风雨山庄「的模式表现出来。』



『有道理。』陆路认真地点头。



『所以,真正合乎推理小说现代主题的就是「暴风雨山庄」……』



时下已是三月下旬,春天的脚步近了,海风吹来却依然冷洌无比。



九州岛岛大分县东岸突出的S半岛丁崎——船背向丁崎,从旁边S区的小港门出发,目的地是距离外海约五公里的那个静止的小海岛。



天气晴朗,因为当地的春天常起黄砂,所以微白的天色取代了应有的蓝空。亮丽的阳光明射海面,呈现一片银鳞。远远的陆地彷佛蒙着面纱伫立风中,景物朦胧凄迷,夹带着一股神秘气息……。



『看不到其它船只的踪影。』艾勒里一手扶着船缘,向始终默然叼着香烟的大个儿男入说道。敞乱的头发显得有些不修边幅,络腮胡子几乎占据了半张脸——这就是爱伦坡。



『岛的那边有急流,船只都会避开。』看起来有点年纪却精神奕奕的渔夫说道。『这儿的渔场在更南方,即使出了港,也几乎没有船只接近这个岛——你们这些学生真是奇怪。』



『哦,是吗?』



『光是名字就跟人家不一样,全都怪里怪气的。就拿你来说,实在够奇怪了。』



『这个嘛——其实是一种绰号……』



『最近的大学生都喜欢这一套?』



『不,这个——那倒不是。』



『所以说,你们还是挺奇怪的。』



渔夫和爱伦坡所站的地方前面——两名女生把船只中央附近的大木箱,当成椅子坐着。包括在后面掌舵的渔夫儿子,船上共有八个人。



渔夫父子以外的六人,都是大分县O市K大学的学生,同时也是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的会员。正因为如此,他们彼此以一种绰号,就像『艾勒里』、『卡』、"陆路』之类的名字互用称呼。



至于这些名字的由来,当然是——也许根本用不着说明——艾勒里•昆恩、约翰•狄克逊•卡、卡斯顿•陆路,以及爱伦坡——他们衷心景仰的欧美推理小说作家•两个女生叫做『阿嘉莎』和『欧璐芝』,名字源自推理小品女王阿嘉莎•克莉丝蒂以及以"角落的老人』扬名的帖罗聂斯•欧璐芝。



『喏,各位!看得到角岛的房子了。』渔夫扯开粗嗄的嗓子喊道。六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张望前方逐渐靠近的小岛。



那是个非常平静的小岛屿。



几乎垂直的绝壁从海中冒出,上面覆盖着一片墨绿,仿佛数枚巨大的铜钱重叠而成。前方约略可见三处短而突出的尖角,正是「角岛』命名的由来。



岛屿四周都被断崖绝壁所围绕,狭窄的海湾只能容纳小型渔船进入,因此无法开发成观光胜地或海水浴场。自古以来,除了偶有好奇的钓客造访,早已被人们所遗忘。大约在二十几年前,有人在岛上盖造起造型特殊的建筑物『蓝屋』,并且搬进去住。不过,如今已成无人岛。



『就是崖上那一丁点儿吗?』阿嘉莎站在木箱上,兴奋地大叫。一手按住被风吹乱的柔卷长发,眯起了眼睛。



『对,那是仅存的部分,大宅已经烧光了。』渔夫大声地解说。



『哦,那就是十角馆?——老爹?』艾勒里问渔夫。『你上过那个岛吗?』



『曾经在海湾避过几次风雨,岛上倒没去过。尤其那件事发生之后,一直没靠近过。你们也得小心点。』



『小心什么?』阿嘉莎回头问道。



上了年纪的渔夫压低声音说:"岛上不干净。』



阿嘉莎和艾勒里一愣,交换了个眼色。



『闹鬼啊!就是惨死的那个中村……』渔夫微黑而布满皱纹的脸皱了起来,毛骨悚然地笑着,又继续未完的话。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每当下雨的日子经过岛屿附近,就会看到屋上有个模糊的白色人影。还有人说,曾经看见中村的鬼魂向人招手。除了这些,有人看见没烧掉的小屋亮着灯,废墟附近有鬼魂,到岛屿附近钓鱼的小船被幽灵作祟沉入海中……』



『没有用的,老爹。』艾勒里轻笑一声,不想让对方以为他无礼。"别说了,这种话吓不了人,反而让我们更兴奋。』



事实上,六个年轻人当中,只有始终坐在木箱上的欧璐芝稍微有点害怕。至于阿嘉莎非但不以为意,甚至乐不可支地连连称好,转身向船尾走去。



『哎,刚刚说的是真的吗?』她冲着正在掌舵的渔夫儿子——稚气未脱的少年——兴高采烈地问道。



『全是胡扯。』少年瞅着阿嘉莎的脸,目眩似的别过头,很干脆而简单地回答。"只是些传闻,其实我也没看过。』



『是吗?』阿嘉莎脸上浮现一丝不满,不怀好意地微笑道:『不过——闹闹鬼也不错呀!尤其是在发生「那种案件」的敏感地方。』



这时是三月二十六日星期三,上午十一点刚过。



2



海湾位于岛屿西岸。



两侧是陡峭的断崖,右边险峻突出的岩块,在岛的南岸形成将近二十公尺的绝壁。岛的东侧有急流,据说崖壁高达五十公尺。



正面也是一片断崖,斜面陡急惊险。点缀几撮墨绿苔痕的褐色岩块上,有着锯齿形的小石阶蜿蜒而上。



小船渐渐靠近海湾。



海湾非常狭窄,波浪比较温和,水色也不同,呈现一种深沈的暗绿色。



左边有木制栈桥,里面有一栋破旧肮脏的小船屋。



『真的不必来探望你们吗?电话可能也不通了。』



六人踏上嘎吱作响,而且岌岌可危的栈桥时,渔夫关切地向他们说。



『没问题的,老爹。』艾勒里回答,一面拍拍坐在大背包上抽烟的爱伦坡肩,轻松地说道:『我们有个准医生在这儿呢!』



络腮胡的爱伦坡是医学院四年级的学生。



『是啊!艾勒里说的没错。』阿嘉莎附和着。



『况且——好不容易才上了这个无人岛,如果老是有人来探访,那多没意思呀!』



『好大胆的女孩。』渔夫一面解开绑在栈桥边的绳索,一面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起来。



『那么,下礼拜二早上十点来接你们。小心罗!』



『谢谢,我们会小心,尤其是对鬼魂。』



登上长而陡急的石阶,展现眼前的又是另一片天地——杂草丛生的荒芜前院,伴着白壁蓝瓦的平坦建筑,在众人面前一览无遗。



正前方向左右敞开的蓝漆大门大概是玄关,短短的阶梯直通门口。



『这就是十角馆吧?』艾勒里首先发言,由于刚刚爬过长长的石阶,还直喘着气。他放下骆驼色的旅行袋,抬头望天。



『——有什么感想,阿嘉莎?』



『比我想象的棒多了。』阿嘉莎拿出手帕,按着微微出汗的白皙额头。



『对我……来……说……』陆路喘不过气似的,因为他的两手连阿嘉莎的行李都已包办了。



『该怎么说呢……我本来期待……看到更阴沈凄惨的气氛,没想到……』



『没有你心口中那么理想——管它的,先进去再说。凡斯——应该已经先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调匀呼吸,艾勒里拿起行李正说着。这时,紧邻玄关左边的蓝色窗户开了,出现一个男人的面孔。



『嗨,各位。』从今天起为期一周,在这岛上这个屋中与大家同食共寝的第七名伙伴——凡斯出现了。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不用说,当然来自名侦探法依洛•凡斯之父——S•S•凡斯•但了。



『等等,我马上来。』凡斯哑着嗓子丢下这句话,匆匆关上窗户。不一会儿,从玄关那头跑了过来。



『抱歉,没去接你们。昨天感冒了……发烧躺在床上。我一直注意船的声音,可是……』他为了做各种准备,比其它六人早一步到岛上。



『感冒了?没关系吧?』陆路推推被汗水滑落鼻梁的眼镜,担心地问。



『不碍事——已经快好了。』凡斯瘦削的身子微颤了一下,信心十足地笑道。



一行人由凡斯带领着,举步迈进这个房子——『十角馆』。



进入向两边敞开的门后,就是宽广的玄关大厅——然而,马上就会察觉这种宽敞只是错觉,其实并没有那么宽。房子的形状不是长方形,所以才会有那种感觉。



突出的壁画有扇左右推门通往内都,仔细观察,可以发现那儿的墙壁比玄关侧壁狭窄。也就是说,这个玄关大厅面向建筑物的内部,呈狭窄的梯形。



除了凡斯以外,六个人都偏着头,着迷于这令人产生错觉的奇妙房屋构造。一会儿,穿过里面的门进入建筑物中央的大厅,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个由十面等宽墙壁围绕而成的十角形房屋,所以才会产生错觉。



若要了解这栋名为『十角馆』的建筑物构造,最好的办法是详阅建筑平面图。



顾名思义…这个建筑物的特征是十角形——外壁的形状状呈正十角形,外围的大十角形内侧重叠着中央大厅的小十角形,以线连结各十角形的十个顶点,形成十个区域……。换言之,中央的正十角形大厅周围,正好被十个等边梯形房间所围绕。因此,十个梯形的其中之一,正是他们刚刚走过的玄关大厅。



『怎么样?有点奇怪吧?』率先进去的凡斯回头间大家。



『玄关的对面——左右推门裹面是厨房,厨房左边是厕所和浴室,其它七个房间全是客房。』



『十角形建筑物,十角形大厅……』



艾勒里环视所有的房间,举步走向摆在中央的大桌子。他敲着白漆桌子的一端,说道:



『这也是十角形——不得了,被害的中村青司莫非是个偏执狂。』



『也许是吧。』陆路回答。



『听说化为灰烬的蓝屋大宅,从天花板到地板,甚至所有的家具,一概漆成蓝色。』



二十几年前,在岛上建造所谓『蓝屋』后搬进来住的人就是中村青司。当然,建造这座十角馆的也是他——青司本人。



『我想——』阿嘉莎并没有特别对谁说。"这样会不会搞错房间呢?』



正面相对的玄关大厅和厨房——各有一扇向左右敞开的门,以同样的原木舆玻璃构成,关上门就分不清究竟是那一边。而且,两侧的墙壁以及各房间一模一样的原色木门都让人摸不着头绪。加上中央的大厅并没有可以当成指标的物品,难怪阿嘉莎会担心。



『的确,今天早上我就搞错了好几次。』凡斯苦笑着。可能是发烧的缘故,他的双眼皮有点浮肿。



『我想做个名牌贴在门上比较妥当——欧璐芝,你有没有带素描本来?』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欧璐芝愕然抬起头。



不知道是否因为介意自己略胖的身材,这个小个子女郎总是穿着寒色系的衣服,反而显得死气沉沉。与亮丽的阿嘉莎对照之下,怯生生的眼神更加没有自信了。不过,凭着浓厚的兴趣,她倒是画得手好画。



『哦——有。现在拿出来吗?』



『待会儿。现在大家先选好自己的房间,反正每个房间都一模一样,不会有麻烦。我已经先……用了那个房间了。』说着,凡斯指着玄关大厅右边的门。



『房门钥匙已经借来了。喏——不是都插在钥匙孔里了吗?』



『好,知道了。』艾勒里轻快地回答。『先休息一下,再去岛上探险。』



3



很快地,房间分配好了。



由玄关向左,依序是凡斯、欧璐芝、爱伦坡,向右是艾勒里、阿嘉莎、卡、陆路。



六人提着行李各自回房后,凡斯倚着自己的房门,从象牙色鹅毛背心口袋里取出香烟。叼着烟,重新审视微暗的十角形大厅。



白漆灰泥壁,铺着蓝色大型磁砖的地板,用不着脱鞋光脚行走。由十边倾斜而上的天花板,在顶部形成十角形天窗,阳光从窗口照射在露出的木檐上,倾泻在白色的十角形桌枱。桌子四周,摆着十张绷了蓝布的原木椅。除了木桩下一只钟摆似的球形吊灯外,别无他物。



供电早已切断,室内的照明只能仰赖由天窗射入的自然光线。即使是白天,偌大的屋中位然弥漫一股难以言喻的神秘气氛……。



不一会见,爱伦坡换好牛仔裤和浅蓝衬衫走出房间。



『哦,你动作真快——等等,我去泡咖啡。』凡斯手指夹着吸了一半的香烟,朝厨房走去。他现在是理学院三年级,比医学院四年级的爱伦坡小一岁。



『不好意思,毛毯这些大件行李都让你带。辛苦了,凡斯。』



『哪儿的话,还不是托人帮忙运过来的。』



这时,阿嘉莎一面用围巾扎起长发,一面款步走了出来。



『房间太棒了,凡斯。我本来以为会很糟糕的——咖啡?我来泡好了。』阿嘉莎开心地跟着凡斯走进厨房,当她看到柜子里黑色标签的玻璃瓶,脱口便说:"咦?速溶咖啡?』接着不满意似的拿起来摇了摇。



『别那么奢侈,这里是无人岛,可不是旅馆。』



凡斯说完,阿嘉莎舔舔抹着玫瑰红口红的嘴唇又说:『那么,食物呢?』



『在冰箱。当初失火时,电线和电话线全烧断了,没电的冰箱派不上用场……总还可以放东西吧?』



『嗯——对,有道理。有水吗?』



『唔,有自来水。还有,瓦斯筒也接好了,锅子和炉子都能用,勉强可以烧洗澡水。』



『太好了——啊,还有锅和餐具留着。或者,全部都是你带来的?』



『不是,本来就留在这里的。还有三把菜刀和砧板,不过砧板霉得很厉害……』



正说着,欧璐芝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哦,欧璐芝,来帮忙。这裹虽然什么都有,却得全部清洗干净,否则根本不能用。』阿嘉莎耸耸肩,脱下黑色皮夹克。接着,转向凡斯及站在欧璐芝后头往这边看的爱伦坡,说道:『不帮忙的到那边去,先去岛上探险再喝咖啡。』



望着她一手插腰的模样,凡斯苦笑着,垂头丧气地和爱伦坡一起退出厨房。瞅着两人步向大厅的背影,阿嘉莎冷冷地又抛下一句:『别忘了做名牌,我可不愿意更衣时有人闯进来。』



大厅里,艾勒里和陆路已在那儿。



『被女王陛下赶出来了。』艾勒里手指抚着细瘦的下巴,呵呵笑道。



『我们是不是该遵旨先环岛一周?』



『识时务者为俊杰——卡呢?还没好?』



『他一个人先出去了。』陆路望着玄关那边,说道。



『已经出去了?』



『这家伙自命清高。』艾勒里微笑着讽刺道。



走出十角馆,右边并列成排的高大松树。树列中断处,松枝在上方交叉成拱形。四人穿过拱形,信步来到蓝屋废墟。



废墟仅残留着建筑物的地基,其它全是肮脏的瓦砾散布四处。广阔的前院堆积着厚厚的黑色灰烬,景况荒凉;也许是烈焰熏染的缘故,焦黑蜷屈的残枝断木满地都是,枯干的松树更是随处可见。



『烧得一干二净。』眼见这一大片荒凉的景象,艾勒里不禁叹了口气。



『真的——一点都不剩。』



『哦?凡斯,你也是第一次来?』



凡斯点点头,说:『以前听我伯父说过许多,但是这个岛还是第一次来,而且今天早上忙着搬行李,又发挠……根本没有机会一个人在岛上探查。』



『唔——真的只有灰烬和瓦砾。』



『如果留着尸体,你就高兴了?艾勒里。』陆路笑着寻开心。



『胡说,你才这么想吧?』



左边的松林有条小路,看样子可以直通前面的断崖。湛蓝广阔的海——面向那头,隐约可见丁畸阴暗的影子。



『多好的天气,静谧悠闲。』艾勒里向海的那边伸了一个大懒腰。陆路两手裹着黄色运动衫的衣襟,矮小的身子挪了过去。



『是呀!你能相信吗?艾勒里。大约半年前,这个地方居然发生那件惨案。』



『惨案,的确是。角岛蓝屋谜样的四尸命案……』



『在小说里,死个五人十人也没什么稀奇,一旦发生在真实生活中,似乎有点不能接受。看到新闻报导时,我真的吓了一大跳。』



『大约是九月二十日黎明前——在S半岛丁畸海湾的角岛上,人称「蓝屋」的中村青司府邸被一把无情火烧得精光。废墟中赫然发现中村青司和妻子和枝,以及佣人夫妇的尸首,共计四具。



『从四具尸体中检验出相当含量的安眠药,但是遇害者的死因不一。佣人夫妇一起被捆绑在自己房里,而且被斧砍破了头。青司全身被淋上灯油,显然是烧死的。死在同一个房间的和枝夫人脖子缠着绳子,法医判定是窒息死亡。还有,夫人尸体的左手腕被人用刀砍掉。警方在废墟四处搜索,始终不见手腕踪迹……。』



『整个事件大概就是这样吧?陆路。』



『还有,别忘了失踪的园丁。』



『对——案发的几天前,那名园丁到蓝屋工作并且住了下来,事后警方搜遍全岛都找不到他,直到现在还下落不明。』



『嗯。』



『关于这一点,有两种解释。第一、园丁就是本案的凶手,做案后畏罪潜逃。第二、凶手另有其人,至于园丁——可能被凶手追杀,仓皇逃命时坠崖被海水冲走……』



『听说警方认为园丁就是凶手的推断较为可信,至于后来的调查就不得而知了——艾勒里,有何高见?』



『我没意见。』艾勒里轻抚额前被海风吹散的头发。



『资料不足,-点办法也没有。除了案发后两、三天轰动的谈论外,我们只知道新闻媒体的报导。』



『没想到你会这么泄气。』



『不是泄气。如果要编造像样的推理,那还不简单。可是若要当有力的证据,资料就不够了。你瞧,警方还不是随便搜查一下就结案了。命案现场烧成那个样子,怎么着手调查?况且死无对证,难怪那个失踪的男人会被当成凶手。』



