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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1 / 2)



第一章callingyou



1



我大概是这所高中里唯一一个没有手机的女子高中生。而且我连卡拉OK也没



去过,更别说拍什么大头贴了。我自己都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在现在这种时代里



简直算是奇葩。



虽然校规明令禁止,但是校园里几乎人手一支手机。老实说,每次在教室里



看到同班同学们似有若无地炫耀起他们的手机时,我的心情就难以平静。每当



教室里响起手机铃声的旋律,我都有被大家抛弃的感觉。只要看到大家对着那只



小小的通讯器材讲话时,我便会惊觉自己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教室里每个人都透过手机串连成一个个网路,然而我却被屏除在外。总觉得



大家都手牵着手其乐融融地嬉笑着,只有我孤伶伶地站在圈子外,沮丧地踢着小



石子。



其实我也很想跟大家一样拥有一支手机。但是没有人要跟我讲话。这就是我



为什么没买手机的原因。因为没有一个人会打电话来找我。顺便告诉大家,我连



一个愿意跟我一起去唱卡拉OK,或者一起去拍大头贴的朋友都没有。



我不会说话,只要有人找我攀谈,我就会不知不觉地警戒起来,刻意以冷澹



的态度回应,以免自己的内心世界被看透。我不知该怎么回应对方的话,只能露



出暧昧的笑容泼对方冷水。由于我害怕一再面对这种失败,只好拉开和其它人的



距离,避免和别人有交谈的机会。



我试着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的理由。结果我怀疑,是不是因为我太过相信别



人的话的缘故?要是对方很明显是在开玩笑时倒无所谓,但是当对方的话不是出



自真心,仅只是一种社交辞令时,我就无法做出适当的反应了。和每个人交谈时



,我总是正经八百地回答。只有在四周人失声笑出来时,我才会知道对方这番话



根本不是认真的。



“妳的发型真好看。”



念小学时我剪了一头短发,当时曾有一个女孩这么对我说。她这句话让我产



生了莫大的幸福感,之后两年,我一直选择留同样的发型。



升上国中之后,我才发现她这番话不过是在打马虎。有天当我走在学校的走



廊上时,她和几个朋友正好迎面走来。在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她看着我的脸,



并对着朋友耳语:



“她那发型留了好一阵子了,其实根本不适合她。”



为她那句话而欣喜万分的自己何其愚蠢啊?累积了一次又一次类似的经验之



后,让我变得只要一跟别人讲话,就会十分紧张。



打从春天进入这所高中就读开始,我始终没办法和任何人建立起亲密的关系。结果我变成了教室里的异类,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与我保持距离。虽然身处教



室中,我却觉得自己彷佛被关在教室门外。



最难过的是休息时问。感情特别好的人会聚集成一个个的小圈圈,而理所当



然的,我只能孤伶伶地坐在椅子上。教室里越是欢闹吵杂,倍感疏离的我就越觉



得孤单。



没手机彷佛就代表我没朋友。我觉得没办扶和别人攀谈代表自己很不健全,



也认为交不到朋友的自己彷佛是个瑕疵品。



在教室里,我绝是装出一点都不在乎没有人找我讲话的表情。如果这真能让



我心平气和地面对这种状况,不知该有多好啊?



每当我看到哪个女孩摇晃着贴有大头贴的手机上的可爱吊饰,就感到难以忍



受。她一定有很多朋友,通讯录里一定也储存了一大堆电话号码吧?每次一这么



想,就好生羡慕,要是自己也能像她一样就好了。



午休时问我经常到图书馆去。教室里根本没有我能容身的地方,整个学校里



大概只有那里能接纳我。



图书馆里非常安静,还有完善的空调设备。暖烘烘的空气从墙边的暖炉流泻



而出,这对动不动就感冒的我来说,还真是一项天赐恩宠。



我选了一张尽可能远离别人、又靠近暖炉的桌子。在下午的课开始前的几十



分钟里,我必须一再翻阅已经读过不知多少遍的短篇小说,或者在这里睡个午



觉以打发时间。



那一天,我趴在桌上闭目养神,又开始作起手机的白日梦。



要是我能拥有一支手机,我该选择哪种款式?最近我常想到这件事。只是凭



空想像并不会造成任何人的困扰,也不会尝到失败的苦果,一切都能按照自己海



阔天空的想法进行。



外壳就选白色的好了。触感要光滑一点的。



想象属于自己的手机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我热衷的一件乐事。对我而言,这种



“想象”的行为是很重要的.



上完一天的课后,班上最早离开学校的总是我。并不是我走路速度比别人快



,而是因为我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也没有可以一起玩乐的朋友,因此一下课



就没必要再逗留了。我孤伶伶地将两手插在口袋里,低垂着视线踏上归途。



途中我顺路到电器行去闲逛,拿了几张手机的广告。坐在巴士上时,我任凭



身子随车晃动,茫茫然地看着这些广告。我读着最新机种的说明,漫不经心地



感叹“方便的功能还真多呀”,不知不觉中就到了我该下车的站牌。



爸爸跟妈妈通常都很晚回家,我又是独生女,所以就算早回家,家里也是空



无一人。



我回到自己的房问,把广告单放到桌上。两手撑着下巴出神地看着,然后就



像在图书馆里一样,在脑海里开始想象起那支属于自己的手机:



我尽可能逼真地在脑海里描绘着这支手机,宛如它真的在我眼前.在我的想



像里,这支小小的通讯器材上的液晶画面也和真的手机一样,有着时钟标示。至



于来电铃声,就设定成我最喜欢的电影配乐吧;最好是“巴格达咖啡馆︵注:“



,BagdadCafe”,1988年的西德电影)”里优美的主题曲。就让那悦耳的和音



来呼唤我吧。



妈妈打完工回来的声音终于把我拉回了现实。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两小时了。



不管是在上课时或吃饭时,我都沉浸在想象这支理想手机的乐趣中。它那优



美的流线形白色机身宛如陶器一般光滑,一拿在手上却岭现它格外轻盈,轻轻松



松地就和我的手合为一体。话虽如此,我还是无扶真正用手拿起这支脑海中的手



机;这种把它握在手里的启觉终究只是个想象。



过了一阵子,不管是我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着,总觉得那支手机就在我脑海



里盘旋。即使眼睛正看着某个东西,却总觉得视觉之外的感官一再让我看到那



只小小的白色物体。



因为我几乎所有时问都是形单影只,因此可以不受任何人干扰地在脑海里幻



想着这支手机,享受其中的乐趣。一想到这支不属于其它任何人、只属于自己的



手机时,心情就没来由地兴奋起来。我凭想象一次又一次地妩摸着它光滑的表面



,既不需要充电,液晶萤幕也不会被任何东西给弄脏,时钟更是分秒不差地运转



着。这支手机的形象真实地刻划在我的脑细胞里,真实到让我难以相信它是不存



在的。



一月里的某个早上。



空气冷冽,从窗口看到的景色一片冷清。被闹钟吵醒的我顶着一颗昏昏沉沉



的脑袋打点着自己。虽然人在房间里,吐出的气息却同样是白蒙蒙的,我一边发



抖一边自言自语着:“我把手机丢到哪里去了啊?”还将散落在床边的书本一本



一本给翻过来。已经是该下楼吃早餐的时间了,我却为一直找不到手机而不知



所措。刚刚还在被窝里面作的梦形成了一层倦怠的薄雾,笼罩在我的脑子里。



这时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直觉告诉我是妈妈来了。



“小凉,天亮喽,妳醒了没?”



“嗯……等一下,我找不到手机,一直在找。”



我对敲着门的妈妈如此回答道。



“妳什么时候有手机了?”



妈妈狐疑的声音让我朦胧的意识顿时清醒了过来。



说得也是。我到底在做什么啊?我的手机实际上根本不存在啊。我竟然还在



床边四处寻找,简直是疯了。我完全忘了那只是个我在脑袋里捏造出来的东西。



同一天晚上。



“小凉,妳今天忘了戴手表去学校,对不对?等巴士时不会觉得很不方便吗?”



妈妈一打完工回来,就对正在看电视的我说道。



“手表?我忘了戴吗?”



我一整天都没注意到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不知道时间竟然不会让我觉得



不方便。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心头冒出这个疑问,然而在下一瞬间,我就找到答



桉了。



我看的不是手表,而是脑海里的手机。在潜意识里,我利用手机上的液晶时



钟来看时间。



可是,凭想象捏造出来的东西会指出正确的时问吗?



我看了看脑海里那支手机的液晶时钟。八点十二分。



接着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长针一动,刚好指到八点十二分。



心头涌起一股奇妙的骚动。我以想象中的指甲轻轻弹着同样是凭空想像的手



机那光滑的表面,只微微听到“喀”的一声在我脑海中回荡。、



放学途中的巴士上,我听到有人的手机如闹钟般响起。一个坐在我前座的男



孩惊慌失措地搜寻着书包,将电话抵在耳边,闲始对着话筒说起话来。



车内暖气让车窗罩上一层薄雾,看不到窗外的景色。我一边任思绪无止尽地



驰骋,一边茫然地环视车内。车上的乘客除了我和那个男孩之外,就只有坐在



通道另一头的一个抱着购物袋的中年太太。她正皱着眉头看着那个讲电话的男孩。



心情好复杂。在大众运输工具或商店内使用手机或许会造成别人的困扰,然



而我对这种行为却又怀着某种向往。



男孩一挂断电话,司机马上就透过广播警告道:



“请避免在车内使用行动电话,以免造成其它乘客的困扰。”



这不过是件小事。之后巴士在一片宁静中继续行驶了十分钟左右。温暖的空



气让人好生舒服,我因此开始打起盹来。



这时铃声再度响起。一开始我以为又是前座那个男孩的手机,因此也没多加



理会,再次阖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情况有异,睡虫顿时消失无踪。



这回的铃声和方才的声音不一样。这次响起的是音乐,一首我所熟悉的电影



主题曲。要说是偶然也未免太离谱,这铃声竟然和我想象中的旋律一模一样。



是谁的电话啊?



我环视着车内,寻找电话的主人。司机、男孩、中年太太,巴士里除了我就



只有这三个人。可是他们全都动也不动,也看不出有任何人听到这响个不停的



铃声。



他们不可能听不到啊?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同时也开始感到不安。当时我已



经有预感了。在不知不觉中,我紧紧抓住放在膝盖上的书包。只听到系在书包提



把上那只我最喜欢的钥匙圈,正喀跶喀跶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以视觉以外的感官窥探着自己的脑袋;发现自己的预感果然应验了;那支



我凭空想像的白色手机接收到了某种电波,铃声只在我一个人的脑海里迥响着。



2



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就算全世界所有人、事、物都背弃了我,只存在于我脑海里的这只通讯器材



却绝不会离开我。心里虽这么想,同时却又觉得电话离开了我的手,迳自往前走



去。



可是,我又不能永远不接电话,也不能因恐惧而把这支电话丢得远远的。



我开始在想象的世界里以自己的手操作起这支根本不存在的手机。在原本响



个不停的音乐停下后,我先是犹豫了一下子,然后对着脑海中的电话问道:、



“喂……请问是……?”



﹃啊!噢:…﹄只听到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从虚拟手机的另一端传来:﹃真的



接通了……﹄



他喃喃自语地惊叹道,但我可没办法像他那么从容。这情况太过离奇,让我



震惊得不由自主地挂断了电话。我以为是谁在恶作剧,便环视起车内,企图找出



元凶。附近找不到看来像声音主人的男人。车上的乘客们也没注意到有通奇怪的



电话打进我脑海里,个个都仍随着巴士摇晃着。



我一定是真的疯了。



巴士抵达我该下车的站牌。在我给司机看过定期票,正要从温暖的车内跳进



几乎要冻死人的寒风中的一瞬间,那音乐再度在我脑海里响起。我吓了一跳,差



点没从巴士的阶梯上滚下来。



为了给自己一点时间让心情稳定下来,我并没有立刻接起电话。巴士留下我



之后,又往前疾驶而去。我深深吸了一口让肺几乎冻僵的冰冷空气,接这通电话



所需的好奇心才变得旺盛了些。



我在脑海里接起手机。



“喂……”



“不要挂!我知道妳可能会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事情给吓到,但这并不是整人



电话。﹄



还是刚才那个声音。“整人电话”这个字眼勾起了我莫名的兴趣。我觉得自



己非得说些什么不可,便在脑海中对着这支电话说道:



“噢……我现在是在对自己脑海里的虚拟电话讲话……”



﹃我也一样呀。我也正在对脑海中的电话讲话。﹄



“你可真行呢,竟然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我不记得我有申请登录在电话簿上



呀。”



﹃号码是我随便按出来的。我试了有十组号码吧,可是都没接通,本来想说



再试最后一次就死了这条心,没想到竟然接通了妳的手机。﹄



“你第一次打来时,我不自觉地就挂断了,真抱歉呀!”



“没关系,手机有重拨功能啊。﹄



从巴士站牌到我家之间大约有三百公尺左右的距离。四周杳无人烟,天上罩



着一层灰云,显得有点阴暗。路边栉比鳞次的民房窗户上看不到任何灯光,似乎



都没人在屋里。干枯树上的细长树枝随风摇曳,彷佛一只只骷髅的手在招手。



我用围巾包起脸的下半部,缓缓地走着,注意力全集中在这个从脑袋深处传



来的声音上。



他自称野崎进也,好像也和我一样,成天都在脑海里想象着自己的手机。他



表示自己发现这支想象中的手机变得太过鲜明,才开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试着打



起电话。



“真不敢相信……”



我喃喃自语地说道。想不到除了我自己,还有其它靠想象手机来取悦自己的



怪胎。



走到家门口时,我从口袋里掏出大门钥匙。



“对不起,因为发生了许多事,我想好好地想想。可以挂断电话吗?”



“好呀,我也这么想。﹄



老实说,好久不曾跟人这样聊过天了,让我感到颇为充实,但更让我觉得溷



乱。



我挂断电话走进家门。无人的家中一片寂静,黑暗彷佛正张大了嘴准备吞噬



一切。往常我根本不会有这种感觉,但现在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只有我一个人在的



家既空洞又可怕。一股寂寥感顿时涌上心头,让我赶紧打开客厅和厨房的灯。



我泡了杯咖啡,钻进了被炉里。电视是打开了,但节目内容却进不了我的脑



袋。



我想起那个名叫进也的男孩,并开始说服自己或许他根本不存在,而是和那



支手机一样,只是个我在脑海里塑造出来的虚拟人物而已。一定是衷心期盼有个



谈话对象的我,在无意识中产生了另外一个人格吧。



比起认为我和某个人脑波相通的推论,这个结论要来得实际些。我一定是病



了。病到会自行塑造出另一个人格。而且我再次体认到,自己是如此强烈地渴望



与其它人接触。虽然在教室里我老是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事实上在内心深处



,我还是怕孤单的吧?



好恐怖。那支想象中的手机究竟是什么东西啊?在不知不觉中,情况已经发



展到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了。我觉得有必要确认这件事的虚实,便决



定主动打通电话试试。



可是我并不知道进也的电话号码。糟糕,他把号码设定成不显示的状态。看



来想跟他交谈,也只能等他主动来电了。



我放弃打电话给他的念头,决定打打177︵注:日本的气象台)试试,或许可



以听听天气预报。我紧张地侧耳聆听脑海中的电话,结果听到了一个柔和的女性



声音:



﹃您拨的号码是空号……﹄



接着我试着打到报时台去。结果也一样。我试着在脑海里按下警察局、消防



队等现实世界里的号码,没有一个能接通。我又试着随便按下几个自己喜欢的数



字。每次都只听到空号的讯息。不知这个女声的主人到底是谁?



在听了这讯息约十五次之后,我决定如果下一个号码再不通就放弃,接着又



随便拨了几个数字。我不抱任何期望地将听觉集中在脑海里,结果听到的不是和



先前同样的讯息,而是拨号声。这下好像接通某个号码了,面对这出乎意料的发



展,虽然身旁根本没有任何人在看,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了起来。



“喂?﹄



过没多久,一个女性的声音从手机另一头传来。满脑子的困惑让我结巴了起



来,心想电话那头的女人搞不好也是我捏造出来的人格。



“噢……对不起,突然打电话给妳。”



﹃不会啦,没关系,反正我有空。倒是。妳叫什么名字?﹄



我报上自己的名字。



﹃哦,妳叫小凉啊?我叫原田,是个大学生。喂,听起来妳好像很困惑,想



必妳还不习惯透过脑海中的电话跟人交谈吧?﹄



我回答正是如此,也告诉她自己刚才接到一个名叫进也的陌生男孩打来的电



话。



﹃这突如其来的岭现想必让妳很困惑吧?不过妳不需要担心。﹄



原田小姐表示自己也会用脑海里的手机讲电话。她今年二十岁,似乎是一个



人住。她的声音很温和、沉着,正试着安抚几乎陷入溷乱的我。



﹃我也是过来人,所以能了解妳的心情。妳现在一定正在怀疑我和那位进也



都是妳自己塑造出来的人格,对不对?﹄



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说这推论是错的,同时也教我一个能证明这件事



的法子。



﹃下次接到进也打来的电话时,妳不妨试试我刚才教妳的方法。这么一来,



妳就会知道他这个人真的存在了。﹄



“真的要那么拐弯抹角吗?”



