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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1 / 2)



主要出场人物



飞龙想一  我,画家(34岁)



飞龙高洋  想一的父亲,已故。



飞龙实和子  想一的母亲,已故。



池尾沙和子  实和子的妹妹,想一的养母(54岁)



辻井雪人  想一的从表兄弟,小说家(28岁)



仓谷诚  研究生(26岁)



木津川伸造  按摩师(49岁)



水尻道吉  管理人(68岁)



水尻柞  管理人的妻子(61岁)



架场久茂  想一童年的朋友,大学助教(34岁)



道泽希早子  学生(21岁)



岛田洁  想一的朋友(38岁)



序幕  岛田洁的来信



飞龙想一先生:



(前略。)



听说你安然无恙出院了,是吧?前些天收到了令堂的信。太平无事,这比什么都好。



本想跑去祝贺病愈的,但俗事繁多,目前还不能如愿。姑且用书信问候,敬请原谅。



想永葆青春,但到今年5月已经38岁了。认识你是我22岁的时候,所以将近16年了,用一种陈腐的说法,真是光阴似箭呀!



至今尚无计划结婚,也没有找到固定工作,也许迟早会继承寺庙的,但我父亲还健旺着呢,真是不好办。说这话会遭报应吧?



我呀,依然是到处奔走,好管闲事,常招世人嫌弃。要说是任凭旺盛的好奇心,不大好听,但总而言之,自幼就有的爱跟着起哄的本性真是难移呀。哎,自以为上了年纪多少能克制一些了,可是……



今年4月由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又卷入了意想不到的事件。那是发生在丹后半岛的叫Txx的村落边上的“迷宫馆”里的一起凶杀案【注】,媒体也好像炒作得比较厉害,所以说不定你已经从什么报道上知道了吧。



说来不吉利,最近两三年我所到之处都碰上这种事件。总觉得自己像是被死神缠住了似的……不,不对。我甚至半认真地想:被死神缠住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建筑家建起来的那些房子。



去年秋天我去医院探望你时,跟你说了吧?名叫中村青司的建筑家的事;他建起来的那些奇怪的建筑物的事;还有在那些馆里发生的几起案件……



当时刚参与“水车馆”事件后不久,所以我也好像相当兴奋,也许不合时宜地说过了头。一来住院期间连读书都被禁止的你好像非常无聊;二来你说你知道那个藤沼一成和藤沼纪一的名字【注】,所以不由得关于中村青司这个人物及其“作品”,你好像也很有兴趣吧,大概是同为艺术家,或是因为有什么东西被他吸引了吧。



不过,你还会画画吧?



请你忘了不愉快的事,画出好作品来。从学生时代起我就喜欢你画的画。关于美术,我几乎是门外汉,但我认为你的画确实有某种独特的魅力,例如好像与“水车馆”中看到的藤沼一成画家的幻想画有共同之处的一种妖艳的魅力。



连篇累犊地写了这些无聊的事。我想迟早会有机会去你那里的。



如有事请跟我联系,用不着客气,我会高兴地参与商量的。



再见。请代我向令堂问好!



岛田洁



1987年6月30日——



【注】请参照《迷宫馆的诱惑》



【注】《水车馆幻影》中登场的幻想画家及其儿子的名字。



第一章 七月



1【注】



我来京都,那是7月3日星期五下午的事。



6月已经结束,但尚未出梅【注】,那天也从低垂密布的灰色的天空中不停地下着温温的雨。线路两旁鳞次栉比的新旧楼房、模模糊糊地黑黑地浮在那背后的山影、挤满狭窄道路的车流、白色的高得让人觉得不合时宜的耸立着的塔……从列车模糊的窗口看到的这些风景,仿佛是摄影机摇晃时拍摄的一个个静止镜头似的。



(多暗的城市啊!)



城市与自然恰恰相反,由于长时间淋雨而渐渐失去了它的生气。季节和气候形成的这景象,原封不动地成了我对古都的第一印象。



京都很久很久以前应该来过一次。那是在遥远得记忆中已经没有了的过去——也忘了是什么季节,大致当时这座城市也下着雨,我想那时一定是抱着和今天一样的印象。



“讨厌的雨……”穿着淡黄色白点花布衣服的母亲用手帕擦了擦浮在白皙额头上的汗珠,说道,“叫辆出租车吧——想一,身体有没有事?”



我晕车晕得厉害——特别是列车。在从静冈上车的新干线的列车中,自过了名古屋一带起,我就觉得恶心起来。



“没有事。”我小声答道,重新拿了一下行李,但在向台阶走去的匆匆忙忙的人群里,我的双脚有点摇晃起来。



一出车站,重新仰望了一下天空。



雨不住地下着。雨声和周围的喧闹声不停地响着。母亲说“讨厌的雨”,但我倒觉得这雨声十分难得。



古都、京都——我父亲出生并去世的城市。纵然如此,也没有涌上什么感慨。



不用说是大学时居住的东京,就是对曾经去过的几个城市,甚至是我出生的故乡静冈也从未感到过留恋。城市就是城市——哪个都是陌生的人们聚集的空间,而且对我来说任何时候都不是心情舒畅的场所。



“想一。”母亲担心地朝斜望着天空伫立不动的我喊道,“怎么啦?还是不舒服吧?”



从去年夏天到上月中旬,我身体不适,不得不长期过着住院生活。抑或这个缘故,出院以来母亲格外地担心我的身体情况。



“啊,不。”我慢慢地摇了摇头,对着个儿矮小的妈妈那细长清秀的眼睛回了一个微笑,“没有什么。出租车站——啊,在那里。走吧,妈妈。”



父亲出生的城市。父亲去世的城市。



父亲飞龙高洋去世,那是去年年底的事。听说是62岁。可是,我最后见到他究竟是何时呢?25年——不,或许是更久以前吧!



对于容貌,甚至是声音我都记不清楚的“父亲”——遥远的记忆鲜明地留给我的,只是他那总是朝自己儿子燃烧着冷淡光芒的眼睛。



2



从名叫白川大街的大道进入靠近山的地方,拐过几个拐角。从京都车站乘出租车大约需30分钟。说是左京区北白川,但完全不熟悉京都地理的我,不清楚那是在市区的什么位置。



山就在近处,所以大概是在城市的相当边缘之处吧,我漠然地这样想道。



一派幽静的住宅街风景。



稍稍倾斜的道路两旁是绵延的土墙和树篱。谁家都有相当大的地基,几乎听不到大马路上车子的声音,大概是下雨的缘故吧,也没有在道路上玩耍的孩子的身影。



“挺好的地方吧。”母亲一面给下了出租车的我打上伞,一面说道,“很安静,交通又方便……”



雨停了一会儿。小小的雨滴随着缓缓的风白花花地摇动着,犹如雾一样。



“来。”母亲迈出了腿,“是这儿。”



用不着母亲说我就知道,因为在建于一片浓郁的山茶花树篱缝隙间的石头造的门柱上,贴着写有“飞龙”二字的褪了色的门牌——这是一幢平房,很是古老的日本建筑。



大概长时期没有修剪吧,庭院里树下丛生的杂草长得高高的,灰色的踏脚石一直延伸到正门口,从枝繁叶茂的樱花树的间隙中隐隐可见发黄的用灰泥涂抹的墙壁。灰色的屋顶大瓦被雨淋湿后闪着黑光,整个房屋像是在滚动似的贴在地面上。



母亲把伞一交给我,就先沿着踏脚石往里面走去。我跟着她到达屋檐下时,正门口的拉门的锁已经被她打开了。



“把行李放在屋里,”母亲边说边打开大门,“先去一下公寓……先得向水尻打个招呼呀!”



跨进门的一瞬间,视野突然变暗。屋里竟然暗到了这种程度。



进门处的土地房间很大——花了一些时候眼睛才习惯到能实际感觉到它“很大”。一股酸了似的发霉一样的老屋子特有的味道,傲然飘荡在空气不流畅的黑暗中。



土地房间延伸到右侧的里头。正面的里头和左侧可见白色的隔扇,所有隔扇都严严实实地关闭着。



我横穿过昏暗的房间,打开了正面的隔扇,里面就是设有放任何家具的空荡荡的小房间。



父亲一直住在这里——这个昏暗的家里吗?



将提在手里的旅行包往那屋里一抛,我就急忙转过身去,仿佛想逃脱已经不在人世的父亲那绝不会再有的视线似的。



就在这一瞬间,我不由得两腿发软,甚至差一点儿发出喊声:那东西立在一进正门的右侧的墙壁边。由于在暗处和那地方刚好是死角,所以刚才没有察觉到。



那是一名女子——恐怕是年轻的女子。



说她年轻,那是从她的体态推测的。身材苗条、匀称。丰满的乳房、细细的腰……只是她没有“脸”。头部倒有,但那上面没有眼睛、鼻子,也没有嘴巴。斜向着这边的面孔是张白白的、没有起伏的扁平脸。而且一丝不挂的身体上缺着一条胳膊。身体曲线在肩膀处不自然地断了。



“人体模型?”——她不是活人。是人体模型——百货商店的柜台和时装商店的橱窗里立着的那种东西。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放着这么一个……”



“是你爸爸制作的。”站在门口的母亲回答了我的疑问。



“父亲制作的?”



“唉。这家里还有好多个呢。”——因逆光没能窥见她的表情。



“为什么他制作这种人体模型?”



“这……详细情况我不知道……”



我的父亲飞龙高洋曾经有一个时期是颇为有名的雕刻家和画家。如果是关于不是作为“父亲”而是作为一个“艺术家”的他的知识,从某种程度而言我也是有的。



他1924年生于京都,违背实业家的父亲飞龙武永的意向而立志美术,1949年25岁那年结婚,并离开父母移居静冈市。在武永死后又回到京都,把京都作为其创作活动的场所。



在雕刻方面虽然用正统的素材,但制作非常抽象而难以理解的作品,另一方面又以细腻的笔致画一些写实的静物画。极度讨厌与人交往,被视为怪人,但听说例外地与家住神户市的著名的幻想画家藤沼一成有亲密的交流。



完全第一次听说他制作了这样的偶人,而且偏偏是人体模型……我总觉得那是一种跟他在雕刻中的兴趣和作风完全沾不上边儿的东西。是从什么时候,他制作起这种东西来的呢?而且那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这是由于对雕刻家飞龙高洋的基本认识不足而产生的疑问。总而言之,我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事,真的是很有限,因为特别是这十几年——自开始理解自己对他来说是何种存在以后,我一直竭力不去想他,作为儿子,也作为一个自己也拿笔的小小艺术家。



“走吧,想一。你是初次来,还是从外面绕过去的好。”母亲催促伫立不动的我,说道。



我从没有右臂的“她”的裸体身上移开视线,听从了母亲的话。



3



出了门沿道路往左走去。



山茶花树篱笔直地延续到拐角处,拐过拐角再往前方,可看到与刚才一样的石门。好像那就是“公寓”的入口处。



陈旧的木门牌上面写着——“绿影庄”。



仰望建在很宽的石板路尽头的那房屋时,我吃了一惊。与相当于“正房”的刚才的日本房屋截然不同,那里的“厢房”是典型的两层洋房。



涂成深灰色的板墙;生出铜锈的铜屋顶;正面二楼可看到宽阔的凉台;爬满爬山虎的栏杆和偌大的法国窗;确实像是“绿影庄”。



种在庭院里的樱花树和枫树绿叶繁茂,犹如包住了建筑物似的。估计很长时间没有园艺师来过了,但与“任其荒废”这种感觉又不同,它给人这样一种印象:长得奔放的树木仿佛已经成了这古馆的一部分。刚才的那正房也是同样一种感觉。



这房屋本来是我的祖父飞龙武永的,我父亲继承了它,把它作为自己的工作场所兼居室,但实际上他使用的只是那正房。听说这儿的厢房加以改建后开放为出租公寓(与其说是公寓,不如说主要是面向学生的廉价旅馆)。“绿影庄”这一名称当然也是父亲命名的。



“这边的房子也好大呀!有几个房间?”我问停下脚步并排站在同一把伞下的母亲。



“嗯……总共有十间左右吧。不过也有两间连在一起作一间的,所以作为公寓的只有六间。”



“房客已经住满了吗?”



“只住了三个房间。不放心是些什么人吗?”



“不,并没有什么。”



在不停地下着的小雨中,我们沿着石板路向正门口走去。



穿过朝两面开的黑色的门,换上拖鞋,径直往里头走去,只见那里是计算成铺席【注】的话好像起码有20张那么大的门厅。



这儿的屋子里面也很暗。



地板上铺着苔绿色地毯,墙壁上贴着象牙色十字图案,正面有一白框子的大窗,房屋中央至左侧里头的楼梯部为天井,二楼的走廊围着它的四周。二楼部分的正面也有和下面一样的窗,窗的这边儿——正门口的正上方——是凉台,采光应该是很充分的,所以这黑暗大概是天气的缘故吧。



母亲忽然向前走去,在右侧的门的前面站住了。茶褐色的镶板上标有“1-A管理人室”几个字。



“水尻,在吗?”



敲门一打招呼,不一会儿门就开了。



“哪位……哎呀,太太。”露出脸来的是一位白发老太,听说已经年过60,但体格比母亲大出一圈,姿态和肤色都很好,“您回来了。”满是皱纹的脸立即转为笑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是刚到的吗?”



“是,刚到。”母亲又指了指站在斜后方的我,“这是想一,从今天起拜托你了。”



“想一……”



老太太感慨万千地眨巴了一下圆圆的眼睛,立即回头看着屋子里面,用有点嘶哑的声音高声喊道:“水夙君,飞龙的少爷来了。”



与精神焕发的夫人相比,被喊出来的丈夫是一个背相当驼的、看上去已经很老的人。他算是比较魁梧吧,但因驼背的缘故,看上去很矮小。



“噢,欢迎您。”老人一边用很难听清的声音说着,一边眯缝着双眼,像乌龟一样朝我和我母亲探出头来。



“这是想一。”母亲又一次指了一下我,随后对着我说道,“是水尻夫妇俩呀,道吉和阿柞。”



是从祖父那一代起就侍奉飞龙家的一对夫妻,自我父亲继承家业以后,就当着这绿影庄的管理人。在这回搬到这儿来之前,我们决定继续经营公寓,便让他们继续管理这地方。



“欢迎您,少爷。啊,长大了。”老管理人边说边慢慢地朝这边走来。伸直驼着的背,抬起探出的脑袋,将眼睛凑近我的脸,“真的长大了,给我好好儿看一下脸。”



“对不起,少爷,他上了年纪,眼睛已经不好使了。”



“啊,真的长大了!”好像并没有理会抱歉似的低下头的夫人,道吉老人不住点着头重复着同一句话,“上次来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孩子呀。”



“上次?”我一面别过脸去躲开老人微暖的吐气,一面说道,“那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吗?”



“记得来过一次京都,但那是相当久的事了,所以记不清楚了……,,



“几年前了呢?是武永老爷葬礼的时候吧?”



要说是祖父葬礼的时候,如果没有记错,那时我刚上小学——近30年前的事了。



“我也记得很清楚。”夫人以深切的语调附和道,“被实和子太太拉着手,少爷听着念经的声音,吓得哭了。”



“啊,不过挺像的。”道吉老人说道。



“像?——是像父亲吗?”



“是的,也像高洋老爷,但更像武永老爷,和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是吧,老伴?”



“真的。”



祖父的容貌我完全不知道嘛,本来长得相似也不足为奇,甚至没有见过照片。我是孙子,但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4



“喝点茶再走吧?”



“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老管理人夫妇不停地挽留,想招待我们,母亲一一谢绝了。



我很认生,但他们夫妻俩看上去很是诚实的人品使我稍稍松了一口气。虽然想再跟他们说些话——特别是关于父亲和祖父的事,但母亲和我都累了。



“怎么样,他们俩?”夫妇俩一退进屋子,母亲将嘴揍近我耳边,问道。



“觉得挺慈祥的……”



“想一是‘少爷’嘛。嗯,是好人。道吉暂且不谈,阿柞她还非常诚实可靠,所以这边的事托付给他们没有错吧。”



我一面暖昧地点了点头,一面走到一二楼之间没有天花板的大厅的中央。高高的天花板上垂挂着大大的树形吊灯,好像有许多年头了。我环视了一下弧形盘向二楼的宽大的楼梯,以及围绕大厅二楼部分的走廊的栏杆。



“妈妈,”我突然被冲动所驱使,回头看了一下母亲,“我上去看一下好吗?”



“好呀,那一起转一转吧。”



“不,妈妈你可以先回那边去,我一个人看看就回去。”



“是吗?”



母亲露出了有点担心似的神色,但立即温和地说道:“那……啊,对了对了,沿这里头的走廊一直走就通正房,你可以通过那里回来,鞋子我替你拿回去。”



“嗯。”



母亲使了个回头见的眼神,朝正门口走去。看着她至今还显得很年轻的背影,浓密的头发被优雅地盘扎起来——白皙的脖颈的颜色,此时不知为什么,与刚才在正房正门口遇上的人体模型的颜色重叠在一起。



我独自爬上楼梯。



从楼梯尽头到通往前面的凉台的法国窗之间的一片较大的地方,以及从这儿绕向左边围绕大厅的走廊上,都铺着和下面一样的苔绿色地毯。



我打开奶油色涂料已经剥落了许多的法国窗,来到凉台上。雨又下大了,但不会涌进房檐下。



刚才在外面没有感觉到,在我接触到外面空气的刹那间,一股强烈的绿色的气味扑鼻而来。前院树木的枝条被淋湿的重重的叶子压弯了,在我鼻子前摇晃着。



我一面深深地吸着气,一面走到了凉台的中间。



虽然烟雨朦胧,望不到远处,但因为整个家建在高岗上,所以可以眺望景致。被梅雨湿透了的一排排房子、驶过马路的车影……几乎看不到东京和其他大城市的那种高层建筑。



“多暗的城市啊!”望着压在低低的一排排房子顶上的铅灰色天空,我又这样想道。



父亲出身、去世的这个城市、这个家,现在我来了,现在我在这儿。



我飞龙想一生于1953年2月5日,父亲高洋,母亲实和子,故乡是静冈市——这是为了志愿与祖父对立的父亲和母亲私奔并开始两人生活的城市。实和子当时是在京都的一家日本式饭馆里工作的姑娘,两人的结婚当然遭到了祖父的强烈反对。



父亲有一个弟弟。祖母在战争年代死了,祖父要与父亲断绝关系,好像打算把老二立为自己的继承人,但刚好我出生的那年,叔父没有结婚就病死了。也由于这个原因,不久祖父和父亲就达成了暂时的和解。



不久,祖父去世,父亲继承了他全部的庞大的遗产。听说那是距今——对了,28年前,我6岁那年的事。当时,父亲35岁,好不容易作为雕刻家为社会所承认,夫妇俩好像决定从母亲的故乡静冈再迁回京都,但是……



就在这个时候,母亲实和子因意想不到的事故而离开了这个世界。



随后——



父亲独自回到了京都,作为独生子的我应父亲强烈的要求,被托付给了住在静冈市的母亲的妹妹沙和子和她的丈夫池尾裕夫。从那以后,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亲生父亲高洋的脸,一次也没有听过他的声音。



我尽管是个孩子,但左右揣摩撂下自己的父亲的心思,察知他对自己的冷淡的感情,因此管池尾的姨夫和姨母叫起“爸爸”、“妈妈”来了。没有孩子的池尾夫妇简直是像对亲生儿子一样疼爱、抚育我。所以现在我管她叫“母亲”的女人不是我真正的母亲,是和母亲实和子差五岁的妹妹沙和子姨母。养父池尾姨夫十年前就死了。



祖父死了,父亲回到了这个家。仿佛重演这历史似的,这回父亲死了,我来到了这儿。



下到车站时根本没有涌上来的一种感慨,这才在心田深处开始流露出来。父亲的死是自杀,听说是在下雪天的晚上在这座宅邸的里院吊死在樱花树上。



回忆的事太多了,要思考的事太多了。父亲的事、实和子和沙和子——两个“母亲”的事、还有我自己的事……



风突然增加了势头,刮向这边。几颗大粒的雨滴随风啪地打在我的脸颊上。



不知不觉靠在凉台栏杆上的我吃惊地向后退了几步,擦了一下顺着脸颊淌下的雨珠。



这时——



突然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停留在视野的角落里。



(?)



