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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2 / 2)




『这个——』爱伦坡两道浓眉聚成八字形。『从毒发快速的情况来看,是种毒性极强的药剂。由于曾经引起呼吸困难与痉挛现象,神经毒的可疑性最大。主要毒物中较有可能的,首推氰酸、番木鳖硷、阿托品,其次是尼古丁或砒素。不过,阿托品和尼古丁会使瞳孔放大,死者并没有这种状况。若是氰酸,会散发一股杏仁般的独特气味。因此——,我想多半是番木鳌硷或砒素。』



桌上六个杯子,仍留着未暍完的咖啡。阿嘉莎边听爱伦坡的说明边注视这些杯子,突然噗哧笑出声来。『这下子,我是唯一的凶嫌了。』



『不错,阿嘉莎。』艾勒里淡然接受此意见。



『真的是你吗?』



『如果我否认,你们会相信吗?』



『恐怕很难。』



『说的也是。』



两人小声对笑着。包括他们在内——在场众人都感觉到笑声中所合的反常舆诡谲。



『你们两个别这样。』



爱伦坡沈着嗓子劝阻,叼起一根香烟后把整盒烟递给艾勒里。



『现在是认真思考的时候。』



『我知道,没人喜欢乱开玩笑。』推回烟盒,艾勒里从衬衫口袋掏出自己的赛拉姆烟,取出一根,在桌面轻敲着。『首先,确认一下事实——



『卡自己开口要咖啡,阿嘉莎到厨房时其它人都在这里。从烧开水、泡咖啡、把杯子放在托盘上,到阿嘉莎回到座位,大约是十五分钟。然后,阿嘉莎把托盘放在桌上。托盘上的物件,正确地说有六杯咖啡、砂糖盒、奶精罐,还有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七根汤匙,其中一根是用来调奶精的。对吧?』



阿嘉莎认真地点头。



『下个问题是拿杯子的顺序。第一个是我,然后呢?』



『是我。』陆路答道。



『卡和我差不多同时拿。』



『再来大概是我。』爱伦坡说。



『然后我拿,连托盘一起交给凡斯。是不是这样?凡斯?』



『嗯,没错。』



『好,再确定一次。依照顺序是我、陆路和卡、爱伦坡、阿嘉莎、凡斯。』艾勒里嘴角咬着香烟,点上火。『现在想想看,有机会在卡的杯子里下毒的是谁?首先必须怀疑的,还是阿嘉莎。』



『可是,我也有可能拿到下了毒的杯子。再说,我怎么确定卡会拿到毒杯呢?』阿嘉莎以冷峻的声音,提出反驳。『如果我是凶手,下毒后应该会主动分配咖啡。』



『对呀!你一向都会分配咖啡的,这次怎么反常了?』



『没心情。』



『哦。不过,阿嘉莎,有件事还是非说不可。或许凶手不是针对着卡下毒手,如果他的最终目的是杀了我们每一个人,谁是「第二个被害者」并不重要。』



『卡倒霉正好碰上是吗?』



『这样分析比较合逻辑。卡左右的座位是空的,他拿杯子时应该谁也没有机会下毒。因此,还是你嫌疑最大。』



『砂糖和奶精也可以下毒呀!』



『不,你不是加了奶精吗?可见里头没有问题。卡和我喝咖啡邢不加东西,所以砂糖里下毒也不能成立。同样地,我们当然都没动过汤匙。』



『等一下,艾勒里。』插嘴的是陆路。



『当时,我一直看着阿嘉莎学姐泡咖啡。因为厨房的门敞开着,我的座位正好面对那个方向,以角度来说,可以把阿嘉莎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况且柜台上点着蜡烛,应该不会看错。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动作。』



『话虽如此,却不能当做决定性的证言。从桌子到厨房柜台的距离不算短,你不可能没有遗漏一点小动作。何况,当初你并不是存心监视阿嘉莎。』



『对不起。』



『不必道歉。』



『不,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的确一直在监视阿嘉莎学姐。』



『陆路?』阿嘉莎惊讶的眼神投注过来。陆路低下头,抖着声音一再道歉。『这——我并没有恶意。今天早上谋杀欧璐芝的凶手隐藏在我们当中,万一是阿嘉莎学姐,很可能在食物中动手脚。所以,晚餐的饼干、罐头和果汁——我吃得很担心。对我来说,满不在手地第一个吃的艾勒里简直有问题。』



『原来如此。』艾勒里撇撇嘴,露出一丝苦笑。



『那么,陆路,你现在能断言阿嘉莎绝对不是凶手吗?』



『这……』



『事实上,卡已经死了。因此,一定有人下毒,你总不会说卡是自杀死的吧?』



『这个……』



『所以,我刚才说过,艾勒里。如果我是凶手,怎么避免喝到那杯毒咖啡?我自己的咖啡都喝了。』



艾勒里在十角形烟灰缸裹捺熄快吸完的赛拉姆香烟,慢慢眨了几下眼睛。



『只有六个杯子,记住毒杯的位置并不困难。你拿了自己的一杯,把最后一杯交给凡斯。假如剩下的两杯中一杯是有毒的,可以故意把有毒的给别人。万一毒杯子到了自己手中,你大可不喝。』



『不是我!』晃动着凌乱的长发,阿嘉莎把头摇得像个搏浪鼓,扳着桌沿的皙白手指征徽颤抖。



『艾勒里?』凡斯突然开口。



『我只是在想,如果阿嘉莎是凶手,怎么可能——在自己首先会被怀疑的不利机会下贸然下手?阿嘉莎不是那么笨的人——爱伦坡,你觉得呢?』



『我赞成。』一面答着,爱伦坡转向艾勒里。



『大厅的唯一光源,就是桌上这盏灯。我想,大概没有人会留意别人从托盘拿杯子的手吧?』



『你想说什么?爱伦坡。』



『艾勒里,第一个拿杯子的是你。乘机把藏着的毒药放入旁边的杯子,并不是不可能。怎么样?魔术师。』



『哈哈,怀疑到我头上来了。』没有流露一丝慌张的神情,艾勒里只是苦笑。『关于这一点,我只能说我没有干。』



『这只是假设,不能完全相信。当然还有其它可能性,例如卡未喝咖啡前就已中毒。』



『你是指迟溶性胶囊?』



『不错。』



『这么说,你成了最可疑的人,大夫?况且一般人拿不到砒素或番木鳖硷之类的毒物。除了医学院的你、理学院的凡斯、药学系的阿嘉莎……。我和陆路是文学院,跟放剧药和毒药的研究室无缘。』



『只要有心,任何人都拿得到手,我们学校的研究室和实验室,管理状态根本不严格,随便假扮农学院或工学院的小生,大可自由出入,绝对不会有人千涉。而且——你不是说过有个亲戚在O市开药房吗,艾勒里?』



艾勒里轻吹了声口哨。『你的记性真好。』



『总之,僵在这儿讨论获得药品的方法,根本毫无意义。』爱伦坡欠欠身子,说道:『关于如何下毒,还有一个可能性。我想各位不会没想到,就是预先把毒药涂在一个杯子上。这么一来,大家都机会均等。』



『一点也没错。』艾勒里带着微笑,撩起额前的头发。阿嘉莎忿忿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当然,别小看人。』



『好可恶,既然如此,刚才还一直拿我当凶手……』



『我本想连其它人也一个个轮流欺负的。』



『你心理有毛病。』



『我们现在处在这种非常的状况之下,要我有平常的心理那才怪吧!』



『你怎么……』



『算了,阿嘉莎,我有事问你。』



『这次又是什么?』



『只是确定一下。泡咖啡前,你有没有洗过杯子?』



『没洗。』



『最后一次是何时洗的?』



『探索岛屿回来后不是喝过茶吗?从那时以后,洗好的杯子就一直放在厨房柜台上……』



『欧璐芝的第七个杯子也放在一起?』



『不,欧璐芝的杯子已经收进餐具架,因为看了心里难过……』



『好,现在预先下毒的可能性更大了。只要傍晚时分到厨房去,在六个杯子中的一个涂上毒药便大功告成。这种机会每个人都有,是吧?』



『可是,艾勒里。』陆路说道:『如果这样,凶手如何分辨有毒的杯子?当时,大家不是都喝了咖啡吗?』



『一定有什么记号。』



『记号?』



『对,可能有个杯子有缺口或褪色现象——』



说着,艾勒里伸手拿起卡用过的苔绿色杯子。



『有什么吗?』



『等一下——咦,奇怪……』艾勒里不解地偏着头,把杯子交给陆路。『你也查查看好吗?依我看,好像和其它杯子没有两样……』



『真的?』



『有没有很小的缺口?』阿嘉莎问道。



『——没有,一点也没有。用放大镜看,也许会发现一点点小缺口……』



『别开玩笑,我看看。』这回杯子传到阿嘉莎手中。



『——真的,没有任何记号。』



『那么,事先涂毒的可能性就不能成立了?』



艾勒里一脸不满意的表情,抚弄着鬓边发丝。



『这样一来,只剩下刚才那三种方法,凶手不是阿嘉莎就是我,再不然就是事先让卡腋下毒胶囊的人……』



『不管怎么说,现在决定下毒方法和凶手似乎有困难。』爱伦坡表示意见。艾勒里再度拿起阿嘉莎放在桌上的杯子,在手边细细审视,接着说:『若是外来凶手干的,即使杯子没有记号也不会构成影响……』



『你说什么,艾勒里?』



『不,』艾勒里的视线离开杯子,说道:『目前,最合人担心的还是动机。首先必须想到,凶手和摆那些塑胶板的神秘人物一定是同一人。他——或者她打算除掉我们当中至少五个人。所谓五人,是假设「侦探」不成为「第六个被害者」的情况而言……』



『那是什么样的动机……』陆路叹息着吐出这句话。艾勒里断然说道:『一定有动机,即使是出于极端不正常的情况。』



『凶手是疯子!』阿嘉莎高声叫道。



『我们不可能知道疯子所想的事!』



『是疯子吗?』艾勒里心有不甘地说着,边抬腕看表。『天快亮了,各位打算怎么样?』



『不能不睡一下,以疲倦的头脑继续讨论也得不到答案。』



『是呀!爱伦坡,我快撑不住了。』



艾勒里揉着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言不发,插着腰就想回房。



『等一下,艾勒里。』爱伦坡叫住了他。



『大家一起睡不是比较好吗?』



『不要,我才不要。』阿嘉莎害怕地环视众人。



『万一睡在旁边的是凶手怎么办?一想到凶手伸手就可以掐住脖子,我就毛骨悚然。』



『凶手不敢向身边的人下手吧?难道不怕马上会被抓到?』



『你敢保证不会吗?爱伦坡。我可不愿在凶手被抓到之前,先送掉自己一条命!』阿嘉莎哭丧着脸,推倒椅子站了起来。



『等一等,阿嘉莎。』



『不要!我谁也不相信!』于是,阿嘉莎逃命似的消失在自己门口。默默目送她的身影离去后,爱伦坡长叹一声说道:『她快要崩溃了。』



『那当然。』艾勒里摊开两手,无奈地耸耸肩。『老实说,我和阿嘉莎同样心情。我也要一个人睡。』



『我也是。』陆路眼镜下的眼睛布满血丝。当凡斯也接着站起来时,爱伦坡只好抓抓头发说:



『大家要小心门窗。』



『知道了。』



艾勒里看了一下通往玄关的门,吐出一句话。



『我也害怕得很。』



第六章



暮色已近。



逐渐阴暗的海——江南站在堤防上,眺望仿佛融入海中的朦胧岛影。海洋稍下万,岛田正弯着修长的身子,与垂钓的孩童们嬉闹着。



结果,两人还是到了这里——S区。



中村青司果真活着?——今日走访此地的目的,是为了寻找支持昨天所下结论的正确解答。同时,也打算再度观察问题的角岛。



然而——费了半天工夫请教附近居民及渔夫的结果,只是得到一些没有事实根据的鬼故事。既然对实质上的推理没有任何进展,两人便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当地,在港口附近稍事休息。



江南叼着烟拦腰坐下,伸直酸麻的脚。一面聆听拍击耳边的波浪声,一面凝望蓝色牛仔裤与橄榄绿罩衫打扮的岛田背影。他向孩童们借来钓竿,扬着无邪的语调大声说笑,一点也不像个年近四十的男人。



真是个怪人,江南思忖着。想起昨夜岛田与守须间意外的尴尬气氛,不禁叹了一口气。



岛田和守须个性截然不同,倘若岛田是阳,守须便是阴。在内向拘谨的守须眼中,岛田的开放性与过度执着本身兴趣的言行举止,充分反映出轻率无礼的劣根性。或许因为岛田年纪比守须和江南大得多,所以更加引起守须些微的反感。至于岛田方面,守须骑墙派的乡愿作风,着实让人不敢领教……。



"岛田,该走了吧!"不一会儿,江南从上头叫道。"回程不是也要一个多钟头吗?"



"好,我马上来。"岛田把钓竽还给孩子们,挥手道别。然后,修长的腿飞奔而上。



"你真喜欢小孩。"



"别挖苦我,年轻不是很好吗?"岛田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快活地笑着。



沿着堤边小径走下去,两人并肩聊了起来。



"结果什么也没找到。"



"哦,是吗?"岛田带笑说道:"不是听到许多鬼故事吗?"



"那种故事到处都是,有什么稀奇。只要有人死于非命,马上就会有一箩筐的鬼故事。"



"不,我倒觉得事实隐藏在那些传言背后。"



路边有个黝黑的强壮年轻人,正以和外貌极不谐调的灵巧双手补缀渔网。看来还不到二十岁,热心专注的表情残留着几许少年的稚气。



"我说,江南,我不得不祈祷你的伙伴——不,以前的伙伴们,不会被角岛的幽灵所残害。"岛田忽然说。



"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说.角岛幽类的真面目,不是别的,正是已死的中村青司。青司如果括着,应该还在岛上。可惜你以前那些伙伴并不知情——"



"但是,这……"



"先生!"耳边突然传来陌生的声音,两人惊讶地回过头。声音的主人,就是那位补网的年轻人。



"你们认识到岛上去的大学生?"手拿着网,年轻人大声问道。



"是呀!"岛田毫不犹豫地回答,立刻快步走向年轻人。



"你知道他们的事?"



"我参和我送他们去的,说好这个礼拜二去接他们回来。"



"是吗!"兴奋的声音迸弹而出,岛田在年轻人旁边蹲下来。



"那么,他们当时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哇……他们全都兴高采烈的。我真不懂,那种荒岛有什么好玩?"年轻人说话口吻淳朴,望着岛田的眼睛流露真挚的光芒。抓抓蓄着短发的头,厚唇间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们在调查鬼故事?"



"嗯?——哦,可以这么说。哎,你看过故事中的幽灵吗?"



"没有,那只是传说,我不相信有鬼。"



"鬼和幽灵不一样。"



"有这种事?"



"幽灵比较接近所谓的鬼魂。"



"哦,原来如此。"



"知道是谁的鬼魂吗?"



"就是中村青司嘛!还有他的太太。"



"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中村青司可能远活在角岛?"



年轻人诧异地眨巴着眼,说道:"还活着?那个人不是已经死了,所以才会变成鬼魂吗?"



"也许没死。"岛田的口气非常认真。"比方说,有人看到十角馆有火光,说不定就是青司点的。与其说看见鬼魂,不如推测他还活着来得实际。又有人说汽艇在岛屿附近沉没,或许是那些钓客发现了青司而被灭口。"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年轻人觉得可笑似的,笑着说:"你完全搞错了,先生。我亲眼看见汽艇翻覆的。"



"什么?"



"那天风浪很大,我正好在那附近,跟他们说那边钓不到什么鱼,劝他们不要去。可是他们不听,一定要出海。结果还没靠近岛,就被大浪打翻了船。老一辈的说是鬼魂作祟,其实那只是单纯的意外事件。你刚才说钓鱼的人被灭口,可是根本没有人死,汽艇上的人马上被救起来了。"



在旁倾听的江南,不禁迸出笑声。岛田没趣地嘟起嘴唇,说道:"那就删掉汽艇的事吧!不过,我仍然觉得青司没有死。"



"他如果没死,好端端地住在岛上,那么食物的来源从何而来?"



"有汽艇呀!他可以躲在某个地方,偶尔到这边采购所需物品。"



"这个嘛——"年轻人歪着头思忖着。



"你觉得不可能?"



"很难说。如果夜里从丁崎背后上来,并不是不可能。那边几乎没有路过的人——可是船系在岸边,迟早会有人发现。"



"他可以把船藏起来。不管怎么说,只要风浪不大,汽艇总可以畅行无阻吧?"



"对,像现在这种气候,船上装个引擎就能够到处去了。"



"唔。"满足地哼着,岛田很有劲地站起来。



"谢谢,你帮了很大的忙。"



"是吗?——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岛田向年轻人挥挥手,焕发地走向先前停在路边的车子。江南连忙追上,和他并肩走在一块儿。



"怎么样,江南,这不是一大收获吗?"



这句"一大收获"意义何在……江南实在想不透,但是至少不能否定青司生存的可能性。



江南含糊地应答着,抬眼注视堤防左边笼罩在暮色中的大海。



不过——,他暗自思忖。



(那些家伙也真是的,偏偏在这个节骨眼跑到问题地点去。但愿他们平安无事……)



黄昏深处,角岛的黑影在静默中逐渐淡去。



第七章



1



人的谈话声传入耳中。



并不是很嘈杂的声音,也不是从近处传来。熟悉的声调,熟悉的颜色,背後持续响著昔效般的水声——波浪吗?对,是波浪声……。



他逐渐由睡梦中被掬起。然後——睁眼的刹那•觉察自己僵著身子卧在充满尘埃味的牀铺上。



探手摸索到眼镜,仰躺著戴上。映入清晰视界中的,是一片惨白的天花板。他无力地叹息了。



(是十角馆……)



太阳穴抽痛著,伴随而来的是片片不愿想起的记忆。思潮彻涌,历历光景不断浮现脑海。



仿佛对待易碎品似的轻轻摇头,他下了牀迟钝地换着衣服。走到窗口揭开紧系拴环的带子,取下挂钩,敞开内外两层窗户。



荒芜的草地,倾倒的松木,以及泼洒淡墨股低沈的天空……。



伸直颓然垂下的双手,勉强做了个深呼吸,换过胸中混浊的空气後,关上窗,拴好挂钩,并且绑紧系带,这才迈步走出厉间。



大厅里,谈话的是艾勒里和凡斯。阿嘉莎及爱伦坡也已经起身,在厨房裏忙著。



『早,陆路,平安比什么都好。』艾勒里指著陆路斜後方,说话口气也不像开玩笑。



『嗯?』陆路回头一看,不禁愕然托起镜框细瞧。



[第二个被害者]



卡的房门与眼睛齐高处,和欧璐芝遇害时同样位置,贴著要命的塑胶板,遮住了卡的名牌。



『凶手真是说到做到,一点不含糊。』陆路倒退著离开门口,望向跷腿坐在椅上的艾勒里。『其余的塑胶板还在厨房抽屉吗?』



『对——你的意思是处理掉比较好?』



艾勒里把已经摆在桌上的塑胶板,全部推向陆路。数一数,塑胶板共有六块。



『这……』



『你也看到了,「第二个被害者」的塑胶板还在这裏,真是设想周到。凶手一定以为真的出人命後。我们当然会留意最初摆在桌上的这些塑胶板,所以另外多准备了同样的一份。



『接下来的事,不要告诉阿嘉莎——』艾勒里压低声音,向陆路招手。



『为什么不要告诉她?』



『如果让她知道,会使事情更难处理。这是她起牀前发生的事,我和凡斯及爱伦坡三人商量後,决定暂时瞒著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认为呢?』



『我……』



『是爱伦坡发现的。他下午起牀後,洗脸时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就瞥了一下裏面的浴室。结果——』



『发现了什么是吗?』



『对,浴缸裏有只血淋淋的手。』



『什么?』陆路失声叫道,连忙掩住了口。『那是欧璐芝的……』



『不,不是欧璐芝的手。』



『那么是谁的……』



『卡的。卡的左手被切下来丢在那儿。』



『怎么……』



『今天早上我们睡得正熟时,凶手可能来过了。卡的房间没上锁,谁都可以潜进去切下尸体的手。只要多花点时间,连阿嘉莎也办得到。』



『手腕现在在那儿?』



『已经放回卡的牀上。警察一时来不了,总不能一直丢在那裏吧?』



『可是,为什么——』陆路按住抽痛的太阳穴。



『凶手为何这么做……』



『其中必有缘故。』



『又是「模仿」?可是……』



这时,阿嘉莎和爱伦坡走出厨房,开始整理餐桌。通心粉、乳酪面包、布丁、沙拉,还有汤。



陆路坐在座位上看看表,已经将近三点。昨天只吃了一餐,照理说应该早已饥肠辘辘,如今却毫无食欲。



『陆路?有爱伦坡在旁监视著,放心吃吧!餐具也全都洗过了,不会有问题。你总不会认为爱伦坡和我是共犯吧?』阿嘉莎讽刺地说,并且稍微笑了笑,然而眼神流露些许不自然。可能是没睡好,脸上虽然化了淡淡的粧,依然掩饰不住满脸倦意。就连蔷薇色的口红,也比平常逊色许多。



