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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1 / 2)



主要出场人物



藤沼一成: 被称为幻视者的画家,已故,留下了巨大的资产。



藤沼纪一: 藤沼一成的独生子,手脚和脸部因事故受伤,带着白色面具,隐居在水车馆内。(41岁)



藤沼由里绘: 纪一的少妻、一成的弟子、柴垣浩一郎(已故)的独生女,住在塔屋内的美少女。(19岁)



正木慎吾: 纪一的朋友,曾经师从一成。经过长年放浪的生活后,寄居在水车馆。(38岁)



仓本庄司: 水车馆的管家(56岁)



根岸文江: 住宿女佣(过去)(45岁)



野泽朋子: 通勤女佣(现在)(31岁)



大石源造: 美术商,每年到水车馆拜访一次。(49岁)



森滋彦: M大学美术史教授,每年到水车馆拜访一次。(46岁)



三田村则之: 外科医院院长,每年到水车馆拜访一次。(36岁)



古川恒仁: 藤沼家菩提寺副住持,每年到水车馆拜访一次。(37岁)



岛田洁: 未被邀请的客人。(36岁)



(括号内的数字为1985年9月时的年龄)



序幕



(1985年9月29日早晨5点50分)



暴风雨的夜晚就要迎来黎明了。



厚重连绵的云层开始缓缓地散开,东方被群山截取的天空微微地泛着白。尽管电闪雷鸣和狂风暴雨已经过去,但在山谷中呼啸的狂风却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不断轰然作响的树林、水位暴涨的河流、矗立在水车馆侧面那不停翻转的三个巨大车轮……



这是一个长夜,一个被狂风、暴雨、闪电、浊流和水车的鸣奏交织而成的奇异旋律包围着的长夜。



无须等到天亮,已经发生的几件事情已足够让他们心烦意乱了。从塔上坠落的女人、消失的画以及几乎在看似不可能的情况下失踪的男子……可是,又有谁能准确地预测到这些事情发生之后的最终结局呢?



饱受暴风雨折磨的这个夜晚终于就要走到尽头了。



这时,在水车馆发生的“事件”,也终于将其离奇的最终形态呈现在他们面前。



矗立在馆内西北角的“塔”下面——在其周围呈圆弧状包围的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黑色的门。现在,门是开着的。里面是一个狭小的台阶小屋,结实而宽敞的台阶一直伸向地下。



下了楼梯,是一个宽敞却杀风景的地下室。摇曳着昏暗灯光的灰色墙壁,排列在前方窗下的洗衣机和大型干燥机,盛满衣物的大筐,蜿蜒爬上天花板的管道群……



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聚着六个人——五男一女。



其中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背后是一个双手扶着轮椅,整个身体裹在丝制睡衣中的美丽少女。两个男子站在少女身旁,仿佛是从两边保护着她似的。在四个人背后与他们稍稍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还站着两个男人。男人们都是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衣服。



“谁来?”



轮椅上的男子用嘶哑的声音说。他瘦小的身体上套着宽大的长袍,虽然才9月却戴着白色的布手套。他把双手叠放在腹部说:“谁来把那个盖子给我打开?”



可能是因为紧张,含糊不清的声音微微地颤抖,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因为他的脸上戴着平板式的白色橡胶面具。



听到他的话,站在少女身边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静静地走上前去这——是个小腹突起略显肥胖的红脸中年男子。



他走到位于房间最里面墙边的焚烧炉的跟前,拾起掉在地上的黑色细长的小棍。这是根铁制的火钩子。突然:“啊……” 他嘴里发出了仿佛被人卡住喉咙般的声音,与此同时他手中的火钩子也掉落在地,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大石?”轮椅上戴面具的男子问道。



“这、这个……”红脸男子坐在水泥地板上,用手指着火钩子掉落的地方。



少女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悲鸣。



“由里绘,”轮椅上的男子回头对少女说,“这不是你该看的,退下去。”



“由里绘小姐,您快退下去吧!”



少女身边的另一个男子——与红脸男子相反,是一个高个子白面小生—张开瘦削的双肩催促道。少女怯生生地点点头,不安地退到楼梯口附近。她甩了一下长及腰间的乌黑直发,她那苗条得就快折断了似的身体疲惫地坐了下来。在他们后面隔着一段距离站着的两个人——戴黑边眼镜的小个男子和板着脸的大个男人移到少女前面,组成了一堵遮住少女视线的墙。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看到这儿,白脸男子大步走上前去,来到坐在地上的红脸男子身旁,将视线投向地板。



“三田村君,那是……” 轮椅上的男子问。



“正如您所看到那样,主人!”白脸男子用如金属般平静的声音回答道,“是……手指,人的!中指或者是无名指。”



轮椅的主人自己转动车轮向那边移过去。那是一个酷似芋虫尸骸的土色物体—在它那非自然中断的根部紧紧地豁满暗红色的东西。



“切口看来还比较新,恐怕切下来还不到两个小时。”



“不过,到底……”



“等等!”白脸男子单膝着地,凑近去观察掉在地上手指,“这上面……有戒指的痕迹!很深的戒指的痕迹。”



“啊……”



轮椅上的主人将手指插入白色面具上的孔中,使劲地按在紧闭的眼睑上。



“是正木。”



“是啊,我也这么想。”说着,白脸男子站了起来,他用右手的指尖捻着套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说,“大概是正木的猫眼戒指的痕迹吧。”



“这么说来,正木是被他杀了……”



“啊,这个么,倒还不能断言。”



坐在地板上的红脸男子终于站起身来。



“藤沼先生,那么,这里面是……”



轮椅上的男子暖昧地摇了摇头:“你帮我打开看看,好吗?”



“不,这、这……”红脸男子畏缩着,脸上的赘肉不停地颤抖。看到他这个样子,白脸男子微微地耸了耸肩,捡起地上的火钩子。



“让我来开吧。”说着,他站到了焚烧炉前面。



这是一个小型的焚烧炉。略显脏的银色主体坐在水泥预制块做的底座上,从白脸男子眼睛的高度伸出相同颜色的烟囱笔直地钻入地下室的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外面。



现在——从那个铁箱中可以听到火焰低声的呻吟。应该不会有人在黎明时来这里焚烧垃圾的。可是……



男子手中握着的火钩子向焚烧炉的门伸去。咔嚓一声,钩子的尖端碰到了那块灼热的铁板,弯成钩状的尖端一下子钩住了门的把手。门向外打开了。红色的火焰在里面烧得十分旺。



“唔……”



焚烧炉里散发出来的臭味让所有的人都捂住了鼻子。恐怕也确实有人觉得想吐。



那是蛋白质燃烧的臭味。而且,恐怕所有人都会把发出这种异臭的源头归结到同样的东西上。



“正木……”轮椅上的男子痛苦地呻吟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脸男子将火钩子伸入火中。重叠在一起燃烧着的几个黑影在透明的红色火焰中倒了下来。他在其中搜索着。虽然看上去他始终是一副冷静的样子,但握着火钩子的手却在微微地颤抖。终于,他把燃烧着的一块东西插在钩子的尖端上,正要向外拉出。突然——“啊!”他大叫着向后退了一步。原来是炉中的一个东西被拉出来的物体一碰,意外地滚了出来。地下室的空气被数声惊叫剧烈地激荡起来。



“啊!” 白脸男子看着滚落在灰色地板上的圆形物体,骇然低声说,“不得了了……”



那是一颗被砍下的人头!已经被烧得焦黑,还呼呼地冒着白烟。毛发已经被全部烧掉了,眼睛、鼻子、嘴也已烧烂,完全变了形。



另外,在白脸男子手中握着的火钩子尖端,还有一个燃烧着的物体插在上面被拉了出来。



“这是一只手臂!”他低声说着,把它甩到手边的空金属桶内。



确实,那是一只手臂。与先前滚出的头颅一样被烧得焦黑,是一只已经扭曲变形的人的手臂—好像是左臂。引人注目的是,左手少了一根手指。是从大拇指数过来的第四指—左手的无名指。



在焚烧炉中燃烧的原来是一具被肢解的人的尸体。



那个暴风雨的夜晚!那个夜晚的黎明!



在水车馆发生的“事件”已经清晰地显现在了他们的眼中。



从塔上坠落的不幸女子、被盗走的画、失踪的不明男子,还有追踪他却被杀害并被肢解后在焚烧炉中焚烧的男子。



暴风雨终于过去了。与此同时,那晚发生的“事件”也以某种“解决”的方式而掩埋了起来。



第一章 现在



(1986年9月28日)



藤沼纪一的寝室 (上午8点30分)



和往常一样,我醒了。



明亮的朝阳透过米黄色的窗帘潜入屋中。侧耳倾听,轰隆、轰隆……



在静寂的山里,栖息山林的野鸟的轻啼声和隐约传来的水流声中,混杂着建筑物西侧不停转动的水车的轰鸣声。这是一个安详的早晨。



进入9月就一直是晴天,但昨天的新闻里,报道了某某号台风将要临近的消息。据说28号下午,中国地区也将受到台风的影响而开始下雨。所以,今天早晨的宁静可以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我从大床上慢慢地坐起身来。



上午8点30分。



墙上的钟显示着与我平时醒来时相同的时间。



我把背靠在床头的靠背板上,将右手伸向旁边的小桌,拿起有一定年头的野蔷薇制成的烟斗,塞上烟叶。不一会儿,与乳白色的烟一起,升起了满屋的香气。



“台风?”



这是自己低声自语的声音,沙哑得不自然的、令人厌恶的声音。



说起来,一年前的那个9月28日,也是以和今天非常相似的早晨开始的。那时新闻里也报道说大型台风正在接近。还有正如预报所说的即将到来的那场暴风雨。



一年,从那个充满血腥的暴风雨的夜晚算起来,竟然已经过去一年了。



我吸着烟斗,默默地想着。思维的触角悄悄地伸向一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天发生的各种事情以及那以后……



我看了一眼房间角落的那扇门。红铜色的把手、暗褐色的红木镶板。那扇现在已绝不打开的通向书房的门。



瘦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那是从内心深处不断涌出的直到脊梁的无法形容却又无法逃避的战栗。



8点45分。



桌子上的电话立刻响了起来。小而轻、薄如米纸般的声音宣告一天的开始。



“早上好,老爷。”听筒那边传来稳重而熟悉的声音,是管家仓本庄司,“早餐马上就好了。”



“好,谢谢!”



我把烟斗放在烟斗架上,开始换衣服。脱下睡衣,穿上裤子和衬衣,套上长袍、短褂……在床上穿好一切后,将白布手套戴在双手上最,后是脸。



面具——恐怕这是象征着现在的我——藤沼纪一生活的全部的东西了。



面具——不错,我没有脸。为了隐藏起这张让人诅咒的脸,即使在日常生活中的我也要戴着面具,一个按照这座房子的主人本来应有的“容貌”制作的白色面具。仿佛吸附在肌肤上的橡胶般的感觉,罩在活生生的脸上的无生命的面具。



8点55分。



对面右侧——书房相反方向角落的那门响起了敲门声。这是通向起居室的门。然后,她——由里绘带着和往常一样的动人微笑,来拯救我这颗颓废而孤独的心灵了。



“早!”她用我给她配的钥匙打开门,走了进来。雪白的连衣裙令人眼前一亮。



“来喝咖啡吧。”上了淡妆的樱桃般的小嘴发出清澈的声音。我从床上起来,把自己放到轮椅上。



在推来的小车上,由里绘一边将壶里的咖啡倒入杯子,一边静静地看着我。我则以白色面具上如影相随的木然表情回应着她的目光。



“已经一年了啊!” 她小声说道,等着我的回应。



“我喝了!”说完我将手伸向杯子,并未对她作出任何回应。



一年——这看似未发生任何事情平稳度过的一年。



在山沟里的这个地方,依然有着仿佛被时代遗弃了般的幽静。穿过山谷的河水清澈见底,三架水车不停地旋转着。房子里面,我和由里绘、仓本三人默默地生活着。除了每天早来晚归的女佣,连一个上门的人都没有。



一切都没有变化。在第三者的眼中或许是这样的,但我知道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然,这都是因为一年前发生的那件事。



两个死去的男人和女人,还有一个失踪的男人……这些肯定给由里绘这位少女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或许是永远都挥之不去的深深的伤痕。



这一年时间,我变了。似乎她也变了很多。



我一言不发地将杯子送到嘴边,眯起面具下面的眼睛,注视着由里绘。



由里绘——我惟一爱的女人,在这塔屋中度过十年孤独时光的美丽少女……150厘米的身高,略显瘦小的身体,全身透明般的雪白肌肤,直到腰际的闪闪发光的黑发。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的确,她变了。在她总是呆呆地望着远方的眼中开始有了某种奇怪的东西。而且,她开始每天早晨自己煮咖啡,然后送到这个屋子来。她开始走下塔,到房子外面享受流水和绿色。她开始将自己的感情略微表露出来了。



她变了,在很多方面。



“你今天真美,越来越漂亮了。”



听到我的话,她略微有点脸红,垂下了目光。



“今天下午,他们又要来了,不害怕吧?‘’沉默了一会儿,她把她的小手放在了我的肩上。在烟草和咖啡的香味中,我闻到了少女甜甜的气息。



“有一点害怕。”她回答说,“不过,我想不要紧的。”



“没什么可害怕的。”我尽量用温柔的声音说,“因为事情已经结束了。今年什么都不会发生。”



(真的吗?)



真的什么都不会发生吗?



对于这无意识的自问,我狠狠地——更加狠狠地摇摇头。



是的,任何事都不会发生。任何事都……只要一年前突然消失的那个男人不要像幽灵一样在这个房子中徘徊。



我和由里绘默默地相互注视了一会儿。



(她正在看着这个白色面具上面的什么呢?)



我胡乱地想着。从她的表情上我读到了无法隐藏的不安的阴影。



“待会儿再弹钢琴给我听。”



听了我的话,由里绘微微地点了一下头,露出了半边的酒窝。



饭厅 (上午9点30分)



“做好了下午的准备吗?”



这里是位于塔一楼的饭厅。它有两层楼高,是个宽敞的圆形大厅。和由里绘在占据房间中央的大圆桌上吃完早餐后,我向仓本庄司问道。



穿着深灰色三件套的仓本刚刚给由里绘倒了一杯咖啡:“是的。”他立刻回答,手里拿着咖啡壶,毕恭毕敬地转身面向我。



“副馆的房间从一号房到三号房,一楼的三个房间已经准备好给客人用了。下午2点客人们到,3点在那边的大厅用茶,5点半在这里用晚餐……我打算和历年一样,您看可以吗?”



“全权交给你了。”



“是。”



这是正如“彪形大汉”一词所形容的那样的男人,拥有健壮而宽阔的肩膀和高大的身材。梳成背头的花白头发、宽阔的四方额头、如米粒般的小眼睛以及年久褪色的厚嘴唇。近60的他无论是什么时候,你都无法在他布满深深皱纹的苍白的脸上看到一丝笑容。响亮的男中音也如同他的脸色一样毫无感情,甚至有时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不过,正因为如此,他才与在今天的日本社会中几乎已经成为死语的“管家”一词相称。尊重主人,从不违背主人的意志,默默地管理着主人家的事物,并且完全不带入自己的感情——这是一种才能。他似乎生来就具有这种才能。



“对了,老爷。”仓本保持直立的姿势说,“昨天晚上,老爷回到房间后,有一个电话打来。”



“哦,是找我的?”



“是的。不过对方说不需要特地叫您来接,所以我就问了他有什么事情。”



“他怎么说?”



“是……”仓本停顿了一下,“新村警官打来的。”



新村,是冈山县警搜查一科的警部。去年,他负责调查在这个房子里发生的事件。



“他说有个人今天可能要来这里拜访,”仓本淡淡地对疑惑不解的我报告说,“说是九州——大分县警的朋友的弟弟。新村警官也说他是个奇怪的人。”



“他为什么要来?”



“据说好像是对去年那件事感兴趣。昨天突然去新村警官那里,问了很多关于那件事的情况后,要了这边的地址,说‘明天去拜访一下吧’。新村警官说可能会给我们添麻烦,但因为是朋友的弟弟,又不能不帮忙,所以请我们原谅。”



“哦。”我给烟斗点上火,问道,“他叫什么?”



“说是叫岛田。”



当然,这是个陌生的名字。我从未打算欢迎陌生的来访者。否则,谁愿意带着这样的面具隐居在这种偏僻且远离人烟的山村呢?别说见过,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人,还偏偏对去年的事件感兴趣……



“怎么办,老爷?”



“打发他回家。”



“明白了!”



我和由里绘一点都不想再回忆那件事了。这一年来,我们一直拼命努力从心里抹去那个威胁着平静生活的夜晚的记忆。



可是,即使没有这个叫岛田的来访,恐怕至少今天也必须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了。9月28日。他们——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来访的这一天。



回廊 (上午9点55分)



我让由里绘推着从饭厅出来。



“回房间吗?”



我摇了摇头,说想去回廊转一圈。



从镶有玻璃的大窗户可以看到的日本庭院式的中院,向右首方向走,我们进入了环绕塔四周的走廊。铺设的灰色地毯上摇曳着明亮的阳光。在宽敞的庭院中央闪闪发光的椭圆形水池、白色砂石的小路、散布着褪了色的花丛……



过了窗户后,右首出现一扇黑色的门——那是有着通往地下室的楼梯的房间。



我下意识地将目光从那扇通往令我厌恶的记忆的门上移开由——里绘也一样。



正在这时,门从另一边打开了。轮椅上的我吓得全身都僵了。



“啊,早上好!”