『说的也是……』



『一切全都埋葬在这些灰烬中了。』



艾勒里一转身,踏进废墟的瓦砾中。拿起身边的木片,并且弯下身探头察看。



『怎么啦?』陆路有些惊讶,连忙问道。



『如果失踪的夫人手腕突然出现,一定很有趣。』艾勒里一本正经地回答。



『说不定十角馆的地板下埋着园丁的尸骨。』



『你这家伙,真没药救。』一直默默聆听的爱伦坡摸着下巴胡须,一睑发楞的表情,慢慢吐出了这句话。



『艾勒里,你的兴致还真好。』



『是呀——我可不是重提刚才在船上的话题,不过,如果明天这个岛上发生任何案件,不就正好符合艾勒里最喜欢的「暴风雨山庄」了吗?再假设,如果发展成「一个也不剩」的连环命案,他就更兴奋了。』



『小心乐极生悲,偏偏就是那种人第一个被杀。』爱伦坡一向沉默寡言,偶尔也会语惊四座。陆路和凡斯交换了个眼色,咯咯笑着看好戏。



『孤岛连环命案——有意思!』艾勒里丝毫不以为忤,开口说:『正中下怀,我来当侦探怎么样?谁——要向我这个艾勒里•昆恩挑战?』



4



『在这种地方,女人就是吃亏,老被当作佣人。』阿嘉莎边利落地清洗东西,边抱怨着。在旁边帮忙的欧璐芝盯着她白哲纤细的手指,不由得停下手边工作。



『应该让男生们轮流做厨房工作。有我们在,他们就不干活儿,你不觉得太便宜他们了吗?』



『嗯——是呀!』



『艾勒里装模作样地穿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一定很好玩。哈,可爱极了。』阿嘉莎开心地笑了起来。欧璐芝瞥着她那端正俊俏的侧脸,悄然咽下叹息。



高挺的鼻梁,伶俐的模样,由于淡淡的眼影而显得更加深邃的眼睛,还有那一头波浪似的秀发……。



阿嘉莎总是开朗而充满自信,不让须眉的性恪中仍不失女性的魅力。炫丽的美貌极为吸引男人们的视线——她也引以为荣。



(和她比起来,我……)



小而圆的鼻子,满脸雀斑,孩子般红通通的面顿。眼睛虽大,却和五官很不调和,老是显得很不稳定。即使学着阿嘉莎打扮,也只是东施效颦。还有,连自己也讨厌的胆小、忧虑,以及迟钝……。



在常有机会相聚的七个人中,只有自己和阿嘉莎两名女性。想到这一点,心情又沉重了起来。



如果没来就好了——欧璐芝暗自思忖。



本来,根本不想到这个岛来。因为——总觉得是一种冒渎的行为。可是以她惯常的胆怯,实在无法拒绝伙伴们强烈的诱惑。



『咦?欧璐芝,好美的戒指。』阿嘉莎盯着欧璐芝左手的中指。『你以前戴过吗?』



『没有。』欧璐芝含糊地摇头。



『是不是心上人送的?』



『不……那有这回事。』



决定到岛上时,欧璐芝想过了。那不是冒渎,而是——追悼。为了追悼死者,我才到岛上来,因此……。



『你还是没变,欧璐芝。』



『嗯……?』



『你总是封闭自己。我们交往了两年多,我还是一点都不了解你——这样并不是不好,只不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不可思议?』



『对。看着你刊登在社刊上的作品,我时常这么想。笔下的小说中,你是那么的朝气蓬勃,可是……』



『那只是幻想。』欧璐芝避开阿嘉莎的视线,怯怯地低下头,嘴角浮现笨拙的微笑。『我不太会面对现实,讨厌现实的自己……』



『你很可爱,只是自己不知道。别老低着头,抬头挺胸。』



『你真好,阿嘉莎。』



『来,动作快点,该吃午饭了。』



蓝屋遗迹那儿,艾勒里、陆路、凡斯三个人还留在原地。爱伦坡刚刚看过废墟,独自往通向岛屿东侧的小路去了。



『艾勒里,还有凡斯。从现在起足足七天的时间,拜托两位了。』喜剧似的——也许他本人并不同意这种说法——银边圆框眼镜里,陆路小小的眼睛热情地闪着光辉。



『不跟你们要一百张,至少也给我五十张。』



『喂,陆路,你开玩笑?』



『我认真得很呢!艾勒里先生。』



『可是你突然开口要,我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对不对。凡斯?』



『我赞成艾勒里。』



『所以喽,我刚才一直在说明。比往年提早,我打算四月中旬左右出版下期的「死人」。为了招引新生入社,同时庆祝推理小说研究社创立十周年,我们要推出特大号的纪念特刊。这次轮到我当总编,正好大大施展一番。我这新官上任,总不能编出寒酸可怜的社刊闹笑话吧!』



文学院二年级的陆路,今年四月起,即将接掌推理小说研究社社刊『死人岛』总编辑的职务。



『如果不想丢脸,陆路——』艾勒里从酒红色衬衫口袋中取出未拆封的赛拉姆牌香烟,打开封口。他是法学院三年级的学生,也是『死人岛』现任总编辑。『你应该去拜托卡才对。内容姑且不提,那家伙是咱们研究社的多产作家——凡斯?对不起,借个火。』



『你很少攻击人的嘛!艾勒里。』



『不,是卡先挑衅。』



『说的也是,卡学长好像情绪不好。』陆路说着,艾勃里轻笑一声吐出淡淡烟气。



『那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卡先生还真可怜,最近刚被阿嘉莎甩了。』



『他追阿嘉莎?嘿,真有勇气。』



『为了发泄满肚子不痛快,他把目标转向欧璐芝,结果又碰了钉子。』



『欧璐芝?』凡斯皱起眉头。



『对,卡根本是自讨没趣。』



『那当然。和两个甩掉自己的女人同在一个屋檐下,难怪卡火气这么大。』



『就是说呀!所以,陆路,你得好好地讨好卡,否则休想拿到他的稿子。』



这时,阿嘉莎从十角馆那边走来,穿过黑松拱门停下脚步,向三人挥手道:『吃午饭了!——爱伦坡和卡呢?没跟你们一起吗?』



从十角馆后面走进松林小道。



本想过去看看东岸的绝壁,不料小路越来越窄,上头更是弯曲难行,走不到五十公尺,就失去了方向感。



好阴郁的树林。



行进中,林间高大茂盛的山白竹不时勾住衣服,发出沙沙声响。好几次,险些被绊倒。本想回头,却又心有不甘。反正就是这么个小岛,总不会迷了路回不去吧……。



夹克下面微彻渗着汗,令人很不舒服。当那种不快感几乎到达顶点时,终于穿过了树林。



崖的上方,是一片刺眼的亮丽海蓝。同时——一个大个儿男人面向着海站在那儿——是爱伦坡。



『喔,是卡?』听到脚步声回头认出卡后,爱伦坡再度面向海。



『岛的北岸,那边是猫岛。』他指着若即若离的岛,说道。



那是个岩礁般的岛,圆而突起的地面长着低矮的灌木,正如『猫岛』之名,彷佛黝黑的野兽盘踞海上。



眺望岛屿那边,卡哼声点头。



『怎么了,卡?看来好像心情不好。』



『嗯,早知道就不来了。』卡皱着眉,没好气地埋怨。 『去年才发生那种事,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好玩。我本来只是为了激发幻想,才到这儿来……。 一想到得和那批家伙相处一个礼拜,我就心情不好。』



卡和艾勒里同样是法学院三年级的学生,因为重考一年,所以和高一学年的爱伦坡同龄。大致说来,他算是中等身材。但是由于骨骼铰粗、脖子略短,而且有些驼背,看起来比实际上矮一点。



『到底怎么了?一个人在这种地方。』



『没什么。』



爱伦坡粗粗的眉毛下,原本细小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他从腰包里拿出精致的烟盒取了一根,然后递给卡。



『你到底带了多少香烟?自己焖瘾那么大,还到处请人抽烟。』



『没法子,我虽然念了医科,却是标准的瘾君子。』



『你习惯抽云雀牌?这不是知识份子抽的泅。』说着,卡也抽出一根烟。



『不过,比艾勒里大少爷的薄荷烟好多了……』



『这就怪了,卡。你老爱找艾勒里的麻烦,怪不得总觉得不愉快。就算你找他吵架,他也会当你是开玩笑,还不是一笑置之,何苦呢!』



卡用自己的打火机点了烟,不悦地别过头。『不干你的事。』



爱伦坡不以为忤,悠哉地吸着烟。



不久,卡把抽了一半的云雀牌香烟丢到海中。然后坐在旁边的岩石上,从夹克里取出袖珍酒瓶,粗暴地旋开瓶盖,往嘴里倒了一口。



『大白天就喝酒?』



『你管不着。』



『这样不大好。』爱伦坡的语气透着些许严厉。



『我知道应该收敛一点,也不该大白天就……』



『你还介意那件事?』



『既然知道……』



『我不知道。那件事早巳过去,干嘛老是耿耿于怀。」



卡绷着睑不搭理爱伦坡,又倒了一口酒。



『我不只觉得艾勒里无聊,事实上——对,连带女生一起到无人岛也是件无聊透顶的事。』



『虽然是无人岛,却没野外求生那么严重。』



『话不是这么说,我只是不想和阿嘉莎那种傲慢的女人在一起,而且还有个欧璐芝。不晓得什么原因,这一、两年来,我们七个人似乎成了小集团,所以我不便大肆宣言。其实,那些娘儿们毫无可取,自以为是……』



『你说得太过分了。』



『对了,差点忘记你和欧璐芝是青梅竹马。』



爱伦坡默默踩熄香烟,然后想起什么似的看看表说:



『已经一点半了——回去吧,否则没饭吃了。』



『吃饭前,请各位稍等一下。』戴着细致金边眼镜的艾勒里向大家说。 『下任总编辑要发表谈话。』



十角形的桌子上已摆好食物,有熏肉、色拉拌蛋、法国面包和咖啡。



『各位,虽然有点不是时侯,但是我还是得来个饭前致词。』陆路一本正经地说着,微微清了清喉咙又说:『是这样的,早在今年新年聚会时,就有人提议到这座十角馆来看看。当然,那时并没有人想到实现的可能性。后来因为凡斯的伯父买下这栋建筑,特别招待我们……』



『不是特别招待,我只不过是说如果大家有意,可以向伯父说一声。』



『好了,还不是一样。总之——凡斯的伯父在S区经营房地产买卖,是位精明的事业家。这次他买下角岛这一带,打算极力改建成青年休闲中心。对吧,凡斯?』



『也许规模并不很大……』



『话说回来,我们此行含有试验的意味,正好一举两得,皆大欢喜。还有,凡斯一早就为大家做好各种准备,非常辛苦,特此感谢。』说着,陆路向凡斯深深一鞠躬。



『——现在言归正传。』



『快点,蛋和咖啡会凉掉。』阿嘉莎插嘴,催促着。



『马上说完,不过,如果菜冷了就不好吃。这样吧,大家边吃边听。



『思——现在聚在这儿的,都是有资格冠上学长大名的精英——也就是本研究社的主要创作组……』



K大推理小说研究社中,社员们彼此以绰号称呼,这是研究社创立之初,流传下来的一种传统。



十年前,社员们由于推理小说迷特有的稚气,当然为数尚少的所有社贝均以欧美著名作家之名为绰号。后来,随着社员的年年增加,作家名字当然不敷使用,因此想出继承学长名字的方法。也就是说,拥有作家名衔的社员,在毕业之际,有权选出一名后辈继承自己的名字。



自然而然,各继承人的选定便以社刊作品为基准。因此,目前拥有绰号的人们正是研究会的首脑人物;也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有较多的机会聚在一起。



『……我们这支强劲的队伍,从今天开始为期一周,要在这个不可能产生杂念的岛上朝夕相处。所以,我们不应该白白浪费这段美好时光。』陆路向大家莞尔一笑。『稿纸已经准备好了,请各位利用这次旅行期间,为四月即将发行的社刊贡献一篇作品,拜托拜托。』



『哦,』阿嘉莎的声音响起。『难怪,我正诧异为什么只有陆路带这么多行李……原来早有阴谋。』



『不错,我就打这个主意。阿嘉莎学姐——还有欧璐芝,请大力帮忙。』陆路又是一鞠躬,抚着滚圆的脸颊嘿嘿笑着,活像一尊弥勒佛。众人围着桌子,各自浮现复杂的笑容。



『陆路,如果大家都写孤岛的连环命案,题材不是重复了吗?』爱伦坡问。



听爱伦坡这么说,陆路挺直腰杆应道:『到时,用那个主题编成专刊就行了。或者,干脆一开始就规定这个题材,不是也很有意思吗?我们的「死人岛」刊名,不就是取自克莉丝蒂女士著名的处女作?』



撑着一只手注视陆路的艾勒里,向邻座的凡斯压此了声音,轻轻抛出一句话:



『糟糕,这次的总编可不好应付。』



5



他们的第一天就这样平静度过。



除了午饭时陆路的要求外,七人并没有其它任何约束。他们原本无意联手合作什么事,因此空闲时间都各自自由活动。



到了傍晚时分。



『怎么了,艾勒里,一个人玩牌?』



阿嘉莎从房间走出来,穿着白罩衫和黑色皮裤,长发上扎着鲜艳的棣棠花色头巾。



『最近我有点热中此道,不过还不到入迷的程度。』



艾勒里洗弄手中纸牌,微笑着。



『热中这个?会不会纸牌算命?』



『怎么会?我对那个没兴趣。』艾勒里在十角形桌上灵活地洗牌,一面又说:『提起纸牌,当然是变魔术喽!』



『魔术?』阿嘉莎睁大眼睛愣了一下,随即说道:『哦。这么说,艾勒里,你也有这种毛病。』



『毛病?』



『对,老喜欢打哑谜,让人摸不着头绪!』



『打哑谜?没那么严重吧!』



『哦,是吗?』阿嘉莎开朗地笑着说:『艾勒里,露一手吧!我很少看人变魔术。』



『推理小说迷对魔术没兴趣,这倒很稀奇。』



『不是没兴趣,只是很少有机会。哎,快点嘛!』



『好。那么,过来坐在这儿。』



黄昏将近,十角馆大厅渗着微微的暮色。等阿嘉莎在大桌子一端的椅子上坐定,艾勒里便在桌上排好纸牌,然后从口袋拿出另一副牌。



『看好,这里有红蓝两副底色不同的纸牌。现在,其中一副给你,另一副给我——你选那一副?』



『蓝色的。』阿嘉莎同答。



『好,蓝色的,你拿着这副牌……』



艾勒里把蓝底的一副交给阿嘉莎。



『首先,检查纸牌有没有动过手脚,然后随你高兴把牌洗一洗。我这边也洗好红色的纸牌——好了吗?』



『——好了。的确是普通的纸牌,美国制的?』



『没看到背面脚踏车天使的图案吗?最普通的厂牌。』



艾勒里把洗好的牌放在桌上。



『好,我们交换。蓝的给我,红的给你……。好了吗?然后从里头抽一张你喜欢的牌记下来,我也从你洗过的牌中抽一张记住。』



『喜欢的一张?』



『对——记住了吗?现在,把牌放回最上面……对,和我一样切一次牌。像这样,上半和下半交换。嗯,好,反复两、三次。』



『——这样对吗?』



『好,很好。然后,再换一次牌……』



蓝色的纸牌再度回到阿嘉莎手中。艾勒里盯着她的眼睛,一面说道:



『好了吗?我们刚刚各自洗牌,然后从两副牌中各抽一张喜欢的牌记住,又放回去切牌,对不对?』



『嗯,没错。』



『现在,阿嘉莎,从你的牌中找出你刚才记住的牌,盖在桌上。同样地,我也找出我记住的牌。』



不一会儿,桌上盖着红蓝两张纸牌。艾勒里吸一口气,叫阿嘉莎把两张牌翻出正面。



『——咦?这是真的吗?』



阿嘉莎惊讶地提高嗓门。两张纸牌正面,赫然出现同样的花色和数字。



『红心四!』



艾勒里微徼一笑。



『很有意思吧?』



日落后,十角形桌子中央点上古意盎然的桌灯。这是几斯听说岛上没电,特地带来的。除了大厅以外,各房间也准备了许多粗蜡烛。



吃完晚餐,时间已经过了七点。



『艾勒里,为什么不告诉我刚才那套魔术窍门?』端上的咖啡分发完后,阿嘉莎推推艾勒里的肩膀。



『不能告诉你,魔术最忌说出诀窍,和推理小说完全不同。一旦知道其中奥妙,人们多半会觉得沮丧。』



『阿嘉莎学姐,艾勒里要你陪他玩魔术?』



『哦,陆路,你也知道他会玩魔术?』



『何止知道,我已经陪他练习了一个月。在他熟练之前,还不准告诉任何人。活像个小孩子!』



『喂,陆路。』



『他玩那一套魔术?』



『很简单的,一、两种。』



『那么简单的魔术?』阿嘉莎越来越不满,一再要求。『告诉我有什么关系嘛?』



『不能因为简单就告诉你窍门,尤其是第一次。即使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戏法,也是一样。问题不在于诀窍,而是如何表演以及误导。』



『对,例如——』艾勒里伸手拿杯,啜了口黑咖啡。『有个类似的戏法,「魔术」那出电影中,安柬尼•霍金斯饰演的魔术师,就向昔日恋人露了一手。那不是普通的魔术,而是一种超灵感实验。如果彼此心灵相通•牌面应该会一样,然后魔术帅便借机说服对方……』



『嗯——那么,艾勒里,你也对我有企图?』



『那儿的话。』艾勒里夸张地耸耸肩,红润的唇中露出白牙。『遗憾的是,我没有说服女王陛下的魄力。』



『你还真会说话。』



『不敢——过奖了。』艾勒里举起手中咖啡杯,细细审视。



『咱们换个话题,谈谈白天说过的中村青司——这个人真是怪异。看这杯子,就觉得一股寒意。』



那是个别致的苔绿色杯子,也是厨厉餐具架上所留的许多物品之一。注意它的形状,和建筑物同样是十角形。



『大概是特别定做的,那个烟灰缸——还有刚才所用的盘子也是, 一切郡是十角形——你觉得呢?爱伦坡。』



『很难说。』爱伦坡把烟搁在十角形的烟灰缸上。『的确有点出乎常轨,也许是有钱人的雅兴吧。』



『有钱人的雅典。』艾勒里双手捧住杯子,由上往内看。虽说是十角形,由于直径仅有数公分,看来几近圆形。



『无论如何,光是这座十角馆,我们便已不虚此行。来,为故人干一杯!』



『可是,艾勒里,尽管十角馆是个值得玩味的好地方,岛屿本身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杀风景的黑松林。』