2



吃过午餐,五人结伴走向蓝屋废墟。



昔口建坪几达百坪的地面,覆盖厚厚的灰土与瓦砾。环绕四周的深绿松树当中,混杂许多褐色枯木。沈重低垂的天空,阴郁晃动的海……。



一切都是那么的沈闷,令人忍不住想泼洒整桶白漆,抹去所有的晦暗与阴沈。



废墟西边的断屋并不算高,可以看见丁畸一带。围绕建地的松林中间有段短短的小路,通往崖下岩区的狭窄混凝土台阶。



他们站在屋上,开始探寻接近岛屿的船只踪影。这时有个离群的人折回瓦砾堆中,是艾勒里。他踩著废墟,忽而踢踢散落的瓦砾,忽而蹲下四处摸索。



『你在干什么?艾勒里!』凡斯从断崖那头,大声问道。艾勒里笑著回答:



『找东西。』



『找什么东西?』



『昨晚不是说过了吗?可能有地下室。』



崖上的四人讶异地彼此对看,缓步走向蹲在瓦砾中的艾勒里这边。



『——咦?』艾勒里咕哝著,摸到一片一公尺平方的污黑板状物。『这个——有移动过的痕迹。』



那好像是烧毁的墙壁一部分,有些地方还残留著一点蓝色磁砗。正想用力拉动,不料轻轻一试就掀开了。



『找到了!』艾勒里高声欢呼。



墙板下面是个方形洞穴,开着漆黑的洞门。一段狭窄的混凝土台阶,伸向黑暗深处。无疑的,一定是没烧掉的蓝屋地下宅入口。



艾勒里反方向放倒拉起的木板,掏出上衣口袋裏事先准备好的手电筒,迫不及待地便想踏入洞中。



『小心塌下去。』爱伦坡担心的声音扬起。



『我知道,没问——』回答突然中断,刹那间,艾勒里修长的身体晃了一下。哇——随著叫声,他的身体倒向黑暗中,仿佛被磁铁吸入似的,顿时不见踪影。



『艾勒里!』四人同声叫道。凡斯一个箭步,就想随艾勒里後头追去。



『等等,几斯,跳下去太危险了。』爱伦坡匆匆制止。



『可是,爱伦坡……』



『我先下去。』爱伦歧抛掉夹在指间的香烟,从夹克口袋摸出小型钢笔式手电筒,小心翼翼地步下台阶。



『艾勒里!』一面朝黑暗中叫喊,一面强弯身子踩下第二级台阶。在这儿,他突然站定不动。



『这裏——拉了根天蚕丝线,艾勒里八成是在这儿绊倒的。』



陷阱正好设在人的小腿等高处,除非凝神细看,否则不容易发现左右墙壁管路间,绑了根细而坚韧的丝线。



爱伦坡谨慎地跨过陷阱,稍微加快动作。下头的黑暗裏,亮著艾勒里手电筒微黄的光圈。



『凡斯,陆路,下来吧!小心那根丝线——艾勒里,你在那裏?』



台阶底下,艾勒里摔倒在那儿。爱伦坡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电筒,照著随後下来的二人脚边,又问:『喂,艾勒里,没事吧?』



蹲坐在混凝土地的艾勒里断断续续地答著不要紧,随即抱住右足踝呻吟不已。『脚好像受伤了……』



『有没有撞到头?』



『——不知道。』



不久,凡斯和陆路下来了。



『帮个忙。』爱伦坡说著,拉起艾勒里的手搭在自己肩头。



『等一下,爱伦坡。』艾勒里喘著气说道。『我没关系——先查查地下室的情形。』



陆路从爱伦坡手中接过手电筒,环照整个空间。



地下室约十张榻榻米大,周围墙壁及天花板都是剥落的混凝土,露出几条肮脏的管子。裏头只有一具庞大的自用发电机,此外不见任何显眼的东西。木板片、罐子、水桶、破布……之类的杂物,凌乱地散放一地。



『就是这样,没有别的了,艾勒里。』



『什么也没有?』在爱伦坡与凡斯扶持下,艾勒里撑着站起身子,目光追逐手电筒的光线,喃喃低语著,良久才挥去失望,逐渐平复心情。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陆路,仔细看看地板。』



陆路依言,再照了一次地下室所有地面。



『啊……这……』



从四人站立的台阶口附近。画个半径不及两公尺的圆弧——这个范围以内,没有掉落任何散乱的杂物。更奇怪的是,圆弧内连应有的积灰与尘埃也几乎看不见。



『怎么样?是不是太不自然了?显然有清扫过的痕迹。』 艾勒里苍白的脸上,浮现不合时宜的微笑。『一定有人在这儿活动。』



3



『不怎么严重。头也没撞到……』爱伦坡边为艾勒里的右脚疗伤,边说道。



『只是轻微的挫伤和擦伤,冷敷一个晚上就没事了。算你这小子走运,倒楣的早就一命呜呼罗!』



『大概是紧要关头护住了头。』艾勒里咬著嘴唇,又说:『我真差劲,太轻率了。应该反省,怎么会轻易落入对方的圈套?』



这时,五人已经回到十角馆大厅。



艾勒里靠着墙,伤脚轻放地板上接受爱伦坡的治疗。其他三人也没坐下,不安地看着他们。



『大厅的门最好用绳子从里面绑住,尤其是日落以後,大家绝对不要出去,困为有人要我们的命。』



『艾勒里,我实在不敢相信。』从蓝屋遗迹回来的路上,听艾勒里提起中村青司就是凶手时,阿嘉莎不禁混乱了。『中村青司还活着,真的有这种事……』



『刚才在地下室发生的事,不就是证据吗?至少可以确定,最近的确有人躲在那儿。这个人料准了我们终究会发现地下室,所以在台阶口设下陷阱。如果运气不好,我现在已经成为「第三个被害者」了。』



『好。行了,艾勒里。』扎好绷带,爱伦坡拍拍艾勒里的大腿。『今天晚上不要到处走动。』



『谢了,医生——咦,你上那儿去?』



『我得先确定一件事』爱伦坡越过大厅,消失在往玄关的门边。不到一分钟,又回到大厅说道:



『果然不出所料。』



『怎麽了?』



『刚才那根天蚕丝是我的。』



『你的?怎麽说……』



『是钓鱼线。我们来到那天,我把钓具箱放在玄关大厅。刚刚去检查的结果。里头最粗那卷约线不见了。』



『原来如此。』艾勒里直起左膝,双手抱住,继而说道:『玄关大门不能上锁,无论青司或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偷走钓线当然不成问题。』



『可是,艾勒里。』爱伦坡坐在椅子上,点了根香烟。『你能断定青司还活着,而且是凶手?』



『大夫反对?』



『虽然不是全无可能……。但是这样就断定凶手是外来者未免过於危险,我有异议。』



『哦?』艾勒里倚着墙,抬头注视爱伦坡。



『看来爱伦坡先生希望是我们当中的人干的。』



『我不愿这麽想,但我觉得这方面疑点较强。所以艾勒里,我提议调查所有的房间。』



『检查行李?』



『对。凶手应该还有一份塑胶板、欧璐芝被切掉的手、某些刀刃,说不定还可找到剩下的毒药。』



『嗯,这个意见很好。不过,爱伦坡,如果你是凶手,会把那些获罪的证物放在自己房间吗?换成我,早就藏到其他安全的地方去了。』



『可是,查一下无妨……』



『爱伦坡。』这时,凡斯开口了。『这样不是比较危险吗?』



『什麽危险?』



『我是说——假如凶手在我们五人当中,不也一起检查房间吗?这样一来,岂不公然为凶手制造进入别人房间的机会?』



『凡斯说得有理。』阿嘉莎附和道。



『谁也不准进我的房间。万一当我们忙着检查房间时,凶手暗中把物证藏到别人房里,或者设下什麽陷阱……』



『陆路,你觉得呢?』爱伦坡皱着眉头发问。



『我只觉得——这座十角馆本身很惹人厌……』陆路垂脸,缓缓摇着头。



『上次不晓得谁说过,看着墙壁眼睛很不舒服。不只是眼睛——我觉得连头脑都不清楚了……』



4



『要盐吗?你刚刚摆到那边去了。』凡斯很客气地向正在尝汤的味道,拿着小汤匙东张西望的阿嘉莎轻声说道。



『你倒看得很仔细。』阿嘉莎回过头,眼睛瞪得圆鼓鼓的。『真是个尽职的监视人。』



她冷冷地讽刺着,但是声音并不带霸气。几番折腾,眼周已经浮现明显的黑圈。



这里是十角馆的厨房。



在大厅移来的油灯微光映照下,阿事莎忙着准备晚餐,在旁边的是负责监视的凡斯。其他二人坐在大厅那头不时从敞开的门窥探动静。



好像有意借工作把脑中所想全部驱逐出境似的,阿嘉莎显得格外忙碌。然而心不在焉的结果,使她手忙脚乱,一再出错。



『糖在这儿,阿嘉莎。』没多久,凡斯又说。阿嘉莎身子一震,横眉竖目地瞪着凡斯。



『你不要太过分!』她两手拢起扎着头巾的头发,尖着嗓子叫道。



『要是不敢吃我弄的东西,你们大可去吃罐头或其他东西!』



『阿嘉莎,别误会……』



『我受够了!』阿嘉莎拿起小盘子,向凡斯丢过去。盘子掠过凡斯的手臂,摔破在後头的电冰箱旁边。大厅里的三人听到声响,惊愕地跑了过来。



『我不是凶手,我最明白!』阿嘉莎紧握双拳,身子激烈地左右摇晃,同时大声喊叫着。『凶手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为什麽单单监视我?我绝对不是凶手!』



『阿嘉莎!』艾勒里和爱伦坡异口同声叫道。



『这算什麽?派人这样监视我,如果有人吃饭死了,是不是又要怪到我头上!你们全拿我当凶手!』



『阿嘉莎,冷静点。』爱伦坡喝道,并且上前一步。『没有人这样想,你先静下来。』



『别靠近我!』



阿嘉莎瞪着眼珠子,畏怯地倒退。『不要过来——我知道,你们串通好了。你们四个人共谋,杀了欧璐芝和卡,现在轮到我了?』



『阿里莎,镇定一点。』



『那……那麽希望我是凶手,我就成全你们吧!当了「杀人凶手」,就不会成为被害人了——啊,可怜的欧璐芝……可怜的卡……。对,我是凶手,迟早会杀了你们的!』



四人好不容易才把完全失去理智,手脚乱舞的阿嘉莎制住,连拖带拉地来到大厅,勉强她坐在椅子上。



『我不要,我不要……』阿嘉莎虚脱似的垂下肩膀,空洞的眼脸瞟着半空。不一会见,突然趴在桌上,全身发抖。『我要回家,求求你们……。我好累,让我回去……』



『阿嘉莎?』



『……我要回去,我可以游泳回去……』



『阿嘉莎,镇定点,深呼吸。』爱伦坡厚实的手掌抚在她背後,安慰道,『听着,阿嘉莎。没有人认为你是凶手,也没有人会杀你……』



阿嘉莎好像小孩子闹别扭似的,伏在桌上摇头。一再呓语般反覆说着要回家,不久转为虚弱的啜泣声。



经过良久,她突地抬起头,以沙哑而平板的声音说:『我要去准备晚饭了。』



『没关系,回头有人会做,你休息吧!』



『不要!』阿嘉莎甩开爱伦坡的手。『我不是凶手……』



用餐时,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无可否认地,一开日必定提到命案。他们的沉默显然是一种逃避现实,或许也含有不愿再度刺激阿嘉莎的体贴。当然,谁也不希望呈半失心状态的唯一女性精神恍惚,甚至发生意外。



『待会儿我们来收拾,阿嘉莎,你去休息吧!』爱伦坡柔和的声音在耳边扬起。阿嘉莎燃起一向不在人前抽的烟,茫然凝视飘动的烟气,一张毫然表情的脸愣愣向着爱伦坡。



『如果睡不着,我有药。没骗你,服了比较好睡。』



瞬间,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戒神色。『药?——我不要!』



『别担心,只是普通的安眠药。』



『我不要!绝对不要!』



『我明白了。那麽,这样吧。看着,阿嘉莎。』



爱伦坡从挂在椅子上的布包里拿出小药瓶,倒出两颗掰色药片放在手中。然後把两颗药掰开,其中两个半颗递给阿嘉莎。



『现在我在你面前服下这两个半颗,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



阿嘉莎默默盯着手中药片考虑再三,这才点了头。



『好,乖孩子。』爱伦坡络腮胡底下浮现笨拙的笑容,一口吞服手中所剩的药片。『瞧,没事吧?该你了,阿嘉莎。』



『——我还是睡不着……』



『这也难怪,你太紧张了。』



『今天早上也是——卡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作响……。好不容易要睡着了,隔壁卡的房间又传来奇怪的声音……』



『我知道。服了药以後,今晚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真的?』



『嗯,马上就会觉得困。』



阿里莎终於把药含在口中,闭着眼睛吞下去。



『谢谢……』她以毫无生气的眼神向爱伦坡微微一笑。



『去睡吧,阿嘉莎,记得关好门窗。』



『——嗯。谢谢你,爱伦坡。』



目送阿嘉莎身影消失後,四人不禁松了一口气。



『很有名医的架势,爱伦坡,将来你一定是个好医生。』摇晃夹在指间的香烟,艾勒里轻笑着。



『受不了,连阿嘉莎女王都几乎崩溃。到了明天,我们当中不晓得又有谁要出毛病了。』



『够了,艾勒里,别开玩笑。』



『就是得开开玩笑。』艾勒里耸耸肩膀。『如果凡事太严肃,连我都会发疯。别忘了,我今天也差点没命哩!』



『假如那是你自己唱的独角戏怩?』



『什么?——算了,跟你计较也没用。要是这样,当然我也可以说阿嘉莎的演技不错。』



『倘若凶手是自己人,任何人都有嫌疑。』凡斯咬着指甲,说道:『只有自己才能确信自己不是凶手。总而言之,自己的性命自己保护。』



『唉……这到底是为什麽?』陆路摘下眼镜丢在桌上,痛苦地抱着头。



『喂,该不会连你也要歇斯底里了吧?』



『我没那种精力,艾勒里——凶手究竟为什麽掀起这一连串疯狂的事?不管是我们当中的一个,或是中村青司……到底动机何在?』瞪着小圆眼睛的陆路,脸上充满悲怆。



『动机——』艾勒里低喃着。



『应该有才对。』



『我反对青司就是凶手的说法。』凡斯愠怒地说道。



『青司没死全是艾勒里的想象,不能采信。假设那是事实,正如陆路所说,他为什麽要杀我们?太不合理了。』



『青司……』每次听到有人提起这个名字,陆路心中总会涌起一股奇妙的不安。自从昨天艾勒里说『他』还活着以来,始终有这种感觉。



注视桌上映着油灯火光的眼镜镜片,努力地设法从心底挖出一点什麽(是记忆吧?);然而左思右想,总是不能成功。其中,似乎还掺杂者一丝更新的记忆,这一切的一切,使他有种无可奈何的焦急与烦躁。



(到底是什么?)



陆路心中反覆自问。



新的记忆是抵达岛屿之後产生,这一点倒是不会错。可能自己在无意识中从某处见到了什麽,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事……。



起床时就有的头痛否持续到现在。别想了,今天先睡个好觉再说,陆路思忖着,於是说:『爱伦坡学长,给我一颗药好吗?』



『哦,好。才过七点——你想睡了?』



『嗯,头痛得很……』



『那麽,我也要睡了。』整瓶药交给陆路,爱伦坡叼着烟摇晃地站起来。



『刚才吃的药开始生效了。』



『爱伦坡,我也要。』凡斯慢慢从椅子上立起身于,说道。



『好,一颗就够了,药效很强的——艾勒里,你要不要?』



『不必,我睡得着。』



不久,桌灯熄了,黑暗降临十角形大厅。



第八章



1



"我真的可以一起去?"在从O市开往龟川的车上,江南叮咛似的问着。握着方向盘的岛田正视前方,点了两三次头说:



"没关系,反正你认识千织,而且是这次怪信事件的被害人。要是什么都不让你知道,也太不够意思了。"



"嗯,说的也是……"然而,守须恭一前一天的忠告依旧盘据在心。在纯粹自身好奇心的驱使下,主动地干涉别人的隐私,这样做是不是不道德……?



岛田表示自己和红次郎的交情不浅,并非江南和守须所能想象,倒是守须的想法及态度未免过于拘谨。



江南可以了解岛田的心情,对于守须一反常态的言行,自己也很难接受。想想还真奇怪,起初兴致勃勃参加推理游戏的守须,为何突然以不道德为由而改变态度?可是话虽如此,在走访红次郎不过数日的今天再度登门探询,心里总有股强烈的抗拒与内疚感。



"如果你那么在意,江南,就当这几天来我们已经结为知己,你是被我硬拉着一起来的不就得了。"



聆听岛田煞有介事地说着,江南暗自好笑,心想这人还真是有趣。



这个男人不仅拥有旺盛的好奇心,更具备超人一等的敏锐观祭力与洞察力。至于守须前晚提示的青司生存说——他恐怕老早就想到了。



守须和岛田间决定性的差异在于——守须是含有某种意味的保守派现实主义者;相反的,岛田则是梦幻少年式的浪漫主义者。经由深感兴趣的现实事件,促使他发挥奔放的想像力而引导出某种可能性,然后又将此可能性升华为一种梦想。对他来说,由此产生的梦想是否与真相吻合,或许已经不是本质上的问题……。



车子在干道转弯,穿越熟悉的街道。



风从半开的车窗吹入,夹带着温泉区独特的气味。尽管有人以"腐败的蛋味"形容,江南都不讨厌这种硫化氢元素所含的臭气。



到达红次郎家,已经过了下午三点。



岛田说,红次郎任教的高中已经开始放春假,即使遇上返校日,今天是周末应该早已回家,而且也平常很少外出。江南问起事先是否打电话告知拜访之事,岛田表示:



"阿红喜欢不速之客,很奇怪吧?不过,当然得看来者是何人。"说着,眨巴眼睛笑了起来。



据说由吉川诚一一手照料的院子里,繁花怒放一如往昔。缀满硕大白色营苞的樱枝,争相伸向屋顶两侧。走过石板路,脆弱的珍珠花掉落一地小花瓣。



岛田按了门铃,马上有人应门。



"是岛田吗?还有——你叫江南对吧?"



红次郎今天穿了黑长裤和同色黑条纹衬衫,并且套上一件咖啡花纹毛衣,显得格外潇洒。



他见到江南似乎不觉意外,带领两人走进屋内。



岛田一进去,使坐在阳台边的藤椅上。江南则等红次郎招呼后,才并身沉坐沙发一隅。



"今天找我,有何贵干?"红次郎一面冲泡红茶,一面问道。



"来问一点事。"岛田将摇椅向前倾,两肘靠在膝上。



"我先问你,阿红,你前天上那儿去了?"



"前天?"红次郎不解地看着岛田。



"学校放假了,这阵于我天天在家。"



"是吗?前天——二十七日晚上,我们到这儿找你,可是没人应门。"



"真不好意思,这两天赶着写一篇论文,所以暂时谢绝电话及访客。"



"太差劲了,简直不够朋友。"



"抱歉,早知道是你,一定开门。"红次郎递上两杯红茶,在江南对面的沙发坐下。"你想问些什么?江南陪你一道来,八成又是关于那封怪信的事?"



"对,不过今天的目的稍有不同。"岛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是想多打听一点千织的事。"



红次郎端着杯子的手,突地停在嘴边。"千织的事?"



"阿红,我的问题很唐突,如果不谅解大可打我。"说完,岛田单刀直入地问道。"千织是不是你的女儿?"



"胡说,那有这种事。"红次郎不假思索,马上否认。然而,江南觉察他的脸上瞬间失去血色。



"不是吗?"