从里面出来的是野泽朋子,一个30岁上下的女子。



她是从去年底开始雇用的女佣。约好每周三天,早晨从镇上来晚上回去。但从昨天开始到明天的这三天里,特意请她留宿在这里。



只见她围着围裙,手里提着洗衣筐。她在原地站住不动,微微低下头,等着我们通过。



这是个内向、不怎么说话的女人。和住在这里一直干到去年今天的那个女佣根——岸文江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做好交代给她的事却从不多嘴,这一点倒是和仓本一样难能可贵,但我不喜欢她过分胆怯的态度。另外,她也和仓本一样,有时让人无法了解她的心中在想什么,这一点常常令我着急。比如——嗯,她对于生活在这个房子里年龄相差巨大的这一对“夫妇”到底是怎么看的?



“对了,老爷!”这个女人少有的主动对我说。



“嗯?”



“是关于这里的地下室。”



“什么事?”



“我一直都不知道该不该说。我觉得好像有点恐怖……”



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知道了去年在这个地下室里发生的事情,感到恐怖也是理所当然的。



“嗯!”



我举起手打住了朋子结结巴巴的话。



“那个焚烧炉已经换成了新的,也让人打扫过了。”



“是,这个我知道。不过,还是……而且那里时常能闻到奇怪的臭味。”



“臭味?”



“嗯,那种,很恶心的。”



“是心理作用吧?”



“但是,还是,那个……”



“好了!”



我用略带严厉的声音说。因为我注意到,从站在身后的由里绘的口中发出了满含怯意的喘息。



“去和仓本说。”



“是。对不起。”



目送仿佛逃跑般离去的朋子的身影,我回头对由里绘说:“别在意!”



“嗯。”她小声答道,又开始推起轮椅。



走廊折向右边,沿着外墙一直延伸到宅院的东北角上。这是我们称做“北回廊”的地方。



这北回廊在经过厨房和佣人的房前以后,在面向右首的中院一侧宽度增加了一倍。笔直延伸到尽头的门前的这条铺了灰色地毯的路,在变宽部分的地板上铺了木制彩砖,墙上等间隔并排着面向中院的窗子。左首的墙上排放着各种大小的画框。其中收录了很多油画——藤昭一成这个天才用他的心灵捕捉并速写下来的幻象中的风景。



今天有三个男人又要来欣赏这些画了,他们是怀着有机会就把这些画弄到手的想法来的。每年只有一次机会让他们来这里拜访。9月28日—一成忌日的这一天。



说到忌日,今天也是那个女佣根岸文江遭遇不幸的日子。而且,明天,29日——是藤沼一成的弟子正木慎吾离开人世的日子……



“告诉仓本,让他在饭厅里摆上花怎么样?”我略显唐突地说。



“花?”里绘似乎有点吃惊地问,“为什么……”



“为了悼念死者!”我低声答道,“是特别为他—正木慎吾啊!”



“别说这样的话。这么悲伤的话。”由里绘盯着我转过来的白色面具,如玻璃般清澈的黑眼睛中含着一丝忧虑。



“悲伤……吗?”



我自嘲地撇了撇嘴,思绪无法逃避地回到了一年前。



第二章 过去



(1985年9月28日)



藤沼纪一的寝室 (上午8点30分)



和往常一样,他醒了。



明亮的朝阳透过米黄色的窗帘潜入屋中。侧耳倾听,轰隆、轰隆……



在静寂的山里,栖息山林的野鸟的轻啼声和隐约传来的水流声中,混杂着建筑物西侧不停转动的水车的轰鸣声。这是一个安详的早晨。



进人9月就一直是晴天,但昨天的新闻里,报道了某某号台风将要临近的消息。据说28号下午,中国地区也将受到台风的影响而开始下雨……



他从大床上慢慢地坐起身来。



上午8点30分。



墙上的钟显示着和他平时醒来时相同的时间。



他把背靠在床头的靠背板上,将右手伸向旁边的小桌,拿起有一定年头的野蔷薇制成的烟斗,塞上烟叶。不一会儿,与乳白色的烟一起,升起了满屋的香气。



大约在三天前他得了感冒,一直在发烧,不过现在看来已经没事了。因为烟草的味道已经恢复如初了。



他不停地吸着烟,缓缓地闭上眼睛。



9月28日——今年又到了这一天了。从下午开始,按惯例将有四个客人来这里做客。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还有古川恒仁。



他们每年一次的来访,对于希望避人耳目而住在这山里的他来说,绝非是一件令他高兴的事,甚至还可以说是一种麻烦。这确实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但是——另一方面,他对自己的这种情感持否定态度,这一点也是事实。否则,他完全可以单方面地拒绝他们的来访。然而这些年他并没有这么做,这其中恐怕存在着一种类似负疚般的感情吧。



(不管怎么样。)



他闭着眼睛,从干裂的嘴里低声地发出一声叹息。



(他们今天又要来了。一定要来的,没办法。)



他不想现在来分析自己扭曲的心理。只是自己不喜欢他们的来访,却又希望他们来——仅此而已。



8点45分。



床头边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小而轻、薄如米纸般的声音宣告一天的开始。



“早上好,老爷!”听筒那边传来稳重而熟悉的声音,是管家仓本庄司,“您的身体怎么样了?”仓本恭敬地问道。



“啊,已经好了!”



“早餐马上就好了,您怎么说?”



“我过去。”他把烟斗放在烟斗架上,开始换衣服。脱下睡衣,穿上裤子和衬衣,套上长袍、短褂……折腾了一阵子,在床上穿好一切后,将白布手套戴在双手上,最后是脸。



面具——恐怕这就是象征着直至今天这12年中的他——藤沼纪一生活全部的东西了。



面具——不错,他没有脸。为了隐藏起这张让人诅咒的面容,即使在日常生活中的他也要戴着面具,一个按照这个房子的主人本来应有的“容貌”制作的白色面具。仿佛吸附在肌肤上的橡胶般的感觉,罩在活生生的脸上的无生命的面具……



8点55分。



起居室的门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他回应道。一个矮个子略显肥胖的女人用他给她配的钥匙打开门,走了进来。她穿着看上去十分干净的白色围裙。



“早上好!”是住在这里的女佣——根岸文江,“我拿药过来了。您感觉如何?啊,您已经换好衣服啦?领带不系了吗?哎呀,又抽烟!这对您的身体可不好啊。真希望您能听听我的忠告!”



文江45岁,比他大4岁,但仍然不怎么知道疲倦。她下部宽大的浅黑色脸上镶着一双大大的圆眼睛,说话的时候声音尖利,速度很快。



他用白色面具上如影相随的木然表情默然以对,用双手一撑,打算从床上起来。文江慌忙伸手去帮忙。



“我一个人可以的。”他用沙哑的声音说着,瘦小孱弱的身体坐到了轮椅上。



“给,吃药!”



“已经不用了。”



“不行,不行。为了保险起见,今天请再吃一天。特别是今天客人们要来,比平时要多费些精神呢!”



没办法,他把递到面前的片剂含到嘴里。



看到这里,她似乎很满意,伸手扶起轮椅:“今天还不能洗澡。再看一天再说!”



真没办法,他想道。要是稍微管得少一点就好了,但是曾经做过护士的她,只要碰到有关健康的事情,就变得特别罗嗦。



她是个直爽且喜欢照顾人的女人。据说曾经有过失败的婚姻,但一点也看不出来。她也不显得孤僻。从家里的所有家务到对他日常生活的照料,从帮助他入浴、梳头到健康管理,她都勤勤恳恳。虽说不必像仓本那样,做一个总是和主人保持一定距离的“机器人”,但他切实地希望她能稍微少说几句,安静一点。



“去吃饭吗?啊,可不能抽烟啊!就放在这儿吧!”她推着轮椅走出寝室,“小姐和正木先生都已经起来了。”



“由里绘也起来了?”



“是啊,最近小姐好像比以前精神好多了。这是好事啊!老爷,我觉得,小姐还是多出去一下比较好。”



“什么?”他绷起面具下的脸,突然回头看着文江。她慌忙噤声。



“对不起。我多嘴了。”



“没什么……”他微微地垂下肩,又转向前方。



塔屋 (上午9点40分)



吃完早饭,藤沼由里绘独自回到塔上的屋子里。



这是一个宛如画中仙子般的美少女,甚至让人觉得欠缺一些人气。娇小的脸庞、乌黑清澈的眼睛配上玲珑的鼻子、柔软的樱桃小嘴、白如凝脂的肌肤、乌黑闪亮的长发……由里绘今年19岁,来年的春天就满20了。虽然已是不适合称做“少女”的年龄了,但不仅她那纤弱的身体还不能让人感觉到成熟“女人”的气息,而且她总是看着远方的神情也令人心疼地想去怜爱。



美少女——还是这个名字适合她。



由里绘将穿着橙色衬衫的身体靠在白框的小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风景。远近重叠连绵的群山,蜿蜒山间的墨绿色的河流,被连绵的山峰截取的天空中,深灰色的云层缓缓地扩散开来。



不久,今年的秋意也将逐渐转浓,树上的绿就要开始变色了吧。随后而至的是冬天——将把这谷中的一切,从这塔上可以看到的一切都染成白色的冬天……这种季节的变迁,她已经不记得从这间屋子的这扇窗户中看过多少次了。



这间屋子——耸立在馆内西北角的塔上的这间屋子。



这是一间圆形的大屋子。由于楼下的饭厅有两层楼的高度,所以这里实际上相当于三楼。墙上贴着庄重的银灰色墙纸,地上铺着淡色长毛地毯。高高的天花板是木板制的,中央吊着巨大的枝形吊灯。尽管是白昼,但屋内略显昏暗。因为相对于宽敞的房间而言,窗户显得太小了。



由里绘离开窗边,走到位于房间深处的带华盖的床边坐了下来。



房间南侧的圆弧被一堵墙截断了,墙上并排着通向楼梯平台和浴室的门。在它们左侧的褐色铁门,则是生活在轮椅上的这家主人专用的电梯。屋内以充裕的间隔摆放着豪华的家具——衣橱、梳妆台、书架、沙发、大钢琴。墙上挂着几幅画,都是藤沼一成画的幻觉中的风景。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十年了,她住在这里。在这十年中,她一直生活在这个山谷中的这座馆内的这间塔屋里。



十年前——也就是由里绘九岁,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再往前两年,她的父亲柴垣浩一郎在病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享年31岁,死得是有些早了。母亲在生下第一个孩子——由里绘时就撒手人寰了,已没有近亲的她变成了孑然一身的孤儿。



父亲去世时的情景还依稀残留在她的记忆中。



冰冷的白墙包围着的病房、散发着药味的病床、不住咳嗽的父亲、染红了床单的鲜血……穿着白色衣服的大人们把她带出病房。然后……然后的记忆就是自己在散发着甜甜香味的怀中哭泣。而这个胳膊的主人,她是认识的——是父亲病倒前经常到家里来的“藤沼叔叔”。



很快,由里绘被收养到他——藤沼纪一的身边。据说,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近的父亲临终托付给纪一的。



藤沼纪一——柴垣浩一郎曾经师从的画家藤沼一成的独生子。



这个纪一因为自己引起的交通事故,使脸部和双手身受重伤,那是在由里绘被收养后不久的事情。他离开了自己出生、成长的神户,在这个山谷中建造了这座风格怪异的房子。于是,由里绘也被他带到了这里。



以后这十年间,由里绘可以说是被半禁闭在这里了。这座房子、这个房间、透过这扇窗户所看到的风景——说这些几乎是她知道的“世界”的全部也不为过。因为这十年来,她既不去学校,也没有朋友,甚至连报纸、杂志也没得看,更不知道同年纪的少男少女们在同一片天空下过着怎样的生活。



不知不觉中,少女的口中低声地哼起了伤感的旋律。过了一会儿,她从床上站起身来,轻轻地走到钢琴前。细细的指尖落在键盘上,和着嘴里的旋律,她试着弹了起来。



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这是半年前开始住在这里的纪一的朋友——正木慎吾教的曲子。



曲子很短。用依稀记得的指法弹了一遍后,由里绘来到建在房间西侧的阳台上。



外面的空气非常潮湿。温热的南风从下吹上来,吹散了她的长发。流过眼前的河流的水声以及水流中转动的水车的声音,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听起来似乎比平时要更加急促。



由里绘的嘴唇颤动起来。



“真恐怖!”



这恐怕是她被一尘不染地禁闭了十年的心里,第一次感到恐惧。



前院 (上午10点10分)



直径差不多有五米的巨大车轮三个相连,不停地转动着。



轰隆、轰隆、轰隆……



低重的声音,飞溅着水花的翼板。这是紧邻着房子而建造的精巧的三连水车,它的力感甚至让人想到蒸汽火车般的厚重。



将本来面目藏在白色橡胶面具后的主人——藤沼纪一来到了铺着石板的前院,从正面眺望自己住的这座风格怪异的房子的“容颜”。在他身边站着一个穿着茶色的裤子、深灰色衬衫的瘦削男子,双手交叉在胸前。



“藤沼君,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会这样想。”身边的男子放开交叉在胸前的手说,“这个水车,就好像是……”他打住自己的话,偷偷地窥探一直默不作声的纪一的反应。



“好像什么?”沙哑的声音从白色面具的缝隙中透出来。



“就好像,它是为了让你住的这个家——怎么说呢,抗拒时间的流逝,永远静止在这山谷中而不停地转动的。”



“哈!”轮椅的主人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你还是老样子,像个诗人。”



对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他不由得发出了苦涩的叹息。



(到底是谁让这个诗人的生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这个男子名叫正木慎吾,是藤沼纪一的老朋友。他也是神户人,今年38岁,比纪一小3岁。他们在大学的美术研究会里是学长与学弟的关系,两人之间的交往也是从那段时间开始的。



纪一早就看出自己没有父亲那样的才能,上大学时就进了当地某私立大学的经济系。毕业后就以父亲一成的财产为资本开始做房地产生意,从此作为一个实业家走上了通往成功之路。



而正木虽然拥有异于常人的艺术才能和热情,却遵从父亲的意志就读于法学系,准备参加司法考试。但在二年级的时候,他的作品偶然被藤沼一成发现,受到了一成的热情赞扬,于是他便决定改变今后的人生方向。他不顾在大阪担任会计师的父亲的反对,中途退学改投美术学院,每天到一成的身边学习,立志走美术之路。



“真是讽刺啊!”纪一想道。



(被称做天才的幻想画家的独生子做了实业家,而一个普通的会计师的儿子却做了画家……)



当时也确实让他想了很多。



虽然自己缺乏绘画的才能,但纪一对自己欣赏作品的能力却很有自信。他确信正木将来一定能取得巨大的成就。把他和同时跟随一成学画的由里绘的父亲柴垣浩一郎相比,他们之间的差距一目了然。正木的笔以一种甚至超过老师一成的想像力的手法,自如地描绘着自己的独特世界。再进一步说,他与畅游在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幻想世界中的一成不同,在他的作品中似乎有一种诉诸现实的主张。纪一在这里面看到了一个年轻的诗人。



……可是可是,那一天——12年前那个冬天发生的事情改变了正木和纪一以后的一切。



十多年一直杳无音信的正木慎吾,一天突然上门来求纪一帮忙,这是今年4月的事情。



“请不要问原因,”他说,“总之,暂时让我住在这里!”



纪一立刻明白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请求。虽然先前听说他在大阪的父母已去世,他已经无家可归,但这还是让人感到形迹可疑。纪一甚至怀疑他会不会犯了什么案子,正处于在逃之中。尽管如此,他还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正木的请求。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今天早晨文江说,最近由里绘精神好多了。”藤沼纪一抬头看着耸立在左前方的塔说,“可能是因为你!”



“我?”正木略显惊讶的表情问道。



纪一静静地点了点头:“由里绘,她似乎很喜欢你。”



“要是这样的话,她又开始弹钢琴不是很好吗?她从五岁就开始学了,不是吗?”



“直到她父亲病倒之前,是学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弹得不错。因为有基础,教起来也比较轻松。”



“那的确是一件好事,不过……”



“藤沼,你不会是……”



“嗯?”



“你不会是心里有什么不必要的担心吧?”正木摸着鼻子下面薄薄的胡子,口中突然笑出声来,“对不起!”



“有什么事情好笑?”



“不是。你作为由里绘的丈夫,是不是对我产生了什么怀疑?”



“说什么啊!”



纪一的眼睛在面具下闪着精光,打量着朋友的脸。轮廓鲜明、相貌端正,剪短了的胡子乌黑而富有光泽,充满着朝气。但纪一还是觉得这张脸上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皮肤的颜色不好,目光也不一样了。



“没事的,藤沼君。”正木坦然地摇头说,“不用担心。因为我怎么也没办法把她看做是‘女人’。就像对于作为丈夫的你来说,她一直都不算是‘妻子’一样。”



纪一咬着干燥的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由里绘还是个孩子——而且或许以后也一直是。”



“以后也一直是?”



纪一把目光从朋友脸上移开:“由里绘一直都把内心封闭起来。从12年前她父亲去世,搬到这个房子里来之后的这十年来,一直都这样。”



“但那是……”



“我明白。是我的缘故。我一直把她关在这里——那座塔上,尽量不让她的心接触外面的世界。”



“这么说来你有罪恶感了?”



“如果说没有的话,那是谎话。”



“其实我并不想太多地谈论这件事,”正木从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掏出破碎的烟盒,“我理解你的心情。想起来,可能对于藤沼你来说,由里绘小姐就好比是和一成先生留下来的艺术品同级别的存在吧。你大概是想把她封闭在藤沼一成所画的风景之中吧。”



“啊……”纪一的喉咙仿佛喘息似的震动起来,“你确实是诗人啊!”