『那倒不至于。』爱伦坡回答阿嘉莎说:『废墟西侧的崖下是一片很好的岩区,有通往下面的阶梯。也许,可以在那儿钓鱼。』



『对了,爱伦坡学长,我记得你带了钓具。好棒,明天有新鲜的鱼吃喽!』陆路兴奋地舔舔嘴唇。



『别抱太大的希望。』爱伦坡慢慢抚弄下巴的胡须,又说:『还有,后头不是长了几棵樱花树吗?花蕾已经相当饱满,可能两、三天内就会开花。』



『真棒,可以赏花了。』



『好极了。』



『樱花啊樱花,为什么一到春天就备受欢迎?其实,我比较喜欢桃花和梅花。』



『那是因为艾勒里大爷的兴趣舆众不同。』



『是吗?古时候,高官显贵都偏爱梅花甚于樱花哩!陆路。』



『真的?』



『当然,对吧,欧璐芝?』



突然被这么一问,欧璐芝惊愕地微颤肩头。然后,红着脸轻轻点头。



『解释一下吧,欧璐芝。』艾勒里说道。



『嗯……好。嗯——「万叶集」裹有许各关于胡枝子和梅花的歌……各超过一百首,樱花部分差不多四十首左右……』



欧璐芝和陆路同样是文学院二年级的学生,专政英国文学,对日本古典文学也颇有研究。



『哦,我以前不知道。』阿嘉莎佩服地说,她是药学系三年级学生,所学截然不同。『多说一点,欧璐芝。』



『哦,好——「万叶集」时,有所谓大陆文化至上主义之类的潮流,大概是受了中国趣味的影响。到了「古今和歌集」时,樱花方面的歌增多了……不过,多半是感叹落花凋零的歌。』



『「古今和歌集」是平安时代的作品吧?』



『是醍醐天皇时代——十世纪初……』



『是不是由于悲观的社会百态,而使感叹落花的歌谣增多?』艾勒里问道。



『——这个嘛。提起醍醐天皇此人,是有所谓延喜之治名政的著名人物……当时人们以为,樱花凋落之际正是疫病流行的季节。由于樱花带来疫病的传说,每逢此时宫中必定举行镇花祭……也许是这个缘故吧……』



『原来如此。』



『咦?凡斯,你怎么不说话?』这时,爱伦坡探头看邻座凡斯的睑色。



『是不是不舒服?』



『——嗯,有点头痛。』



『睑色不大好——有没有发烧?』



凡斯扭扭肩头,深深吐出一口气。『对不起——我先去睡,可以吗?』



『睡一下比较好。』



『嗯……』凡斯双手撑着桌子,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



『各位尽管聊,我不怕吵。』道过晚安,凡斯便先回自己的房间。突然静下来的微暗大厅,传来咔嚓一声轻轻的金属声响。



『这家伙真可恶。』一直沉默着晃动膝盖的卡,神经质地使个白眼,低声抛出一句话:『故意当我们的面锁门——什么玩意儿!』



『今晚夜色不错。』爱伦坡佯装没听见,抬头仰望十角形天窗。



『是呀!前天好像是满月。』陆路也说。这时,天窗外微做的月光射入,丁崎的灯塔光线也仿佛照了过来。



『看,月亮被云遮住了,明天可能会下雨。』



『哈哈,那是迷信呀,阿嘉莎。』



『艾勒里,你真没礼貌。这不是迷信,而是水蒸气的关系。』



『根据气象报告,这个礼拜都是晴天。』



『这倒比说说月亮上有兔子科学得多。』



『月亮上有兔子。』艾勒里苦笑道。



『你知道吗?宫古诸岛那边的人,都相信月亮里有个扛木桶的男人。』



『嗯,我听说过。』陆路圆圆的脸堆满笑容。 『传说中,他奉勒神的命把不死药和死药放人木桶带到人间。可是他搞错丁,把不死药给蛇,死药却给了人类。因此,被罚扛木桶赎罪,一直到现在……』



『南非霍屯督族也有类似的故事。』爱伦坡说。『不过,不是男人而是兔子。兔子误傅了月神的话,月神一怒之下丢出神棒,所以兔唇才会裂成三片。』



『嗯——无论在什庆地方,人类所想的事似乎都大同小异。』艾勒里修长的身子靠着蓝色椅背,双手交叉胸前。



『大体上,世界各国郡流传着月兔的故事。比方说,中国、中亚细亚、印度……』



『印度也有吗?』



『梵文把月称为「夏信」,这个单字原意就是「有兔子的人」。』



『哦。』爱伦坡仲手拿起桌上的烟盒,再度仰望天窗。被切成十角形的夜空一隅,隐约浮现昏黄月影……。



角岛,十角馆。幽暗的油灯映着四周阴冷的白壁,刻划出年轻人们晃动的影子。



漫然中,他们的夜又即将交替。



第二章



1



你们杀害的千织是我的女儿。



狭窄的房间正中央摆着凌乱不堪的床,江南孝明微蹙双眉躺在上面。



上午十一点——刚才回来时,看到信箱里躺着这封信。



昨晚,在友人宿舍里打了通宵麻将。每次打完牌回到屋里,嘈杂的洗牌声仍在脑中轰然作响;然而一见信中字句,昏沈的脑袋猛然清醒。



『这是什么?』



揉着困倦的眼睛,他拿起信封又看了一次。



很普遍的褐色信封,邮戳日期是昨天——三月二十五日,发信地点在O市。唯一不同的是信中文字,一律用文字处理机书写。



没有寄件人地址,信封背面打着『中村青司』四字。



『中村青司……』他低喃着。陌生的名字,不,好像在那儿听过……。



翻身而起,盘坐在被褥上,重新审视信中文字。里头也是文字处理机字体,纸是十六开的上等纸。



(你们杀害的千织是我的女儿……)



千织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可能是中村千织。那么,『中村青司』就是她的父亲罗!



那已经——是一年前,也就是去年一月的事了。



当时,江南参加的K大推理小说研究社举行的迎新会。中村千织是研究社的学妹,比他低一年——当时她是一年级。江南现在是三年级,下个月起升四年级,去年春天退出研究社。



她——中村千织,死于那次迎新会宴席上。



江南那时有事先行退席,因此不知详细情形。不过,听说是急性酒精中毒导致宿疾心脏病发作,当救护车赶到时已经回天乏术。



他也参加了葬礼。



千织住在O市外祖父家中,葬礼也是在那边举行。但是,当时丧家名字好像不是『中村』,而是个很古老的姓氏。莫非那不是父亲的姓,而是外祖父的姓。对了,仪式中好像没看到父亲模样的人……。



可是,这个自称为千织父亲的人,为何寄这种信给素未谋面的我?



信中,『青司』强调千织是被杀害的。自己的女儿因为饮酒过度猝死在迎新会中,也难怪会觉得『被杀害』。然而,若是为了报复,何以在事隔一年以后的今天才展开行动……?



想到这儿,江南坐直身子。



(中村青司……)



记忆的绳索开始解析。



他一跃而起,从墙角微微倾斜的铜架中取出几本卷宗。卷宗裹面,搜集着许多剪报。



(那是——去年九月间……)



他查阅片刻,找出那篇报导。



(果然不错。)



『角岛蓝屋一片火海——谜样的四尸命案!』



用指头弹了一下大标题,他拿着卷宗坐在榻榻米上。然后,进出一句话:



『死者的控告……』



『喂,东公馆吗?我叫江南,东一在吗?』



『是江南?』



接电话的好像是东一的母亲。



『东一今天早上和朋友旅行去了。』



『是不是推理小说研究社的朋友?』



『嗯,好像到什么无人岛去。』



『无人岛?——你知道岛的名称吗?』



『嗯——叫做角岛,在S区那边……』



『角岛——!』



江南突然有种窒息的感觉,紧紧握住话筒。



『伯母,有没有寄给东一的信?』



『信?』



『一个叫中村青司的人寄的。』



『这个……。』



对方有些迟疑,可能是觉得江南的声音迫切,说了声稍等,便放下话筒离去。电话音乐声在耳边响了一会儿,带着一丝担忧的答话声终于传来。



『有,这是……?』



『有信来?』



『是的。』



得悉有信寄到后,江南紧张的情绪突然放松,不由得徽觉腼腆。



『哦——对不起——没什么事,抱歉打扰了。』



放下话筒,轻轻靠在墙上。



这是栋旧公寓,一旦承受体重的压力,整面墙壁会嘎吱作响。不大牢靠的窗户外头,正传来仿佛快要故障的洗衣机揽动声。



(东一家里也接到中村青司的信……)



江南一再眨着充血的眼睛。



(只是恶作剧吗?)



打这通电话之前,已先查了研究社通讯录,打过两、三通电话给参加那次迎新会的其它社员。但是他们都不在家,由于大半租屋外宿,无法确定行踪。莫非……。



他们一道旅行去了——而且,偏偏是到发生问题事件的角岛。难道这只是巧合?



江南思忖良久,始终没有答案。他再度拿起研究社通讯录,开始找已故中村千织的电话号码。



2



由K大推理小说研究社一行人搭船启程到角岛的S区,搭半个钟头巴士,再换电车,约四十分钟路程后,便可抵达O市。两地之间,直线距离不到四十公里。从O市过去四站,在一个叫做『龟川』的车站下车后,江南加快步伐走向山那边的道路。



打电话到中村千织外祖父家时,接电话的似乎是家中女佣,当告知对方是千织大学友人后,那位和蔼的中年女性,透过话筒回答了他的问题。



由于不好意思正面询问,江南费煞苦心才确定千织的父亲就是角岛的青司;然后,又成功地问出青司之弟中村红次郎的地址。关于红次郎,他曾由新闻报导上得知此人的存在。



中村红次郎住在别府的铁轮,是当地高中教师,现在正值春假期间,大半时间都在家中。



江南从前的老家就在别府,对当地的地理环境非常熟悉,于是好奇心更加一发而不可收拾。挂上电话后,想也没想,就决定尽快去拜访红次郎。



别府铁轮有『地狱谷』之称,是个著名的温泉区。晴朗的天空下,从坡道旁的下水道及成排的房舍间,雾白的硫磺烟气袅袅上升,飘扬在风中。左边不远处,黑壁般逼近的山就是鹤见岳。



穿过极短的繁华街道,眼前突然呈现一片宁静。街道这头,有许多供长期逗留此间做温泉治疗的人们住宿的旅社、民房,以及出租别墅。



不费吹灰之力,识途老马便找到电话裹问来的地址。



那是栋透着稳重感的平房,低矮植物围成的矮墙裹,黄色金雀儿、雪白珍珠花,还有淡红色贴梗海棠争相怒放,洋溢一片多采多姿的春天气息。



江南推开栅门,踩着石叠路走到玄关。做了个深呼吸,同时按了两次门铃。不久,里头传来圆润的男中音。



『那一位?』



一个穿着与这栋日本建筑极不相称的男人,出现在门口。白色敞领衬衫上罩着褐色毛衣,下面是条铁灰色法兰绒长裤,自然上梳的头发中夹杂几丝白发。



『中村红次郎先生吗?』



『我就是。』



『嗯——我叫江南,是中村千织小姐生前大学社团里的朋友……突然来访实在很冒昧。』



玳瑁边眼镜下,红次郎输廓分明的脸庞缓和下来。



『是K大推理小说研究社的朋友?找我有事吗?』



『是这样的——我今天接到一封怪信……』说着,江南取出那封信。



『就是这个。』



红次郎接过来,目光落在井然有序的文字上。蓦地眉间一震,抬眼凝视江南的脸道:



『进来吧!我有个朋友在,不过没关系。对不起,一个人住,没什么好招待……』



江南被带往屋内。



那是个L字形的房间,以两组六张榻榻米大的空间组成。当中的纸门被拆掉,打通成一个房间使前面的六张榻榻米当做起居室兼客厅,灰绿色地毯上摆着一组同色系沙发。里面的六张榻榻米正好向右边的院子突出去,权充书房。偌大的书桌旁边,有几个高达天花板的书架。对一个单身汉来说,房间似乎过分整洁。



『岛田,有客人来。』



前方面对院子的阳台上有张藤制摇椅,红次郎口中的朋友就坐在那儿。



『他是K大推理小说研究社的江南先生,这位是我的朋友岛田洁。』



『推理小说?』岛田匆匆起身,一不小心被摇晃的椅脚碰到脚,低声呻吟着又跌坐椅中。



这个瘦长的男人,使江南立刻联想到螳螂。



『听说你去年刚退出研究社……』



『是的。』



『唔——来找阿红是为了……』



『为了这个。』



红次郎说着,把江南带来的信递给岛川。一见寄信人的名字,岛田停下揉着痛脚的手,注视江南的脸。



『可以看吗?』



『请便。』



『事实上,江南先生——』红次郎说道。『我也接到同样的信。』



『嗯?』



红次郎走到书桌边,从红豆色桌垫上拿了一封信递给江南。



江南马上看看信封正反面,和他收到的信一样,相同的信封、相同的邮戳、相同的字体。而且,寄信人的名字也是『中村青司』……。



『可以看里面吗?』



红次郎默默点头。千织是被杀害的。



只有这寥寥数字。虽然字句不同,却同样是十六开上等纸及文字处理机的模式。



江南紧盯着信,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可思议的死者来信——很容易想象去年迎新会的其它成员也可能收到同样的信。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叫做中村红次郎的男人也接到类似的信……。



『这——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道。』红次郎回答。『我也吓了一跳,也许是有人恶作剧……。刚刚还跟岛田谈到,这个世界上无聊的人太多丁。正说着,你就来了。』



『看样子不只寄给我,研究社其它成员好像也收到同样的东西。』



『哦。』



『会不会这个青司——对不起,令兄还活着……?』



『不可喂。』红次郎断然摇头。『正如你所知,我哥哥去年已经死了。我去认过尸体,惨不忍睹——对不起,江南,我不想提那件事。』



『很抱歉——那么,你还是觉得这封信是恶作剧?』



『只好这么想,不是吗?我哥哥在半年前死了,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况且,我不相信鬼魂的存在。』



『关于信的内容,你有什么看法?』



『这个……』红次郎的表情黯淡下来,蕴藏些许微妙。



『千织的不幸我也听说了——应该是个意外。对我来说,千织是最乖巧可爱的侄女,至于被人杀害——我可以了解这种心情,可是恨你们也没有用。倒是冒充我哥哥的名字恶作剧,这种行为简直不可原谅。』



『是恶作剧吗……』江南不以为然,暖味地点着头窥视藤椅上的岛田。不知何故,他一手撑着交叠的膝头,似乎很高兴地看向这边。



『还有一件事——』把信还给红次郎,江南接着说:『我们研究社那些人现在正好到角岛去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红次郎不感兴趣似的答道。『哥哥死后,我继承了那块土地和房子,上个月刚刚卖给S区的房地产商人。对方把价钱压得好低,反正我不可能再去那边……。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江南提到今天还有事要办,不久便向红次郎告辞。



离去之前,问起里头满架的书,红次郎答说自己在附近高中教社会科,一方面研究佛学。当他说明初期大乘佛教的『般若空』时,语气中微带腼腆。



『般若空?』江南歪着头,不解地问。



『哎,你没听过「般若心经」吗?色即是空,空郎是色。阿红就是在研究这个「空」字。』岛田洁从椅子跃起,解说着。他踱到江南旁边,把借去的信递了过来,问道:『江南,你的名字怎么写?』



『扬子江的江,东西南北的南。』



『江——南。嗯,好名字——阿红,我也该告辞了——一起走吧,江南。』



出了红次郎家,两人并肩走在人影稀落的人行道上。岛田交叉双手挺直腰杆,穿着黑毛衣的瘦削身子显得更加颀长。



『江南,唔,好名字。』把交叉的手环到后脑,岛田又说。『为什么离开推理小说研究社?是不是和社裹的人合不来?』



『不错,你猜得真准。』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了。 』岛田轻轻笑着,一面说道:『所以,你并不是对推理小说失去兴趣啰!』



『我现在还是很喜欢推理小说。』



『是呀!你是很喜欢推理小说。我也一样,推理小说干净利落,比佛学有趣多了。江南,去喝杯茶如何?』



『好哇!』一面答着,江南不禁笑出声来。



道路缓缓成为下坡。和风迎面拂来,春意盎然。



『江南,你还真是个怪人。』



『哦?』



『为了一封可能只是恶作剧的信,专程跑这趟路。』



『路并不远嘛!』



『唔——如果是我,八成也和你一样。况且,我每天都闲得发慌。』岛田两手插在牛仔裤前口袋,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觉得只是一般的恶作剧吗?』



『虽然红次郎一直这么说,但我总觉得不对劲。』江南答道。『我当然知道不会是鬼魂写了那封信。不用说,一定是有人冒充死者之名。如果只是穷极无聊的恶作剧,未免太讲究了。』



『怎么说?』



『你想想看,所有的字全部用文字处理机印成。如果是恶作剧,犯不着如此大费周章……』



『可是如果用惯了处理机,就没什么好奇怪的。最近文字处理机相当普遍,阿红也有一台。今年才买的,现在已经用得很熟练。』



『不错,的确很普遍。我的朋友当中,有不少人有这种新鲜的玩意儿。大学研究室裹也有一台,学生可以自由使用。不管怎么说,用文字处理机写信这种行为,恐怕还没有那么大众化吧?』



『说的也是。』



『寄信者之所以采用文字处理机,当然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笔迹。如果是单纯的恶作剧,有必要做这种掩饰吗?况且——信中只有简短的几个字,对方若是以威胁人为乐,一定会写上一大串可怕的字句。还有,红次郎收到的信也是只有寥寥数字。所以我想——其中必然有更深的含意,说不定有什么阴谋。』



『有道理,更深的含意……』



下了坡道,就是海岸路。阳光灿烂的海上,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航行着。



『喏,那边。』岛田用手指着。



『到那家店吧!那儿很不错。』



沿着道路,可以看见装有风向鸡的红色屋顶。念着展示店的招牌——MOTHER GOOSE(鹅妈妈),江南这才松缓始终紧绷着的面颊。



3



面对面在一处靠窗的座位坐定,江南再度审视这位初识男子的面貌。



年龄约三十出头——不,可能更多一点。略长而柔软的头发覆盖下来,使得原本不胖的脸颊更加瘦削。修长的身体比起瘦高个儿的江南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微黑的脸庞当中是个惹眼的鹰勾鼻,两眼略微凹陷而下垂。



极端与众不同——外表给人的第一印象只能这么形容。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总有股阴沈而难以相处的感觉。然而,这种外貌舆言行的奇妙矛盾,反倒激起江南莫名的好感。该怎么说呢?大概就是所谓一见如故吧!