"当然。"



"唔——"岛田从藤椅上站起,坐到江南旁边。然后盯着怅然交叠双手的红次郎,又问:"我知道问这种无礼的问题,你一定会生气。可是,阿红,我只是想确定一下,千织是不是你和和枝生的孩子?"



"开玩笑也该有个程度。无凭无据,你怎能空口说白话?"



"的确没有证据。不过,各种状况使我不得不这么推测。"



"别说了。"



"前天,我和江南走了一趟安心院,见到失踪园丁吉川的妻子。"



"那又为什么……"



"由于怪信的触发,使我觉得应该针对去年的角岛事件,做一番调查。我们所得的答案是中村青司没死,他就是那件命案的凶手。"



"胡说八道,我哥哥死了,我亲眼看到他的尸体。"



"焦黑的尸体,是吧?"



"这……"



"那是吉川诚一的尸体。青司是唯一凶手,他杀害和枝和北村夫妻后,以吉川当做替身活活烧死,自己却活了下来。"



"你的想象力还是那么丰富。光凭想像,就把我和大嫂扯在一块儿了?"



"正是如此。"岛田毫不畏怯,继续说:"假定青司是凶手,那么,究竟什么缘故,逼使他陷入那 种精神状态呢?阿红,你曾经说过,令兄虽然热爱和枝,却是一种不寻常的爱法。他正值英年便隐居岛上,就是想把和枝留在自己身边,也就是把'她'软禁岛上。他能狠心杀害心爱的妻子,动机只有一个,就是嫉妒。"



"你非以嫉妒为名,丑化我和大嫂的关系?"



"从吉川妻子那边听来,青司好像不怎么疼爱自己的女儿。他既然热爱和枝,不可能不疼两人爱情的结晶,更何况是人见人爱的娇娇女干织……太矛盾了。这不就证明青司怀疑自己不是女儿的亲生父亲?"



"我哥哥是个怪人。"



"但是,他是个爱妻子的人。他之所以不疼爱妻子生的女儿,其中必定有缘故。



"倘若我的假设成立,那么千织的亲生父亲是谁?若干状况暗示那个人就是你,阿红。幽禁岛上的和枝夫人,有可能和地接触的年轻男人,千织诞生前后你们兄弟的感情恶化……"



"不像话!——够了吧,岛田?我只能否定,那些都不是事实。"红次郎生气地拿掉玳瑁边眼镜。"我说过好几次,大哥死了,绝不可能还活着——我和那件命案毫无瓜葛。"



他的语气虽然坚定,眼睛却不敢正视岛田。无可掩饰地,搁在膝上的手一直微微发抖。



"那么,阿红,再问一件事。"岛田开口说道。"去年九月十九日、蓝屋失火的前一夭,记得吗?平常很少喝酒的你,那天晚上突然打电话约我出去喝酒——那时,我们一连光顾好几家店,你喝得烂醉。依我看,你根本是借酒消愁。"



"那——又怎么样?"



"烂醉如泥的结果,你开始哭了。记得吗?然后我送你回家,两人在沙发上睡了一夜。当时你一面哭,一面喃喃反覆着,和枝,原谅我,原谅我……"



"那又如何……"红次郎的脸色骤然大变。岛田接着说:



"当时我也喝得差不多,所以没有进一步去想。案发后,因为正好有事缠身,无法深思那夜的事。但是,现在重新思索——"岛田深深叹口大气。"十九日晚上,你已经知道角岛的事,对不对?"



"我怎么……"红次郎的头低得不能再低。"——我怎么会知道?"



"凶手青司告诉你的。"岛田锐利的眼光审视红次郎。"和枝的尸体缺了左手腕,是青司切下来的。阿红,他是不是把切下的手腕送到你这儿来了?十九日收到手腕后,你担心发生丑闻,所以不敢报警。为了抒发内心的冲击,只好喝酒……"



"我……我……"



"至于你和和枝的关系及详情,我不知道也不想问。即使青司因此发狂,谁也没有权利责备你。只不过——十九日那天,如果你及时报警,或许能免除北村夫妻和吉川的死。你那天的沈默,毕竟也是一种罪孽吧?"



"罪孽——"蓦地,红次郎站了起来。



"阿红?"



"好了,这就够了。"说着,红次郎将脸移开岛田的视线,以沮丧而迟钝的步伐踱向阳台。



"那——"他指着院子里的紫藤架,说道。"那是千织出世那年种的。"



2



江南可能还没有回来,屋里并未开灯。



看看手表,晚上十点十分。该不会已经睡了……。



把摩托车停在公寓附近,守须恭一走进马路对面一家咖啡屋。



这家咖啡屋营业到午夜十二点,平常这个时候多半挤满住宿附近的学生。可能受到春假的影响,店中客人稀稀落落。



在靠窗的座位坐下,守须点了杯咖啡。很快地,厚实的杯子盛满香浓可口的混合咖啡送上桌来。



叹着咖啡,守须心想喝完这杯就该走了,并不是非见面不可,回头打通电话也可以。



(那家伙应该改不了三分钟热度的毛病,现在恐怕已经厌倦侦探游戏了吧——)



叼着烟,守须暗自思忖。



最初,煽起江南好奇心的是那封信。死者的来信——的确,仅仅如此便已足够刺激他的心。况且又同时得知研究社那些人同赴角岛,当然更加使他蠢蠢欲动。所以才会专程到别府拜访红次郎,并且找自己商量……。但使江南的个性,热度升到这儿就差不多该减退了,难道……。



脑海里浮现岛田洁的脸庞。



那是个头脑灵活的人,绝对不是单纯的好奇心。无论如何,守须仍然无法接受他那种不像成人的探索心。



对怪信发生兴趣是意料中事,因而探查去年那件命案也无可厚非。对推理小说迷来说,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



对于自己建议走访吉川诚一之妻这件事,如今想来,依然懊悔不已。当时是怎么了,没有慎重考虑就脱口而出。乍见陌生人来访,针对背负杀人犯污名的失踪丈夫问长问短,吉川政子当时的心情又是如何?…….



听了两人的报告后,守须提出自拟的青司生存说——其实,自己几乎不相信这种说法的可能性。所有的看法只是为了替这个畸形的推理侦探游戏打上休止符,所做的一种假设而已。



不料提到动机时,岛田开始谈起和枝夫人和红次郎的关系,终于怀疑千织可能是红次郎的女儿。并且表示,打算找红次郎证实这一点……。



烟刺痛了喉咙,守须难受地啜饮着咖啡。



大约经过二十分钟,正想离开时,有辆车子停在江南的公寓门口。瞥见下车的人影,守须连忙起身。



"江南!"他走出店门叫喊着,江南立刻挥手说道:"果然是你,我就觉得那辆摩托车好眼熟。我们公寓里头,没人骑二五零越野摩托车。"



停在路边沾了点污泥的摩托车,正是山叶XT二五零。



"你特地来找我?"



"不,路过这儿。"守须答着,拍拍挽在臂上的背包,然后努努下巴朝向绑在机车后架的画具袋"今天也去了国东,现在正要回去。"



"画得怎么样?"



"明天大概可以画好,完成后再请你来看。"



"嗨,守须。"岛田下了驾驶座,一见守须使笑着打招呼。守须声音有点不自然,说道:"今晚——今天上那儿去了?"



"哦,到阿红——不,到别府兜风。唔,我和江南很投缘。今晚想到他屋里喝一杯……"



在江南邀请下,岛田和守须一起进屋。七手八脚地收拾好凌乱的被褥,江南拿出摺叠式小桌子,开始准备威士忌酒。



"守须,你喝不喝?"



"不了,我骑摩托车。"



岛田一进来就站在书架前,逐一审视成列的书名。守须盯着江南把冰块放入杯中的手,说道:"那件事怎么样了?"



"哦……"江南回答的声音透着诧异与踌躇。



"昨天到S区去了一趟,只是看看角岛,并且听到一些奇怪的鬼故事而已。"



"鬼?"



"还不是青司的鬼魂出现之类的普通传说。"



"哦,——那么,今天不只是兜风罗?"



江南困窘地撇着嘴唇。"其实……"



"你们果然去找红次郎了?"



"——是的,很抱歉没听你的忠告。"停下放冰块的手,江南低头说道。守须偏着头,探视他的表情,问了声:"结果呢?"



"去年那件命案.差不多都明白了。红次郎告诉我们的——岛田?酒好了。"



"你是说,已经水落石出了?"守须有些讶异,连忙追问。



江南支吾一声,喝下杯中加了冰块的酒。



"到底是……"



"总之,那是青司谋画的'强迫殉死案'。"于是,江南开始叙述。



3



"那是千织出世那年种的。"红次郎的声音颤抖着。



"紫藤……?"岛田迸出声音。



"那又怎么样……"说着,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看见江南疑惑的表情,便解释道:"江南,就是'源氏物语'的故事。"



"'源氏'?"



"嗯——没错吧?阿红。



「——光源氏深深爱慕父亲的妻子藤壶,成年后终于成为一夜夫妻,藤壶因而怀了身孕。此后,二人继续欺瞒丈夫及父亲……"



无疑的,红次郎将兄嫂和枝视为藤壶的化身。而罪孽之子——千织的诞生,促使近在眼前的恋人同时远在天边,在这种矛盾心理下,他在自家庭院栽下了紫藤。藤壶一辈子忘不了自己和源氏所犯的罪,更不能原谅自己。同样地,红次郎的恋人有如藤壶……。



江南总觉得仿佛触摸了不可碰触之物,心底微微一颤,不禁缩起身子。



"——果然不出所料。"岛田轻轻从沙发站起,走到红次郎背后问道:"青司注意到你们了?"



"我想——他只是怀疑。"红次郎依旧面向庭院,答道:"他半信半疑,拚命想要否定这件事……。



"大哥是个绝顶优秀的才子,然而站在'人'的立场,却是个有缺陷的男人。他深爱大嫂,而这种爱,该怎么说呢——已经成为疯狂的独占欲,只会无止境地要求对方的爱情。大哥本身,恐怕也很了解这一点。对她来说,自己绝对不是个好丈夫。因此——他一直怀疑大嫂。对于千织,可能也怀有类似恐惧的感情。但是另一方面,又想相信千织是自己的孩子——相信的程度只有一半……。这一半感情成为二十年来他与妻子之间的牵系,也是勉强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依据。



"可是——千织死了。两人之间唯一的牵系,既担忧又相信的女儿死了……。于是,大哥陷入完全的怀疑中。妻子不爱自己,却爱别人——此人很可能是自己的亲兄弟。这是真的吗?他苦恼、痛苦,乃至于疯狂……最后,大哥终于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



红次郎始终动也不动地背对二人,凝神注视紫藤架上的初生嫩叶。"角岛的命案、是大哥策划的强迫殉死。"



"强迫殉死?"



"是的。那天——九月十九日下午,岛田,正如你所说,我的确收到大哥寄来的包里。里面是只血淋淋的左手腕,密封在塑胶袋里。我知道套在无名指上的戒指主人是谁,立刻了解事态严重……。



"我马上打电话到蓝屋,大哥迫不及待似的接了电话。他以分不出是哭是笑的声音说:和枝是我的,我要带着北村夫妇和吉川一起死,为我和和枝的新旅程饯行……。大哥完全疯了,不理会我讲的话,叫着地狱在等我了,就挂断了电话。



"大哥——早就死了。物理上有可能虽死犹生,但是那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在大哥身上,他不是因为杀了大嫂而死,反是因为自己已经活不下去,所以才把她一起带走。"



"但是,阿红……"



"岛田,还有江南——,中村青司已经死了,自杀死的。在他杀害大嫂到自杀身亡的几天时间,并不是为了把她的手寄给我,向我复仇,或是为了看到我悲伤痛苦。事实上——他多活那几天,只是为了抱紧始终无法得到的妻子的身体。"说到这里,红次郎住口不言。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的背影似乎略显缩小,而且比刚刚苍老许多。



木然凝视院中紫藤的他,如今眼中看见了什么?江南暗自想着:是自己深爱,却命丧黄泉的恋人身影?疯狂杀人的兄长脸庞?或是意外猝死的女儿面容……?



不错,正如岛田所指,红次郎才是已故千织的父亲。那么——真正怨恨那些使她步上死亡之路的学生们的神秘人物,当然是……。



"阿红,我再问一个问题,可以吗?"岛田打破令人窒息的沈默。



"收到的和枝夫人手腕怎么处理?现在在那儿?"



红次郎一言不发。



"阿红……"



"我明白,你只是想知道真相,并不会去报警对不对?我明白,岛田——"说着,红次郎手指院中紫藤架。"在那儿,那棵树下,她的手长眠在那儿……"



"我想你说的对,守须。"江南把不知是第几杯的酒一饮而尽,接着才慢慢说道:"虽然对岛田有点过意不去,但我还是觉得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心里很不舒服。"



守须不答腔,默默吸着烟。



"红次郎肯定中村青司已经死了,我想这应该是事实。最后,只剩下那封信了。"



"关于吉川诚一的行踪,你有什么看法?"包含自问的意味,守须问道。



"对这件事,岛田也一苋耿耿于怀。既然找不到尸体,想必是坠崖后被潮水冲走或其他什么原因吧!"江南答着,横眼窥视靠墙而坐的岛田。不知是否听到二人谈话,岛田一手持杯,摊开从书架拿下来的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着。



"总而言之。"江南两手轻拍被酒精晕红了的脸颊。"侦探游戏到此告一段落,等下周二他们回来后,就可以揭晓那封信是谁寄的了……"



第九章1



整晚恶梦缠身,虽然梦得迷迷糊糊,而无边梦魔仍排山倒海般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被踢掉的毛毯掉落床下,衬衫又绉又乱——昨晚没换睡衣就睡了——脏污的全身汗水淋漓,湿黏难受。煎熬痛苦的漫漫长夜,折腾得人口干唇裂,疼痛欲绝。



勉强撑起上半身,交叠双手环抱自己的身体,陆路向左右缓缓晃着昏沉沉的脑袋。



头痛稍微缓和了点,替代而来的是脑子里麻痹般的模糊。意识完全迷失在薄雾里,自己彷佛置身在遥远的地方,飘荡虚空,没有一点踏实感。



窗缝中泄入的微光,宣告夜晚已经结束。



陆路伸直双臂,捡起毛毯放在膝上。



一片蒙胧的脑海,落下方形银幕。四个角落宛如曝光的底片般漆黑而模糊,越近中央越发白亮。画面中出现了四天前初抵此岛的伙伴面庞,次第放大又放大……。



艾勒里、爱伦坡、卡、凡斯、阿嘉莎,以及欧璐芝。大家——连自己在内一共七人,都各自享受此次冒险旅行。至少,陆路这么觉得。无人岛这种充满解放感、毫无拘束的环境,对昔日命案的好奇心,还有那茫然的刺激感……。原以为即使出点意外或小麻烦,反而是旅行中的一种良性刺激,一周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谁知道……——



稀疏的短发,过宽的薄眉下眨着四处张望的大眼睛,满是雀斑的潮红脸颊……。那张脸突然胀戍紫色,颤栗、扯曲——然后松弛下来。缠绕在粗短脖间的细绳子,化为黑色毒蛇蠕动着。



(啊!欧璐芝,欧璐芝,欧璐芝……)



陆路握紧双拳敲打脑袋,不愿再回想任何事。



可是——某个不一样的场所,不一样的意念,促使放影机继续回转。画面持续着,总是不肯消失——



噘起嘴唇,满脸诡异笑容,突出的下巴,凹陷的眼睛……这是卡。魁梧的身体由于剧烈痛苦而扭曲,摇晃的桌子,倾倒的椅子,讨厌的呕吐物滴落声,连那股特殊的气味也都复苏。



『为什么……』他低声轻喃着。『到底为什么……』——



艾勒里掉进地下室黑阶中的身体,爱伦坡严厉的声音,凡斯苍白的脸,阿嘉莎神经质的动作……。



幸免于难的伙伴当中,隐藏着杀人凶手。不,或许有第三者藏匿岛上。



虽然艾勒里极其认真地表示中村青司没有死,但是那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为何要将我们置于死地?



脑际的银幕映出黑色人影,轮廓并不清楚,渗水般的模糊黑影不规则地缓缓摇动——



中村青司,十角馆的主人,去年九月焚烧蓝屋自杀身亡的男人。如果他还活着,就是那件命案的凶手——



中村青司……中村……中村……。



陆路动了一下肩膀。



(中村?)



这时,黑影开始成形。半睡眠状态中,不鲜明的意识逐渐拾掇记忆的丝络。不久,黑影成为一位娇小白皙的女郎身影。



(不会吧,怎么可能……)



是否还在梦中?那个——中村千织居然是中村青司的女儿,真的会有这种事?



陆路又举拳敲头——



夜街、杂沓、冷风、迎新会、杯影、冰音、酒气、叫声、喧哗、陶醉、狂态,以及……乐极生悲、紧张、狼狈、刺耳的救护车声、旋转的锐利红光……。



『不可能有这种事。』他喉间微微迸出声音,企图打消耳中逐渐高涨不安的喧哗声,可是。



那些声音非但没有平静,反而越来越大,越来越激昂。严重的不安与焦躁无情地侵袭而来,全身再度渗出脂汗。象征一切的旋转红光、动人心脾的惨叫,无可保留地震撼他的神经,然后……。



以指甲抓着头发,正想呐喊出心中郁闷时,脑中蓦地浮现截然不同的画面,声光完全消失无踪。



(是什么?)



好像是别人的事,陆路感觉到——



是海,听得到水声,就在近处,沙沙摇晃的水面。波浪拍击黑色岩脉,留下一道白线又消退……。



(那是昨天。)



陆路掀开膝上的毛毯,心中那个部分彷佛拉下厚帷幕,恐怖感顿时消失——



那是昨天看到的光景。大家站在蓝屋遗迹旁边的断崖,专注地采寻船只踪影。当时俯瞰下方,崖下的岩区……。对了,前天和艾勒里结伴到那下面探查。的确,那时也……。



好像有什么附身似的。



明知自己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单独出去非常危险——这个念头闪过脑际,随即沉落在雾般蒙胧的内心深处。



于是,陆路摇晃地从床上站起。



阿嘉莎将门开了一道小缝,窥视大厅的情况。



没有人,好像还没人起床。



由于安眠药的作用,昨晚-上床很快就睡着了。直到刚刚睁开眼睛,整夜睡得很沉,也不觉得做过梦。在目前这种状况中,难得会有如此充足的睡眠。



身体的疲劳大半恢复,紧绷的神经也稍微缓和。



(这都得感谢爱伦坡。)



阿嘉莎悄悄走出大厅。



沿着墙壁慢慢来到盥洗室门口,留心观察四周,倾听八方动静。



郎使在晨光中,十角形大厅依然呈现奇妙的歪曲。目光只能捕捉白壁间微妙的阴影,无法仔细观察。



似乎还是没人起床。唯有永无休止的波浪声,不断传入耳中……。



走进盥洗室,半掩着门。同时,没忘了确定裹面的浴室及厕所的确没有危险。



面向洗脸槽,望着镜子。微暗中,看到自己穿着白洋装的身影。



眼周的黑眼圈消褪了一点,比起初抵岛上时,显然憔悴许多。镜中人睑上毫无血色,一头干涩的头发垂在肩头。这张难看的脸,真的是我自己吗?



梳理着头发,阿嘉莎深深叹了一口气。想起昨夜自己的丑态,不禁再度唏嘘。



她经常希望自己永保美貌,容光焕发。永远——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从前一直以为自己办得到,并且引以为傲。



但是,洗过睑再次审视自己的容貌——实在称不上美丽,更谈不上容光焕发……。



无可奈何的情绪涌上心头。



(只能靠亮丽的化妆来补救……)



打开装着化妆品的小包,阿嘉莎思忖着。异常的事件、异常的状况、异常的立场——在一连串逼人发狂的异常中,这是她仅有的安慰。



(今天不擦玫瑰色口红,改成红色……)



如今在这岛上,不必担心别人的注目。她唯一在意的,只是镜中的自己。



2



凡斯被手表的响铃装置吵醒,悠悠睁开眼睛。



(——十点了。)



肩胛僵硬,全身关节酸痛,看样子是没睡好。



指压浮肿的眼皮,胸口阵阵恶心。



(大家还在睡吗?)



起身侧耳倾听,一面点了根香烟。烟气吸入肺部,引起一阵强烈的晕眩。自己心里很清楚,肉体上舆精神上都已经到达崩溃边缘。



(不知能否安然返家……)



空虚地凝视半空,他思忖着——



恐怖,太可怕了。如果可能的话,巴不得像小孩一样,哭叫着逃出去……。



颤抖着身子,凡斯撩熄香烟站了起来。



走出大厅,左边相隔两个房间的门虚掩者。留神一看,是厨房旁边——盥洗室的门。



是不是已经有人起来了,他想着。



(可是怎么没声音?是不是有人到洗手间忘了关门?)