“我可不是什么诗人!”正木耸了一下肩,把香烟叼人嘴里,“即使曾经是过,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尽管正木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纪一还是真切地体会到隐藏在他心中的遗憾。



(12年前的那个事故……)



轰隆、轰隆、轰隆……



水车不间断的旋转声,与那天那场事故发生时的毁灭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藤沼纪一不由得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塞住了耳朵。



“天色变坏了!”终于,正木抬头看了看天空,似乎打算结束这个话题,“看来,下午真的要下雨了!”



这是一座被石制外壁包围着的像欧洲古城堡似的建筑。乌云从淹没在略带红光的,同样是石壁围起来的暗灰色中的塔那边涌过来。整个建筑一下子被笼罩在阴影之中。



第三章 现在



(1986年9月28日)



前院 (上午10点40分)



出了位于馆内西南角的大门,一个铺满石板的台阶结构的庭院呈扇形展开。低矮的黄杨构成的篱笆,把纵深三米多的各台阶隔开。院子的周围是一圈郁郁葱葱的杂木林。所有的一切现在看起来都显得那么昏暗,充满杀气。



轰隆、轰隆……



低重的声音,飞散着水花的黑色水车翼板。



我们来到从正面能看到直径差不多有五米的三架巨大的水车转动的地方停了下来。下了从这里缓缓地延伸到后方的石板坡道,就来到了沿着谷中河流而修建的林阴道。



冈山县北部——离这里最近的A镇是长途汽车路线上的一站,从那里开车再经过一个多小时难走的路,就来到这山里,而被称做“水车馆”的建筑就建在这儿。据说也有人根据这里主人奇怪的样子,把它叫做“面具城堡”。



轰隆、轰隆……



像这样眺望着不停转动的水车,侧耳倾听它的声音,已经成了我每天必修的功课了。这时,我可以静静地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轰隆、轰隆……



和往常一样,周围的树林都在风中低吟。清澈的水不断流过眼前的水沟和下面的溪流,从不留下一丝沉淀。



轰隆、轰隆……



为了给这个房子生命,不断转动的水车发出沉重的声音。这个山谷就这样打算把我,也许还包括由里绘,余下的时间全都静静地置于静止的空间之中了。



“由里绘!”



我回头叫着她的名字,因为从靠在轮椅上站着的她的口中,我听到了一声微弱却又长而沉重的叹息声。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不是,”由里绘微微地摇了摇头,“只是感到有点寂寞。”



“寂寞?”我记得好像是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你说寂寞,是因为像这样住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说着,她把目光投向左前方的塔。雪白的脸上略显苍白,但马上又泛起一阵红潮,“对不起,说这种无聊的事情。”



“不要紧。”



虽说如此,但我还是心情沉重地默默地重复着“寂寞”这个词。



她的孤独我很清楚。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双亲,这十多年来,一直生活在这里,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既不去学校,也几乎不去镇上。她看的书也受到很大的限制,直到去年为止,她甚至连电视都没得看。



在我冷静地思考时,有时也想把她从这个封闭的时间和空间中解放出去。但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这又怎么可能呢?



由里绘默默地抬头看着自己长年被禁闭在里面的塔。从她的侧面,我依稀看到了她父亲——柴垣浩一郎的样子。



作为藤沼一成的弟子之一,尽管他拥有热情、努力和足够的技术,但最终只是模仿一成,无法表现自己。对于过早去世的他来说,留下的惟一杰作,恐怕就是这个女儿由里绘了。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轰隆、轰隆……



水车的声音使我的回忆,从柴垣浩一郎的病故一下子跳到两个月后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上。



那一夜——1973年12月24日。三个坐在车里的男女——藤沼纪一、正木慎吾,还有正木的未婚妻掘田庆子。



那是一个寒冷的圣诞夜。已经订婚的两人被邀请到当时还在神户的藤沼家,参加晚会后,驱车赶回家。



卷着雪花的冰冷的寒风。在急速冷却的大气中,黑色的柏油路开始冻结。然后……



轰隆、轰隆……



三架水车的声音,与那天晚上那场事故发生时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轰隆、轰隆、轰隆……



我差一点不由自主地想用双手塞住耳朵——这时,我从背后听到了真实的引擎声音。



同一个地方 (上午11点)



“啊”的一声“红色的汽车!”迅速转过头去的由里绘发出一声惊叹。



紧随着她的视线,我也把轮椅转向那边。虽然坡道下面的林阴路两侧的树木枝叶繁茂,形成的树阴使我很难看清楚,但我还是看到那里停着一辆汽车。



不久,引擎的声音停了下来。驾驶室的门打开了,一个飒爽英姿的男子从车里面走了出来。



“啊,是这里,是这里!”



我听到他大声说。从树影摇曳的石板路走了上来,他的身形一下子拔高了许多。他把手放在额头上,抬头向这边看过来,大声地喊道:“您就是藤沼先生吧?”



我没有应声。由里绘像个害怕的孩子一样抓住轮椅的扶手。



“啊,好漂亮的房子啊,和我想像的一样。”



他是个瘦长的男子。实际的身高可能不到一米八,但是不知是否瘦的缘故,看上去要高很多。不,与其说是高,还不如说是瘦长的感觉更确切。



黑色瘦长的牛仔裤上面配了一件象牙色的夹克。他把双手插在牛仔裤前面的口袋里,甩开修长的双腿,大步流星地从坡道上走上来。



“水车馆!的确,名副其实!”



等他走到我们面前站定后,目光越过我们,落在了水沟中转动的水车上。



“过了那边的桥就是大门了吧?房子整体被石壁包围着……嗯,不错!啊,还有塔!的确是水车旋转之城啊!一般说到水车,很多人都以为就像《森林里的水车》那首歌里唱的那种可爱的样子,其实不对,不是那样的。当然,小的也有很多,但还是在看到福冈朝仓相互连接的大型水车群时,才让人感动啊!因为当时还小,所以也感到有点害怕。黑黑的、巨大的机械——让人觉得眼看就要向这边滚过来似的。不过这个的规模比那个还大!而且,主体是这座房子,真是壮观啊!不愧是中村青司的……”



“中村青司?”



“啊,失礼失礼!光顾着自言自语了。您是藤沼纪一先生吧?”他爽朗地笑着,目光直视着我的脸。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他的表情却没有因为我戴着阴森的面具产生丝毫的改变。



“嗯!”我微微点点头,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是岛田吧?”



看到我知道他的名字,他显得有点吃惊,但马上又会心地笑了起来:“哦,昨天的那个警部已经和你联系过了?哎,他好像把我看成是形迹可疑的人似的。”然后,他用手持着略带卷曲的头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岛田洁。初次见面!贸然来访,请见谅!”



大约30好几的年纪,浅黑色的脸,略微凹陷的眼睛,瘦削的脸颊,厚嘴唇,说话的时候能看到里面雪白的牙齿。



我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说:“听说你来是因为对去年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感兴趣。”



“是的!嗯,说起来是这么回事。”岛田略显窘迫地移开目光,“其实我来并不是仅仅为了凑个热闹。因为在我看来,去年发生的那件事情并非完全与自己无关。”



“怎么说?”



“古川恒仁。您认识吧?”



“他,当然……”



“就是去年这里发生过那件事后失踪的那个人。实际上,我和他认识,可以说是朋友吧!他不是高松某个寺院的副住持吗?我家里也有很多人是庙里的,我所读的大学是在关东的一个佛教学校,在那里,他是我的师兄!”



“哦!”我一边点头,一边瞥了一眼由里绘。她仍然抓着轮椅的扶手,脸色苍白地低头看着岛田的脚边。显然,她很害怕。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一个陌生的来访者,而且从他口中还出现了古川恒仁的名字……



“由里绘!”我对她说,“你回去吧!我一个人也能行,不要紧的!去吧!”



“是!”



“是尊夫人吧?”目送着由里绘转身向大门方向走去,岛田发出由衷的赞叹,“比我想像中,怎么说呢,要美多了!”



看来他已经对我和我家里的事知道不少了。我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他又理了一下头发说:“嗯,所以,这个水车馆,我听他——恒仁说过,以前就知道。然后就是那件事情了,真的,当时我都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古川恒仁——就是一年前的那个暴风雨的晚上,突然从房间里消失的男人。那个被认为偷了一成的画,杀害正木慎吾并将尸体分解后,在地下室的焚烧炉内焚烧……然后逃走的那个男人。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正如岛田所说的那样,古川是高松某个寺庙的住持之子,当时是那里的副住持。而且,那座寺庙就是藤沼家历代祖先的墓地——菩提寺。



“坦率地说吧,藤沼先生,您是怎么想的?就是说,去年做那件事的真的是他——古川恒仁吗?”



“还有其他可能吗?”我摇了摇头,半是自问地说。



“是吗?”岛田微微地耸了一下肩,盯着我的白色面具说,“可我总觉得不对,哪里……”



“那是因为你是古川的朋友。”



“对,当然也有这个原因。在我看来,古川本性怯弱,可能有点过于神经质,但怎么也不会是个能杀人的人。嗯,不过这么说可能没有什么说服力,因为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



“那么,岛田先生!”我多少有点急了,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是想来教我该怎么做吗?”



“您生气了?”



“我想把这些事情都忘了!”



“是吗?而且,我也听说你不喜欢客人来。至于你为什么要戴着这样的面具生活在这山里,我也基本上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你又为什么……”



“对不起!” 岛田温顺地低下头,但马上又抬起双眼,用包含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的声音说,“但是,我不能不来!”然后,他双手插在细腰上,又抬起头来看着黑默默地耸立在那里的水车馆,“水车馆。建造它的时候应该是11年前吧?”



“是的!”



“这水沟是为了转动水车而特意引过来的吧?作为建造个人住所而言,这是何等的大工程啊!那个三连水车的动力应该是用在特殊的地方的吧?”



我默默地点点头。



他四下张望了一阵后,说:“啊哈!原来是这样——那边的那个不是电线,是电话线吧?这么说来,是用水车发电?‘’”是的!“



“果然!真不得了!”岛田不住地点着头,好像很有兴趣似的抬头看着房子,“中村青司的水车馆……”



过了一会儿,我听他低声说。中村青司!刚才他也提到了这个名字。



(他知道中村青司?)



我忍不住问道:“你——岛田先生,为什么你老是说这个名字?”



“啊,您听到了?”岛田转身面向我说,“怎么说呢?我和他的关系可不浅。知道了去年的那件事后,我自己也收集了一些资料,不过对于这个建筑的设计者,看到青司的名字还是最近的事情。我可是大吃了一惊啊!我真的觉得似乎是一种缘分。”



“缘分,你指的是……”



“就是——嗯,算了吧,反正还有机会说的!”岛田撅着嘴,笑着眯起了眼睛,“不过,藤沼先生,刚才你问我为什么来这里。说实话,我来这里一半是出于偶然。”



“偶然?”



“就是说,并不是为了洗刷恒仁君的嫌疑……也不可能为了这个专门从九州驱车来这里。”



“那是怎么回事?”



“我在静冈有个朋友,我现在是在去他那里的路上。嗯,昨天进入冈山时,偶然注意到今天是9月28日。”



“也就是说是随便过来看看的?”



“说是随便也不对。我本来一直对那件事情耿耿于怀,再加上也想亲眼看看中村青司造的这座水车馆。一旦想起来了就控制不住了,所以……”



“哦!”我用带着白色手套的双手抓住轮椅的车轮说,“那么,你想怎么办呢?”



“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代替恒仁参加今天的例行聚会,因为我对藤沼一成先生的画也感兴趣。我知道这样会给您添麻烦了。”



“明白了。”



(难道我要请他进去吗?)



我以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控制着自己想反对的想法。



(我为什么要请他……)



他暗示了自己和建筑家中村青司的关系,这可算是一个理由。不过,并不仅仅是如此。这个叫岛田洁的男子身上的某种独特的气质中——在隐藏在这种气质中的某种强大的力量里,我感到了一些难以抗拒的东西。



“岛田先生,请!”我说,“我让他们再准备一间屋子。请把车开上坡道,向左转——那边有个停车场。”



风更大了,不知何时黑云开始覆盖整个天空。一直照耀着周围的太阳躲到了云层后面,水车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阴影之中。



第四章 过去



(1985年9月28日)



车内 (下午1点30分)



“天色不太对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森滋彦透过挡风玻璃抬头看着天空。



“不是说了台风要来吗?”手握方向盘的三田村则之回应道。



“这样看来,今天晚上是要下雨了。”



天空非常阴暗。由于走的是沿着山谷的林阴道,所以能看到的天空十分狭小,被乌云完全覆盖住了,仿佛与道路两旁的杉树林的黑影融为了一体。



看到三田村从方向盘上松开一只手,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森滋彦说:“换我来开吧!昨晚的那个急诊病人,让你没怎么睡觉吧?”



“不用,我没事!”三田村若无其事地说,“只剩一点点路了,过了2点就到了。”



从在神户经营外科医院的三田村家里出来,是今早6点的事情。在名古屋M大学担任美术史教授的森滋彦,和往常一样提前一天来到神户,在三田村家里住了一夜。



车内的音响里播放着现代爵士乐。这是三田村的爱好。森滋彦对这一类音乐并不喜欢,再加上路途遥远,所以已经忍耐了很久了,但又不能作出厌恶的神色。因为如果说自己不了解最近的音乐,那不知道要受到对方怎样的奚落呢。



森滋彦今年46岁,从副教授晋升为正教授已经有十年了。



三十五六岁就是教授,这应该说是已经非常早了。据说这里面除了他自己的能力和成绩外,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已故的森文雄名誉教授,也就是七年前去世的森滋彦的父亲。



“今年我还是想看看那幅画啊。”森滋彦扶正了偏在一旁的黑框眼镜说,“三田村君,你还没看过吧?”



说实在的,森滋彦并不喜欢这个叫三田村的外科医生。



皮肤白、高个、一副讨女人喜欢的长相。他是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同时兴趣广泛,能言善辩。而森滋彦是小个子、驼背,从两三年前开始就听力衰退,现在右耳上带着助听器——一种将微弱的音量增大的附在眼镜挂耳上的装置。他自认是一个“专业文盲”,说起爱好就只是下下国际象棋而已。仅从这个对比来看,就让他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正因为如此,对三田村这么年轻就能欣赏藤沼一成的画的天赋,森滋彦感到非常反感。



对森滋彦的问题,三田村用一只手摸着自己凹陷而瘦削的下巴,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梦幻的遗作——《幻影群像》。真是一个很有气势的题目啊!教授,好像您父亲看过这幅画。”



“好像是在一成大师的画室里,看过刚画完时的作品。那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年,1970年的秋天。我只听父亲说那是一幅有一百号大的巨作,与他以往作品的主题不同,是一幅奇特的作品。”



“结果,这幅作品并没有问世,在它完成不久,一成就病倒了。他去世后这幅画被收在神户藤沼家的某个地方——好像这也是一成自己的遗愿,而且就这样被纪一带到了现在的水车馆里。”



“是的!我真想看一眼,哪怕一眼也好!不过看来不太可能啊!”



“嗯!”三田村皱着眉头说,“很难!纪一是那么顽固的一个人。如果我们强求的话,说不定连一年一次的‘开馆’都会被取消。”



“真是个拿他没办法的家伙!”



“我不想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不过如果极端地讲,他其实是个自我意识和劣等感交织在一起的怪物。嗯,要说没办法恐怕真的是没办法了。”



(自我意识和劣等感交织在一起的怪物……)



森滋彦对于三田村激烈的言词感到非常吃惊,但马上点头表示赞同。



(确实,就是这样的!)



对于12年前冬天发生的那场事故,森滋彦和三田村,以及今天同样要去水车馆拜访的其他两个人——大石源造和古川恒仁都很清楚。圣诞夜,在神户的藤沼家举行的宴会之后……



开车送两个朋友回家的藤沼纪一,在被连日的寒流冻结的路面上驾驶失误,导致了与相反方向行驶的卡车正面相撞的事故。汽车严重损坏并起火,车上的朋友中有一人死亡,纪一自己的脸部和双手、双脚都受了重伤。



当时真的伤得很重。这是从三田村的口中听说的。



重伤的纪一被送往的医院就是三田村的父亲担任院长的外科医院。当时,刚刚获得医师资格的三田村也参加了手术。



据他说,当时纪一双脚的骨头被撞成了粉碎,甚至让人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好。双手被烧烂,脸上因烧伤和裂痕,甚至都难以辨认,在整容医学的范围内已经无法恢复到本来的相貌了。后来,脚恢复到用拐杖可以勉强走路的程度,但对于手上的伤痕和被损坏的脸,基本上已经无计可施了,在余下的人生中,纪一只能无奈地以这种无法示人的面目活下去。



于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实容貌,纪一做了那个面具。



(那个白色、毫无表情的面具……)



只要一看到坐在轮椅上的虚弱的身体上的那张“脸”,马上让人产生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那是一张用橡胶做成的面具,把头整个包住,后面空出的间隙用绳子系好。据说是以事故前自己的样子为模型做的,同样的面具,纪一有几十张之多。



出院后,纪一完全从正在步入成功的事业中退出了,并且从与父亲一成留下的资产合二为一的巨大财产中拿出一部分,在冈山县北部的这个山谷中,建造了用于自己隐居的奇异的建筑。而且,开始不惜重金地将散落在全国各地的一成的作品买回来,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把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收集到了自己的手中。



他们称之为“藤沼收藏馆”。



因纪一收集而从世人眼前消失的这批作品,当然就成为对一成作品倾倒的爱好者们的垂涎之物了。然而本来就是为了避开人们的耳目才隐居的纪一当然不会轻易地将他们公开。



现在,每年仅一次公开的机会,在一成的忌日9月28日,被允许前来拜访和欣赏收藏品的就只有他们——森滋彦、三田村、大石、古川四个人。



“不过,三田村君!”