已经过了四点,江南想起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便点了份披萨和咖啡。



隔着大玻璃窗往外看,十号公路那边有一片圆弧形的湛蓝海洋,那就是别府湾。这家店颇有学生街角餐馆的风味,可能是经营者的雅兴,店中摆饰皆为鹅妈妈造形。彷佛包容这一切似的,正以适当音量播放披头四音乐……。



『江南,可以继续说了。』所点的饮料送上后,岛田缓缓倒满一杯,首先开口。



『继续——你是指那封信?』



『当然。』



『我所想的就是刚才那些而已。可以抽烟吧?』



『请便。』



『抱歉——』点了火,深深吸入一口,江南方才接道:



『就像刚刚说的,我觉得这不是单纯的恶作剧。不过,别问我为什么。老实说,我一点也不知道寄这种信的目的何在。只是……』



『只是?』



『还可以做若干的分析。』



『我洗耳恭听。』



『就是说——根据我收到的信中字句,想象寄信人的各种意图,大致——含有三种微妙的意思。



『第一,信中一再强调——「千织是被杀害的」,含有「控告」的意味。第二由第一点衍生而来,含有因此我恨你们,要报复你们这种「威胁」的意味。利用「中村青司」的名字来写这种控告文,最适合不过了……』



『有道理。那么,第三点呢?』



『第三点是与从前面两点不同的角度来看——这封信里头,含有反面的意义。』



『反面的意义?』



『嗯。这个寄借人为什么现在才以已故的中村青司之名,寄出这种怪信呢?不管威胁文写得多么恐怖,现在恐怕没有人会当真吧?鬼用文字处理机写信,太荒唐了。



『所以我想——这封信是否暗示我们再度注意去年的角岛事件?我这么推测,会不会太离谱?』



『不,很有意思。』岛田眼中带笑,伸手拿起杯子。



『唔,有意思。重新考虑角岛事件……。的确有重新考虑的必要。关于那件事,江南,你知道多少?』



『除了报上刊登的消息,其它都不清楚……』



『那么,我把所知道的告诉你。』



『哦,请说。』



『大致的情节你知道吧?时间是去年九月,地点在角岛的蓝屋,被害人有中村青司及妻子和枝、佣人夫妇共计四名,此外还有行踪不明的园丁一名。由于行凶后纵火,房屋全毁。凶手至今仍未落网。』



『我记得失踪的园丁被指为凶嫌。』



『对,可是没有确实的证据。只因为下落不明而涉有重嫌,光凭这一点并不能结案。



『至于事件的详细情形——首先,必须稍微说明一下房屋的主人青司。当时,青司四十六岁——比阿红大三岁,他很早退休,以前是位著名的天才建筑家……』



中村青司是大分县宇佐市一位资本家的长男,高中毕业后,到东京就读T大建筑系。早在学生时代,就得到全国竞赛首奖,引起有关人士的注目。大学毕业后本当听从指导教授力劝,进研究所深造;然而父亲的遽逝,使他毅然束装返乡。



父亲身后留下庞大遗产,由青司和弟弟红次郎共同继承。不久,青司在角岛自行从事建筑设计,决定提早退休,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夫人和枝,娘家姓花房,是青司住在宇佐时的青梅竹马。两家早巳许下婚约,在青司搬到角岛的同时,两人就结婚了。』



『后来他没有再从事建筑吗?』



『听阿红说,他偶尔还是设计,不过多半是为兴趣而工作。高兴时就接下喜欢的工作,完全依自己的意思设计,专门建造风格独特的房子,颇受好评——甚至有人千里迢迢地到岛上拜访,只为了求他一纸设计图。不过这十年来,他回绝所有工作,完全过隐居生活。』



『唔——真是个怪人。』



『阿红为兴趣研究佛学而且乐此不疲,也是个怪人。怪人的哥哥当然怪上加怪,不用说也该想得到。但是,他们兄弟之间,好像处得不好……。



『言归正传——岛上还住着一对叫做北村的佣人夫妻。丈夫掌理宅邸大小杂事,并且负责驾驶连络本土的汽艇;太太则包办所有的家事。还有一个人,就是那名问题园丁。此人名叫吉川诚一,平常住在安心院附近,每月一次住到岛上工作数日;火灾的前三天,他正好到岛上去。有关人物的介绍,大致就是这样。



『其次是事件的状况——发现的尸体有四具。由于火灾的缘故,尸体烧得焦黑,监识上极为困难。警方花了一番工夫,才判明事情的经过……



『北村夫妻头部破裂横尸卧厉,当场死亡。凶器推定是斧头,已在同室中发现。此外,两人都有被绳索捆绑的痕迹。死亡时闾推定在九月十九日——火灾前天下午之后。



『中村和枝被勒毙在卧室床上,凶器是细绳索。尸体少了左手腕,推定是死亡后切断。切下的左手腕至今下落不明。死亡时间推定在九刀十七日至十八日之间。



『中村青司舆和枝死于同一房间,全身淋上灯油焚烧致死。尸体中验出大量安眠药,其它三具尸首也有同样情形。死亡时间推定在九月二十日黎明火灾当时。



『根据火灾现场推定,起火点在厨房。凶手在屋中洒遍灯油后,纵火焚屋……。



『……警方对本案的看法,正如你所知,目前以失踪的园丁吉川诚一缣疑最大,被列为唯一嫌犯。虽然疑点还很多,例如——和枝夫人的手腕问题。吉川为何切下夫人的手腕?手腕又拿到那儿去了?还有,逃脱路线也是个问题。岛上唯一的汽艇还留在海湾,凶手杀了四人之后,有可能在九月下旬这种气侯,游泳渡海到本土吗?



『当然,警方也检讨过其它嫌犯的可能性。可是如果是外来的凶手,不吻合的地方就更多了。因此,警方再度把焦点集中在吉川郎凶手的论调上……。



『江南,别客气,吃吧!』



『嗯?哦——好。』



当岛田滔滔不绝地诉说案情时,所点的披萨和咖啡已经端来,但是江南一直没吃。他倒不是客气,而是听得入迷,一时忘记入口。



『首先是动机——这有两个说法。



『其一,觊觎青司财产的谋财说法。另一个是吉川暗恋和枝夫人,或者舆夫人私通。更有人表示,或许两方面同时成立,综合成一种杀人的动机。



『吉川先让屋里所有的人暍下安眠药,等大家睡着后开始行凶。他绑好北村夫妻,同样地把青司开在房里。然后把和枝夫人抱进卧室,一逞兽欲。最先遇害的就是这位和枝夫人,死亡时间比其它三人早一天或两天。至于凶手为何杀人毁尸,就不得而知了。其次被杀的是北村夫妇,遇害时可能还在沈睡状态。最后是青司,凶手在熟睡的他身上淋上灯油,然后到厨房点火……』



『可是,岛田。』已冷的咖啡停在嘴边,江南问道:『凶手为什么让青司活到最后,北村夫妇也一样。为什么不先杀掉比较安全?』



『也许起初并不想杀他们,可是在杀了和枝夫人之后,凶手精神崩溃,于是。还有一种看法,凶手不先杀青司是另有目的。如果这是事实,就符合了谋财说法。』



『为什么?』



『换句话说,这和青司一这位建筑家的特徽有关。』



『建筑家的特徽……?』



『对,青司是——刚刚提过一点,他的兴趣舆众不冈。无论蓝屋或十角馆,凡是青司所设计的建筑物,都反映出独特的儡执狂,充满孩子气的游戏心态……。其中之一,就是装置所谓「机关」的嗜好。』



『机关?』



『对。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奥秘,尤其是烧掉的蓝屋里面,似乎到处都有隐藏的橱柜或保险箱之类的设置。当然,只有青司本人才熟悉所设的机关……』



『原来如此。为了偷出财物,凶手非从青司口中间出秘密不可。』



『不错,所以当然不能先杀青司。』岛田说到这儿,一手撑在桌面。『以上就是整个案件及其搜查状况的要点。至于园丁吉川的行踪,目前还在搜索中。一直到现在,警方似乎毫无所获——怎么样,江南,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嘛……』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江南陷入思潮。



听了岛田那番话,警方的判断似乎最妥当。然而,那只是根据遗留状况所败的推测——说得难听一点,也许是为了吻合现场情况,牵强附会而成的论调。



本案的最大瓶颈在于现场房屋全毁,没有留下有力的线索。由尸体及凶器得来的资料原本不多,再加上整个岛上没有任何生还者……。



『你的表情好严肃,江南。』岛田舔舔微翘的上唇,说道。『现在该我来问你了。不过,和角岛事件无关。』



『你想问什么?』



『关于千织的事。我知道阿红有个侄女,听说为了上学方便,住在和枝夫人娘家。就在去年,发生意外死了,详细情形我并不知道——千织是个怎么样的女孩?』



江南蹙起眉头,表情有些僵硬。



『这——她是个温顺的女孩,不引人注目,看起来有点落寞的感觉……。我几乎没跟她说过话,不过她的性情好像很好,聚餐时组是为大家张罗一些杂事。』



『唔,她是怎么死的?』



『去年一月,在推理小说研究社的迎新会上,因为急性酒精中毒……』江南答着,空洞的眼神挪向窗外。『平常聚餐时,她都很早离开。当时是我们硬把她留下来……真对不起她。听说她原本就身体不好,可是那天大家玩疯了,好像硬灌她多暍了些酒……』



『好像?』



『嗯,我本来也留下来和大伙儿一起热闹,后来因为有事,和另一个叫守须的朋友先离开。没想到随后就发生那件不幸的事,真是意外——』江南摸着夹克口袋里那封信,又说:『不,不是意外——也许是我们害了她。』



想起千织的死,大家多少得负点责任。如果当时自己不中途离开而留在席上,能不能阻止大家逼酒呢……?



『江南,今晚有空吗?』或许察觉到江南的心情,岛田突然以开朗的口气说。『我们边吃晚饭,顺便喝一杯如何?』



『可是……』



『我请客。不过,希望你多谈点推理小说的事。很悲哀地,我没有那种好伙伴。怎么样?』



『好——乐意奉陪。』



『决定了,到O市去。』



『不过,岛田?』



『嗯?』



『我还没问你——你和红次郎是怎么认识的?』



『哦,这个呀!阿红是我大学的学长。』



『学长?这么说,你也是学佛学的?』



『可以这么说——』岛田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摸摸鼻子。



『事实上,我父亲在O市当住持。』



『嘿,原来是佛门子弟。』



『我是三兄弟里头的老么,这把年纪了还无所事事,没有资格说别人是怪人。我父亲虽然上了年纪,身体还很硬朗,现在除了看推理小说外,也替丧家诵经。』说着,岛田虔诚地合掌。



4



你们杀害的千织是我的女儿。



守须恭一再度从玻璃矮几上拿起那封信,又深深吐出一口气。背靠着床,把脚伸到灰色长毛地毯上。



(你们——杀害的——千织……)



日光徐徐追逐井然有序的文字处理机字体,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他此刻复杂的心情。



去年一月,在推理小说研究社的迎新会上。当时,他和同年级的江南孝明一起中途离席。后来……。



寄信人的名字是『中村青司』——半年前角岛命案的被害人。对守须而言,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守须住在穿过O市站前马路,港口附近一栋高级公寓五楼的单人套房裹。



守须把信放回信封,轻轻摇了摇头,一面伸手拿起桌上的七星牌香烟。



始终不觉得抽烟有什么好,然而,尼古丁的诱惑也一直无法抗拒。



(角岛那些人,现在在做什么?……)



他茫然想着,目光投注在小而整洁的房间一隅。



墙边的画架上,摆着画了一半的油画。褪色的早春林木围绕中,悄然注视时光过往的磨崖佛们……。



那是他在国东半岛一起几无人烟的山中看到的风景,画布上还只用炭笔打了底稿,淡淡地抹上一点颜色。



烟味刺激着喉咙,令人难受得几乎呛出来。守须有些不耐,把才吸了两、三口的香烟丢入蓄着水的烟灰缸。



一直有股讨厌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看看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



(这么晚了,大概是那家伙……)



犹豫了几秒钟,守须拿起话筒。



『喂,守须吗?』



不出所料,果然是江南孝明那熟悉的声音。守须想想,立刻应声。『哦,是道尔……』



『我说过别叫我这个名字——我中午也打过一次电诂,可是没人接。』



『我骑摩托车到国东去了。』



『国东?』



『嗯,去写生。』



『哦——对了,守须,你有没有接到一封怪信?』



『是不是中村青司寄来的信?为了这件事,三十分钟前我才打过电话给你。』



『果然你也接到了。』



『嗯——你现在在那儿?要不要过来?』



『就是想去找你,所以才打电话。我就在附近,想借用你的智能研究一下那封信……。』



『你太抬举我了。』



『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我还带了个朋友,一起去没关系吧?』



『当然。那么,我等你。』



『不晓得对方是什么意思?如果是恶作剧,未免太差劲了——』比照着并列在桌上的两封信,守须说道。



『信上说「你们」,所以,我想应该不只我一个人接到这种信……』



『你这封好像是副本,我接到的才是正本。』江南抓起带来的信,细细审视。



『对方一定拷贝了很多份同样的信,东一家里也接到一封,我打电话查过了。还有——中村红次郎那里也接到青司名义的信,不过内容稍有不同。』



『中村红次郎?』守须皱起眉头,问道:『是不是——中村青司的弟弟?』



『对,他那封信写的是「千织是被杀害的」 ——我今天到别府拜访他,在那儿认识这位岛田先生。』



江南说完,守须向刚刚已经介绍过的男人,又轻轻点了点头。由于到此之前和江南喝了点酒,岛田瘦黑的脸上透着红晕。至于江南,可能是酒精的缘故,不但呼吸喘急,两眼更是充血通红。



『别急,一件一件说。』守须说着。江南欠欠身子,吐着酒气,急促地诉说今大一整天所发生的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还是这么好奇。』听完话,守须瞅着江南微透倦态的脸庞。『这么说,你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睡?』



『没错——可是,我真搞不懂,到底是谁,又为了什么散布这样的信?』



守须一手按着太阳穴,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控告——威胁——还有,唤醒对角岛事件的注意力?嗯,这是个很不错的想法。尤其从信中可以看出对方有意要我们采查角岛事件,虽然多少有些牵强,不过很有意思。那件事的确有问题——岛田?』



不知何时,岛田已经靠着墙打起盹来。被守须一叫,他好像猫似的擦擦睑欠起身子。



『岛田?我想问你一件事。』



『唔——嗯,什么事?』



『去年角岛事件发生时,中村红次郎在做什么?』



『想查他的——不在场证明?』岛田困倦的眼中含笑。『思,好锐利的触击——真有你的。青司和和枝夫人死后,获利最大的是谁?当然是阿红。』



『对。很冒昧这样说,但是红次郎嫌疑最大……』



『守须,警方并不是傻瓜,当然已经调查过阿红。很遗憾的,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怎么说?』



『从九月十九日晚上到隔天早上,阿红一直和我在一起。他难得打电话约我喝酒,我们在别府喝到深夜,然后回他家过夜。第二天早上知道出事时,我们一直在一起。』



『的确无懈可击。』



岛田颔首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守须。』



『好——虽然没有什么新的见解,但是从我看信当时直到现在,就有个想法。』



『为什么?』



『我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一种直觉……。我总觉得失踪的和枝夫人左手腕——是案件的最大关键。如果找到手腕下落,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唔,手腕的下落——』



守须和岛田不约而同地看着自己的手,沉默不语。



『守须,你知道研究社那些人到角岛去了吗?』江南问。



『嗯。』守须嘴角浮现一丝扫兴似的笑意。



『他们也找过我,被我回绝了。我觉得很无聊。』



『他们打算去多久?』



『从今天起一个礼拜。』



『一个礼拜?搭帐篷吗?』



『不,靠了点人际关系,可以住在十角馆。』



『我记得红次郎说过房子已经卖了——有点可疑,在接到死者来信的同时到死者的岛去……』



『的确是个讨厌的巧合。』



『是巧合吗?』



『或许不是。』



守须再度用力闭闭眼睛,说道:『如果担心的话,可以先查一下出席那次迎新会的其它社员家里。我们必须确定除了东一以外,别的人是否也接到这种信。』



『我想也是。』



『要不要去查查看?』



『哦,反正现在放春假,有的是时间。趁这个机会,玩玩侦探游戏也不错。』



『这才是我们的江南。那么,干脆这样好了。顺便进一步调查角岛事件如何?』



『没问题,可是怎么做才具体呢?』



『比方说——到吉川那个园丁家看看。』



『好是好,不过……』



『别想那么多,江南。』岛田打断他的话,插嘴道。『这很有趣嘛!我不是说过吉川住在安心院附近吗?他太太应该还在那儿,这位园丁太太以前在角岛的中村家工作过。换句话说,她是知道中村家内情的唯一生存者。光凭这一点,就有拜访的价值。』



『知道地址吗?』



『查一下就知道了。』岛田抚着瘦削的脸颊,愉快地笑道。



『这样吧,江南明天上午查证怪信的情况。然后,下午搭我的车到安心院。如何?』



『好。守须呢?和我们一起去……』



『我是很想去——可是,现在正忙着画画。』



守须眼光移向画架上的画布。



『国东的磨崖佛?这是你很喜欢的风景。是不是想拿去参加比赛?』



『不,没那种打算——只是突然想画画,总想把那儿花开前的风景画下来。所以,这阵子天天往那儿跑。』



『哦——』



『况且,我本来就没有你那么活跃,也不善与人打交道……。明天晚上再打电话给我,晚一点也没关系。因为,我对你们这趟访问也很有兴趣。』守须点上明知味道不好的烟,说道:『或者——我可以在家里扮演轮椅神探。』



第三章



1



睁开惺忪睡眼。



昨晚回房时已经凌晨两点,虽然立即上床,却始终难以成眠,只是瞪着眼凝视不见一丝亮光的空间 ,不知怎的,心情一直无法平静。今天发生的种种讨厌的事盘踞脑海,宛如蛛网般纠缠心中,挥之不去。



艾勒里、凡斯、爱伦坡、阿嘉莎、陆路,还有卡——这些人当中,并没有特别厌恶那一个。非但如此,反而怀有相当程度的好感。讨厌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本身。



平常生活中,无论再忧郁的事,只要回到自己租的小房间就能得救。一旦逃回屋里,就是她一个人的天地——在那儿,可以海阔天空自由幻想,无忧无虑地陶醉其中。那儿有最知心的朋友,最理想的恋人,更有无条件崇拜她的人。至于她本身,也可如愿成为最具魅力的女性。



但是。



初次造访的这座岛屿,这栋建筑,这个房间。好不容易能够独处,心中却纷扰不定。



早就料到会这样,或许不该来……。



对她而言,这趟旅行含有特别的意义。



角岛、十角馆……其它人是否留意到?