﹃其实还有更轻松简单的方法,但是我不能教妳。﹄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可是,他可能不会再打来了。”



﹃那可不一定哟。﹄



她说道,接着又告诉了我几件关于这条无形线路的事。



譬如,实际以嘴发出的说话声、或周遭随空气振动所产生的任何声响,再怎



么大声都无法传到脑海里那支电话的另一头。唯有在心里对着那支电话说话,对



方才听得到。



此外,这种电话的主人大多都不知道自己的号码,也没有电话簿或查号台。



想打电话给不认识的人,似乎只能仰赖偶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



﹃电话通常都设定为不显示号码。就算妳进入设定画面去把玩,好像也没有



任何功能是可以变更的。﹄



听了原田小姐的说明,我想起刚才那个男孩的号码就没显示出来。



假如进也是真有其人,那么他是按了几号才打到我的手机来的?



原田小姐又教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



﹃妳听好哟,有时电话这头和那头会有时差。妳那边是哪一年、几月、几日



啊?﹄



我回答了她的问题,结果发现我们之间存在着半年左右的时差。根据原田小



姐所说,她似乎是在比我这里的时间快半年的未来世界里,正一边看着盛开的



樱花一边和我交谈。



“每次通电话时都得确认时问吗?”



﹃时差不会产生变化,所以没这个必要。挂断电话之后,如果我这头过了五



分钟,妳那头也同样会经过五分钟。﹄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时差。或许是号码当中含有与时间相关的因子,



也或者是因电话使用者不同而产生的个人差异。



﹃进也或许又要打来了。我们就先挂电话吧?喂,不必担心,要再打电话来



哦!只要按下重拨键就可以了。我想再跟妳多聊聊。﹄



我结束了和原田小姐的通话。听到她说想再和我多聊聊,让我觉得好高兴。



接到突如其来的电话却依然能沉着应对的她,是何其的成熟稳重啊?和我真是有



天壤之别。



两个小时之后,进也又打电话来了。这一次我多少能够沉着应对了。



﹃之前和妳通过电话之后,我想了一下,或许妳只是我捏造出来的虚构人格。﹄



他以这段话打开了话匣子。刚刚的原田小姐也好,这个男孩也罢,难道每个



人都曾想过同样的问题?我又泡了一杯咖啡,向他陈述原田小姐提供的讯息。就



算现在爸妈在我身边看着我,想必也看不出我正在跟某个人讲话吧?因为我只是



拿着汤匙搅拌着杯子,嘴巴一动也没动。



,现在我的时钟指着七点。﹄



“我这边是八点。”



我跟进也之间也有时差,不过并没有和原田小姐之间差的那么多。我们俩都



生活在同一年、同一天,但是电话那头的他所处的时间比我的整整晚了六十分



钟。也就是说,我存在于比他快一个小时的未来世界*如果他这个人真的存在



的话。



“好吧,为了确认彼此真的存在,要不要试试那个女人所说的方法?”



十分钟后,我把脚踏车停在便利商店旁。四周已经笼罩在漆黑的暮色当中



,然而店内却被白色的萤光灯照得灯火通明。脑海里的电话也还在通话状态。



两分钟后,进也那边传来了他也抵达便利商店的讯息。也就是说,在我到



达的时刻的五十八分钟前,他走进了某地的某家商店。



﹃该找哪本杂志来比对?﹄



他在脑海中向我问道。



“必须是我们都还没看过的杂志才行。”



﹃妳所在的商店里,是不是也有一本叫︽月刊少年ACE︾的漫画杂志?﹄



那本杂志就平放在我脚边。



“噢,有的。这本我……没看过。”



﹃我也没看过。也就是说,我们俩都不知道这期︽ACE︾的内容。﹄



“没错。自己有没有看过,自己最清楚了”



虽然对方也看不到我,但是我还是点点头表示同意。只见旁边一个站着翻阅



杂志,看来像个大学生的人正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所以,如果我知道那本书的内容的话:…﹄



“就可以证明,你不是我的幻听,而是个确实存在的人。”



这就是原田小姐教我证明彼此确实存在的方汰。



,那由我先发问吧。现在妳翻开杂志确认一下内容……就这里吧!翻开219页



,可以看到一对高中男女生站着交谈。女生的头发长长的,左眼下方有一颗小小



的痣。怎么样?妳那边的杂志也有同样的画面吗?﹄



我拿起一本杂志,翻到他所说的那一页。



“有!上面有跟你所说的一模一样的人物!这么说来……”



﹃证明我真的存在于妳脑海里那支电话的另一头。现在由妳来发问了二为了



让实验的过程更缜密些,咱们来换本书吧?﹄



我环视着卖场,寻找还没有看过的杂志。



“︽横滨Walker︾可以吗?”



我拿起一本薄薄的杂志向他问道。



,妳说︽横滨Walker︾?很遗憾,我找不到。妳为什么要挑︽横滨Walker︾



呢?﹄



“唔,因为杂志架上摆了很多:…”



﹃可是我所在的店里连一本也没有。倒是有︽北海道Walker︾。﹄



“北海道……”



﹃是的……也就是说,我所在的地方是北海道,而妳人在横滨。﹄



“我原本还以为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呢。”



步出便利商店时,我向进也说道。我在心中的喃喃自语,竟然穿越了六十分



钟的时间隔阂与半个日本列岛的空间传到他那头。这实在教人难以相信,但看来



是事实。



﹃当然呀,因为这种事通常是不会发生的……对了!﹄



“什么事?”



﹃我可以再打电话给妳吗……﹄



在那个冬天即将来临的十月夜晚,暮色随着我满心的惊愕而逐渐加深。这奇



迹般的一天将永远铭记在我心头。



之后进也开始频繁地打电话来。一开始只是短短的会话,不久我们便逐渐拉



长对说时间,甚至长达一两个小时。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期盼能接到他的电话。每逢下课时间,当我独自坐在教



室里望着同学们快乐地喧闹着时,几乎是抱着祈求般的心态等待那个旋律在脑海



中出现。每当电话铃声响起,我就会像一个好久没能出外透气的囚犯,飞也似的



接起脑海中的手机。说囚犯当然只是一种比喻,幸好我还没有真正坐过牢的经验。



进也十七岁,比我大一岁。住的地方从我这里搭飞机加上巴士约需三小时。



﹃我是一个内向的人。﹄



他是这么说的,但我并不相信。至少从透过脑海中的电话一路交谈下来的印



象,我不觉得他是个内向的人。



“真正内向的人会承认为自己内向吗?”



﹃说得也是啦!可是透过脑海中的这条线路,似乎比较能畅所欲言。大概是



因为不用动到嘴巴的关系吧。﹄



从他谈话的内容,可以听出他似乎和我一样,连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都没有。



,不是我自夸,我经常从早上一进校门到傍晚放学回家都没说过一句话。这是



常有的事.﹄



这的确不值得骄傲。



“不过真要说起来,我还赢过你咧!因为我骗妈妈自己在学校里有很多朋友。要是让她知道自己的女儿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一定会很担心的。”!



﹃没错,我相信任何人都会这么做。这是当然的掩饰工作。妳都上什么地方



“杀时问”?﹄



“,杀时问﹄?啊,我懂了。我都上图书馆,你呢?”



﹃我通常会跑到垃圾场去。说是垃圾场,其实只是一块附近人们丢弃电气用



品的空地罢了。因为没有人会去那种地方,所以让我觉得很安心。只要我像个生



了锈的冰箱似的抱着膝盖坐着,就会觉得好轻松。有时候还会有人把还能用的东



西拿来丢。上次我就捡到过一台还能看的大萤幕电视呢!﹄



聊着聊着,时问已经是傍晚六点了,我便走出了图书馆。



我独自在学校前的站牌等着巴士,继续跟他讲着电话。冷冽的风吹得我的脸



彷佛针扎般剌痛,吐出来的气息白得彷佛连灵魂都要为之冻结。



“小凉,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妳跑到哪里去了?”



一回到家,妈妈就这么问道。



“跟朋友到麦当劳去聊天,不知不觉就搞到了这么晚……”



我不能说出为了让爸妈以为我跟朋友一起出去玩,而在图书馆里消磨时问的



事实。



不久之后,我跟进也的脑袋几乎是处于整天连线的状态。反正也不需要缴电



话费。我们脑海里的手机永远处于免通话费的优惠期间。我也经常跟原田小姐联



络,她也表示自己从来没收到过任何帐单。



我和进也变得无所不谈。看过的小说、长青春痘的苦恼、就连我用什么牌子



的牙粉都告诉了他,也让他知道我喜欢吉卜力工作室出品的电影、有收集龙猫相



关商品的嗜好等等。老实说,我的房间里还住着三十几只龙猫呢!



我也听他聊起他自己,例如小时候玩的游戏、骨折的经验、轻型机车驾照上



的大头照有多难看等等。



他考英文时,我隔着电话帮他查英日字典。高中二年级的英文对一年级的我



来说是有点难。考题中有许多我不懂的文法,不过我觉得自己还是帮了他不少忙。



我们不担心这种手法会被拆穿。在旁人看来,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教室里,专



心地与考题奋战而已。应该没有人会发现我俩的对话正如狂风暴雨般在他脑海里



飞穿吧?



同样的,当我参加最伤脑筋的数学考试时,进也也会在电话那头陪我一起解



题。



“互助合作的感觉真好。”



在填下可以拿到高分的答桉之馀,我们总是如此感谢对方。



我经常想象起进也坐在垃圾场里发着呆的模样。我非常理解他家也不回,躲



在那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想必和我在图书馆里想的没什么差别吧?



“下次帮我到垃圾场里找一台收录音机好吗?要那种轻薄小巧的款式哟!我一



直很想要一台呢。”,.



我说道,他笑着回了一声﹃OK﹄,接着告诉我和我聊天很愉快。



“愉快?”



“嗯。﹄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我说耶。我现在觉得很惊讶呢,因为我一直相信



自己有无法跟人对谈的缺陷。”



﹃缺陷?﹄



我把我这个容易相信别人的愚蠢女孩把别人的社交辞令当真,惹得周遭啼笑



皆非的故事告诉了他。



“或许你会觉得我很懦弱,但是我已经不想再因失败而遭人嘲笑了。”



胆怯让我无法和别人交谈;一有人和我攀谈,我就会开始紧张。



每次一想到这件事,我就会因深信自己将来绝对无法像个正常人而感到沮丧。



﹃啊,这我能了解。﹄



进也的声音好温柔呀!



﹃可是我不认为妳这个性是一种缺陷。在我们的周遭确实有太多不是出自



真心的话语。﹄



“话语?”



﹃我相信妳总是很认真地聆听别人讲话。总是企图给别人一个有意义的答



桉,所以才会被过多的谎言所伤害。不过别担心啦。妳能和我聊这么多,不就证



明妳其实很正常吗?﹄



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一个无可救药的爱哭鬼了。*



我也经常和原田小姐聊天。她是个成熟的大人,我的任何苦恼她都愿意聆听。她也跟我谈起大学的生活,以及独居生活所体验到的喜怒哀乐等等,甚至还告



诉我哪一种洗面奶最能有效治疗青春痘。不知何故,她的声音能让我完全放心。



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听过她的声音了。她的声音总是以



一种熟悉的音调,如同清澈的清水般渗入我的脑海里。



“我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原田小姐的声音耶。难不成妳曾上过电视?”



﹃没这回事!﹄



她赶紧否认道。



此外,我们的兴趣竟然还挺一致的。我们都喜欢看书,她所推荐的每一本书



都让我看得津津有味。



一路聊下来,我发现原田小姐的心胸是多么的开阔。她真诚地爱着许多人



,似乎没有什么人是她不喜欢的。她的字典里彷佛没有“歧视”这个字眼,从路



边的小石子到上太空的火箭,都能让她投以关怀的眼神。她不会拿他人的失败



或缺点当笑话,反倒会拿自己的失败经验来搏取我的一笑。



在敬佩她的宽大胸襟之馀,我更加体认到自己是多么的不成熟,让我暗自



期许自己也能变得像她一样.



“原田小姐曾经喜欢过哪个人吗?”



我曾基于好奇问过她这个问题:



﹃好几年前曾有过。﹄结果只得到这个暧昧的答桉。



3



进也住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但是我总觉得他无时无刻都在我身旁,和我携



手共度每一分每一秒。他是我聊天、倾吐烦恼的对象,能提供我依靠,让我知道



自己并不孤独。如今我的心情会动辄为一些以前不会担心的小事起伏不定。在



不知不觉间,我变得脆弱了。



进也要搭飞机过来。



﹃让我们实际见个面聊聊吧?﹄



在我们一如往常聊着一些其实并不重要,但对我们而言却意义重大的无谓话



题的当下,这个想法不知不觉间涌现在我俩心头。我们觉得透过脑海里的手机聊



天固然好,但若能坐在同一张桌上啜饮着咖啡聊天,似乎更别具意义。



我们的脑袋虽然是连线的,事实上俩人之间却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对高



中生而言,那不是一段可以轻易跨越的距离,但他还是用自己的存款买了张机票。



我打算在当天搭巴士到机场去接他。不可思议的是,之前我们并没有互寄相



片升么的给对方,所以在机场碰面将会是我们首度看到对方的长相。



在那个日子的前一天,我们没有用脑海里的手机联络,而是以家里真正的



电话讨论细节。那是我头一次和他在零时差下通话。单就需要花上电话费来说,



这真是个很没意义的举动,然而我却觉得很快乐,而且还感到一股莫名的羞怯。



我先透过脑海里的手机问出进也家的电话号码,然后以客厅里的那支扁平造



型的黑色电话打到他家去。



我握着真正的话筒,听着拨往他家电话的拨号声。突然觉得好不可思议.事



实上即使在这时候,我脑海里的手机也仍在和一小时前的他连线。



﹃喂,小凉吗?﹄



随着话筒被拿起的声音,他那之前只在我脑海里听过的声音从现实的电话



线那头传来。



﹃恕我冒昧,请妳提醒一个小时前的我小心自己的脚!﹄



他以欲哭无泪的声音说道,听得我一头雾水。



“怎么了?”



﹃刚刚赶来接电话时,小脚趾撞到柱子了啦!﹄



我强忍着笑意,向一个小时前的他约略叙述了一番,接着一小时前的进也说



道:



“请你告诉一小时后的我,骂他为什么老是这样,证明他有多么怠惰!还有



,问他物理作业做完了么?”



我愕然地把讯息分别传达给两个时问里的进也,这时我注意到一件事.



“啊,对了!”



我不由自主地说道,话筒那头传来进也纳闷的声音。



“怎么了?”



“原田小姐说的简单确认方法,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啊。之前怎么没想到呢!我



们根本没有必要特地跑到便利商店去确认彼此的存在嘛。只要实际拨个电话试试



就得了呀!”这个发现实在重大,想必在电话另一头的他也大为惊讶。但是他却



非常冷静。



﹃什么嘛,就这回事啊?﹄



“你早就想到了?”



“一个小时前,你不就透过脑海里的电话告诉我了吗?”



和进也讨论完之后,我挂断了脑海里的电话,接着按下回放键打给原田小姐。她一接起电话,我就把跟进也约好的事情,还有方才发现的证明彼此真正存在



的简单方法告诉了她。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只要实际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只听到她澹然回道:



“让妳知道不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吗?﹄过没多久她又补上一句:﹃明天要



加油哟。﹄



第二天。



我搭乘的巴士因为塞车而误点。车内挤满了前往机场的人。



旁边坐着一个身穿白色外套的女孩子,年纪大概跟我差不多。可是她化了妆



,看起来比我成熟得多,长得也挺漂亮的。坐在椅子上的她将一个大包包搁在大



腿上。



“早上的电视报导说,今天是这几年来最冷的一天。”



我透过脑海里的电话对进也说。一个小时前的他现在才刚上飞机。想象着他



坐在座位上,眺望着眼底辽阔景色的模样,让我不禁微笑了起来。



我们之间的对话实际上并没有发出声音。所以坐在旁边的女孩子大概以为我



只是茫然地望着窗外吧?



我喜欢把被暖气吹得热烘烘的头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用手擦擦罩上一层白



雾的玻璃,眼里看到一小块天空笼罩着一层低低的云层,似乎就要下起雪来了。



只有冷冽的风吹过没有阳光、行人稀少的街道,整个景观看起来是一片灰暗,彷



佛所有的色彩都被剥夺了。



“本来我现在应该已经到机场了,可是巴士因为塞车而动弹不得。进也那边



会不会误点?”