那是在门前的路上。他打着透明的塑料伞,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座房子。上着黑色衬衣,下穿黑色西裤,从这点来看,像是男子。看上去并不是有什么可疑的行为,也并没有看清长相,但不知为什么,那人的样子使我忐忑不安。



(是谁呢?)



(在做什么呢?)



他并没有做着什么特别的事,只是看着这座宅邸而已,也不知是否发觉我在这凉台上。



(谁……)



我总觉得什么时候在哪儿见到过,也觉得如果脸看得更清楚些,好像会想起是谁来。但不久,那人忽地掉转方向,沿着下着雨的道路静静地走了。



5



从凉台一回到里面,只见围绕大厅周围的二楼走廊的右侧里头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



刹那间吃了一惊,但立即明白那是和正房大门口相同的人体模型。这个一丝不挂的年轻女子——从这里看去,那脸也是一张没有眼睛、鼻子的扁平脸,而且朝着面向里院的正面窗户方向的身体,这回缺了一条左臂。



这偶人也是父亲高洋制作的吗?把这种东西甚至装饰在这厢房里,会不会使公寓的房客们感到可怕呢?



偶人的靠这边儿有一扇门,正好是一楼管理人室的正上方的房间,标有‘2—A',的字样。



我产生了想去里面的走廊上看看的念头,但一动不动地伫立着的“她”的姿态中有一种难以靠近的异常气氛。可怕就不用说了,但眼、鼻、嘴都没有的那张侧脸上,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对我拒绝的表情。



结果我垂头丧气地朝来时的方向返了回去。



按母亲所说的,我沿大厅里面的走廊向正房走去。但拐过两个拐角,我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



在走廊尽头的角上又有一个偶人。



从右侧的一排窗户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刻画出微妙阴影的白色的扁平脸。在一瞬间看上去,像是这张脸浮现在空中似的,这也是因为这回的偶人没有躯体的上半部分。



下半身确实存在,也有两边的胳膊,只是没有从腹部到肩部的部分,取代这部分的是组合成十字形的黑色的木棒,连接着腰、头部和双臂。



这房子里究竟有多少个这样的偶人呢?它们至今依然这样被放置在房子的各个地方,说不定是死去的父亲的遗志吧。



我驻足凝视了片刻这个实在太扁瘪的偶人。



突然当地响起一声金属的声音。



觉得随着这声音,从棒那里长出来的偶人的胳膊微微动了一下,我吓得几乎要逃离那地方,但实际动的不是偶人,而是左侧的门。



“啊?”



从那门里出来的人,也好像察觉到了绷着脸伫立在走廊一端的我有点慌了神。



是个不胖不瘦、中等个儿、脸色苍白的青年。下着齐膝的蓝色工装裤,上穿黄色的皱巴巴的衬衣。



“啊……有什么事吗?”



“不,我是……”



“啊,新住进来的人?住哪个房间?”



“不,这个……”我惊惶失措地将目光投向右侧的窗户。隔着大里院,可见正房的日本式建筑。



“住那边的正房,今天……”



“啊?……啊,怎么,是房东吗?’’



“嗯,是的。”



“是飞龙——想一?”



“是的。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以前见过你母亲嘛,当时听说的。”青年边说边关上门,缩短了几步与我之间的距离。



“我叫辻井,辻井雪人,住这[1-B]”细长脸,下巴稍稍向前突出。还没有到三白眼的程度,但眼白部分很显著的单眼皮眼睛里露着馅笑一般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



“不过呀,好叫人羡慕呀!溯根求源的话是同一血统,可你是这幢大房子的主人,我是租房间的人,痛感社会不公平呀!”



“同一血统?”



“哎呀!”辻井皱着稀疏的眉毛,似乎在说这太遗憾了,“我的事情,你没有听说吗?”



“有关公寓的事都拜托给我母亲了……”



“我父亲和你父亲可是表兄弟呀。我们就是从表兄弟吧。”



“啊?”



我惊呆了。



即使是亲生父亲,对我来说也只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存在,所以告诉我说他是我表兄弟,也不会打动我的心弦。



“我家过去也很有声望的,但现在没落得不像样子了,父亲是个微不足道的中学教师,八年前已经去世了,他总是羡慕京都的飞龙家。听说你在画画,是吗?”



“嗯,算是吧。”



“卖得出去吗?”



“不,我没有怎么考虑变换成钱的事,所以……”



“嗯,挺温文尔雅的嘛。”



“你做什么工作?”



“我吗?”辻井总觉得有些低声下气地抿嘴笑了一下,“我算是一个作家。”



“作家?写小说或是什么的?”



“是的,辻井雪人是笔名。”



那是后来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很早以前就想当小说家的他(本名叫森田行雄),两年前在某小说杂志的新人奖中如愿入选,从那以后又发表了几篇短篇小说,但都没有得到什么太高的评价,还不够出单行本。



听说今年年初听到我父亲高洋去世,便向我母亲提出能否让他便宜一些住在绿影庄。现在一面在附近的方便商店打工,一面专心致志于创作。



“写些什么样的小说?”



辻井的话引起了我小小的兴趣,于是这样问道。辻井还是露着那种低声下气的笑容,说道:“本来我是搞纯文学的,但现在正在拟定计划,想改变一下面貌,写写侦探小说什么的。”



“是推理小说吗?”



“是的,比如说,以这幢洋房为舞台。”他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天花板,随后将目光移向背后,并紧紧地将视线停留在站在走廊尽头的人体模型上,“像是侦探小说的小道具也具备了。‘偶人馆的血案’什么的,怎么样?挺有意思的吧?”



正在我难以回答时,辻井说道:“那我就——”说着迈出了腿,但从我身旁走过去后却立即又停了下来。



“啊,对了。”他回过头来,说道,“这个,突然提出来有点不好,可能的话给我另换一个房间好吗?这房间有点静不下心来,附近的孩子进院子来玩,隔壁叫仓谷的研究生还弹吉他,吵得干不了活儿。”



“我和母亲商量一下。”我答道,随后与他告别了。



6



苔绿色地毯的路不远隔着一扇门,连向高出一个台阶的木板走廊。这儿好像是厢房和正房的连接部。墙壁和天花板的建造方式也由西洋式变为日本式。



沿着微微发出吱嘎声的走廊踢手摄脚前进。在先左拐后右拐的地方,走廊分成了两条。



笔直延伸出去的一条纵贯昏暗的家通向正门,向左拐去的另一条稍往前走去就到了尽头,而且站在这尽头的是……



我又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有脸的人体模型——这一回说“没有脸”,不是“扁平脸”的意思,而是地地道道不存在脸,是缺从脖子往上的整个头部。这偶人的左侧,可见左右对开的两扇大门。



稍稍犹豫了一下以后,我一面从朝向这边的无头偶人身上移开视线,一面向那边的走廊走去。因为不知为什么,我被样子与其他门不同的那门扇吸引住了。厚厚地涂着漆的、看上去又重又坚固的门。两扇门的接缝处虽有为了上锁的铁锁禅,但没有锁。



我打开了门。合叶好像锈了,发出了很大的吱嘎声,但没有多少阻力就开了。



空旷的屋子。比走廊那儿高出一倍的天花板、裸露的梁、开在墙上方的采光用的小窗……我立即想起了“藏【注】”



这么说,从正房的正门绕向公寓的途中,倒是看到了白色墙壁的漂亮仓库,这一定是那建筑物的里面。



里面光线很暗,比昏暗的走廊更暗。



在凝视过程中渐渐看到了潜藏在这黑暗中的东西。



(这是……)



伸到里面墙壁的右手摸到了像是开关一样的东西。一按,装在梁上的日光灯开始闪烁。



(这是……)



暴露在灯光下的堆房的内部是一幅异样的光景。这是偶人们的集会场所——屋子里到处扔着不穿衣服的白色人体模型。总共有20个——不,大概更多吧。有的没有一条胳膊,有的没有一条腿,也有没有两条胳膊的和没有下半身的,而且都是年轻女子体形,所有这些偶人都缺着一张“脸”——都是没有眼、鼻、嘴的扁平脸。



我战战兢兢地踩进这群人体模型里面。看到混杂在偶人里面的画架和画布等东西。也有雕刻的工具。这么说来,这里——这黑暗的堆房就是父亲飞龙高洋的画室咯?



我在屋子中央附近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摸了摸衬衣的胸前口袋。掏出烟,叼在嘴里。



父亲的画室——从回到这座城市到他自杀的近30年间,独自进行创作活动的空间。



本来就性情乖僻的高洋,到了晚年好像尤其越来越不爱和人交际,整天闷在屋里,不想与人见面,也不再发表新的作品了。这期间,他在这里专心致志从事的是这些人体模型的制作?



关于雕刻和绘画的作品,听说已经全部到了别人手里,没有一件作为高洋自己的所有物留下来。这就是说,只是看上去根本与艺术价值无缘的这些人体模型,是留在这个家的他的作品。



他在这里想什么,追求什么呢?是亲眼看到了什么,又为何种热情所驱使,制作这些偶人的呢?



被没有脸的“她们”围着,我故意让烟慢慢地燃烧着。我被在不流畅的空气中晃动着的紫色烟雾笼罩着,好不容易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答案——那是母亲。



是他的妻子、我的亲生母亲——飞龙实和子吗?



也许从在这个家的正门口遇到第一个偶人那时起,我就察觉到了这件事。也许察觉了但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28年前的秋天年纪轻轻就去世的母亲,父亲强烈地爱着她。强烈地——对,以至于憎恨我这个儿子也那般强烈——并不是直接从他嘴里听来的,但我明白。



对他来说,我绝非他和妻子实和子爱的结晶,我想我只不过是一个夺取她的心、吃着她的生命成长的不可捉摸的怪物。



或许父亲从我身上看到了他自己。另一个自己正在夺取他爱的女人。也许他陷入了这种绝望的恐惧,或是追溯血脉,他在那里发现了祖父武永的影子?



“也像高洋老爷,但更像武永老爷,和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刚才水尻老人的话……



在这画室里,父亲一定不停地追逐着死去的实和子的幻影。无论是静物画还是抽象的雕刻作品,恐怕在这里创作的所有作品都隐藏着对她的死的哀叹、愤怒、与她之间的回忆……所有对她的思念。



我进一步扩展着想像之网。



不久,他想方设法按原样取出随着年老而逐渐风化的关于她的记忆。他不是希望不用过去的那种象征性的表达,而是用能看、能与之说话、能抚摸、能拥抱的形式,使自己所爱女子的身体和脸原封不动地复活吗?



其结果就是这些偶人。她们没有“脸”——是父亲终于看不到实和子的脸了呢,还是……



听说由于年老和孤独而身心疲惫,他终于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在这之前,他对奇形怪状地留下来的这些偶人说了些什么话呢?



我指头上夹着变短了的烟,站起身来,以一种复杂的心情环视了一下这些以各自的形态、姿势静止着的偶人。



(妈妈……)



但这些白色的扁平的脸上,怎么也没有映出一丁点儿留在记忆里的亲生母亲实和子的模样。



“想一。”



从什么地方传来了轻轻地喊我名字的声音。



“想一。”



那是沙和子姨母——我的又一个“母亲”的声音。



仿佛从梦中醒来似的,我转身朝门的方向走去。大概我从厢房回来晚了,她正在担心地找我吧。



“唉。”我暂且应了一声,出了堆房。



=====================================



XX突然醒来。



漆黑的屋子。为黑暗所笼罩的寂静。



是在深夜。空气凝重而潮湿,有点闷热,但并不特别觉得不快。



(……那是?)



是睡眠中极其短暂的觉醒。



(那是……)



(……对了)



XX一面再一次(这回是慢慢地)滑落进睡眠中,一面确认着继续存在于自己内部的意志——



【注】本书以“==”为标号的小节,是小说中某一人物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内容,或作者叙述小说中某一人物的行为的内容;而以“*”开始的小节是作者作为局外人进行叙述的内容。



【注】出了黄梅季,意为黄梅季结束。也叫断梅。



【注】日本式房间里铺的草席垫,也是计量房间面积的单位,每铺席约为2平方米。



【注】日语中为堆房、仓库的意思。



第二章 八月



1



听说京都夏天炎热。三面环山,没有海。听说盆地特有的闷热难以忍受,冬天恰恰相反,彻骨寒冷。但是,7月结束,进入8月中旬以后,我也并没有怎么为炎热所烦恼。



大概是因为最近几年必定被人们嘀咕的“异常气象”的缘故吧,也说不定是因为我家布局环境好。敞开窗户,整天吹进凉爽的风来。家里倒是有空调,但使用它的次数还屈指可数。



当然,并不是住在这个家的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感觉这个夏天:管理人水尻夫妇每次照面就连声说:“好热啊!”



从上月下旬搬到二楼[2-A]房间住的辻井雪人发牢骚说,热得无法工作了,到我母亲那儿诉苦说:“一开窗,孩子的声音就吵得厉害,想装空调,借我一点钱好吗?”但对这要求母亲似乎拒绝了。



绿影庄的房客除了辻井以外还有两人。



一人是住在[1-C]的叫仓谷诚的26岁的青年,Kxx大学的研究生。到我这儿来打过一次招呼,但我不怎么觉得他是个研究学问的人。小个儿,话语很多,说起话来挺爽朗的。正在攻读理学部的博士课程,好像以动物学为专业。



另一人是[1-D]的叫木津川伸造的男子,职业为按摩师,从傍晚到夜里出去工作。盲人,戴一副漆黑的墨镜,总是拿一根白色的拐杖。年龄已经有50岁上下了吧。听说几年前夫人去世了,从那以后一直一个人生活。



公寓的房间还有三间空着,几个想居住的人来看过房间,但结果都没有谈妥,好像其原因是近邻传的这样一个谣传:半年前‘偶人馆’的前主人发了疯,结果在院子里上吊死了。



母亲好像从中介人那里听到了这些话,从此便不再登招募房客的广告了。



我很少外出。早晨时常出去散步,傍晚去常去的咖啡馆,除此以外大致在家。关于哪间屋子用做自己的画室,很是拿不定主意。



正房的日本式房间不合适。也考虑过使用洋房的空房间,但我想与公寓的房客照面的机会会由此而增加,结果不得不选了那间堆房。



最初的确不怎么舒适。一呆在那屋子里,无意之中,思绪就被拉到死去的父亲和母亲实和子的事情上。企图“复活”实和子——对于我这样想像的父亲的“作品”,抵触感要比共鸣强得多,说来扁平脸的人体模型本身还是让人毛骨惊然。



虽说如此,也不能处理“她们”,因为父亲留下了遗言,说:包括摆设在正门口和走廊上在内的留在这个家的全部偶人要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处,不准动它们一下。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抵触感也渐渐淡薄了。



倒不是说我习惯了这些没有脸的偶人。无论是倾注在这些偶人里面的父亲的情感,还是他对我的(恐怕是憎恶的)感情,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对我的现在没有任何约束力。



最近我总算这样想通了。



眼下我挺是喜欢这间画室。这里安静,这比什么都好。一天之中在这里过的时间好像渐渐多了起来,尽管母亲很担心,说我一呆在那里就不出来了。



在那里,有时随心所欲地画画,有时读读书,有时也听听唱片。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的时间也比较多。



2



8月16日,星期天。



傍晚5时许,我像往常一样离开了家。去的地方是一家叫“来梦”的咖啡馆。



这店位于沿南北走向的白川大街稍稍下去的西侧。所谓“下去”,在京都这座城市中是“往南去”的意思,我想可能是主要道路像棋盘的格一样的这座城市独特的叫法吧,至少我除此之外不知道还有这种例子。



傍晚的这个时刻在来梦喝咖啡,最近两周成了每日的课程似的。



这是一家进十几个人就客满的小店。窗面向马路,而且只有一扇。过于苦的咖啡味道、不太喧闹的调和气氛的音乐、沉默寡言的老板和寥寥无几的顾客……虽是一个毫无长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被当今的流行撇下似的寒酸的咖啡馆,但它那感觉有点干燥的昏暗很合我的胃口。



“欢迎光临。”



鼻子下蓄着胡子的中年老板从柜台里面小声地招呼道。顾客只有一个坐在里头角落里的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漫画杂志。



要了一份咖啡后,我就坐到了窗边的座位上。



天气不怎么好。半阴的天空下,城市开始荡漾出黄昏的气息。纤细而看上去十分脆弱的我的上半身与隔着玻璃看到的风景重叠在一起,淡淡地浮在窗外。



我一面眺望着行走在人行道上的人们的身影,一面抽掉了一支烟,刚好在这时,我要的咖啡端了上来。



“天气还能勉强维持吧?”老板一面将杯子放到桌上,一面难得地搭话说。



“啊?”



“这天气真讨厌,今天是送神火嘛。”



“啊,是‘大’字形簧火【注】吗?”那么说来,今天早上母亲也说了:去今出川路,就能看到近处的大字形山,一起去看看吧。



“送神火还是很宏伟的。每年都去看,那可宏伟哩!”