她是知道的。对——这个岛是去年一月由于大家的不小心致死的'她'的故乡。



中村千织是她的知己,唯一可以说知心话的朋友。同学院、同年级、同年龄……自从首次在教室碰面,就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千织可能也是一样。两人非常投缘,私底下经常腻在彼此的房间谈天说地。



我的父亲是个怪人,在一个叫角岛的岛上离世索居,——千织曾经这么说过,而且不愿别人知道这件事。



可是千织死了——自己却和人家到了这个历经她的出生,以及双亲惨死的岛上来。



这不是冒渎,而是追悼——她告诉自己,这件事不必让其它人知道,我一个就够了。哀悼千织的死,并且安慰她在天之灵……。



但是,我有那个资格吗?会不会太自以为是了,以这种心态到岛上来,对死者是不是一种冒渎……。



思忖着,不觉跌入浅浅睡梦中。现实与非现实交缠的梦,一波波侵袭而来,毫不留情地撕裂混乱的脑袋。梦境背景均为昨日岛中所见场面,那么真实……。



就这样——睡意逐渐退去。



铺着窗缝透入的微光环视房间,她一时无法判断是梦是真。



铺着蓝色地毯的地板,固定在窗户左边的床。右边墙壁自窗户以下,摆着桌子、衣柜、穿衣镜……。



欧璐芝徐徐起身,下床打开窗户。



外面微微透着凉意,天空是一片淡淡的白云,波浪声温和而平稳。



看看枕边的手表,八点正。是早上了,这时,她才有真实的感觉。



关上窗,开始换衣服。



黑裙,白罩衫上披了件菱形花纹的胭脂色毛衣。一如往常地略瞥了一眼镜子,不敢正面注视自己的容貌。



准备好洗脸用具,欧璐芝走出房闲。



好像还没有人起床,十角形大厅静悄悄的,嗅不出一丝昨晚的热闹气息。



这时——



欧璐芝注意到已经收拾干净的中央桌子上,摆着一些没见过的东西。在正上方天窗射入的光线反射之下,亮眼的白色光芒倏地令人目眩。



欧璐芝觉得诧异,举步走向十角形桌子。当她认出并排在桌上的东西,不禁倒抽一口气楞在那儿。



(这是什么……?)



刚把手伸向桌子,又慌乱地缩回。她一个人惊慌失措,顾不得洗脸,便拔腿奔向阿嘉莎的房斗。



[ 第一个被害者 ]



[ 第二个被害者 ]



[ 第三个被害者 ]



[ 第四个被害者 ]



[ 最后的被害者 ]



[ 侦探 ]



[ 杀人凶手 ]



七块宽五公分,长十五公分的乳白色塑料板,上面各写着鲜红的文字。



"这算那门子的恶作剧?"



艾勒里讶异地眨眨眼,嘴边仍然挂着微笑。



换好衣服的只有两名女性,其它五个男生刚被阿嘉莎大声叫醒,都只在睡衣上披了衣服。



"这个玩笑开得真不错,是谁的杰作?"艾勒里开口问众人。



"艾勒里,会不会就是你?"



"不是我,也许是陆路、卡或者阿嘉莎?"



"我不知道。"



"我也是。"阿嘉莎满脸紧张的神色。



"不会是凡斯吧?"



"我不知道。"凡斯手指按着浮肿的眼皮,摇摇头。



"是阿嘉莎发现的?"



"不是,欧璐芝先看到的——难道是欧璐芝?"



"不是我……"欧璐芝逃避似的低下头。



大家的视线自然集中在爱伦地身上。



爱伦坡皱起脸,不悦地说道"告诉你们,我不知道。"



"那么,到底是谁?"艾勒里问道。"开玩笑也该适可而止。"



没有人说话。



尴尬的沉默中,七人彼此对看。



"艾勒里。"爱伦坡开口道。



"我想只有你和阿嘉莎才会做这种恶作剧。"



"别胡说,不是我。"



"也不是我。"



早上的大厅再度恢复沉静。



沉默逐渐使众人的心变得不安,互窥着彼此的脸色,等待是否有人突然缓下表情出面承认。



静肃中,只听得远方传来的波浪声。冗长、沈闷的片刻……。



"我发誓不是我干的。"不久,艾勒里以认真的表情打破沉默。



"真的没有人愿意承认?我再问一次——凡斯?"



"我不知道。"



"阿嘉莎?"



"我说过不是我。"



"卡?"



"不知道。"



"爱伦坡?"



"不知道。"



"陆路?"



"开玩笑"



"欧璐芝?"



欧璐芝怯生生地摇头。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不变的波浪声传人七人耳中。不安的波涛汹涌,在七个人心中产生共鸣,并且无法抑止地徐徐高涨……。



"好吧!"说着,艾勒里撩上散落的头发。"凶手——这样叫可以吧?一定在我们当中。没有人承认就表示有一名,或者数名持有坏心眼的人,隐藏在我们这个团体里。"



"你说的坏心眼是什么意思?"



听阿嘉莎这么问,艾勒里便简单地答道"我怎么知道,也许有什么不良企图吧?"



"少唬人,艾勒里。"卡讽刺地撇撇嘴唇。"说清楚不就得了,这是杀人的预告……"



"你太过分了,卡!"艾勒里以出人预料的音量吼着,并且瞪了卡一眼。"——为了慎重起见,我再问一次。没有人愿意承认吗?"



众人眼神相觑纷纷点头。



"很好。"



艾勒里收集并列桌上的七块塑胶板,拦腰坐在一张椅子上。



"大家都坐下来如何?"



看看六人陆续落座,艾勒里嘴角仍是惯有的微笑。



"阿嘉莎,对不起,麻烦你泡咖啡好吗?"



"好。"答着,阿嘉莎独自走进厨房。



艾勒里默默审视围坐桌沿的五人的脸,比照着自己手中的塑胶板。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阿嘉莎端着咖啡走出厨房。接过冒着烟气的十角形杯子,艾勒里率先啜了一口。



"现在——"他两手插入睡衣外头的深绿毛衣口袋,向大家说:



"岛上只有我们七个人,所以,摆塑胶板的人应该在七个人当中。这一点,没有疑问吧?可是,没有人知道塑胶板的来历;换句话说,我们当中有人怀着某种企图摆了塑胶板,并且故意隐瞒不说。塑胶板是常见的塑胶料制成,文字是黑体字,以红色油漆喷出。光凭这些,找不出线索。"



"可是,艾勒里。"陆路表示意见。"美术字不是谁都会写,如果不是曾经学过……"



"那么,欧璐芝最可疑。"



"艾勒里,我不是这个肆意……"



"我们当中,学过绘画而且擅长美术字的首推欧璐芝——欧璐芝,你能反驳吗?"



"——不是我。"



"可惜这句话不能成为反驳的理由。"



欧璐芝胀红了睑,轻轻抬眼辩驳:"现在市面上到处可以买到现成的美术字,利用那个制成模型喷漆,任何人都可以……"



"对,没错。只要稍微有一点绘画基础,譬如我、爱伦坡或凡斯都办得到。"



艾勒里趁热喝光杯中咖啡,又问"塑胶板本身怎么样?"



陆路从旁伸手拿起一块塑胶板,看了看答"边缘并不整齐。"



"大概不是现成品,好像是用线锯切割的。"



"是不是用垫板做成的?"



"超级市场木工部就买得到了,陆路。那里有大小各色的塑胶板,任君选择。"然后,艾勒里拿回陆路手中的塑胶板,以洗牌的手法排列整齐。



"暂且收起来吧!"说着,他起身走向厨房。六人的视线,仿佛被线牵引般追随而去。



厨房的门敞开着,艾勒里站在餐具柜前找出空抽屉把塑胶板全部丢进去。随即转身回到大厅,宛如猫一般优雅地打了个呵欠。



"哎,看我这副德行。"他张开双臂,往下看自己的身体。



"既然已经醒了,换衣服去吧!"艾勒里返回自己的房间后,现场紧张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



吐出一口气,六人一个个站了起来。当男生们各自回房的同时,阿嘉莎和欧璐芝两人也携手到阿嘉莎的房间去了——然而,在离开大厅之前,没有一个人不瞥一眼问题的焦点——那个摆着七块塑胶板的厨房抽屉。



三月二十七日星期四。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第一天。



2



过了中午。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午餐席上没有人提起早上发生的事情。



当做玩笑或闲聊话题,似乎有点不吉利。如果深入地加以讨论,又未免脱离现实。其实,每个人都被厨房那个问题抽屉所吸引,只是彼此心照不宣。一方面互相窥视脸上的表情,同时努力佯装忘掉了那件事。



终于吃完了阿嘉莎和欧璐芝做的三明治,众人陆续离开座位。



首先起立的是卡。频频抚摸刚刮过胡子的长下巴,拿着两本书走到外面。接着,爱伦坡和凡斯也站起来,一起走向爱伦坡的房间……。



"现在,继续奋斗。"带着低沉的声音,爱伦坡一骨碌坐在地板上。



七间客房构造几乎相同,爱伦坡房里的蓝色地毯中央,散放着做了一半的拼图。



"有两千片呢!一个礼拜拼得完吗?"



绕过拼图走到房间里边,凡斯坐在床的一端。爱伦坡轻撇长髭围绕的厚唇,说道:



"我会完成的,等着瞧。"



"你不是还要去钓鱼吗?还有社刊的稿子也得写。"



"时间还多得是嘛!总之,先找出这家伙的鼻子。"



不到一个榻榻米大的面积,拼图边缘已经完成。画有完成图的盒盖摆在旁边,爱伦坡盯着图,勤快地拨动散乱的小片。



"——嗯?怎么了,凡斯?"注意到凡斯双手搁在膝盖上,无精打采地垂着头,爱伦坡担心地蹙起眉头。



"是不是还不舒服?"



"嗯,有一点……"



"盒子里有体温计,量量体温,躺一下。"



"谢谢。"腋下夹着体温计,凡斯略瘦的身子躺在床上。然后,抚着稍带褐色的柔细发丝望向爱伦坡,说道:"你觉得怎么样?"



"嗯?——啊,找到了,就是这个。"爱伦坡抓出一个小片,"好极了——你说什么,凡斯?"



"今天早上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手停了下来,爱伦坡立起壮硕的上身。"那件事……"



"真的是恶作剧吗?"



"我想只是普通的恶作剧……"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没有人承认?"



"也许还有下文。"



"下文?"



"嗯,继续开玩笑。"爱伦坡食指伸入胡须中,抓着下巴。"我也做过各种假设,例如——今天晚上,谁的咖啡被掺了盐巴,就是'第一个被害者'。"



"哈哈。"



"就像这样,'杀人凶手'愉快地重复罪行,也就是所谓大规模的'杀人游戏'。"



"原来如此。杀人游戏……"



"也许这种解释很无聊,不过比起害怕杀人预告成为事实好得多了。"



"的确——又不是小说,杀人没那么简单。不过,爱伦坡,这个游戏的凶手会是谁?"



"这……会玩这种把戏的家伙,除了艾勒里不做第二人想。不过,他好像要扮演'侦探'的角色……"



"对!艾勒里昨天说过'谁要向我挑战',也许有人冲着那句话才这么做。"



"这很难说。如果真是这样,就是当时在场的你我和陆路三人中的一个了——可是,今天早上那些塑胶板,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



"哦——除了艾勒里以外,可能会搞那种恶作剧的,就是陆路或阿嘉莎——"



"不,说不定还是艾勒里一手导演的,也就是侦探即凶手的模式。"



"听你这么说——今天早上他是自导自演罗?那家伙还真沉得住气,了不起。"



"嗯——体温计呢?凡斯。"



"哦,差点忘了。"凡斯起身,从毛衣领口取出体温计,先在眼前看了看,随即有气无力地递给爱伦坡。



"——果然有点发烧。"爱伦坡检视凡斯的险。



"嘴唇也有点干。头痛不痛?"



"有一点……"



"今夭安分点,好好休息。有药吗?"



"我带了市面上卖的感冒药。"



"那就好,今晚早点睡。万一在旅途中延误病情,将来就麻烦了。"



"遵命,医生。"凡斯以沙哑的声音答着,仰躺下来凝视天花板。



大厅里,阿嘉莎和欧璐芝已经收拾好餐具,捧着放了茶袋的红茶坐下休息。



"唔,还得忙六天,准备七人份的伙食真不简单!"



阿嘉莎靠着椅背,伸了个懒腰。



"真讨厌。你看,欧璐芝,手都被洗洁剂弄粗了。"



"我有护手霜。"



"我也带了。瞧,这就是按摩保养的成果。"



"又柔又细,像公主的玉手。"



阿嘉莎解开发巾,吃吃笑着。暧昧地瞥了一眼,欧璐芝小小的手掌捧起苔绿色十角杯,放到嘴边。



"哎,欧璐芝。"往厨房那边看了一下,阿嘉莎突然改变话题。"那些塑胶板到底是什么意思?"



欧璐芝身子一震,默默摇头。



"今天早上觉得很不是滋味,仔细想想,可能只是普通的恶作剧。你说是吗?"



"我不知道……"欧璐芝畏缩地张望四周。"——大家都说不知道。其实,何必隐瞒呢?"



"就是这一点,欧璐芝。"



"嗯……?"



"或许,大家想得太严重了。说不定凶手先生只是不好意思承认。"



"——我不知道。"



"你想凶手会是谁?"



"这个……"



"也许是艾勒里。不过——艾勒里才不会不好意思承认呢!哈哈——说不定是陆路那位少爷。"



"陆路?"



"以他的个性,很有可能喔!陆路满脑子推理小说,说不定一时淘气来个恶作剧。"



欧璐芝垂着眼,不置可否。随即缩起浑圆的肩膀。



"我怕……"喃喃地自语。



那是她的由衷之言。对于那些塑胶板——始终无法认为是单纯的玩笑,总觉得有股强烈的恶意……。



"我根本不该来的。"



"你胡说些什么呀!"阿嘉莎露出爽朗的微笑。



"喝完茶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吧!这个连白天也阴沉沉的,周围的十面墙更是怪异——也许是我多虑,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对吧?"



艾勒里坐在海湾的栈桥上,凝神注视深沉的水色。



"实在令人担心,艾勒里。"站在旁边的陆路开口道。



"——嗯?"



"你应该知道,今天早上的塑胶板。"



"哦。"



"不会是你干的吧?"



"别胡扯。"



从刚才就一直这个样子,无论陆路说什么,艾勒里总是头也不回,心不在焉地回答。



"可是,连'侦探'和'杀人凶手'的牌子都不缺,很像你的作风。"



"我怎么知道?"



"别这样,说说而已。"陆路缩起圆圆的肩头,蹲了下来。"总之,你不觉得只是一般的恶作剧吗?"



"我不那么想。"断然说着,艾勒里双手插入短外套口袋。



"当然,我希望能那么想……"



"为什么不是恶作剧?"



"没有人承认。"



"不错,可是……"



"你不觉得手法太复杂了?"说着,艾勒里回头看陆路的脸。



"如果用签字笔在图画纸或随便什么东西上面写写,还说得过去。特地割下塑胶版,用红色喷漆喷出黑体字……。要是我,才不会为了吓唬大家而这么大费周章。"



"这么说……"陆路摘下眼镜,开始擦拭着。"你觉得真的会发生命案?"



"可能性很大。"



"这……你说得倒干脆。发生命案就是会出人命,而且死的不止一人。如果那些塑胶板是杀人的预告,会死五个人……。怎么会有这种事……"



"很无聊吗?"



"当然无聊,又不是小说或电影……。难道那些塑胶板扮演和'印弟安玩偶'同样的角色?如果'凶手'连'侦探'也干掉然后自杀,不就成为'一个也不剩'的局面了吗?"



"大概是吧。"



"艾勒里,我们为什么非死不可呢?"



"你问我我问谁?"



顿时,两人默默看着打在岩石上的波浪。比起昨天,潮声似乎来得更凶猛,水色也更阴暗。不一会儿,艾勒里缓缓站起说"回去吧,陆路,这里太冷了。"



3



浪涛声震耳欲聋。



那声响宛如狂暴巨人的鼾声,伴随动摇人心的不安,将他们带往更阴沈的思潮……。



晚餐刚刚结束,十角形大厅一如往昔,晦暗中晃动看微弱的灯影。



"大家不觉得有点阴森森的吗?"分发完餐后咖啡,阿嘉莎说道。



"大厅的墙壁看得人眼睛好不舒服。"



灯光映照下的十面白墙按理说,每一面墙壁都应该互以正确的一百四十四度角衔接,然而光线的明暗使涂面呈现不同的曲面与锐角交叠。由于中央的桌子顽强地维持整齐的十角形轮廓,因此,大厅外围更加显露出奇妙的歪曲。



"真的,让人头昏眼花。"凡斯按着充血的眼睛。



"早点睡,凡斯,你的脸色还不大好。"爱伦坡关心地劝说。



"还没好?"阿嘉莎伸手摸凡斯的额头。



"还在发烧。不行,凡斯,快去睡。"



"没关系,现在才七点。"



"不行,这儿是无人岛,又没有医生——万一病势加重就糟了。"



"哦……"



"药呢?吃了没有?"