﹃云层上方好像没有塞车,从起飞到现在都没有遇到过一个红灯。这班飞机



大约再过两小时就会到达妳那边的机场了。现在我的表上是十点二十分,所以预



定抵达的时间是十二点二十分。我们之间有一个小时的时差,所以现在妳那边应



该是十一点二十分吧?也就是说,再过一个小时左右,我就会出现在妳所在世界



的机场了。﹄



“我不知道这班巴士能不能比你早到耶。”



﹃那我就去巴士站接妳。﹄



“巴士站就在机场前面。到时如果找不到,就找人问吧。”



巴士缓缓往前行驶。我从车窗往下看,只见旁边一台同样缓慢地往前开的小



客车排出了大量的白色废气。



﹃对了,我们要怎么相认?﹄



他突然问了这个问题。这问题我也想过,不过反正我们在脑海里连线,总有



办法认得出来。



“你只要找到全机场最漂亮的美女,那就是我了。”



我勉强开了这个玩笑。其实说自己不担心让进也看到我的长相是骗人的。



我已经为这件事情考虑过很多次了,不过结论总是我们非得实际碰个面聊聊不可。



过了不久,巴士摆脱了塞车的车阵,开始向前疾驶。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向



后流逝,彷佛要将刚刚被耽误的时问抢回来似的。刚刚还在巴士旁牛步行驶的



小客车也不耐烦地加快了速度,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是赶着去机场接人吗?那



台小客车很明显地超速了。



时问是十二点十三分。看样子巴士是没办法赶在他的班机抵达前到达机场



了。我在脑海里告诉了他这个讯息。



十二点二十分。按照预定时间,进也搭乘的飞机应该已经降落了。我一边把



玩着系在膝盖上那只小包包提把上的钥匙圈,一边茫然地想着我俩之间的点点



滴滴。我回想起我俩的每一段对话。内容大多是那么的有趣,让我的脸上不自觉



地泛起了笑容。接着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忆起了小学和国中时代种种悲伤、痛苦



的经验。



我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望向窗外,我知道巴士已经来到机场附近了。时



间是十二点三十八分。现在进也应该已经下了飞机,走进入境大厅了。也或许他



已经离开机场,正朝着巴士站走来吧。



此时司机踩下刹车,车体晃动了一下。司机以广播通知乘客已抵达机场,所



有乘客都站了起来。我打算最后才下车,因此仍坐在座位上。乘客陆续走出开敔



的车门,过没多久,人群的喧闹声就变小了,车内也变得空荡荡的。我身旁那位



身穿白色外套的女孩也站了起来,提着大包包走向车门。



“巴士已经到机场了。我现在正要下车。”



我对着脑海里的电话说道。



﹃知道了。如果我没在巴士站等妳,就用脑海里的手机告诉我妳所在的位置。这边时间的一个小时后,我就会朝那方向去找妳。﹄



大部分的乘客都下车之后,我这才站了起来,掏出皮包走向车门。我付了车



资,步下阶梯,冷冽的寒风顿时吹上我的脸颊,把怕冷的我吹得浑身打颤。头顶



上传来飞机隆隆的引擎声。我茫然地想着这阵风会不会是巨无霸客机飞过时所刮



起的。那么,没有飞机的时代难道就没有风了?进也会到巴士站来接我吗?我看



看时问,这时问还真教人抓不准。他或许还在机场里头。



我步出巴士,朝人行道走去。这时听到某处传来一声尖叫,听不出那声音的



主人是男是女。下一瞬间,我发觉那并不是人的尖叫声,而是车轮在紧急刹车



时与柏油路面磨擦所产生的声响。



回头一看,一辆黑色小客车的保险杆突然映入我的眼帘,看起来是那么的硕



大无朋。巨大的车体笔直地朝我驶来。看在我眼里,这彷佛是个停格画面,但



我瞬时便明白这台车正在以超乎想象的高速朝我奔驰而来。隔着挡风玻璃,我和



客车驾驶四目相遇,看到了他圆睁的双眼。我竟然愚蠢地伸出手,试图挡住那辆



车。凭我细瘦的手臂,根本无沃承受这种冲撞。



突然间有人将我撞向一旁。我倒在人行道上。背后响起一阵宛如爆炸声的金



属冲撞声。碎裂的玻璃四处飞散,有的弹向我眼前的路面,有的则像雨水般倾



泻在我身上。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让我的头脑陷入一片溷乱。直到不再有东西从天而降



,我才敢爬起身来。一抬起头,这才看到整桩车祸的全景。那辆小客车越过人行



道,撞上了建筑物的墙壁,整台车已经严重扭曲变形。



一个男孩倒在一旁。大概就是他把我撞开的吧?要不是他,我这下已经被夹



扁在车子与墙壁之间了。



人潮聚集了过来。在巴士上坐我身旁的那位女孩也在里头。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身上没有什么严重的伤,顶多就是摔倒时右手摩擦到人



行道的地面,造成小小的擦伤而已。完全僵硬的左手则依旧紧握着包包。



撞开我的恩人仰面躺在地上看着我,一对眼睛紧追着我的一举一动。他的嘴



在蠕动着,彷佛在说些什么,只见从他身上冒出来的血在路面扩散了开来.



我拖着踉跄的步伐走向他,不仅觉得喘不过气,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此



时我已经失去包括恐惧在内的所有情绪,只能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摇摇晃晃地



被吸往他身旁。



我在他身边跪下。只见这个男孩痛苦地喘着气,挤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笑容。



他的年纪大概和我相彷,也或许比我大一点。只看到他带着一脸满足的神情,用



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右手,以手指轻抚着我的脸颊。在那一瞬间,我知道他是谁了。



“小凉,柜子的号码是……445……”



吐着血说完这句话,进也就阖上了双眼。



4



我们被送上一辆救护车,在赶往医院的途中,他死了.



我觉得自己彷佛在作梦,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不断地有人拉着、推着我,企



图移动一动也不动的我。



车内一个医护人员检查我右手上的擦伤,问了我一些问题。我想他一定是问



我眼前这个在救护车上断气的年轻男人是谁,以及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但我没



有回答,也拒绝做任何反应。



后来他们在他口袋中的皮夹里找到了驾驶执照。找到那张证件的急救人员念



出他的名字。我知道那张驾照就是进也曾提到过的那张轻型机车驾照。上头有张



拍得很丑的大头照。突然间,一股让我几乎窒息的沉痛涌上了心头。



救护车到了医院,直到一个急诊人员出声叫我之前,他们都没发现我一直在



低声啜泣。



我步出了救护车。一个身穿白衣的人表示我也必须接受检查,试图拉住我的



手,连准备用来载我的担架都准备好了。但是我的精神状态已经恢复到可以自己



走路了。



我甩开好几个人的手跑了出去。



我漫无目的地在医院中朝无人的方向跑着。这是一所建于战前的医院,既古



老又巨大。可能是由于屡经扩建,里头的构造十分错纵复杂。走廊两侧全都是



是病房,天花板上攀附着许多裸露出来的管线。



我回头往后看,确定没有人追上来。转过弯角,眼前就没有路了。天花板上



的萤光灯已经坏了,只有一张满是尘埃的沙发被丢弃在这个角落。医院这一角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进出了,看来也没人来打扫,四处都是蜘蛛网。我在沙发上



坐下,设法让自己定下心来,并在脑海中不断思索着一个可能性:



如果能改变过去,是否也能改变现在?



进也若是没救我,大概就不会丧命了吧?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脑海里的手机上。没问题。我还和一个小时前的他保持连



线。车祸发生前,我在巴士上看手表时是十二点三十分。现在是十三点五分。电



话那头则是一个小时前的十二点五分。距离那场车祸还有三十分钟以上的时间.



血从我以为只受了点轻伤的右手滴了下来,疼痛让我开始发麻。这个静悄悄



的地方颇为阴暗。打刚才起,我的身体就不断在发抖。我在沙发上蜷起身子,对



着那支凭空想像的白色通讯器材说起话来:



“……喂,进也吗?”



﹃妳有三十分钟没和我联络了。出了什么事吗?见到我了吗?﹄



一个小时前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丧命。想必他现在还坐在飞机的座位上



,眺望着窗外的云层吧?这下我觉得彷佛有块巨大而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压上了



我的心坎。我懊侮地听着进也那温柔的嗓音,并向他问道:



“飞机还要多久才会降落?”



﹃大概还要二十分钟左右。我已经坐累了。小凉?怎么了?妳的声音跟平常不



太一样……﹄他的声音变得既困惑又严肃:﹃听起来妳不太高兴耶,发生什么事



了?﹄



我一再提醒自己强忍情绪,否则澎湃得吓人的感情将会冲向这条看不到的电



话线路。此时我整颗心彷佛要被悲伤与关爱交杂的哀号给撕裂了。



“进也,拜托你。待会儿飞机降落后别离开机场。立刻买一张回程的机票回



去吧。”



他顿时沉默了下来。



﹃为什么?﹄



“听不懂吗?这表示我讨厌你,也不想见你!我想删除掉三十分钟前见过你的



那段过去!”



我在医院的沙岭上蜷着身子,强忍着寒冷与疼痛,整颗心彷佛在淌血。这样



就可以了。我紧咬着颤抖的双唇,以免自己号啕大哭起来。



他若是不用救我,就可以活着回去。或许他会因我突然改变心意、将他赶回



去而恨我。而被小客车辗过的将会是我,也可能会因此丧命,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妳真的这么想吗?﹄



“……嗯。”



一阵彷佛时问静止的沉默。我不知道这沉默持续了多久,只是闭着双眼,全



身像颗石头般动弹不得。



好冷、好暗。我坐在医院里这宛如深海般死寂的一角,只能隐隐约约听到远



处传来的笑声。



﹃妳骗我的,对不对?﹄最后进也终于开口:“我不知道理由何在,但妳是故



意不想让我靠近巴士站吧?﹄



“为什么这么想?”



妳下车前一直用脑海里的电话和我联络。可是打从那次联络之后,妳就沉默



了大约三十分钟之久。我叫了妳几次,可是妳好像将还在通话中的手机丢到什



么地方似的,完全没有回应。在那次联络之后,下了车的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才会让妳做出这个决定的。﹄



“并不是!”



﹃妳是打算不见我,好避免这桩已经发生过的事吧?但这是行不通的。因为



不管我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发生过的事都是无怯改变的。我会到巴士站去接妳的



,就别再阻止我了……飞机准备降落了,系好安全带的警示灯已经亮了。﹄



进也这一席话让我悲恸得想象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难道我做什么都没用,



只能无力地接受他死亡的事实吗?



我看看手表,十三点十分。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想起自己亲眼看到的



那具他的遗体。如果没有我,他就不会死了。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由得想咒骂



我自己。



“不行,你不能来……进也,你来了会死的……”



脑海中的手机终于把这件事传达了过去。



﹃我会死?﹄



他在电话那头倒抽了一口气。我衷心期盼这句话能把他吓跑。



“我下车后,有一辆车冲上人行道。车子笔直地朝我冲过来,当时有人一把



将来不及闪避的我推开。那个人就是进也。你替我……”



一阵沉重的沉默。



“妳下车的时间是十二点三十分吧?﹄



他和我确认时间后,接着又以坚决的口吻喃喃说道:



﹃我会到巴士站去的。﹄



悲伤与喜悦同时涌上心头,让我几乎窒息。



“这样真的好吗?”



﹃只要知道妳不是真的讨厌我,我就松一口气了。小凉,我会去救妳。可是



我还不知道妳的长相。告诉我妳穿什么衣服?﹄



我撒了最后一个谎。



“提着一只大包包,穿着白色外套的就是我……”



飞机在他时问里的十二点二十二分降落。十二点三十分,进也已经在入境大



厅里了。



在这段期问当中,我们彷佛被什么赶着似的不断交谈着。我们反刍着以前聊



过的内容,为当时的幽默哈哈大笑。这原本应该是很快乐的,但我的眼泪却已经



决堤。脑海里的手机穿越时问和空问,将声音传达给彼此,每一字、每一句都是



那么的珍贵。



不久之后,我们的话就越来越少了。我知道那时间已经迫近。



我真希望能让时间静止。明明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我却说不出口,俩人之



问只弥漫着一股澹澹的沉默。我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强忍着颤抖。



“距离车祸发生只剩八分钟。我要走向巴士站了。﹄



进也毅然说道。明知道他看不到,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闭上双眼,脑海里浮现他抛下行李飞奔而出的光景,彷佛我就站在一旁亲



眼目睹这一切。



“进也,想打消念头就趁现在……”



他也不听我的劝便穿越了机场。机场里人群杂杳,他一边推开人潮,一边卖



力地跑着。



﹃我现在要去问巴士站在哪里。因认妳可能会说谎,好让我到不了。﹄



从入境大厅到巴士站还有一段距离。距离车祸岭生只剩下五分钟了;这也就



是我们俩仅存的时间。



“谢谢你这阵子的照顾。”



我终于把这句一直想说的话说出口,心中满怀感激。



他也告诉我和我聊天很愉快。我听了好高兴,一想到他这句话。脸上就忍不



住露出笑容。我说什么也要让进也活下去。



﹃我走出机场了。外头好冷呀,气温比我家那儿还低得多呢!﹄



我看看手表。十三点三十七分.在电话那头一小时前的世界里,巴士已经到



站了。



我静静地呼吸着。医院里冷冽的空气灌进了我的肺里。我的手脚始终无汰停



止颤抖。



希望他真的相信巴士上坐我身旁的女孩就是我。只要进也把注意力集中在她



身上,就不会死于这场横祸。他并不知道真正的我穿的是什么衣服,就算想救我



,大概也无沃从众多乘客里认出我来吧?、



﹃三十公尺前有个巴士站。现在停着一辆吐着大量白烟的巴士。妳就坐在上



头。﹄



进也说道。



我坐在静寂的院内一角,心里不住地祈祷。!



在电话那头的我被辗死的那瞬问,现在的我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过去的我



若是死了,就代表现在的我也会死吧。我无法想象自己的身体在那一瞬问会变



成什么样子。唯一知道的是:那将是我和进也的死别。



﹃我已经来到巴士旁等妳下车了。门开了,乘客们开始下车。头一个下车的



是个打着领带的男人。这应该不会是妳吧?﹄



乘客相继下车。还留在车内的乘客越来越少了。



我强忍着对自己即将毁灭的恐惧。过没多久,这副现在缩在医院一角的身



体,马上就要被一个小时前遭受的撞击辗得粉碎了。



“……现在穿着白色外套的女孩子下车了……﹄



他心中期盼那就是我。想起当时坐在我旁边的她,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变成



像她那样的人。



待车祸发生,他知道有个女孩子死亡之后,才会发现那才是我。进也,对



不起。请原谅我骗了你。



可是,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一想到他,面对死亡的恐惧就烟消云散了。只



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在我冰冷的体内扩散开来。



“对不起,谢谢你。”



我几乎泣不成声了。



“……不对!﹄



“啊?”



﹃那不是妳。﹄



在一瞬间,我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本来脑海中的电话只能传达声音。可是我却觉得自己好像鲜明地看到他在无



形的电话线路那头飞奔的模样。



﹃真正的妳现在才刚刚踏上人行道。﹄



有个女孩最后才步出巴士,在车外冰冷的气温中直打咚嗦。那女孩抬头仰望



,眺望着飞机飞过,心里想着约好碰面的男孩子是否已经到了。



他毫不犹豫地朝她跑了过去。



﹃有车……﹄



只听到进也喊道。



车子的保险杆已经朝女孩面前逼近。令人绝望的速度、与无怯逃避的死亡。



他从旁一把将那女孩推开。



那爆炸般的撞击声音、以及玻璃碎落一地的声音。原本应该是听不到的,现



在的我却觉得清晰可闻。



我在心中呼喊着他的名字。现在的时间距离车祸发生正好一小时。我想起他



说过的那句话:发生过的事是无法改变的。



我的呜咽声在被大家遗忘的医院一角回响着。



“为什么……?”



我对着脑海中的手机呐喊。



﹃妳犯了一个错……﹄电话那头响起他痛苦的声音:“……要是妳不在包包



上系着龙猫的钥匙圈,就可以骗过我了。妳不是说过吗?妳喜欢收集龙猫的西…



…﹄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彷佛正朝着电波传送不到的地方远去。



“……喂,现在我仰面躺在地上,但是可以看到刚刚被我推开的妳站了起来



……﹄



“嗯……”



﹃妳一脸茫然。我推得那么用力,但是妳并没有受伤……﹄



“是没有像进也那么严重啦:…”



﹃妳看着我,走到我身旁。摇摇晃晃的,脚步很不稳。一一…﹄



“然后我跪在你身边……”



﹃我伸出手……﹄



我闭上眼睛,脸颊上感受到他手指的温度。



“……痘痘并没有严重到值得妳放在心上的程度嘛……﹄



此时通话断了,我听到那个空洞的声音。



嘟……嘟……



5



当一个护士在医院的角落发现我时,我差一点就要被冻死了,右手流下来的



血也已经干涸。



据说出车祸的小客车驾驶当场死亡。我没打听是什么原因酿成这起意外,因



为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光是向警察和父母说明事情的原委,就已经让我精疲



力尽了。



我没对任何人提及脑海里的手机的事。



参加过进也的葬礼后,我想到他经常提到的垃圾场去看看。



那天下着雪。我迷路了好一阵子,最后才找到那个地方。只看到许多大型垃



圾被弃置在那儿,任凭风吹雨打。



我找到一个柜子。那是一个随嘘可见、大概是用来存放扫除用具的柜子,上



面有一个三位数的密码锁。445。我转了他告诉我的数字,锁打开了。



那是在我的时间里进也第一次打电话来的时间。四点四十五分……、



柜子上布满铁锈,形状也被挤得歪七扭八的,但是门却轻轻松松地就打开了。只见里头放了一个轻巧的收录音机。想不到他还记得我们俩的这个约定。



在细雪纷飞的垃圾场中,我抱着收录音机,茫然地伫立良久。



“妳说我们俩之问只有几天时差,其实是骗我的,对不对?”