“啊。”



“把山点燃成字的形状,最初想到这样做的究竟是谁呢?”老板毫不介意我的反应,自言自语似的嘟浓道。



“啊。”我有些感到惊愕,只是爱理不理地应了一声。



不放糖,只滴了一些牛奶,呷了一口咖啡。酒几乎不喝,但这十几年来,咖啡和烟却从未间断过。



抑或是刚才的顾客没有放回去,隔着桌子对面的座位上放着一张报纸。我刚想点燃一支新的香烟的时候,印刷在那纸面上的黑体字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



北白川水渠内发现被杀儿童的尸体



是这样一行标题。



平时我不怎么看报纸。这么说来,今天的晨刊也连一版都还没有过目呢!我把手伸向将社会版朝外折叠着的那份报纸。



比较大的一篇报道。相邻的版面上显眼地报道着在奈良发生的列车脱轨事故。说是昨晚发生的这一事故,我也至今一无所知。



北白川水渠内发现被杀儿童的尸体



我又一次用眼睛追溯这粗体字的标题。



要说北白川水渠,大概是指那条在由此稍往西一带流淌的小河吧。要是那近的话,倒是我常常散步路过的地方。



15日晚9时50分左右,发现京都市左京区北白川xx町的北白川水渠内,浮着一具小孩的尸体。据证实,是住在该町的公司职员上寺仁志(35岁)的长子满志(5岁)。



据孩子的母亲和子说,傍晚6时左右,发觉不见了在外面玩的满志的身影,便立即报告了派出所,但没有找到满志。发现尸体的是寄宿在附近的Kxx大学工学部二年级学生高桥良太(21岁),在沿水渠走着的时候,偶然发现浮在水面的红衣服,觉得奇怪,于是就报了警,结果发现了尸体。



验尸结果也出来了,死因为窒息。从留在脖子上的痕迹分析,判明是扼杀。警方断定是起凶杀案,在所辖的下鸭警察署设置了搜查本部,开始了搜查。



接着登载了被害者父母和尸体发现者的谈话,以及警察关于是精神变态者所为,还是策划以谋利为目的的绑架、结果遭到抵抗而最终实施的犯罪这类问题的见解等等。



(昨天的傍晚……)



要说是6时左右,那刚好是离开这家店往家走的时候。没有想到在同一时间,同一城市的没有相距几公里的地方发生了这样的事件……



父母因哀叹、悲伤和对犯人的愤怒而失去了神志吧,发现尸体的学生近段时间将为噩梦所困扰吧,有相同年龄孩子而又住在附近的父母们,在为自己的孩子安然无恙而高兴的同时,正战战兢兢惟恐哪天灾难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吧!



与这种理所当然的忧虑不同的地方,心里的一部分却瑟瑟地奇怪地动着。那是——一种不妙的东西。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东西……犹如巨大的蛇一般的【注】不祥的感觉。正因为本来面目不清楚,所以这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使我的神经焦躁不安。想抽烟,发觉烟盒是空的。



“请问,”我朝柜台喊道,“嗯,有七星牌烟吗?”说着,我像是拿着一件可怕的东西似的,把报纸放回到了报刊架上。



3



回家的路上,遇上了绿影庄的房客之一、按摩师木津川伸造。大概正出门去工作吧,拄着白色拐杖慢慢地沿坡道下来。我想打个招呼,转而一想反正他看不见。戴着黑色墨镜的四方脸直朝着我,但他所看到的只是决不会有光线的黑暗而已。故意没有打招呼,与他擦肩而过。就在这时候,全然没有想到从木津川嘴里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晚上好。”



“啊?”我吃惊地站住了,“这个……”



凝视着朝向这边的他的脸。他好像十分满足似的点了点头:“是飞龙吗?”



“是,是的。”



应该是失明的他为什么知道是我呢?



“呵呵。吃了一惊。”



“……”



“人真坚强啊!几十年来过着失明的生活,过着过着,凭一点点的气味啦、声音啦,就知道周围的情况了。”



常说盲人比我们有更敏锐的知觉,但是尽管如此,刚才这种情况太不可思议了。就是说,凭脚步声和体臭他就知道我是飞龙想一,虽然迁居到这儿来以后,我只和他交谈过一次。



“可是……”



我刚要开口,木津又“呵呵”地笑了起来:“不不,刚才几乎是瞎猜的呀。”



“瞎猜?”



“每晚去工作时顺便试试。对离开家后第一个从身边错过的人,我主动打招呼试试,如果对方是熟人,凭发出的声音就知道是谁了吧?”



“啊,可不是。”



“好像是试试当天的运气呀,死去的媳妇倒是说过,叫我别干这种缺德的事……”说着,木津川深深地鞠了一躬,旋即转过身,沿坡道走了下去。



4



晚上与母亲一起去看送神火。



晚上8点火将点燃,所以晚饭就推迟了,7点半离开了家。手持白檀扇子,身穿捻丝绸和服的母亲的身姿看上去十分艳丽,怎么也不觉得已经快到五十七八的年龄了。



沿白川大街往南到今出川。今出川大街是东西横贯城市的主要街道之一,和白川大街的交叉点位于其东端。从这交叉点沿变窄的道路往东去,就是银阁寺。



人行道上挤满了来看送神火的人群。车子的堵塞也很惊人。



“真是人山人海啊!”母亲紧挨着我,说道,“怕拥挤吧?行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抬头望了望东方的天空。



黑暗的夜空下,山腰上刻着巨大的“大”字的黑色的山,看上去就近在眼前。大概快到点火的时间了吧,从这地方甚至可以看到手持红红地燃烧着的火炬跑动着的人们的影子。



晚8时。



火炬被投向山的各处,顷刻之间蔓延出去的火焰,不一会儿就在黑暗中描绘出了一个漂亮的“大”字。从站立在人行道上的人们的嘴中,涌出了低低的喧嚷般的叹声。



“真漂亮啊!”站在身旁的母亲口中也吐出了这样的话。



那景色真美。京都“大”字形簧火的画面,多次在电视和照片上看到过,但都无法与这相比拟。我忘了对周围潮水般的人群而感到的厌烦,甚至没有附和母亲的声音,陶然地眯缝着双眼,望着浮在夜空下的火焰组成的文字。



“真漂亮。”母亲又重复了一遍。开始慢慢地摇动扇子,随风飘来白檀的丝丝清香。



池尾沙和子。28年间我一直叫“母亲”的姨母。她在我母亲实和子死后收养我,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我,我知道这不单是因为血脉相连的侄子和姨母的缘故,其中有更深一层的理由。



池尾裕司和沙和子夫妻本有一个儿子。听说比实和子结婚稍晚一些,沙和子才18岁的时候,年纪轻轻的,便结了婚,并于翌年生了一个孩子,但这孩子在即将迎来一岁的生日时却病死了,而且——偏偏他死的第二天是我诞生的日子。所以——她从我孩提时代起就这样说道:“那孩子死了,第二天你出生了。所以想一是那孩子的替身呀,我说,你懂吧?”我想这心情十年前去世的“父亲”裕司也一定有。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撞到了我的背上。



“啊!”



我听到了叫声和什么东西啪地落下的声音。



“对不起。”是女人的声音。回过头时,只见那女子蹲在路上,正要拾拢大概是在撞的刹那间掉落的纸袋和散在地上的几本书,“对不起,光顾着看送神火了,没有好好看着前面……”



“不,没有关系。”说着我拾起掉在我脚下的一本书,交给了她。



一拿到书,她立即很快地鞠了一躬。是个小个儿年轻女子。齐肩的头发。宽松的淡蓝色T恤衫。微微散发着香味的——一种甜酸的——大概是香波的——气味……



她按原样重新抱好口袋,随即又一次轻轻鞠了一躬,从我旁边走过后,消失在人群里。她那腼腆地仰望着我的脸的一双大眼睛,不知为什么久久地留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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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谁都那样,XX也记不得自己生下来那一瞬间的事。



将这诞生视为奇怪的偶然的结果呢,还是“偶然”本身中那复杂的因果?正如一般人都那样,XX也不会深思这种问题。



对XX来说,考虑是无意义的。



(……为什么?)



XX也这样自问。



答案当然存在。将其表达为语言也是可能的吧。但表达为语言的话那就太单纯了,而且,其实也过于混沌。



XX慢慢地摇了摇头。



仿佛被浸泡在药里似的。迟钝的思考,迟钝的感觉,迟钝的记忆,迟钝的……



(……别着急。)



(无需着急。)



对,现在暂且要等待时机——



【注】每年8月16日晚在京都“如意岳”山上点燃的篝火。



【注】原著中幻觉部分的描述均在行的中间或是末尾,译著中以省略号引出幻觉内容,借此帮助保特原著风味。以下同。



第三章 九月



1



夏天过去,9月也过了一半的时候,意想不到地遇上了一个人。



地点是来梦咖啡馆。那是9月20日,星期天的傍晚,像往常一样散步顺便去喝咖啡时发生的事——



在小店的柜台席的角落里,有一男子弯腰弓背地与老板说着话,起初我并没有怎么注意他,对方也好像一样,只是回过头来看了默默地坐在窗边的席位上的我一眼,视线立即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他下穿黑色运动裤,上着软木色长袖衬衣。合着喇叭里播放的调和气氛的音乐,摆动着在柜台下交叉着的腿。



我呷着味苦的咖啡,抽着烟,呆呆地眺望着窗外的街道。



男子又开始和老板说话。但两人都叽叽咕咕地小声说着话,所以我没怎么在意,也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可是,大概是这样过了20分钟吧。暮色渗透进了外面的风景,玻璃窗里开始浮现出自己浅黑色的脸,这时,我突然在玻璃窗里发现那男子的视线正朝着我。



起初以为,他也和自己一样在看窗外,但立即改变了想法:映在那里面的他的眼睛是在凝视着映在同一扇玻璃窗里的我的脸。



(是有什么事吧?)



我心神不安起来。



这么说来,那男子的脸、神情……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飞龙君?”想回过头来好好看看他的脸时,他从背后这样招呼道,“这不是飞龙君吗?”



我回过头来。柜台处的男子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这边迈出了一步。



“啊,果然是。”男子笔直地凝视着我,说道,“方才一点也不知道。在这种地方见面,真是偶然呀!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这个……”我惶惑不安地重新看了一下对方的脸,“嗯,这个……”



“是我呀。”男子用左手撩起前发,“忘了吗?是架场呀,架场久茂。”



“——啊。”这下男子的脸和昔日的记忆终于一致起来,“架场君?”



“久违了。”说着,他向在柜台里笑嘻嘻地眯缝着眼睛看着我们交谈的老板又要了一份咖啡,坐到我在的桌子前。



“时隔多少年啦?已经十六七年了吧。好像瘦多了。”



笔直地放下的话,好像会够到嘴边的长长的前发,被草草地梳向一旁。在它的下面闪闪发亮的一对小眼睛、端正的鼻梁、嘴唇薄薄的略为大的嘴巴……



留在我记忆中的架场久茂的模样儿是一个剃得光溜溜的脑袋,不过这男子确实是架场久茂。



“在静冈呆到什么时候?来京都是什么时候?”他一面眨巴着像绿豆一样的眼睛,一面怀念似的问我道。



“7月初来这儿的。”



“住在这附近?”



“是的。”



“那,嗯,说不定是那里吧,那栋叫‘绿影庄’的洋房旁的……”



“你知道?”



“嗯。”他点了点头,“我朋友的家就在那附近,我常路过那里。是栋老洋房,不管愿不愿意都会引起你注意吧?发现建在同一地皮上的平房贴着写有‘飞龙’的名牌,因为这名字很少见嘛,所以不由得放在了心上。”



(那说不定……)我想起了7月初来这城市时,第一次进那栋洋房时的事。



当时——让母亲先回正房,我独自上二楼的凉台时——站在门前看着建筑物的黑衣服的人影,那也许就是他,所以他那伫立着的样子与我记忆的什么地方产生了共鸣……



“你住在什么地方?”我问。



“修学院一带。”他答道。是比这儿更北的一个地方,“这店的老板,是大学的老前辈,所以常来这儿。当然,平日里来这儿要更晚一些时候。”



架场久茂是我自小学时代起的朋友,可以说是童年的朋友。初中和高中都进了静冈的同一所学校,但两人更加亲密交往,我想是在高中同一个班级的时侯。高中二年级的冬天,他突然转校了。这么说来,记得好像是搬到了关西。



“现在呀,我在Kxx大学文学部当助教,是个不足道的打杂工——你在干什么?”



经他一问,我有点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这个——没有就业,算是个画画的。”



“啊,是吗?”架场并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记得你说要上美术大学,从小你画画就很好……嗯,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你画的画哪幅都是奇怪的画嘛——已经结婚了吗?”



“和母亲两人生活。”



“没有唠唠叨叨地叫你快结婚?”



“并没有。”我慢慢地摇了摇头,“你呢?”



“我?”架场伸了伸像猫一样团着的背,耸了一下肩,“暂且以独身主义者自居,但最近亲戚们都用白眼看我了。”



高中毕业后我就上了东京的M美术大学,过了四年的寄宿生活,大学毕业后便回到静冈的老家,一直画着没有打算换成钱的画。



池尾母亲和父亲都并没有想责备这样的“儿子”。我从小体弱多病,性格内向,非常怕与人交往,在这一点上,他们非常理解我。当然,这是我当时就知道的,飞龙家,即我的亲生父亲高洋,给池尾家寄来了一笔相当数额的钱作为我的抚养费。我想如果没有这笔钱,我的处境可能自然就不同了。她尾父亲死后我也依然体弱多病,屡屡病倒,让母亲操尽了心。



在看得到海的建在高岗上的家里,我度过了孤独的20多岁的这段岁月,除了学生时代的朋友偶尔来访以外,也难得与人见面。那是犹如停滞在深湖底部的水一般的又冰冷又宁静的日子。



是与恋爱、结婚这类东西全然无缘的生活。说来绝不是可骄傲的,但也并没有因为此事而感到不如人家。母亲也什么都不说,我想今后也恐怕如此吧。



现在画些什么样的画?有没有举办过个人画展?为何迁到京都来?……仿佛想一举填补十几年的空白似的,架场用怀念的口气接二连三地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我都按他所问,一一作了回答。



“不过,是那个吧?继承了那么大的家业,俗话说的遗产税什么的,够受的吧?”



“是吧。”我一面将烟灰磕在盛满烟头的烟灰缸里,一面说道,“好像是处理掉了各处的土地什么的。”



“好像是?是你自己的事吧?”



“因为这方面的事大体上都交给母亲去处理了,我一直住在医院里嘛。连搬家的手续什么的,也全部交给她办了。”



“那你妈妈还在工作?”



“到这儿来以后已经……出租那洋房的房间,还有,各处还留着不少土地……”



“嗯。——身体已经好了?”



“还凑合。”



“过去你也是经常不上学的。”



架场一面用大拇指咯咯咯地敲着桌子边,一面眯缝着小眼睛。我往上翻着眼珠,回看着他那茶色——较之茶色来更近乎褐色的眼珠,望着望着,我突然觉得后脑部有一种轻微的麻木感。



……风



是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从脖颈根部笔直到头顶被麻酥酥地通了微弱电流似的感觉。



……红色的天空



这回眼前的现实开始晃动,忽地失去了轮廓……



……簇簇地开放……



……随风飘动……



……黑色的、两个……



……N



……N



……KUN)!



“……君?【注】飞龙君?”



经架场一叫,视线的焦点才回到眼前。



“怎么了,呆呆的?烟灰掉啦!”



“啊!——对不起。”



我使劲地摇了一下头,掸掉了弄脏了裤子的白灰。



“不要紧吧?脸色好像很难看呀……”



“不,没关系,不要紧的。”



“真的?”



“嗯。”



“那样就好——哎呀,这么晚了。”架场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随即将扔在桌上的烟装进胸前口袋,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我还有个地方得去……啊,对了对了,这是名片。”他从钱票夹里取出白色的名片,递给了我,“多联系呀,什么时候都行,下午一般都在研究室。过几天想去你那儿,行吗?”



“行呀,反正闲着。”我答道,也一起离开了席位。



========================================



深夜——



X X依然在那间屋子,依然在那片寂静中。



(……时机到了。)



意识到后,表情上添加了微笑。



X X笑了。



他——飞龙想一的住所老早就知道了,而且觉针对他的我的意志。



无需着急。不要急于求成。首先要干的事是



X X笑了。



轻微地,在喉咙的深处。



他还没有察



2



与架场重逢四天后——9月24日的晨刊上又登着一条京都市内发生的孩子被杀的消息。



案发现场还是在左京区,位于从银阁寺稍往南去的名叫法然院的寺庙内,是23日下午参拜客偶尔发现丢弃在那草丛里的尸体的。



被害者是个名叫池田真寿美的六岁的女孩,是住在附近的一对高中教师夫妇的二女儿。听说小孩从22日傍晚起就不见了踪影,父母便报了警。



这一回杀害方法也是扼杀。留在脖子上的手指的痕迹与上月杀害上寺满志的很相似,案发地也与上次没有离开多少距离,所以警方似乎是采取这样一个方针:认为很有可能是同一犯人实施的连续杀人,并将由此进行搜查。



3



突然从睡梦中醒来。



(——又是?)



对,是又是。又觉得有那种动静。



动静——那是“声音”呢,还是在充满这座宅邸的黑暗里传来的尚未达到“声音”程度的一点点空气的流动?或者那连“流动”都不是?



我独自在黑夜中。



这一周多的时间里——今天是9月的最后一天——我多次感到那种动静。



动静——什么东西的动静、谁的动静。什么东西、谁——一种让人感到不是你自己的东西之存在的微妙感觉。它从与我住的相同的这座宅邸的什么地方传过来。



刚才也是如此。



从这座古老的宅邸、这片夜晚的寂静的一处。



“动静”这一表达也许不确切。比如说,选择“异物感”这类词语觉得要贴切一些。



也许是精神作用的缘故。事实上,过去我多次通过对自己这样说而漠视了这种感觉。但随着次数的增加,它渐渐变成了更有意识的行为,这也是事实。



是精神作用的缘故。——不,不是?



我边伸手去拿枕畔的烟,边坐起身来。我在被子上面盘腿而坐,点燃打火机的火。“啪”地点亮的小小的火苗拂去了房间的黑暗。



用做卧室的六张铺席大小的房间。那是从正门笔直进来隔两间房间的里头的一间日式房间。



没有打亮电灯,抽光了一支烟。边抽边在黑暗中侧耳静听了一下,但没有任何奇怪的“声音”,只有从连向廊檐的玻璃窗的那一头传来的在里院鸣叫的秋虫的声音。



母亲睡的是与这儿离得很远的、从正门看在左侧里头的起居室。说不定她还没有睡,也作为“动静”感觉到了那声音或是什么东西吧。——假若如此,她也不会浮现出“异物感”这类词语的,不是吗?