左手逐一摸着蓝色的椅背,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了起来。顺着桌沿转过去,渐渐可以看见半掩的门内情形。然后……



『嗄……』



彷佛被掐住脖子似的,凡斯喉头梗塞叫不出声昔。战栗爬满全身,双足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盥洗室门的那一边,倒着一团刺眼的白色。质地纤细的洋装、抛置地面的玉手,还有散落一地的黑发……。静静躺在那儿的,是阿嘉莎不动的身体。



『啊……啊……』



右手掩口,凡斯僵着身子。喉咙里头,叫喊的冲动舆呕吐感挣扎着。无论怎么努力,总是叫不出口。



一手扶着椅背,半弯着身子,他把抖个不停的脚拚命挪向爱伦坡房间。听到狂乱的打门声,爱伦坡猛然惊醒。



『怎么了?什么事?』睡意只缠绕瞬霎,接着他用力掀开毛毯从床上跃起,倏地冲到门口。



『谁呀?出了什么事?』



没有人回答。



拍门声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微弱的呻吟声。急忙扭转门把,但好像被什么挡住似的打不开门。



『喂,是谁?谁在那儿?』



说着,一面用力撞开门。然后从空隙勉强挤出身子,来到大厅。



倚在门口的是凡斯,双手掩口,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凡斯?怎么了,没事吧?』



爱伦坡手搭在他肩上,关心地问。凡斯仍然一手掩口,一手则指向隔壁盥洗室。



『嗯?』



只见门虚掩着,从这边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那儿有什么吗?』



『——阿……阿嘉莎……』



听到凡斯的回答,艾伦坡叫了声什么立刻放开手。『阿嘉莎?——凡斯,你不要紧吧?』



凡斯咯吱着声音喘着气,点点头。于是,爱伦坡一个箭步冲向盥洗室,往半掩的门内探视。



『艾勒里!陆路!起来!快起来!』



竭尽气力,爱伦坡大声叫道。



那阵狂乱的敲门声,吵醒了埃勒里。



敲的不是自己的房门。正想着是否出了什么事,立即传来怒吼般的喊叫声。



(是爱伦坡的声音,难道……)



飞快地滑下床,穿上毛衣。缠着绷带的右足躁,伤处已经不大疼痛。



爱伦坡的声音继续扬起,对方好像是凡斯。不一会见,更大的喊声叫着阿嘉莎。



手握门把正想冲出去,突然响起呼唤自己和陆路名字的声音。



『怎么回事?』艾勒里在回答的同时,猛的打开厉门。



爱伦坡房门前,凡斯蜷伏着身子。房间右邻,艾勒里房间正对面的盥洗室门开着。倒在里面的好像是阿嘉莎,一膝着地蹲在旁边的是爱伦坡。



『阿嘉莎出事了?』



『好像是。』爱伦坡回头看艾勒里。『艾勒里,凡斯很难过,让他吐出来。』



『好。』艾勒里抉起几斯,搀到厨房那边,一边问:『不是中毒吧?』



『——不是。看到阿嘉莎,突然……』



凡斯脸伏向流理台,不停地喘气。艾勒里轻抚他的背部,说道:



『喝点水好了,胃里空空的,想吐也吐不出来。』



『我没事——我自己来,你还是过去那边……』



『好。』艾勒里转身离开厨房跑到盥洗室里的爱伦坡旁边。



『死了吗?爱伦坡。』



爱伦坡闭上眼点点头。



『又是中毒,这次好像是——氰酸……』



阿嘉莎的尸体己被爱伦坡翻整为仰卧,瞪大眼睛,微张着嘴,冻结般的表情是一种近似惊愕的苦闷。



当爱伦坡伸手合上她的眼睑,不再呼吸的脸上魔术似的呈现安详与天真。仿佛刚刚上完妆,柔润的面颊栩栩如生,嫣红的樱唇宛如正要开启……。徽微飘浮的甜味,就是爱伦坡所下判断的依据。



艾勒里深锁眉头,说道:『杏仁味?』



『不错——总之,艾勒里,先移到房间。』爱伦坡伸手放上尸体肩上时,凡斯踉跆地步出厨房。瘦削的身体倚着墙壁,抬起苍白的脸环视大厅。



『咦——陆路呢?他怎么了?』



『陆路?。』



『是啊……』



艾勒里和爱伦坡这时才望向陆路的房门,同时失声叫了出来。



[第三个被害者]



3『这么说,阿嘉莎是第四个?——陆路!』



艾勒里猛然一惊,冲向陆路门口。



『陆路?陆路?——不行,上锁了——凡斯,有没有备用钥匙?』



『怎么会有……这儿又不是旅馆。』



『只好破门而入。艾勒里,让开。』



『等一下。』艾勒里招手阻止正要撞门的爱伦坡。『门是朝外开的,你这样硬撞也打不开。还是绕到外面,破窗而入比救快。』



『对——带张椅子去。』然后,爱伦坡回头向凡斯说:『你也来。』



『爱伦坡、凡斯!』走向玄关的艾勒里叫道。『看,门把的绳子被解开了。』



他指着通往玄关大厅的门。昨天绑住两个把手的绳子已经解开,绳子一端仍垂系在门把上。



『看来有人出去了。』扛起手边的一张椅子,爱伦坡说道。



『那么,陆路……』



『你怎么知道!』艾勒里催促二人。『快点,先到房裹看看再作打算。』



爱伦坡抬起椅子,使劲砸下去。砸了几下,陆路房间的窗户终于破了。



看起来相当坚固的窗户,连铰链都被敲壤,内窗玻璃和窗框也破得不成样子。手伸进去拿掉挂钩并不困难,但是解开窗把手系带,就得费一番工夫了。



大概花了十五分钟,总算打开窗子。



窗户高度约舆中等身材的凡斯齐胸。个子最高的爱伦坡拿砸坏的椅子当垫脚石,以令人惊讶的轻盈跃入房中。艾勒里随后跳进,凡斯则按住胸口靠在窗下。



然而——



屋裹见不到陆路的影子,他出去后就没回来。



空气中有些暖意,使人产生一种黏肤的感觉。昨晚下了点雨,脚下的草地柔柔的,软软的,还带着湿气。



跳出窗口的爱伦坡和艾勒里,肩头耸动地喘着气。



『我们分头去找,恐怕已经没命了……』



说着,艾勒里一脚跪地检视右足踝的绷带。



『脚好了吗?』爱伦坡问道。砸窗时,他的右手臂也被飞散的玻璃碎片割伤了。



『没关系,连跑也没问题。』艾勒里立起身来,看着凡斯。可怜的凡斯正蹲在草地上,全身发抖。



『凡斯?没叫你之前先到玄关口休息,镇定下来。』艾勒里调匀呼吸,冷静地指挥。『爱伦坡,你先到海湾那边看看,我在建筑物四周和那边的废墟探查一下。』



艾勒里和爱伦坡分头离开后,凡斯缓缓起身走向十角馆的玄关。



刚才虽已呕吐一阵,胃液酸苦的味道还留在舌上。恶心的感觉正在消退,而胸口依然彷佛梗着铅块般沉闷。



天空一片灰暗,几乎没有一丝风吹过,虽然并不很冷,裹着毛衣的身子却直抖个不停。



拖着脚步,好不容易来到玄关口,凡斯拦腰坐在被雨淋湿的台阶上,缩着身子抱住膝盖,然后深深叹了口大气。不久,胸口的郁闷渐渐抒解,但是身体仍旧断续地颤动着。



他凝神注视松影林立的肃杀风景,探索四处寻找陆路的两人踪迹——不一会儿,远远地传来艾勒里的叫声。



『凡斯!爱伦坡!』



声音来自右方蓝屋遗迹那头。



凡斯立起绵软的脚,跺着碎步走过去。眼角瞥见海湾那边,爱伦坡正快步跑来。没多久,两人便在环绕废墟的松林尽头碰面。



『爱伦坡、凡斯,这边!』



两人穿过松木拱门,看到睡衣上套着毛衣的艾勒里,正站在前院中央向他们招手。从十角馆这头看去,正好是松林背后的位置。



急忙奔跑过去,两人屏息凝视艾勒里的脚边。



『已经死了。』艾勒里无力地摇摇头,吐出这句话。



穿着黄衬衫,卷起斜纹夹克袖子的陆路俯倒在那儿,两手直朝十角馆方向摊开。偏向一旁的脸半埋陷黑土中,常戴的圆眼镜掉在右手前方。



『死于击伤——大概是被掉在那边的石头或瓦砾砸破了头……』



艾勒里指着尸体染满污血的后脑说道。凡斯见状,喉头唔地一响,连忙捣住嘴巴。原已消退的呕吐感,再度涌上来。



『——爱伦坡,检查一下好吗?也许滋味很不好受,不过只能麻烦你了。』



『好——唉……』爱伦坡按住散落的发丝,蹲在尸体旁边。稍微抬起陆路沾着污血和泥土的头,仔细检视。圆眼珠瞪得老大,翻出白眼球,舌头垂在唇角,不知是恐怖抑或痛苦,整张脸扭曲成骇人的表情。



『——已经出现尸斑了……』爱伦坡压低声音说道。



『但是,指头一压便消失。死后僵硬情况——相当严重,可能是气温的关系,现在不敢确定——,估计死亡时间达五小时至六小时……。也就是说——』他看看自己的手表,接着说:『遇害时间在今晨五点至六点……大约是那时侯。』



『黎明时分?』艾勒里喃喃自语。



『总之,先把陆路送回十角馆,这样太可怜了。』说着,爱伦坡伸手挪动尸体。『艾勒里,你抱脚部。』



艾勒里没反应,两手仍然插在毛衣口袋里,盯着尸体脚边。



『艾勒里?喂!』



又叫了一次,艾勒里才回头面向爱伦坡。『有脚印……』说着,他手指地面。



尸体的位置在前院中央一带,距十角馆松林约十公尺的地方。包括陈尸地点在内,废墟周围的地面堆积着黑色泥灰。可能由于昨夜的雨,掺灰的地面成为极其柔软的状态,因此——留下几道凌乱的足印。



『——唔,好。』艾勒里沈吟一下,便弯腰抓住尸体的脚。『走吧,有点冷。』



艾勒里和爱伦坡抬起陆路的遗体,朝十角馆走去。淡淡的波涛声,仿佛为了哀悼他的死奏着送葬曲。



凡斯捡起陆路沾污了的眼镜抱在胸前,顺着原路追上前面的两人。



4



回到十角馆,他们先把陆路的尸体送回房间。



房门钥匙在陆路夹克口袋里找到,顾不得脏兮兮的上衣和长裤,尸体必须暂时安放在床上。



为尸体盖上毛毯,艾勒里向正把捡回来的眼镜放在床头柜上的凡斯说:



『打盆水来好吗?还有,带条毛巾。至少,我们得把他的脸弄干净。』



凡斯默默颌首,退出厉间,步履仍然不稳,但已从惊吓状态恢复许多。



艾勒里和爱伦坡接着处理盥洗室的阿嘉莎尸体,首先搬回她床上,双手叠放胸前,并且理好散乱的头发和衣服。



『氰酸……』俯视长眠的阿嘉莎脸庞,艾勒里低喃着。『不错,的确有股杏仁气味。』



『死亡三个多钟头,大约在今晨八点左右……』爱伦坡分析时,凡斯进来了。



『这个东西掉在洗脸槽前,可能是阿嘉莎的。』凡斯说着,递上一个黑色小包。



『是装化妆品的袋子。』



艾勒里不经意地接过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始调查化妆包。



『凡斯?袋口本来是关着的吗?』



『不,开着口掉在那儿,东西散落一地……』



『你都捡起来了?——好吧!』



粉底、腮红、眼影、发梳、面霜、化妆水……。



『——这个?』



艾勒里取出两支口红,打开盖子比较其中的颜色。



『别太靠近鼻子,危险!』爱伦坡体会艾勒里的意图,连忙警告。



『我知道。』



口红一支是红色,一支是玫瑰红。艾勒里小心地检查红色那支,点点头递给爱伦坡。



『你说对了,艾勒里。口红被下了毒。』



『唉,真正为自己上了最后一次的死人妆——那身白洋装就是寿衣,而且死于毒杀。唔,简直和童话里的白雪公主一模一样。』艾勒里以悲伤的眼神看了床上的阿嘉莎一眼,便催促爱伦坡和凡斯离开房间。静静地关上门,说声:『晚安,白雪公主……』



三人再度回到陆路的房间。



用凡斯拿来的水和毛巾拭净陆路脏污的险,然后把已经擦干净的眼镜放在他胸口上。



『可怜你壮志未酬,总编辑……』艾勒里关上门,眼前出现『第三个被害者』红色大字。



十角馆的大厅,只剩下艾勒里、凡斯,和爱伦坡三个男人。



5



回房换好衣服,艾勒里兀自坐在床沿抽完一整根香烟,这才起身走出房间。



大厅裹,其它两人已在桌子旁边。



爱伦坡叼根烟,蹙着眉审视右手臂贴了胶布的伤口。凡斯则拿起桌上的水壶,为自己倒了杯咖啡。



『帮我倒一杯好吗?凡斯。』艾勒里道。



凡斯默默摇头,掩盖杯子似的捧着咖啡,坐到离爱伦坡稍远处的一把椅子上。



『好冷漠。』艾勒里微微一耸肩,走向厨房。他重新洗过杯子和汤匙,顺便拉开抽屉看看。预告杀人的塑胶板还是六块,一点也没有减少。



『「最后的被害者」、「侦探」——「杀人凶手」……』



艾勒里回到大厅倒着自己的咖啡,一边自言自语。然后,交互审脱始终沉默不语的爱伦坡和凡斯。



『即便「杀人凶手」在剩下的我们三人当中——,大概也不可能自动承认吧?』



爱伦坡眉头一皱,吐出一口烟。凡斯垂下眼,迳自啜着咖啡。艾勒里拿着杯子,坐在距两人各有段距离的座位上。



不稳定的沉默笼罩大厅。围着十角形桌子散坐各处的三人之间,强烈的猜忌感无法掩饰地交流着。



『我完全不相信。』爱伦坡以诡异的做作口气打破沉默。『我们当中的一个,会是谋杀其它四人的凶手?』



『也许是中村青司。』艾勒里加上一句。但是爱伦坡慢慢摇头说道:



『我并不否定那种可能性,不过——我反对。其实,我原本就不赞成他还活着的说法,太不真实了。』



艾勒里哼了一声。『那么,凶手在我们当中罗!』



『所以我刚刚才那么说。』



爱伦坡愤然拍着桌子,可是艾勒里根本无动于衷,撩撩头发说:『我们再从头检讨一次怎么样?』



他顶着椅背,仰头看了一下天窗。天空依然如昨,仍是一片昏暗。



『从塑胶板开始好了。假定有人预先准备好塑胶板,打算带到岛上来。因为东西面积不大,很容易藏在行李里而不被发现。我们三人当中,谁都可能是凶手。所以——注意听:



『第三天早上,凶手将塑胶板的预告付诸行动,被害人是欧璐芝。凶手从窗户或门潜入她的房间,下手勒毙死者,凶器是绳子。你不是说绳子还缠在尸首的脖子上吗?爱伦坡。但是,这并不能成为线索。首要问题是,凶手如何进入欧璐芝的房间?



『发现当时,门窗都没上锁。她原本就没锁吗?——当然,我们不能否定这种可能。照理说,她不会两边都没上锁,尤其是门。因为前一天塑胶板才出现没多久,她一定感到非常不安。



『这样又如何呢?可能性相当多,我想基本上可以归纳成下面两种。第一,她忘了锁好窗户,凶手从窗户进去。另一种是凶手唤醒她,她自己打开门锁。』



『如果凶手从窗户进去,为什么连门锁也打开?』凡斯提出疑问。



『可能去拿塑胶板,或者把塑胶板贴在门上。不过,假如依照爱伦坡的主张,限定凶手是自己人;那么,我想应该把焦点放在后者,也就是叫醒欧璐芝开门的可能性。



『虽然是一大早,她也还在睡觉,但是从窗户进去多少会发出声音,万一被发现不就糟了。假如凶手是研究社的伙伴,与其冒那种危险,不如找借口叫醒她,直接开门进去来得安全。以欧璐芝的个性,再奇怪的事也无法拒绝。』



『可是欧璐芝穿着睡衣,会让男人进屋吗?』



『或许会,如果对方以紧急事件强迫,她绝对无法狠心不开门,除非那个人是卡。不过,若是针对这一点深入探讨——』艾勒里瞥了一下爱伦坡,接着说:『最可疑的就是你了,爱伦坡。你是她的青梅竹马,对你的警戒当然此对我或凡斯来得少。』



爱伦坡向前欠欠身子,大声叱道:『胡说八道!我杀了欧璐芝?别开玩笑!』



『当然不是开玩笑。以你的处境,正是杀害欧璐芝的头号嫌犯。试想爱伦坡你当时的心情,不难了解凶手整理尸体的奇妙行径。』



『那么失踪的手腕怎么解释?我为什么要切下欧璐芝的手,并且带走呢?』



『别急,爱伦坡。我知道现在讨论的不是唯一完整的答案,还有其它许多可能性。凶手可能是凡斯,也可能是我。只不过,你目前嫌疑最大而已。



『现在——关于手腕的问题?凶手可能有意重演去年的蓝屋事件,但是老实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模仿——凡斯,你有何高见?』



『这个……可能是为了搅乱我们。』



『唔,爱伦坡,你认为呢?』



『我不认为凶手那么做,只是为了搅乱我们。不发出大声响地切下手腕,应该是件相当辛苦的工作。』



『不错,应当是有非干不可的理由。可是,这个理由何在……』艾勒里歪着头,百思不解。



『这件事暂且搁置一旁,讨论下一个——卡的命案。如果由结论说起,这件案子无法得到唯一的解答。但就我们后来所做的讨论——,我们当中,至少凡斯没有机会在卡的咖啡里下毒。凶手若采用预先施毒的方法,那么,每个人都有嫌疑了。不过如果是这样,问题杯子必须有足以区别其它杯子的记号。这一点仍然有疑问……。



『因此,在阿嘉莎已经遇害的现在,如果当时以魔术般的快速手法下毒的话,很遗憾的,凶手就非我莫属了。但是还有一个可能——』



『你是想说我暗中让卡服下迟溶性毒胶囊?』



爱伦坡插嘴,而艾勒里只是笑着说:『对,不过,那不是个聪明的方法。倘若爱伦坡事先让卡吃了毒胶囊,势必要算准毒发时间正是他喝咖啡的时候,否则万一卡在未食用任何东西时倒地,首先涉嫌的还是我们的准医生。我想,爱伦坡不会那么笨。此外——,还有另一种方法较有可能性。』



『什么方法?艾勒里。』



『爱伦坡是医学院的高材生,而且家裹在O市称得上数一数二的私人诊所。比方说,卡以身体不适找你商量,或者到你家诊所看过病,这些都不足为奇。总之,假定爱伦坡很了解卡健康上的问题。



『重点在那天晚上卡老毛病突然发作,比方说是羊癫风——爱伦坡首先跑过去假装治病,趁混乱中让他服下砒素或番木鳌硷……』



『看样子你相当怀疑我,只可惜这种论调太不合常理,简直是荒谬。』



『别这么认真,我只是列举各种可能性而己。如果你认为我所说的不够合理,同样理由,也必须否定我先前假设藉魔术手法下毒的说法。



『不晓得该高兴还是悲哀,承蒙你们这么看得起我那一点玩魔术的雕虫小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当众下毒,没有嘴巴说的那么简单。如果我是凶手,绝对避免那种极易穿帮的危险方法。比较之下,事先把毒涂在做了记号的杯子上,这种方法既容易又安全。』



『可是事实上,杯子并没有任何记号……』



『对,所以其中必定有问题——那个杯子真的没有记号吗?』艾勒里偏着头,注视桌上装着咖啡的杯子。『没有刮痕、缺口,或者颜色不均匀,和其它杯子同样是苔绿色的十角形……不,等等。』