森滋彦偷偷观察着开车的三田村的脸色说。除了面具的主人居住的水车馆、收藏在里面的一成作品以及被藏在馆中某处的“梦幻遗作”以外,最能让人想起的当然就是同样住在馆内的那个美少女了。



“到底,纪一对由里绘是怎么想的?”



听到这个,三田村不快地哼了一声:“说实话,我总觉得那个……”



“听说他们三年前登记了。”



“我觉得这很过分。从孩子时起,她不是就一直被关在那里吗?恐怕她都不太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就被单方面地给予了妻子的名义。”接着三田村意味深长地说,“事故时,纪一的脊髓受到损伤,所以……”



“啊!”森滋彦以一种复杂的心情点了点头,“是这样啊!”



“嗯,这些用不着我们去操心多嘴了。现在,只要他叫我们来欣赏他的收藏,我们就应该满足了。”



三田村手握着方向盘,重重地耸了一下肩。森滋彦又轻轻地点了点头,慌忙又扶正带助听器的眼镜。



饭厅——大门 (下午1点50分)



中午吃完便餐,水车馆的主人和朋友一起留在了饭厅里。



由里绘几乎没有动饭菜,只是稍微喝了点橙汁就回自己的塔屋去了。



在喝下几杯咖啡后,纪一给烟斗点上了火。正木慎吾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都默默地把目光放在桌上打开的书上。



“啊呀,又抽烟!”根岸文江从圆形大厅的东侧——面向北回廊开的门外一进来,就大声地说,“可能您觉得我罗嗦,但这是您自己的身体,所以请您稍微爱惜一点。”



纪一装做没听见,继续抽烟,于是文江更加大声地问道:“饭后的药您吃了吗?”



“嗯!”



“晚上也要再吃一次!好吗,老爷?”



“根岸,你要上去吗?”看到女佣从台阶下的柜子里拿出吸尘器,正木问道。



“嗯,去打扫。今天还练琴吗?”



“今天休息!”



“对啊,客人马上就要来了嘛!好了,我必须赶快去弄完它。”



“对了,那个,由里绘小姐刚才说,通往阳台的门好像有点问题。”正木对吧嗒吧嗒地向楼梯走去的文江说。这时,从开着的窗户外面传来了汽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起来。



“有人到了!”



“嗯!”



纪一把烟斗搁在烟斗架上,将手放到轮椅的车轮上。在墙边伺候的管家仓本,以和他笨重的身体不相符合的敏捷动作,快步向走廊走去:“我们也出去迎接吧!”



“我来推你。”



正木马上站起来,转到轮椅的后面。



“文江!”纪一回头向微胖的女佣说,“你去叫由里绘过来,好吗?”



“好!”文江拿起了吸尘器,“烟,请控制一点!”



在文江吧嗒吧嗒上楼梯的声音背后,面具的主人和他的朋友,跟在仓本后面从南侧门来到了西回廊。



长廊的右首边是陈列在墙上的藤沼一成的几幅作品,左首边是纪一的起居室和书房。笔直地走过长廊,打开尽头的一扇大门,便来到了门厅。



仓本打开厚重的双开大门时,来访者正好踏入门厅。



“谢谢,谢谢!”进来的男子用粗嗓门大声地说着,向轮椅的主人鞠了一躬,“啊,您看上去很精神,这比什么都好!今天再次受到您的招待,真的非常感谢!”



从开着的门内,可以看到桥的对面成U字形掉头的黑色的包租汽车。



“啊,我是最早来的吗?到得有点太早了——不,正好是2点啊!啊,这位是?”客人疑惑地看着纪一身后站着的正木。



“是我的一个老朋友!”



“我叫正木慎吾,请多关照!因为有点事情,所以暂时在这里打扰!”



“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脸惊讶地仔细端详着正木,“我叫大石源造,在东京经营美术品,和一成老师以前是朋友。是吗,您是这里主人的朋友啊?我觉得好像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似的。”



“不,我们应该没见过面。”



“是吗?”



这是一个胖胖的红脸男子。白色衬衫上系着一条鲜艳的花纹领带,但看上去有点小了。脖子短,腹部突出,秃顶,残留的一点头发被油紧紧地豁在头上。



“我想其他人很快就要到了。我先带您去房间吧,请!”仓本伸出右手说,“我来拿行李吧!”



“啊,谢谢,谢谢!”



在门口的垫子上把鞋上的污垢蹭去,他把茶色的波士顿式手提包交给管家,然后在自己油光发亮的脸上和小眼睛里贴上诌媚的笑容,转身对纪一说:“主人,今年我想请您让我看一看那件作品!”



“哪件?”



“啊,就是一成老师的那件遗作……”



“大石先生!”面具的主人在轮椅上抱着双臂,从白色橡胶的皮肤下盯着美术商,“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不想给别人看那个吗?”



“啊,是——是说过!不过,当然我也不会勉强。嗯,只是我有点……”



这时,从纪一和正木的身后,由里绘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啊,对不起,小姐——不,是夫人。对不起,今天打扰了!”大石偷偷地观察着主人的脸色,进一步提高了粗犷的嗓门。由里绘紧闭着樱花色的嘴唇,微微点了点头。



“啊!”正木慎吾看着开着的门那边说,“好像下一个要来了。”



夹杂在流水和水车的声音中,隐约可闻的引擎声由远而近:“是三田村君的宝马车,”大石从门内探出半个身子看着外面说,“森教授大概也和他一起吧!”



不一会儿,三田村则之和森滋彦就过了水沟上的桥。



“好久不见啦,藤沼君。”穿着米黄色衬衣身材高大的三田村,精神抖擞地走过来,伸手过来握手,“听说您感冒了,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纪一就像没看到外科医生伸过来的手一样,说,“你父亲还好吗?”



“托您的福!”三田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放下了伸出去的手,“今年,医院方面的事务已经完全交给我了。他还是那样,到处去打打高尔夫球什么的。他还让我跟您说,无聊的时候可以去他那里坐坐。”说着,三田村的眼睛捕获了在纪一斜后方略隔一段距离站着的正木。



“这是正木君!”纪一说。



三田村略显迷茫的样子:“正木是……”



“以前在医院承蒙您的照顾!”正木说完,一直仿佛躲在三田村背后一样默不作声的森滋彦“啊”地叫了一声。



“是一成老师的弟子的那个正木吗?”



“啊,想起来了!”三田村点了点头,端正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微笑,“那次事故时的……”



听到这里,大石源造“叭”的一声用力地拍了一下手掌,恍然大悟似的毫无顾忌地大声说:“我也是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嘛!”



“不过,正木君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就在三田村问的时候,外面阴暗的风景中突然划出一道白色的裂痕,就在那一瞬间——喀喇……



天空中仿佛山崩地裂般的咆哮起来。由里绘的嘴里爆出了一声短促的悲鸣,聚在门厅中的人们也一起缩了一下身子。



“突然来了一声!”大石说着,吐了一口气,好像离得很近!“



“没关系的,由里绘!”



在两手掩着耳朵的美少女的肩上,正木轻轻地拍了一下。



对此,面具的主人悄悄地瞟了一眼,然后环顾三位客人说:“大家先去自己的房间。3点过后,我们在副馆的大厅内一起喝下午茶吧!”



第五章 现在



(1986年9月28日)



大门 (下午2点)



三个客人几乎都是在约定的时间到的。



第一个按响门铃的和去年一样是大石源造。过了一会儿,三田村则之和森滋彦也和往常一样乘着三田村的宝马车来了。



三个人的样子都没有变。胖乎乎的红色脸上贴着馅媚的笑容,有着粗大嗓门的美术商;相貌端正的白色脸上充满着虚伪的微笑,伸手过来握手的外科医生;蜷着矮小的身材,在带有助听器的黑框眼镜内,眨着看似谨慎的眼睛的大学教授。



和去年一样到门厅迎接的我,心中却以一种和去年不同的心态复杂地震颤着。



理由有很多,最无法忘怀的当然就是去年在这个馆内也像这样聚在一起时发生的那件事——由于他们的来访,无可回避地被唤醒的那个暴风雨夜晚的记忆……



说实话,我甚至想以此为借口,取消今年对他们的邀请。但我明白,即使自己提出来,他们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接受。



那个晚上之后,因为那件可怕的事情,我变了,由里绘也变了,甚至连沉淀在这个馆里的空气的味道和颜色也似乎变了。然而,这些事情在他们看来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他们关心的只是装饰在走廊里的那些藤沼一成的风景画,恐怕还有尚未见过的一成的遗作——《幻影群像》。



在我心中唤起强烈不安的,还有与那天事件相关联的,突然从屋子里消失的那个男人。他到底隐藏在何处?是死了呢,还是仍然活着?这个想法,由里绘可能也有。而且汇合到这里的他们三人心中,或许也多少有一些与之类似的不安和疑惑吧。



还有一个——没有预料到的客人岛田洁。



我命令仓本马上去准备一间可以让岛田住一晚的屋子。岛田以一副十分过意不去的样子向我道谢。当时我并没有忘记向他说明那是间什么样的屋子。



“是去年正木君用过的房间,不要紧吧?”



“正木——是被杀的那个正木慎吾?”岛田眨了一下凹陷的眼睛,马上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我从不在意这种事情。给客人用的房间一共有多少间啊?”



“一楼三间,二楼两间,你的房间在二楼。”



“也就是说,二楼的另一间是去年恒仁使用的房间了?是吧?据说去年那件事情以后,恒仁就消失了。”



“是的,从那以后那个房间一直都关着。”



“哦,可以的话,我想亲眼看一看里面。”岛田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嗯,我并不是故意要旧事重提。不过藤沼先生,你对于这件事中的疑点应该也有兴趣吧?”



对未解决的问题的兴趣——我当然不能说没有。



“嗯,你感兴趣是你的自由,不过……”我含糊其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是怎么鬼迷了心窍,竟然同意让你在这里过夜。不过一旦我请你进来了,是不会再赶你出去的,但我希望你能适可而止。”



“啊,这个我懂。我当然懂。”岛田露出雪白的牙齿笑道,“不过,鬼迷心窍,这个词有点言过其实了吧!”说完,岛田带着询问的表情看着我的嘴角。但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这时,准备好了房间的仓本来了,于是“不速之客”便向馆内走去……



三个客人,还像以往一样,从我缺乏表情的白色面具上窥探着我的心情,在和我寒暄之后,由仓本带着到房间去了。对于岛田洁这个“外人”,我打算以后再向他们介绍。



“3点我们在副馆的大厅里喝茶……”



正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透过大门上半圆形的厚花纹玻璃,看到一道闪光从已经把天空完全糊黑的云层中划过,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可怕的雷鸣声。



对于大自然仿佛要再现一年前的今天似的演出,我不由得心惊胆战了起来。



塔屋——北回廊  (下午2点10分)



由中村青司这个怪异、但在某些地方又能称为天才的建筑家,亲手设计的这座建筑——水车馆,建在普通人根本不想住的这个山谷中,构筑在四周呈长方形的高墙内。



外壁的高度差不多有五米。厚重的石造外观类似于12一14世纪英国古城的城墙。连着外壁而建的建筑被大致分成两个部分。在长方形的西北角——以由里绘住的房间所在的“塔”为核心建造的房子,以及隔着宽敞的中院,在对称位置建造的房子。这两栋房子被沿外墙内圈的回廊从两个方向连接起来,根据用途,我们称之为“主馆”和“副馆”。



主馆是我使用的空间,沿着西回廊依次是我的起居室、书房、寝室,还有作品的保管室,沿着北回廊依次是厨房和佣人的房间。邻接在西回廊外侧的水车机械室,由于设置了水车轴的关系,呈半地下室状,内部设置了担负馆内电力的水车发电装置。我自己对机械一窍不通,所以对装置的管理和维护完全交给了仓本。



另一方面,副馆是供来客使用的两层楼。以设在东南角的圆形大厅为中心,一楼有三间、二楼有两间空屋。作为客房建造的房间,本来只有二楼的两间,但9月28日的“集会”成为惯例以后,一楼的三间屋子也成为专供客人使用的了。



从主馆和副馆的两端,向两个方向伸展的回廊,在西南和东北角上会合,前者是门厅,在后者的位置上则建造了一个圆形小厅。从门厅穿过通向南回廊的门,目送着三位客人向副馆走去后,我和由里绘从来时的回廊回到主馆的饭厅。



“我们上去吧!”我说。



由里绘报以微笑,点了点头,将轮椅推入电梯。因为这个电梯只能供一个人用,所以由里绘走楼梯到塔上的房间去。



从塔屋的窗子里看到的景色,仿佛畏惧逐步临近的暴风雨的脚步声似的,都忍不住躲进阴影中去了。天空、云层、山脉、河流……一眼望去,一片阴郁的灰色世界。



在默默看着窗外的我的身后,由里绘打开了钢琴盖。



“弹什么曲子?”我回头问她。



她迷惑地看着我,略显哀伤地说:“我知道的不多。”说着,静静地把手指放在键盘上。于是,响起了酷似她自己声音的纤细而清澈的琴声——《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是我喜欢的曲子。然而,一听到这节奏怪异的偏执的旋律,就觉得胸口憋得喘不过气来。



一年前——在她生下来第20个春天到夏天的日子里,由里绘就是在正木慎吾弹的这首曲子中度过的。对于她来说,那也许是最快乐的日子了。



我想我无法弹给她听了。



(我做不到了,像当时的正木慎吾那样。)



短曲结束后,由里绘仿佛征求我的评价似的看着我。我若无其事地看着叠放在膝上的双手说:“弹得真好!”



将近下午3点,我们从塔上下来。



电梯到了楼下,茶色的铁门刚一打开,就“喀哒”一声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从电梯里出来等了一段时间,门还是关不上。我摆弄了一下操作面板,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一点动静。



“坏了?”从楼梯上下来的由里绘不解地问。



“好像是。必须告诉仓本了。”



从饭厅出来,到了北回廊。由里绘说要去洗手间,便向走廊旁边的厕所走去。



“老爷!”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回头一看,在从西回廊绕塔一圈一直延伸到这里的走廊上,站着佣人野泽朋子。



“什么事?”我慢慢地把轮椅转过去。



“嗯,是这样的。”朋子低着头回答,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手里拿着像纸片一样的东西,“那个,实际上……”朋子悄悄地走到我身边,好像对付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把手里拿着的东西伸到我面前,“那个,在老爷房间的门下面发现了这个……”



是一张折成四折的便笺。B5纸的大小,淡灰色的纸上加了黑色的竖格线,是哪儿都有的卖的东西。



(这个东西在我的房间里?)



简直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带着白色的手套直接把它展开:



滚出去从这里滚出去



“这是……”我板起面具下的脸,瞪着胆战心惊地窥视着自己的朋子,“什么时候发现的?”



“啊,就是刚才。”



“经过房间门前的时候?”



“嗯”地应了一声后,朋子紧张地用手摩掌着自己毫无血色的脸,说:“不,那个,实际上不是我直接发现的……”



“那是……”



“是那个叫岛田的客人……”



“他?”在我不由自主地提高的声音中,朋子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副馆那边经过大门来这边时,他从走廊走过来……然后说在那边的屋子——就是老爷您的房间——那扇门下面塞着这个。”



是岛田洁发现的这个?要是这样的话,这只是折了成四折的纸片,他肯定看过了。我将打开的纸片放到朋子的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又看了一遍:



滚出去从这里滚出去



是用黑色圆珠笔写的。无视格线的间隔,竖着排着拙劣的文字。这是为掩饰笔迹而惯用的手法。



(恐吓信?)



“滚出去”——这是对我恐吓的语句吧。是谁——现在在这个馆里的哪一个写给我的恐吓信呢?



“朋子!”我的目光回到女佣的脸上,并且拼命抑制自己内心的动荡说,“这里面写了什么,你看过吗?”



“没有!”朋子用力摇头说,“绝对没有。”正在我无法判断她说的话是否真实的时候,由里绘从厕所走了出来。



“怎么啦?” 她仿佛对我和朋子的样子产生了怀疑,担心地歪着头问。



“没什么!”我仿佛要把它握碎一般,用力将展开在手中的便笺揉成一团,塞进长袍的口袋中。



副馆大厅 (下午3点10分)



在副馆一楼的大厅内,包括岛田洁在内的四位客人已经到齐了。



副馆大厅比主馆大厅小一圈,以两层楼高的圆形空间为基础,从西侧和北侧延伸过来的走廊,通过面向中院的大玻璃门斜着与其相连。相对于主馆、各回廊、门厅等维多利亚风格的古罗马建筑,这里的内部装修则是以白色为基调,充满了现代气息。



在顶部高耸的圆形部分里面,宽敞地放着一套沙发。正前方是一张白漆的圆桌。这里并没有配备电梯,沿着左首里面的圆弧建造的楼梯是上二楼的惟一通道,房间高处排列着不能打开的窗户。



四人坐在正前方的圆桌边上。岛田看上去早已和其他三人在闲聊了。墙边,仓本一声不吭地伺候着。



“让你们久等了。”我向坐在圆桌边上的四个人说着,转动轮椅来到空着的正对中院的位置上,由里绘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今天感谢各位远道而来……”



我适当地说着外交辞令,依次环顾注视着自己的四个男人。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他们三个人的样子与一年前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这第四个——去年古川恒仁所坐的位子上,今天坐着另一个人。



我的视线在岛田洁这里停住了。他略微撅着嘴接受着我的目光。同时,他缓缓地开始移动放在桌上的指尖,仿佛在画着什么似的。



“首先,让我介绍一下。”我隔着长袍的口袋摸着刚才的那张便笺,伸出另一只手指向这位“不速之客”,“岛田洁先生,因为某种原因,今天特别邀请他参加。”



“请多关照!”岛田点了一下头。



“刚才您说是古川君的朋友,是吗?”大石源造挠着红色的蒜头鼻说,“这么说来,也不是和我们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啊!”