拿起手表,确认时间。



临近凌晨3点。



我一直过着完全不受时间束缚的生活,但晚上睡得较早。l2点一过,一般都回卧室。母亲休息的时间,大致是比这稍早一些。



今晚躺到床上,也是和往常大致相同的时刻。而且感到“动静”而醒来也准是此时这一段时间。抑或是这一缘故,近来早晨起得就晚了些。以前上午8点左右就醒来了,可最近往往要睡到将近10点。



奇怪的动静在我醒来后有意识地寻找它的一瞬间,嗖地离去了。过去的几次也是如此。但我依然在黑暗的房间的正中坐了一会儿,激起全身的感觉,想感知潜伏在黑暗某处的那东西。



不久,突然——



什么地方响起了“嗒”的一声。



是微弱的声音。



(果然……)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进一步侧起了耳朵。



嗒、嗒……



又听到了。是在背对廊檐坐着的我的左侧——在通向厢房的走廊的方向。



我轻轻站起身来,当即下决心去看一下。



轻轻打开隔扇,悄悄来到漆黑的走廊上。左手摸着墙壁,边注意着不使地板吱吱嘎嘎作响,边慢慢地前进。



拐过两个墙角,进入连向洋房的直线部分。星光从窗户射进来,蓝蓝地渗入黑暗中。那走廊上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东西。这么说,刚才的声音是……



嗒……



又响起了声音。那声音确实是从刚好正对面的屋里传来的。



右侧沿着走廊并排着两间储藏室,在相当于两间屋子的分界线的部分有一扇隔开走廊的隔扇门,它现在正关闭着。



我慢慢地在蓝色的黑暗中前进着。



到达隔扇门的前面。我屏着呼吸,将手搭在上面。



在我打开隔扇门的同时响起了“嘎”的一声。顶头的隔开正房和厢房的门半开半关着。门的那一头——洋房的走廊上开着电灯。背着光,在门的这一头低一级的楼梯口儿,有个两手撑在地板上趴着的人影。



对方非常吃惊似的,其实我也一样。



“啊……对、对、对不起……”因为背着光,所以未能识别趴在地板上抬头望着这边的对方的脸。



“究竟……”



“对、对不起。”我一开口,对方立即一面用非常清脆的声音边道歉边站了起来。我摸着走廊上的墙壁,打开了电灯的开关。是一个穿着浅驼色运动服的年轻男子——原来是住在绿影庄的[1-C]研究生仓谷诚。



“为什么你现在在这种地方……”



“对不起。”



他个子不高,但肩膀要比我宽得多。平素虽闷在研究室里,但他体格还是很健壮的。他一面来回挠着看上去色泽挺柔软的稀少的头发,一面不好意思似的聋拉着脑袋,说道:“对不起,那个……KOYITIRO逃掉了……”



“KOYTTIRO?”



“啊,那是老鼠的名字。”



“老鼠?”我不禁哑然。



“我把实验用的仓鼠拿了回来,在房间里饲养着,那家伙刚才逃走了……”



“那你是在找老鼠喽?”



“是的。饲养仓鼠的事,跟房东,你妈妈也说好了。”



这么说,倒也觉得母亲像是说过这样的事:“但为什么把那儿的门打开了?”我问道。



“原先就开着一点的,所以心想可能逃到了这边……”所说的那扇门,从我们搬到这儿来时起锁就坏了。据水尻夫人说,打父亲还活着的时候起,就已经坏了好几年放置在那里了。据说父亲说:没有必要特意去修理。



我对母亲说:“那样不好提防,还是修理一下的好。”但她竟悠然自得地说了声“过几天吧”,就撂在那里不管了。



“尽管如此,这样深更半夜里嘎吱嘎吱地发出声音可不行呀!”我不合身份地用严厉的口吻说道。仓谷聋拉着脑袋,非常恭敬地赔礼说:“惊动您了,真对不起。”说着便退到门的那边去了。



逃跑的老鼠打算怎么处置呢?我边思索着这样的事边往前走去,亲自关上了门。



4



对房间的环境乱挑剔的难以伺候的小说家。跟擦肩而过的对方打招呼占卜当天运气的盲人按摩师。深夜追赶老鼠的大学研究生——净是一些古怪的人!我边这样想边沿走廊返了回来。



又是“动静”啦,又是“异物感”啦,一本正经地考虑来考虑去的,结果真相却是这么一件简单的事!就是说,过去几次感到的动静,也许也和今晚一样,只是耳朵捡拾了公寓的哪个房客来回走动的声音而已。



在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知为什么总感到有些沮丧。总而言之,那扇门的锁似乎早点修理为好。还是要把刚才的事告诉母亲,请她明天马上叫修理匠来。



刚要回卧室去,可我突然不放心起来,便决定瞧一瞧作为画室的堆房。



在短短的左右甬道的尽头,那座偶人的灰白的影子迎接了我。已经不必为那奇形怪状的偶人感到吃惊了,但好像还是不能完全消除对站在家中各处的“她们”的抵触情绪。听说是父亲制作的这些人体模型,除了堆房里的以外,总共有六个放置在正房和厢房的各处。正房里有三个,厢房里有三个,并且每个都呈现出缺少身体某一部分的不完整的形态。



现在,在眼前的“她”没有头;正房门厅的偶人没有右臂;在厢房的二楼上,大厅的前面和里头的走廊上有两个:前者没有左臂,后者没有左腿;在洋房一楼的走廊上遇到的,没有从腹部至肩部的部分,但通过十字形的木棒连接着双臂和头;正房的另一个用做母亲卧室的起居室的廊檐下的偶人,没有除了左腿以外的下半身,腰和右腿部分也安装着木棒,支撑着上半身和左腿。



那是我读了父亲遗留在书架上的文件后知道的,人体模型一般由可以拆卸的五个部件构成,这五个是:“头”、“上躯体”、“下躯体”、“右臂”、“左臂”。



从腰以下包括腿部统称“下躯体”,其中一边的腿是可以分开的。听说这是因为不这样就很难替“她”穿上裤子。就是说,如果把这“一条腿”也算在里面,人体模型的部件总共为六件。



六个身体部件中缺一个的偶人有六个,且除了没有头部的那个以外,其余五个偶人说来都没有“脸”。



“她们”是父亲祈望死去的实和子“复活”而制作的。即使这样考虑,可为什么父亲特意以不完整的形体把这些偶人配置在宅邸的各处呢?又为何留下遗言说不准动它们呢?



父亲或许被某种妄想缠住了。年老、孤独、对亡妻的思念——这期间,他终于(如近邻所谈论的)疯了……



别去想了!



这事不去过分地考虑,不想考虑。



打开了堆房的门。



打开电灯,环视里面。



在那里的偶人们都集中在右前方的一角,盖着白布。无论怎么说,让它们原样倒在屋子的各个地方,在感情上我总有一些抵触。



大屋子的中央,立着刚画的油画、画架、圆凳子和乱七八糟地放着正在使用的画具的藤柜。正面的里头,大的木桌和椅子、镶有玻璃的高高的书架、音响设备……



朝左侧的里头——平常用来读书的摇椅方向望去,我不由得咽下了快破喉而出的叫喊声——那里有一个不该有的东西。



那是个偶人。应该挪在屋子一角的一个人体模型坐在那椅子上。



(怎么会有那种……)



椅背的那一侧露出了肩、脖子和后脑勺。确实是人体模型的无机的白色皮肤。



我一面战战兢兢地环顾着周围,一面靠近了摇椅。是个没有双臂的偶人。通过卸下上躯体和下躯体的接合部分,重叠成弯腰的形状,使它坐在了椅子上。而且——



我又一次不得不吞下了声音。



——偶人浑身是血。



原来从喉咙到鼓起的胸部,没有脸的“她”的上半身胡抹乱涂着似血的浓浓的红颜料。



============================================



XX笑了。



轻微地,在喉咙的深处。



(应该害怕。)



嘴角微微吊起。



(应该非常害怕。)



不能急于求成。先让他恐怖,步步紧逼,而后……



第四章 十月



1



堆房的偶人那件事该不该跟母亲说,我很是拿不定主意,但结果还是决定不说,因为我有我的想法:不能让母亲操多余的心。



搬到这个家来已经将近三个月。



就母亲来说,离开多年住惯的城市和我来这儿,心中应该是很不安的,因为虽说靠父亲高洋留下的财产无需担心当前的生活,但不管怎么说,这座城市里没有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



最近,她又开始去练习过去弹的三弦,似乎也好不容易习惯了新地方的生活,但附近依然没有亲密的人。她说:虽然与近邻有泛泛的交往,但从对方说的话语的细微之处怎么也感到对我家存在着偏见。



“因为你爸爸是个古怪的人嘛。”她经常这样发牢骚说,“而且又是那种死法,所以……”



大概父亲生前被人看做是一个“偶人馆的疯子”。这疯子自杀后,与其分居两地的独生子和不知为什么姓氏不相同的独生子的“母亲”迁了回来;年过30还孤身一人的儿子并未出去工作,好像整天无所事事呆在家里……



这确实是妇女们凑在一起闲聊的蛮合适的话题。所以,这时候我再说出那件奇怪的事来,实在于心不安。



母亲绝非坚强的女人。我想她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有着一颗脆弱的心的女子。把我当成死去的亲生儿子的“替身”,一心爱我,抚育我,我想这不是表示她坚强,而是恰恰相反。通过这样的方式找到了似乎就要崩溃的精神的依托,她才得以度过自那以后的自己的人生。



十年前池尾父亲死的时候也是如此。在拼命揪住他的遗体号陶大哭以后,母亲紧紧握住在一旁的我的手,凝视着我的脸说道:“有想一在,没有关系。有想一在……”



皱纹少、声音也响亮有力,以至感觉不出已有54岁的母亲,在我住院期间,跑来照顾和探望我时,脸上也经常露着想鼓励我的明朗的微笑,搬到这儿来以后也没有改变。



可是——



我知道,她偶尔也会突然露出一瞬间空白一样的呆滞的眼神。她也在一步步衰老;她也在忧愁;她也在……



我这个人虽说是画家,但并不积极地努力让自己的作品问世,且体弱多病,无意结婚,当然也不能给她看到孙子的希望——这样的我要说能为她做的,至多不过是注意不让她操多余的心而已。



所以我还是决定,那偶人的事不跟她说。暂且只是托母亲修理正房和厢房之间的门的锁。当时一并也跟她说了仓谷寻找老鼠那件事。



“那让你吃了一惊吧。”她旋即说道,随后天真地笑了。



(尽管是那样——究竟是谁做那种恶作剧的呢?)我独自思索。



从可能性来说,可疑的显然是绿影庄的房客。我想几乎可以这样限定。



其中最可疑的还是仓谷吧。说仓鼠跑了,也许是当时突然想到的辩解。



其他人如何呢?



辻井雪人当然也有可能性。假定盲人木津川伸造除外,那就是管理人水尻夫妻中的一个喽?尽管觉得决不会是他们。但是,不管是谁,究竟为何做那种事呢?特意潜入堆房,让一个人体模型坐在椅子上,胡乱地涂抹如赫糊糊的血一般红的颜料,这等事情就恶作剧来说不是太过分了吗?



总不能去找他们本人直接问这件事吧,可是,也不是严重到要报警请警察们调查的事情。



谁干的呢?干这种事情的目的是什么呢?



即使眼前保留这个问题,但总而言之还是在堆房的门上也锁上锁为好。我立即去锁店,买了一把坚固的荷包锁。



发现挂在堆房门上的那把锁,母亲稍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我只是解释说:提防着点总比不提防的好。



2



石蒜开了。



又称“曼珠沙花【注】”、“死人花”的这种花在宽阔的里院的一角红红地一簇簇开放着。



依然如7月搬来时那样,这个家的院子前院和里院都没有怎么修剪,只是母亲有时候打扫一下正门和廊檐附近的地方。



也提起过请园艺师来一下,但我说:就让它这样吧。因为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可能是父亲生前就任其荒芜的这庭园,犹如黑暗的森林一般的姿态,与这古老的宅邸才最为相称。



我坐在卧室外朝南的廊檐上,一面呆呆地抽着烟,一面度过午后那安静的片刻。



秋色渐渐浓厚了起来,繁茂的杂草的枯色开始醒目起来。



围墙边杂乱无章地生长着米储、格树、松树等常绿树,而庭园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棵大樱花树——到了春天大概会开出漂亮的花来吧。



一簇簇鲜红的石蒜在那棵父亲上吊的樱花树的那一头。与整个庭园郁闷的色调形成鲜明对比,鲜艳得都有点刺目地映入眼帘。正如它的名称【注】一样,花刚好是从上月下旬起开的。进人10月以后,已经快要过盛开期了吧。那花有着像是从地面喷出来似的伸展的浓绿色笔直的茎,在其尖端开放的放射状的小花瓣。



“死人花”这一异名,大概是因为它多数群生在田埂和墓地才起的名字吧。也恐怕是因含有有毒的生物碱才这样叫的吧,过去好像也有在食物紧缺时食用其球茎的。



我眺望着在冷噢噢的秋风中摇摆的一簇簇红花,望着望着,犹如将呼吸和着它们的摆动似的,突然——



……红色的花……



我的心田的一处簌地晃了一下。



……黑色的两个……



……黑色的两条线……



我慌忙闭上眼睛。



……犹如……



……巨大的蛇的……



在留着红色残像的我的眼帘中,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一种遥远的过去的风景。



3



自从在堆房的门上安上锁以后,暂时每天平平安安的。



依然有时候在半夜里醒来。是感到“有个人、有个东西在同一屋顶下……”的那“异物感”后醒来的。



但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想通了,认为是洋房某处动着的一个人的动静。要是这样,就不该由我来一一提意见了。也由于修好了锁而感到安心,即使有人再想做无聊的(或者是怀有某种恶意的)恶作剧,他也进不了正房。



可是——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的时候,在我的周围又接连不断地发生了可疑的事情,这一回是以稍稍不同的形式出现的。



10月9日,星期五。



傍晚的老时间,我离家想去来梦。



这天,母亲从下午起就出门了。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五每周三次她去练习三弦,练完后也和在那里认识的朋友喝喝茶什么的,回家大致都是天黑以后了。



我从不忘锁上正门。自堆房发生那件事以来,我奇怪地变得神经质了。过去白天不锁的正门也一一锁上。出门时不用说,连在家的时候也这样做。



钥匙我和母亲各拿着一把,备用钥匙放在厨房碗橱的抽屉里。附带说一下,堆房的锁的钥匙只有两把,都由我保管。



我去来梦时,出门前总要瞧一下信箱。邮递员大致是3点半到4点之间来,所以确认有无信件成了我的工作,这倒并不是和母亲这样商定的。当然,要说送到我家的信件,大体上是公共费用、保险费的付款通知书和收据,或者是直接邮寄的广告类信函,可以说几乎没有寄给我的私信。今年夏天转来了几封写到以前地址的暑期问候的信,但总觉得麻烦,回信和迁居通知都没有发出。



将右手伸进安装在门柱上的信箱。说是“瞧一下”,也总是这样用手摸一摸就了事。



里面既没有明信片又没有信,我只是触到了冰冷的铁——



“啊!”



指头上划过的轻轻的疼痛,使我不由得发出声来,并抽出了手。



(什么?) 是中指尖。那指肚上扑地绽出了鲜红的血滴。



我吃惊地瞧了一下信箱。



(——玻璃?)



是的,是玻璃。



长五厘米左右的玻璃片扔在信箱里。是细长的三角形玻璃碎片划破了指头。



我一面用舌头舔着伤口,一面用空着的左手捡出了玻璃片。



(为什么这种地方……)



难道信箱里会混进这种东西吗?——怎么会呢。应该不会有这种事的。



若是那样……



我一边将玻璃片扔向前院的树丛里,一边无意识之中瞪着眼睛朝四下里张望了一下。



(是谁故意干的?)



不是只能这样考虑吗?



是谁故意把玻璃碎片放在这信箱里的,而且明明知道这家的人会伸进手去,而且可能会因这碎片而划破手。



树叶被风吹得簌地响了一下。



在暮色开始渗透的前院的树木间,我感到了一个看不见身影的人的恶意,体验到了一种近似于恶心的心情。



4



“最近老有奇怪的事发生。”在餐桌上,母亲说道。这是玻璃碎片被装在信箱里的三天后——10月12日晚上的事。



“大概是孩子的恶作剧吧,可是……”一听恶作剧这话,我吃惊地停住了筷子,抬头看了看母亲的脸。



“什么样的?”



我明白问这话时自己的声音十分紧张。母亲好像没有察觉我的这种反应,答道:“不是非到要说的事情。不过,今天早晨已经是第三回了吧。”



“是什么样的恶作剧?”



“是正门口放着石块儿。”



“石块?”



“嗯。大概这么大吧。”母亲把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搭在一起,做出一个椭圆形的圈来,“孤零零地放着这么一块石块儿,是在正门口的什么地方?”



“打开门没两步的地方。起初——如果我没有记错,是上星期四吧——不会想到那种地方会有石块吧?出门去取晨报的时候,把脚踩在上面,差一点儿摔倒,好像算不了一回事,可前天和今天早晨同一地方又有同样的石块儿……”



“就这个?”



“嗯,是的。”母亲一面往茶壶里倒着热水,一面说道,“奇怪吧?不是自然有的,怎么看都觉得是谁放在那里所以,虽然心想可能是孩子的恶作剧,但又是一清早……是不是小学生上学前干的淘气事呢?要是养猫的人家正门前放着空罐头啦空瓶子啦什么的,就要注意了,可我们家又没有养猫。”



“猫和空罐头有什么关系?”



“就是说有逮猫的。”



“嗯?”



“就是说,白天预先查看,找有家猫的人家。好像在有好猫的家的门口放好一个空罐头作记号,晚上就来逮猫。”



“那逮的猫是用来做三弦的皮吗?”



“大概是吧。”



逮猫的事姑且不说,正门口有石块这也确实是件奇怪的事,但我不知道怎么理解这件事才好。如母亲所说,是近邻孩子的恶作剧呢,还是……



和前些时候信箱里的玻璃碎片不同,放置石块这行为本身并不给我们造成任何危害,至多像母亲那样不留神踩在那上面差一点摔倒罢了。所以在“害人之意”这一点上,总觉得两种“恶作剧”性质不一样。



可是——



(孤零零地放着一块石块……)



总觉得有什么缘由。一种……



“想一。”母亲朝着停住筷子沉默不语的我歪着脑袋说道,“怎么啦?”



“不,没有什么。”



“最近你好像经常闷闷不乐的。”



“是吗?”



“没什么事就好。——再添碗饭吧?”



“不,已经……”



母亲忧心忡忡地斜视着放下筷子的我,过了一会儿,一边帮我沏茶,一边用爽朗的语调说道:“对了对了。喂,想一,我早就在想,咱们把公寓的人叫去吃一次饭吧。”



“啊?”



“前些时候,跟仓谷说了一下,他说,一直一个人住,所以吃饭冷清得不得了,净在外面吃。把辻井,可能的话,把木津川也叫上,请他们吃一顿火锅怎么样?都一个人生活,一定会高兴吧。”



(为什么要特意……)我刚开始皱起眉头,但立即察觉了母亲这突如其来的提案中所包含的意义,便放弃了念头。



“偶尔跟各种各样的人说说话也不坏吧。是吗?想一。”



这不是为了他们。她想这是为了我,为了动不动就患孤独症(在她眼里?)的我的心。不,这也许是为了她自己。



“如果妈妈这样说的话。”我答道。



如果说母亲想这样做,那就行。再说——对了,有机会和他们说话,确实现在对我来说不是必要的吗?



关于信箱的玻璃碎片和这回的石块的事,不知道所有的“恶作剧”是否同一人所为,但至少那个堆房的偶人——那事件的“犯人”很有可能是他们之中的某个人。如果以“盲人”这一理由将木津川伸造除外,那就不是仓谷就是辻井……



这不是不露声色地刺探平时几乎不照面的他们的情况的好机会吗?