『怎么了?』



『或许——,我们忽略了重要的一件事。』艾勒里倏地从椅子站起,问道:『爱伦坡,当时卡用的杯子还保留原样吗?』



『嗯,放在厨房柜台的角落……』



『再检查一次看看。』说着,艾勒里快步走向厨房。『你们两个也来。』



问题杯子摆在柜台上,盖着白毛巾。艾勒里轻轻揭开毛巾,杯中仍留着一点前晚没暍完的咖啡。



『——果然没错。』从杯子正上方检视一番,艾勒里轻啧了一声。『全被蒙住了,当时怎么会没注意到这一点?』



『到底怎么回事?』



凡斯一头雾水,爱伦坡也满脸困惑。



『我看都一样……』



『不一样。』艾勒里卖关子似的说道。『十角形建筑物、十角形大厅、十角形桌子、十角形天窗、十角形烟灰缸、十角形杯子……。到处都是吸引我们注意的一大堆十角形,使我们看花了眼。』



『嗯?』



『这个杯子是有记号的。很明显的,和其它杯子并不一样,还没看出来吗?』



『啊……』爱伦坡和凡斯同时叫出声来。



『明白了吧?』艾勒里得意洋洋地点着头,说道:『布满整个建筑物独特的十角形设计,给了我们误导的方向。这个杯子不是十角形,而有十一个角——』



6



『现在,回到原来的地方。』



回到大厅桌旁,艾勒里重新审视两人的睑。



『既然找到杯子的记号,就表示无论凡斯、我或爱伦坡,同样都有毒杀卡的可能。凶手知道十角形杯子当中,只有一个是十一角形,所以事先在那个不同的杯子裹抹上毒药,万一毒杯到了自己手中,大可避不沾唇。』



『但是,为什么只有一个杯子舆众不同?』



凡斯不解。



『大概是中村青司的恶作剧吧。』艾勒里薄唇中含着微笑。『在十角形建筑物里埋藏独一无二的十一角形,匠心独运中还带点俏皮。』



『只有这一层意义吗?』



『应该是,虽然这里头的确含有某种暗示倾向……。



『话说回来——,或许凶手也是无意中发现这个十一角杯,决定加以利用。我想凶手应该是临时起意,因为除非事先定制,否则这种怪杯子不易到手。可以推断是来岛后偶然发现的,像这种机会人人都有。』



艾勒里双肘搁置桌上,手指交叉在眉间。



『然后,凶手等其它人熟睡后,潜入摆着尸体的卡房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切下尸体的左手腕,放进浴缸中。和欧璐芝事件同样地,我实在不明白凶手这种行为的目的何在。』



『阿嘉莎说曾经听到声响,恐怕就是凶手切手腕时弄出来的声音……』



『没错,爱伦坡。以大家开始神经过敏的状况,凶手当时是冒着很大的危险。既然如此,手腕本身一定具有相当强烈的目的意识……这还是个谜。』艾勒里眉间的皱纹更深了。『——总之,必须先确认我们三人对这些事件郡有同等的机会,然后再谈别的。』



『接着,是阿嘉莎——不,陆路先。』凡斯这么说。



但是艾勒里摇头否定。『在那之前,还有我——谋杀艾勒里未遂,也就是昨天的地下室事件。



『前一夜卡倒地前,我提起关于地下室的事。可能是凶手听了那番话,在切下卡的手腕和贴好塑胶板后,偷偷出去设陷阱,当时所有人全在场,因此大家都有嫌疑,只有我是被害人,可以脱除嫌疑……』



艾勒里窥探二人的脸,爱伦坡和凡斯默默交换了个眼色,表示不以为然。



『不错,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我不是在演戏,况且只受了点轻伤。那么,现在讨论陆路的遇害……』艾勒里略作沈思。『——这件事有点蹊跷,现场在屋外,而且是击杀……。还有,这次并没有出现凶手前两次执意表现的「手腕模仿』模式,我觉得性质似乎不一样。』



『的确。不过,三名嫌犯依然没变吧?』爱伦坡说道。



艾勒里频频抚摸细削的下巴说:『当然没变……。有关陆路遇害状况的考察暂且搁下,必须再多加思考。



『最后是阿嘉莎事件,正如刚才调查所知,她的口红含有氰酸化合物。唯一的问题是,何时下的毒?



『口红应该一直在她的房间——化妆包里面。在欧璐芝和卡遇害后,前天开始阿嘉莎就变得有点神经质,因此她不会忘记随时锁好房问。换句话说,凶手完全没有机会潜入房中。另一方面,阿嘉莎不是每天都会擦口红吗?根据她今晨遇害这一点来推断,下毒时间应该在昨天下午到晚上……』



『艾勒里,听我说。』



『什么事,凡斯?』



『我觉得阿嘉莎今天早上用的颜色和昨天不同。』



『什么?』



『今天颜色不是很鲜艳吗?一点都不像死人的嘴唇,有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凡斯木讷地接着说:『她一向——用比较柔和的粉红色,那种漂亮的玫瑰粉红……』



『啊哈!』艾勒里啪地弹了一下手指。『这么说,化妆包裹有两支口红,其中一支是粉红色。原来如此,红色那支早就被下了毒。可能在第一天或第二天,凶手趁阿嘉莎尚未提高警觉时,偷偷在红色唇膏抹上毒药。直到今天早上,她才用了那支口红……』



『定时炸弹。』爱伦坡口中喃喃念道。『这件事三人机会均等。』



『结果还是一样。爱伦坡,既然以凶手是我们三人之一为前提,何必一再重复提到三个人都有嫌疑?』



『你的意思是什么?艾勒里。』



『我们来表决,以多数票决定。』艾勒里若无其事地说道——只是开个玩笑,调剂一下。总之,现在来听听各位的意见。凡斯,你觉得谁最可疑?』



『爱伦坡。』很意外地,凡斯答得相当干脆。



『什么?』爱伦坡脸色大变,刚想叼入口中的香烟又放回桌上。『不是我——唉……光这么说,你们不会相信。』



『当然,口说无凭。依我看,也是你最可疑。』艾勒里淡然说道。



爱伦坡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出口便问:『理由何在?我为什么最可疑?』



『动机。』



『动机?什么动机?我为什么杀害四名伙伴?说来听听,艾勒里。』



『听说今堂目前住在精神科医院疗养?』



艾勒里平淡的这句话,说得爱伦坡张口结舌,紧握的双拳顿时失去血色,微颤不已。



『几年前,令堂因企图杀害住院病人而被捕。当时,她已经精神错乱……』



『真的吗?艾勒里。』凡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种事,我一点都……』



『由于事关医院的声誉,令尊只好设法息事宁人。可能是给了对方一大笔钱,私下和解。当时从中斡旋的律师正好是我父亲的朋友,所以我才知道这件事——身为医生的妻子,精神上的负担一定相当大吧?神经过于细腻的女性可能无法胜任,或者以为深爱的丈夫会被病人夺走……』



『住口!』爱伦坡怒声扬起。『不要再说我母亲的事!』



艾勒里吹了声口哨,闭口不言。爱伦坡依然紧握拳头低着头,沉默半晌,突然低声发笑,喃喃说道:『你是说,我也是疯子……』然后,他正色注视艾勒里和凡斯。『告诉你们,两位也有动机。』



『哦?洗耳恭听。』



『首先是凡斯——我记得在你中学时,父母双双被强盗杀害,连妹妹也未能幸免……。因此,我们这些以命案为乐的人,令你非常愤怒。对吧?』



爱伦坡这番带刺的话,使得凡斯一下子苍白了脸。『胡说——如果我有那种心态,当初就不会参加研究社。』他解释道。『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况且,我不认为推理小说迷赞许杀人。所以——我不是和大家一起到这种地方来了吗……』



『这很难说。』接着,爱伦坡锐利的视线转移到艾勒里身上。『还有你,艾勒里。』



『我的动机是什么?』



『你虽然分析了一大套,却不能否认曾经说过讨厌卡动不动就找你麻烦。』



『我向卡下了毒手?』艾勒里愕然瞪大眼睛。『——哈,你是指其它三人的遇害只是一种掩饰?简直胡扯!我再讨厌卡,也不到非置他于死地不可,更不用说还得连累无辜呢!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一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怎么可能因此杀人?』



『对你来说,这一点点动机就非常足够了,杀个人不就像打死一只讨厌的苍蝇而已。』



『嘿,我真的像个冷血动物吗?』



『虽然没那么严重,但就人格的缺陷而言,意义是一样的。我认为你是拿杀人当玩笑的人——凡斯,你觉得呢?』



『——或许是吧。』凡斯面无表情地点头。



瞬间,艾勒里脸上流露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随即苦笑地耸肩说道:『我是该检点自己的言行了。』



于是,三人陷入沉默中。



阴郁混浊的大厅空气带着强烈的黏性,胶缠住每一个人的心。周围的白色十字形,仿佛比往日更加歪斜了。



这种状态持续良久,——陡然响起一阵嘈杂,风声舆林木摇晃声此起彼落。正诧异间,耳边传来轻敲屋顶的微细声响。



『哦?下雨了……』



望着天窗玻璃开始浮现的水滴,艾勒里低喃道。雨声渐大,似乎要更加孤立被隔绝岛上的他们,那么强劲,那么激狂……。



艾勒里突然叫了一声,望着天井站起来。



『怎么了?』爱伦坡狐疑似的问。



『没……。不,等一下。』说着,艾勒里回头看看玄关,倏地弹起身子。『脚印!』



7



雨千军万马般倾盆而下,雨声舆波浪声相应和,整个小岛即将成为巨大漩涡的俘虏。



艾勒里顾不得全身淋湿,在雨中奔跑。他舍弃松林拱门的迂回小道,穿过松树列直往右方的蓝屋遗迹。



他中途一度止步回顾,看见爱伦坡和凡斯也随后追来。



『快点!雨水会冲走脚印!』叫着,艾勒里又全力向前跑。



数度险些被草根绊倒,依然不懈地在林间穿梭奔驰。来到屋邸前院时,陆路陈尸处的脚印勉强还保留原状。



不久,爱伦坡和凡斯追赶而至。艾勒里气喘吁吁,指着脚印那边。『事关我们的命运,记牢脚印的位置。』



冷冽的风雨吹打下,他们逐一将残留地面的几道脚印印入脑中。水滞留,流出,脚印渐渐崩坏流失……。



过了一会儿,艾勒里撩拨濡湿的发绺,转过身说:『回去吧,全身都在发冷。』



换掉湿衣服,三人马上集合在大厅桌前。



『你们坐过来好吗?这件事相当重要。』艾勒里说着拿起笔,打开房中带来的一本笔记。爱伦坡和凡斯有些犹豫,不久也离座靠到艾勒里两旁。



『趁印象还深赶紧画下来。首先——这是蓝屋用地。』



艾勒里用一整页纸画下一个长方形,然后在上半部画了个横向的长方形。



『这是建筑物遗迹——瓦砾堆。然后,这是从断屋到岩区的阶梯……』



大长方形左边中间处做上记号。



『右下方是往十角馆的方向,下面是松树林——陆路就是倒在这里。』



在中央靠右下侧画上人体标志后,艾勒里注视二人的脸说道:『现在,脚印应该怎么画?』



『首先,往房屋遗迹的入口——松木拱门那边,朝阶梯走去有一道脚印。』爱伦坡抚弄着下巴的胡须,答道。



『其次,同样地从入口直接到陆路的尸体又折同去,有三道凌乱的来回脚印。还有……』



『从阶梯到陆路倒地处有两条,相当凌乱。』 艾勒里自己也说着, 一一在图中画出表示脚印的箭头。爱伦坡点点头,又说:『对。我记得从尸体直接到阶梯好像还有一道?』



『没错——是在这里吧?凡斯,这样对不对?』



『嗯,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好,完成了。』



画好全部箭头,艾勒里把笔记摆在便于三人观阅的位置。



『当时,我从松木拱门跑到房屋遗迹发现陆路的尸体。随后你们两人赶来,也是直接跑到陈尸处。后来,我和爱伦坡抬尸体,凡斯跟在后头,从原路同十角馆。可想而知,这三组凌乱的来回脚印是我们三人留下的。这些,可以暂时不列为检讨对象……』



艾勒里顿了一下,抚理潮湿的头发。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这些脚印?』蹙起眉头,爱伦坡反问。



『不错。接近凶案现场的人有我、爱伦坡和凡斯,以及凶手。包括陆路本身在内,到尸体附近的脚印应该有五对,总数是没错,可是……』



『等一下,艾勒里。』爱伦坡盯着笔记上的图,说道:『假如除去发现陆路时我们三人的脚印,就剩下从入口到阶梯一道,阶梯到尸体两道,以及从尸体回阶梯的一道……』



『怎么样?有问题吧?从入口到阶梯的脚印,可以断定是陆路所留下。从阶梯到尸体两道中的一道,当然是陆路的脚印。剩下的两道——往返阶梯与尸体间的一对,自然是凶手的脚印。但是,凶手究竟来自何方,去向何处?』



『阶梯……』



『对,阶梯下面就是海。记得吗?下头的岩区左右都是断崖。从海那边上陆,除了由岩区阶梯或海湾栈桥的石阶,没有第二条路。既然如此,凶手如何到这岩区?又从这儿到何处?如果绕到海湾那边,必须回经突出的绝壁。水相当深,凶手非游泳不可。在这样的季节,试想水温究竟有几度?』



爱伦坡拿起烟盒,沈吟着。凡斯目光投注桌上的笔记,说道:『所以呢……?』



『所以,问题在于凶手为何采取那样的行动?』



在如此紧迫的状况中,艾勒里似乎独自享受着解谜之乐。而凡斯只是双手插入鹅毛背心口袋,沉默不语。



低喃一声,爱伦坡开口了。『凶手是在十角馆里的我们三人之一——,因此他不必特地走下岩区,再经由海路回去。换句话说,他只要走回这里就可以了。至于脚印的大小和形状,走路时拖踩着地面就足以瞒人。我们这儿没有专门监识人员,无法辨认精确的足印。但是凶手并没有刻意毁去脚印,也就是说——他有不得已的理由,非回海那边不可……』



『不错,答案已经非常明显。』艾勒里满意地点着头,离座起身。『该吃饭了吧?——已经三点了。』



『吃饭?』凡斯投以讶异的眼光。



『这种时候吃饭……。凶手到底为什么……』



『回头再说,现在犯不着这么着急。从早上到现在,咱们什么都没吃呢!』



说着,艾勒里转身,独自走向厨房。



8



『现在——』艾勒里开口时,已是吃完简单的携带食品,并且喝过一杯咖啡的时候。



『肚子填饱了,来解决刚才的问题如何?』



『当然赞成,别卖关子了。』爱伦坡回答,凡斯也默默点头。



自从艾勒里提起脚印的事之后,言行举止便令其它二人颇为困惑。吃饭的当儿,他们满腹疑虑,频频窥视艾勒里的神态,然而他的态度始终悠然自若,嘴边挂着一如往昔的微笑。



『好,』艾勒里把餐具和杯子推到桌子中央,打开先前那本笔记,看着上面的图说:『先温习要点,听清楚了。



『刚才推测凶手的脚印只是往返尸体和阶梯间的两道,就是说凶手来自海那边又回到海那边。倘若以凶手是我们当中之一为前提,来追踪他的路线……。



『首先,他从十角馆到海湾,由那儿下海游到岩区,然后爬阶梯到房屋遗迹。行凶后,又经由原路回到这里。刚刚爱伦坡说起凶手回海那边的必然性,怎么可能有那种事?再怎么想都是无稽之谈,根本没有所谓必然性或现实性。』



『那么,艾勒里,你是说——凶手是我们以外的第三者……从海那边——岛外某处到这儿来?』



『为什么不能有这种可能呢?爱伦坡。』艾勒里合上笔记。『此时此刻,凶手是外来者不是最合逻辑吗?尽管我们没办法离开这个岛,但却不表示第三者不能到此。这个神秘客大可搭船过来,那么我们就不必强做游泳渡海的无理解释了。』



『船……』



『欧璐芝和陆路为何都是大清早遇害?因为在不被我们察觉的情况下登陆此岛,以半夜到清晨这段时间为最适宜。两位觉得怎么样?』艾勒里从口袋里摸出赛拉姆烟盒,发现已经没烟便把空盒抛到桌上,然后,要求反应似的看着二人。



『要烟吗?』说着,爱伦坡把自己的云雀烟盒滑向艾勒里那头,一边道:『我想应该赞成吧。』



艾勒里取根烟叼在口裹,擦了火柴。



『凡斯呢?』



『艾勒里分析得很对——也给我一根好吗?爱伦坡。』



『没问题。』艾勒里把爱伦坡的烟盒传给凡斯。



『不过,艾勒里,就算你说对了。第一个疑问,凶手为什么做那些塑胶板?』爱伦坡间道。



『不仅是「被害者」,连「侦探」和「杀人凶手」也一应俱全,那就是塑胶板的妙用。』艾勒里眯起眼睛,吐出一口烟。『第一是让我们相信「凶手」在七人当中,而对外人没有防备。』



『第二呢?』



『大概是制造心理压迫吧?凶手的目的是让最后剩下的几个人互相猜忌,甚至互相残杀,也就是所谓借刀杀人——无论如何,凶手最终的目的是杀掉我们七个人。』



『太狠了……』点了根香烟,凡斯喃喃说着。



『还有一个疑问——』爱伦坡用粗大的拇指用力按着太阳穴问道。『杀害陆路后,凶手为何直接回海那边?』



『你是指什么?』凡斯递回烟盒,反问道。



『就是说——,凶手既然要我们以为是自己人干的,当时应该在房屋入口和阶梯间来回走动,多留下一些脚印才是上策。这点事情,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是不是他没有注意到地上留下脚印?』



『杀了人就直接离开小岛了?那么,「第三个被害者」的塑胶板什么时侯贴的?』



『这……』



凡斯无言以对,爱伦坡转问艾勒里。



『你怎么解释,艾勒里?』



『是这样的,』说着,艾勒里把香烟搁在烟灰缸上。『就像凡斯所说,他有可能没有留意到脚印。如果不是的话,凶手应该不会忘掉在入口和阶梯间制造一些来回的脚印。他之所以没有那么做,表示一定有什么突发状况。配合陆路遇害的情形加以推测,就可以说明此事。



『陆路是被击毙的,从阶梯一路而来的凌乱脚印推想,当时凶手可能在后头追杀。恐怕是陆路在岩区发现了凶手和船——多半是凶手正要离岛的时候。



『陆路撞见后拔腿就逃,凶手立刻追了上来。这时,陆路当然会出声求救。追上跑得慢的陆路灭口后,凶手很焦急。如果其它的人听到声昔,马上出来察看就糟了。他本身可以就近躲起来,可是船也不能被发现。于是凶手顾不得脚印,连忙回岩区把船开到海湾,然后窥探上面有没有开始找寻陆路的声音。很幸运地,并没有任何人出来。接着,凶手直上十角馆在厨房窗口窥视动静,确定的确没人起床后,便潜入大厅贴塑胶板。随即撇下脚印的事,立刻离岛。因为如果再折回房屋遗迹,时间上实在太危险。』



『嗯——凶手在岛上待了一整夜?』



『我想他每晚都来,一入夜就来监视我们。』



『躲在卧房窗口下头?』



『大概是吧——不,也可能在……』



『那段时间,船一直靠在海湾或岩区?』



『也许藏起来了。如果是艘小橡皮艇。可以带到林中收叠起来,或者加上重物沉入水中。』



『橡皮艇?』爱伦坡皱起眉头。『那玩意儿能够往返本土?』



『不必跑那么远,眼前就有绝佳的藏身处。』



『——猫岛?』



『对,正是猫岛。我想,凶手可能在那里搭帐篷。从那个岛过来,手划橡皮艇就绰绰有余。』



『没错,那个地方……』



『现在,再度归纳凶手的行动。』艾勒里把笔记夹在腋下,玩弄起不知何时掏出来摆在桌上的蓝底纸牌,继续说道:『昨夜,凶手也从猫岛潜到岛上。他先窥探我们的动向,寻找下次下手的机会没能得逞,便在黎明时分前往岩区。当时,昨晚的雨恐伯还没停,所以从房屋入口到阶梯那段路没有留下凶手的脚印。



『后来,当凶手在岩区准备小艇时,雨停了,地面成为会留下脚印的状态。就在那时候,陆路来了。不过我不明白,那家伙为何在那种时间到那儿去。



『凶手觉察陆路撞见自己的行迹,连忙就近捡了块石头追赶陆路,企图杀人灭口。得手后担心有人听到惨叫声出来探视,便先把小艇划出海湾窥视片刻,确定没人起床后,潜入十角馆贴上塑胶板——这就是经过的情形。』