我这么问道,原田小姐并没有否认。



那是我们在进也死亡的前一天通的电话。当时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让我终



于发现了她的真实身分。



“谢谢妳长久以来的关照。我常觉得自己如果能成为像妳这样的人,不知会



有多好。”



我可以确定电话那头的她正点着头。



﹃加油啰。﹄



那是我最后一次打电话给她。



经过了几年。我经历了许多事,也交到了朋友。进大学念书之后,我买了



一支真正的手机。



那是我已经习惯独居生活后的事。当时我满手泡沫,正在清洗餐具。当时



那支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响过的虚拟手机突然响起,我又听到了那令我怀念的旋律



:电影“巴格达咖啡馆”的主题曲CALLINGYOU



来了。我心想。我闭上双眼,在脑海里接起那支尘封已久的手机。*.



“喂?”



“噢……”、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交杂着困惑与不安的女孩嗓音。



我的心纠了起来,眼眶也一阵湿热。



“不会啦,没关系,反正我有空……”



于是我捏造了一个假名字。



电话那头的女孩子语气十分怯弱,完全没发现自己拨下的号码正打给未来的



自己。



我衷心地想对她说。



现在妳或许为许多事所伤害,日子过得既孤单又寂寞。或许妳连个可以促膝



长谈的朋友都没有,只能孤伶伶地走在冰冷得令人落泪的寒风中。



但是不要怕,也不要担心。因为不管碰到多么令妳难过的事,那台收录音机



都会带给妳勇气,永远陪伴在妳身旁。



被遗忘的故事



1



我太太在结婚前是个音乐老师。她是个美人胚子,很受学生们欢迎。即使



在婚后,她不时还会收到以前教过的女学生寄来的贺年卡,或男学生寄来的情书。她总是把这些信件小心翼翼地保存在卧室的书架上,每次整理房间,就会读起



那些信件,脸上不时泛起愉快的笑容。



她从小学钢琴。从大学的音乐系毕业后,她的演奏听起来已经和职业钢琴家



没什么两样,让人不禁好奇她为什么没有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我曾问过对琴声



十分挑剔的人,根据他们的意见,她的演奏其实有某种瑕疵。婚后她也常在家里



弹钢琴。



我没什么音乐素养,最多只能举出三个音乐家的名字。她常当着我的面演奏



钢琴,但老实说,我根本听不出古典音乐有哪里好。对我来说,实在很难理解一



首没有歌词的曲子到底该如何鉴赏。



认识她三年之后,我送给她一枚戒指。结婚之后,我搬进了她的娘家。我的



父母俱已双亡,也没有堪称家人的亲人,不过在我结婚的同时,一下子就增加



了这三个家人。婚后一年,家人又添了一个。



生下女儿之后不久,我和太太之间的争吵开始多了起来。我们都算是擅于言



词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反而造成负面的影响;我们都极力主张自己的意



见。经常为一些芝麻大小的事争论到深夜。



起初这种争吵似乎也有某种乐趣。我觉得听听对方的意见、表达自己的想汰



,在接受与否定之间似乎能窥见彼此的心长得是什么模样,也有助于拉近俩人的



距离。不过后来这种议论就变成了一种意气之争,俩人都非得赢过对方才能服气。



我们夫妻就这么争吵不休,丝毫不理会在一旁安抚哭号外孙女的岳母。在婚



前的交往里,人们大多只看到对方的优点,就算看到缺点,也一样能敞开心胸爱



其所爱。然而到了婚后,两人随时保持零距离,这些缺点就变得很碍眼,让双方



越发排斥彼此。



为了压制对方,我们说过很伤人的话;为了凌驾对方,我们甚至还会在不知



不觉间昧着良心互相谩骂。



但是我也没因为这样就讨厌她。看到太太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时,我总



感觉她似乎也怀着同样的想扶。所以我总是为我俩为何无法一步步拉近彼此的距



离感到好奇。



只有在弹奏钢琴时,她会为了避免分心而取下戒指,把它放向一旁。以前看



到她这个举动,我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自从我们闲始争吵,有时候



我会在一瞬间把那当成她无言的抗议——要是没结这场婚,我就能继续教钢琴了。



我是在和她吵架的隔天出车祸的。在从车库里驶出车子,准备到公司上班时



,映入我眼帘的是树上茂密的嫩叶。在那个五月里的晴朗早晨,一滴滴的朝露仍



在叶子上绽放着光芒。我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踩下了油门。我家距离公司约



有二十分钟车程。途中我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了下来。在等着红灯转换时



,赫然发现驾驶座旁的车窗突然变暗,转头一看,只见一辆卡车头遮蔽了阳光,



已经冲到了我眼前。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我甚至怀疑自己还在睡梦中。周遭一片



漆黑,既没有任何亮光,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让我好奇自己到底身处何方。我试



着活动身体,但是连转个脖子都做不来。只觉得浑身无力,甚至感觉不出自己是



否还有皮肤。



只有右手臂的手肘以下有麻痹的感觉!手臂、手腕、和指尖的皮肤彷佛都覆



盖着一层静电,手臂的侧面则有接触到床单的触感。在一片黑暗中,这是来自外



界的唯一剌激。这个触感让我明白自己可能躺在一张床上。



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什么情况,内心饱受溷乱与恐惧的侵袭。但是我既不能尖



叫,也无法脱逃。眼前是一片前所未见、看来永无止尽的绝对黑暗。我等待着光



线射进来,打破这片黑暗,然而那一刻始终没有到来。



在一片静寂中,连时钟秒针移动的声音都听不到。因此我没办法确定时间过



了多久,直到右臂的皮肤开始感觉到一股温暖。那是阳光照射在肌肤上所感受到



的温暖。可是,为什么我看不到阳光照耀下的世界呢?



我怀疑自己被禁锢在某个地方,也试着移动身体逃离这个地方,但是我的身



体就是动弹不得,彷佛全身除了这只右臂,全都融化在这片黑暗里了。



我想试试右臂还能不能动,便把力量注入右臂。这下我发现右臂有试图活动



其它部位时所感受不到的回应。肌肉微微地伸缩着,也感觉到只有食指在活动。



在这片浓密的黑暗中,也看不到是否真的如此。但是从食指指腹与床单相互磨擦



的触感里,我可以感觉到这支手指正在微微地上下活动着。



我在寂静的黑暗中不停地动着食指。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也不知道已经过



了多久,感觉上自己好像已经反复做这个动作好几天了。



突然有人碰触到我的食指。感觉上那只手相当冰冷,彷佛才刚洗过碗似的。



我之所以知道那是一只手,是因为我可以感觉到几支纤细的手指头握住了自己的



食指。我甚至听不到那个人的脚步声,这只手的触感就这么唐突地出现在黑暗中。这令我感到惊讶,同时又因有其它人在身旁而感到高兴。



这个人似乎正惊慌失措地紧握我的食指,也感觉到一只手掌放上了我的右臂。我想这个触摸我手指的人可能把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在右臂所承受的压迫感



中,还可以感觉到某种金属物体坚硬冰冷的感触。



我推测这个把手放在我手臂上的人指头上戴着一枚戒指,这枚戒指正接触到



我的皮肤。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一个左手戴有戒指的人,这才发现这个触摸我手



臂的人可能是我太太。我甚至听不到她的说话声、脚步声、以及衣物摩擦的声音。由于周遭是一片黑暗,我连她的脸都看不到,只能感觉到她的手不时碰触着我



右臂的皮肤。



这时她的手的触感消失了,我再度被遗弃在黑暗中。我开始想象她是否不会



再回来了,拚命地上下活动着食指。也不知何故,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但她似乎



看得到周遭的景物,而且正在来回走动着。我想,她或许看得到我的食指在动吧



?



过了一会儿,有人再度触摸起我的右手臂。我马上就知道这不是我太太的手



,而是一只坚硬、有着皱纹的老人的手。这只手好像在调查着什么似的,触摸着



我的手指头和右手掌,似乎在为我的食指按摩。我拚命地把力量集中在手指头上。那只衰老的手握住我的手指头,彷佛在测量我的力量。这下子我便没办法再和



那只衰老的手比力气,手指头也动不了了。这时我自觉到,即使有人要我活动手



指,恐怕也只有指根以上的一公分左右能动,因此只要稍稍被固定住,我这支手



指就完全动弹不得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拿像根针似的尖东西抵在我食指的指腹上。一股疼痛让我



的手指头反射性地动了起来。接下来针的触感消失了,但紧接着又轮到手掌心



挨刺。在死寂的黑暗中突然产生的阵阵疼痛,让我彷佛遭到突袭般的惊愕。我略



表抗议地上下活动起手指头,于是针就被移开了。我想这游戏的规则大概是只



要我活动食指,针就会被移开吧?



这支针在我右手上随处刺着。大姆指和中指、手背和手腕等处也都窜过一阵



刺痛,每被刺一下,我就得努力活动我的手指。针刺下的位置从手腕沿着手臂一



点一点地往上移动。当我开始害怕接下来会刺向我脸上时,从手肘开始突然不



再感到疼痛。一开始我以为那支针不再刺我了,但是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右手肘以



上还有皮肤。就算这支针刺在我的肩膀、左手臂、脖子、或脚上等部位,我大概



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我发现自己似乎只有右手肘以下的部位有痛觉。一阵宛如静电窜过般的麻痹



覆盖了我的右臂,在这片无声、无光的黑暗中,只有这个触感是明晰的。



过了一会儿,有人握住我的右手。这次我感觉这只手的肌肤并不一衰老,是



只年轻稚嫩的手。从那纤细的手指触感,我马上察觉那是我太太的手。



她持续抚摸着我的右臂。为了让她知道我感觉得到她的手,我死命地动着食



指。我无法想象这个动作看在她眼里是什么模样,也担心她会以为这只是单纯的



痉挛。要是办得到的话,我马上就会出声,但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是靠着自力在呼



吸的。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自己的右臂被抬了起来。抵在手臂上的床单触感也随之



消失。之后,我感觉到手掌心碰触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我马上就想起那是她的脸



颊。我的手指感觉到她的脸颊是湿的。



我的手臂被她的手支撑着,似乎有什么尖尖的东西抵在我手臂内侧的皮肤上。我想那很可能是她的指甲。



她的指甲像是在画图似的在我皮肤上游移着。一开始我不懂她想干什么。她



一再重复着相同的动作,隔了一会儿,我知道她是在用指甲写字。我将注意力



集中在手臂的皮肤上,试图了解她的指甲在画些什么。



“手指YEs=1No=2”



她的指甲在我手臂上写着这几个简单的字。我了解她的意思,便将食指上下



移动一次。这下原本反复写着那几个字的指甲触感消失了。隔了一会儿,老婆以



略带犹疑的速度,再度在我手臂上描了起来。



“YEs?”



我又上下摆动了一次手指。就这样,我跟老婆开始过起以这种笨拙的方式沟



通的生活。



2



我身处一个周遭一片漆黑的里一暗世界。这里一片静寂,连一丁点声音都听



不到,一颗心也寂寞到了极点。即使有人在我身边,只要他没碰触我的皮肤,就



和没人在没什么两样。我太太就这么天天陪着处于这种状态的我。



她在我的右臂内侧写了很多字,为置身黑暗中的我传送讯息。在习惯这种沟



通方式前,我再怎么把精神集中在皮肤的触觉上,也很难判断她写了什么。当我



无法判别她所写的字时,就上下摆动两次食指表示否定,这下她就会从头再写一



遍。在如此沟通一阵子后,我已经能以和她在我皮肤上写字同样的速度判读出她



在写些什么了。



如果她写在我手臂上的内容属实,我现在正躺在病房里。她透过我的右臂



告诉我,四面是白色的墙壁,只有床的右边有扇窗户,她正坐在一把椅子上,介



于病床和有扇窗的墙壁之间。



那天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一个打瞌睡的卡车司机开着车朝我撞来,将我撞



成了重伤。我全身骨折,内脏也悉数损毁,连脑部都因重伤而失去了视觉、听觉



、嗅觉、味觉、以及右臂以外所有部位的触觉。就算骨折痊愈,这些感官好像也



无按再恢复了。



在知道这个事实后,我动了动食指。不管心里有多绝望,我也已经没办法哭



泣,只能靠活动手指向她传达自己的悲呜。但我相信在她看来,顶着一张宛如面



具、毫无表情的脸躺在病床上的我,一定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头而已。



我无法亲眼看到早晨的来临。只能靠着右臂感受阳光的温暖,藉由皮肤上感



觉到的温度得知天明。从黑暗中初醒时的麻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至少皮肤的感



觉已经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了。



天亮后不久,我突然感觉到我太太的手碰触着我的手臂,让我知道她今天又



来到病房探视我了。她先在我的右手臂上写了个“早安”。我动了动食指,算是



对她的回应。



当她在天黑后准备回家时,会先在我手上写着“晚安”,接着她的手的触感



就消失在黑暗中。每一次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抛弃了?我太太是不是不会再



来了?每当我在半睡半醒中度过一夜,在温暖的阳光中再度以右臂感觉到她的触



摸时,都会有股强烈的安全感。



一整天她都在我的皮肤上写着字,告诉我当天天气好坏、以及女儿的状况。她告诉我她已经申请到保险金和货运公司的理赔金,生活暂时无虞。



我只能等待她向我传递形形色色的讯息。即便我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却没办法向她告知我的需求。不过,当她早上来到病房时,一定会在我的右臂上



写着今天是几月几日。



“今天是八月四日。”



某天早上,她用指尖这样写道,这下我知道车祸至今已过了三个月了。当



天中午,有位访客来到了病房。



太太的手突然离开我的手臂,我顿时被遗弃在一个黑暗与静默的世界里。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小的温度碰触到我的右臂。那是一种汗涔涔般的濡湿感,同



时也有点温热。我立刻察觉那是女儿的手。我太太的指尖在我的右臂上游移,告



诉我她的父母带女儿来探望我了。她拉起才一岁的女儿的手,放上了我的右臂。



我将食指上下摆动,和丈人及丈母娘、女儿打招呼,原来他们已经来探望



过我好几次了。只感觉到不同于我太太的手的触感相继触摸着我的右臂,想必是



她父母以触摸来代替寒喧吧。他们抚摸着我皮肤的感觉各有各的特征。皮肤的软



硬、粗细的感觉都有不同。有时从接触皮肤的面积与速度,可以窥见对方心中的



恐惧。



从女儿的触摸中感觉不到一丝恐惧。那种触摸的方式如同在表明,她不知



道躺在她眼前的是什么东西。想必在她面前,我大概已经不是一个人,不过是一



团躺在床上的肉块吧?这个想法带给了我一股强烈的冲击。



女儿被丈人他们带回家了。可是一想起女儿那只手的触感,内心便不禁一



阵刺痛。我所知道的她还不会说话,在我发生意外之前,她甚至不曾叫过我一声



“爸爸”。然而现在也不必在乎她说起话来是什么声音了,因为我就连听她说话



的能力都已丧失。我不仅看不到她开始学走路的模样,也永远闻不到把鼻子抵在



她额头上时所闻到的味道了。、



我仅剩右臂的表面还有知觉,因此甚至曾怀疑自己的全身是不是只剩下右臂



了。我的右臂可能因为这场车祸被截肢了。身体和右臂分离后,也不知是什么原



因,自己的灵魂就集中到了右臂上。我似乎是整个人躺在医院病床上,但感觉和



只有右臂静静地躺在床上没什么两样。想到自己这情况,想必女儿是不可能认得



出我这个爸爸的。



我太太的指尖在我右臂上游移,问我没能看到女儿成长会不会觉得难过。我



将食指动了一下以示肯定.



“很难过?”



她在手臂上写着?我再次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想死吗?”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肯定的答桉。根据她传递给我的讯息,我似乎是靠着人



工呼吸器和点滴维生的。她只要一伸手,关掉人工呼吸器的开关,应该就能从痛



苦中将我解放。



我太太的手从我的手臂上抽离,再度将我遗弃在黑暗中。我虽然看不到,但



也能推测她现在大概正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接下来她应该会绕过病床,走向人工



呼吸器吧?