"睡觉前才吃,吃了会想睡觉。"



"现在吃了去睡,小心点总没错。"



"——我知道。"像挨母亲责骂的小孩似的,凡斯沮丧地站起来。阿嘉莎到厨房拿了水壶和杯子交给他。



"那么,我先告退。"说着,凡斯走向自己房间的门。这时——



"这么早回房,谁知道在暗中搞什么名堂。"低沈而险恶的声音从卡口中泄出。凡斯停下扭转门锁的手,回头迎着卡说:"我只是睡觉而已,卡。"



"哼,我总觉得你在房里拚命磨刀。"



"什么?"凡斯的声音带着暴躁。



卡则嘲笑地报以冷哼。"我认为早上的杀人预告是你干的。"



"凡斯,别理他,快走吧!"艾勒里说道。



"等等,艾勒里。"这时,卡发出讨好般的声音说:"依据常理, 在这种情况下,凡斯应该最可疑。"



"是吗?"



"想想看,多数人聚集在一个场所中,假如发生连环命案,聚会的招待者或主办人多半脱不了嫌疑,不是主凶便是从犯。"



"那是在推理小说里。"



"预告杀人的塑胶板正是推理小说中所谓'道具',我这样推测有什么不对?"卡说着,向凡斯努努嘴巴。"怎么样?招待先生。"



"别开玩笑。"凡斯腋下夹着水壶和杯子,气得用力跺脚。"听清楚,我可没有招待各位。因为伯父买下这块地,所以我才当了中介人。旅行的主办人,应该是下任总编辑陆路……"



"没错,的确是陆路来找我商量。如果追根究底,积极进行这趟旅行的是我本人。"艾勒里加强语气,接着说:"若要怀疑凡斯,同样的,我和陆路也有嫌疑,否则不合逻辑。"



"我不喜欢出了人命才大谈逻辑的名侦探。"



艾勒里满脸惊讶地耸耸肩膀。"话说回来,招待者即凶手的模式太普遍了,不像名凶手的作风。若是我,在接受招待时就会好好利用机会……"



"你们真是穷极无聊!"爱伦坡不耐烦地采熄抽了一半的香烟吼着。



"什么名侦探名凶手,你们连现实和小说都分不清?凡斯,别理这些神经病,快去睡吧!"



"神经病?"卡停下晃个不停的脚,用力顿足。"说清楚,什么地方不正常?"



"难道我说错了?你们总该有点常识。"爱伦坡板着脸,重新燃上一根香烟。"首先,你们的争论毫无建设性。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聚在一起,难道彼此一点都不了解?假定卡所说凡斯是凶手,设下圈套等我们上钩;也许艾勒里和陆路是凶手,率先计画这趟旅行,或者卡是凶手,伺机行动时正好碰上这次旅行。可能性太多了,一时也说不完。"



"爱伦坡说的很有道埋。"阿嘉莎赞同说。"这样争论下去,不会有结果。"



爱伦坡泰然吐出一口烟,说道:"你们根本已经认定早上那件事是杀人预告,这不是太可笑了吗一群热爱推理小说的人,抱着游戏的心理聚集在这种曾经出事的地方,为的是什么?为什么不能把'那件事'当成游戏的一环呢?"



于是——爱伦坡把白天在屋里和凡斯的对话及所作的解释,一五一十地告诉大家。



"就是这样,爱伦坡学长。"陆路乐不可支地拍起手来。



"在咖啡里加盐。"艾勒里两手枕着头,靠在椅儿背上。"如果真是在咖啡里加盐,我要向凶手脱帽致敬。"



"乐天派的蠢主意!"卡忿然起身,踩着浮躁的步伐回房去了。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后,凡斯哑着嗓子道过晚安也退出大厅。



"凶手究竟是谁,现在不是已经很好玩了吗?"阿嘉莎向欧璐芝笑道。



"嗯——是呀!"欧璐芝仍低垂眼帘,小声地附和。



从口袋里掏出蓝底脚踏车纸牌,在白桌子上摊成蝴蝶结状,艾勒里口中低喃着:"谁是'第一个被害者'?游戏越来越有趣了。"



也许是无法抹去不安的反作用,大家都被爱伦坡的意见深深吸引。从早上持续而来的紧张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然而。



此时此刻,岛上的确有一个人清楚而明白地知道——杀人预告的塑胶板上文字所表示的意义。



第四章



1



车子在十号公路向西行驶。



坐在驾驶座旁,江南不时抬眼斜睨握着方向盘的岛田洁,不知怎地,心底涌上一股无法抑止的笑意。



住持的三少爷开这种车——红色的法米利亚。和昨天那身毛衣搭配牛仔裤的轻松打扮完全不同,今天穿了套灰色西装,潇洒的蓝色太阳眼镜,每样配件都极不调和;但在岛田这位独具个性的男人身上,却巧妙地产生一种神奇的统一感。



据岛田说,失踪园丁吉川诚一的妻子名叫政子,目前仍住在安心院自宅中。今天上午查到住址,已经约好这次的访问。



从别府驶入山边,穿过明矾。



不算宽的道路两旁,并列成排干稻草搭成的帐篷状建筑物,草隙冉冉冒出白色烟气。从这当中,外可以采取供做沐浴剂的'硫华'。



不久,当车子来到往宇佐郡的山坡时——



"江南,你那边进行得怎么样?"岛田问道。



"嗯?哦,对不起,还没向你报告。"正倚着车窗眺望风景的江南,搔搔头坐直身子。"还有些地方不能确定——不过,我敢断言参加那次迎新会的全部人员都会接到信。"



"唔,其中有几个人到岛上去了?"



"不清楚,很多人一个人住在外头,连络不上——大概除了中途离席的守须和我以外,全都……。"



"看样子可能会出事。"



"我也这么想。不过,守须如果在这儿,也许会想得更慎重,说不定会有相反的说法。"



"相反?"



"嗯。就是说——当时迎新会那些人现在一起到岛上去,这件事并不是巧合。他们本来就常聚在一起,所以才结伴参加迎新会,并且相约到岛上去。因此,怪信事件与角岛之行的符合并不具特别意义,不能一概而论。"



"哦,微妙的理论。"



"那家伙是个慎重派,本性专注,行事慎重……"



"看他昨晚的表现,像个积极的侦探。"



"是呀!其实我也有点惊讶。不过,他脑筋很好倒是真的……"江南和守须是江南还未退出研究社时的好伙伴,当时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江南是个好奇心非常旺盛的行动派,一旦对某件事物发生兴趣,就会马上采取打动。但是,过度旺盛的好奇心常常使思考不够缜密,他自己也很了解这一点。同时,也深知自己三分钟热度的毛病……。



另一方面,就不同的意义而言,守须是个非常热情的人,只是平常不容易表露出来。律己很严,任何事不做到令自己满意绝不罢手。因此,对江南来说,守须是个能够经常纠正他,制止他冲动行事的忠告者。



(在家扮演轮椅神探……)



这正是守须的一贯作风,江南想。他并不认为自己资质较差,只是自觉适合扮演华生的角色。而扮演福尔摩斯的唯一人选,就是守须。



可是——思忖着,江南再度瞥视岛田洁。



(此人不会甘心屈居华生一角吧?)



车行不久,来到一处视野良好的高原。斜坡上丈高的草木丛生,山坡重叠交错绵延不绝。



"左边那座山就是鹤见岳。"



"哦?——听说最近成为滑翔翼胜地。"



"距离安心院还很远吗?"



"再走一段路,过了下坡路就到宇佐郡。然后翻过一个山坡,就是安心院高原。现在是一点半,到那边——嗯,大概三点左右。"



江南手撑着腰伸伸身子,同时打了个大呵欠。



"累了?江南。"



"对不起,我是个夜猫子,早起太辛苦了。"



"睡一下,到了再叫你。"



"不好意思——"



江南放下车座,岛田便用力踩油门。



2



出现玄关入口的吉川政子与江南模糊的想象截然不同,是位穿着高尚碎花和服,举止拘谨稳重的善良女人。由于先入为主的观念,江南总以为那种为了畸恋连杀四人后下落不明的男人之妻,应该是个不易亲近的女人。



实际年龄可能在四十上下,不知是否操劳的缘故,政子的脸显得苍老而憔悴。



"我是今早打过电话的岛田,很抱歉冒昧来访。"



岛田开口时,这位园丁妻子客气地打着招呼。



"听说你是红次郎先生的朋友。大老远来,辛苦了……"



"阿红——不,你认识中村红次郎?"



"是的,先生很照顾我。我和吉川结婚之前,在角岛蓝屋工作。青司先生住进去后,我一直在那儿。其实,那份工作也是红次郎先生介绍的……"



"原来如此。在那儿认识你丈夫的?"



"是的,我先生当时也常在蓝屋出入。"



"这栋房子是你丈夫的老家?"



"是的。我们结婚后在O市住了一阵子,后来为了顾及老家公婆的健康……"



"你们从这么远的地方去上工,真辛苦。"



"搬到这边后,我先生辞掉别处的差事,只做角岛蓝屋和别府红次郎先生两家。"



"哦,红次郎的院子也是你丈夫照料的?"



"是的。"



"事实上——我们今天突然来拜访,是为了这个——寄到我的朋友江南那儿去。"说着,岛田出示江南交给他的信。



"这是?"



"不知道是谁冒充已故青司先生的名字,写了这封信。红次郎那边也接到类似的信……"



"哦。"



"我们猜想,这件事可能和角岛事件有关,所以——想从你这儿打听一点消息作为参考。"



"这……"政子无法掩饰困惑的神色,不久抬起视线说道:"这儿说话不方便,请进。顺便为我先生拈一炷香……"



岛田和江南步入微暗的房屋。



面向二人坐着的政子背后,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佛坛。新设的牌位在幽暗中,泛着一丝凄凉。



"两位也知道,一直没有找到我先生——经过这些日子,上个月我终于死心,为他办了丧事。"说着,政子按按眼角。



"可是,你没想到他还活着的可能性……?"



"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和我联络。"



"可是……"



"我必须声明一点——我先生绝不是做那种可怕事情的人。外头那些传言,我完全不相信。认识我先生的人,也都这样说。"政子的语气坚决。



岛田认真地点着头,边说:"听说你丈夫在蓝屋失火的前三天到角岛去,正确的日期是什么时候?"



"九月——十七日一早出门的。"



"后来,二十日早上失火前,有没有和你连络过?"



"有。出门的那天下午有一次……"



"打电话吗?"



"是的,向我报平安。"



"当时,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和平常一样。不过——太太好像生病了。"



"和枝夫人?"



"是的。他没看到太太,便问了青司先生。先生说,太太生病躺在床上。"



"哦。"岛田轻抚鼻头,微微噘起嘴唇。



"很冒昧问你一个问题——你会不会觉得你丈夫对和枝夫人很有好感……"



"我先生和我都很仰慕太太。"政子的脸色有几分苍白,说道。"刚才告诉过你们,我先生绝不是外面推测的那样。说什么对太太有邪念,太离谱了。而且——"



"什么?"



"还有人说我先生贪图青司先生的财产,简直胡说八道。因为,那些财产早已经……"



"已经?你是说已经没有财产了?"



"——我不该提这些无聊的事。"



"不,别介意,我了解你的心情。"



岛田深邃的眼睛闪着光辉。



"青司已经没剩下财产……"政子于是说。



岛田沈吟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听说青司和弟弟红次郎相处得不大好,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这个嘛——"政于的声音暖味不清。"青司先生是个怪人,所以……"



"红次郎有没有去过岛上?"



"我在那儿工作的时候还常常去,后来可以说几乎没去了。"



"你在那儿工作的时候……原来如此。"



"吉川太太——"一直默默倾听二人对话的江南插嘴道:"你认识中村千织吧?我是她大学里的朋友——所以,才会接到刚刚岛田先生给你看的信。"



"你是说小组——"政子的视线落在黑旧的榻榻米上。



"小姐小时候的面貌,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我辞工回家后,也常听我先生提起她的事。真可怜——这么年轻就发生那种事……"



"千织小姐在岛上住到什么时候?"岛田问。



"应该是上幼稚园那年,被送到外祖父家去的吧?听我先生说,小姐很少回岛上,大半是太太到O市去和她见面。太太一直很疼她……"



"青司先生呢?"岛田欠欠身子,追问着。"当父亲的青司先生对女儿怎么样?"



"这个——"政子显得有点狼狈。"我想,青司先生——恐怕不大喜欢孩子。"



3



谈了将近两个钟头,离开安心院的吉川家时已经过了五点。由于中途停下来吃晚饭,两人回到别府大约九点左右。



长时间的驾驶,使岛田也呈现疲态。偶尔与对面来车错车时,都听到他低低的咒骂声。



"到阿红家看看,没关系吧?"岛田说道。



江南嘴里虽说无妨,内心却不大乐意。自从出了安心院,便一直被强烈的虚脱感所折磨。



睡眠不足与疲劳占了大半原因,然而无法否认地,精神方面也觉得有点泄气与无奈。



兴冲冲地跑这趟远路,却没有什么大收获。其实,原本并没打算获得明确的解答,只希望能够问到一点未知的情报就可以了。但是……。



(如果吉川政子那儿也收到青司名义寄来的信,我是不是就会满足了呢——)



江南想着,不禁厌恶起自己来了。



三分钟热度——深知自己的个性如此。结果,自己还是不够成熟。就像小孩想要新玩具一样,自己一直在寻找新的刺激,一旦稍嫌单调,马上就厌倦……。



没多久,抵达铁轮的红次郎寓所。



夜晚静谧无声,天空是一片薄薄的云层,隐约浮现淡黄色的月影。



岛田按了门铃。屋中传出轻微的铃响声,然而——等候片刻,不见有人应门。



"奇怪,灯是亮的。"诧异地低喃着,岛田再度揿铃,并且敲了两、三下门。"难道已经睡了?"



正想绕到后面去,岛田回头看见江南倚着门柱,筋疲力尽似的闭上了眼睛。



"——算了,下次再来——抱歉,江南,让你跑了冤枉路。你好像累坏了,走吧!"



出了干道驶向O市。



岛田摇下车窗,带看海潮气息的夜风吹了进来。



"冷不冷,江南?"



"不,没关系……"虚脱感与厌恶自己的感觉依然存在。



"真抱歉,一大早就载着你到处跑。"



"该抱歉的是我,我似乎有点泄气……"



"别担心,你只是太累了。"岛田并没有任何不悦的表情,左手放开方向盘,一面揉拭眼睛,一面说道:"不瞒你说,我也有落空的感觉。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今天的安心院之行是一大收获。"



"——怎么说?"



"所谓的落空,是指吉川诚一的消息。换句话说,我们原以为吉川若是没死,多少会和妻子连络。但是,没有一点那种迹象。"



"不过,才失踪半年就办了丧事,你不觉得其中必有文章吗?"



"说的也是。但是依我看,政子不像会说谎的女人,她的优点是诚实和善良。"



"哦……"



"我一向很有识人的眼光,也许是直觉吧!"岛田独自笑了起来。"总之,我们原先的目的没达成。江南,给我一根烟如何?"



"你会抽烟?"江南微觉惊讶地问,从初识岛田到现在,一直没见过他抽烟。"七星牌行不行?"说着,整盒递了过去。岛田盯着前方,灵巧地敲出一根烟叼在嘴里。



"几年以前,我是个老烟枪。自从得过一次肺病后,几乎戒掉了。现在一天只抽一根,这是我在怠惰的生活中给自己的功课。"



点上火,岛田津津有味地抽起烟来。"闲话少说——我所谓的收获方面,是指青司所剩财产不多这 一点。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吉川即凶手的犯罪动机就减弱许多了。"



"那么,和和技夫人畸恋这方面呢?"



"关于这一点,一开始我就觉得有点牵强——记得以前和阿红讨论这个案件时,他曾强调和枝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至于阿红印象中的吉川,更不可能对夫人产生畸恋,这种说法和政子一样。"



"这么说,你认为吉川不是凶手喽?"



"很有可能。"岛田依依不舍地把所剩不多的烟蒂丢进烟灰缸。"还有一点,从今天的谈话中,我觉得青司和阿红兄弟不和的原因,似乎出在和枝夫人身上。"



"和枝夫人身上?"



"换句话说,如果她有秘密情人,应该不是吉川,说不定正是阿红。"



"红次郎和和枝夫人?"



"对。现在想想——正是如此。去年命案发生后,阿红整整在家关了一、两个礼拜。那段期间,简直像个废人。与其哀恸青司的死,不如说是因为和枝夫人的死而大受打击。"



"岛田,那么命案的凶手是……?"



"我还得弄清楚一件事,迟早会告诉你的——对了,我们是不是要向守须报告今天的事情?"



"哦,也好……"



江南看看仪器表上的钟,十点四十分——



沿着海岸通往O市的干道上,车辆已供寥寥无几。零落的红色车尾灯间,卡车的黑色庞大躯体向前行进着。平行的轨道上,流曳一道长长的火车灯光……。



"他昨天说打电话就可以,不过反正是一趟路,我们就顺便过去吧!"



或许是岛田刚才那番话的鼓励作用,江南消退的气力恢复了许多。岛田似乎察觉这一点,眯起眼睛说道:"守须……真是个好名字。"



4



"我以为你已经玩腻了侦探游戏——"把水注入已放好茶袋的杯中,守须半开玩笑地说。"真想不到,大概是岛田陪看你的关系吧?"



"被你看透了。"江南露出难为情的浅笑。



"先发表调查报告吧,侦探大人。"



于是江南把今夭所得的情报,扼要地告诉守须。



"——唔,原来如此。"守须倒了第二杯红茶,没加糖就一饮而尽。"明天想做什么?华生先生。"



"这个嘛,该做什么呢?" 江南躺下来伸直身子,懒洋洋地一手撑着头。"老实说,我今天还是有点泄气。原以为春假又长又无聊,只好每晚打麻将——谁知突然接到'死者的来信',当然不能等闲视之。我想其中必定大有文章,正起劲的时候却……"



"喂,别只顾自我分析,冷落了岛田先生。"



岛田抓着瘦削的下巴,笑道:"借这件事来打发时间不是很好吗?总比让想家力在忙碌的生活当中坏死来得健康,这是我的一点浅见。其实我和江南一样,要不是闲得发慌,这把年纪了怎么能去调查这件事。不过,我本来就满喜欢探索离奇的事——嗯,守须?"