“你也是喜欢一成老师的画,所以……”



对于森教授的询问,岛田露出了毫不顾忌的笑容:“不,不是这个原因,当然我也是很感兴趣的。”



“哦!”森滋彦疑惑地眨着眼镜里面的眼睛,视线偷偷地向我这边转了一下,问,“那么,是为什么?”



“因为对去年的那件事感兴趣。”



我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回答道:“他说他不认为古川恒仁是那件案子的凶手。”



大厅里略微响起了一阵骚动。



“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啊!”三田村则之摸着凹陷的下巴说,“这么说来,您是来侦破那件案子的了?哦,您已经得到主人的允许了啊!”



“啊!” 岛田对于外科医生说的“侦破”这个词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用略带尴尬的表情暖昧地点了点头。



仓本开始给在各人面前准备好的杯子里注人红茶。在接下来的相当长的时间里,是令人窘迫的沉默。



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还有岛田洁。我又一次环顾着集中在这里的这些人。



(到底谁是那张便笺的主谋?)



我不停地思考着。



(有什么目的?)



无论如何必须先仔细问问岛田发现便笺时的情况,而且也有必要强烈地警告他不要在馆里到处乱走。



不过,虽说如此……



大石、森、三田村——恐怕他们都有避开仓本和野泽朋子而潜入西回廊的机会。如果是我和由里绘在塔屋的那段时间,三人中无论是谁都应该可以悄悄地把便笺塞到我房间的门下面。他们都是有一些癖好的人。特别是——比如说为了把喜欢的藤沼一成的作品弄到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当然,也存在其他人的可能性。



发现便笺的那个岛田洁也有可能。还有虽然我觉得应该不会,但也可能是仓本或野泽朋子写的。或者还有,对,藏在这房子里的某个本来不应该存在的人……



正想着的时候,喀喇……突然雷声大作。



“哎哟!”大石从看上去太小的衬衫口袋中掏出手帕,擦着秃了的油光发亮的额头,“我就是怕打雷。好像完全变成和去年一样的气氛了啊!”



“是啊!不过去年雨下得更早,在我们三人刚到各自房间安顿下来时就下了。”说着,三田村透过中院一侧的玻璃门,看着眼看就要吐出大量雨水的黑色天空。



“您记得很清楚啊!”岛田说。



三田村用右手的指尖拨弄着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白色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岛田先生,那是因为正好在雨下起来时发生了那件事。”



“那件事?”



“是的,您应该知道吧?当时住在这里的女佣根岸文江从塔的阳台上跌落了下来……”



“啊,是吗?”岛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嗯,我倒不是很清楚。对,好像是这件事先发生。”



根岸文江的坠落……



那时的雨声、雷鸣声、水车声,还有她拖得很长的惨叫声,又在耳边清晰地响了起来……



一年前的9月28日。下午2点过后三个客人到了,过了一会儿——比规定时间迟到了的第四个客人古川恒仁,在已经下起来的大雨中来了。这时……



第六章 过去



(1985年9月28日)



大门 (下午2点20分)



“都是些我不太愿意过多交往的家伙!”



三个人随着仓本从通向南回廊的门内消失后,正木慎吾夸张地耸了一下瘦骨嶙峋的肩说:“他们心里好像都各怀鬼胎似的。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些家伙?”



“以前我不是解释过一次了吗?”面具的主人用沙哑的声音说。



他们都是纪一所收藏的藤沼一成作品的爱好者。不仅如此,而且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和藤沼家有很深的渊源。



美术商大石曾经帮着经手过一成的作品。森滋彦是曾高度评价一成作品的艺术性,并使之闻名于世的美术研究者的儿子。而三田村则是12年前那场事故时,纪一他们被送入的医院的继承人。因此,当他们前来接洽时,纪一就无法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要说想欣赏一成老师作品的爱好者,还有很多呢。难道你不打算也向他们公开吗?”



“不打算!”纪一干脆地摇了摇头,“我这样做只不过是一种赎罪而已!”



“赎罪?什么意思?”



“只是为了安慰一下自己的良心。”



作为儿子来说,自己将一成留下的作品独占,这一点还是让他有一些罪恶感。为了多少缓和一下内心的责难,纪一才向他们公开这些“独占物”的。仅此而已,所以既没有向其他人公开的必要,也没有这种打算。



“那件作品呢?刚才那个美术商提到的。”



“那又另当别论了。”纪一条件反射似的把声音沉了下来,“你见过吧?”



“没有。一成老师好像对那件作品并不满意——不太愿意给人看,而且那件作品完成不久后他就病倒了。”



“是吗?”面具的主人慢慢地环顾一下门厅。昏暗的象牙色墙壁上装饰着几幅画,“可能父亲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画了那幅画。他自己很疑惑,也很恐惧。”



在纪一看来,藤沼一成是真正的幻视者。毫不夸张地讲,只有把自己亲眼看到的景象原封不动地描绘出来,他的画才能成立。所以,对于自己最后看到的景象——将其描绘出来的那幅画,他才会感到疑惑和恐惧。



“到底,那是什么样的……”



对于正木的问题,纪一坚决地摇了摇头:“也许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但现在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我只想说……”



“什么?”



“我自己也害怕那幅画,甚至可以说是厌恶,所以把它藏在一个谁都看不到的地方。我既不想给任何人看,也不想让自己看。”



正木不想再进一步追究,连忙岔开话题:“还有一个人好像是个和尚吧?”



“嗯,是藤沼家的菩提寺的副住持。今天从高松渡海过来。”



“副住持?这么说来是住持的儿子呀?”



“是的。他的主持父亲和我父亲很有交情。”



“原来如此,他多大了?”



“和你差不多,好像还是单身。”



“单身!”正木瞥了一眼左手无名指上闪着白光的猫眼戒指。



“啊——触及到你的伤心事了!”



“不,没什么!”



纪一把视线从正木的脸上移开,偷偷地看了一眼由里绘。她瘦弱的身体靠在墙上,一直默默地低着头。



“古川君可能很快就来了。跑来跑去的也很麻烦,我就在这里等。”说着,纪一看着自己的朋友,问:“你呢?”



正木看了一下戴在手腕上的手表:“我在房间里等吧,3点钟喝茶的时候再见,不要紧吧?”



“既然你这么说,当然不要紧。”



“那么——由里绘小姐呢?”



“能和我一起吗?”纪一问由里绘。



看到由里绘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正木说:“要是这样的话,要不要我叫仓本或者根岸送点茶什么的过来?”



“那倒不必!”



“哦,是吗?那我们呆会儿见。”



正木向着刚才三个人消失的走廊走去。纪一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轮椅移向墙边。



“由里绘,别站着了,在那边坐下吧!”



“是。”



在昏暗的圆形房间——大门旁边好似凸窗一般的角落里的沙发上坐下来后,由里绘仿佛在逃避盯着自己的面具似的,静静地看着装饰在中院侧墙上的花色玻璃。



在五颜六色的玻璃外面,狂风吹得植物沙沙乱响。建在院子中央的水池的水面,仿佛波涛汹涌的大海一般涌着浪花。



厨房——饭厅 (下午2点45分)



仓本庄司将三位客人带到各自的房间后,从东回廊经东北角上的小厅回到了主馆。



深灰色的三件套配以藏青色的领带,花白的头发用发蜡固定,向后拢上去。虽说根据当时工作种类的不同,衣着也当然有所不同(比如,维护水车机械室时,也会穿工装),但他自认为这身打扮最适合自己。



主人藤沼纪一称他为“管家”,他也非常喜欢这个名称。



因为他不仅对隐居在这深山中的主人的境遇和心情寄予充分的同情,而且代替残疾的主人管理这座大宅院,也给他的心灵带来了莫大的充实感。这种充实感有时甚至让他觉得自己才是这座宅院真正的主人。总之对于这个自己忙碌了十年的地方,他非常满意。然而,他绝不会把这种满足感流露出来。管家应该是忠实、稳重、面无表情且机灵冷静的“机器人”,这是他的信条。



总之,他把一丝不苟、井井有条地管理这个家作为自己的职责。同时,对于主人做的和说的不能多嘴。必须和主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仓本进入厨房,开始检查准备放在小推车上的杯子之类的东西。



第四个客人古川恒仁还没有到。可能是台风的影响使得从四国过来的船晚了。不过,即使他再晚一点来,3点的茶会恐怕还得按时进行。



仓本检查一下水壶,发现里面的开水快没了。



(我都已经说过了。)



仓本想起根岸文江的样子,轻轻啧了一声。



(还在打扫小姐的房间?)



说起来,刚才正木慎吾说通向阳台的门似乎有点问题……



仓本一直都不喜欢文江这个女人。直爽且喜欢照顾人这也就随她去了,但她不但话多,而且还有点迟钝。和她已经在同一个屋檐下共事十年了,自己不知有多少次为她闯的祸做了善后事宜。



3点差十分,现在开始烧水的话,到纪一刚才对三人说的3点过后,还有点时间。



给电水壶补充了水后,仓本快步走到走廊上。在确认了手表上是2点52分后,便直接向饭厅走去。正好叫文江下来,不然就麻烦了。



这时,哗——响起来了急促的雨点声。



刹那间将水车馆全部包围的雨声、紧接着亮起的闪电和轰鸣的雷声,使仓本在一瞬间仿佛被丢入另一个世界一般头晕目眩起来。



(古川先生还没到。必须准备好毛巾了。)



仓本一边想着一边飞快地在灰暗的红地毯上走过,进入了饭厅,来到楼梯的入口处,仓本突然把目光停在前面的电梯上。



茶色的铁门、装在铁门旁的呼叫按钮和电梯位置指示灯。仓本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那是为什么,只是眼角瞥到指示灯当时在“2”的位置上轻轻地闪烁着。



“文江!”仓本从楼梯下面喊道。



“文江!”没人回答。



难道是声音消失在雨声之中没有传到楼上?



仓本又上了两三级楼梯,正要再喊女佣的名字,就在这时,从打在建筑物上的雨声的间隙中,仓本仿佛听到了一个尖锐的声音,是从人的嗓子里发出的尖锐的声音——惨叫!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仓本条件反射似的向房间外侧的窗户望去。要说偶然也的确是偶然,但也可以认为这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所作用的结果——闪电如闪光灯般照亮了整个空间,正是因为这道光芒,使仓本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一个黑影自上而下从眼前穿过。



如果不是闪电带来的光芒,即使同样地看着那扇窗,映入眼帘的恐怕也只是一瞬间的黑影而已,可这时他的眼睛出乎意料地仿佛高性能的相机一般,以静止的形态捕获了那影像。



那时一张是倒转过来的人脸——瞪大的眼睛、如鱼鳃一般鼓起的脸颊、已经仿佛裂开一般的嘴……



当慢一拍响起的雷声充满耳朵时,窗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啊”地大叫了一声,仓本飞快地从楼梯奔至窗前。



(刚才是……)



(是她吗?)



如果是的话——如果刚才看到的不是闪电制造的幻觉——那真是太可怕了。



从窗户伸出头来,向外面看去。石壁建成的塔边就是水车转动的那条水沟。宽两米多的水面上,无数的雨滴投身而入,打算去推动激流。在如黄昏般昏暗的天色下,可以看到一个被水流戏弄着的白色物体。



没错,是根岸文江穿着围裙的身体。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已经死了,她的身体仿佛已经失去了气力,随着湍急的水流上下沉浮。



“不得了啦!”仓本拼命喊着,飞奔出通向大门的西回廊。



“不得了啦!”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对他来说,是这十年来的第一次。



大门 (下午2点52分)



雪亮的闪电裂空而起,怒吼的雷鸣滚滚而来,突然覆盖了整个天空的乌云倾倒出如注一般的大雨。



坐在门厅沙发内的由里绘,微微缩起了苗条的身躯。豆大的雨点仿佛要把彩色玻璃外的水池穿出无数个小孔来。



正好在这个时候,大门外响起了汽车的声音。夫妇间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沉默被打破了。



“好像到了。”纪一自言自语地说着,推着轮椅向大门移去。由里绘赶忙站起身,来到纪一前面,手伸向制作精良的金色把手。



打开门,雨声陡然增大了一倍。恰好在这个时候,青白色的闪电在对面山的背后仿佛划破长空般的奔入眼帘。在下个不停的雨中朦胧可见的石阶上,在架在水沟上的桥对面,停着一辆黄色的出租车。从后座的车窗中可以看到古川恒仁的和尚头。



“由里绘,拿伞来!”纪一说着将轮椅移至门外的屋檐下。由里绘马上拿着一把黑色的伞出来了。



出租车的门开了。古川似乎已经决定要跑过来了。在由里绘打开伞之前,将咖啡色手提包抱在胸前的古川从车里飞奔出来,低头穿过如瀑布一般的雨帘狂奔而来。



“啊,惨了!”奔过桥上斜坡,就在这几秒钟内,古川已经完全湿透了,瑟瑟地颤抖着略显消瘦的身体,“不好意思,一来就是这个样子,真对不起!”说着,他仿佛真的道歉一般,向出来迎接的面具的主人和他的妻子低下了头。



“不,不,马上就让他们拿毛巾来……”纪一回答道,这时——雨声、风声、桥下的流水声、溅起浪花奋力回转的水车声、驶离的出租车声……夹杂在这些声音之中,仿佛有一个尖锐的惨叫般的声音,几乎同时出现了爆裂般的闪电以及雷鸣。



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三个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刚才,你们没听到什么吗?”古川恒仁说。



“听到了。”纪一环视着周围,雨滴跳入屋檐下面,溅湿了他的衣服和面具,“由里绘,你呢?‘’由里绘脸色苍白,微微地点了点头:”我听着好像是人的叫声。“



正当古川毫无血色的脸上肌肉僵硬地说着的时候:“不得了啦!”从家里面传来男人的叫声。



“什么?”纪一吃惊地转过身去,由里绘慌忙跑了进去。



“不得了啦!”又一声传来。总觉得这声音的主人好像是仓本。



(他这样叫,究竟是……)



纪一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般的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仓本粗大的身体踉跄着跌进门厅。



“老,老爷!”管家平时连一根眉毛都不动的脸痉挛着喊道:“根岸她……”



“怎么啦?”



“她刚才从塔上掉下来……”



“什么?”



“掉在水沟里,就要被冲过来了。”说完,仓本向外飞奔出去,并且向紧挨着右首外壁的水车机械室的方向跑去。



那是一半埋在地下的细长的箱型建筑。在正前方铁门的旁边,有一个笔直地伸向屋顶的铁制梯子。仓本也顾不得梯子被雨水淋湿了,飞快地爬了上去。



“小心点!”古川对着往梯子上爬的仓本喊着,也跑出了屋檐。他一直跑到桥上,靠在栏杆上探身向快速转动着的水车望去。



“啊!”古川惊叫道,“啊,啊!”



只见一个白色的物体贴在巨大的黑色车轮上。



轰隆、轰隆……



重重的回转声将那白色物体和水雾一起卷起。手足已完全失去力气的根岸文江的身体瞬间高高地跳了起来。



“怎么回事……”在自言自语的纪一身边,由里绘发出了一声沙哑的惨叫,用双手掩住眼睛。



“文江!”古川和爬上机械室的仓本的叫声被倾盆而下的雨声所吞没。



跳起的文江的身体再次被黑色车轮卷入,淹没在汹涌的水波中。不久,仿佛已完全脱力的文江的身体,又从冷漠地不停转动着的三架水车中被吐了出来。已经破碎的白色围裙的身影,在激流中浮沉隐现,潜入古川伫立的桥下后,被冲到下游去了。



大门——塔屋 (下午3点20分)



听到喧闹声,三田村、森滋彦、大石和正木四人都慌慌张张地跑到大门口来。雨越发大了起来,乘着横向呼啸的狂风,奋力地涌进屋檐的内侧。



纪一和由里绘也和跑到外面的两人一样,被吹进来的雨完全淋湿。对于跑过来的四个人,雨点也毫不留情地向他们的身体扑了过去。



不久,在水流的远方,文江的身影消失了。没有一个人想过要追过去。即使追上去了也救不了她。大家都是这么判断的。因为雨那么紧,水流那样急。



纪一呻吟般的叹了口气,催促大家进去。一关上门,风雨的狂躁声立刻被隔断了。昏暗的大厅中响起了几声叹息。



“仓本!”屋子的主人向湿透了的三件套上不断滴着水的管家命令道,“去报警!”在这样的暴风雨中进行搜索,要发现文江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即使发现了,恐怕也已经迟了……



“是!”仓本短促地应了一声,向电话所在的饭厅方向跑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藤沼君?”正木慎吾喘息着问道。



“好像是文江从塔的阳台上掉了下来。”纪一语声含糊地说。



“真是不幸的事故啊!”详细的情况并不清楚。她去打扫塔屋,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被雷声吓得——从阳台上跌落下来。



“嗯,主人!”古川恒仁一手拿着淋湿了的手提包,对抚然思索的纪一说,“什么都没能帮上,真对不起!”



“没办法的,不是吗?”



确实没办法!在刚才的情况下,谁能救得了被水流吞没的文江呢?



“各位!”纪一对全体客人说,“大家先回各自的房间,以后的事情就交给警察吧!”