然而,我太太再次触摸起我的手臂让我知道那些推测是错误的。她似乎并没



有离开椅子,而是一直坐在我身旁。



从接触面的形体来判断,我知道她用来触摸我手臂的可能是左手的手掌。但



是那种触感有个地方和以往不同。在她左手的手掌抚摸我的手臂时,我并没有感



觉到往常皮肤感受到的冰冷戒指触感。她可能把戒指拿下来了。还来不及思索原



因何在,我就感觉到她开始敲打我的皮肤。



她似乎是以手指头敲打的。说是敲打,力道却不似整个手掌打下来一般强,



感觉上她只是竖起一根手指头轻轻地往我皮肤上敲。她似乎略带犹豫,以手指一



次又一次地敲打着同一个地方,也让我觉得这似乎是要做某件事之前的准备运动。



一开始我以为我太太是在向我传达什么讯息,可是连续敲打的手指触感似



乎并没有在等待我的答复。



一开始只有一根手指头在敲打我的皮肤,不久便增加为两根。感觉上像是



一对食指和中指在交互敲打。随着我承受的触感渐渐加强,我感觉到她开始在手



指头上加注力道。



手指敲打的次数持续增加,一个个指头的触感这下串连了起来。最后十根手



指头一起在我的手臂皮肤上弹跳着。感觉上像是皮肤上发生了一连串的小爆炸。



待她的力道一减弱,我手臂上又感觉宛如雨水滴落。我知道了,她在把我的手臂



当钢琴弹。



靠近手肘的部分是低音键盘,靠近手腕的部份则是高音键盘,以这个原则



感受她带给我的刺激,我发现她手指弹跳的触感果然就像串连起来的音乐。一根



手指头在皮肤上弹跳时的刺激只是单纯的一个点。可是当这些点串连起来之后,



手臂上的刺激就变得宛如一道道波浪。



我的手臂彷佛变成了一个辽阔的熘冰场。一下觉得我太太的手指弹跳的触



感从手肘一带笔直地滑向手腕附近,没想到下一瞬间,手指又彷佛跑下楼梯似的



从手腕回到了手肘。有时复数的手指像引发共呜似的敲打在我皮肤上;有时十根



指尖则宛如窗帘摆动似的轻轻从我手臂上掠过。



从那天起,我太太每次来到病房,都会在我的右臂上演奏。原本写字的时



问变成了音乐课。演奏前和演奏后,她都会把曲名和作曲者的名字写在我的手



臂上。我立刻把它们记了起来,遇到有我喜欢的曲子时,我就动动食指。我想



为她拍手喝采,但是我无法肯定她会如何解读我这个动作。



我置身于比不见阳光的深海还要深邃的黑暗里,一个连耳鸣都不存在的绝



对静寂中。在这个世界里,她在我手臂上弹奏的音乐,就是囚身独房的我唯一的



明窗。



冬天降临了。车祸发生至今已过了一年半。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太打开了病房的窗户,我的右臂似乎接触到了屋外吹进



来的冷风,让我吓了一跳。在无声的黑暗世界里,我无从得知是否有人走近或打



开窗户,因此完全无法预测手臂会接触到冷风。想必我太太是想让病房内的空



气流动一下吧。我右臂上的皮肤可以感觉到室内的温度开始下降。



隔了一会儿,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上我的右臂。可能又是我太太的手指头吧。接下来她以手指在我的手臂上写了几个字。



“吓了一跳吗?”。



我摆动一次食指表示肯定。我无法知道她看到我的答复后露出的是什么样



的表情。



她的手指再度写起字来,告诉我接下来要开始演奏了,但在演奏之前先让



她暖一下手指头。



一股湿暖的风吹上了我手臂的皮肤。我猜想她可能正在用自己的气息为手



指取暖,而那股气息也在同时吹上了我的手臂。这阵暖风一消失,演奏就开始了。



我已经完全记住她的手指头弹奏的顺序、位置、与时机等。就算她没有告



诉我曲名就直接弹起来,我也能马上分辨出那是什么曲子。当我以皮肤感受着她



手指的动作时,总觉得自己彷佛在黑暗的另一头看到了什么;有时是一团模煳的



色块,有时则是昔日曾亲身经历的幸福景象。



同样的演奏一听再听,我却从来不觉得厌倦;因为她的演奏在不同的日子



里会有微妙的差异。在我完全熟记这些曲子后,手臂的皮肤对些微的时机误差等



就变得十分敏感了。这些误差会带来不同的想象,因此在黑暗的另一头所看到的



景象,也会和前几天听到同一首曲子时有异。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那些微妙的差异正是我太太内心的表征。在



她心平气和时,手指带给我皮肤的触感柔和如熟睡时的鼻息。而当她感到不安时



,就会出现彷佛从楼梯上滚下来般的短暂溷乱。在演奏时,她无法掩饰自己的任



何感情,让我感觉到她赤裸裸的本性就潜藏在我手臂所感受到的刺激中。



这时我太太的演奏突然中断,一股温热的气息再度轻抚过我的手臂。我彷



佛可以在黑暗的另一头看到她那冻得发红的修长手指。在吹过我手臂的气息停止



后,演奏再度开始。



她的手指从我的手肘轻飘飘地弹跳到手腕。我觉得自己彷佛被带到了海边



,任凭海里打上来的波浪轻柔地拍打着我的手臂。



我想起自己在出车祸前,我们夫妇曾以许多言语伤害彼此。这种种让我侮恨



得心痛不已。我想向她道歉,但如今已经无法表达这种情感了。



3



我几度痛骂上苍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了算了。我注定要在这种状态下变老



,在我逐渐哀老、直到死亡为止的几十年当中,我都得在黑暗和寂静中度过。



每次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不如疯了算了.要是我能疯到不在乎时间、也忘了



自己是谁,心情不知会有多舒坦啊?



可是自己既没办法动,也没办法说话,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思考。但不管脑



海里的思绪再怎么波涛汹涌,我都无法表达自己的所见所闻和心境思绪,只能终



日苦苦怀念着光线和声音。



我无法向可能在黑暗的另一头来回踱步的太太或其它人传达自己的想法。



虽然我能以食指对她写在我手臂上的问题表示肯定或否定,但光这样是不够的。



在外人眼里,我应该只是一具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的人偶。事实上,我的脑海里



却经常是波涛汹涌。



尽管如此,要想倾吐我的想法,上下摆动食指实在是个太小的宣泄口、即



使心中涌起各种错纵复杂的思绪,我还是不能笑、也不能哭。这情形常让我觉得



自己如同一个水位已高涨到极限的水库,没炸开来还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到底算不算活着?我这副模样充其量不过是一团会思考的肉块。一个活



人和一团肉块之间的界限到底在哪里?而我又站在哪一边?



我以前活着是为了什么?难道我从母亲肚子里出世、到学校念书、就业上



班,就是为了变成如今这团肉块?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从在地上爬



开始,一路活到死亡呢?



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来到这个世上。现在我就连靠自己的力量自杀的能力



都没有了。如果我的食指下方有个可以让毒液流进我血管的开关,我一定会毫不



犹豫地按下去。但是没有人会体贴到为我准备这么一个机关,而且我连想拜托别



人为我做这个准备都办不到。



我很想停止思考,但是脑袋却在无声的黑暗中不断蠢动。



车祸发生至今,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三年。我太太每天都会到病房来陪我。她在我手臂皮肤上写字,告诉我今天的日期、家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世界新闻



等外界的讯息。她从来不在我手臂上写出任何退缩或畏怯的字眼,言词当中不时



夹杂着往后仍会陪在我身边的讯息,总是能带给我莫大的勇气。



从她带来的讯息得知,我女儿已经四岁了,现在已经能跑能跳,也会说话



了。但是我根本无从判断那究竟是不是事实?就算女儿已经染上感冒而死亡,我



也无从得知。即使她弄错了日期,即使家里发生火灾付之一炬,甚至即使世界已



经毁灭;我也只能把我太太所写的一字一句当真。



尽管如此,有天我终于知道她在撒谎了。事情就发生在她在我右臂上演奏



时。



她弹跳的手指头所带来的一连串刺激,让我彷佛看到了各种不同的景象。



或许应该说,那就是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想象。从中隐隐约约可以窥见她的情绪,



或许比她写在我手臂上的文字还要真实得多。



有一次,我一如往常地专心倾听她以手指弹奏的无声音乐。她以手指弹奏



着我已听过数百次的曲子。刚开始听时,她的指尖那微微跳动的触感,让我觉得



这首曲子教人联想到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马。但那天从她的演奏中,我却完全无汰



想象一只小马蹦蹦跳跳的模样。或许是演奏中微妙的紊乱使然吧?透过她的手指



头,我只能想象一匹疲累的马低头跺着沉重步伐。



我在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但是从她写在我手臂上的字里



,却感觉不到一丝阴郁,尽是些乐观得一如往常、赋予我勇气的内容。我无法询



问她的状况,也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能任由她的演奏与言词之间的予盾在我



心中堆积。



但这并不是她唯一一次在演奏中夹杂着倦怠。之后,不论她演奏什么曲子



,在我皮肤上交织而成的旋律中都感觉不到一丝开朗色彩,相反的,却潜藏着一



股教人窒息、没有未来的绝望。那差异非常微妙,要是在平常,我根本就不会察



觉。想必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的演奏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吧?



我知道她累了,很明显的,原因就是我。我不能变成一道伽锁将她绑住。



她还年轻,再怎么说人生都还有机会重来。一定是因为我变成这副要死不活的模



样,才让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未来可言吧。



她若是和别人再婚,周遭的人不知是会指责她,还是会认为这也是不得已



?总而言之,她就是没办法抛弃我这个已经变成行尸走肉的肉块丈夫,每天都得



到病房来,拿我的右臂当键盘做虚拟的演奏。



然而她内心深处一定是苦不堪言。即使用再开朗的言词来伪装,她的指尖



却总是毫不隐藏地透露出她的情绪。藏身在她演奏中的那匹倦马,或许就是她现



状的投影吧。



她那原本应该还充满机会的剩馀人生,将会在陪伴我这团肉块度日中耗尽。我因为遭逢意外而失去了人生,但为了探病而不得不来到病房的她又何尝不是



如此?想必是她那颗善良的心,让她无法抛弃我这团肉块吧。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得放她自由。但是,一旦她消失,就意味着我



将孤独地被遗留在这个黑暗寂静的世界里。此外,不管我想到什么,都没有办法



把这个想法传达给她,一切只能交由她的决心去决定。



时间匆匆流过,距离那场车祸已经过了四年。随着时间累积,她演奏中的



沉痛与苦闷也与日俱增。一般人大概无法感受到这微小的变化。但是对我而言,



她的演奏如今已等同于我的全世界,因此能强烈感受到她的痛苦。



二月里的某一天。



她在我的手臂上弹奏着一首轻快的曲子。指尖轻轻敲打在皮肤表面的触感



,让我联想起蝴蝶乘着微风翩翩飞舞的景象。乍看之下,那是一幅沉稳的景致。



但仔细看那只蝴蝶,我却觉得它的翅膀上似乎染着血。那是一只背负着无处可停



歇的命运,再痛苦都得不停振翅飞翔的蝴蝶。



持续演奏了一阵子之后,她停了下来,趁休息时间在我手臂上写起字来。



那当然又是和演奏的感觉背道而驰的开朗应酬话。



“指甲长长了,我得剪剪指甲才行。”



她写完这几个字之后,为了让我确认她的指甲长度,便摸了摸我的食指。



我拚命地动着手指,企图让我的手指顶在她的指甲上。我想让她戳破我的皮肤,



让我流出血来,好把希望她杀了我的讯息转达给她。



我希望她能杀了我这团悲惨的肉块。我期盼她可以结束我的生命,让我获



得安适。但是我的食指力道实在太孱弱了,根本没办法顶住她的指甲。我既没办



法将她的手指头推回去,也没办法发泄我充满诅咒的心情。



然而,我的讯息似乎透过指尖稍稍传达出去了。当她再度闲始演奏时,我



知道了这个事实。



她那落在我手臂上的指尖彷佛刮着胸口似地在我皮肤上弹跳。她在我手臂



的键盘上开始弹奏的并不是刚才那种轻快的旋律,而是一首彷佛坠入无底深渊的



曲子。



她的演奏方式很单纯,我觉得她正藉由手指头诚实地迸发出潜藏在内心深



处的情绪。我的皮肤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指甲刮搔所造成的疼痛。那种疼痛想必



就是她必须将自己的人生与一个行尸走肉般的丈夫放在天秤上衡量的苦恼。每当



她的指尖触及我的皮肤,我那对听不到任何声音的耳朵便彷佛听到了她的哀号。



她此时在我手臂上进行的演奏,比我至今接触过的任何东西都更狂烈凄美。



过了一会儿,这场演奏彷佛过度紧绷的琴弦绷断般地中断了。我的皮肤上



有十处感觉到锐物刺戳的疼痛,可能是我太太的十根手指头的指尖竖在我的手臂



上。接着几滴冷冷的液体滴了下来,我知道那是她的泪水。



隔了一会儿,手指头的触感消失了,她消失在黑暗的另一头。或许是离开



病房到什么地方去了吧?有好一会儿,她的手指头并没有回到我的皮肤上来。虽



然她的指尖离开了,但是指甲造成的疼痛依旧残留。当我独自被遗留在无声的黑



暗中时,我终于想到了一个自杀的方法。



4



突然问有一个东西触到我的右臂。从接触面积的大小,我立刻察觉那是一



只手。那只手上有皱纹,表面是坚硬的,从它对我手臂的触摸里,感受不到我太



太那份爱意。我这才发现那是医生的手。那只打从我在四年前从黑暗中醒来后,



不知已经感觉过多少次的手。



我想她是去叫医生吧。可以想象她现在可能同样在病房里,紧张地等着医



生下诊断。



我的右臂被医生抬起来,床单的触感从手臂侧面消失。我感觉到医生的手



握住了我的食指,接着彷佛在帮我按摩似的弯起我的关节。从医生动作上判断



,他可能在确认我的食指骨头是否有异状。、



接下来我的右臂再度被放回床单上,医生触摸的感觉也消失在黑暗中。隔了



一会儿,食指前端穿过一阵针刺的刺痛。不过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我忍住疼痛



,绝不让食指动一下。



昨晚我便下定决心。在夜晚结束,皮肤再次感受到从窗口射进来的朝阳时



,我就要开始展开我的自杀行动。我太太一如往常地来到病房,以指尖在我的皮



肤上写了“早安”,但我的食指丝毫没有动弹。



我太太一开始可能以为我还在睡觉。她的手离开了我的右臂,消失在黑暗



深处。她可能打开了窗户,外头的空气吹拂着我的手臂。外头似乎很冷,我的皮



肤所感受到的空气冷得几乎让人麻痹。我太太每天都会告诉我当天的日期,所以



我知道现在是二月。我开始想象起她眺望窗外,吐着白雾的模样。



除非有人碰触我的手臂,否则失去视觉和听觉的我根本无从得知有人在病



房里。但那天早上,我却能凭直觉感受到她打开窗户,坐在床边等着我醒来。我



的食指感受到了她朝我投注而来的视线。但我的食指依旧动也不动,继续保持着



沉默。



过了一会儿,我太太似乎把我的静止不动解读成一种异变。她轻拍我的右



臂,接着开始在上头写起字来。



“老公,起床了。已经快中午了。”



这四年来,她所写的字在复杂度和速度上已经和用嘴说没什么差别了。透



过我的皮肤,我也可以用如同用耳朵听到般的效率理解她的话。



我不理会她,没做出任何回应,于是她再度开始等我醒来。过了一会儿,



她拍拍我的手臂试图叫醒我。她一再重复这个动作,直到接近中午时,她才把医



生叫来。



医生不只用针扎我的食指,也试过右手掌、小指关节、以及手腕等部位。



但是我必须忍耐。我不能在这时候忍不住痛,或者吓得动起食指。我必须让医



生和我太太认为我已经没办法再动手指,也感受不到皮肤的刺激了。我必须让他



们认为我已经成了一团完全无法与外界沟通的肉块。



过了一会儿,医生用针扎我的疼痛感觉消失了。我终于可以完全不活动食



指,像块石头一样保持沉默。



有一阵子,右臂上感受不到任何人的触摸。我想大概是医生在向我太太做



说明吧?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一个温柔的手掌触感压上了我的右臂。无需寻



找戒指冰冷的触感,我也知道那是我太太的手。



她把我的右手向上翻转,将两根手指头戳在我的皮肤上。从位置和触感来



判断,我知道那是她的食指和中指,我觉得这两根手指头彷佛从黑暗深处浮现的



两点亮光,指尖造成的两点触感十分模煳。我感觉到这两根手指正沿着我的手臂



表面从手肘滑向手腕



这时一阵毛发般纤细的触感落在我的手臂上,接着一大片轻柔的触感覆盖



了上来。我的手掌感觉到一股湿濡柔和的压迫感,我立刻就明白,她将她的脸颊



贴上了我的手臂。在黑暗中,我彷佛看到了她跪在床边,将脸庞贴在我右手手掌



上的模样。



从她口中吐出的热气轻轻地吹拂在我手腕表面,彷佛在手臂上攀爬似的轻



抚过我的皮肤。然而气息一过了手肘,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老公,动动你的手指头好吗?”



这时脸颊的触感从我手上消失,只感觉到她的指尖在我的手背上写着:



“难道你真的如医师所说,连手指都没办法动了吗?”