"什么事?"



"我想听听轮椅神探的意见。"



"我就知道你的来意。"守须用舌头润润干裂的嘴唇,莞尔笑道。"老实说,昨天听了你们的话以后,我就有个想法。不过这只是推理,完全在臆测的范围之内,不能当真。"



"正如江南所说,你果然是个慎重派。"



"就慎重派而言,我这个想法未免大胆了些……。或许岛田先生跟我想的是同一件事?"



"我也这么觉得。"



"好了,言归正传——"守须的目光从岛田移到江南身上。"我觉得很奇怪,有件事情你为什么没有提到?也就是说,角岛时间不正是纳华斯二世所谓'牺牲打'的模式吗?"



江南啊地叫了一声。"你是说青司其实没有死?"



"不敢断言,只是有这种可能性。"守须倒了第三杯红茶,慢慢地继续说:"佣人北村夫妻虽然是被斧头砍死,尸体却因为火灾烧得无法辨认。我想,其中是否套用了'无脸尸体'的诡计?至于和枝夫人的民体,除了失踪的手腕外并没有什么问题。这么一来,探讨的重点应该放在所谓青司的尸体上面。你们说是不是?



"留在现场的,是几具全身淋上灯油烧得焦黑的尸体。脸当快不用说,即使身上有旧伤疤或手术的痕迹,也无从辨认。我不知道警方根据什么断定是青司的尸体,但是可以想见或许是他人尸体的可能性。况且,还有一位同时失踪的园丁——岛田?"



"什么事?名侦探。"



"说不定——你已经调查过青司和吉川诚一的年龄及体格?"



"哈哈,好厉害,真服了你。"岛田高兴地露出了牙齿。"吉川和青司同年,当时四十一八岁。体格同样是中等身材,血型都是A型。不用说,烧死的尸体也是A型。"



"你连这个也查出来了?"江南惊讶地问。



岛田抚着脸颊说道:"我没告诉过你吗?江南。其实,我在警界有点人际关系——守须,假设中村青司和吉川诚一交换过来,你怎么重组事件的经过?"



"这个嘛,首先——"守须手支着颏,凝视空中。"最先遇害的是和枝夫人,推定死亡时间在——十七日到十八日之间。由于吉川诚一抵达岛上后,在十七日下午打电话给政子,我想当时夫人恐怕已经被杀了。吉川没看到她的影子而感到奇怪,青司告知生病在床上休息。这根本是说法,事实上和枝夫人服了他下的安眠药,被勒死在床上。



"接着,青司唯恐事迹败露,决心杀掉北村夫妇和吉川。他让三人服了药,用绳子绑起来。十九日,北村夫妻惨死斧下。然后,把沉睡的吉川背到和枝夫人横尸的房间,解开绳子,换上自己的衣服,全身淋遍灯油。最后放火烧屋,自己则逃离岛上……。



"就这样,被害人之一的吉川成为凶手青司的'替身',也就是典型的'无脸尸体'模式。不过,这种推测依然有许多疑点。大约——可以归纳为四点。"



"是什么?快说。"岛田催促着。



"第一点,首推动机。青司为何杀害结褵二十馀年的夫人?倘若是发疯,自然无话可说,但是发疯也得有个理由才对。



"其次昨晚已经说过,就是被切下的手腕。青司为何切下夫人的手腕?又拿到那里去了?



"第三是行凶时间不同的问题。假定夫人最先遇害,死于十七日左右,最后遇害的吉川则在二十日黎明。这三天之间,青司在做什么?



"最后一点,就是行凶后的青司如何离岛?藏身何处?"



"大体上,跟我想的差不多。"岛田说。"而且,在你列举的疑点中,我至少可以回答最初的一项。"



"杀害和枝夫人的动机?"



"不错。当然罗,跟你刚才说的一样,只在臆测的范围之内。"



"——嫉妒,是吗?"



守须这么一问,岛田嘟起嘴唇,默默点头。



"即使是很普通的感情,如果在青司那种天才心中长期累积,必然成长为惊人的疯狂——江南?"



"什么事?"



"记得吉川政子今天谈到中村千织的话吗?"



"嗯,当然记得。"



"他说千织很少回岛上,而且和技夫人溺爱女儿。当我问起青司待女儿如何时——"



"说他好像不喜欢孩子。"



"对,就是说青司不疼女儿。"



"难怪——在她的丧礼上,丧家名字不是青司……"



"现在知道我的意思了吧?"岛田审视江南与守须的表情,江南直点头,守须则移开视线。



"你认为千织不是青司的女儿?"



"正是如此,守须。"



"那么,她是谁的女儿?"



"可能是中村红次郎,据政子说,在她和吉川结婚辞去工作前,阿红经常走访岛上。换句话说,他们兄弟的感情原本不错。而且,阿红突然不再造访角岛与千织出生的时间相符。守须,你觉得如何?"



"这个……"守须伸手拿玻璃几上的烟盒,说道:"所以,你们回程时到红次郎那儿去了?"



"对,本来想找阿红查问一下。"



"——岛田。"坐立不安似的,守须开口说。"我觉从不该做那种事。"



"咦,怎么突然这么说?"岛田有点莫名其妙。



"或许是我多事,但是不管你和红次郎私交多好,总不该过分揭人隐私。"



守须平静的眼神投注岛田脸上,又道:"我们三人在这儿谈天,说些什么都无可厚非。但是依据这些推测去挖掘他人隐私,而且是不愿人知的秘密,我想这种行为实在有失厚道。"



"可是,守须,昨天不是你建议我们去找吉川诚一的太太吗?"江南反问。



守须轻叹一声,说道:"为了自己的轻率出口,我今天后悔了一整天。好奇心与良心在我心底激烈地冲突,这种复杂的情绪实在很难形容。昨天是一时兴起,所以才……。总之,我觉得不该为了找乐趣而去的画做那种不道德的事。尤其整天面对山中石佛之后,这种感觉更是强烈——"说着,眼光移向墙角架。画布上的画抹上一层油彩,已经到了以画刀上色的阶段。"很抱歉,岛田——我想退出这个行动。轮椅神探发表过自己的推理,现在决定退休了。"



岛田不以为忤,说道:"那么,你的结论仍然是青司还活着。"



"若说结论,未免有点语病,我所指的只是被人忽略的一个可能性而已。事实上,如果有人问青司真的还活着吗,我的答案一定是'不'。"



"那封信呢?怎么解释?"



"一定是到角岛那些人里头,有人恶作剧——还要不要茶?"



"不,够了。"



守须为自己斟上第四杯红茶。"假设青司没有死,可能会为了自己不爱,甚至讨厌的女儿千织之死,而写下控告文般的信吗?"



"哦。"



"我想,把杀意这种极端的感情长期压抑在心中,实在比一般所能想象的难得太多了。



"如果半年前那件事真是青司一手导演,他应该不只对和枝夫人,而是同时对害死千织的年轻人及弟弟红次郎也都怀有杀意——难道杀意不会爆发成疯狂,在杀死自己的妻子后,立刻提刀扑杀红次郎和那批年轻人?然而他却躲了起来,直到今天才寄出威胁信展开复仇。我想,人类的神经不可能这么强韧。"



"唔——"



"还有开水吗?守须。"仿佛为了助沉默的岛田一臂之力,江南开口问。



"已经不多了,要不要再烧一壶?"



"不,那就不必了。"江南仰着躺下来,两手交叉胸前。"反正岛田和我都闲着没事



"我当然不会干涉你们的自由。"守须稍微缓和口气,接着说:"但是,我觉得应该尽量避免揭发别人的伤心事。"



"我知道。"江南接着嘴打了个阿欠,茫然自言自语。"角岛那些人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他们当然无法知道。



隔着数条街道及海洋的小岛那边,杀机已经逐渐逼近舞台,即将爆发了。



第五章



1



睁开双眼,时间已近中午。昨晚睡得太迟,不知不觉中睡过了头。



阿嘉莎看看表,匆匆起身。但是竖耳倾听,其它人似乎没有动静。



再度裹起毛毯,懒洋洋地趴在床上。



昨晚上床时,已经过了半夜三点。除了卡和凡斯先回房外,大伙儿都差不多。



虽然是旅行之中,也不好意思独独自己迟睡不起——阿嘉莎知道自己并不是最后一个起床,便放心地拿起小几上的香烟。



她的血压一向偏低,早上需要足足一个钟头,身体各部位才会完全清醒。



可是——,阿嘉莎思忖着。



(欧璐芝也还没起床吗?)



不管睡得多晚,她很少这么晚起。是不舒服呢?还是起床后见没人出来,又回房去了?或者……。



淡紫色的烟冉冉升起。阿嘉莎喜欢抽烟,但从不在人前表现。



第二根才吸了几口,撑起尚未完全清醒的身子,阿嘉莎勉强下床。



黑罩衫上套了件棕灰色背心裙,走到穿衣镜前。确定自己穿戴整齐后,拿着洗脸用具和化妆包走出房间。



虽然已近正午时分,空荡荡的十角形大厅仍旧阴暗,唯有中央桌子微微泛着白光。由天窗仰望天空,依然是昨天的晦暗色调。



阿嘉莎快步走到盥洗室,迅速地洗了脸化好妆。然后回到大厅,打算收拾散乱桌上的杯皿,以及满是烟蒂的烟灰缸——



这时,有个红色的东西吸引了她的视线。



(那是什么?)



心中的疑惑,脚下的行动,还有突然涌上的念头,三者几乎同时产生。倏地,她的脸色转为苍白。果然是——心中所想的东西,赫然出现在原色木门上。



[第一个被害者]



彷佛感到某处有个声响,下一刹那,阿嘉莎不顾一切地尖声喊叫。



阿嘉莎背后的门打开,首先冲出的是卡。衣着整齐,看样子早巳起床。他望了一眼愣在那儿的阿嘉莎,然后注意到她凝视的东西。



『谁的房间?』卡进出怒骂似的声音。



阿嘉莎一时无法作答,因为白底红字的塑胶板贴在门上,盖住了名牌。



围成十角形的门陆续打开,其它人也跑了出来。



『是谁的房间?阿嘉莎!』卡叉间了一次。



『——欧……,璐芝的……』



『什么?』



猛然弹起似的,爱伦坡奔向门口。仍是一身睡衣,尚未梳理的头发蓬乱着。



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房裹一片阴暗,窗缝中射入的几道光线,仿佛利刀般割裂着黑暗。



『欧璐芝?』爱伦坡颤着声音叫道。『欧璐芝……』



微微的光线照入,靠墙的床上——她静静地躺着。毛毯好端端地盖到胸前,脸上覆着她的蓝色毛衣……。



『欧璐芝!』咆哮似的叫了一声,爱伦坡跃入房中。然而,卧在床上的身体毫无反应。『你怎么了——欧璐芝……』爱伦坡伸出沉重无力的手,掀开盖在她脸上的毛衣,宽阔的肩膀立即颤抖起来。随后跟来僵立门口的五个人,也想涌入房中看个究竟。



『别进来。』爱伦坡哀求似的阻止大家。『求求你们——别看她的脸。』



爱伦坡触电般的声音,使得五人再度呆立原地。



爱伦坡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度轻轻揭起毛衣——开始检查她已不再动、也不再胆怯的身体。



一会儿,爱伦坡把毛衣盖回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仰头向着天花板吐出呻吟般的长叹。



『出去吧!各位。』爱伦坡回头向五人说道。『这是现场,最好上锁——钥匙呢……』



『在这里。』不知何时走进来的艾勒里看着窗口小几,拿起钥匙



『窗户也没拴,怎么处理?』



『拴上就好了——走吧!艾勒里。』



『爱伦坡,欧璐芝是……』凡斯问道。



爱伦坡握紧艾勒里交给他的钥匙,压低了声音回答。『死了——被勒死的。』



阿嘉莎轻轻叫了一声。『我不信!』



『是真的,阿嘉莎。』



『怎么会……。爱伦坡,我想——看看欧璐芝。』



『这——不行。』爱伦坡闭上眼睛,痛苦地摇头。『欧璐芝是被助死的,阿嘉莎。求求你,不要看。虽然已经死了,她还是个年轻的女郎。』



阿嘉莎立刻了解爱伦坡话里的意思——勒毙的尸体死状凄惨。她点点头,依言离开房间。



爱伦坡手握门把,正想关门时——有人推开他的胸,横在面前。



『为什么急着把我们赶出去?』是卡。他翻眼瞪着爱伦坡的脸,强扮讨好的笑容。



『我们都是研究命案的专家,不是吗?为了找出谋杀欧璐芝的凶手,应该详细检查现场和尸体。』



『混帐!』爱伦坡变了脸色,全身颤抖地叱骂。『你打算拿伙伴的死做为消遣?我们应该报警!』



『简直说梦话,警察什么时侯来?怎么报警?记得那些塑胶板吧?等到警察来到这里,恐怕除了「杀人凶手」和「侦探乙」外,全都死光了。』



爱伦坡不予理会,想用力关上门。可是卡强壮的手臂压住他,门始终关不上。



『仔细想想,爱伦坡。难道你能若无其事吗?也许下一个被杀的就是你。』



『放手,卡。』



『或者,你有自信不会被杀?有这种自信的,应该只有凶手一个人。』



『什么?』



『被我说中了?』



『你这家伙!』



『够了,你们两个!』



爱伦坡作势欲扑,卡则一脸戒备的神色。凡斯见情况不对,连忙飞跑过去抓住卡的手臂拖到门外。



『你干什么!』卡胀红了脸叫道。这当儿,爱伦坡乘机关门上锁。



『别闹了,卡。』艾勒里不知何时已从厨房抽屉里,拿来剩下的六块塑胶板,开口说道。『很遗憾,爱伦坡是对的。』



2



『真无聊,大概是谁的恶作剧吧?这不是真的……』



『陆路?』



『已经出了人命,不是开玩笑。不,一定是个恶梦。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陆路!别说了!』听到阿嘉莎尖锐的声吾,陆路肩头微震,缓缓抬起头,他轻轻说声抱歉,再度沉默地低头。



六人围着大厅桌子坐下。



没有人正视彼此的脸,直到昨夜始终俯首垂目的短发女郎不再出席,空荡荡的座椅格外刺眼。



『谁杀了欧璐芝?』阿嘉莎玫瑰红的嘴唇咒诅似的吐出这句话,声音回荡在微暗的空间中。



『谁会说是我杀的?』艾勒里这么答道。



『可是——凶手不就在这儿吗?我们六个人当中……谁杀了欧璐芝?不要再装蒜了。』



『如果这样就承认,谁会去杀人?』



『可是,艾勒里……』



『我知道,阿嘉莎。我知道——』艾勒里以拳头轻敲桌面。



『这样查不出谁是凶手——爱伦坡,先发表你所知道的事实如何?』



爱伦坡犹豫了一下,然后紧闭厚唇点点头。



『刚刚说过,她——欧璐芝是被勒死的。脖子上缠着一般常见的尼龙绳,下面有清晰的勒痕,毫无疑问是他杀。』



『有没有抵抗的迹象?』



『没有。大概是睡觉时遭到攻击,或者突然遭到攻击。由于头部没有被殴打的痕迹,出事前并未昏倒。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



『什么?』



『刚才没看见吗?凶手好像整理过尸体,让她仰卧床上,拉好被子,又在睑部盖上毛衣……。可以解释为凶手的良心发现,问题是——欧璐芝的尸体没有左手——』



『什么?』



『那是什么意思?爱伦坡。』



『她的左手被切掉了。』



爱伦坡缓缓环视骚动的众人,然后把自己的双掌朝上搁在桌面。他的手指沾着一点血迹,颜色已经发黑。



『凶手好像使用普通刀子或菜刀,也可能是大型刀刃,切的时候应该很辛苦,切面并不整齐。』



『当然是死后才切的吧?』艾勒里问。



『不能确定,不过应该没错。倘若心脏跳动时切,不会只流这一点血。』



『房裹有没有发现可疑的刀刃?』



『据我所见,刀子和手都不见了。』



『凶手拿走了——』艾勒里细长而富弹性的手指交叉着,喃喃自问。



『凶手为何这么做?』



『他疯了!』阿嘉莎提高了嗓门。



艾勒里轻哼一声,说道:『凶手一定是个偏好恶作剧的家伙,这是模仿,凶手在模仿去年岛上发生的命案。』



『啊……』



『蓝屋四尸命案——被害人之一中村和枝也是死于勒杀,左手腕被切下来。』



『可是,艾勒里,这是为什么……』



『你是指模仿的意图吗?』艾勒里耸耸肩膀。 『现在继续讨论——爱伦坡,你能推定死亡时间?』



『有轻微尸斑,探脉时发现尸身已开始僵硬。由于紧握的右手指极易掰开,僵硬程度还未到关节部分。综合上述状况以及血液的凝固状态,可推断为——死后四小时至五小时。死亡时间约在今晨七点到八点左右,缓冲时间则在六点至九点之间。不过,这是外行人的意见,只能供作参考。』



『我们相信你。』卡咧着猿猴般不整齐的牙笑道。『因为你是大医院的继承人,又是K大医学院高材生。当然,那是假设阁下不是凶手的情况而言。』



爱伦坡缄默着,不看卡一眼。



『谁能提出自己今晨六点到九点的不在场证明?』艾勒里问大家。



『有谁注意到什么和命案有关的事?』



没有人回答。



『那么——有人想到动机吗?』



陆路、凡斯和阿嘉莎不约而同地瞥向卡。



『我明白了。』艾勒里的声调带着决断力。



『看来只有卡一个人喽!不过,这是假设凶手所持为一般性动机的情况。』



『什么?你们以为我……』



『你不是被欧璐芝甩掉的吗?』



卡无言以对,咬着唇几乎渗出血来。 『可是,爱伦坡,如果卡是凶手,可能把尸体弄整齐吗?』混杂着嘲笑意味,阿嘉莎放言。『卡不是那种人。』



3



『可恶!』



坐在岩石上,卡瞪着浮现眼前的猫岛吐了口口水。他狠狠拔扯手边的杂草,不在乎弄脏了手。



『真可恶……』



愤懑地骂个不停,顺手把扯下的草叶掷向海中。



(那些家伙平常各做各的,现在偏偏联手攻击我。还有爱伦坡那小子,满口漂亮的话……)



其实,当时想调查欧璐芝尸体和陈尸现场的不止我一个,卡暗忖着。尤其是艾勒里,不也打算亲自调查一下吗?陆路和凡斯也一样。结果,任由爱伦坡一人……。难道大家不知道其中的危险性?