由于毫无表情的面具,所以纪一看上去似乎十分冷静,但沙哑的声音却不停地颤抖着。要是能看到面具下的真面目的话,那张丑陋且被烧烂的脸肯定更加扭曲变形了。



“由里绘,你也湿透了,赶快去换衣服……”纪一向低着头用手抚弄着被淋湿的长发的少妻看去,这才想到她要去换衣服的话就必须回塔屋去。



“啊,对了!”纪一看着正木,“一起来吗?去看看阳台的情况。”



“好的!”四个客人各自向副馆方向去了。纪一、正木和由里绘三人从西回廊向饭厅走去。



“老爷!”和警察联络好了的仓本又以往日沉着的语调前来报告,“警察说马上就来,而且会对下游进行搜查。”



“辛苦了!”



“不过……”



“什么?”



“他们说只有A镇上有一个派出所,所以等正式的搜查班到达这里,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因为从那个镇过来有一个小时以上的路程,而且这么大的雨,道路状况变得很差。”



“嗯!”纪一边向电梯方向走去,一边说,“你先去换衣服,再给大家送点热的东西。”



“知道了!”



来到塔屋,纪一马上把目光投向通向阳台的门。然后,对着从楼梯上来的正木和由里绘说:“刚才有没有对文江说阳台的门有点问题?”



“说了,我是听由里绘小姐说的。”



“由里绘?”



“是的。”



在浴室的门前,由里绘站住说:“门响得厉害,声音很难听。”



那扇有问题的门半开着。呼啸的风声在塔周围盘旋着。正木小跑着来到门前,抓住把手一动,门吱吱地发出尖厉的声音。由里绘进入浴室去换衣服后,纪一把轮椅移到正木身边。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我去看看!”说着,正木步入大雨中。他踏着慎重的脚步在阳台上走着,以免因扑面而来的狂风失去身体的平衡。当他伸手去抓阳台周围的金属扶手时,“藤沼君,这个……”他喊道。



“有什么异常吗?”



“嗯,这个扶手摇得厉害。固定部分的螺钉已经非常松了。”



闪电又一次照亮黑暗的山谷。面具的主人不由得紧闭双目,“啊”地发出一声惊叹。在怀念消失在暴风雨中的山谷的静寂的同时,他也在如乱麻一般的心中凭吊着那个相识十年的饶舌的女佣。



第七章 现在



(1986年9月28日)



副馆大厅 (下午3点45分)



“最终,那一天警察并没有来,对吗?”岛田洁问。



“是的。”三田村则之用金属般的声音答道,“大约一个小时后,警察那边打来了电话。是吧,主人?”



我点了点头,把茶褐色闪闪发光的烟斗叼在嘴角上,看了一眼在桌子旁伺候的仓本,意思是让他替我说。



“警察打电话来说因为那场雨,途中的道路塌方了。雨越下越急,总要等暴风雨告一段落后,才能着手想办法。”



“也就是说,恒仁来时乘的出租车是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回去的。”岛田小声说,“那么仓本先生,根岸文江的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是在三天后,对吧?”



“是的。”



本来岛田并不想故意挑起话题,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话题变成重温去年文江坠落的事件。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得,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岛田那难以捉摸的步调之中。



“在山谷的下流,被倒下的树挂住了。”



对于仓本的回答,岛田穷追不舍地问道:“做了尸体确认吗?”边问边用手指在桌子上不停地画着。



“我代替主人去确认了。”



“什么样的情形,能说给我听听吗?”



“她……”仓本支吾着偷偷向我这边看来。



“快说吧!”听到我的催促,仓本又转身面向越来越像“侦探”的客人说:“样子已经惨不忍睹了!”



“怎么说?”



“就是说因为长时间在水中浸泡,再加上好像被河里的鱼咬噬过……”



“啊,原来如此。”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现坐在我旁边的由里绘低下了头,岛田一摆手打断了仓本的话,“尸体的服饰确实是文江的吗?”



“是的。虽然已经破烂不堪了,但的确是的。”



“她的死因弄清楚了吗?”



“说是溺死。”



“也就是说从阳台上坠落到水沟后,在一段时间内还有气!”



“嗯……”



岛田从鼻中呼出一口气,从桌上的点心盘中抓起一块巧克力放入口中,然后在桌上仔细地叠起了展开的银色包装纸。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大石源造侧目看着岛田问道,“她——文江的死可能是意外事故吧。”



“事故吗?”岛田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嘟浓道,“螺钉松动的阳台扶手、暴雨、惊雷,再加上狂风。这些情形的确都向人们表明这是一场事故。不过——恐怕不是。我总觉得可疑。”



“可疑?”大石眨动着小眼睛,“你是说那不是一场事故?”



“我认为不是事故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是自杀,还是——他杀?”



“不会是自杀吧!她有什么自杀的动机吗?没有!我设想的当然是他杀。”



“但是……”



“等等,你先听我说完,好吗?”岛田环视了一圈,啪的把手里折的银色巧克力包装纸往桌上一扔。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折好了银色的小纸鹤。



“假设,只是假设,根岸文江的坠落事件是由某个人干的。那么当天晚上发生的正木慎吾被杀事件中的凶手,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就非常大。因为同一天在同一个地方有不同的人分别进行杀人的这种偶然性,是不太可能存在的。如果真是如此,那会怎么样呢?眼下被认为是那天晚上的杀人凶手恒仁——从他当时不在场这一点来说,恒仁绝不会是杀根岸文江的凶手,所以以此来证明他也不是杀正木的凶手,这种可能性就很高了,不是吗?”



“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那个和尚躲着不现身呢?”大石问道。



“这个么,”岛田略微顿了一下,“比如说,是因什么和杀人事件无关的其他无可回避的理由才躲起来了呢?”



“哈!”大石用力擦着油光闪现的蒜头鼻说,“要是以这种无凭无据的想像说起来,那就没完没了了!”



“我认为是不是无凭无据还不好说。我们多思考一下再下结论也不迟,何必现在就来阻挠呢?”



“但是……”



“我总觉得我们是上当了。”岛田一边咳嗽,一边从抬杠的美术商身上移开目光,转向一直保持沉默的我这边来,“根岸文江直到去年的9月28日为止,差不多有十年时间一直住在这里干活的吧。当然,塔上由里绘的房间也经常去打扫了。阳台也是经常去的,对吗?”



我默默地点点头。



“虽说风雨很大,但我很难想像她会从自己已经走惯了的阳台上掉下去,而且就在那天晚上发生了那么奇怪的杀人事件,不是太过偶然了吗?”



“不幸的事,”我开口道,“往往在这种罕见的偶然中发生。”——这句话完全是出自我的内心。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这倒也是合情合理的看法。”岛田反复在口中打着响舌,“不过刚才从你们说的事里面,至少有一件事让我不能释怀。首先我想问一下藤沼先生您,是关于对面——本馆的塔内设置的电梯。”



(这个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我紧握着叼在嘴里的烟斗问道:“电梯怎么了?”



“那个电梯,在这里平时除了您以外还有其他人使用吗?”



“是我专用的。当然如果是运什么重物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



“原来如此,”岛田频频点头,用手指抚摸着尖尖的下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件事就不能不说是蹊跷了。各位注意到了没有?虽说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但我认为十分重要。是刚才从仓本口中说出来的。”



“仓本的口中?”我看了一眼一直不失恭敬的年过半百的管家。



(仓本说的——当时目击窗外文江坠落的场景……)



“你好像说过,在从下面呼唤塔屋上的根岸文江之前,看过电梯的操作面板,对吗?”



对于岛田的询问,仓本面无表情地点头称是。



“你也说过当时电梯的位置显示为‘2',对吗?”



“是的。”



“你们都听到了吧,各位!”岛田又环顾了一圈,再次用手指在桌上画了起来,“这就是说当时电梯是停在二楼的。而与此同时,这个电梯惟一的使用者藤沼先生,却和由里绘夫人在门厅。这就奇怪啦。如果电梯的使用者通常仅限于藤沼先生,那么主人,当您不在塔屋上时,电梯应该总是在一楼——显示灯应该显示‘1’才对啊。”



“也就是说藤沼先生以外的某个人,在那以前乘电梯上去了。”三田村则之接着说,岛田抿嘴一笑:“不错。这就是能想到的第一种解答。那么,藤沼先生,根岸文江被水冲走后,您和正木以及由里绘夫人三个人不是上过塔屋吗?您还记得当时电梯的位置在哪里吗?”



“嗯,”我慢慢转动着脖子说,“不记得了,因为当时心神不定。”



“是吗?那么,我再问您,在那以前您最后一次使用电梯是什么时候?”



“那天午饭前,和正木一起上去,听他弹钢琴的时候。”



“原来如此。午饭前,对吗?那么这里的诸位,在那以后有没有人用过电梯呢?”



没有人回答。



“嗯,”岛田好像很满意地说,“这么说来没有人声称自己用过。也就是说电梯在那一天是被某人有意识地用过,而且这个人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用过。



“那么什么时候会有不被别人发现而使用电梯的机会呢?



“午饭后,在各位来之前,饭厅内有好几个人在,因此这种机会就可限定在大家来了以后,藤沼先生和由里绘夫人留在门厅以后的这段时间内了。再进一步限定的话,仓本把大家带到房间后曾进过一次厨房,在这段空隙,这个人进入饭厅,乘电梯去了塔屋……因此,当仓本看到指示灯时——也就是根岸文江从阳台上跌落之前——这个人在塔屋里。”



“你是想说,就是这个人把文江从阳台上推下来的吗?”三田村薄嘴唇上浮现出微笑。



大石大声嚷道:“胡说八道!”



“为什么?”



“岛田先生,按照你的说法,所谓的这个人就是我们三个人中的一个了……”



“确实是这样。”



“但是……即便真得如此,我们当时怎么会知道文江在由里绘小姐的房间里呢?”



“不,你错了,大石!” 白脸外科医生冷冷地说。



“错了?为什么,三田村君?”



“你忘了吗?当时——仓本带我们去房间的时候,在走廊里不是你自己和仓本说话的吗?”



“啊……”



“你问文江是不是因为准备晚饭忙得不可开交了,然后仓本说了当时文江在干什么。”



“啊,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教授,你还记得吗?”三田村翘起下巴问道。



一直噤声不语的戴黑边眼镜的大学教授慌张地伸手去拿已经冷却的红茶:“记得!嗯,当然,当然记得!”教授嘟嚷。



岛田疑惑地看着他,但马上又把视线移开,正色对大家说:“所以说……”



“请等一下,岛田先生!”三田村打断道,“我觉得你推断的逻辑当中还有几个漏洞。”



“漏洞?”



“你忽视了好几种可能性。比如说——现在不在场的某个人,那天使用电梯的可能性。文江或者被杀的正木在主人午饭前用过电梯,以后背着主人使用电梯这种情况,也应该纳入考虑范围之内。或者也有可能因为一时疏忽,当时在塔屋里的人无意中按动了电梯的呼叫按钮。”



“嗯!”岛田沉着脸持着头发,“确实也有这种可能性。不过我总觉得,还是把那个坠楼事件看做是他杀最合情合理。”



“真是牵强附会!”三田村心虚似的耸了耸肩。



岛田苦笑着转正身子说:“我不想让大家误会,所以声明在先。” 他转头把桌旁的人看了一遍,说,“我并不是警察手下的小喽罗,也从没想过要把警察已经判做事故处理的事情再以某种形式重新提起,比如抓住凶手扬名立万什么的。只不过无论如何我也无法相信,其后发生的杀人事件是古川恒仁干的——所以才厚着脸皮来到这里,想亲自把它弄清楚。”



“那是你的自由。不过我总觉得……”大石以一副抱怨的口气说,“因此就把我们作为犯人来对待,心里不是个滋味。”



“我知道这让你们不痛快了。”



“刚才的长篇大论也无非是纸上谈兵而已。想靠这个抓到罪犯,简直是……”



“所以我说我并不想抓到罪犯。我只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就行了。”岛田断然地说,“我只想知道真相。”



大石通红的脸更加红了,撅起厚厚的嘴唇转脸看着另一边。旁边的三田村捻着戒指,嘴上的微笑变成了冷笑。森教授捧着空了的杯子,猫着腰不停地晃动着膝盖。



我一边注意着邻席低着头的由里绘,一边又在烟斗中添上新的烟叶,用火柴点上火。



“仓本!”我用沙哑的声音对依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墙边的管家说,“帮我倒一杯咖啡。再问问其他人有什么需要!”



“知道了!”



仓本鞠了一躬,转身面向客人们的时候,突然传来了轻微的啪啦啪啦的声音。还来不及思考,那声音霎时变成了笼罩着整个屋子的急促的连续声音。我们各自向高耸的天花板或隔着大玻璃门的中院望去。



“下起来了!”我控制着摇荡的心神低声说,“看来今晚又是暴风雨了。”



第八章 过去



(1985年9月28日)



四号室——正木慎吾的房间 (下午5点30分)



由于根岸文江的坠楼事件,原定下午3点过后的茶会被取消了。



主人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让大家在晚饭之前请自便,然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再出来了。由里绘自然不能一个人呆在塔上的房间里,但也不能和主人一起到他的房间去,只好默默地窝在饭厅的沙发里。仓本庄司不得不代替女佣准备晚餐。



他把客人们的事情料理完后,便一头扎进厨房,漠然地开始看着从文江房间里拿来的菜谱。



在谷中肆虐的风雨,直到傍晚也不见有减弱的意思。终于,警察打电话来说路上的山路塌方了。被“囚禁”在馆中的每个人都陷入复杂的思绪中。



建在馆内东南角的副馆,在其二楼正面的一间屋子——是藤沼纪一的旧友正木慎吾,半年前来时使用的房间。



副馆的各个房间从一到五被编上了号码。楼下的三间房从南往北依次为一号室、二号室、三号室。二楼的两间为四号室和五号室。一年一度客人来访时的房间分配方法几乎每年都一样。通常一楼依次为大石、三田村和森滋彦,二楼的四号室为古川,但今年这个房间已经给正木使用,因此古川便住进了里面的五号室。



这是个约有十张榻榻米大小的西洋风格的房间。地板上铺着深蓝色的高级地毯。天花板上镶了原色木板,墙上涂了象牙色的漆。在面向外面的墙壁上等间隔地并排着两扇转动式的窗户,窗上挂着和地板颜色相同的深蓝色窗帘。与房间的大小相比,窗户显得太小了。在房间内侧左首是相当宽敞的厕所和浴室。



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起初还以为是外面呼啸的狂风吹打什么地方而发出的声音,但稍稍隔了一会儿又响起了同样轻微的声音。



面对着房间内侧的巨大书桌,呆呆地抽着烟的正木慎吾缓缓地把椅子转过来问道:“谁啊?”



“是我,古川!”



仿佛细丝般压低的声音回应道。于是正木向门口走去。



古川恒仁是个体形瘦弱,举止怯懦的男人。身材也不高。由于剃了光头,颧骨凸出的脸的轮廓显得格外明显。眉目倒也清秀,只是无精打采的脸色使本来的风采消失殆尽。



“嗯,可以吗?我想打扰一下!”



古川站在门外静静地问道。正木说了声请进,微笑着把他让进屋来。



“请随便坐。”



“好的,谢谢!”



古川拘束地在小桌前的皮靠背椅上坐了下来。他下身穿着一条折线模糊的黑色长裤,上身穿着一件麻制长袖衬衫。有一种不太习惯的香味微微地刺激着鼻腔,好像是香烛的味道。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外面这么大的暴风雨……再加上刚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实在不想一个人呆着……”



“没关系,我也正想找个人说说话。”说着,正木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你在房间里烧香了吧?”



听见正木这么问,古川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你在意这个味道吗?”



“不,没关系。您是高松的一个寺庙里的和尚?”



“是的。不过虽说是寺庙,其实只是一个乡下破旧的小庙而已。”古川瘦削的脸颊上浮现出极其卑躬的笑容,“正巧藤沼家的墓地在小寺中,不然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受到邀请呢?”



“我听说令尊和一成老师交情颇深。”



“是的。受此影响,我也成为一成大师的忠实画迷。本来我对美术也有很浓厚的兴趣,也曾想过有可能的话就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但无奈身负必须继承寺庙的羁绊……”



“原来如此。”



“我记得正木先生……”古川抬眼看着正木说,“您本来是藤沼一成门下的……”



“您是听谁说的?”



“不是的,因为我对您的名字有印象。您画的作品我好像在什么地方拜见过。”



“哦,是吗?”



“我想起来了,对,您在大阪的某个画廊开过画展吧?在那个时候……”



“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但我还记得。藤沼一成通过渗入微妙的中间色,来描绘令人不可思议的幻想景象。与此相对您的画,怎么说呢?用更强烈的出人意料的原色组合……”



“那是过去的事了,”正木断然打断古川的话,“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啊!”



发现自己的话惹恼了正木后,古川单手抓住衬衫的下摆,正襟危坐地说:“看我净说些没有意义的事,那个……”



“没关系!”正木站起来,走到刚才面向的桌子前,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烟盒,“古川先生,恐怕你也知道。我12年前就封笔了。那以后直到今天连一张普普通通的画也没画过。”



“是因为这里的主人而遭遇的那场车祸吗?”



“是的。那辆车里面——也坐着我和我当时的恋人。”正木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掘田庆子——自己梦绕魂牵的恋人的音容笑貌悄悄地在心底一闪而过,“她当时死了。藤沼君也伤了脸、手脚和脊髓,以后就隐居在这里。而我呢,奇迹般的幸免重伤,但却留下了无法继续绘画的后遗症。”



“可是,您哪儿也没有……”



“看上去真的哪儿都没坏吗?”



正木叼着香烟,戏谑般的摊开双手:“你想像不出来,我——已经废了。虽然活着,但已没有用了,就好像废弃的破布一般。”



“怎么会呢!”