“那我就问问大家方便不方便。”说着,母亲高兴地笑了。



5



偶尔高兴时去稍稍远的地方散步。



从银阁寺通到若王子的“哲学之道”是我特别喜欢的地方,我时常选择游客似乎较少的那段时间去那里。上个月发现孩子尸体的寺庙就在这条道的附近。



古刹和神社也并不讨厌,所以有时也去一下南禅寺和下鸭神社等地方。这种近是近,但走着去距离就稍稍远了一点的地方,很多时候是骑自行车去的。



那辆自行车的车闸坏了。那是10月16日星期五下午的事。



离家开始骑后不久察觉到的。无论怎么握刹车装置,前后轮都完全刹不住。刚开始下坡道,自行车就已经有相当的速度。我急忙将双脚脚掌放到地面,想使劲站住,但没有马上停住。



从前方往两旁走来了几名放学回家的孩子,看到双脚哧溜哧溜地蹭着地面骑过来的自行车,都吃惊地站住了。我惊惶失措,恐怕露着一副可怕的面相吧。本来运动神经就属于非常迟钝的我,由于过于急着想避开孩子们而失去平衡,仰面摔倒了。



孩子们“哇”地喊了起来,接着哈哈地笑了。骑着小型自行车摔倒的大人的样子大概格外滑稽吧。



左膝和肩、胳膊肘子重重地摔在柏油路上,好一阵子喘不过气来,动弹不了。



“没有事吧?叔叔。”一个孩子不忍看我这副样子,跟我打招呼说,“要叫救护车吗?”



好不容易站起身来,我一面默默地摇着头,一面扶起了倒着的自行车,觉得好惨。孩子们犹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吵吵嚷嚷地又开始走了。我像是跟着他们似的,推着车把手摔弯了的自行车,返回到了家里。



衬衣手肘部分破了,从露出的皮肤中渗出了血。裤子破是没有破,但膝盖和胳膊肘子一样感到疼痛。并未急着处理伤口,一回到家,我立即检查了一下车闸部分,并且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连接把手的刹车杆和车闸的两根钢丝都在中途断了。



6



10月20日,星期二的晚上,母亲把绿影庄的房客叫到正房,围在一起吃鸡肉火锅。



母亲的邀请,不用说是仓谷,也出乎意料地受到了辻井的欢迎,但木津川好像谢绝了,说:“感激您的关怀,可是……”



母亲说:从他的口气看,较之身体上的障碍来,可能是介意自己和其他两人年龄上的差距。



“好不容易凑在一起,所以……”听母亲说,也跟水尻夫妇打了招呼,但很不凑巧,道吉老人因感冒而卧床不起,但好帮助人的阿柞太太好像帮母亲采购和准备了食物。



结果只是四人的聚餐,尽管如此,餐桌上比起平常来热闹了许多。



起初还老老实实的仓谷和辻井随着酒劲儿上来,渐渐健谈起来,充分暴露了各自的个性。陪他们说话的几乎都是母亲,我光是默默地听着。



“所以呀,做研究生也真是不易呀!糊涂教授又多,尽管如此,当面又不能管他们叫糊涂虫吧?”像少年一样两颊绯红的仓谷,不住地发着牢骚,但他的表情里没有多少不自然的。



“可是,你早晚也会当上K大的先生吧。”



母亲说,但仓谷边挠着头,边说道:“那不知道是几年后的事呀,上面还到处都是博士。老家的父母起初听到我进大学研究院高兴得不得了,但最近也似乎终于理解了实情,可能在想:普普通通找个工作就好了!”



“不过呀,要我说,你还是有个好身份呀。”



辻井苍白的脸也变红了,但我总觉得这话里有刺。他一面不停地用舌头舔湿嘴唇,一面吊起眼角讽刺似的说:“至少也相当于旧帝国大学的博士生呀!跟我不一样,从长远目光看,你真是前途无量呀……”



“哪里的话。你辻井20多岁就获得新人奖,登上了文坛,不也挺厉害的吗?当个小说家,可是向往已久啊!我可毫无那种才能。”



“哼!”辻井像是在说“真可笑!”似的哼了一下鼻子,“就是登上了文坛,不畅销的话还是糊不了口呀!顺便说一下,畅销不畅销,这实在是含糊不清的事,完全不能说优秀的作品就畅销。”辻井想说“自己就是这样的例子”的心情一清二楚,“不过,我还是很向往啊!”



“叫你向往,真不敢当呀……”



“执笔还是在晚上吧?”



“各个时间都有,还要打工嘛。——尽管是这样,你的吉他的声音可是伤透了我脑筋,哎,换了房间后稍好些,可近邻的孩子还是那样吵闹呀。”



“唉呀,那我的三弦的声音说不准也打搅你了吧?”母亲说。



辻井露出苦涩的表情:“不,哪里的话……”



“对了对了,仓谷你呢?”母亲突然转移目光,“前些时候你说逃走的那老鼠逮住了吗?”



“啊,结果它……”仓谷不好意思似的将目光转向我,“当时实在对不起。”



“不,没有关系。”



“结果没逮住吗?”



“是的。那家伙可敏捷呢。”



“说不准呆在家里的什么地方吧。”母亲并没有露出讨厌的样子,说道,“过些时候,仓鼠和家鼠的杂种就会在家里窜来窜去了……”



格格地笑着的她,脖颈发着烧,呈现出粉红色。从很早以前起,她就喜欢喝酒。池尾父亲健在的时候,每天晚上两人都对饮,现在也没有变,临睡前总要喝些清酒或是啤酒。偶尔陪着她,但我基本上属于不太会喝酒的那类人。



尽管如此,这两天听人所劝,我喝得较多。要说在不算十分惬意的醉意之中听到的对话,印象特别深刻的是——



“喂,那个杀害孩子的案子,犯人已经逮住了吧?”仓谷说了起来,“第一起案子是那块儿的水渠吧,第二起案子是法然院,报纸上写着是同一犯人所为,可现在怎么样了呢?”



“没有听说逮住了。”母亲说着,弹了弹烟灰,一喝酒,她也抽一点烟,“真是一起令人讨厌的事件!究竟为什么要杀害无辜的孩子呢?”



“好像是变态者作的案——”仓谷朝辻井看了一眼,“辻井你怎么想的?犯人是什么样的家伙呢?要是就这样不管的话,你认为会发生第三起案件吗?”



“嗯。这个么……”辻井生硬地说道,一口喝干了小瓷酒杯里的酒,“我对那种案子没有兴趣,眼下考虑杀人事件,仅在自己的小说中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啊?那现在写的是推理小说么?”



“算是吧。”



“你这么一说,”我插嘴说,“你倒是说过要写以这个家为舞台的故事,是那个吗?”



“哇!是以这个家为舞台吗?”



“是‘偶人馆的血案’吧?”我一说,辻井立即扫了兴似的缩了缩脖子,说道:“记得挺清楚的么。”



“到这儿来的第一天听到的,印象挺深的嘛。”



“噢,偶人馆。可不是。”仓谷用充血的眼睛环视了一下屋里,“这边的屋子里也有那种人体模型吗?”



我边点头,边有意识地窥视了一下仓谷的表情。



如果他是潜入堆房的“犯人”——对,他当然知道放在那左右甬道上的偶人,现在这样问我正房里是否也有偶人,这只是装做不知道呢,还是真的不知道?结果哪个都判断不了。注意了辻井的话和表情,结果也一样。



在这以后,话题转向为什么家里各处摆着那种偶人,但关于这件事,我和母亲都没有作任何解释:“不管怎样,是富有魅力的舞台,这是千真万确的。”



仓谷点着头,不知他认真到什么程度,但至少看上去那副神色好像非常钦佩似的。



“噢,‘偶人馆的……”,



“说起馆来,飞龙,”仿佛突然想到似的,辻井朝我看了一眼,“中村青司这一名字,你听说过吗?’’



“中村?”



这名字——记忆中有。那是……



“是一个建筑家的名字,已经死了的人,但这是一个饶有兴趣的人物……”



“如果没有记错,他是那个藤沼纪一的……”



“是‘水车馆’吧?嗯,是的。”辻井歪着红红的嘴唇,嘿嘿地笑了一下,“我也只是在一家杂志上看到过,不过,怎么样?我管它叫做‘偶人馆’的这个家,如果也是他的作品之一,你觉得有意思吗?”



“这个家是中村青司建造的?”



“很像吧?我还想,也许真的是这样……”



“你的父亲飞龙高洋和那个藤沼一成画师是至交,当然也认识画师的儿子纪一吧。倘若考虑这一层关系,那么,比如说这个家——那边的洋房改建时,高洋把活儿委托给中村青司,这也是很有可能的。”



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提示和假说。



建筑家中村青司;他建成的几个“馆”;在那里发生的事件……



在苦涩的醉意中,我想起了去年秋来探望正在住院的我的某个朋友的话。



7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叫声惊醒了我。



像是“啊!”的一声小而短的叫声,但这声音一瞬间将我的心从早晨的梦寐中拉了回来。



(是什么呢?)



踢开被子,就穿着一身睡衣从屋里跑了出来。



“妈妈?”



刚才好像是母亲的声音。那是睡梦中听到的声音,虽并不能那样断定,但想不到有别的可能性。



“妈妈。”



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声音。是卧室,还是别的地方?



张望了一下厨房,但没有母亲的身影。



“妈妈?”



又喊了一遍时,从正门口响起了应声。



“想一……”



那是充满恐惧的嘶哑的声音。



“怎么啦?”



边问边沿走廊跑去。我有一种漆黑的墨水流淌开去的预感母亲伫立在正门口土地房间的那座人体模型的这一边,背朝半开着的门,苍白的脸朝着这一边。



“是怎么啦?刚才发出叫声的是妈妈吧?”



母亲望着我的脸,默默地点了点头。



“出什么事了?”



“那里……” 她发出颤抖的声音,目光朝着这边,用手指了指背后。是开着的门的方向。



“是外面吗?”我边将脚伸进拖鞋边问道。



大概门外又放着什么东西吧。从母亲这副惊惶失措的样子来看,起码可以肯定那不是前些时候那样的一般的石块……



“是的,想一。”母亲抓住正要朝门口走去的我的睡衣袖子,直摇着头说,“还是不看的好……”



“有什么东西?”我没有听她的劝阻,边问边张望了一下门外,就在那一瞬间,发现了灰色的铺着石头的地上有个奇异的东西。



“嗯!”



情不自禁地从喉咙里发出了呻吟声。由于涌上来的呕吐感,我用手掌捂住了嘴。是一具可怜的小动物的尸体,一只小白猫的尸体。



“太不像话了!究竟是谁干出这种……”



母亲发出尖叫声也是理所当然的。那副死相太惨不忍睹了。那小猫死在那里,连人的拳头大小都没有的小不点的头被压得扁扁的。



那是10月24日星期六早晨发生的事。



=======================================



(……应该害怕。)



人体模型上的颜料、玻璃碎片、石块、自行车的车闸、猫的尸体。一切都是xx干的。



为了让他害怕,为了让好像什么都忘却了似的过得很舒畅的他知道自己的罪行。



还不够。



他还没有清楚地理解我放出的信息的意思。



(应该害怕。)



XX像咒语一样反复着。



(应该害怕,并且……)



8



一个人的恶意正指向我。



暂且假定迄今为止的一连串事件都是同一人物所为,来考虑一下吧。



最初是堆房里的偶人。之后,我让人修好了正房和公寓间的门,在堆房的门上安装了锁。再也不能潜入正房的“犯人”便将活动场所转到了屋外。



信箱里的玻璃碎片,放在门口的石块,自行车的车闸,被压烂了头的猫的尸体。



的确,一贯充满在这些事件里面的,我想,是一种“恶意”,一种指向我们——不,主要是我个人的邪恶的感情……



母亲当然也受害了。石块的事姑且不谈,关于猫的尸体,最初发现尸体的她可以说毫无疑问是第一受害者吧。



可是,如果说全部是同一人物所为,那么,他(还是她?)的行为的对象,自始至终就是我这个人,母亲只不过是受到连累而已。



——指向我的恶意。



那具体说来是何种程度的恶意呢?是哪一种类型的恶意呢?是单纯的骚扰,还是指望有更好的效果而做的呢?



实际是,我已经两次在肉体上受到伤害。



如果只是玻璃碎片割破了手指这等事,还能以“恶作剧”什么的了却,但破坏自行车的车闸呢?虽然是骑车前稍作检查就会立刻发现的故障,但反之如果搞错一步,也许就不是受那么一点伤就完事了。



(究竟是谁?为了什么……)



没完没了地问自己。



绿影庄的房客们——辻井雪人、仓谷诚、木津川伸造、水夙夫妇。其中果然有“犯人”吗?



(是谁为了什么……)



我能感觉到某人的恶意表现得越来越露骨了。就这样不管的话,它会进一步升级吧。这样,他(或她)究竟指望得到什么呢?



也许可以这样断定:



有人要害我。



9



“有人要害你?”他——架场久茂一面慢慢往上拢着长长的前发,一面盯着我的嘴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突然这么说,不让人吃惊吗?”说是吃惊,可他的表情并没有多少吃惊的样子。我一边心绪不宁地看看桌子上的杯子,又看看烟灰缸,一边说道:“就是说,最近身边发生了一些无论如何也只能这样考虑的怪事……”



“怪事?”



“是的,最近一个多月。”



“你觉得有人要害你的那种事是什么事?”



“啊。”



“那么,不管怎样请你先说说吧。”他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道,“我不会那样一笑置之的。”



10月28日星期三,下午4点半。地点:来梦咖啡馆——



昨晚他打来了电话,问我和他见面那以后怎么样。



这对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联系,因为我正在想听听第三者对这一个月间我身边发生的事的意见。



有人要害我。我成了某人的恶意的目标。我想这种事还是不能跟母亲讲。虽说如此,但一直憋在自己一个人的心中,也绝非好事吧。



虽这样想,但具体听谁的意见好我也拿不定主意。我身边没有那种能进行这种商谈的对象,所以虽然想起了上个月重逢的旧友,但总不好意思主动跟他联系,所以昨晚接到他的电话,我格外感到高兴。



在那电话中我既没有说有事想商量,也没有说其他什么,但我们谈妥第二天傍晚再见面。记得上次他说过想去我家,但姑且把地点定在来梦。



就这样,现在——



我确实在相当“突然”的时机说出了“好像有人要害我”的话,但……



“哦——”一听完大致的情况,架场就发出了一声叹息一样的长长的声音。他将双手手指交叉在一起,用余下的两根大拇指敲着桌子的边。这么说来,这是他以前就有的习惯。



“可不是么。确实,觉得有人要害你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



“是吧?”



“不过,也能再稍微慎重考虑考虑。”



“慎重?”



“嗯。”架场点了点头,立即又一面往上拢着头发,一面说道:“比如说吧,你把所有的事件都假定为同一人物所为,但果真是否这样呢?”



“你是说不是?”



“我是说也有这种可能性。如果是那样,你所说的对方的‘恶意’的性质就自然而然地改变了,所以嘛……”



“你说的是……”



“比如说,最初的堆房里的偶人那件事。惟独这件事和其他事不同,显然是你身边的什么人以你为目标所做的恶作剧,但其他几件事,我想别的解释也都充分成立。”



“别的解释……”



“正门口的石块只是普通的孩子的恶作剧。信箱的玻璃碎片,这是某种偶然……比如说,假定送报人想放报纸时报纸落到了路上,把它拾起的时候,偶尔夹进了落在路上的玻璃碎片啦……,,



“哪会呢!”



想反驳说:牵强附会也应适可而止!但架场打断了我的话:“哎,请听我说完呀!”说着,重新将没有抽完的烟叼在嘴角。



“接下来是自行车的车闸?比如说,那车闸也许不是被人为地破坏的,就是说,自然坏的。”



“自然?”



“不是不可能的呀。无论是什么样的机器,到坏的时候就坏,即使是宇宙飞船也会掉下来。自行车的车闸自个儿坏了,哪儿可笑?”



“可是……”



“你说钢丝断了,那切断面的状态你仔细检查了吗?”



“没有。”



“还坏着没有处理吗?”



“不。已经送去修理了。”



“噢,无法确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是猫的尸体?即使是这件事,也能单纯地考虑是醉汉的恶作剧,虽然品质是相当坏。”



“可是呀,架场君……”



“就是说,也能这样来考虑。总而言之,怎样对它解释,事件的意思就会怎样变。你说有人要害你,但这里还有容许作别的解释的余地。



“当然,我没有说要全部否定你的‘解释’。说不定这全部都是正确的答案。可是——看着你今天的样子,我有点担心起来。”



“担心?”



“好像挺想不开的样子嘛。”



“俗话说:鬼怪露真形,原是枯芒草。一旦疑神疑鬼,就连根本不是什么事的事都觉得像起来了。”



“你是说现在的我就是这样?”



“我不太肯定,但你还是再从容一点对待的好,不是吗?”



“可是……”



“那我来提一个触及核心的问题吧。”架场边吐着烟雾,边盯着我的眼睛,“你猜得到什么自己被某个人怀有恶意的理由吗?”



“不,这个么……”我一边回答,一边不知为什么郑重其事地摇着头。



被某个人怀有恶意的理由、有人要害自己的理由……猜想不到。什么也猜想不到。



就在这时——



一种近似麻酥酥的感觉从脖颈根部走向头顶……



……天空……



与此同时,眼前的现实摇摇晃晃地开始奇怪地失去平衡。



……红色的天空……



……簇簇开放的红花……



(——石蒜?)



……秋天的……



(远的)



(遥远的)



……漆黑的影子……



……黑色的、两个……



(是什么呢?)



……两条线……



……石块……



(什么?)



……仿佛是巨大的蛇的……



(什么时候的?)



……MA……



……MA……MA



(这是?)



……N



……KUN!



“喂,飞龙君。飞龙君?”



经架场反复地喊叫,失去平衡的感觉消失了。架场露出一副担心(与其说担心,不如说是诧异)的神色,将身子探到桌子上。



“对不起,有点发呆……”



“身体不舒服吗?”



“啊,不——总觉得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哦。不太清楚,可是……”我慌慌张张地点燃了一支烟,一面深深地吸进了一口烟,一面急于确认什么似的环顾了一下周围。



咖啡馆来梦的窗边的一隅。又小又昏暗的店内,顾客只有我们两人。柜台里面,是熟识的老板。以恰当的音量播放着的吉他的演奏……



一种奇妙的感觉。



刚才的究竟是什么呢?现实感的失调——幻觉?白日梦?



不清楚,但如果没有记错,好像过去也有过几次陷人和刚才一样的感觉。



但大致上仅是一瞬间的事。仅是一瞬间内心的一处簌地摇晃了一下而已……



经历刚才那样的强烈“摇晃”的仅一次。那是,对了,那是上月中旬在这同一家店的同一席位上,同样与架场面对面说着话的那个时刻……



那是什么呢?



这是——说不定是埋藏在我心灵探处的一个记忆?