爱伦坡手肘搁放桌上,拇指仍然按着太阳穴,忿忿说道:『那么,艾勒里,藏在猫岛的真凶究竟是谁?』



『当然是中村青司。』艾勒里毫不犹豫地断言。『我一开始就这么说过。刚才怀疑爱伦坡,完全不是真心话。』



『就算我退让一步,承认青司还活着的可能性。但是,或许是别人也未可知。青司杀害我们的动机何在?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难不成又要以他发疯了一句话带过去?』



『提到动机,他有得是动机。』



『什么?』



『你说什么?』



爱伦坡和凡斯同声问道,双双向前挪挪身子。艾勒里把牌在桌上摊成蝴蝶结形,又利落地收起。



『刚才我们彼此列举了许多动机,然而中村青司却有更加明确的动机。昨晚我回房后才想到……』



『真的?』



『是什么?艾勒里。』



『中村千织。记得吧?』



微暗的大厅裹,沉默暂时驻足。



波浪声,波浪声……。敲打屋顶的雨声已然消失,骤雨似乎停了。



『——中村千织?』凡斯的声音细微而低落。



『对,去年一月由于我们无意的过失而猝死的学抹——中村千织。』



『中村……中村青司、中村千织……』爱伦坡吟唱似的喃喃低语。『难道……』



『没错,我只能这么想,中村千织是中村青司的女儿。』



『啊……』爱伦坡眉间的皱纹皱得更深了,从烟盒中敲出一根烟,直接叼在嘴裹。凡斯不语,双手环抱后脑闭起眼睛。艾勒里继续往下说。



『半年前本岛命案的凶手,正是青司本人。他以失踪的园丁,或者另寻体格、年龄及血型和自己相符的男人为替身烧死火中,自己活了下来。然后,向间接害死女儿的我们展开复仇行动……』



突然——



爱伦坡喉间发出异声。



『怎么了?』



『爱伦坡?』



椅子激烈作响,爱伦坡摇晃身子摔倒地上。



『爱伦坡!』



艾勒里和凡斯冲上去,想要扶他起来。不料爱伦坡挥开他们的手,猛力扭动身体。不久。



随着剧烈的痉挛,他仰卧地面,四肢突地伸向半空,然后绵软地瘫落地上。就这样,爱伦坡结束了他的一生。



只吸了一口的香烟抛落在青瓷砖地上,冉冉升起紫烟。艾勒里和凡斯呆若木鸡,茫然俯视再也不会动的『最后的被害者』。



9



白日渐没的天空,依旧灰云低垂,看样子不会再下雨。抖动林木的风已经停息,周而复始的波浪声也彷佛失去生气般沈滞无声。



两人合力把爱伦坡的尸体抬回他的房间。



房间里,地上的拼图仍是凡斯上次所见模样,几乎毫无进展。歪着头的小狐狸,可爱的表情似乎非常悲伤。



两人避开未完成的拼图,让爱伦坡壮硕的身体躺卧床上。等凡斯盖上毛毯后,艾勒里为死去的他阖上眼皮。苦闷歪扭的嘴边,微微飘散杏仁香……。



默祷片刻,两人沉默的走回大厅。



『真正是定时装置,可恶——』用力踩熄仍在地上飘着烟气的香烟,艾勒里气愤得声音发抖。『爱伦坡的烟盒里,一定被混入一根含有氰酸的毒香烟。可能是潜入房中——,用针筒注入。』



『是青司干的?』



『当然。』



『这么说,我们也有危险……』



凡斯软绵绵地瘫在椅子上,低喃着。艾勒里走到桌边,僵着手点了灯。白色的十角形房间,开始在微光中摇晃灯影。



『中村青司……』凝视火焰,艾勒里喃喃自语。『想起来没有,凡斯?青司本是十角馆主人,他不但熟知全岛和建筑物内外情况,八成也持有这儿全部房间的另一份钥匙。』



『另一份钥匙?』



『纵火焚烧蓝屋时,便带在身上藏匿起来——所以,他可以自由进出所有的房间。在阿嘉莎口红里下毒,或勒毙欧璐芝都易如反掌。当然,爱伦坡的香烟也是一样。他穿梭我们的死角,如影子般徘徊在这栋建筑物。我们就是跃入十角馆陷阱里一群可怜的猎物。』



『我在书刊上看过,他以前是建筑师……』



『好像是,或许这座十角馆正是他自己设计的杰作。一切都是他造的……。不,等等,说不定……』



艾勒里锐利的目光环视大厅。



『怎么了?艾勒里。』



『我刚刚想到——用来毒杀卡的那个杯子。』



『那个十一角杯?』



『对,那个杯子可能不是用做记号而已——记得吗?凡斯,你不是说过为什么只有一个那样的杯子?』



『哦,我是说过……』



『当时,我以为只是青司的恶作剧。现在想想,说不定真的含有某种暗示。千篇一律的十角形建筑物中,独独设置一个十一角形……。怎么样,想到什么没有?』



『十角形中的十一角形?如果暗示什么的话……』喃喃说着,几斯挑了一下眉毛。『会不会是——有第十一个房间?』



『对。』艾勒里认真地点头。『我也这么想。这栋建筑物中央大厅除外,共有十个同样的梯形房间。浴厕、盥洗室算一个房间,厨房、玄关大厅,以及七间客房——是否在这十个房间以外,某处还隐藏着一个房间……』



『难道青司不是躲在厨房窗口,而是从那密室中探查我们的动静?』



『正是如此。』



『可是,密室在那儿呢……』



『依照建筑物的构造推断,应该是在地下——』



艾勒里撇撇嘴,淡然一笑。



『那个十一角杯,就是开启密门的钥匙。』



那是设在厨房地板下的储藏箱里面。



储藏箱本身没有什么特别,地板的一部分是个长八十公分,宽一公尺左右的盖子,一拉把手便可轻易打开。



洞的深度大约五十公分,四周及底部都是白漆木板,里头什么也没有。



『就是这个,凡斯。』艾勒里指着说。



『我猜想是在放杯子的厨房里,果然不出所料——』



手电筒的光照在储藏箱的底板——仔细观察,才能看到中央有个直径数公分的浅洞,洞口稍外侧可见圆形的凹陷痕迹。



『凡斯,杯子给我。』



『剩下的咖啡怎么办?』



『这个时候只有倒掉了。』



艾勒里接过杯子,趴在地板上。右手伸入储藏箱中,试着把杯子套入中央的洞裹。



『行了,完全吻合。』



十一角形的匙孔和钥匙会合了。



『转转看……』



慢慢使劲扭转,沿着周围凹陷的洞果然开始转动,不一会儿,传出咔嚓一声确实的回答。



『好,打开罗——』



艾勒里轻轻从洞口拔下杯子——这时,白色底板开始静静往下倾斜。



『了不起。』艾勒里咕哝着。『这是类似齿轮的构造,使木板滑落时不会发出声音。』



不久,两入眼底出现通往地下密室的阶梯。



『进去看看,凡斯。』



『最好不要下去。』凡斯逃避的口气说道:『万一遭到埋伏……』



『没关系,天刚刚暗下来,青司可能还没来。即使他在里面,我们二对一,怕什么!』



『可是……』



『如果害怕,在这儿等着,我一个人下去。』



『啊……等等我,艾勒里……』



潮湿发酸的气味扑鼻而来。



仰赖艾勒里所携的手电筒,两人迈入漆黑的洞中。



阶梯虽然老旧,却很牢靠。轻轻踩下去,不会发出一点嘎吱声。



为了不重蹈覆辙,走在前面的艾勒里谨慎地踏稳脚步前进。



走了不到十级,下面果然是个相当宽敞的房间。大约包括厨房正下方,到中央大厅的全部面积。



地板和墙壁都是混凝土,没有任何家具。比艾勒里略高的天花板上开了几个小洞,微光由此泄入。



『那是油灯的光。』



艾勒里嗫嚅着声音说道:



『就在大厅下面。原来我们所说的话,全被他听见了……』



『青司果然躲在这里……?』



『不错,他一定在这儿竖耳倾听我们的一举一动——若是这样,应该也有通到建筑物外面的密道……』



艾勒里逡照周围墙壁,醒臼的黑色斑点、肮换的混凝土,到处都是龟裂及修补的痕迹……。



『那边!』说着,艾勒里止住光环。



下了阶梯右内侧一隅,有个古老的木门。



艾勒里和凡斯走到门前,停下脚步。接着,艾勒里伸手握住覆满红绣的把手。



『不知会通到那儿?』凡斯压低声音问道。



『现在……』艾勒里小心翼翼地旋转把手。沉重的声音响起,木门动了。屏住呼吸擦动把手,门慢慢打开……。



瞬霎间,两人闷哼一声双双掩鼻。



『这是什么?』



『好难闻……』



黑暗中充满强烈的异臭,那是一股令人反胃的恶臭。



两人立刻意识到是什么东西发出的臭气,剧烈的生理厌恶感使他们骤生寒颤,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那是腐肉的气味,生物腐败的臭味。可是……。



艾勒里以颤抖不止的手握紧手电筒,照向门那头的黑暗彼方。



黑暗持续到深处,果不其然,正是通到外面的密道,



光环徐徐下降,照回脏污的混凝土地……。



『哇!』



艾勒里与凡斯齐声尖叫。



异臭的来源,就在这里。



微光照映下,赫然出现状极恐怖的肉块。残缺不全的尸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污黑而空洞的眼窝敞开着……。毋庸置疑,那是一具半呈骷髅状的人类尸体。



10



夜半时分——



十角形大厅不见人迹。油灯已熄,只有无边的黑暗交缠在混浊的寂静中。



似在遥远世界尽情演奏的波浪声,永不懈怠地响起。向黑暗开口的十角形天窗,冒出零星火花……。



突然间。



建筑物某处传来硬帮帮的声音,随即转为生物吐气般的声音。不久,平静的声音逐渐膨胀、成长……。



片刻之后,十角馆已是一片火海。



白色的建筑物笼罩在透明火光中,吐着蒙蒙烟气。震撼大气的轰隆巨响,威猛凶狂的巨大火焰,穿过夜空流云冲向天际……。



这种不寻常的光,毫无阻拦地抵达隔岸的S区。



第十章1



电话铃响了起来。



撑开沉重的眼皮,看看枕边的钟,上午八点。



守须恭一挪动慵懒的身体,拿起话筒。



『我是守须。哦,是的——嗯?什么?再说次……。角岛的——十角馆失火?真的?』



掀开毛毯,紧紧握住话筒,急切问道:



『那么,大家怎么样了?』



霎时——



守须稍微松弛紧绷的身子,深深点了几下头。



『是……这样吗?我该怎么做?——好,我知道。谢谢……』



挂上电话,伸手拿了根香烟。睡意已完全消散,点了烟用力吸上一口,拚命使自己镇定下来



抽完一整根香烟,他立即叼上第二根,又拿起话筒。



『——喂?江南吗?——是我,守须。』



『哦——怎么了?一大早就来电话。』耳边傅来的江南声音含糊不清。



『坏消息。』守须说道。『十角馆失火。』



『什……么?』



『听说全部死了。』



『——什么?不会……。你不是开玩笑吧?明天才是愚人节。』



『若是开玩笑就好了,我刚刚才接到连络电话。』



『怎么可能……』



『我现在要到S区,你也会来吧?——能连络到岛田吗?』



『哦……』



『那么,我们在那儿碰面。有关人员要在港口附近的渔业公会会议室集合,听到了吗?』



『知道了。我马上通知岛田,和他一起去。』



『好,回头见……』



三月三十一日星期一,上午十一点半,角岛——



许多人来来往往。



依然冒着淡淡烟气的十角馆残骸,彷佛一具巨大怪物焚毙后的尸体。



万里晴空,岛四周的海洋溢一片亮丽春色。如此和煦的景致与岛中满目疮痍的凄惨光景,形成强烈的对比,叫眼见者无不触目惊心,惋叹连连。



『组长!S区方面,死者家属差不多到齐了。』手持无线电呼叫器的年轻警官叫道。



被称为组长的是一名四十出头的肥壮男子,以手帕掩着口大声暍应。



『好,叫他们过来。到了通知我一声,别让他们擅自上岸!』



然后,他把视线拉回正在相验尸体的法医身上。



『这个呢?』望着脚边焦黑的尸体,问道。空气中弥漫强烈的异臭和热气,令人着实难受。



『是男的。』戴着白口罩的法医回答。



『个子较矮,后脑部有严重裂伤。』



『嗯。』



组长满脸疲惫,点着头,目光移开尸体。



『——喂!你们那边怎么样?』



声音投向稍远处正在瓦砾中检查其它尸体的人员。



『这个也是男的,火源好像在这附近。』



『哦?』



『可能先淋上灯油后点火,这名死者似乎也在自己身上淋了油。』



『哦,是自杀?』



『大概是,不过得配合其它状况才能确定…



组长蹙起眉头,匆匆离开现场。这时,背后一名警员问道。



『尸体要不要抬出去?』



『等家属来了再说。』背着身子,组长吩咐。『如果随便移动,万一尸体和随身物件分开就麻烦了,到时会搞不清谁是谁。』



说完,他小步跑到风头处。



『看样子,午饭准吃不下了……』



嘴里咕哝着,他拿开手帕,深吸一口海风。



隔着冷冰冰的灰色百叶窗,可以看见海。这是个宽敞但没有任何装饰,杀风景的房间。



S区渔业公会会议室。



杂乱无章地摆着几张折叠式长桌和椅子,不安地依偎着的疏落人影,低沉的谈话声……。



独坐窗际的守须,不知在廉价的烟灰缸里捺熄了第几根香烟。



(角岛十角馆失火……)



内心激烈地震荡着。



(全部死亡……)



午后将近一点左右,江南和岛田终于出现了。他们环顾室内见到守须,立刻跑了过来。



『岛上情况怎么样?』江南劈头就问,守须静静摇头说:『详情还不如道,死者家属刚刚过去认尸。』



『真的全部死了吗?』



『嗯——十角馆完全烧毁,灰烬中发现了所有的尸体。』



江南当场楞住,肩膀颓然下垂。



『有人纵火?或者发生意外?』



『现在还不知道……』



岛田洁靠着窗,从百叶窗缝住外看。江南拿把椅子坐在守须旁边,又问: 『那封信的事说了没有?』



『没有,不过我把信带来了……』



两人苦着脸互相对看。



『被干掉了。』岛田凝视窗外自言自语。两人讶然回头,他以沉重的声音说道:『这当然不是意外,而是预谋杀人,是复仇。』



屋裹多人视线突地射向三人,岛田连忙压低声音:『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咱们出去说。』



守须和江南默默颔首,从椅子站了起来。



打开笨重的铁门,正要步出走廊时,背后传来几个男人的交谈声。



『——有几具尸体显然是他杀……』



2



三人来到海岸,拦腰坐在防波堤下摆在水边的方形水泥块上。



眼前一片无垠大海,荡漾在灿烂的阳光下,柔和的气氛舆他们此刻的心情正好相反。角岛恰处在丁崎背面,望不见踪影。



『他们死了……』江南抱膝的手微微颤抖。『我真混帐——』



『江南?』岛田一险诧异,别过头去。



江南缓缓摇了几下头,恨恨地说:『到处侦查的结果,却是一场空。如果我设法警告他们一声,或许……』



『没有用。』岛田抚摩瘦削的睑顿,仿佛告诉自己似的。



『像我们这种为了一封怪信到处奔走的人,实在太少了。就算报警,警方也会以为是恶作剧,一笑置之。』



『可是……』



『虽然我真心以为青司没死,岛上那些人有危险,但也仅仅如此。除非出现决定性的证据,能够确信他们会遭杀害,否则只是一个单纯的推测——尽管我们到了S区,若要渡海调查未免太没道理了。』



『岛田,』守须插嘴。『假定他们全部遇害——那么,就表示中村青司还活着……』



『这很难说。』岛田支吾其辞。



『你想凶手会是谁呢?』



『这个……』



『还有,岛田,关于那些青司署名的信,你怎么想?是否和这次角岛事件有关?』江南一连提出几个问题。



岛田面色凝重,说道:『事到如今,不能说没有关联。』



『同一个人干的?』



『我想是的。』



『换句话说,那是杀人的预告?』



『和预告有点不同。因为信在他们到角岛之后才寄到,若是预告似乎略嫌牵强。我想,应该有其它目的。』



『怎么说?』



『江南,我们初识那大,你分析那封信导出三种意义。记得吗?』



『嗯——控告、威胁,还有暗示我们重新调查去年的角岛事件……』



『不错。』



岛田忧郁的眼神投注海面。



『于是——,我们开始追查去年的命案,结果终于真相大白。但是,我觉得这并不是凶手预期的结果。凶手恐怕没料到我们会如此追根究底?我想,凶手寄信真正的意图,除了控告你们的罪状,还暗示着中村青司之影。』



『青司之影?』



『也就是说,以中村青司的名义寄信,让我们以为已死的青司其实还活着。凶手这么做,企图使青司背上黑锅,成为替罪羔羊。』



『这么说,你怀疑的是……』



『中村红次郎。』守须慢条斯理地吐出这几个字。『现在已经揭晓中村千织是红次郎的女儿,因比具有杀害那些人动机的人不是青司,而是红次郎……。是不是这样?』



『动机方面,最可疑的的确是红次郎。但是——』说着,江南审视岛田的表情。『但是,他一直在别府……』



『记得那个小伙子说的话吗?江南。』



『嗯?』



『送研究社那些人到岛上去的年轻小伙子。』



『我,记得。』



『他说过,若是装有引擎的船,往返岛陆两地只不困难。你能断言阿红没那么做?——阿红说这几天为了赶写论文,回绝所有访客和电话,把自己关在家里埋头苦干。这些话是真的吗?』



岛田仍旧眺望海面,兀自颔首。『不错。身为他的至交好友,虽觉遗憾也不得不怀疑他……。



『女儿死了,无形中,自己与无法结合的恋人之间唯一的桥梁也毁于一旦。而心爱的恋人又惨死亲兄长手中——这是多么痛心的人间惨剧——由这几点去分析,动机不是十分充定吗?