“啊——对不起。我并不是不愿告诉你,但这已经是12年前的事情了,我已经死心了,这也是命!”虽然这么说,他还是在无意识中狠狠地咬住了嘴唇。然后,他发现古川畏缩的目光停在自己的左手上。



“你是在看这个——这个戒指吗?”



“啊,没有!”



正木微笑着向移开目光的古川解释道:“这12年来我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正好和藤沼君自闭在自己建造的封闭世界相反。经过了很多事情,把事故以后从藤沼君那里得到赔偿金全部都花完了,走投无路了。所以今年春天就厚着脸皮来求藤沼君。嗯,就他来说,因为觉得对我——至少对我亏欠了很多,当然我也不知道他内心是怎么想的,反正马上就把我迎进来了。”



“哦!”



“所以,我现在完全是不名一文了。只是这个戒指……”正木举起左手盯着闪着光的大块猫眼石,“12年来完全嵌入手指中,想拔出来,但怎么也拔不出。我穷困潦倒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次想把它卖掉。”



“这个,嗯,难道是和在那次事故中去世的……”



“嗯,本来已经决定很快就和她结婚了。”正木又咬起了嘴唇。



古川坐立不安地四下顾盼着。正木用手指夹着点燃的香烟,又在古川的对面坐了下来:“说到一个沉重的话题了。说说别的吧!您庙里的情况,能说给我听听吗?”



小厅 (下午5点35分)



“啊,不管什么时候看都觉得了不起啊!一切尽在了不起这句话中了!”大石源造粗声嚷道。那声音在冰冷的石墙和高高的天花板构筑起来的如同洞窟般的空间中回响,反而显得有些虚无缥缈,“这样的艺术品被埋没在这里,真是罪过啊!你们不这么想吗?嗯,教授,三田村君?”



这是位于馆内东北角的小厅。



换完淋湿的衣服,在副馆的大厅内小憩了一会儿后,大石、森滋彦和三田村三个人,决定一起去看装饰在回廊内的藤沼一成的作品。他们从门厅出发,从右边沿着回廊一路走来。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装饰在墙上的一成的作品是以门厅为起点,基本上按照完成年代的顺序排列的。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从百号的大作到数号的小作,许多画框在考虑了相互间平衡的基础上陈列在墙上。包括最早的素描和写生在内,几乎所有的一成作品都收集在这个馆内。至于无法挂在墙上的作品就全部收纳在位于主馆内的保管室里。



“这恐怕不能一概说成罪过吧!”三田村双手叉腰,四下环顾着周围说。



“哦,为什么呢?”



“对于优秀的艺术品应该向更多的人公开,这一普遍的共识,我是难以苟同的。” 三田村苍白的脸上做出冷笑的表情,斜眼望着粗大的美术商,“我一直觉得把毕加索这些人的画尊为‘人类的共同财产’,这种评价方法本身就是荒谬的。所谓公共的评价只不过是产生幻想的装置而已。我在想如果一百个人去看毕加索的画,其中到底有几个人能从中发现纯粹的美呢?”



“这是强词夺理!”



“当然,我也知道这种议论非常孩子气,等于是无知的戏言,但我只是个外科医生,既不是美术评论家也不是社会学者。难懂的东西就略去不说了,但如果说看了一成大师这里的作品后,能产生和我同样感受的人,在这世界上有五万人的话,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我无法相信除了我以外,还有很多人能够产生、理解现在我看到这些画时的感受。”



“哦!”大石露出一副对外科医生能言善辩的口才表示敬畏的表情说,“也就是说,你对于自己成为‘被选中’的对象非常满意了。”



“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也可以说是吧。”



“所以,三田村君,进一步说,对于纪一独占这些画,你是不是也想有所动作啊?”



“如果你的意思是说收到我自己身边,那是不言而喻了。”



“而且,你也想自己独占这些画?”



“是的。不过,大石君,难道你,还有教授就不想吗?”



“这个嘛……”



(当然想。)



在落后一步的地方,听着他们谈话的森滋彦正了正头上的眼镜。



(也就是说,我们所期望的,无非是代替藤沼纪一来“独占”在这里的一成的作品而已。)



森滋彦也认为自己是“被选中的人”。就像三田村所说的那样,在他的内心深处,也认为自己是能够真正理解藤沼一成的画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本来,人只有在自己生存的社会中所谓“文化”氛围的束缚下,才能感知和思考。比如“艺术性”、“美”的概念也无疑受到“文化”的束缚——不,自己使用的语言本身也不过是“文化”的一部分而已。这样一来,如果把某个艺术作品限定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才能理解的对象,这与其说是狂妄自大,倒不如说是正像刚才三田村所说的那样“等于无知的戏言”更为合适。可是……



(可是,比如说这幅风景画。)



森滋彦眺望着挂在圆形小厅深处的百号大的油画,一眼看去就是一幅奇妙的画。



102.2cm x 112.2cm的画布上,从右上到左下有一条斜着流过的“河流”(或者也可以看做是粗壮的树干),在它那渗着淡青色的水流中,浮着三个椭圆形的“窗户”,在各个窗户内用细致的笔法描绘了毫无关联的三个客体。不明来历的黑色动物群、华丽的帆船,以及鲜艳的石蒜花……



把这个作为“风景”来欣赏时,森滋彦的心中不禁生起莫名的感慨,而且这种感慨总是让他丧失了作为美术史研究者的“眼睛”。关于一成的作品,即使读了父亲森文雄写的评论,动员已有的各种知识来进行思考,也无法对这种感慨的内容进行分析。他开始愿意承认,这幅风景是存在于超越近代意义上的所谓“解释”的地方的作品。



这种——无法解释的奇怪感觉,不正好证明了自己是“被选中的人”吗?怎么能让这个感觉也被别人所理解呢?只知道把作品作为买卖工具的大石自不必说了,而用一副明白的口气侃侃而谈的三田村这样的年轻人,也能理解这种感受就更让森滋彦难以忍受了。



“不过教授,难道没有什么说服纪一的办法吗?”大石从三田村转向森滋彦道。



“说服?”



听到森滋彦的反问,美术商露出满是烟垢的门牙:“就是那个!那个连我们也没见过的……”



“哦!”



“今天一来我就提出来了。”.“不行,是吗?”



“是啊!被断然拒绝。到底为什么那么厌恶那幅作品呢?”



“我在来的车上也和三田村君说过了。不过就这件事来说,目前还是死了这条心为好。”



“难道只能这样吗?”大石不服地阴着脸,用力地搔着鼻子,“真不知道有什么必要,非要那么坚决地拒绝。”



三田村丢下两人,悠然向通往副馆的东回廊走去。森滋彦也不想再理睬大石的牢骚,一边侧耳听着外面盘旋的暴风雨的声音,一边再次将心神集中到墙上的画中。



副馆大厅 (下午6点15分)



结束与古川恒仁的对话,下到一楼的正木慎吾正好被坐在大厅沙发上的三田村则之叫住。



“啊,正木先生,今天和您在这里见面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啊!”外科医生端正的长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容,“这十几年做什么啦?”



“嗯,这就不要问了吧,大夫。”这要说起来话就长了,正木这样想着尽力用平稳的语调说,“你就自己想像吧!”



“不过,还是不能释怀吧?”三田村色迷迷地舔了舔嘴唇,“在藤沼一成的身边,被嘱以厚望的年轻画家——我是说你以后的人生是怎样的……”



“你也是个残酷的人啊!”



“不,不,我并不是因为有折磨人的癖好才问你的。你刚才的说法有一点……其实我那儿还有几张你以前画的画,所以才……”。



“要是这样就更加残酷了。”正木坐在沙发上向前俯下身,将两手抱在胸前,“那以后我不得不封笔的理由,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看到我这样寄居在这里,那以后的情况大概也能猜到一二了吧。”



正木从下向上斜眼看着坐在对面的白面小生。三田村捻着左手的戒指,轻轻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来。



“对了,其他两个人呢?不是在一起看画吗?”



“森教授一个人又去重新看一遍了。大石先生说累了,回房间去了。”三田村用凹陷的下巴冲着从大厅向西延伸的走廊示意了一下,意思是说大石使用的房间在那边。



“你看上去也很累啊!”



“是吗?其实是因为昨天晚上有个急诊病人,今天早晨没怎么睡就过来了。”外科医生细长的眼眶内出现了淡淡的黑眼圈。



“急诊?”



“是事故。好像是非常严重的事故。那个患者的血型是0型,偏巧输血用的血液不足。于是只好请森教授帮忙,最后总算弄好了。”



“哦,教授也是0型的?”



“嗯,你这么说是……”



“古川也是0型的吧?我是听说几年前你们第一次到这里聚会时的事情才知道的。”



“啊,你是说那次意外吧?”



据说,那一夜由里绘意外从塔的楼梯上滚下来,头部并未受到重击,但不幸的是被搁在地上的小推车上的金属物割断了血管,流了很多血。加上她本来就有些贫血,所以必须采取紧急措施。由于地处偏僻,如果要送到设备齐全的医院去的话,花的时间就太多了。于是根据三田村的判断,决定进行输血。当时给0型血的由里绘提供血液的就是古川。



“当时好像森教授患了流感,所以只请古川先生一个人献了血。”



“原来如此!”



“他,还在二楼吗?”



“我问他去不去看画,他说呆会儿想一个人慢慢看。”



“他一直都是这样。总觉得他好像和我们三个在一起有自卑感似的。”



“啊,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有这么一点。他说了些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破庙的和尚而已之类的话。”正木又回想起刚才聊天时古川眼里卑怯的目光,“还说缺钱什么的。”



“为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烦恼。”三田村满脸不快地皱着眉头,用力地耸了耸肩,“即使再有钱,但终究只不过是个无聊的俗物而已,天下像这样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这明显是讽刺东京美术商的话。



正木模仿外科医生也耸了耸肩:“俗物?”嘴边浮起淡淡的笑容,“没有钱的俗物。是最差的了!”



饭厅 (下午7点4O分)



“啊,真是可怕的暴风雨啊!”正木拆开新的一包烟说,“这样下法不要紧吧,藤沼君?”



“什么不要紧?”



“这个房子啊!山体塌方或者滑坡什么的。去镇上的路不是有什么地方塌方了吗?”



“这个……”主人用和戴在脸上的面具同样无表情的声音回答,“这种事,一般是仓本替我操心的。”



“那么,仓本,没事吧?”



“受到像这样的台风袭击,这十年来已经有好几次了。”高大的管家依然绷着脸说,“像您所说的这种情况,还没有碰到过一次。我想您不用担心。”



“那就好!”正木又向围坐在桌子四周的客人说,“不过,暴风雨再这样下去,会造成下面道路的恢复延迟,各位就麻烦了吧!从星期一开始还要工作呢,不是吗?”



“啊,工作什么的倒也没什么关系。”大石源造干笑着回答,“万一真的被困在这里,对我来说倒反而是件幸事。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够长时间地亲近一成大师的作品。”



“的确,的确!”正木点了点头,“那么,也就是说暴风雨持续下去,最难受的是藤沼君自己了!”



这是在比当初预定的下午6点略迟一些,在主馆饭厅里,仓本努力的成果向大家展示出来之后的事情。



用餐期间,很少有人说话。特别是藤沼纪一的嘴闭得比任何时候都紧,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白色面具上的表情看上去极其沉痛。饭桌上发出的声音儿乎都是大石源造浑浊的声音和虚无的笑声。正木不合时宜的随声附和,反而更加衬托出他的虚无。



没有人打算谈及白天发生的根岸文江坠楼事件。因为大家都很容易地察觉到,房子主人沉默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此。只有“俗物”美术商似乎没有这么心细。



“到底是什么疏忽,才会从阳台上跌落下来呢?”他迟钝地提起,发现主人严峻的目光,终于闭上了嘴。



在已经日落的山谷中咆哮的风越发急了,雨阶段性地时强时弱。雷声已较方才远去了,但使水车馆孤立起来的暴风雨的气息,却在夜晚的黑暗中更加粗重,令人感到越发地迫近身旁。



蜷缩在轮椅中的藤沼纪一拿起扔在桌上的茶褐色烟斗,环视了一遍再次陷入沉默的其他人。四个客人被他这么一看,都正身坐了起来。



“前些天身体不太好,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我要回房去了,保管室里的作品明天再看吧。”纪一把烟斗放人长袍的口袋里,转动车轮离开了圆桌,“仓本,下面就交给你了!”



“知道了!”



“由里绘!”纪一又对始终低头不语的妻子说,“你一个人可以上去吗?”



由里绘低着头轻轻地点了点头,长长的黑发微微地摇动起来。



“如果不想去的话,就到我屋里来吧,知道吗?”



“知道了!”



“那么,各位,失陪!”正木立刻站起身要来推轮椅。纪一举起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制止他说,“不用了,我一个人回去。”



仓本打开去西回廊的双开门。当轮椅的背影消失在对面淡淡的黑暗中时,桌旁每个人的口中都长出了一口气。



“哎,这么说来今晚那件事又没希望了!”大石愤愤地说。



“那件事?”听到正木迷惑地问,三田村用鼻子轻轻地一笑。



“就是那幅<幻影群像>.真是个想不开的人啊,大石君!”



“我想看看那画是理所当然的事。”大石皱起塌鼻梁,斜眼脱着比自己年轻的外科医生。然后突然转向正木说,“啊,对了!正木先生,您不是一成老师的学生吗?您知道那是件什么样的作品吗?”



“很遗憾!”正木仅说了这三个字便叼起烟来。



“看起来,您和这里的主人交情很深,难道您没听说那画放在哪里吗?”



“您是说如果我知道的话,就偷偷去看吗?”



“没有没有,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嘿嘿……”三田村窃笑着。



正木摸着薄薄的胡子说:“很遗憾,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件作品好像确实藏在这馆内的某个地方。”



“是吗?”美术商赌气似的鼓起肥硕的腮帮子,挠着鼻子,而且毫不顾忌地又转向由里绘。



“那个,夫人——由里绘小姐,那个……”



“大石先生!”森滋彦少有地厉声说,“请你适可而止好不好?”



“教授说得对!”三田村嘲讽地说,“听了你说的话心里很不舒服,好像连我们也变成了没有节操,跟着起哄的家伙似的——古川先生您说呢?”



“啊,这个么——”古川恒仁脸上痉挛似的笑着说,“我们明白你想看那幅画,不过……”



“好了,不要在这里破坏朋友间的交情了,好吗?”说完,三田村突然把语气缓和下来,对着把头低得越来越低的美少女说,“让您见笑了,由里绘小姐。”



“正木先生,听说您正在教由里绘小姐弹钢琴。她弹得怎么样?”



对于外科医生的问题,正木有一种挑衅般的感觉,他微笑着回答道:“非常好!”



“那么下次有机会一定得让我听听。好吗,由里绘小姐?”



由里绘涨红着脸缓缓地摇摇头。



“话说回来,您这一年间一下子漂亮了许多啊!”三田村眯起眼睛看着由里绘,“明年好像就是20岁了吧!啊,毕竟是女大十八变啊!这里的主人真让人羡慕!”



第九章 现在



(1986年9月28日)



藤沼纪一的起居室 (下午4点40分)



意外地好像变成了一年前根岸文江坠楼事件的“调查会议”似的茶会结束后,我对客人们说,到6点半的晚餐之前请自便,就独自回到主馆里自己的房间。



我的房间位于西回廊沿线,是起居室、书房、卧室三间相连的房子。



北侧有门通向走廊的大房间是起居室,其南面相邻的书房和卧室并排而列,卧室朝着东面的中院侧。起居室分别有门与另外两间房间相连,卧室也有门通往书房。而位于走廊一侧的书房,反而没有门可从走廊进入。



我把轮椅移至起居室的窗边,透过米色花边窗帘,呆呆地望着在大雨中迷蒙的中院。然后,从长袍口袋中拿出野泽朋子交给我的那张便笺:



滚出去从这里滚出去



我叼着没有点上火的烟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字面。



(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写这样的东西呢?)



再试着想一想。



首先——对,这封“恐吓信”是什么时候,经谁的手塞入这房间的门下边的呢?



大石、森滋彦、三田村这三个人到达这里的时间是下午2点过后。当时,为了迎接最早到的大石,我和由里绘一起经过西回廊——也就是这个房间前面去大门口的。我记得当时门下边没有这样的东西。而且,此后三个人去各自的房间,我再次和由里绘从走廊返回。那时也没看到什么。



考虑到在轮椅上移动时自己的视线所在的高度,这个“没看到什么”的记忆应该有较高的可信性。要问为什么,因为无论是自己转动轮椅还是让别人推,我的视线总是向着前方的地面的。如果在自己房间的门下边露出这样的便笺,应该不会察觉不到。



那么,接着——出去迎接了三个人之后,我和由里绘两个人去了塔屋。在那里一直待到下午3点前,刚一下楼,就被野泽朋子叫住了。朋子说是岛田刚才交给她的。那么岛田发现这张便笺大概在2点50分左右。



假设岛田自己不是这封恐吓信的主谋,那么它被插入门下边的时间,就是下午2点20分到50分左右的这段时间内。在这段时间内,比如说三个客人中的某个人躲过仓本和朋子的眼睛去做这件事是有可能的。当然,也不能排除仓本和朋子是“送信人”的可能性。



从客观的情况来看,似乎还无法断定谁是“送信人”。惟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这个“罪犯”不是我自己。仅从现在手中所掌握的线索来考虑的话,嫌疑的范围只会不断地扩大。



(比如……)



我把目光投向连接书房的紧闭的门上,然后又慌忙地摇了摇头。



(别乱想!)



这时,走廊一侧的门响起了很大的敲门声。



“谁啊?”