“好像很累了吧?”经架场一说,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说了许多随心所欲的话,你感到不安,那是理所当然的,但你一个人烦恼这烦恼那的,还是不好呀……



“倘若还继续发生奇怪的事,每次跟我说就是。假如实在担心,我有个朋友在京都府警察本部当刑警,我可以替你和他商量。”



“不,还没有到那种程度……”



“嗯,可别那么愁眉苦脸的。思虑过度,因而得了神经衰弱什么的,那可不是我的专长呀。”也许是打算开个小小玩笑的架场独自在嘴中味叻地笑着。



如果没有记错,他说过在大学里他的“专长”是社会学。



“谢谢。”说着,我有点勉强地微笑了一下。跟他说了,我的心情好像稍稍舒畅了一些。



10



一出来梦,我就带着架场回到了家里,因为他说想看看我的家——特别是厢房洋房里面。



下午近6点。



母亲去练习三弦,尚未回家。从正房的正门走进屋里。果然不出所料,架场发觉了立在正门口土地房间的那个人体模型:



“哦,这就是你父亲制作的偶人。”他饶有兴趣地望着那白色的裸体。关于父亲留下的奇怪的偶人,上次见面时我就在某种程度上跟他说了。



沿昏暗的走廊笔直往里走去。跟在我后面的架场新奇地环顾着天花板、墙壁以及拉门打开着的屋子里。



“请进。”我打开通向洋房的门的锁,催促朋友道,“拖鞋,穿那儿的。”



我们并排走在以一扇门为界,风格一下子从日本式变为西洋式的走廊上。



通过仓谷住的[1-C]的门前,走过现在已经是空房的[1-B]的前面。



站在拐角处的人体模型。“她”依然将视线(虽说是视线,但扁平脸的她根本就没有眼睛)从走廊的窗户投向里院。看着这没有上躯体的毛骨惊然的形状,架场瞪圆了小小的眼睛:“刚才的是没有一条胳膊吧?”



“可怕吧。”



“确实可怕。这房子里的偶人也许全是这副样子吧?”



“是的。”我答道,并将装饰在屋子各处的偶人的特征向他作了说明。分别缺左右胳膊、头、上躯体、下躯体、左腿部分的六个人体模型……



“可是——”架场边跟在走进大厅的我的后面,边说道,“你的父亲为什么制作这种不完整的偶人呢?……”



“这……”我在上二楼去的楼梯前站住了,“我也觉得奇怪。”



“大概有什么意思吧。”



“无关紧要了,父亲是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人了嘛。”



我冷淡地这样答道。架场仰望着大厅的高高的天花板,像是突然想到似的问道:“你知道战前的梅泽家事件吗?”



“梅泽家事件?”



“大概是昭和11年吧,东京发生的一起有名的凶杀案。据说发现了六具分别被切断并拿走了头部、胸部、腹部、大腿部、下足部的女子的尸体——”



“……”



“好像罪犯收集了分别受到星座祝福的各个部分,企图造出一个理想的人体来,但这实际上……”



没有心思听这种很早很早以前的血腥事件,我轻轻地一摇头,架场立即说:“也看一下二楼吧。”



在洋房的二楼各处看了一下,随后应架场要求,朝我的画室走去。



我们受到没有头部的人体模型的迎接,站在堆房的门前。看到挂在门上的荷包锁,架场持了一下微带白色的脸,说道:“原来是这样。出事以来一直这样上着锁喽?”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从一串钥匙里找出了开锁的钥匙。



“请进。屋里乱七八糟的。”



一进堆房里面,架场最先将目光停留在那张摇椅上:“被用做恶作剧的偶人就坐在那张椅子上?”



“对。”我边答边走到屋子中央,坐在画架前的凳子上。



“那个偶人现在在哪儿?”



“被我的油画颜料弄脏了,真的像是从偶人的胸口流出了血,叫人恶心,所以扔了。”



“哦。其他的偶人……啊,在那里吗?”架场朝屋子一角盖着白布的隆起的“她们”看了一眼,“可以看一下吗?”



“没有关系。”



卷起布,目光集中在各式各样形状怪异的偶人身上。架场伸出手去,触摸了一下“她们”的皮肤。



“哦。”仿佛很佩服似的哼了一声,旋即回过头来看着我,说,“我以为人体模型跟蜡人一样是用蜡做成的呢,可不对。这是用塑料呢,还是什么做成的?”



“好像是叫FRP的素材。听说大正时代进口的当时还是用蜡做的……”



“中间像是空的。”架场抓起一个偶人的肩,“这么轻……”



“厚度至多只有两三厘米。感到意外吧?”



这类知识是从留在父亲的书架上的资料中得到的。关于人体模型的文献好像没有怎么以完整的书的形式留传下来,只有父亲留下的资料,手写的笔记和人体模型工房的小册子一类占了大半。



架场又在收拢在屋子角落里的人体模型旁边呆了一会儿,问了我许多关于偶人的问题。我随便地做了回答,不久,门外传来了喊我的声音:



“想一。”是母亲。像是练完三弦后回来了,“想一,来客人了?”



11



那是架场久茂走访我家的翌日发生的事。



从早上10点左右醒来时起,就有一种不祥之兆,那大概是因为昨夜里又感到那种“动静”而醒了过来的缘故。



有个人在同一屋顶下——其动静、其呼吸、其……



即使那是在洋房里响起的谁的动静,并且这人对我抱有某种恶意,但要打开上了锁的门到这边来是不可能的。我这样对自己说,勉勉强强地又睡着了……



虽然架场那样说,但我还是有些想不通。



事物就看如何“解释”。这种话,不说我也懂。他大概想说往坏里解释的话就没完没了,但昨天除了堆房的偶人以外的事件,他都企图解释为“偶然”和“别无二意的恶作剧”,这不是太牵强吗?



所有事件不一定是同一人所为,关于这一点,我也不是不赞同,但……



还有一件叫人介意的事。



昨天在来梦和架场说话时突然降临的那奇妙的现实失调感。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虽然是在那以前数次经历过的感觉,但昨天,那仿佛是呼应架场提出的某个问题而发生的。猜想是谁要害你呢?是在被问及这一问题时——



假定是在其后突然想到的,潜伏在我心灵深处的记忆的声音,那么,这记忆就和现在“有人要害我”这一事实有着某种关系了……  



上午11点。母亲为我准备了兼早餐的午饭。最近食欲不振,但竭力不使她担心,勉强动了动筷子。



“昨天真的吃了一惊啊。”母亲高兴地说道,“以为是稀客,原来是架场吧?高中的时候来我家玩过几次吧,在京都又见面了,真巧啊。”



母亲好像为我在这座城市里与要好的老朋友再次见面感到非常高兴似的。每天过着孤独日子的“儿子”有了一个同年代的话伴,就她而言也少了一份心事吧……



过午,我拿着装满冲咖啡用的开水的暖瓶朝画室走去。今天打算专心致力画那幅没有画完的画,一直画到傍晚。



一站在厚厚的左右对开的门前,便将暖瓶放在走廊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串。挂在门上的荷包锁此时未见任何异常。



可是——



打开锁头,推开门,边摸着电灯的开关,边向堆房里跨进了一步。就在这时——



“啊?!”我瞳目结舌,呆呆地张大着嘴巴,“怎、怎么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这堆房的门确实从外面上着坚固的锁,而且锁的钥匙包括备用的在内共两把,这两把都一直由我保管着。除了门以外,没有其他人可以出入的通路。在墙壁的很高的位置上开着几个采光的圆窗户,但直径至多三四十厘米大小,且从里侧蒙着铁纱。



就是说,从昨夜到今晨,应该是没有人能进入这堆房里面的,可是—— 那是一副在某种意义上很凄惨的情景,可以用“惨状”这个词吧。



应该收拢在屋子角落里的偶人们全被拉到了中央。有的没有一条胳膊,有的没有一条腿……没有两条胳膊的、没有下半身的、没有头的、只有扁平脸的……这副样子的“她们”或是仰着,或是俯着,或是叠着倒在地面上。那副实在凌乱不堪的样子使人想起孩子用自己的手毁坏搭好的积木城的凶暴性。



而且更有甚者——那涂在倒着的偶人身体上的颜色!“她们”白哲的肌体上又粗暴地胡抹乱涂着红色的颜料。这如同是一幅偶人们的凄惨哀叫的地狱风景。浑身是“血”,痛苦万分的“她们”的叫喊声、呻吟声充斥在昏暗的屋子里。过分的惨状使我许久动弹不了。我根本想不出怎么处理才好。



但就在这时,现实的色彩突然混乱,心田的一处响起了……



……MAMA……



……MAMA?



……在哪儿?!



……那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总之,我重又不得不确信:



有人要害我——



【注】意思为“天上之花”,与后面的“死人花”均为日语中对石蒜的别称。



【注】石蒜在日语中写为“彼岸花”。“彼岸”为“春分”、“秋分”的前后一星期。



第五章  十一月



1



“犯人”是怎样进堆房里面的呢?



自那以来,反复考虑着这一问题,但考虑不出值得一提的答案。



门确实锁上了,挂着锁的锁禅本身也丝毫看不出从门外取下过的痕迹。



也考虑过这样一种可能性:会不会连同合叶一起卸下了门呢?但在厚厚的门板上涂上漆的那门大概有相当重量吧,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能取下的,在我看来,也没有那种痕迹。



从库房里拿来梯凳,检查了一下采光的窗户,但哪个窗户都没有任何异常。从里侧用钉子牢牢地钉着铁纱,即使取下了它,那洞无论如何也没有大到一个大人能出入的程度。



结果,我确认那堆房处于完全密闭状态。



其后马上去检查了在与洋房的接续部的那扇门,但那门的上锁情况(这门锁的结构是:倘若是从正房一侧,只需旋一下把手就开了)也没有任何异常,可以说是双重密室吧。



应该没有人能潜入的正房。在这里面的也是应该没有人能潜入的堆房。但现实是有人潜入了。从前天夜里我最后离开堆房以后至翌日过午打开门这期间有人潜入那里,又对偶人做了那种恶作剧。



他(她?)究竟是怎样做这事的呢?



如果冷静地考虑一下,我想这谜集中在“钥匙”的问题上。



首先是外侧的密室——正房的钥匙。



我不露声色地问了一下母亲前天晚上锁门的事,但母亲说,不用说是正门,连窗户和去廊檐上的门也都锁上了,而且第二天早上都没有任何异常。我亲自来回检查了一下整个家的门窗,但哪里都没有发现玻璃窗破啦或是锁坏啦等异样情况。



即使上了锁但倘若有钥匙就能从外面打开的门,正房内总共有三扇:正门、厨房旁边的后门和通向洋房的那扇门。



这些门的钥匙我在自己的钥匙串上各保留着一把。



明明知道母亲会很诧异,但我还是问了一下母亲钥匙串平常放在那里、最近有没有丢失过这类问题,她愣怔着眼睛回答说:钥匙串在手提包里,没有丢失过。



我也和她一样,经常随身携带钥匙串或是放在身边的地方,也没有丢失过,放在厨房碗橱抽屉里的另一组备用钥匙也检查了一下,但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那么,“犯人”究竟是怎样进正房的呢?



会不会是瞒着我和母亲,偷偷地配制了哪扇门的钥匙呢?



只要能偷出原配钥匙,那是非常简单的,但究竟什么时候有机会不被我们知道而偷走了其中一把钥匙呢?



也许从门的钥匙孔能配制相同的钥匙,比如说,用蜡或是什么取走钥匙模……



(——对了。)



我这才察觉到。



如果把配制钥匙作为问题的话,那么不是有人首先受到怀疑吗?那当然是水尻夫妇。



我们来这家之前,他们夫妇住在那厢房,管理公寓。听说阿柞夫人也照料已故父亲的日常生活。这样,他们不是理所当然地保管着这正房的备用钥匙吗?在把钥匙交给我们之前,多配制好一把相同的钥匙对他们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



水尻夫妇——好帮助人、身体健康的阿柞夫人和驼背的道吉老人。怎么也无法想像这两人中的一人或是两人是一连串事件的“犯人”。但总而言之,对他们需要比过去更予以注意。



暂且这样考虑:“犯人”有正房某扇门的钥匙。那么,关于其次的问题——内侧的密室即堆房的钥匙呢?



挂在那门上的荷包锁的钥匙有两把,两把都由我拿着,而且这两把都挂在和正房其他钥匙相同的钥匙串上。因而,一般来说,开那把锁就连母亲也是很难的。更何况第三者要瞒过我的耳目偷走钥匙,由这原配钥匙配制相同的钥匙,我想这首先是不可能的。



于是,剩下的可能性是由锁的钥匙孔配制相同钥匙呢,还是事发当夜潜入我睡着的房间里偷偷地拿走放在枕畔的钥匙串?……



且不说前者的方法实际上是否可能,关于后者也是相当成问题。最近突然变得神经质起来的我,即使是在睡眠中也不会察觉不到有人进入卧室的。难道这“犯人”宛如使隐身法似的完全隐没了自己的身影?想这想那的,但结果头脑中只能探讨探讨组合这样的几种可能性而已。只是这一回很想跟母亲说,但结果还是作罢了。



总而言之,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注意锁门以期万全。正门和后门、通向洋房的门上,除了现在的锁以外还是安装上门钩或是其他什么的内锁为好吧。



另外,对了,也有必要换一把堆房门的锁。



我又去锁店买回了一把新锁。当时,我问了一下由钥匙孔取蜡型配制相同钥匙是否可能。



“有的锁是可以的。”那店的店员答道,“但是,有可能会被滥用,所以倘若不是相当可信赖的顾客,我们是不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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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屋子。



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全身沉浸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应该害怕。)



XX拿起笔。



(应该害怕。)



他大概也开始察觉,向他自己发出的那强烈的敌意,和包含在里面的意思。



(应该害怕,并且……)



笔握在左手里。



(回想回想吧!)



2



一进入11月,京都城突然冷了起来,仿佛越过晚秋一下子进入了冬天似的。



特别是早晚气温骤然下降,正因为是古老的日本建筑,所以更感到厉害。从山上刮下来的风变得又强又冷,较之热来更是怕冷的母亲和我都做好准备在这座城市迎来第一个冬天。



11月10日,星期二。



依然在傍晚去来梦,但自那以后没有见架场。几次取出他给的名片,想打电话跟他说他来家的那天晚上发生的新的事件,但结果却未主动与他联系。



我怕电话这东西。



看不到对方的脸,只用声音说话这一行为本身从很早以前起我就感到棘手,而且我怕不管你在干什么,也不管你是一副什么样的姿势而突然响起的那铃声,加上架场给的名片上只写着K大学的总机电话号码,必须通过交换台转接,在我这样的人看来,这实在是一种苦行。



也考虑跟来梦的老板说,请他转告架场我想跟他联系,但无意之中也未能这样做。



下午6点——



回家一看,母亲的屋子里好像有人来了。从隔扇那头传来了她的声音和应和她的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回来了。”



好像察觉了我回到了家里,母亲招呼说。接着,传来了男子的声音:“是少爷吗?”



心想是水尻老人,但总觉得音色不同。



“是哪位来了?”我边说边从正门口跨上左边小屋子,朝母亲的房间走去,“可以进吗?”



“请进。”母亲答道。



一打开隔扇,趴在被子上的她的身子便映入眼帘,而且那是一副脱了和服只穿着一件汗衫的装束,所以我一瞬间顿感狼狈不堪。



“打搅了。”男子说。穿着医生一样的白衣,端坐在母亲身旁的那名男子是按摩师木津川伸造。



那么说来,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倒是发过牢骚,说最近周身酸痛得要命,还说要请木津川来一次,请他按摩按摩。



“唉呀,对不起……”



“硬是请来的。”母亲边支起身子边说道。在她背后,早早地从储藏室拉出来的煤油炉烧得红红的,“不愧是专职的按摩师啊,真了不起!”



“说是相当酸痛。”木津川将墨镜朝向母亲,说道,“改日什么时候叫我都行呀。”



“暖呀,今天就不按摩了?”



“啊,今晚倒是休息,可你还要给少爷做饭吧?”



“啊,不。”我一边从只穿着一件汗衫的妖艳的母亲身上移开视线,一边说道,“吃饭还不急。”



“那请你再按摩一会儿,木津川。”说着,母亲又趴到了被子上,但立即又支起身子,朝我看了一眼,说道,“对了对了,想一。”



“什么事?”



“来了一封写给你信。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



“信?”



“嗯。总觉得那字挺不工整的,是谁呢?”



自从发生那起玻璃碎片事件以来,不知不觉间我改掉了自己瞧信箱的习惯。可是,母亲说“是谁呢”这话,是那信上没有写着寄信人的名字吗?



母亲一躺下来,木津川立即将双手伸到她白誓的肩上——以一种用眼睛捕捉到了她的动向一般的速度和准确性。



我原样关上隔扇,突然一个疑念掠过我的脑海:(或许其实他的眼睛是看得见的?)



3



如母亲所说,信封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那是到处都有出售的那种白色的标准信封。



我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写在那正面的字。



这家的地址,“飞龙想一先生”——我的名字。



像是用签字笔写的犹如蛆虫蠕动的蹩脚的字。刚才母亲说:“总觉得那字挺不工整的。”但怎么看也总觉得是故意写的蹩脚的字,比如说,用左手写啦,抓着笔的尾端写啦,等等。



(是为了掩饰笔迹?)



在我这样思索并确认信封背面果然没有寄信人名字的时候,我已经模模糊糊地猜测到那是谁寄来的,那里面是什么样的内容。



战战兢兢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因为我感到好像有人从什么地方凝视着这边。但电灯点得亮亮的八张铺席大小的屋子里,当然一个旁人也没有。面向廊檐的玻璃窗——挂着青苔色窗帘,从那缝隙间可以看出夜幕已经降临。



走出起居室,几乎是小跑着去画室。打开新换的锁,只打开一侧的门。打开电灯,弄清屋里没有异常后,以逃脱了追赶者一样的心情溜进屋里,急忙从里侧上了门。



(寄信人不明的信……)



坐在里头的书桌前,将信封扔在上面。



邮戳的日期是11月9日。局名盖着“左京”,是昨天在相同的这个区内投寄的。怎么也下不了决心看里面——三支烟已变成灰。



(寄信人不明的信……)



我边叼着第四支烟,边总算拆了封。



里面仅仅是一张纸。B5尺寸的薄薄的有竖线条的信笺,而且写在上面的也是好像故意掩饰笔迹的不工整的字——



回想回想吧,你的罪过!



回想回想吧,你的丑恶!



回想回想吧!并且等着,



近日内让你舒坦!



(果然……)



我有好一阵子不能从这字面上移开视线,仿佛被抛进了噩梦当中,全身麻木不仁。



虽然不是用直接的言语写的,但是,这不显然是冲着我的“威胁信”——不,“预告信”吗?



一个人的强烈的恶意针对着我。有人要害我——果然如此!



两次发生在这堆房内的“偶人血案”。割伤我手指的玻璃碎片。正门口的石块。被破坏的自行车的刹车。被砸烂了头的猫。这一切还是同一人物所为,恐怕是对我的一种示威……



他(她)的恶意的表现就这样完成了第一阶段。第二阶段的开始——就是刚才的这封信。



(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不知有几次反复这样问着自己。



(是谁以什么样的理由……)拿在右手里的信笺无声地落在书桌上。



骤然间感到一阵强烈的寒意。我全身打了个哆嗦,朝放在屋子中央的煤油炉走去。一面将手伸向扑哧扑哧发出声音开始燃起的火焰,一面像刚才在起居室里做的那样,用惧怕的眼睛环顾屋内。



散乱的画具、还没有画完的画、已经完成的作品、被颜料弄脏的偶人们又不能全都丢弃,如原来那样收拢在屋子一角,盖着布。



高高的窗户。漆黑一团的黑暗。在这黑暗中感觉到的,却不可能有的,他的视线、在寂静中响着的却不可能听到的他的笑声……



他说:回想回想吧!回想你的罪过!