她如此询问道,接着停顿了一下等待我的反应。我继续保持沉默。于是她



又继续在我手臂上写起字来,内容是从医生那边听来的诊断报告。



医生似乎不想再去考虑如何让我用食指回话了。他无法判断我是不是已经



恶化到全身麻痹的状态,抑或只是手指头无法动弹,而皮肤的感觉仍然存在?医



生对她说,也可能我的心已经被黑暗给打败,因此对来自外界的刺激不再有任何



感觉了。



“老公,其实你还是有感觉的,对不对?而且你的手指头也还可以动。”



我太太颤抖不已的指尖缓缓在我手臂上写着。我在一片黑暗静寂的世界里



凝视着这些字。



“你在骗我。”



几滴可能是泪水的东西滴落在我手臂表面,让我忆起从屋檐上滴落的雨水。



“你只是装死而已,对不对?老公,如果你再继续忽略我的感受,我就真



的不再来了。”



她的手指离开了我的手臂,彷佛在静待我的答复。我的食指可以感受到她



投射过来的视线。看到我的手指依旧一动也不动,她又开始在我手臂上写起字



来。她的指尖渐渐加速移动,从中可以感受到她死命祈求上苍的真诚。



“求求你,请回答我。否则我就不再当你的老婆了。”



她的指尖如此写道。在黑暗的另一头,我彷佛看到她在哭泣。我没有摆动



我的食指。在这片静寂的世界里,这下甚至能鲜明地感受到一股弥漫在我们夫妇



之间的沉默。最后她的手指无力地搁在我的手臂上。



“对不起。谢谢你。”



她的指尖在我的皮肤上缓缓游移,最后离开了我的手臂,融入一片黑暗当



中。



之后我太太还是继续到病房来探望我,在我的手臂上演奏。但是不再是每



天,而是两天才来一次。不久之后就变成三天一次。到了最后,她变成一个星



期才来探望我一次了。



沉重的痛苦从她在我手臂上弹奏的音乐当中消失了。接连跳跃的指头,让



我感觉彷佛有只小狗在我的手臂上跳舞。



有时我可以从她的演奏中感受到一丝罪恶感。我立刻就发现到她似乎觉得



对我有所亏欠。我并不希望她有这种感觉,但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感觉却加深了



她演奏的深度。我隐约可以从手臂上演奏的无声音乐中,窥见她向命运乞怜的美



丽倩影。



演奏前后,她依然会在手臂上写字和我沟通,但是我完全没有回应。她似



乎一点也不在意,依旧一个劲儿地用指尖向我这团不发一语的肉块报告近况。



某天,我的右臂感觉到有个人正战战兢兢地触摸着我。我在黑暗中集中起



精神,试图辨识出这个人的身分。这只手比我太太的要小很多,而且非常柔软,



我感觉到这只手旁边还放着我十分熟悉的太太的手。这下我顿时发现,这是我女



儿的小手。



在我的记忆里,女儿还只是一个必须让妈妈抱在胸前的小婴儿。但她在我



的手臂上触摸的方式并不是婴儿那种没有个人意识的碰触,而是一种对一团不发



一语、躺在床上的肉块抱持某种恐惧,同时又夹杂一丝好奇的触摸方式。



“最近我开始教这个孩子弹钢琴了。”



我太太在手臂上如此写道,接着她的手就离开了我的皮肤,只剩下女儿还



在触摸着我。



和大人的手指相比,女儿的指头似乎比较纤细,指尖也比较尖。她的手指



戳在我皮肤上的感触,让我觉得彷佛有只小猫竖起爪子站在我的手臂上。



这些手指开始笨拙地演奏起来。感觉像只竖起指尖的小猫在我手臂上或跳



或滚。她弹的曲子简单得不足以与我太太弹的比拟,但我的脑海里却不由得浮



现出她认真弹奏的模样。



之后她们母女俩仍然经常到病房来探视我,在我的手臂上演奏。随着岁月



流逝,她的演奏技巧也越来越高明。透过在我手臂表面跃动的指尖触感,我可以



感觉出女儿的个性十分开朗,有时她那充满野性并喜新厌旧的性格也会流露在她



的演奏当中。透过女儿在我手臂上编织出来的世界,或许比亲眼目睹更能深入观



察到她的成长。



不久女儿上小学了。她尖尖的指尖戳在我的手臂上,小心翼翼地缓缓写下。



“爸爸。”



那是孩子特有的歪七扭八的字迹,但女儿确实是这么写的。



又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不再有人告诉我过了多少年月,我也无从得知正



确的日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太太也不再来探望我了;同时我女儿也没



再出现了。



我不知道我太太发生了什么事,或许她只是忘了过来而已。没有人告诉我



她的情况,我也只能凭想象猜测。在她忙着讨生活的当儿,如果还能想起我这个



变成一团肉块的丈夫,我就很高兴了。我最希望的,就是她能将我完全遗忘,不



再和这团不发一语的肉块有任何牵连。



最后一次听到女儿在我手臂上演奏的时候,她的程度已经好到跟我太太不



相上下了。她已经很久没来病房了,我相信她应该已经长大成人,也或许已经结



婚,生下我的外孙了。我无从判断已经过了多少时间,因此也无法知道女儿现在



已经几岁了。



我连自己有多老都不知道了。我甚至在想,说不定我太太已经老死了。



我置身一片黑暗静寂的世界里,阳光也不再照上我那被搁在床单上的手臂



,或许我已经连床被移进一间没有窗户的病房里了。尽管如此,我至少知道世界



还没有毁灭,因为自己还靠着人工呼吸器和点滴过活



我想象着自己可能像个被遗弃的赘物般被弃置在医院的一角。这里大概是



个类似仓库的房间,而我的周遭或许堆满了各种满是尘埃的东西吧?



再也没有人来触摸我的手臂了。医生和护士都忘了我的存在,而我自己也



认为这样也无所谓。偶尔我会使一下力,我的食指还是可以上下活动。



我的手臂上还残留着老婆和女儿演奏时的触感。我在黑暗中回想着那种感



觉,想象着如今外界可能正在发生些什么事。人们依然在唱着歌吧?依然在聆赏



着音乐吧?在我被视为一团沉默的肉块而被弃之不顾后,时间依然一分一秒地不



停流逝。我虽然身处一片静寂的黑暗,然而在这段日子里,世界是否依然充斥着



声音与光亮?我梦想着那永远无法再看到的光景,静静地委身于黑暗之中。







1



我就读的小学有个特教班,里头都是一些有问题的学生o天生弱智的孩子



、已经好几年没开口说话的孩子、以及因某种障碍而无法适应普通班级的孩子,



全都齐众在这里上课。



特教班的教室位于校内某个角落,彷佛悄悄地躲在一个其它孩子都看不到



的地方。这个班级由曾经学过特殊儿童教育的老师负责带领,看顾分不清楚钮扣



和糖果的学生,以免他们误食而哽住喉咙。这个班级是不分年龄的;一旦被判断



为无法适应普通教室里的生活,就会成为这个班级的学生。



某天体育课时上游泳课。我在更衣室里脱掉上衣,裸露出上半身时,班上



一个同学说道:



“听说那个瘀伤是你老爸打的?”



他指着我的背,似乎很以引起在场每个人的注意力为乐。



我背上有一个老爸在多年前留下的伤痕。当时老爸喝醉了酒,用电熨斗砸



我,在那个地方打出一块醒目的黑褐色瘀伤。我不喜欢让人看到那个伤痕,所以



平常总是把它遮起来。



“喂,说几句话嘛!是你老爸干的吧?”



那家伙指着我的瘀伤说道。在场的男同学们全都看向我的背,偷偷地窃笑



着。



更衣室一角摆着一把清洗游泳池用的刷子,那是一根有着长长握柄的绿色



刷子。我一把抓起那把刷子,使劲朝那指着我背部的家伙挥去。他的鼻血喷了



出来,哭着一再向我道歉,但是我还是不断挥打着。



第二天,周遭的大人们开始调查我的家庭环境,怀疑我精神方面有缺陷。



结果,他们决定将我转到特教班去。



特教班的老师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太太。我每天都和班上的孩子们用剪



刀剪色纸,用这些五颜六色的漂亮色纸做成纸圈炼,特教班教室的天花板和墙上



总是挂着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光是照顾我们班上现有的孩子,就已经快让我力不从心了,而且我也没



有自信能照顾好这种孩子……”



当初她曾这么对校长说。她已经听说过我之前的种种暴力行径,或许因此



担心我会威胁到特教班里的其它孩子吧?结果她的要求并没有被校长所接受。



在我转进特教班后的第一个星期里,她总是战战兢兢地紧盯着我。彷佛很



担心我这座火山哪天会爆发。



但是自从被编入特教班之后,我就没再行使过暴力。当年幼的同学打翻了



我的营养午餐,害我没东西吃时,我也不曾生过气。



“你不生气吗?”



老师问我。



“一开始是很生气啊,因为我肚子很饿。可是,他才一年级,而且也不是



故意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老师惊讶地看着我说:)



“你和资料上的叙述好像有点不符呢。”



我很快就喜欢上这个班级。在这里没有人对我有敌意,也没有人会嘲讽我。没有一个特教班的同学会刻意找我麻烦。



班上有将近一半的孩子无法自行上厕所。有的孩子不会说话,也有孩子随



时随地都处于恐惧状态。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尽全力过日子,没有人有多馀的时



间嘲讽其它人,大家都在拚命学习当个正常的孩子。



在这间教室里,有的只是在其它地方难以生存的孩子们的笑容,以及一般



孩子随着快速成长而迅速流失的稚嫩与单纯。



到了四月,一个男孩转到特教班来,他跟我同样是十一岁,打从其它小学



转来后就没跟任何人讲过话,因此被转到这个班级来。这个皮肤白哲、个子瘦小



的家伙牵着老师的手,战战兢兢地走进教室。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袖长裤,有着



一张宛如瓷娃娃般的美丽脸孔。



他名叫朝户。



在特教班里,老师每天都会分发打印出来的讲义。讲义的难易度视学生头



脑的好坏而有不同,而朝户拿到的是程度最高的打印讲义。但是他很难跟大家打



成一片。老师交代的事情他做得比谁都好,却从来不跟任何人讲话。每到休息时



间,他就躲在教室的一隅,蜷起他那小小的身子看书。



有天我被叫到老师的办公室去。一进办公室,就看到一个手臂上印着齿痕



的老同学和他妈妈在里头。几天前我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大口,让大人们极为震



怒。、



大人们问我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我解释是因为他欺负特教班的同学.结果



我被迫在办公室里罚跪,那对怒不可遏的母子才一脸释然地离开。



老师们和刚好到办公室来的学生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我。只有特



教班的老师为我辩护,但是我并不放在心上.



在我罚跪时,听到老师们谈起朝户的家庭。我装做没在听,实际上却竖起



耳朵倾听着。



“那个刚转到特教班的,就是家里发生那件事的孩子吧:一……?”



一个年轻的女老师问道。



结果我还是没搞清楚“那件事”究竟是什么,不过却知道了许多朝户家的



事。



他没有父母。爸爸好像在几年前就过世了,妈妈则在坐牢。我猜想朝户的



妈妈可能和老师所提到的那件事有关。



失去了父母之后,他像个皮球似的四处被踢来踢去。现在好像是住在一个



几乎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家里。



我对朝户怀有一股亲切感。因为我也是寄人篱下。



直到老爸在一个月前住院为止,我一直和父母一家三口住在一起。老爸一



喝酒就发酒疯,总是对我跟妈妈大吼大叫,而且还会暴跳如雷地乱扔或打坏东西。他曾经很努力工作,但是从前一阵子开始就成天赋闲在家。他高举的手臂总是



抡紧拳头,常对我们母子拳脚相向。我们母子俩甚至曾被暴怒的老爸吓得赤脚逃



离家门。记得当时周遭一片黑暗,妈妈拉着我的手走着,在外头等待老爸的情绪



平静下来。



据说以前老爸在公司上班时人缘很好,但现在人人都对他敬而远之。老爸



自己似乎也岭现了这个事实。



妈妈一直忍着他,直等到他住进医院,她整个人才松了一口气。因为老爸



得的是无药可救的重病。本来以为往后我们母子俩就能过着平静的生活了,但就



在那个时候,妈妈出门去买东西。



“我顺便去邮局一趟,晚点才回来。”



妈妈说完便穿着凉鞋出门了,从此再也没回来过。她丢下我一个人逃到远



方去了。当时还被蒙在鼓里的我一直等她等到了深夜,直到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才自己铺好床睡觉。



后来伯父和伯母知道家里只剩下我这个孩子,便跑到家里来。表面上是好



心要收养我,让我过正常孩子的生活。但其实他们只是想侵占我们的房子,因此



老是把我当成一个绊脚石。



这就是朝户为什么会带给我一股莫名的亲切感的理由。



放学之后,班上的同学都欢天喜地的回家去。特教班的很多学生没办法自



行回家,不是不知道回家的路,就是一没人陪伴就会不知所措。因此很多同学都



得由父母来接送。



彷佛在刻意拖延回家的时间,我和朝户总是在天黑之后才踏上归途。



随着人越来越少,教室回归一片静寂。校园被夕阳染成橘红色,把球往校



园里一丢,只听得到那颗球弹跳的声音静静地回荡,然后逐渐消失。空无一人的



校园被孩子们所遗忘,只剩下单杠熘滑梯孤寂的影子映在地上,让人有种白天的



喧嚣彷佛从来没发生过的错觉。每到这个时问,空气就变得近乎透明般澄净。记



得妈妈失踪的时候,世界正好也被染成一片血红。



教室里只剩下我和朝户两个人。他总是静静地看着书,而我则在一旁做劳



作、或边画图边看电视。



就在这种时间里,朝户初次展现了他的神奇力量。



有一天傍晚,我用美工刀削着木头。我对课业一窍不通,但是却很喜欢做



劳作;上次我照着书刻出来的猫头鹰就受到老师的赞赏。她当众称赞我,并且将



这件作品装饰在教室里。这几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让我高兴万



分。这次我打算凋一只狗,便用刀子一刀一刀开始削了起来。只见木屑朝桌子



四周飞散,一回过神来,才发现连我身上也沾满了木屑。



当天教室里一如往常地只剩下我和朝户俩人,他依然专心地看着书。和同



年龄的孩子相比,他的体格相当瘦小,彷佛强风一吹就会飘起来。他的额头上覆



盖着宛如绢丝般纤细的头发,一对美丽的眼睛动也不动地直盯着国语课本。



突然间,我手上的刀子卡在木头上动弹不得。我用力一推,霎时只见从木



头上松脱的锐利刀片折射出从窗口射进来的夕阳。我持刀的手随即反弹撞向桌上



,一声巨大的声响在教室里响起。



一阵尖锐的剧痛从我握着木头的左腕窜过。只见手腕上冒出一道约十公分



长的红线,紧接着血便开始流了出来。



我起身去拿急救箱,很担心老师会因为我受伤而没收我的刀。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发现朝户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旁。他几乎不曾



主动走到任何人身边,我一直以为即使身处同一间教室里,他也从没意识到我



的存在。



他看着我手腕上的伤,脸上一阵铁青,眉头也皱了起来,一脸彷佛即将窒



息的痛苦表情。



“还好吧……”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朝户的声音;他的声音是那么的纤细,还夹杂着些许颤



抖。



“没什么大不了啦,这种事我早就习惯了。”



朝户一把抓住我的左腕,从两侧使劲按住伤口。我无法理解他想做什么,



但这下他却彷佛惊觉到什么似的,勐然放开了我的手。



“对不起。我在想这样做会不会让伤口阖起来。”



他似乎认为只要将两侧压紧,伤口就会愈合。这让我觉得很好笑。我觉得



这和“手指扭伤只要拉一拉就会复原”的迷信还真有几分类似。



我觉得他很好玩,便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但他只是莫名其妙的看着我,我



从教室的架子上拿下了急救箱,准备为手腕上的伤口消毒,这下我注意到有个地



方不对劲: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和刚才相比,我的伤口似乎变浅了。



我带着一股不可思议的预感回头望向朝户,发现他也正在凝视着我的左腕。那天他依然穿着长袖和长裤,不过这下他却歪着脑袋撩起了袖子,露出那看来



有好轰年没晒过太阳,白得吓人的肌肩。



在朝户的左腕上,在和我被刀子割伤的同一个部位也有一道类似的伤口。



那是一道很浅的伤,乎没流什么血,但长度和形状筒直就是我那道伤的翻版。



“那道伤是以前就有的吗?”



我问道,只见他不停摇头。这情况筒直就像我的伤口变浅的份转移到了朝



户的身上。



不会吧?我否定了这个推测。但朝户似乎也做出了同样的推测,直盯着我



的眼睛说:



“能不能再试一次?”



别开玩笑了,我笑着道,但一抹好奇心却催我伸出了流着血的左臂。



朝户又像刚才一样从两侧按住伤口。



只听到啪的一馨,一滴血滴到地上,形成了一个红点。但这滴血不是从我



的手臂上滴落的。朝户左臂上的伤不知在什么时候明显地变深,血就是从那里滴



下来的。依旧按着手臂的朝户看起来彷佛在祈祷。我甩开他的手,看起自己的手



臂。被刀子割伤的伤口只剩下原本的一半深,想也不用想就猜得出消失的另外一



半跑到哪里去了。朝户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左臂,半开玩笑地说:



“伤口的深度和疼痛都是一人一半。这就叫﹃半斤八两﹄吧?”



从那天起,我和朝户就变成了好朋友。我们没有把他这特殊的能力告诉任



何人。只要用力按住别人身上的伤,伤口就会转移到他自己身上去。这是一件很



不可思议、却也很有趣的事,我们为此做了许多次同样的实验。



我们在保健室前面埋伏,一看到哪个低年级生受了伤,朝户就会开始试验



他神奇的力量。由于怕把太大的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我们只把对象锁定为受了



小刀伤的孩子们。



“你过来一下。”



我们在保健室门口逮到一个因跌倒而擦伤手肘的一年级小男孩。朝户在楼



梯下用力按住那个孩子手肘上的伤口,将伤口压拢。男孩一脸不安地看着我们,



接着就一熘烟地跑了。朝户将长袖一往上卷,我就看到他手肘上也出现了一个和



男孩手肘上一样的伤口。



朝户转移伤口所需要的时间渐渐缩短,最后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办到



了。而且我们还发现他根本不需要按住伤口,只要碰触对方身体的任何一处,就



可以发挥这个超能力。



后来保健室的老师发现我们老是在保健室前徘徊,怀疑我们是不是在打什



么坏主意,因此禁止我们接近保健室好一阵子。



“喂,你为什么到特教班来?”