『阿红以前也是十角馆的主人,偶然得知害死女儿那些人要到那儿旅行,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于是——他暗示青司还活着,让大家把疑点转移到青司身上;并且寄信给你们,藉青司的名义吐露自己无法宣泄的心情。同时,也给自己寄了同类的信,表示自己是被害人之一……。』



三人默然俯瞰大海,各有所思。



『——就是这样。』过了一会见,守须低语。『再也想不出专程到岛上杀人的其它动机,最可疑的还是红次郎——可是,岛田?这一切完全没有超出臆测的范围……』



『是的,守须。』岛田自嘲似的撇撇嘴。『只是我的猜测,没有任何证据。而且——我也不想去找证据。这件事,更没有必要积极地告知警方……』



丁崎后面出现两艘船,于是岛田站了起来。



『警方的船回来了——我们走吧!』



3



『那三个是什么人?』角岛搜证回来的组长,询问身边的警官。



据目前角岛建筑物所有人,即地主兼房地产商巽昌章表示,滞留十角馆的K大学生是他侄儿的朋友,要求从上周三起在那儿借宿一周。



警方根据巽手边的角岛成员名单,和校方取得连系才连络到学生家长。由于其中有些学生离家外宿,因此家属无法全部到齐。不过依据先前的检查结果,勉强可以辨识所有尸体。向死者家属做了简单的问案调查后,所得情报大半雷同……。



『——哦?那三个?』



警官反问时,组长手指屋里靠窗处。『那边的三个人。』



『哦。他们是研究社的朋友,下午就来打听事情经过了……』



『嗯。』组长略偏粗粗的脖子。



背靠着窗交谈的两个年轻人旁边,是个背向这边往外看的高个儿男人。



组长从在命案现场弄脏了的外套口袋抽出双手,朝三人走去。



『对不起,打扰一下。听说你们是死者研究社里的朋友?』



突来的沙哑声音,使两个年轻人连忙抬眼。



『我是警方的人……』



『哦,辛苦了。』



说着,往外看的高个子同过头来。组长啧了一声,说道:『果然是你,正觉得背影好眼熟……』



『真是奇遇,我也猜想或许是你哩!』



『你们认识?岛田。』一名年轻人惊讶地问



『我以前不是说过在警界有点人际关系吗?说的就是他。江南,介绍一下,这位是县警岛田修组长。』



『岛田?那么,你们是……』



『没错,他是我家老三。』岛田组长告诉他。



『哦——』



岛田组长干咳一声,瞪着体型和自己恰好相反的弟弟的脸。『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有原因罗!我和这两位一起行动,详细情形说来话长……』岛田洁看着旁边的二人,说道:



『这位是K大推理小说研究社的守须,这位是前社员江南。』



『唔——』岛田组长以复杂的表情面对二人。



『我是县警岛田,请多指教。这次发生的事实在相当悲惨……』他的语气极为郑重,说着,肥壮的身体落坐在身边的椅子上。『推理小说研究社?嗯,我年轻时也看了不少那一类的书——,研究社做些什么事?』



『介绍推理小说书评,自己也试着创作……』



守须回答时,一位便衣刑警走来,交给组长一张纸。他瞥了一眼,点着头说:



『这是验尸报告,写得很简单。』



『可否说来听听?』江南问,组长看了一下弟弟,微启唇角道:



『反正这小子待会儿一定会追根究底,在可能的范围内,我尽量告诉你们。



『尸体——情况都相当糟糕!——除了其中一具,全都在失火前遇害。烧死的那具尸体可能是自杀,也就是自己淋上灯油引火自焚,他的房间正是火源,虽然目前还不能断定,八成是此人杀害其它人后自杀……。这些事请不要告诉别人——这名死者叫什么名字呢?』组长目光再度落在纸上,说道:『我——松浦……松浦纯也。你们当然认识吧?』



守须和江南屏息颔首。



岛田洁愕然问道:『真的是自杀?』



『我说过还不能断定,其它人也是一样。死因要等解剖结果出来,才能知道详细情形。不过组长目光移回守须和江南身上。『谈谈这个松浦纯也,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个人很难形容——』守须答道:『今年四月起升法学院四年级,成绩优秀,头脑一流,辩才无碍,只不过有点特立独行……』



『原来如此——还有呢,守须?』



『什么?』



『他们不是因为研究社的活动,到岛上去的吗?』



『可以这么说,但是不在研究社活动范围内。』



『这么说,结伴同行的几个人在社里特别要好?』



『嗯,虽然和要好有些差别,倒也可以这么说。』



这时,先前来过的刑警又向岛田组长耳语。



『——好,知道了。』



组长两手插入外套口袋,站了起来。



『我有点事,失陪了……。还有,近期内警方可能约谈研究社的同学,到时请你——和江南——你们都务必出席。』



『是的。』江南乖乖地点头。



『那么,再见……』向弟弟眨眨眼,离开前组长又改变主意,再度转身面向守须和江南。『关于松浦纯也——,假设这次的命案是他干的,你们想得出什么动机吗?』



『这——』守须答道。『我实在不敢相信,尤其是艾勒里,怎么会……』



『你说谁?』



『哦——就是松浦。艾勒里是他的绰号……』



『艾勒里——和作家艾勒里•昆恩有关系吗?』



『嗯,就是他。该怎么说呢?这是我们研究社的传统,以推理作家的名字称呼社员。』



『哦,全部都有绰号?』



『不,只有一部分……』



『到角岛那些人郡有绰号。』江南补充解释说。



岛田组长颇感兴趣地眨着小眼睛,笑吟吟地问了一句:『江南,你以前也有绰号吧?』



『嗯,有。』



『叫什么?』



『不好意思——叫道尔,柯南•道尔。』



『哦,大作家的名字。守须——你呢?是不是叫摩理斯•卢布朗?』组长乘兴问道。



守须挑动一下眉毛,轻声说了声不。然后,嘴角突然浮现一丝落寞的微笑,略垂眼帘放低声音说:『凡斯•但。』



第十一章



摘自一九八六年四月一日星期二,A××日报社会版



『角岛十角馆再传连环命案!』



案发于三月二十一日黎明时分,大分县S区,角岛十角馆火灾现场,发现投宿此间的六名大学生尸体,身分已经确定。



死者是K大医学系四年级山崎喜史(二十二岁)、法律系三年级铃木哲郎(二十二岁)、同系三年级松浦纯也(二十一岁)、药学系三年级岩畸杳子(二十一岁)、文学系二年级大野由美(二十岁)、同系二年级东一(二十岁)等六名。他们预定由三月二十六日星期三起留宿十角馆,为期一周。



根据调查,六名死者中有五名在火灾前业已死亡,疑似他杀。警方正抽调去年九月同岛蓝屋四尸命案资料,全力侦办此一连环命案暨纵火事件。……



摘自同日、同报社晚报——



『十角馆地下室发现骨骸!』



……经过搜索后,俱已焚毁的十角馆地下室赫然出现一具男尸。



尸体已呈骷髅状,死亡时间大约四个月至半年以上,年龄推定为四十余岁。此外,头部有钝器击打的痕迹。



以往,警方不知有此地下室的存在。根据各种迹象显示,这具尸体极可能是去年九月案发后即告失踪的吉川诚一(四十六岁)遗骸,身分正积极确定中。……



第十二章



1



开拓山坡地建校的K大,拥有形状奇特的广大校园;学校一隅的三层盒型校舍里,聚集着大学校园裹的各社团。



角岛十角馆发现六人尸体的第三天,也就是四月二日星期三下午,社团会馆二楼的推理小说研究社,大约集合了十名能够出席的社员。



嘈杂的狭窄室内摆了两张会议用长椅,学生们挤着肩膀坐在一起。其中,当然也有前社员江南孝明,却不见组长之弟岛田洁的踪影。



(他是客气呢?还是有事不能来?)



不安瞬间涌上守须恭一心头,又立刻打消。



(没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不会注意到什么,不可能会注意……)



岛田修组长带着一名便衣人员,稍微迟到了几分钟。



他望着蒙蒙烟气蹙起眉头,瞥见江南和守须后,亲热地打了个招呼。随即,向聚集的众人说:『谢谢各位拨冗参加,我是岛田。』他亲切地寒暄几句,便稳稳落坐在备好的椅子上。



全员自我介绍后,警方约略说明了事件概要。接着,胖组长手持备忘录对照学生面孔,然后才进入正题。『再重复一次角岛六名死者姓名,山崎喜史、铃木哲郎、松浦纯也、岩崎杳子、东一,以及大野由美。各位对他们应该都很熟悉……』



听着组长沙哑的声音,守须眼前逐一浮现六人脸庞。



(爱伦坡、卡、艾勒里、阿嘉莎、陆路,还有欧璐芝……)



……六名中,有五人在火灾当时早巳死亡。东及大野分别死于击杀和勒杀,山崎、铃木、岩崎三人死于谁杀的可能性极大。剩下的一名松浦,火灾发生时还没死,根据初步判断,可能是在房间和自己身上淋遍灯油,然后引火自焚。』



『松浦学长是否杀害五人后自杀?』一名社员提出问题。



『正是如此。至于杀害三人的毒药来源,事实证明松浦的亲戚在O市开设药方,他经常在那儿出入,很容易弄到药物……。目前,我们是这种看法。不过,动机就难找了。所以我们今天劳驾各位,就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有没有考虑过第三者下手的可能性?』



『这一点绝对不可能。』



由于组长一口否定,守须好不容易才忍住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无论如何,已经断定松浦纯也死于自杀。此外,五人的杀害方法及死亡推定时问,都有很大的差异。其中甚至有死亡已经三天以上的……其它也各有不同。听说那一带很少有渔船经过,根据常识推测,不大可能有人偷偷搭船过去,花三天以上的时间干下连环血案。』



『可是,组长?』开口的是江南。『去年蓝屋事件里,在类似状况下烧死的中村青司,不是被认为死于他杀吗?』



『那件案子的判断,具有各种微妙的理由……』组长睁大大象般的小眼睛。『判定为他杀的最大因素,是因为那名失踪园丁的存在。应该在岛上的一个人无故失踪,自然会惹来嫌疑。无可推诿地,这名园丁就是主要凶嫌。



『不过——没看到昨天的报纸吗?焚毁的十角馆发现秘密地下室,里头有具死亡多时的男尸,极可能是那名园丁的尸体。』



『哦,原来如此。』



『因此,现在不得不急遽改变去年角岛事件的解释。就是说,中村青司确实是自焚而死,整个事件是他本人计划的一种强迫殉死。而且——』组长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神。『某方面出现了掌握此点的新证据。』



是岛田洁吐露的吗?守须心想——



不,他说过自己明白真相就好,不会告知警方。不知什么缘故,总觉得这句话确实可信。即使他的亲哥哥是警界人士,也不会改变他的承诺。



(那么——或者是中村红次郎供出真相……)



『——这件事暂且不谈。』岛田组长环视众人的脸。『你们当中,有几个人知道他们要到角岛?』



守须和江南双双举手。



『嗯,只有你们。知道是谁提议这次的角岛之行吗?』



『他们老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守须答道。『这次正好有点关系,可以住在十角馆……』



『关系?怎么说?』



『哦,我的伯父——巽——经营大规模的房地产生意,从前地主手中买下那片土地。是我拜托伯父……』



『是不是巽昌章先生?原来你就是他的侄儿——你没有一起去?』



『思,我不想去曾经发生命案的地方。大伙儿都兴高采烈,偏偏我不喜欢,而且房间也不够……』



『房间不够?不是有七间客房吗?』



『其实只有六间,你问伯父就知道,有个房间根本不能使用,下雨时漏得很厉害……——那个房间只是个空壳子,什么都没有。大概是打算修理,所以把家具搬空了。天花板全是乌斑,险些就要塌下来。部分地板也破烂不堪,几乎可见底了……』



『原来如此——那么他们六人当中,怎么说呢?谁担任旅行的干事?』



『我向陆路——对不起,应该是东,我向东提起这件事。东是这次的总编辑——也就是研究社的领导人。不过,他总是找松浦商量事情。』



『就是东和松浦两个人罗?』



『是的,就是这样。』



『除了个人的行李外,好像也带去不少食品和毛毯,那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伯父准备的,我帮他们送过去。就在他们出发的前一天,雇渔船送到岛上去。』



『唔——待会儿查证一下。』



组长摩挲厚实的下巴,再度环视众人。



『各位可曾想到松浦纯有杀人的动机?』



嘈杂中,社员们开始低声讨论。守须也适时加入其间,然而心中所想完全是别的事——



白皙的脸庞——



用力搂住仿佛就会破碎的娇躯——



披肩的乌黑长发——



总是浮现几许困惑的细眉,带怯的落寞眼神——



含着微笑的樱唇,小猫般娇柔的声音……。



(千织、千织、千织……)



他俩悄悄避开别人的眼光,默默地深爱着。



研究社的伙伴及其它朋友,谁都不知道这件事。这并非故意隐瞒或是羞于启齿,只不过两个人都有点胆怯,生怕公开恋情的结果,会破坏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然而——所有的一切那天突然化为泡影。去年一月的那个晚上……她的生命被夺走了。毫无疑问,是那六个人,没错,就是他们。



(当时如果一直陪在她身边……)



他不知多么责备自己,更痛恨那六个人。



昔日,父母及妹妹也同样突然被带走。别人蛮强地、擅自地,以残酷的手拆散温暖的家庭,一言不发地把亲爱的家人抢到遥不可及的地方。后来——好不容易才寻觅到生命中最宝贵的干织,不料又……。



(那决不是意外。)



她绝对不是纵情饮酒的女孩,况且明知自己心脏不好。一定是那些醉得失去理智的人半强迫地劝酒,她在无法拒绝的情况下,终于……



她是被那些家伙害死的。



(被害死的……)



『守须?』旁边传来江南的声音。



『啊——什么事?』



『那封信怎么办?』



『嗯?怎么回事?』听到二人对话,岛田组长忙问道。



『是这样的——上次忘了告诉你——』江南从口袋掏出那封信,回答说。『他们启程到岛上那天,我接到了这样东西。守须那边——也收到一封……』



『信?中村青司寄的?』



『嗯。』



『你们也接到了?』组长接过江南递来的信,看着里面的内容。



『被害人家里,-包括松浦——全都接到同样的东西。』



『这和岛上命案没有关系吗?』



『很难说。不过,先把它当成一种恶作剧此较正确。无论如何,寄信人总是个死人。』岛田组长露出一口黄牙,苦笑着。



受须附和似的放松嘴角,另一方面,却悄然跌入回忆之中……。



2



原本——千织的父亲是中村青司这件事,是她亲口说的。她还说,青司在S区一个叫角岛的小岛上,过着独特的隐居生活。失去千织半年多以来,始终沈溺在悲痛舆愤恨中,天天病人似的凄惨度日。直到去年秋天,得知她住在角岛的双亲惨死后,内心更加不安。不过当时并未想到,那次事件居然会以此种形态助他解决心中的激愤。



日复一日,他经常思忖着以某种形态,让害死千织的那六名男女了解自己的罪恶。他的痛苦并非大声谴责一句——千织是你们害死的,就可以了事。生命中无法取代的珍宝已经被夺走,而且是被他们夺走的。



满心期盼的,除了复仇再无他物。自从知道伯父巽昌章买下十角馆后,这种想法在明确的意志下,开始凝结为使用杀人手段的形态。



千织的出生地角岛蓝屋,那儿曾经发生她父母的惨剧——那六名罪人居然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兴高采烈地渡海登岛……。这幅画面刺激着他,使他有股冲动想以某种鲜艳的色彩,将他们完全抹煞掉,修正画面。



起初,他打算在角岛杀了六人后自杀。但是这么一来,自己也会埋没在罪人的行列中。自己该做的是审判,以复仇为名的审判。



一再思考后,终于拟定计画。让六人命丧角岛,自己全身而退的计划……。



于是,当三月初确知猎物即将跃入陷阱时,放出了开启序幕的第一箭。



『我伯父买下了十角馆,如果想去,我可以向他说一声,怎么样?』



不出所料,他们轻易地上钩了。



谈妥事宜后,他主动着手准备。并且研究六人的情况和气象台长期预报,然后检讨最适合的日期。



按照计画,必须是天气晴朗及波浪平稳的日子。所幸,三月下旬不至有恶劣的气候。但是完全依靠天气预报,是项危险的赌注,万一下手那几天条件十分恶劣,也只好罢手不干。



就这样,决定由三月二十六日起一周的日程。



准备好寝具、食品,以及其它种种必需品,可以启程了。租来的寝具是六人份,这当然有原因。总之,为了让同行者认为自己也一起去,同时使其它人相信自己不去,只有六个人到角岛旅行,非细心部署不可。



假藉中村青司的名义制妥九封信,目的有二。



其一,当然是『控告』。向人控诉中村千织这个女孩,死于他们的手中。其二,藉『死者的来信』这种极富魅力的饵,推动江南孝明展开行动。



至于以青司名义寄给中村红次郎的信,纯粹是针对江南可能采取的调查路线,所设的一种布局。他很了解江南的个性,早巳预料接信后到处调查的结果,还会来找自己商量。此外,倘若必须主动连络江南时,怪信的流传是种绝佳的借口。



九封信一律以大学研究室开放给学生使用的文字处理机印成,又到超级市场买来材料,做好两组塑胶板。



三月二十五日星期二——出发的前一天,先在O市寄出九封信,再到S区诸事先雇好的渔船把行李运到岛上。然后回S区谎称要到国东,借用伯父家的车。车后座行李箱布妥装有引擎的橡皮艇、压缩空气筒、燃料用罐装汽油等物。



橡皮艇是伯父钓鱼时所用,平常放在车库的储藏室。伯父只在夏秋之际的钓鱼季节才用得上,现在暗中借用一下不必担心被发觉。



丁崎后面一带,即使白天也罕有路人。把小艇和空气筒藏在海岸附近的草丛,适当地消磨时间后再去还车。按照预定计画,告诉伯父今夜返回O市,明天又要去国东。事实上,虽然回到O市,入夜后使骑摩托车再赴丁崎。



从O市到丁崎,白天约需一个半钟头车程。但是晚上骑二百五十CC摩托车飞驰,一个钟头便足足有余。若是越野车,只要小心驾驶,也可骑入马路以外的荒地或草丛。把车放倒在海岸的杂树林裹,上面用褐色罩布盖住,根本没有人会发现。



把事先藏好的小艇组合起来,换上橡皮潜水衣。借着月色和丁崎无人灯塔照出的光影,独自划向角岛。



风并不大,却沉重而冰冷,虽然以前曾经向伯父借用过小艇,早巳熟悉操纵法,但由于夜晚能见度不佳,加上身体不适,行路比预料中来得艰苦。



身体情况不佳,是因为从前一天起就没喝过水。为了往后的计划,必须滴水不沾。



丁崎到角岛,大约三十分。



抵达地点是岩区,船预定藏在这儿。



首先收叠橡皮艇,和空气筒一起用防水布包妥,再舆密封在塑胶袋的引擎绑紧。然后放在大岩石间,沈入波浪不会直接打上来的水中,上面用石头压住。此外,又把绳子的一端系在突出的岩角上。补给燃料用的罐装汽油,分别藏在这儿的岩石后面和丁崎草丛。



月光下,肩挂着大型手电筒,缓缓步向十角馆。预先选定玄关左方会漏雨,没有家具的房间自己使用,睡觉时可用白天运来的睡袋。



就这样,迎接六名罪人的陷阱准备妥当。



3



隔天三月二十六日,六人抵达岛上。



他们没有察觉任何异状,更没有起疑。整整一周的时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无法和本土取得连络。但他们毫无危险的预感,一味沈迷于冒险气氛中。



当天晚上,他以感冒为由提早回房。滴水不沾的作用,也就在此。



虽然早知轻微脱水状态,会引起类似感冒的症状。为了瞒过医学院学生爱伦坡的眼睛,装病绝对不能失败。倘若经他诊视确实身体不适,就可确保无人怀疑。



正当大厅真的人继续欢谈之时,他便换上橡皮衣,带着装有必需品的背包,从窗口潜出去。来到岩区组好小艇,趁着夜色划向丁崎,然后骑摩托车赶回O市。



回到自己的房间,大概十一点左右。身体已经疲惫不堪,然而重要的事这才开始。



马上打电话到江南寓所,利用他当做自己确实在O市的证人。



当时电话没打通,不过没关系,倘若他如预期中展开行动,一定会有所连络。说不定,已经来过电话了。果真如此,可能会问起今天的行踪。到时借口也早巳准备好,就是那幅画。



为了证明六人赴岛期间,自己确实在本土活动,事先准备——那幅磨崖佛的画。不,正确地说,应该是那些画。因为,画一共有三幅。



三幅画分别是炭笔素描淡彩阶段、全图以画刀抹上厚彩阶段,以及完成阶段。当然,三张构图完全一样。



去年秋天伤心之余,漫无目的地浏览国东半岛山中风景。凭着当时的记忆,将季节改为早春,事先画好作画过程各阶段的图画。



把第一阶段的画摆在画架上,盯着寄给自己的信,等候江南的连络。万一和他连络不上,必须找其它的『证人』……。微微发热的脑中卷起漩涡般的不安,强自忍耐,拚命使自己镇定下来。



将近十二点时,电话终于响了。



不出所料,江南吞下了饵食。当天,他已拜访过中村红次郎。然而对于岛田洁那名男子的出现,不觉有些许困惑。



『证人』成为复数虽然再好不过,但是过度介入反而不妙。只有让自己适当地加入侦探游戏,才是上策。



幸好他们关心的不是现在,而是过去。看样子,至少不必担心他们会追踪六人到岛上去。为了加深二人对自己『存在』的印象,故意放言担任『轮椅神探』的角色。并且表示还要到国东写生,约好翌日晚上再行连络。当时灵机一动,建议他们走访安心院的吉川政子,目的是将二人的注意力移开现在的角岛……。



二人离开后,稍事休息。黎明前又骑摩托车赶往丁崎,换乘系在岸边的小艇回角岛。



回到十角馆,确定大厅无人后,把塑胶板摆在桌上。



(那些塑胶板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否希望他们知道即将成为『被害者』?或者自觉有种奇妙的义务感,倘若不事先发布『处刑』宣告不算公平?抑或在不同层次上,含有更加痛烈的讽刺意味……?