眼底的波浪拍击着岩石,发出令人气闷的声响。再度向地面啐了口口水,他不甘心地捶打膝头。



(都是欧璐芝的错。我被她甩了?哼!只不过一时无聊,和她多说了几句话,她倒拽起来了……。



莫名其妙!她以为我是谁——哈,我会为那种事杀人吗……)



愤怒与屈辱笼罩全身,卡凝视前方的风景。



『没错,看样子不会有船经过。就算砍树造筏,也没工具。何况那种小木筏,到得了陆地对岸吗……。来根烟?凡斯。』



为了找出连络本土的方法,卡以外的五人分成两组探索全岛。这裹是爱伦坡、凡斯、阿嘉莎三个人,正从岛的南岸向东岸探查。



给了凡斯一根烟后自己也叼上一根,爱伦坡满脸沈痛地交叉双手。



『最后只好生火引人注意了。』



『这样有用吗?』凡斯边点烟,边仰头观察天色。『云层分布不大对劲,今晚可能会下雨。』



『真糟糕——为什么事先没想到发生紧急情况时的连络方法?』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凡斯垂下肩头。『热终于退了……。这究竟怎么回事?』



『从刚刚到现在,一艘渔船也没有。』阿嘉莎含着悲戚的声调说道。阴暗的天空下,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广阔的海显得异常沉重。



『别泄气,应该会有船经过这附近。也许派人守望比较妥当,两人一组,三组轮流。』



『我不要!爱伦坡!』



阿嘉莎歇斯底里地叫着。『我不要和可能是凶手的人单独相处,别开玩笑!』



『那么,三个人一组……』



『大家一起来也可以,凡斯。如果有船通过,应该是出入港口的时候——大概在傍晚到黎明左右。』



『那倒不一定。



『试试看,不过我想船发现我们的可能性很小。送我们来的渔夫老爹说过,这里的渔场在更南方,很少有船接近岛屿。』



『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晓得有没有可以当做柴火的东西?』



『也是个问题。』爱伦坡回头看看背后的树林。『都是松树,可能不容易引燃。或者收集枯叶来烧——?可是从陆地很难看到。还是得有船经过……』



『哎,我们怎么办?』阿嘉莎害怕地看着两人,平日充满自信的眼神早已不见踪影。



『别担心,会有办法的。』爱伦坡拍拍阿嘉莎的肩膀,络腮胡底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然而,她却更加紧张。



『虽然这么说,说不定你或者凡斯,正是杀害欧璐芝的凶手——』



爱伦坡默默掏了根烟,叼在口里。



『卡和陆路?还有艾勒里也是……当中有人杀了欧璐芝,又切下她的手腕?』脸色苍白的阿嘉莎浑身发抖。



『这么说,你也是嫌犯之一喽!』凡斯以前所未有的阴沉表情反击。



『我不是!』阿嘉莎抱着头,摇摇晃晃地朝树林那头后退。『——我不相信,怎么会有这种事?凡斯、爱伦坡,欧璐芝真的死了吗?凶手真的在我们当中吗?』



『陆路,我在想别的可能性。』



『别的可能性?』



『你还不懂?就是岛上躲着第三者的可能性。』



『嗯?』



艾勒里和陆路察看海湾栈桥及蓝屋遗迹边的岩区后,穿过林中小径,朝面向猫岛的岛屿北岸走去。



『到底什么意思,艾勒里?』停下脚步,陆路追问道。



『外来凶犯的可能性。』回过头,艾勒里微笑着说。『怎么,难道你希望我们当中有杀人犯?』



『你……别开玩笑。可是,到底是谁躲在岛上?』



『我想是——』艾勒里若无其事地说道。『中村青司。』



『哦?』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



『艾勒里,中村青司去年不是死了吗……』



『所以我说那是个错误。你没这样想过吗?陆路。半年前发现的青司尸体是具「无脸尸体」,而且还有个园丁同时失踪。』



『你是指,青司才是凶手,而所谓青司其实是园丁的尸体?』



『对,单纯的掉包诡计。』



『因此青司还活着,现在到了这个岛上?』



『很可能。说不定他一直住在岛上。』



『记得前天渔夫老爹说的话吧?十角馆的灯光可能是青司点的。』



『那些传说的鬼故事,怎么能当真?我问你,案发当初警察和记者滞留岛上期间,还有现在——青司究竟藏在哪里?』



『所以我们正在查呀!刚才不是检查过小船屋吗?只不过那儿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当然,先得找到和本土连络的方法,另一方面设法探查躲藏过人的痕迹,我提议到猫岛看看也是这个缘故。』



『可是——青司是凶手这种事——实在难以想象。』



『是吗?欧璐芝房里窗户没拴好对不对?假设欧璐芝忘了锁窗户,外人不是很容易进去吗?』



『房间的门为什么也没锁?』



『那是凶手行凶后,为了到大厅那边拿塑胶板贴在门上,所以从里面打开的。』



『那就怪了,如果凶手是外头的人,怎么知道你把塑胶板收在厨房的抽屉里?』



『那还不简单。十角馆玄关的锁早就坏掉,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大厅。昨天一早,「那个人」先把塑胶板摆在桌上,等我们起来后躲在厨房窗口偷看屋里的动静。或许,我们当中有人当他的内应。』



『不会吧……』



『我只是在讨论各种可能性。陆路,你虽然很喜欢推理小说,但是似乎有点缺乏想象力。』



『现实和推理小说不同,艾勒里——那么你说,中村青司杀我们的动机何在?』



『这个嘛——』



穿过小路来到崖上,发现卡正坐在那儿。他一见两人身影,立刻掉头站起,一言不发就想离去。



『喂,卡,最好不要采取单独行动。』艾勒里叫道。但是卡头也不回,踩着急促的脚步很快地消失在树林中。



『这家伙真伤脑筋。』艾勒里轻啧了一声。『刚才大家都很冲动——我也觉得说得太过分了……。可是,他老把我当仇人看待。』



『我知道他的心态。』欧路瞥了一眼卡走过去的方向,接着说:『艾勒里,你总是——即使目前这种情况,也能够冷静地置身事外纵观全局。』



『我给人这种印象吗?』



『是呀!所以——这不是讨好,我一直很崇拜你。可是卡正好相反,他一定是嫉妒你。』



『唔,是这样吗?』艾勒里一脸与我无关的模样,向海踏出一步。



『全是灌木,这儿的观察面不佳。』



他指的是呈现限前的猫岛。陆路站在艾勒里旁边,再三留意足下的状况。



『如果躲个两、三人,并不是不可能。不过,这个断崖怎么办?』



『也许有船吧?像这种距离,只要有个小橡皮艇就绰绰有余了。从那边的岩区出去……喏,陆路。』艾勒里用手指着,又说:『岛的斜坡好像能爬。』



『——嗯,是呀!』眺望着猫岛蹲踞白波间的漆黑影迹,陆路混乱的脑海里拚命思索。



没错,艾勒里所指外来凶犯的可能性不能一概否定。说不定真的有第三者藏身岛上,伺机要我们的命呢!然而把这件事立刻联想到中村青司,是不是扯得太远了?青司尚在人间的可能性究竟多大?假定青司还活着,为何要向素未谋面的我们下毒手呢?



『这种事未免太离谱了……』陆路缓缓摇头。



不会有这种事,他思忖着。但是——记忆深处似乎一直牵动着。到底——是什么想不起来呢……。



拍打着足下断崖的波浪,无情地抨击心扉。每当此时,彷佛觉得记忆的碎片再度被波浪卷走。



陆路终于放弃,看着一旁的艾勒里。然而他也已经无话可说,冷冷地凝视海面。



一阵风吹过,带来黄昏的气息。



4



『……由于低气压的影响,今晚入夜以后到明天晚上,各地云层将显着增多,天气略微转坏,明后天缓缓回升。九州岛各地明天的天气预报……』



陆路带来的收录音机传出的声音,不久换成女性D•J嘈杂的嗓门。



『关掉吧,我不想听。』阿嘉莎没好气地说道。陆路识趣,赶紧切掉开关。



在沈闷的静默中用过简单的晚餐,六人避开欧璐芝房门正对面的位置,围坐在亮着灯的十角形桌子四周。门上仍贴着喷有『第一个被害者』字样的塑胶板,可能使用了强力黏着剂,怎么剥也剥不下来。



『艾勒里,玩点魔术瞧瞧吧!』阿嘉莎佯装出轻松的语调。



『嗯?——哦,好。』



艾勒里用力弹弄手中的纸牌,然后收回盒中放入上衣口袋。



『咦,你怎么把牌收起来了?』



『不是的,阿嘉莎,你不是要看我玩牌吗?所以得暂时放进口袋。』



『我不懂你的意思。』



『这套魔术必须从这种状态开始。』艾勒里轻咳一声,瞅着临座阿嘉莎的眼睛。『看清楚阿嘉莎。这裹有小丑牌除外的五十二张牌,请你任意想其中最喜欢的一张。』



『在心里想就可以吗?』



『对,不要说出来——好了吗?』



『想好了。』



『现在——』



艾勒里从上衣口袋掏出红底脚踏车的纸牌,连牌带盒摆在桌上。



『凝视这盒纸牌——把你心里想的纸牌名称,专心地向盒子默念。一定要很专心……』



『好,专心念就可以?』



『对——好,行了。』艾勒里拿起装着牌的盒子,放在左手。『阿嘉莎,你向盒子默念的纸牌是什么?』



『可以说出来?』



『可以。』



『方块皇后。』



『唔。那么,我们来看看盒子裹面。』



艾勒里打开盒盖,拿出正面朝上的纸牌,然后在左右手间摊成扇形。



『方块皇后,是吗?』



停下正在摊牌的手,艾勒里要大家注意看。正面朝上摊开的纸牌中,出现一张反面的纸牌。



『只有一张反面朝下的吧?』



『没错。』



『抽出来看看正面是什么。』



『哦。好……』阿嘉莎半信半疑地抽出那张牌,翻出正面摆在桌上。毫无差错,正是方块皇后。



『这是真的吗?』阿嘉莎瞪大了眼睛。



『很刺激吧?』艾勒里莞尔一笑,把牌收回盒里放入口袋。



『你真行,艾勒里。』



『陆路,这套魔术你没看过吧?』



『第一次见识。』



『这是纸牌魔术的最高杰作之一。』



『不会是你和阿嘉莎学姐串通的吧?』



『绝对不是,陆路。』



『真的?』



『我不会搞串通的把戏,更不是以五十二分之一的或然率为赌注,瞎猜阿嘉莎所想的方块皇后。』



艾勒里点了根赛拉姆香烟,慢慢吸上一口。『接下来,玩猜字谜如何?我在一本书上看过,谜题是「看上就在下,看下就在上,穿母腹在子肩』——你们猜这是什么字?』



『什么?』陆路又问。于是,艾勒里重复一次谜题。



『我知道了!』阿嘉莎拍手。『是「一」对不对?』



『完全答对。』



『——哦,原来是猜字形。』



『下一个谜题「春夏冬二升五合」,猜猜看。』



『这是什么?』



『乡下的小店铺墙上常贴这种东西,没见过吗?』



『对呀,最近银行门口也贴了起来。』爱伦坡把新拆封的香烟放入烟盒,说道。



『「春夏冬」独缺「秋」,也就是「あきない」。「二升」为两个升,升升写成「ますます」。「五合」是一升的一半,日文也解为「半分」——「はんじょラ」。你把这几个字组合起来,就知道迷底了。』



『是不是「生意兴隆」?』



『一点也没错。』



『这样解释太牵强了。』



『不,这是一种暗语,必须懂得拆字及原字的字音舆字义,否则非搞得一头雾水不可。』



『提到暗语——』艾勒里说道。『最初出现这种暗语的文献是「旧约圣经」里的「但以理书」。』



『那么早就有了吗?』



『在日本,好像自古就有类似暗语的文字记载。例如,著名的吉田兼好舆顿阿法师问答歌。高中时应该都学过了吧?』



『我不知道,说来听听。』



『兼好赠歌顿阿曰:「よもすずし ねざめのかりほ たまくりも まそべも秋に へだてなきかぜ」——我们暂且不管古典文学上的意境,单挑每一句的开头第一个字,组合起来是「よねたまへ」,也就是「给我米」的意思。同样地,取每句最後一个字倒著念为「ぜにもほし」——「也要钱」,合起来就是「给我米也要钱」。』



『这句话还真寒酸。』



『有趣的还在後头,顿阿法师答歌曰:「よるも忧し ねたく我せン はては来ず なほざりにだに しばし问ひませ」——以同样的方式组合,就成为「没有米钱也少」。』



『古时候的人真有闲情逸致想那些名堂。』



『的确,我记得「徒然草」里也有不同类型的著名暗语歌——记得是怎么说的吗,欧璐芝?』



不经意倾听着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愣住,窒息般的感觉霎时冻结了所有人的心。



『——对不起,我……』艾勒里极度狼狈,这是他前所未有的失态。



自开始吃晚饭直到现在,大家无形中有股默契,谁也不愿触及敏感的欧璐芝事件;然而由于艾勒里的失言,倏地又把无法逃避的现实拉了回来。尴尬的沉默来临。



『——艾勒里,还有没有别的?』陆路好意为艾勒里解围。



『哦——这个……』



彷佛嘲讪好不容易才恢复嘴边惯常微笑的艾勒里似的,这时,卡敲着桌面开口了:『阿嘉莎,来杯咖啡。』然后,不层地瞥了艾勒里一眼,并且撇撇嘴角。艾勒里膝头一震,正想说些什么,却被阿嘉莎拦了下来。



『我去泡咖啡,大家都想喝吧?』说着,阿嘉莎立刻起身独自走向厨房。



『哎,各位。』卡依序盯着在座四人的脸说道。『今晚不是可怜的欧璐芝守灵之夜吗?别装做不知道,大家静一静。』



『咖啡来了,糖和奶精自己加。』阿嘉莎把摆着六个苔绿色杯子的托盘放在桌上。



『老是麻烦你,不好意思。』说着,艾勒里拿起最靠近手边的杯子。随后,其它人也陆续伸出手。阿嘉莎自己拿了一杯,把剩下的最后一杯连同托盘一起交给邻座的凡斯。



『哦,谢谢。』接过杯子,凡斯放下手里的七星牌香烟,暖手似的捧着那只十角杯。



『凡斯,感冒好了吗?』



『啊,好了,托大家的福——艾勒里,我们一直没能好好商量,到底有没有和本土连络的方法?』



『大概没有。』艾勒里啜了一口黑咖啡。『我也想过丁畸有灯塔,可以在晚上朝那个方向摇白旗,——不过那座灯塔好像没人。』



『对,的确没人。』



『再不然,就看谁有拚死的决心游泳过去,或者做个像样的木筏……』



『看来都行不通。』



『我考虑过生火,艾勒里。』爱伦坡说道。



『但是光烧松叶,不会有人注意到。』



『干脆放火烧十角馆算了。』



『这个太……』



『不大妥当,而且危险——其实,爱伦坡,刚才我和陆路两个除了想连络方法外,还在找一样东西。』



『找一样东西?』



『对。最后虽然没结果,却把整个岛找遍了……。不,等一下。』



『嗯?』



『蓝屋——已经烧毁的蓝屋——』手指按着眉间,艾勒里喃喃地说,『那儿有没有地下室?』



『地下室?』



就在这时,打断两人谈话似的,突然有人发出可怕的呻吟声趴在桌子上。



『怎么了?』阿嘉莎叫道。



『怎么回事?』



大家一起站了起来。桌子咔哒咔哒剧烈地摇动,琥珀色的液体从杯中飞溅四散。



他的脚彷佛出了差错的自动玩偶般胡乱踢动,叫喊着踢倒椅子。不一会儿,伏在桌面的上身崩溃似的滑落在锈着蓝色磁砖的地板上。



『卡!』爱伦坡叫了一声,飞奔过去。陆路没提防,被爱伦坡的身体猛然撞着,摇晃地碰倒自己的椅子。



『卡怎么了?』艾勒里随后跟来。检视着仆倒地上的卡的睑,爱伦坡摇头说道:



『不知道——有没有人听说卡有什么老毛病?』



无人答话。



『——怎么会这样?』



像支不顺畅的笛子,卡的喉咙不断发出徽弱的声音。爱伦坡粗壮的手臂按住他的上半身,一面说:『帮个忙,艾勒里,先让他吐出来,恐怕中毒了。』



这瞬间,卡的身体激烈痉挛,挣脱爱伦坡的手。蜷曲着身子,在地板抽搐挣扎。不久,又是一阵更激烈的痉挛。伴着可怕骇人的声音,挤出褐色吐泻物……。



『他不会死吧?』阿嘉莎以畏怯的目光窥视爱伦坡。



『我也不知道。』



『不能救吗?』



『不知道毒的种类,很难处理。就算知道他中了什么毒,在这种地方我也束手无策。我们只能祷告,希望卡服下的毒药没有达到致死剂量……。』



当天夜里,凌晨两点半。



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卡咽下最后一口气。



5



众人身心俱疲,累得说不出话来。不,与其说是疲劳,不如说是接近麻痹状态。



和欧璐芝的死完全不同,这次大家眼睁睁地看到卡痛苦倒地,挣扎断气。这种活生生的经验,以及过度反常的崩溃感,反而钝化了他们的神经。



目瞪口呆,凝望半空的阿嘉莎和陆路;双手托腮,叹息连连的凡斯;忘了吸烟,直盯天窗的爱伦坡;紧闭双目,面色凝然的艾勒里。



天窗没照入一丝月光,偶尔闪过几道灯塔的光切开外面的黑暗。彷佛有生命一般,晃动着火焰的油灯。打过来又退下去,退下去又打过来,从远方重复着单调韵律的波浪声……



『该做个结束了,我好困。』懒洋洋地撑开眼皮,艾勒里开口说。



『——我赞成。』爱伦坡慢了半拍回答,其它三人也逐渐恢复神志。



『我只知道一定是某种毒物,至于毒的种类就不清楚了。』



『不能猜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