所谓“罪过”是?



我的罪过究竟指的是什么呢?



……两条……



……无尽地延伸的……



(——咦?)



……黑影、两个……



后脑勺微微发麻,与此同时,心田的一处瑟瑟地开始摇晃啊,又来了!它又想给我看什么东西,想跟我说什么话。



心越来越晃动。现实的色彩开始乱晃,而且……



……孩子……



(有孩子。)



(——我?)



……一簇簇红花……



……随风飘动……



(是哪里?)



……黑色的两条线……



(黑色的两条……)



……在这上面……



……轰……



……轰……轰隆隆……



……犹如巨大的蛇的……



(蛇?)



……尸体……一般的……



……MA……



……MAMA……



……N……



……MAMA!



……KUN!



“别这样!”不知不觉发出了声音。



遥远的风景、遥远的声音——旧记忆的痛楚……噢,是这个?太不完整了,怎么也抓不准意思,但这就是我的“罪过”吗?就是我的“丑恶”吗?是要我“回想”这个吗?



“近日内让你舒坦!”他宣告说。



“让你舒坦”的意思是什么呢?——这是无需考虑的。



写信的人以我的“罪过”和“丑恶”为理由要害我,是在说:“杀了”我。



强烈的头晕和恶心一下子向我袭来。我忍不住离开煤油炉前,倒向书桌前的转椅上。



(——会被杀害)



会被杀害,我这个人。



死这一个字在心中筑起了一个深渊,我战战兢兢地窥探着它,并且——并且沉醉在从那里喷上来的破灭的腐臭中。脚不听使唤,向前摔倒,一头栽进了那里面。



(……想一!)



现实世界的淡淡的光,变成无数缕金丝降下来,轻轻地缠在我身上,想把我从深渊中拉上来。



(想一!)



目不转睛地俯视着呆呆地仰望着天空的我的脸的眼睛。



(……想一!)



是母亲——沙和子姨母——的眼睛。怎么也看不出是十年前死了丈夫的女人的眼睛,看上去明亮而充满活力。



可是——对了,我知道她的老,知道她的忧愁。在那里确实有她疲于悲伤,疲于生活的干枯的叹息。



还有,正因为如此她才对我抱有的爱;毫不吝啬地向失去的亲生儿子的“替身”倾注的静静的但盲目的热情。所以她活了下来,所以她活着,所以……



我——



我不能被杀害。我再次拿起书桌上的信,随即听任强烈的冲动,将它撕成了两半。



不知谁要害我,也不懂为什么想杀我,但我不能被杀害。



这时候,屋子的角落里响起了“叮”的一声,紧接着开始“叮叮当当”地响起铃声。只是小得可以说是微弱的声音,但尽管如此,那声音使处于极度紧张状态中的我吓得差一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



是电话铃声。



是从我们搬到这儿来以前就已经放着的,和在正房的走廊上的一台使用同一条线路的电话。即使这屋子里有电话,我也很少使用,但特意请人拆走也嫌麻烦,所以将音量拧到最小后盖上毯子放在那里。



在反复响过几次呼音以后,铃声停了,大概是母亲在正房那儿拿起了话筒吧。



“想一。”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她的声音,“想一,你的电话,架场打来的。”



4



——前些天的话叫我放心不下,那以后没有出什么事吧?——架场打电话来这样说,这对当晚的我来说正是救星。



也可理解为杀人预告的来历不明的人的来信。这是我一个人无论如何解决不了的,尽管如此,当然也不能跟母亲商谈这种事。即使是开玩笑说有人想害我的命,她也很有可能疯疯癫癫起来。



电话里只告诉他那件事有了进展,商定明天即11日过午我去他那里。



架场工作的Kxx大学在东西走向的今出川大街和南北走向的东大路大街的交叉点——叫做“百万遍”的一带——的东南一角有个很大的校园,从我家走着去要花三四十分钟,乘公共汽车去只需十分钟左右。



混在学生中跨进大学校门,循着昨晚电话中他告诉我的标志,我寻找着他所在的研究室的文学部大楼。



出乎意料,立即找到了要找的那幢楼。是幢成口字形的四层楼房,稳重的石造的外观古雅而又威严,与来往的学生们明朗的表情和热闹的笑声形成的鲜明对比,更是衬托出了这种印象。



总觉着有点胆怯地走进楼里,每每与学生和像是教官的人擦肩而过时总是低着头,顺着昏暗的楼梯向四楼走去。



一发现要找的研究室,就拔出深深地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敲了几下那黑色的木门。然而,出乎意料地响起了清晰悦耳的女子的声音:“唉,请进。”



惶惑不安地又看了一眼贴在门上的金属板:



社会学共同研究室



——没有错。是昨晚架场说的屋子,记得先前给我的名片上也写着相同的研究室的名称。



“请进。”



重复了一遍同样的声音。我下决心旋转了门的把手。



是一间挺深的长方形屋子,靠门这边的三分之二左右的空间里摆放着一张长圆形会议桌,四周摆着扶手椅,身穿淡紫色毛衣的小个儿年轻女子坐在其中的一张椅子上,面向着像是文字处理机的机器。



“嗯,助教架场君在吗?”



我惶惶不安地一问,她胖乎乎的嘴边立即挂起一丝微笑,朝屋子里头看了一眼:“架场先生,有客人来了。”



一看,他在窗边的书桌前。桌子上打开着厚厚的书,他正趴在上面打着磕睡。



“架场先生。”



又被喊了一下,架场这才抖动了一下肩,旋即眨巴着小眼睛朝我这边看来:“啊,您来了。”



“打搅你休息了,对不起呀。”



“嗯……不,哪里的话。”



他揉着发困的眼睛,大概是察觉了我不时地偷看着桌子边的女子吧,于是说道:“她呀,是我们学校的学生,道泽希早子。这儿是共同研究室,所以空闲的学生和研究生就聚集到这儿来。哎,别介意。”



“有空闲反而不好呀!”那道泽希早子用活泼的开玩笑的口气说道,“让学生誊写自己的论文,真有办法。”



“得,别说了。”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架场从椅子上站起,指着我对她说,“他叫飞龙,是我的朋友,是个画画的人。”



“请多关照。我是道泽。”



她露着爽朗的笑脸,朝我鞠了一躬。我不知所措,勉强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乌黑柔软的头发留到肩头,稍稍泛红的白脸蛋,挺挺的小鼻子,与此相比略略大些的嘴。双眼皮的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



“您画画,那,是画家喽?”她将充满好奇心的目光投向还呆立在进门的地方的我,问道。



与年轻的女子——尤其是像她这样的活泼、聪明类型的女子交谈,我怕之又怕,但此时不知为什么,我的视线没有从她脸上转移,因为她有一种生动活泼的感觉让人无法忽视,而且,迄今的我实在太少有接近这种魅力的机会。



我一面摸着口袋里的烟,一面答道:“算是画家。”



“了不起!没有想到架场先生有个艺术家的朋友。”她调皮地微笑着。



(这声音……)



就在这时,我突然察觉到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她——希早子的这声音。



(这眼珠……)



与此同时,她那朝向我的两只大眼睛也使我的记忆,而且是较近的记忆产生了确凿的共鸣。



(什么时候?)



(——对!是那个时候的……)



那个时候——那是8月中旬的,对,五山【注】的送神火的夜晚。和母亲两人去看大字形簧火的那个时候。撞在我背上,打落了拿在手里的书袋子——她不是那个女子吗?



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只是一次那样照面、交谈的她为什么这样清楚地留在记忆中呢?即使这记忆是对的,她也大概不记得我了吧。



“喝咖啡还是喝茶?”希早子说着朝设在屋子右边靠这头的盟洗台走去。



“不,这个,别张罗。”



“飞龙君,别老站着,随便坐坐呀。”架场边说边在与希早子工作着的座位相隔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道泽,我也喝咖啡。下面,我和他有些私人的话,对不起,你能离开一会儿吗?”



“不,架场君。”我慌忙摇了摇手,“没什么,用不着特意叫她出去。”说出这话后,内心非常狼狈。



本来是不想让没有任何关系的第三者在场的,说这话想挽留她,或许是因为这时候我已经开始对她动心了。



5



“噢,是杀人预告——哎,确实是那么回事呀。”



架场边看着被撕成两半的信边说道。希早子在同一地方继续打着字。



“虽然还有拿着它去报警这办法,但即使这样,警察也不能来护卫你吧。听说骚扰信这玩艺儿,还很多呢。”他好像慎重地挑选着言辞,但与上次说话时相比,到底是紧张了些许,“倒是起初说的堆房的偶人事件,要是报警的话,也许先说那件事为好。”



“为什么?”



“因为嘛,如果真的有人潜入你的画室,对偶人干了那种事,那么这是侵犯住宅和损坏器物吧,提出受害报告的话,大概会替你采取相应措施吧。”



“那也许是的,可是……”



警察的那种威压的形象我怎么也喜欢不了。不是思想性的问题,而单单是好恶的问题。再说,倘若警察跑到家里来,母亲当然就会知道一连串的事件了。



“不过,”架场一面窥视着犹豫不决的我的脸,一面说道,“在上了锁的堆房中发生那事件,真叫人放心不下呀,看上去很坚固的锁嘛。窗户也像你所说的,又不是那种人能够出入的。那钥匙真的没有被谁偷出去的机会?”



“是的。”对这问题我使劲点了点头,“这种事应该是谁都做不到的。”



“你妈妈也……?”



“啊?’’好像给来了个冷不防似的,我重新看了看架场,“这个么……”



难道他是说母亲也有可能是“犯人”吗?



确实如果是这样的话,围绕前些时候的事件的一个谜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开。犯人是怎样潜入正房的呢?——如果她是犯人,那本来就根本不是什么谜了。



可是,这样的事究竟……



“别误会,我并不是想怀疑你妈妈。”当然察觉到了我的惊惶失措吧,架场用温和的口气说道,“只是呀,就我听到的,这情况太不自然了嘛……一般来说,最可疑的还是管理人夫妇吧,即使有正房的配制的钥匙也毫不奇怪,房间的配置什么的又是一清二楚的。”



“关于堆房的钥匙的问题,嗯,”架场喝尽了希早子给他冲的咖啡,“什么都不好说呀。总而言之,那个犯人用某种方法弄到了那把钥匙的副钥匙,好像只能这样设想呀。”



随后他又把目光落在手边的信上——



“这字面——‘回想回想吧’反复了三次吧,上次见面时好像我也问了,有没有什么这方面的线索?”



经他一问,我犹豫着不知道是否可以在这里跟他说,最近越来越叫人放心不下的那个“记忆的痛楚”,因为还没有确信那是否真的是自己过去的记忆。再说,即使是真的,那也未必是写信人叫我“回想”的“罪过”……



但结果还是决定说一说。虽然没有把握是否能表达清楚,但总之设法用语言将自己感觉到的情景如实地告诉了他。



“可不是。哦,是过去的记忆片断。”



他喃喃自语着轻轻地仰靠在椅子上,然后将双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一边又开始他那用大拇指敲桌子边缘的习惯,一边说道:“你知道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



“我不是说是否是过去的记忆也还没有把握吗?只是觉得可能是那样。”我使劲咬了一下叼在嘴里的烟的过滤嘴,“不过,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想是相当过去的事了,从开始懂事起到小学低年级为止的……”



“哦,是孩子时候的记忆。”架场紧紧地闭上了小眼睛,“刚才听你说的片断中有个孩子吧,那是你自己吗?”



“这个么……觉得是又觉得不是。”



“哦。对了,那么,依此来追述一下你作为‘片断’表达的话吧,“首先,‘风’、‘红色的天空’、‘红花’……花很多吧,它们随风飘动的光景。”



“那红花我想是石蒜。”我说道。



(——对,那是石蒜……)



“石蒜?可不是。这就是说,季节还是秋天喽?一个秋天的、刮着风的日子。天空红红的,那是傍晚吧。要是说开着石蒜的地方,那或是庄稼地,或是墓地,或是河滩。怎么样?”



“不知道。可是,觉得和庄稼地、墓地不一样。”



“哦。那接着说吧。嗯……‘黑色的两条线’、‘巨大的蛇’……咳!是一句具相当比喻性的或是象征性的话啊!怎么样?能更具体地想起些什么吗?”



我掐灭了烟头,立即又点燃了一支。



(黑色的、两条、线……)



(巨大的、蛇……)



对,然后像是什么沉闷的地鸣的声音。轰轰轰轰轰……



(黑色的、两条……)



(犹如巨大的蛇……一般的……)



“铁轨。”无意识中嘴唇动着。



“啊?说什么?”



被架场一问,我自己都有点吃惊:“啊,就是说——刚才我突然想到:‘黑色的两条线’,这不是指铁轨吗?”



“铁轨——电车的铁轨呀!可不是——那,所谓‘蛇’呢?哦,是这样啊!”过了一会儿,架场独自点了点头,“怎么样?那所谓‘巨大的蛇’,不是指跑在铁轨上的列车吗?”



“啊,……”



(列车……)



这样的话,那地鸣一样的声音就是列车驶过来的声音喽?



“总觉得像呀。原来是铁轨和列车啊!那么,刚才说的开着石蒜的地方,也许就是沿着那铁轨的原野啦这类地方喽。”



“是,是的。”我边点头边追逐着心里唤起的景象。



(犹如巨大的蛇的……)



(巨大的蛇的……尸体……一般的……)



(尸体?)



假定“蛇”就是列车,说那像“尸体一般”,这是……



(……MAM!)



听到孩子的声音。



(……MA?)



(在那里?!)



(MAMA ……妈妈……)



“是这样!”又无意识中发出了声音。



“什么?”架场问。



“觉得明白了。”我盯着空中的一点,说道,“是列车脱轨了。”



“脱轨?”



“是的。是在秋天。是的,我喊着母亲……”



“等一下。你说列车脱轨,你妈妈怎么了?”



“忘记了,全——”我喃喃自语着,目光又回到架场的脸上,“我的生母过去因事故死了,这我跟你说过吧?在我六岁时,那是小学一年级的秋天。那事故是……”



“是列车脱轨事故?”



“嗯,是的。”



(这么说来,那天……)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也是那一天,8月的那个送神火的日子……



在来梦的一席偶尔读到的报纸。在那里发现了那篇杀孩子的报道,如果没有记错,当时心微微“震动”了一下。



这么说来,登在那篇杀人事件报道旁边的,不是前一天在奈良发生的列车事故的报道吗!就是说,或许当时的“震动”



这就是诱因?



但即使如此,为什么那会作为这种——奇妙的“记忆的痛楚”,在心里复活呢?而且,在那里,为什么有我的“罪过”呢?



我心想还有。还有,这不是全部。



其证据是,虽然想不起来,但我在“痛楚”中隐约窥见的风景中还有其他什么东西,还想向我诉说其他什么。



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怅然地抽着烟,边抽又边看了一眼朋友的脸。



“这个,架场君,好像还有……”



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架场的眼睛——好像是意识到这鹰色眼珠的颜色的一瞬间,我突然又在感觉到发麻的同时,为一种奇妙的失去平衡的感觉所驱使……



……红红的天空甲……



……黑色的两个……



……长长地延伸的……



……影子……



……水……



……流淌……



……晃动……



……N…



……KUN!



“当!”地响起一声响亮的声音。



吓了一跳,清醒过来一看,只见咖啡杯在脚边打得粉碎,好像是我支胳膊肘时从桌子上打落的。



“怎么啦?飞龙君。”架场从椅子上抬起屁股,“没有事吧?”



“对、对不起。”



“没有事吧?”正在打字的希早子霍地站起来,跑到了我的身旁,“有没有伤着?”



“对不起。”我慌忙拉开椅子,把手伸到散落在地板上的杯子的碎片。



“啊,我会收拾的。”说着,希早子朝蛊洗台旁边的橱柜走去。取出扫帚、簸箕,啪哒啪哒地又冲这边跑来。



“对不起。”我顿时感到两颊热起来。



从我眼前通过的她的头发,微微飘来甜酸的气味——这确实是和那个送神火的夜晚闻到的一样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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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屏息静听。



窗外单调的接连不断发出的微微雨声。黑暗的家中,完全看不出有人还没有睡觉的样子。摄手摄脚地朝目的房间走去。



(先……)



轻轻地打开隔扇。从细缝里窥视室内的情形。朦朦胧胧地浮现在黑暗里的白色的被子。从那里传来的女人匀称的呼吸声。散乱在被炉【注】上的酒壶和酒杯。酒和烟的气味。



(先……)



站在放置在里头墙壁边的煤油炉前。一面注意着不发出声来,一面将手搭到它上面,并且……



把取出的油箱倾斜过来。流出的液体。把油箱放回到煤油炉内,轻轻地将煤油炉主体放倒在那里。



不知喝了多少酒,女人睡得很熟。无需担心醒来。



拿起放在被炉上的打火机,点上火。看着小小的火焰照出在隔扇上的自己的影子,XX不出声地笑了。



(必须先杀母亲!)



6



11月16日,星期一,凌晨3点半左右。



睡梦中听到了异样的声音。



起初微乎其微的那声音随着意识从睡眠深处浮上,渐渐变大变强。



异样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一样的、吼叫一样的、乱蹦乱跳一样的。



(……这是?)



问自己并且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我察觉到了异常情况。



(什么?)



在发出声响的同时,有光在摇曳。



应该关了灯的屋子的天花板上、墙壁上,橙黄色的光在晃动,犹如电影放映机在转动的暗室一样的……



那是从廊檐的玻璃窗户透过窗帘射进来的光。不是路灯,也不是星光和月光。



与此同时,有股刺鼻的臭味。是异臭。蝴焦味。东西在燃烧的……



我从被窝中跳了起来。



天很冷。几乎无意识之中披上了长袍,旋即朝通向隔壁起居室的隔扇跑去,猛地打开了它。



摇曳的光。渐渐强烈的异臭。隔扇中呼呼地往外冒着不透明的气体。



(着火?!)



(着火了!)



(妈妈!……)



我用手掌捂住嘴和鼻子,穿过了起居室,一打开通向下一间房间的隔扇,立即“哇!”地大叫一声,后退了几步。



火焰在那房间的右侧,通向母亲睡着的小房间燃烧着。仿佛是有意识的生物似的红色火舌一面沿着墙壁往上爬,舔着天花板,一面滚滚地吐着黑烟。



“妈妈!”



叫喊的嘴立即吸进了烟,呛得厉害。



在这期间,火焰势头越来越猛,渐渐烧向这边。未曾经历过的可怕的热气朝伫立在那里的我放射而来。



转身一回到起居室,我立即赤着脚从廊檐飞跑到里院。



这时,母亲的卧室——成L字形弯曲的正房的向南突出的部分——已经深陷在肆虐逞凶的火焰中。



落下小雨的深夜的天空。舞蹈的火焰。木头劈劈啪啪地爆裂的声音。卷着旋涡升起的烟。



看到了放在廊檐上的没有下半身的人体模型。被火烤着,不一会儿就豁乎乎地走了样儿……



“妈妈!”