恐怕自己复杂的心理反映,已将三者全部包含在内。



第二天晚上比第一天更早回房,离开大厅前虽和卡差点起冲突,也设法克服了。



由于缺乏水分的滋补,身体虚弱得几乎站不住脚。潜出房间前,把阿嘉莎交代服药用的水喝个精光。第三天以后预定不回本土,必须补充水分,及早恢复身体状况。



从角岛回O市的路途,比前一夜更加艰辛。途中,甚至屡次打算放弃……。自己单薄的身子何以有那股毅力,至今仍觉不可思议。



回到房间,首先努力补充水分。江南和岛田来了以后,开始讨论角岛事件时,他一连暍了几杯红茶……。



依照预定计画,翌日起便不再回O市,因此扮完自己的角色后,必须对二人的话采取否定态度。当下斩钉截铁地宣布自己退出此事,以免翌日以后他们再行连络。



不过,当时声色俱厉地向岛田吐露的那番话——全是由衷之言。尤其得悉二人打算挖掘千织身世之谜时,顿觉义愤填膺。



和前一天同样地,黎明时分赶返角岛。回到十角馆房裹,暂时在黑暗中平复激动的心情。



4



选择欧璐芝为第一个被害者,有若干理由。



首先,对她而言也可算是某种情分——早点死掉可以避免知道以后的混乱及恐怖。



欧璐芝——她和千织非常要好,含羞带怯的表情颇有千织的神韵。可能她并未积极加入杀害千织的行动,而仅仅是个旁观者。但是——虽然如此,也不能单单放过她。



另外一个极大的理由,就是欧璐芝左手中指戴着那枚金戒指。



欧璐芝一向没戴过戒指,突然戴上格外引人注目。那枚似曾相识的戒指,或许正是自己送给千织的生日礼物。



欧璐芝是千织的好朋友(千织的丧礼上,她哭肿了双眼……)。由此推测,她很可能收下千织的戒指当做纪念品。



既然她和千织那么亲密——,应该知道角岛是千织的故乡,或者甚至知道自己和千织的关系……。



那枚戒指内侧刻有自己和千织的英文名字缩写——K•M•&C•N•。即使千织没直接说出口,千织死后,欧璐芝发现戒指所刻英文字母的可能性也很大。一旦岛上果真有人遇害,她推想出动机和凶手的或然率相当高。



因此,不得不先结束欧璐芝的性命。



于是潜出大厅,直接到欧璐芝的房间。为了方便办事,当然瞒着六人私藏一份伯父给的十角馆预备钥匙。开门溜进房间,趁她熟睡时在脖子缠上绳子,使劲紧勒。



欧璐芝的眼球彷佛即将进出,眼凸唇歪。手脚抽搐一阵,肿胀的脸逐渐发紫……很快就断了气。放好她的尸体,是因为内心深处总觉得她太可怜。



原想从尸体手上取下戒指,收回千织贴身的纪念品,另一方面也为了避免有人注意到尸体手上的戒指,而展开推论。然而——或许是还不习惯岛的环境,欧璐芝的手指胀得褪不下戒指。



如果戒指一直戴在手上,从外表看不到英文缩写。不,不行——,不能把含有千织和自己珍贵回忆的纪念品丢在那儿……。



于是决定采取强硬手段,切下手腕。



倘若只切掉中指,会使人更加留意那枚戒指。况且,切除左手腕的行为可解释为『模仿』去年的蓝屋事件。同时期待这种吻合会产生一种效果,也就是向岛上人暗示后来岛田洁所说的『青司之影』。



使用预备为凶器之一的刀子,辛苦地切下尸体手腕。暂时把手腕埋在建筑物后面的地中,打算事成后再行挖出取回戒指。



为了留下第三者由外侵入的可能性,特地打开窗户挂钩,也没锁门。然后办最后一件事,从厨房抽屉拿出『第一个被害者』的塑胶板,贴在门上……。



在阿嘉莎的口红涂上氰酸,是前一天——第二天二十七日下午的事。当时塑胶板虽已出现,但由于他们警戒心不够,才有机会潜入房中下毒。



按照预定的计画,应该很快便会发现阿嘉莎的尸体。不料事舆愿违,使得『毒烟限时装置』行动迟迟不敢推出。



下一步,所用的是十一角形杯子。



那个奇妙杯子的存在,是在抵达角岛第一晚所发现。赞叹之余,便决定加以利用。



第二天早上摆好塑胶板后,偷偷把那个杯子带回房里,另从餐具架拿个杯子代替。



使用的毒药是从理学院实验室偷出来的氰酸钾和亚砒酸,杯上涂的是无臭的亚砒酸。然后三天晚餐前,趁他们不注意时,把毒杯子和厨房柜台上六个杯子之一掉换来。



自知有六分之一的机会拿到十一角杯,果真如此便避不沾口。但没有那个必要,卡成了『第二个被害者』。



眼睁睁看着卡的死——比欧璐芝更加鲜活可怕。心扉一隅不禁为自己的恐怖行径感到隐隐作痛,然而如今已经不能罢手。无论如何,必须冷静、大胆地完成大事……。



黎明前,大家终于解散。等众人就寝后,从另备一组塑胶板中拿出『第二个被害者』,贴在卡的房门上。进一步切除卡尸体的左手,丢到浴缸里。保持『模仿』;一贯性的目的,是为了掩饰欧璐芝不翼而飞的左手腕。



接着,转向蓝屋废墟。



卡倒地前,艾勒里声称蓝屋可能有地下室……。



早听伯父提起地下室的事,混在打李中随渔船运来的塑胶灯油桶仪藏在那儿。



既然艾勒里怀疑有人躲在地下室,迟早会去调查。



于是故意清扫地下室地面的松叶,制造出有人出入的痕迹。然后用从爱伦坡钓具箱里偷来的天蚕丝钓线,在楼梯口设了个陷阱。不出所料,翌日艾勒里果然中计。



(愚蠢的艾勒里……)



的确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居然雀跃不已地冲入可疑的地下室,简直辜负『侦探』之名。算他命大,只是摔伤足踝并无大碍。虽不否认对于陷阱含有若干期待,却也不渴望如此轻易便获得一具尸首。



期待落空的,倒是阿嘉莎的口红事件。仔细观察,才发觉所用口红颜色和下过毒的不一样。倘若翌日她还安然无恙,就得另谋计策了……。



爱伦坡提议搜查各人房间时,难免有些焦急。



当然,这种情况事先已列入考虑。塑胶板、黏着剂及刀子等物品早就藏入外面的草丛,切手腕时的血衣也已埋入土中。装灯油的塑胶桶在地下室,毒药随身携带。检查归检查,总不会搜身吧?房裹只放了一件橡皮潜水衣,一旦被察觉也可设法瞒过。



不过,被人发现房间的状态总是不妙,还好可以推说因为担任准备工作,有责任选住最差的房间。尽管有此借口自圆其说,但最好还是不要泄露机密。因此,当时自己极力反对爱伦坡的建议。



然后,当天晚上。



由于阿嘉莎突发歇斯底里,意外地使大家提早回房。



本来当天晚上并不打算离岛,又觉白白浪费一整晚实在可惜,不如回O市和江南连络,以期加强不在场证明。



身体状况还差强人意,虽然有点担心多云的天气,但根据收音机的气象预报,天气不会转坏,波浪也算平稳。随即下定决心,循前两次同样路线朝向O市,返回自己的住处。接着,佯装刚由国东回来,摩托车后载着画架走访江南寓所……。



5



夜里下了点雨,倒不致造成妨碍。第五天——三月三十日清晨,天刚发自便平安回到岛上。



驶近岩区时关掉引擎,操桨划到岸边。把绳子系在岩石上开始收叠小艇时,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突然听到有人闷叫一声,抬头只见陆路伫立阶梯中央,愕然望向这儿。



(被发现了!)



非杀不可,瞬时灭口的念头闪过。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根本来不及细思胆小的陆路何以此时独自来到岩区。或许他无意中发现系在岩上的绳子,一时好奇所以跑来看个究竟。无论如何,被他撞见总是不争的事实,即便他全不知情,也会逐渐了解事情的真相。



心中念转,随手拿起一块石头奋力追赶逃命的陆路。



追赶者心急如焚,而陆路更是有过之无不及。跌跌撞撞地迈不动脚步,因此两人距离一下子就缩短了。他惊悸之余,朝着十角馆大声呼救。这时已经几乎追上,便陡然将石头掷向他的后脑。随着沉重的声音一发击中,他登时向前仆倒,捡起掉落的石头,再度砸向他已经裂开的头,一次又一次……。



确定陆路不可能活命后,急忙赶回岩区。途中虽然注意到地面的脚印,但焦急之下无法冷静地处理。万一有人听到陆路惨叫赶来探视,事情就更加不好收拾了。还是赶快离开吧,混乱的脑子命令着。



临走前,约略环视四周的脚印,并且断定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的特征(他们不是警察,这种程度的脚印应该不成问题……)。于是,脚印的事不再萦绕脑海。



最可怕的是突然有人出现,小艇被发现就糟了。



当下离开岩区绕到海湾,暂时把小艇压在栈桥下水面间的广阔空间,躲在那儿窥视上面的动静。很幸运地,并没有任何人被惊醒。



回到海湾收好小艇,藏在栈桥一端的小船屋裹。虽然得冒点风险,总比再返岩区好得多。



潜入十角馆,在陆路房门上贴妥『第三个被害者』的塑胶板,这才回房钻进睡袋。



当时情绪激动,全身神经紧绷,只能浅浅小睡。浑身麻痹发软,胸口微觉思心。不久即被手表的闹铃装置吵醒,便走出房间打算暍口水。不料——阿嘉莎的尸体赫然出现。那天早上,她终于换了口红颜色。



人命够多了,我不愿再见到尸体!——心中呐喊着。脱离桎梏似的,无法抑止的呕吐感自体内翻涌而上。精神上或肉体上,都已经达到极限。



然而——不能放弃,绝对不能罢手……。



为痛苦所缠绕的内心深处,不断闪烁着永不复返的恋人音容笑貌。



艾勒里,以及爱伦坡——和仅存的两人围坐在十角形桌边,已近大结局了。



当时的情势,不利的箭头完全指向爱伦坡。若不是后来艾勒里加以否定,演变下去,或许爱伦坡会被当成所有命案的凶手。



在陆路遇害现场,当艾勒里对脚印表示兴趣时,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镇定下来,不会有问题的。镇定下来……)一面抗拒胸口涌上的呕吐感,一面告诉自己。艾勒里旋即转身。(没事了,没事了……)不由得抚胸松了-口气。



可是——



艾勒里突然又提起脚印的事。



(是否犯了什么错?犯下什么致命的错误……)



追随艾勒里赶到现场,当他要大家记住脚印的状态时,才恍然明白自己所犯的错误。对于自己的愚昧无话可说,心想一切都完了。



原本早有心理准备,当被害人数增加,嫌犯范围逐渐缩小时,自己可能陷入动弹不得的地步。果真如此,就必须顺应状况,随时准备采取应变的各种手段。最恶劣的情况,可能是以寡敌众的格斗——暗自思忖着,不禁揑紧了经常暗藏在上衣口袋的小刀。



艾勒里进行脚印的检讨当儿,数度想持刀刺杀二人……。一旦失手反被控制,就真的大势已去。况且,至于艾勒里是否将嫌疑指向自己,还有考虑的余地。



蜷缩身子聆听艾勒里高谈阔论,忍受着庞大压力,拚命思索最佳的应对法。然而。



艾勒里把结论发展到错误的方向,居然断定凶手由岛外搭船而来,并非三人中任何一个。



言下之意,箭头指向中村青司。看样子,他真的相信青司还活着。『青司之影』会到此以这种决定性的方式保护自己,这倒是始料未及……。



顿时,脑筋开始清晰灵活。



艾勒里的香烟抽完了,爱伦坡随即递上烟盒。这是个绝佳的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倏地从口袋掏出一样东西,细长的小盒中——放着一根掺有氰酸的云雀牌香烟。这是事先准备好,一有机会就用来对付爱伦坡。



借口自己也想抽烟,把烟盒弄到手。然后,在桌子底下进行掉包。从烟盒里取出两根烟,一根叼在口中,一根藏进口袋。接着,把毒香烟放回烟盒。



爱伦坡烟瘾相当大,拿回烟盒后可能马上又再来一根,倘若爱伦坡没拿到有毒的香烟,艾勒里就可能中头彩。无论如何,两人总会死一个。到时侯,最后的一个人就好解决了。



终于——爱伦坡吸入了毒香烟。



6



大厅剩下两个人。



爱伦坡死后,艾勒里仍深信青司是凶手。对于眼前的伙伴,丝毫没有警戒的模样。



看来不必急着动手,大可慎重地等待机会。最完美的方式是让最后一个人『自杀』身亡。



(愚蠢的艾勒里……)



结果,他到了最后关头始终合作无间。这个艾勒里自以为是名侦探,其实只是个无可救药的小丑。最讽刺的是,自己无意的奇妙宣告竟然成为事实。最后剩下的两个人,果真是『侦探』和『杀人凶手』。



不过,对于他最后由十一角杯引导出十角馆中存有第十一个房间的敏锐推理,不得不表示敬意。自己也曾经疑惑何以有那样的杯子,却不曾想到居然是机关的一部分。虽在本土听江南他们说过建筑家中村青司对机关的特殊兴趣……。



即使如此,这件事并不会危及自己的立场。或者说,密室的发现反而更加确定艾勒里所谓青司即凶手的论调。



两人进入地下密室,艾勒里开始探索通到外面的密道。在那儿,出现了另一具尸体……。



念头一闪,立刻知道这是下落不明的吉川诚一尸体。



吉川果然在半年前便已遇害,他可能在蓝屋遭疯狂的青司袭击,带伤逃到这儿力竭而死;或者青司本人带他到此,加以杀害。



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伫立尸体面前哑口无言的艾勒里。他掩着鼻子杜绝腐臭,点点头说道:『话是不错,如果这样,青司从何处找来当做替身的尸体呢——』接着,他又开口:『走吧,凡斯。我们必须调查这条密道通往那裹?』



避开尸体,步入密道里头。一面走着,一面思忖;既然如此,就奉陪到底。



或许,艾勒里根本就怀疑自己(比方说,注意地面尘埃的状态……)。他是否佯装没留意,伺机干掉自己……?刹那间,不安闪过脑际。于是右手暗中握紧口袋里的刀子,跟着艾勒里走在混浊的黑暗中。



不久,密道尽头出现一扇门,传来阵阵波浪声。



艾勒里打开门,浪涛更响了……。



密道出口在面临海湾的断崖中央,门外只有一个类似窄阳台般突出的空间,下面是一片漆黑。看来,距离海面还相当远。



艾勒里看准立足点,慎重地往外踏出一步,以手电筒环视周围的情况。不一会儿,他若有所悟地回过头来,说道:



『这个角度正好从屋上或下面的海都不易发现,勉强可由岩块走到石阶那边。青司果然从这儿来……



『青司今晚一定会来。』回到大厅,艾勒里说。『现在,秘密通道已经找到。不管他从密道或玄关来,只要两人在一起就不必怕。可能的话,我们反过来逮住那家伙。』



他随声附和着,冲泡两人份的咖啡。同时把从爱伦坡那儿私藏的几颗安眠药,溶入其中一杯咖啡,然后若无其事地交给艾勒里,而那家伙竟不疑有他的一饮而尽。



『……我有点困,也许是松懈下来的缘故。凡斯,你不要紧吧?——我睡一下,如果有事立刻叫我……』



这就是名侦探下台的台词。



没多久,艾勒里趴在桌上,发出天真无邪的鼾声。他确定艾勒里熟睡无疑后,便把他抱回房间放在床上。



计画中,决定让艾勒里『引火自焚』。警方迟早会从尸体中验出安眠药,去年状况相似的青司尸体,可能会因为吉川诚一他杀尸体的出现而判定为自杀。这种情形对警方论断此次事件,多少会有所影响……。



雨早巳停息,彷佛不会再下。



先到海湾备妥橡皮艇,然后从废墟地下室拿出灯油。接着掘出欧璐芝的手,取下戒指,把手腕放回尸体边。



剩下的塑胶板、血衣、毒药、刀子等物,以及所有不宜留下的东西,全部搬到艾勒里房间。打开窗户,在整个房间洒遍灯油。其它房间也适量淋上灯油后,把丙烷筒带进大厅。自己从外面绕到窗口,最后剩下的灯油全倒在床上的艾勒里身上,顺便把空塑胶桶丢进去。



艾勒里好像快要醒转,然而这时点了火的打火机,已经扔到沾满灯油的床上。



火舌的出现舆关窗的动作几乎同时。



他不由得后退身子,闭上眼睛。眼眸中,疯狂的红色透明火焰跳跃成漩涡,逐渐扩散……。



翌日早上,他仍死透了般的沉睡着。



被伯父通知事故的电话吵醒后,连络过江南,自己立刻赶到S区。



先到伯父家中,借口到丁崎探视岛的情况借出车子。然后依言到丁崎,把隐藏的小艇和汽油桶放入后车箱。这时人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角岛,谁也不会留心丁崎这边。



回伯父家还车时,顺便把橡皮艇放回原位。收拾妥当后,才到港口和江南他们会合……。



7



在K大社团会馆所举行的集会一结束,守须恭一独自匆匆离去。



艾勒里——郎松浦纯也在不为人知的动机,或精神失常的状态下,杀害五名同伴后引火自焚……。



看来,警方的观点终究会是这样。今天的集会中虽未找出具体动机,然而艾勒里个人行为及若干特立独行的小插曲,似乎引起岛田组长极大的关心。



总之,事情的发展比预料中来得顺利。



用来当做本土行动证明的画,不需要的两幅已经处理掉。一切均已办理妥当,再也不必担心任何事。是的,再也不必……。



全部结束了,守须思忖着。



全部——复仇已告落幕。完全落幕……



结语



黄昏的海边,闲寂时分。



夕阳下,映着霞光的波浪远远拍击而来又消退……。



他独自坐在同一处防波堤上,凝视暮色中的海洋。



(千织……)



良久,心中数度轻轻呼唤。



一开眼,那夜的火焰立郎在眼前复苏,那么鲜活,那么深刻。巨大的追悼之焰撕裂黑夜飞舞而上,裹住攫获猎物的十角形陷阱……。



她的幻影重叠似的浮现在烈火熊熊之中。呼唤低诉,而她始终垂着眼廉默默无语。



(——千织?)



火焰越烧越激烈,持续着鲜艳的红光。倏地,恋人的倩影被鲜红的漩涡吞没,逐渐扩散消失……。



他安静地站起。



几名孩童在水边嬉戏,他伫立片刻,眯眼眺览眼前的光景。



(千织……)



再度轻唤,然而闭目或凝望,她的倩影已不再出现。彷佛失落什么似的,无边的空虚感由心底涌上……。



载着落日余晖,海即将融入夜色中。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波浪似乎不断窃窃私语——



突然有人拍拍肩膀,他愕然回头。



『嗨,好久不见。』一个瘦高个子满怀笑容,站在他面前说。『公寓管理员说你常到这个海岸来。』



『——哦,是吗?』



『你好像很没精神。我在旁边看了好久,你究竟在想什么?』



『没……。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高个子在站着的他身边坐下,叼起香烟喃喃说这是今天的一根。『那件事情已经尘埃落定,警方也好像不再追查。不知你有什么看法?』



『还有什么好说——,是艾勒里……』



『不,没那么简单。你不觉得其中另有文章吗?』



(这个人到底想说什么?)



他沉默地望着海。高个儿男人点了烟,抬头审视伫立的他的表情,继而说:『我以前曾经怀疑阿红是凶手——事实上,后来闲着没事时扩大想象的范围,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所以,今天专程来找你研究。』



(不会吧……。难道他注意到了?)



他没有回答,别过脸避开男人的视线。



(不会有这种事……)



『喂,别那么无情,听我说说嘛!不过,我这想法实在离谱,尤其是你,也许会一笑置之。说不定我会因此挨骂,但是,就当是我单纯的幻想好了……』



『不要说了。』他以失去抑扬顿挫的声音,平淡地说。『那件事已继结束了,岛田。』



然后,转身背对叫住他的男人,走下孩童们戏耍的沙滩。



他自觉窝囊,心情紊乱不已。



(怎么会……)



用力甩甩头,想要驱出心中的动摇——



不可能,绝不可能被识破。即使那想象力旺盛的男人碰巧想到真相,那又如何?没有任何证据,如今他还能怎么样?对不对……。



(对不对?千织。)



问着恋人的幻影,可是她没有回答,甚至连影子也不再出现。



(——为什么……?)



瞬间,不安如海啸般涌起。濡湿的沙沉沉缠住了脚。这时,脚边有样东西闪闪发亮。



(这是什么?)



蹲下去一看,不由得他表情讶然僵凝。随后短呼一声,抽动的嘴角转为淡淡的苦笑。



那是个浅绿色的小玻璃瓶,静静躺在波浪冲击的沙滩上。半埋在沙中的瓶子里,可以看见几张折好的纸片。



(啊……)



他捡起玻璃瓶,回头看了一下仍坐在防波堤上向这边望的男人。



(审判……)



孩童们结束游戏,就要回家了。他握紧玻璃瓶,朝孩童那边慢慢走去。



『小弟弟!』他叫住一名男孩。『拜托你一件事。』



男孩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他。他露出无风夜海般沈静的微笑,把瓶子塞在男孩手中,然后说:『帮我把这个交给那位先生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