“是我,岛田。”



我看了一下钟,正好是下午5点。喝过茶后,我让岛田5点到我房间来的。真是个准时的家伙啊!我这样想着,便请他进来。



“打扰了!”岛田仿佛一下子跳了进来似的,一进入房间便四下张望,“啊,真是个不错的房间!布置得很精致,感觉很好。”



“请坐!”我让他坐到沙发上,把轮椅移到与沙发成套的桌子旁,“我就单刀直入地说明叫你来的原因吧。”我看着将修长身体沉人沙发的他说。



听我这么说,岛田先发制人地问:“是那张纸片的事情吗?”



“是的。我想听听你在这间屋子门前发现它时的情况。不,是发现之前的情况。”我用舌头舔湿边缘被橡胶面具围起来的嘴唇,“你看过信吗?”



岛田凹陷的眉梢上浮现出难为情的笑意:“我没有偷看别人信件的癖好。不过那张纸并没有装入信封,所以……”



“看了,对吗?”



“您自己想像吧!”



“真是个狡猾的家伙!”说着,我把手里的便笺“啪”的一声扔到桌子上,“你看吧。我并没有打算隐瞒。”



岛田默默地把它拿到手里,低头把目光落在信上。



“是恐吓信,对我的。”



“不过藤沼先生,虽说是恐吓,但到底是以什么为依据恐吓你,让你‘滚出去’呢?”



“这个么……”



“我冒昧地问一句,有没有什么线索啊?”



“没有。”我含糊地回答,说完用更加含糊的声音说,“不过,如果这样解释,你看怎么样?下落不明的古川恒仁是送信人。”



“恒仁?”



“在我看来,你好像是个相当入迷的推理小说迷。所以我也来发挥这方面的想像力。比如说,去年失踪的古川,现在潜伏在这个家里的某个地方,今年又想图谋什么不轨之事?”



我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话多了。岛田皱了一下浓密的眉毛:“假如是这样,您说他现在躲在哪儿呢?”



“某个地方!”我试探着说,“你也知道吧,岛田先生。设计这个房子的那个中村青司的事?”



“哈哈!”岛田拍着手说,“也就是说,您认为这里有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装置,比如密室、暗道什么的。”



“说起来,也是有这种可能性的。”



“啊,真是个有趣的想法。有意思。”岛田不停地点着头,又将便笺慢慢地照原样叠好,放到桌子上,“您说让我说说发现这封恐吓信时的情况,对吗?”



“是的。虽然我觉得可能是没什么深意的恶作剧而已,但还是放心不下,所以想先听听详细的情况。”



“恶作剧……您真这么想?”



“我不想认为今年还有人企图在这里做什么邪恶的事情。”



“原来如此。”岛田眯起眼睛,盯着我的面具说,“详细的情况也没什么。正好在三个客人到的时候,我一个人从对面的北回廊开始,转过来欣赏一成大师的画。慢慢地看着,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走到这里。于是便发现在这间屋子门下边有什么绿色的东西,感觉好像是红地毯上的污迹似的,觉得很奇怪。”



“地毯上的污迹!”我俯身又拿起桌上的便笺,“当时,走廊上除了你还有其他的身影吗?”



“没看到有谁的身影。”



“哦……”



“您有什么想法吗?”



我略微踌躇了一会儿,便说了刚才考虑的东西——就是关于“罪犯”是什么时候把它塞进门下的推理。



“这样一来,时间上已经得到限定了。”听完我的话,岛田说,“因为我也认为您去门口迎接那三个人时,什么都没发现的记忆是充分值得信任的。”



“哦?”



“因为我发现它的时候,它从门下边露出了很多的部分,甚至到走廊里了,非常醒目。考虑到在轮椅上移动时的视线的高度,如果那时已经放在那儿的话,我想不应该不被发现的。”



“哦!”我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话又说回来,目前似乎无法再进一步确定谁是‘送信人’,至少从客观的条件来看是这样。不过,如果考虑动机这条线索的话……您真的没发现什么线索吗?”



“我不是说过没有吗?”



“是吗?那就先这样吧。”



看到岛田缩了一下脖子,我觉得自己可能说得太多了。弄不好这个家伙真的就像他刚才说的,没有偷看别人信件的癖好,并没有看过便笺的内容。如果是这样的话,把他叫到房间来就是多余了。因为作为我来说,不仅是过去,而且直到现在也不想做太多破坏这里的静寂的不必要的探讨。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对了,藤沼先生。”可能是察觉到话已经说完了,岛田稍稍从沙发上直起腰来,“旁边的屋子是卧室吧。”



“是的。”



“有两扇门啊!”



“右边的门是书房。”



“书房?是书房吗?啊,真好!”岛田眼睛里仿佛天真的孩子一般闪着光,“我也曾经想有一间能称做书房的属于自己的屋子。我在九州的家是经营寺庙的,所以怎么也……啊,我的意思是说书房这个词,只有和这种西洋风格的房子才相配。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我看看里面。”



“不巧,这个门打不开。”



对于我的回答,岛田的表情有些吃惊:“打不开?”



“就是说开不了了。”我从岛田不可思议地看着的暗褐色门上移开了目光,“钥匙不知哪儿去了。”



“钥匙?您是说丢了?”



“嗯。”



“备用的钥匙呢?!‘”包括备用的钥匙,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钥匙都不见了。平时那间屋子也不怎么用,再加上是老式坚固的锁,修起来也很费事,所以就暂时放在那儿不管了。“



“哦!”岛田抽动着浅黑色脸上高耸的鹰钩鼻,饶有趣味地又盯着书房的门看,“有意思!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原来是这样啊!这么说来这就是‘打不开的房间’了?”



北回廊 (下午5点50分)



岛田出去后,我便来到起居室北侧的洗漱间。在专用的洗面台前脱下白色橡胶的面具和手套,然后用冷水洗了洗因汗水而发黏的脸……洗面台前并没有安装镜子。因此,我已经很久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的真面目了。只是在这样洗脸时,从指尖传来的肌肤触感来想像它——那令人诅咒的样子。



我担心一个人呆在屋里,会无可逃避地被一些不必要的思绪所打扰。于是我出了起居室,希望从无意义地兜着圈子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我操作着坐惯了的轮椅,在被狂躁的暴风雨包围着的昏暗的走廊中走着。夹杂在风雨声中的单调的但比往常快得多的水车的旋律,听起来仿佛是在水车馆深处跳动的心脏的起搏声。



我向塔的方向走去。



看了一下饭厅,仓本正在漠然地准备着晚餐。野泽朋子好像在厨房里。看到我,仓本立刻正身,恭敬地行了一个礼。我并没有进去,而是从走廊向北回廊走去。



前方右首出现了那个黑色的通往台阶小屋的门。说起来,今天早晨野泽朋子说了一些让人不舒服的话。



(有某种奇怪的臭味……)



(臭味?)



我说是心理作用,可她还是害怕成那样子。



(朋子有没有可能是那个恐吓者呢?)



当然,她应该也有机会。不过,像她这样忧郁且疑神疑鬼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来呢?我觉得不太可能。第一,她凭什么叫我“滚出去”呢?



那么——(会不会是仓本?)



(如果信是他写的……)



我停下来,透过走廊的窗户看着中院。在白色路灯下,雨点猛烈地冲击着水池。在水池的对面,副馆中有几点灯光摇动着。刚才给岛田看的便笺还放在长袍的口袋中。我一边回味着便笺上那淡淡的绿色,一边想着。



(仓本也有机会。)



(目的呢?这封信到底蕴含了什么意思?)



我一直都认为对于仓本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这房子的主人,而是房子本身。他并不是为藤沼纪一服务,而是为水车馆这个家服务。从这层意思上看,或许他对我产生厌恶感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我总觉得不像。如果仓本真的打算恐吓我的话,应该会采取更谨慎、更有效的方法。



(难道……)



接着我把怀疑指向由里绘,但我马上否定了。不会的。绝对不可能。



去门口迎接三个客人时,我从起居室前经过,但什么都没有发现。而且,那以后由里绘一直和我在一起。所以,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她是没有机会把便笺塞进门下的。是的——是这样的。



(那么——)



我再次转动轮椅向前走,把思绪投向其他方向。



(难道罪犯真的是来自外边的某个人吗?)



我觉得此时还是这样推断比较容易让人接受。



包括岛田洁在内的四个来客。从目前的基本情况来看,意料之外的客人岛田的嫌疑较小,剩下的三个人——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中,到底谁是“凶手”呢?三个人都有相等的机会。在这一点上,目前还无法确定谁是“凶手”。那么如果考虑动机的话呢?



比如说那个美术商是威胁者的话,他对我有什么所求呢?当然是藤沼一成的画了。但如果是外科医生和教授的话,结果也一样。不过,如果目的是一成的画,那为什么他要说“从这里滚出去”之类的话呢?用更加直接的表达方式进行“恐吓”不是更好吗?



我用眼角看着装饰在左侧墙壁上的风景画,缓缓地在北回廊中走着。中院一侧的窗上,已经挂起了窗帘。稀疏地排列在墙上的电灯光线微弱,让人觉得长廊好像是涂成灰色的隧道一般。



我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从北回廊的墙上消失了一幅画的事情。那是一幅题为《喷泉)的小品画。在八号的小画布上,以黎明的天空为背景,用奇怪的轮廓描绘了平缓山丘上的喷泉。那奇异地歪曲着的水形和天空中仿佛波浪般扩散的云……



“这么说可能有些唐突。不过在这一年里,你真的漂亮了很多,甚至让人都不敢相认了。”这时,在激烈的雨声中,传来男人的私语声。那是从正前方关着的小厅里传过来的,“由里绘小姐,我真的非常恨这里的主人。”



“……”



“所以说啊,他竟然把这么多精美的作品都封闭在自己住的这个馆中。而且,不仅如此,甚至连你也……”男人的声音是三田村则之的。回话的人虽然听不清楚,但好像是由里绘。我屏住呼吸,悄声来到门前。



“……是,是!其实,我有件事想求你。你能听我说吗?”



“今晚能让我看一下塔上你房间里的那些画吗?是的。我第一次来时,你曾经让我看过一次,请务必再让我看一次。不,不要告诉他。我想他可能会不高兴的。而且我也想好好和你说说话。很多话要说,我想会有一些你感兴趣的。怎么样,行吗?”



“太好了!那么今天晚上,嗯,12点过后,可以吧?”



(——由里绘!)



——我差一点喊出声来。



隔着门,看不到听了三田村则之说话后由里绘的样子,而且她的声音也低得无法听见,但我还是可以感觉到她对这个男人的要求并未拒绝。



(为什么不拒绝呢?)



(为什么对这种男人说的话……)



我拼命镇定混乱的心神,也想过就这样推门过去说我都听到了。但是……



没想到无穷无尽的自我憎恶,此时在我心中抬起了头,麻痹了我的意志。



(确实,由里绘变漂亮了。)



所以,直到去年为止,都没有表现出这种好色样子的外科医生,想对她有所染指恐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即便如此……我心里好像被打垮了似的,倒转轮椅,从昏暗的回廊回去了。



饭厅 (晚上7点10分)



晚饭后——“那台电视是什么时候买的?”大石用餐巾擦着被饭菜弄脏的嘴角问道,“怎么说呢?在这样古色古香的氛围中放着一台电视机,感觉很奇怪。”



“是去年那件事发生之后买的。”我看了一眼在外侧墙边放着的大屏幕彩电,答道,“因为我突然觉得这个房子,怎么说呢?太安静了!”



直到去年为止,在这个房子里只有主人和两个佣人的房间里才有电视。



“可以打开看看吗?”



“请便!”



大石拿起桌子上的遥控器,打开电源。本来这里的信号就不好,再加上可能是今晚暴风雨的缘故,显像管里出来的图像比平时还要模糊。



“啊,是台风快报。”大石大声地唤起大家对出现在画面中的节目的注意。



据电视上说,将九州全境卷入暴风雨的16号台风正在向东挺进,估计今天晚上到明天早晨将达到日本海。尽管强度正逐渐减弱,但估计中国地区也会有相当大的风雨,所以要引起充分的警惕。



“只要道路不再塌方就好了。”三田村则之单手拿着高脚杯说。



“去年好像也是从相同路线来的吧!” 大石干笑道。



“哎,世上原本就是有巧合啊——仓本,能给我加一杯吗?主人,您戒了吗?”



“不,够了。我没什么心情喝。”说着,我拿起烟斗,“大家不要在意,请尽管喝。岛田先生,您怎么样?”



岛田仿佛和白天喝茶时换了一个人似的,晚饭期间好像在思考什么,几乎不开日说话。不过,他还是用手指不停在桌上画着。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起,在他面前已经排好了很多用餐巾或点心的包装纸做成的各种各样的“作品”——有的比“鹤”或者“船”什么的更复杂,连见都没见过,好像他手指的运动已经成了“折纸”的习惯性动作了。



“您是说酒吗?”听到我说话,他一下子睁圆了眼睛,停下了手指的运动,“啊,那就稍微喝一点吧。”



“那么,请静一下。”



岛田接过递过来的酒后,大石将酒杯举到眼睛的位置,以示干杯的意思。



“为一成大师了不起的作品!”三田村则之接着又加了一句,“还有为主人的健康和由里绘小姐的美貌!”



对于他不知羞耻的肉麻的台词,由里绘报以微笑。我斜眼看到了这一切,心里堵得不得了。刚才在北回廊听到的她和三田村则之的对话,由里绘还没有告诉我。我想尽量避免由我来问起这件事。



“教授!”三田村则之对看着桌子的森滋彦说,“怎么啦?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都不说话。”



“是吗?”森教授好像掩盖自己慌张的表情似的,重新戴好带助听器的四方黑框眼镜。



我也觉察到他的样子有点奇怪。从晚餐开始前一直到结束后,始终低着头不吭声。虽然他好像也不怎么能喝酒,而且本来也不是个话多的人,但还是让人觉得很奇怪。



“有什么让你担心的事吗?”外科医生又问道。



“没什么!”教授暖昧地摇摇头,但马上又像改变主意似的抬起头,说,“不,其实……也许还是说出来比较好。”然后他把视线转到晃动着酒杯的岛田那边,“其实,岛田先生,我有一件事情在心里总放不下。”



“哦?”田一下子睁圆了眼睛,直起腰来,“是什么?”



“白天你不是说过吗?就是去年根岸文江坠楼的事情。”



“啊!您是说这个,您想到了什么线索吗?”



“是的。不过……”森教授将手放在宽阔的额头上,“能不能说是线索,我也拿不准。你不是说那不是事故而是谋杀吗?”



“是的——不过,关于电梯的那部分确实如三田村大夫所说的那样,是有很多漏洞的。”



“我听了你的话,想起了一件事,是件很小的事情,一直都没有留意到。”



“哦?”岛田呷了一口玻璃杯中的酒,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湿润的嘴唇,“嗯,是什么事?”



“当时——也就是发生骚乱后,我们赶到大门口的时候。仓本的喊声一直传到副馆,然后大门口也喧闹了起来。我们想可能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起跑了过去。然后在文江被冲走后,我们又回到了副馆的房间。”说话的同时,森教授不停地拨弄着眼镜框。断断续续的语气仿佛是在表明自己重说一遍一年前发生的事情,等待别人确认似的,在回去的走廊里,我总觉得看到了。“



“您说看到了什么?”



“走廊的地毯是湿的。”



“地毯?”



“是的。我记得在回去的路上,看到南回廊的地毯被弄脏了,还有水分。”



“那到底是什么?”大石插嘴道。



“啊,大石先生,这个么……嘿嘿,原来如此。”岛田撅起嘴点了点头。他放下玻璃杯,眼睛看着森教授,手却又开始了“折纸”的动作,“教授,请说下去。”



“您明白了吗?在那件事情之后,人虽然有点傻了,但我好像记得我是走在四个人——我、大石、三田村,还有古川四个人——的前面回到走廊的。当时,我们所有的人都被吹进来的雨淋湿了全身,所以,如果我们经过之后地毯湿了的话,那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但是我看到的是前面——也就是被雨淋湿的我们还没有经过的地毯。”森教授说到这里停住了,全场一片寂静。在急促的风雨声中,远远地听到滚滚的雷声。



“这就是说,”大石仿佛解开了什么疑难的问题似的说,“在我们回来经过走廊之前,已经有某个被雨淋湿的人通过走廊了……,,”好像是的。“岛田说,”总之,在大家听到喧哗声,跑到门口时,其中已经有人被雨淋湿了身体——不,至少是鞋子。所谓的‘大家’也就是当时从副馆出来的四个人——这里的三位再加上死去的正木四个人。然后……啊,让我来说好吗,教授?“



“请!”森教授铁青着脸点了点头。



岛田继续说:“然后,就是这个人为什么会被雨淋湿。”岛田停了一会儿,问,“是洗澡了?不是吧。有没有谁当时洗过澡?”



没有人回答。



“其他可能性?比如,对,有谁弄洒了花瓶的水或者是厕所的水管堵塞了吗?没有吧。那么,这个人被弄湿的原因就只有一个了。也就是说他是被雨淋湿的。”岛田好像征求意见似的看着森教授。教授点了点头,“是的。我也这么想。当时在我们中间已经有人被雨淋湿了……”



“然后就是这个人是何时、在哪里被雨淋湿的这个问题了。这里我又要问大家了。有没有人申明当时自己已经被雨淋湿了呢?还要附上能让人接受的理由。” 岛田的问题又一次消散在饭厅里的空气中了,“没有,谁都没有吗?”岛田满意地接着说,“到此可以下结论了。也就是说这个人被雨淋湿的地方是在塔屋的阳台上。这么说来这个人以某种形式与当时发生的根岸文江坠楼事件发生了联系。再极端一点说,这个被雨淋湿的人就是把根岸文江从阳台上推下去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