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穿过院子,朝那方向奔去。



在眼前,屋顶的边缘飞溅出红红的火星跌落下来。屋子里的情况因为火舌和浓烟的缘故,已经完全看不清楚。



(不行了。)



我呆呆地后退着,束手无策地伫立在院子的正中央。



(啊……)



映出火苗的发呆的眼睛看到卷着旋涡的烟雾裂成两半,而且仿佛看到了在关闭的玻璃窗户的那一头,变成火人狂舞的母亲的影子。这是幻觉吗?难道是幻觉吗?



(妈妈……)



不久,传来了人们大声吵嚷的声音、如同摇撼着遭到严重打击的我的神经的尖锐的警笛和钟声——



【注】五山:日本佛教临济宗的五大寺院,京都“五山”指天龙寺、相国寺、建仁寺、东福寺、万寿寺。



【注】被炉:日本的一种取吸工具,在暖炉上配个小方桌,四周圈上被子。坐在桌边的人可将腿捂在被子里取暖。



第六章  十二月



1



母亲死了。



那天晚上的火灾烧毁了正房的2/3以上——从正门到起居室、我的卧室一带——的房屋。



据说是多亏了发觉失火的附近居民及早通知消防队,和从前一天傍晚起持续下着的小雨,损失才控制在这个程度。要不然,因为是古老的木造建筑,所以大火恐怕会烧到洋房吧。



可是——母亲沙和子却没有得救。



我被迫去辨认从废墟中挖出的她的尸体。被烧焦得漆黑漆黑、全身因热而弯曲成扁瘪形状的那副惨不忍睹的样子,较之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来,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做坏了的俗不可耐的艺术品。



结束了葬礼——



两周多的时间不知不觉从完全灰白一片的我的心间挤了过去。制服、便衣的警察们;照相机的闪光灯;听取情况;新闻记者的采访;还有其后的匆匆忙忙的葬礼……



听到噩耗,有几个亲戚和朋友赶了过来。说是亲戚,但没有一个是飞龙家的近亲。赶来的净是池尾父亲的亲戚(即与我无直接血缘关系的人),而且,好像关照过母亲的律师也混杂在里面。



要说被烧了家、看到母亲尸体后的我,仿佛被那夜的火舌舔遍了心似的完全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不用说考虑火灾的原因,甚至不能接受母亲的死这一现实,并向她敬献一份悲伤,也当然没有余力对跑来的人们表示感谢或是过意不去。我仿佛是隔着一扇半透明的玻璃窗,在疑似梦境下,用发呆的目光眺望着本该自己是丧主的葬礼的风景。



失去房间的我暂且将起居的场所移到了洋房的空屋子——二楼的[2-B]。也好像记得谁跟我提起过重建烧毁的正房的事,但我现在怎么也不能积极地考虑这种事情。



火灾出乎意料地简单地作为“事故”处理了。



作了现场查证,结果认为着火场所是母亲睡着的铺着席子的房间,而且放在那里的煤油炉倒着,由此猜测原因是烟火或是别的溅到了煤油上而引发的。也有人认为:这不是事故,而是母亲故意点火——即“自杀”。但听说这一观点因为她没有强烈的自杀动机而被否定了。



每天来家里的刑警们到了12月也不见了影子,家恢复了原来的寂静。我几乎整日躲在没有被烧到的堆房里虚度时光。一日三餐和洗衣服等都一任水尻夫人照料。确实母亲已经不在我身边了,而后——



如今,为养育我28年的一个女人的死而感到悲伤的心情、好不容易在我心田一角复苏并且膨胀起来,我在某种程度上冷静地注视着所发生的事件,开始抱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她是被害的。



她怕冷,晚上必定用煤油炉将房间充分烘暖以后再休息。睡前喝点酒,当时大概也抽了烟吧。我想因为有我的这种证词,所以警方将失火的原因归咎于她的不慎而处理了这一事件。但我总觉得不是这样——她自己弄倒炉子闹起了火灾。当然谁都有不慎,无论多么慎重地行动,发生事故的时候还是要发生,但……



我这样考虑的理由大的说来有两点:



一是母亲性格的问题:



虽然她的性格在各种地方有意外和散漫的一面,但关于火的使用是非常谨慎的。从她口里曾经听到过:因为小时候家里发生过一次小火灾,所以……我不大相信她会在自己的房间失火。



另一是起火的时间问题:



起火时刻推定为凌晨3点左右,但母亲平时的就寝时间大致是在12点至1点这一时间段里。如果火灾的原因是喝醉了酒的她疏忽大意,那么凌晨3点这一时间不是太晚了吗?这一时刻,她应该早就入睡了。



比如说,她点着炉子睡着了,于是发生了什么事故,或者是没有察觉弄倒了煤油炉,不知道煤油溢到了铺席和被子上而躺着抽烟什么的。然,不能断言不会发生这种事吧,但我总感到对这种解释有些想不通。



如果那火灾不是“事故”,那是什么呢?



其次能考虑的,大概是警方的见解之一——母亲是“自杀”的这一观点吧。她以某种动机,施行了冲动性的自杀。自己将煤油洒在房间里,点上火烧死了……



这绝对不可能,因为她是不会丢下我而自杀——而且是采用点火烧家这一方法。



那夜如果我更迟些发觉异常而醒来,或者是火势更猛一些,也许我也被火焰夺走了性命。她是不会选择那种走错一步就可能把我也牵连上的自杀方法的。她希望亲生儿子的“替身”——我,保全性命,而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方法。她没有要我成家,也没有要我为她生孙子孙女,绝不要我做一个普通的“儿子”。可以这样断言:她只要我在她身边生活,仅此就足矣。而且,能继续看到我,恐怕是她所剩人生的惟一依托,所以——所以,她不是“自杀”的。



不是事故,也不是自杀。于是,剩下的可能性不是只有一个吗?——对,她是被杀害的。



那火灾的原因是“放火”——有人在母亲睡着的屋子里放了火。



放火一说一定在警察搜查时也研究了,我想,之所以这观点被轻易舍弃,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查证结果:起火处是屋子里面。但我知道,这不成为决定性的否定材料。



这个秋天以后,我的身边发生的可疑事情和那封寄信人不明的信。



谁潜入家中,在母亲的卧室点了火,这完全是有可能的。实际他(她)已经进入了一次应该是严严实实地锁着的正房,进而甚至闯进了应该是任何人都进不去的堆房里。



第二次“杀偶人”以后,我在正房的正门、后门、正房和洋房的连接部的各扇门上都安装了从外面打不开的内锁,因而,即使犯人配制了哪扇门的钥匙,也应该是不能轻而易举进入里面的。



但闯入的目的倘是“放火”,情况就自然而然不同了,这是因为,如果反正是打算烧掉房子的,那么即使做的手脚稍粗糙一些,其痕迹也不成问题。只要敲破哪儿的一扇窗子闯进来,这不就完事了?



那么——



让我们假定那写信的人是“犯人”吧。那么,这究竟意味什么呢?



“近日内让你舒坦!”这句话,应该是向我发出的“预告”,可是,他点燃的不是我的而是母亲的卧室。他是期待我被卷进火灾烧死呢,还是一开始就把母亲定为谋杀的对象?



思考到这一步,情不自禁从嘴里吐出来的却不是对“犯人”的愤怒的话,而是憋得发慌的一声叹息……



无所谓了。我心想。



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即使如我所想像的母亲是被谁杀害的,事到如今,这又怎么样呢?即使把这一想法跟警察说了,并且“犯人”被逮了起来,也丝毫改变不了她死了这一事实。



人生下来的瞬间就被宣告了死刑——这是谁的话呢?不知为什么,我无意再去憎恨,或是诅咒,不知为何(为了折磨我?)对命里注定迟早要死的人执行死刑的人。同样,关于我自己,也觉得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即使他下面要害的目标是我的性命,这也随它去吧……



至今我还不清楚我有什么样的“罪过”,可是,如果说把我与这个现实世界系住的锁链是母亲沙和子的“眼睛”,那么,在她已经死了的今天,在我的内心开始有了一个横竖是输的想法。不怎么觉得被杀害——死有多少可怕。



无所谓了,已经——



也许是死了母亲对我打击过大,我陷入了不可救药的自暴自弃。



消沉透顶的心——如果比喻一下的话,是块用没有浓淡的灰色全部涂盖的画布——只是在看到与架场一起来烧香的女子——道泽早希子的一身丧服装束时才闪闪发光。



对此我感到非常奇怪。



================================



深夜的房间。



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沉浸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XX很是满意。原来担心警察会怀疑失火的原因,他们却没有。



必须先杀死母亲,为此那天晚上XX放了火。



当然,那个人也有可能受到连累死掉,但心想,如果是那样,那也行,并没有关系。



(接下来是……)



(接下来必须做的是……)



XX拿起了笔。



2



12月9日,星期三。这是这个冬天第一次积雪。



现在我使用的绿影庄的[2-B]房间位于二楼的中央,是个两间连在一起的屋子,靠大厅的南侧的房间带有面向前院的凉台。



虽是长期无人住的屋子,但一般都留着床、衣橱和书桌等固定的家具。衣物、被子和餐具当然全都因火灾烧光了,但多亏水尻夫妇拼命地替我买全了,在事件的善后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一般能正常生活了。



从前一天的晚上开始,总觉得身体不大舒服。头沉,各处的关节隐隐作痛。一吸烟,那味道全然不同,只是纸燃烧的气味刺鼻得要命。



早早就睡觉了,心想大概是开始感冒了。早晨一起来,就觉得果然不出我所料,症状恶化了。



察觉外面的情形,是醒来后过了一会儿。我不能从床上(这床安放在南侧的房间)支起倦怠的身子,就那样过了几分钟,这时——从窗外传来了孩子的声音。大概还是学前的孩子吧,尖尖的欢叫声中听到了“雪冲【注】”、“雪冲”这样的发音不清的话。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向窗边走去。



那是通凉台的法式窗。一打开窗帘,整个房间里充满了白光。伸手抹了一下模糊不清的玻璃。



所有人家的屋顶、道路、电线杆、落了叶子的前院的树木……远的近的,整个世界都被染得一片雪白。从这里看不知积了多少厘米,但至少对我来说,是一片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的雪景。



几个小孩在前面的道路上玩耍,白色的雪中,红的蓝的鲜艳的色彩欢蹦乱跳着。令人目眩的光景。比起雪的白色来,这些孩子们的动作和声音不知为什么更令人目眩,我用手指按住了发热的眼皮。



孩子们举起拿着雪团的手,一面互相喊着名字,一面到处乱跑着。听着这震动冻结的空气的尖锐声音……



……N!



突然又重叠着传来记忆的声音,难道这是心理作用吗?



KUN!



在感到目眩的同时,脊梁骨一阵发冷。咽了咽唾液,喉咙直痛。我摇摇晃晃回到了床上,结果这一整天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刚睡着不久就醒来,一醒来就觉着不快,在如此翻来覆去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思考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处在像是烧昏了似的状态,所以没有记清,但那些东西大体上像是对过去的思考(似乎也不能称之为思考的忧虑)。



傍晚6点光景,水尻夫人替我端来了晚饭。



敲门声和喊我名字的声音使我从假寐中醒来。我来到北侧的起居室,打开连向走廊的门。身穿白色围裙的老妇担心地问道:“怎么样?有食欲吗?”



“啊,今天什么都不……”我无力地摇了摇头。



“哪怕吃一点也好,要不这样对身体有害的。”她立即边这样说着,边迈着小步走进屋里,将端来的盛着食物的盘子放在桌子上,“药也要按时吃呀,我把它放在这儿。”



“唉。”



“还有这个,信。在这边的信箱里。”她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白色封口的书信,递给了我。



(信……)



——是普通的标准信封,但看到排列在那上面的写收信人姓名的字体,我想我大概绷紧了脸吧。仿佛蛆虫蠕动一样的不工整的字。



“没有事吗?”抑或把我的反应错认为是生病的缘故,水尻夫人越来越忧心忡忡地抬头看着我的脸,说道,“还是去看一下医生的好。”



“不。”我摇了一下沉重的头,“没有事,我想只是感冒罢了。”



“真的没有事吗?”



“嗯。”



“要是想吃什么,请吩咐,半夜里叫醒我都可以。”



你母亲的死也是你的罪过。



你母亲是因为你的缘故而死的。



你应该好好痛苦痛苦!



痛苦吧!并且回想回想吧!



信封的邮戳是昨天的,投递局和上次一样,是“左京”,里面的信笺也和上次一样。那上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着的不工整的字。我一屁股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读了那封信。强烈的寒战使身体内部都打颤了好一阵子。



该来的终归要来,这是我的一直的感觉。那场火灾后近一个月,要害我性命的“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倒是让人觉得奇怪。



“你母亲的死也是你的罪过。”



果然是这样。母亲果然是被杀害的。



我拿起扔在桌子上的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火的手颤抖个不停。



“你母亲是因为你的缘故而死的。”



——为什么?



“你应该好好痛苦痛苦!”



是说“为了警告我”吗?



“痛苦吧!并且回想回想吧!”



他又叫我“回想回想”,是回想我的“罪过”?我的丑恶?那和28年前母亲实和子死去的列车事故有关系的事呢,还是……



头钻心地疼,吸进去的烟刺激着肿起来的喉咙,我眼里含满泪水,呛得厉害。啊!听到了躲在什么地方的一个人的冷酷的窃笑。



3



架场久茂打来电话是在那天晚上8点左右的事。打到了放在下面大厅里的公用电话,是水尻夫人替我转过来的。



“怎么样?那以后身体还好吗?”他用充满怜悯的声音说道,“本想更早些时候跟你联系的,但又是参加学会会议又是什么的,忙得要命,所以……刚才的大妈是那个管理人的夫人吗?说你因感冒病倒了,没有事吧?我跟她说,你要是实在不舒服,不必勉强叫你来听电话。”



“啊,没有事。”虽这样回答,但冰冷的大厅的空气真够发烧的身体受的。



“可够你呛的吧?帮不上什么忙,真对不起。”



“不,哪里的话……”



“你高兴时请再来研究室玩。道泽——上一次的女孩子,她也想见你。我介绍了吧,说你是画家,她可是相当感兴趣呢,好像想问你有关画方面的各种问题。”他以他的方式担心着我吧。他的关心值得感谢,但我怎么也没有那种心情。



“想一个人再呆一段时间。”我这样一说,架场停顿了片刻,说道:“说来好像我净说一样的话,你可不要思虑过度呀!整天躲在家里也不好。也许会被你认为我多管闲事……”



“我没有那样想——谢谢。”



“有为难的事,随时还跟我商量就是了。”



当时真想跟他什么都说了。



关于那火灾和母亲的死我所抱的疑问,以及证实这疑问的方才收到的信……



这么说来,记得听架场说过,他有个朋友在当京都府警察本部的刑警。也想过把这里的一切情况跟架场说了,委托那个刑警进行调查。



也许架场也觉得与上次说的事有关,隐隐约约抱有那种疑问,他问了这样一些问题:关于上次的事件有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收到那封信以后有进展吗?等等,但结果我都用暖昧的口气否定了:“并没有什么。”



“总而言之,你高兴的时候咱们再见面吧,在来梦也行,我去也行。”



对他的这话我也作了暖昧的回答后挂断了电话。“喀嚓”一声放话筒的声音震响了高高的天花板,冷气更强烈地渗入了身子骨里。



我一面用双手把披在睡衣外的长袍的前襟合起来,一面步履躇珊地回到了二楼。



在围着大厅四周的走廊——苔绿色的地毯上一走,地板就和着脚步声吱嘎吱嘎作响。大概是因为老房子的关系吧,怎么走这声音都消不掉。



没有左胳膊的那个人体模型依然站在相同位置上,那个发生火灾的晚上,她一定是从窗户朝里院方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包围正房的火焰。正要经过人体模型面前时,背后发出门打开的声音。



“飞龙,啊,正好!”



叫住我的声音,是住在[2-A]的辻井雪人的声音——是正要去打工吗?



“听我说几句话好吗?”



不知是什么事,但希望他改日说。刚想说“发着烧,所以……”,但在这之前辻井已边毫不客气地靠近我身边,边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想换个房间。在你忙乱的时候打搅你很是对不起,要是可以的话我想换到二楼的那边顶头的[2-C]房间,反正是空房吧?”



“为什么又要换呢?”



我用微弱的声音一问,辻井立即皱起颧骨凸出的苍白的脸,用愤然的口气答道:“是创作环境的问题呀。说了对不起你,火灾后你搬到那儿的房间以来,就不安宁了。你自己姑且不说,下面的管理人这个那个的上上下下吧,这儿的地板本来就吱吱嘎嘎作响,那个老太呀,吧嗒吧嗒的,没有比这更吵人的了。连一丁点儿体贴都没有。如果你也是艺术家,大概你会理解吧,这种对别人来说满不在乎的声音多么妨害我工作啊!但是,她是为了照料你来来去去的,也不能叫她不干,所以由我来换房间吧。那个房间离楼梯远些,而且是和这边不毗连的结构。下面是木津川,所以总不至于会那样吵吧。”



位于洋房北端的房间,木津川伸造住的[1-D]和他上面的[2-C]采用了不规范的房间布局,与公寓的正门不相干,各自另有一个入口,正如辻井所说的,是“和这边不毗连的结构”。与建筑物的这边在走廊上设有一扇门,但锁着,平时根本不会被打开。



“所以,你准许了,是吧?”辻井像是事情已经谈妥了似的窥视了一下我的脸,“房租相同行吧?房间的打扫什么的我自己干,不必替我操心。”



过于一厢情愿的他的态度有点惹我生气。说工作工作的,对这也发牢骚,对那也发牢骚,可这个夏天以来究竟取得什么成果了吗?但反正是空屋,也没有理由回绝他的要求,即使是金钱方面的问题,对我来说也是无所谓的事。我只是回答他说,随你便吧,具体的事情请你与水尻夫妇商量,便匆匆忙忙回到了屋里。



发热和寒颤到第二天下午稍稍好了一些,但又过了三天身体才恢复。



4



12月13日,星期天。



下午3时许,我慢吞吞地爬起来,到家外面走了走。



从正门沿前院的小路向北,不久道路就沿建筑物转了一个90度的弯,右手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扇门。这就是[2-C]房间的入口,好像在这洋房改建成公寓前一直被用做后门。



搬来的当初,水尻老人曾领着我看了看里面。门的那侧就是上二楼的楼梯,记得楼梯旁的一楼的部分放着一个像是用来堵塞通向走廊的门的什么架子——辻井雪人在向我提出搬房间的第三天就赶紧搬了——再稍往前走几步,又看见一扇门。这是木津川住的[1-D]的入口处。



小路从那里起一下子变窄了,绕向建在正面的堆房,向正房方向延伸过去。我沿着山茶花树篱间的那条荒芜的石子路前进着。



不久来到了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