有天朝户向我问道,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上游泳课时在更衣室打



人的事告诉了他。也让他知道我背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



在我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朝户的脸上浮现出不安和恐惧的神情,同时也隐



约带着几许悲伤。



“我很可怕吗?”



他似乎有点惊讶地摇着头回答:



“一点也不可怕。”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于是朝户开始手足无措地解释起来:



“把人打伤是很过分的事:…光听你说就觉得很恐怖。但是……”



此时朝户沉默了下来,彷佛在沉思着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握



住了我的手。朝户的视线彷佛可以将我看穿,直接看到我背上的伤疤。一闻始我



还搞不懂他这个动作是什么意义。



“刚刚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可以……”



一回到家,我就换下了衣服。在妈妈留下来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背部时,



我终于理解朝户当时在做什么了。



我背上的伤痕已经不见了。想必是朝户在握住我的手时,把我背上的伤痕



偷偷转移到他自己身上去了。



他能移动的不只是伤口。



“把伤痕还给我。”



第二天一早我向他要求道,但朝户只回了我一个微笑。后来,朝户甚至



连灼伤或旧伤疤等等伤痕都能转移了。



2



我家位于市郊,是个贫穷人家居住的地区,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一楝小小



的铁皮屋。屋内在夏天比户外更闷热,在冬天则比屋外更寒冷,就连躲在棉被里



都觉得会被冻死。从家与家之间穿越的马路没铺柏油,因此碰上天干物燥的日子



,窗框上都会覆盖一层尘土。



一辆生锈的三轮车倒在地上,虽然它已经在这里一个多月了,却始终没有



人想把它清理掉。



一个年约三岁、身穿短裤的小男生蹲在路边,用石头在地上画画。一个肥



胖的中年太太几乎只穿着内衣裤,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大刺刺地走在路上。这



一带总是弥漫着一股恶臭,每个人经过这里莫不蹙眉快步通过。但我从小就住这



里,因此并不觉得那味道真有那么难闻。



即使碰到不用上课的日子,我也不喜欢待在家里。于是我跟朝户总是在城



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我们走过每条纵横交错的小巷子,也钻过每一条房子之间的



细缝,积极地在让人怀疑这究竟算不算一条路的暗巷里乱窜。这一带有座脏乱到



没人想去的公园,我们常上那里打发时间。里头的游乐设施只有秋千和跷跷板,



而且上头全都生满铁锈,公园里杂草丛生,看仔细点还会发现四处散落着破裂的



啤酒瓶。里头也有观车族留下的涂鸦,以及散落一地的铁丝网碎片。角落里堆满



废弃的轮胎,里头还积满了臭臭的雨水。



某个星期天,我和朝户坐在那座公园里的秋千上。这时一个年轻妈妈带着



一个幼童从我们眼前走过,我们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只见这对母子手牵



着手,一副幸福的模样。



这时那孩子不小心跌倒了。膝盖上流出了血,开始哭了起来。年轻的妈妈



温柔地安抚着孩子,但看来一点用也没有。



这下朝户站了起来。



“别管他们吧。”



我对他说道。但朝户仍然朝这对母子走去。



他走到嚎啕大哭的孩子身旁,面带温柔的神情摸摸孩子的头。我知道在那



一瞬间,孩子身上的伤已经被转移到他身上去了。孩子的膝盖沾着血迹,看不清



伤口到底有没有合拢;朝户穿着长裤,也看不到他的膝盖;但可以想象长裤下一定



已经是皮开肉绽了。



疼痛是会随着伤口转移的。膝盖上的疼痛突然消失,让那孩子惊讶地停止



了哭泣。



那个妈妈似乎发现是我们让孩子停止哭泣的。



“真是谢谢你们。我该怎么报答你们才好呢?”



最后她决定请我们吃冰淇淋。



放学回家的路上有家店的冰淇淋很好吃。但是我和朝户都没有零用钱,因



此都只能隔着玻璃流口水。那是我们俩相信世上真有神的唯一一天。



那家店是楝砖造的建筑。店内摆了几张圆桌椅,备有让客人享用冰淇淋的



空间。我们望着玻璃橱里形形色色的冰淇淋,每一种都被装在看似水桶的容器里。



我们俩完全不知道该点什么,觉得这简直就是个人生分歧点上的抉择。我



们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女店员。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付了



钱后,这对母子便向我们挥挥手,离开了店里。



在那家店打工的女店员在孩子之间相当有名。她像个花粉症患者似的,总



是戴着一只白色的四方形口罩。



她从来没脱过口罩,所以关于她的长相,孩子们曾做过形形色色幼稚的臆



测。



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她。她依然戴着一只四角形的口罩。但对我



们来说,冰淇淋要比她的口罩重要多了。



我们坐在店里吃冰淇淋,我几乎在一瞬间就将冰淇淋给消化掉了。朝户也



试着配合我的速度拚命往嘴巴塞,但他吃得实在太慢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发等朝户吃完的那段时间,便开始看起玻璃橱里那排水



桶里的冰淇淋。戴着大口罩的女店员皱着眉头,隔着大老远直盯着我瞧。仔细一



看,我发现她的口罩一角隐约露出了一点严重灼伤的疤痕。“唯”



我叫了她一声,她似乎吃了一惊,眉毛攸地往上扬



“妳们怎么处理卖不完的冰淇淋?丢掉吗?还是保存到第二天?如果连续几



天都卖不完,也会过期吧?”、



“……嗯,对呀。”



她一脸困惑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给我吃吧!”



我要求道。



“不行。”



“喔,好吧。”



这时朝户终于吃完了他的冰淇淋。我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那就再见喽,志穗。”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不是写在名脾上吗?”



她胸口名牌上印着“SHIHO”几个字。



“没想到你也会念罗马拼音。”



“别瞧不起人好吗?”



我说道,志穗看着我微笑了起来。她虽然戴着口罩,但我还是看得出她在



微笑。



“有时候,我们也不是不能把卖剩的冰分送出去啦。”



她说完就请我们帮忙打扫店内。志穗只是个打工的店员,但在我们打扫完



毕之后,她给了我们一些比较卖不出去而剩下太多的冰淇淋。



我们是一对有如对喂食者百般温驯的小狗般卑微的孩子,因此很快就喜欢



上她了。



从那天起,我跟朝户就常到她上班的店里去,藉帮她的忙换取报酬。



志穗是个很体贴的人,总会认真聆听我们两个孩子讲话。她那大大的口罩



上有着一对漂亮的眼睛,一笑就眯成一条细缝。为了看到她的笑容,我们经常绞



尽脑汁编一些无聊的故事来逗她。



自从和我讲话后,朝户也渐渐开始和特教班里的同学们交谈了。当然,他



也会和志穗讲话,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好征兆。



每帮别人分担一次伤,朝户身上的伤也会增加。当他卷起长袖时,就可以



看到那白哲的皮肤上留有尚未痊愈的,或是已经结成痂的伤。我很好奇他的肚



子不知是什么样子,曾想掀起他的衣服,没想到他的抵抗强烈得出乎我的意料。



看到他那狼狈至极的模样,我就更为好奇。他在别人面前是绝对不脱衣服的。



我不认为朝户身体上的伤不断增加是件好事,所以劝他尽量避免使用那怪



异的超能力。



有天我们倚在冰淇淋店的柜台上和志穗聊天。店里开着冷气,吹得我俩好



舒服。不喜欢我们种脏兮兮小孩的店长多半都把店交给志穗照顾,自己则跑去打



柏青哥。



个子较矮的朝户垫起脚尖站着,把下巴搁在柜台上。



志穗抓起他的手。



“朝户,你的手是不是受伤了?”



志穗似乎很担心,一再问他要不要紧、痛不痛什么的。



我原本没注意到,这下才开始猜想在他到店里来以前,是不是又治好了某



个人的伤。他把别人的伤转移到自己身上后,多半不会对依然淌血的伤口做任何



处理。



志穗赶忙在全身上下的口袋里翻找了一阵,最后掏出一块女孩子常会带在



身上的OK绷,将它贴在朝户的手上。她完全不知道朝户具有转移伤口的超能力。



朝户两眼发光地望着那块OK绷,并道了声谢。几天后他依然贴着那块绷带



,还不时宝贝地望着它,一脸喜孜孜的表情。



几年前在学校里有个很讨厌的家伙。那家伙个子很高,总是像只恶犬般眼



露凶光。他年纪比我大,总是和几个狐群狗党溷在一起。在走廊或马路上和他擦



身而过时,对这群以他为首的恶徒都得特别小心。由于我遭他们敌视,因此常担



心哪天会不会被他们持重物从背后偷袭。



我很清楚自己遭他们敌视的理由。很久以前,他曾拿我老爸的事对我百般



嘲讽,因为讲得实在太过分,结果被生气的我从学校的二楼给推了下去。



因为附近邻居全都讨厌我老爸,因此连我这个儿子也为众人所疏远,大家



都认伪我是一个天生的坏胚子。



但那家伙如今已经毕业了,所以我这阵子还算是过得比较安稳。



事情发生在我和朝户去找志穗时。



当时我原本浑然不觉,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站着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男



生。他就是那个已经小学毕业,目前就读国中的坏家伙。他浑身依然散发着一股



凶气,因此我是不可能认不出来的。他上了国中之后,关于他的负面传闻依然不



绝于耳。



我装作没看见他,企图就此蒙溷过关。但事情可没那么简单。



就在我经过他身边的那一瞬问,他在我耳边嘀咕了一些关于我爸妈的过分



言词。一场斗殴于是爆发。



我的反应大概正中那家伙的下怀吧?他身上藏了一根铝棒,看到他挥棒的



姿势是如此完美,我这才想起曾听说过他是个棒球队员。



我用手臂挡住他挥出的球棒。这下只听到一声骨头脆裂的声响。



看到我痛苦的模样,那家伙满足地眯起了双眼。



朝户原本惊骇地在一旁观望情势发展,却突然变得一脸恍惚,摇摇晃晃地



走到我身旁,伸出他瘦弱的手轻触我的手臂。我还来不及阻止,他便已经吸收了



我手臂上的剧痛。在痛楚从我的臂消退的同时,朝户的手臂也发出喀的一声,但



他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这更让我感到恐怖。



“朝户……”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叫着他的名字。但他似乎完全没听到。



朝户踩着踉跄的步伐,走向那握着球棒的中学生。站在那高大的家伙身旁



,让朝户看起来更像个小孩。他轻轻伸手触摸那纳闷地皱着眉头的家伙手臂。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或许朝户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吧?然而不出一会儿,



那家伙欲发出一声惨叫跪倒在地上。黑色制服长袖下原本笔直的手,这下整个都



歪了。



我这才发现骨折已经从朝户身上转移到那家伙身上去了。结果就如同他的



手是被自己挥棒打断的。



朝户也能将自己身上的伤转移到别人身上。



我终于发现朝户的神奇力量存在着这么一个的法则。



看到那个国中生直喊痛,朝户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他瞪大眼睛呆立在



原地。自己让人受伤的事实,似乎带给他莫大的冲击。



我拉着朝户的手逃离现场。要是继续在这里耗下去,他一定会再将那国中



生的骨折转回自己身上,白白帮助一个不值得帮助的人。



这时,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浮现。



若是他能将伤转移到对方身上,就代表他也可以将自己身上的伤丢给其它



人。这么一来,他的身上的伤痕就不会再增加了。而且我知道谁最适合当这些伤



口的“垃圾场”。



我们来到老爸住院的医院。那是一所徒步就能走到的大型医院。医院大门



玄关旁有一座吹喇叭少年的铜像。一群小鸟悬集在铜像脚底,彷佛在崇拜着这个



少年。我告诉朝户那座铜像看起来好像他,他听了只是一脸害羞的模样。



明明是骨肉至亲,我却不知道老爸住哪个病房。这还是我头一次来探望他。



我向护士报上老爸的名字,找到了他的病房。来到门口时,我还在犹豫着



该不该进去。一想到老爸是不是还会抡起胳臂修理我,我两腿就动弹不得了。



从门缝往里头窥探,只见插着管子的老爸正盖着毯子沉睡着。医生说他很



可能再也不会醒来了。这还真是求之不得呢。



“剩下的工作就交给朝户处理吧。”



我决定站在门口把风。我担心朝户能否顺利把伤转移到别人身上。连素不



相识的人受伤时,他都能哭得死去活来。但事实证明我这担忧是多馀的。



他一个人走进病房,轻轻地碰触着沉睡中的父亲。只需要一瞬间,朝户便



能将身上所有伤都转移掉。



找到抛弃伤口的地方后,我们开始尽情治疗人们形形色色的伤。医院里有



一大堆人身上有着一辈子都治不好的伤,我们主动找上这些人,要他们发誓严



守这个秘密,接着朝户便会用手去碰触他润



我们找的只限小孩。大人不会相信孩子们所说的话,而且也较不愿乖乖保



密。



就连一开始对我们半信半疑的人,一看到自己一直很在意的手术伤疤或烫



伤的伤痕消失,个个都是又惊又喜,接着就会付给我们一些微不足道的零用钱。



朝户对把某个人的伤转移到自己身上没有任何抵抗。他似乎认为伤与其在



别人身上,还不如在他身上要好些。一看到别人痛,他也会一脸痛苦。



但是朝户没办法转移疾病。因此看到为疾病所苦的人,朝户便会因为自己



的无能为力而沮丧不已。



有时我们会得到人们的酬谢。我们将得来的些微报酬全用在冰淇淋店或点



心店里。



我们每天和志穗聊天。朝户只有对我、特教班里的同学、以及志穗才会露



出笑容。



有天傍晚,我们等着志穗打完工,三个人便一起到那肮脏的公园去。朝户



坐在秋千上,志穗从后头推着他。我已经十一岁了,所以没有和她手牵着手,但



朝户却一点也不在乎,依旧缠着志穗的手臂晃来晃去。他也十一岁了,但在生理



和心理上好像都还不满十岁,所以做这动作看起来一点也不唐突。



我们经常漫无边际地聊着天,譬如到目前为止说过的谎当中最过分的是哪



一个、最难吃的是什么菜、或者最理想的死亡方式是哪一种。



“我想跟心爱的人跳海殉情。”志穗回答道



我则认为在空无一人的车站月台上,躺在长板凳上孤独地死去最理想。



“我……”只听到朝户的语尾越来越小声。



我抬头仰望渐渐昏暗的天空。



志穗曾经有个和朝户很像的弟弟,但是在一场火灾当中身亡,因此她非常



疼爱朝户。只是她仍旧不肯把口罩拿下来。



从公园回家的路上,我们在转角处分道扬镳。站在街灯下,我鼓起勇气对



她说:



“我想看看志穗的脸。”



她点点头,一根手指伸向口罩,作势要拿下来。但接下来她的肩膀微微一



颤,说了声对不起,又拒绝了。



当时,朝户企图去碰她的手,我赶紧制止他。一看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他



想把志穗的灼伤转移到自己脸上。



但目前暂时不宜做这件事。



之前之所以没有提议要将志穗的烫伤移除掉,是因为烫伤的位置在脸上。



伤会出现在和被转移者同样的位置。要是可以自由决定转移伤口的部位,那事情



就简单多了,遗憾的是朝户似乎没办法做到这一点。



把伤丢到我老爸身上是没什么大碍。因为他的棉被一直盖到脖子上,所以



大概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身上有伤。但他的脖子以上是裸露在外头的。如果把脸上



的伤丢给他,事情马上就会败露了。我们不想让大人知道朝户的超能力、以及



我们把伤口丢到哪里,所以决定先找到一个适合丢弃伤疤的对象,再治疗她的烧







我们没让志穗知道朝户有这个超能力,所以她无法理解我们在街灯下的互



动代表什么。不过,我想尽快找个时间告诉她。



3



有天朝户因感冒而请假在家休息,我因此得以到他寄宿的亲戚家探望他



“能不能帮我跑一趟朝户家,把这份表格交给他?”



放学后我正要离开教室时,老师叫住了我这么说道。那份表格是将在三星



期后举行的教学观摩出席调查表。



特教班的教学观摩和普通班级的有着不同的意义。我曾经问过老师:



“大家几乎连上课都没办汰,为什么还要举办教学观摩呢?根本没什么好



让父母看的嘛。”



老师边看着意见箱里的信边回答我的问题。所谓的意见箱,其实只是一只



设置在教室后方的箱子,供学生每天将想到的意见或感想写在纸上投进箱子里。



不会写字的孩子则由会写字的孩子代笔。



“我们希望家长能看到有问题的孩子们在教室里是多么努力学习。不会念



书也没关系呀,只要看到这些没办法和一般孩子打成一片的孩子,也能在教室里



努力举手发表意见,不也是一件很让人高兴的事吗?”



她表示教育有问题的孩子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有些孩子即使教了又教,还



是没办法自己上厕所,或者没办法停止哭闹。在面对这种情况而一再感到绝望的



生活当中,能看到孩子们在教室里努力学习的模样,对养育者来说很可能就是一



种救赎。



“可是老师,我和朝户的家长一定不会来的啦。”



我如此说道。老师听了只能回以一个哀伤的表情。



我拿着表格前往朝户家。事实上我从来没去过他家。我知道他住在哪里,



也曾从他家门前经过,但朝户似乎不想让我进他家。我并没有问过他理由。



我拿着老师交给我的表格按下了门铃。这是一楝很普通的民房。外头挂着



门牌,但上头并不是朝户的姓。玄关的门一打开,他伯母便探出头来,一看到我



便歪着脑袋问:



“找哪位?”



“我是朝户的朋友,帮他送一份表格来。”



她一听点了点头,接着便招呼我进门去。我想起朝户的反应,犹豫是否该



进去,但最后还是走进了玄关。



屋子里跟一般家庭没什么两样。起居室里有沙发和电视,还开着冷气。朝



户住在二楼一间单人房里。那是一问毫无特色的房间,他躺在床上,看起来不像



在睡觉。知道进门的人是我之后,朝户虽然有点困惑,但还是发出了一声欢呼:



“你是来看我的吗!?”



这个家里有一对就读国中和国小的兄妹。我听到房间外头有小孩子跑上楼



梯的脚步声。



我把当天学校发生的事和老师说过的话告诉朝户。这时房门打开了,他伯



母走了进来



“你也留下来吃晚饭吧?”



反正在伯父母家寄人篱下的我回去也吃不到什么,便接受了她的招待。



“朝户能下楼吗?”



“可以。”



“既然有朋友来了,还是把身体擦一擦吧一?”



伯母彷佛打了一场胜仗似的向朝户说道。她向我解释:



“我想用湿毛巾帮他擦擦汗,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孩子说什么也不肯



把衣服脱下来。”



伯母说完便走出了房间。



“你在感冒生病前,是不是又从谁的身上转移了一些伤?,”



朝户想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他身上还残留着转移过来的伤痕,想必



这就是他不肯脱下衣服的原因吧。



吃饭时我和朝户坐在一起。家里其它人好像都已经吃过饭了。桌边上只有



我们两个。



朝户在这个家里显得格格不入。其它的家人彷佛完全没发现有我这个访客。



朝户没有和任何一个家人讲话,他的家人也没人和他交谈。他看来就像一



块墨渍,一滴滴落在色彩鲜艳的风景水彩画当中的黑色斑点,在画里显得特别唐



突。



“你知不知道,这孩子有过一段不寻常的遭遇?”



伯母在我面前坐了下来。她的家事大概告一段落了。这时我发现坐我身旁



的朝户肩膀开始不住颤抖。



“不寻常的遭遇?”



“嗯,对啊。噢,你不知道吗?他曾动过手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呢,



因为他妈妈用菜刀刺了他一刀。”



伯母谈起这件事时彷佛在讲什么八卦,听起来就像在叙述某个家庭主妇刺



杀了丈夫,连儿子的命都想一并取走的社会新闻。



朝户就坐在我身旁,但她依然滔滔不绝地讲着,告诉我这件事有多恐怖、



多悲惨。她也告诉我,朝户的母亲原本只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



我一把勒住她的脖子,用恐怖的声音警告她今后不准再谈起这件事。



我几乎是被赶出了那个家。我一路想着朝户的爸妈是什么样的人,走回了



伯父母家。四周是一片阴暗,只有零零落落的几盏街灯。这里有间经营者已经卷



款潜逃的工厂,我正从工厂后头的巷子走过。几天前那条巷子里躺着一条死狗,



没有人想去清理。天上看不到星星,只有带着湿气的风吹来阵阵水沟的臭味。



不知不觉问,我想起了老爸。为了丢掉伤疤,我几次前往他住院的医院。



每次我都尽可能与在医院里沉睡的老爸保持三公尺以上的距离。



朝户带着别人的伤忍痛走进病房,触摸着老爸从棉被底下露出来的脸颊。



一离开病房,朝户就不再喊痛了;疼痛和还没愈合的伤口通通被转移到了昏睡中



的老爸身上。



没有人喜欢老爸。他常打坏东西,滥用暴力,而且还常啜泣,并说些怯懦



的话勐灌酒。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大家都说他最好早死早超生。



我不会念书,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再加上有个这副德行的老爸,因此常被



那些没安好心的人找麻烦。每次遇到这种人,我就会打架,但是我绝对不会掉一



滴泪。就连妈妈离家出走的那个漫漫长夜,我也是忍着泪一个人度过的。但是从



老师、学生、到家长,没有一个人喜欢我。



老爸就是一切不幸的根源,因此我一直憎恨着他。



但是我隐约记得开始对母亲和我大吼大叫之前,老爸还是个很温柔体贴的



人。在他还在公司上班时,他常会摸我的头。我还记得他曾盖过一间狗屋,当时



我就在一旁看着。可笑的是,我完全不记得我们曾养过狗。那是以前所住的家的



景象,院子里铺着宛如地毯的绿色草坪。记得老爸当时用锯子锯着木板,在满



天飞舞的木屑中向我和那只狗微笑。但我还是记不得我们曾养过狗。



或许那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幻想吧?每次想到这里,都会觉得很遗憾。我是



不是睁着眼睛作梦,骗自己过去真的曾发生过这件事?每次一想起现在住的房子



和老爸凶暴的模样,我都只能告诉自己那段回忆是不曾存在的。若果真如此,还



真是教人忧郁至极呀。



我在黑暗中伸手触摸背上曾有过疤的地方。每次这么做,我都会莫名其妙



地难过起来。



那是老爸用熨斗朝我背后砸时烙下的疤痕。这个疤痕后来转移到了朝户身



上,现在又转移到老爸自己身上了。



那天,下班后的志穗显得很沮丧。她一坐上公园里那座布满铁锈的秋千上



,便低低垂下戴着口罩的脸。我问她出了什么事,但是她依然不发一语。



“世上有些坏事是超乎你们想象的。”



她难过地眯着眼含煳地说道,接着便轻轻抚摸起朝户那头柔软的头发。



志穗所说的内容恐怖得让人差点失声惊叫。



朝户试图为她打气,便把自己具有移转伤疤能力的事告诉了她。一开始她



把这当玩笑,但是在亲眼目睹了旧伤被转移之后,她大惊失色。



“我也能把志穗的灼伤转移掉。”



听朝户这么一说,她的脸上顿时露出一片光芒。



“求求你,只要帮我移开三天就好了。把我脸上的灼伤伤疤吸走吧。我想



像个正常人,顶着正常的脸在街上走走。”



她说三天过后,会再把伤疤转移回去,因此这不过是“寄放”而已。朝户



答应了她的要求。



志穗坐在秋千上,视线和朝户的视线等高。他轻轻触摸着志穗口罩旁的脸



颊,顿时传来一股焦臭味。下一瞬间,朝户的下半边脸便出现了难看的灼伤伤疤。,



志穗一脸惶恐地看着眼前这孩子的脸,她缓缓脱下了口罩。露出一张美丽



的脸孔。



我不敢正视朝户那转移了灼伤的脸。但是我知道他为自己将承受三天志穗



所受的痛苦感到自豪。总之,他一直很想看到志穗开心的模样。



三天过去了。但是朝户的灼伤依旧在他脸上。志穗就这么从城里消失,从



此没再出现过。



朝户原本有张漂亮的脸孔,很多人都很疼爱他,但是自从转移了志穗的伤



疤之后,大家就变得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连那些曾被他治好一辈子都治不好伤疤



的人,也都对他视而不见,之前的感激彷佛不曾存在过。我只好为朝户戴上一个



口罩。就如同志穗曾做过的,遮起那难看得教人无法正视的伤疤,好让自己心



安。



收养朝户的亲戚又是如何看待突然出现在他脸上的伤疤呢?他们曾问过他



原因,但总是得不到任何答桉。



傍晚的太阳开始西沉时,我们跟老师道过再见后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被夕阳染红的天空、树木和建筑物在阴影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漆黑,看来宛



如皮影戏的布景。街灯亮了起来,温热的空气中莫名其妙地夹杂着一股教人心



浮气躁的气氛。



突然间,朝户在一楝平日走过时毫不留意的房子门前停下脚步。那是一楝



看来没什么特别的民家,也不知道里头住的是什么样的人。



灯光从那楝房子的窗户透了出来,毛玻璃的另一头似乎有人在准备晚餐。



只听到餐具碰撞声和年幼孩子的笑声。通风扇吹出了可口的饭菜香,让我突然想



起了妈妈。



朝户默默地哭了起来。



“我问你,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觉得这个地方太危险了,便拉着他的手往前走。



“别这样,你怎么讲这种话呢?等你妈妈出狱了,你们就可以在一起生活



了呀。”



“志穗为什么不回来?”



“没办法呀,她没办法承受那种痛苦。”



我转头看向朝户,只见他一脸彷佛忘了我就在他身旁的呆滞表情,带着茫



然的眼神落寞地说道:



“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呢……?”



在渐渐加深的夜色中,我不发一语,只是默默握着朝户的手。只觉得他的



呢喃不断在我脑海里响起。



一回到家,伯父伯母就给了我一个瓦愣纸箱,里头全是我老爸的东西。伯



父说这些都不要了,叫我拿去丢掉。箱子很重,在缓缓走向垃圾场的途中,我几



次放下箱子喘喘气。



说得好听是垃圾场,其实不过是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挖的一个大洞。也没



有人会来回收这些东西,大家不过是把不要的垃圾扔到这个不妨碍自己过活的地



方来罢了。洞穴里堆满垃圾,并弥漫着一股异样的臭味,一群小虫直往我的耳朵



和脖子上贴。



我站在洞穴旁,把箱子里的东西唏哩哗啦地倒了下去。老爸以前常穿的衣



服和破旧的鞋子全都掉进了洞里,但有一些没见过的东西卡在洞穴边没掉下去。



我虽然有点不放心,但为了逃离成群小飞虫的攻击,还是赶紧离开了现场。



回到家钻进被窝时,丢掉老爸的东西这件事一直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坎里,



让我久久无法入眠,只能一个劲儿听着呼呼作响的风声。



第二天,我和朝户一起前往老爸住的医院。一早天气就不好,天空中密布



着宛如工厂排出的里一烟般黝黑的云层。离开家时,伯父收听的收音机还在报导



午后将下大雨。



朝户依然一副无精打彩的模样。那天他仍旧穿着长袖长裤,一副避免露出



肌肤的装扮;遮掩着灼伤的巨大口罩,彷佛将他小小的脸蛋整个包住。



距离医院大门铜像不远处,有一道坡度不算陡的斜坡。治着铺着草坪的斜



坡往上走,有一块停放救护车用的空地。除非有紧急病患被送进来,否则是不会



有人来这块地方的,正好适合我们讨论事情。



我在草坪上坐下,对朝户说:



“把你脸上的伤疤转移到我老爸身上吧。”



我急着想解决朝户脸上的问题。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只能把伤疤转移给



我老爸了。大家可能会纳闷他脸上为何会突然出现这个灼伤,但我们只要装傻就



没事了。



“可是……”!



朝户十分犹豫。看到他这个样子,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别开脸



对朝户说:



“也只能这么做了,不是吗?你必须摆脱那个灼伤,把它转移到别人身上



才行!我们不能再继续吃亏了!”



我拉着朝户的手,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俩都不发一语。



我们跟一个身穿白衣、看起来像医生的男人一起搭电梯。可能是楼上病患



的情况有了什么变化吧?只见他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在到达楼上前那段短短的



时间里,我都在想着老爸。



就算他身体健康,大概也不会来参加教学观摩吧?老师说希望让家长们看



看孩子在学校努力生活的样子。但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会想看我和朝户是怎么生



活的呢?再过几天就是教学观摩了,我已经听说朝户的伯母将不会出席。对任何



人而言,我们在哪里出生、长大、以及在哪里念书,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电梯门闲了。一来到老爸病房的楼层,电梯里的医生便跑了出去。朝走廊



上望去,一个护士站在某间病房门口向他招手。我有一股预感,医生即将进去的



很可能是老爸的病房。



我站在病房门口往里头窥探。围在老爸病床边的医生和护士都回过头来看



着我。



“你是哪位……?”



我没回答医生的问题,迳自走进病房里。我还是头一次这么近看着老爸的



脸。只见他的脸颊削瘦无比;我从来没看过他如此憔悴。



躺在床上的,是一个我所不认识的老爸。之前的愤怒和憎恨静静地溶化。



我知道,老爸死了。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让我显得好狼狈。就连死了也没人同情的老爸



,还真是可怜到了极点呀。



这家伙生前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的人生也因他而一败涂地。但仔细想想



,边泣诉不想活下去边灌着酒的老爸也实在很可怜,若是连我都这么抛弃他的话



,这家伙的身边就真的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我心想,即使只剩下我这个儿子,也该有人为这家伙哀悼一番。我抱着老



爸的遗体哭了起来。我应该恨他的,但是心却好痛。



我对一旁的朝户说:



“把你之前转移到我老爸身上的伤,全转到我身上来吧。”



以他的能力,这是难不倒他的。我不想让老爸浑身是伤地死去。



朝户一脸困惑地呆立在病房门口。



“对不起,我做不到。”



他摇摇头跑了开去。



老爸的手臂露在棉被外头,医生可能曾把过他的脉搏吧。看到这个景象,



我这才了解朝户为么要飞也似的跑开。、



老爸的手臂干净无比,没有一道伤。之前朝户明明把很多伤都转称到老爸



身上,现在我却看不到任何伤疤。



我拉下棉被,撩起父亲的睡衣。就连我听说过的那道原本在他腹部的手术



伤疤,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追上朝户。我一直都被朝户的演技骗了。他老是穿着长袖长裤,而我也



从来没什么兴趣去看朝户身上的伤。所以长期以来,我都被蒙在鼓里。



朝户打一开始就没把伤转移到老爸身上。他到医院来装出转移伤口的样子



,其实是将大家的疤和伤口转到自己身上;包括身上的痛、心里的苦、以及一切



的一切……



4



朝户就站在医院门口的少年铜像前头。他正触摸着一个手臂上绑着绷带



,年纪与我们相彷的女孩的手。转移她身上的伤后,只听到喀的一声,他的手臂



便奇怪地扭曲了。从那对澄澈的双眼看来,他一点也不在意骨折的剧痛。



少女惊恐地回头看了看朝户就离开了。什么时候她才会发现这发生在自己



身上的奇迹呢?



一滴冰冷的东西滴在我脸颊上,转眼之间开始下起一场倾盆大雨。除了我



和朝户,周遭没有任何人。



他一脸倦容地倚在少年铜像上,呼吸十分急促。他脱下口罩,深深地吸了



口气。他脸上依然有着从志穗身上转移过来的灼伤疤痕,但现在除了这个疤,朝



户脸上还布满其它难以计数的伤疤和肿胀。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不把视线



移开。



从我们开始出老爸的病房至今,我亲眼目睹一个又一个异样景象。几个为



了疗伤而到医院来的患者突然间不再感到疼痛,难以置信地看着不知在什么时候



愈合的伤口。有的女孩为了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消失的严重伤疤消失而欣喜



异常。我也看过有些妈妈发现孩子的胎记消失后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大家都一脸



喜悦,完全没注意到那个从他们身边走过、浑身是伤的孩子。朝户用手触摸医院



里所有伤患,一视同仁地承受了他们的伤痛。



他倚在铜像上,闭上了眼睛。由于脸肿得很严重,使他的眼睛无怯完全闭



起。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希望朝户身体上再增加任何伤口了。



“如果要别人承受痛苦,我还宁可这样……”他犹豫了一会儿,又继续说



道:“我一定是人家不要的孩子……”



“你说这什么话?”



“……你看。”



朝户在雨中脱掉了上衣。他的身体真的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无数的疤



痕、瘀伤、手术后的疤以及变色的皮肤,让他的身子已经不成人形;上头布满红



、蓝、黑的斑点,看来彷佛全世界的所有苦痛都凝聚到他的身上。只要侧耳倾



听,彷佛就能听到他身上发出无数的悲呜,让人不忍卒睹。



他的腹部有一道长得吓人、非常醒目的伤疤。和其它布满他身上的伤比起



来,那道伤显得特别大。朝户指着那道伤说:



“在我妈杀了我爸那晚……”他皱着眉头痛苦地说着,雨水淋湿了他柔软



的头发;“妈妈很温柔地把睡在被窝里的我摇醒。她手上握着一把菜刀,然后…



…”



我想起他伯母说过的话。朝户被他妈妈刺伤,差点就没命了;原来这道伤



就是当时留下来的。他之所以总是穿着长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或



许就是因为他下意识地想遮掩那道伤吧?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教人听了紧张不安。



他的左手彷佛神经被切断似的无力晃动着,右手捧着左手肘,看来彷佛在



拥抱着他自己。他摇着头低声哭着说:



“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当时我才醒悟朝户原来是打算自杀。所以他企图在死前尽量让许多人的伤



转移到自己身上。



原来他打算藉由为别人疗伤,让自己代替他人受苦,并就此死去。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几句话:



“朝户,我不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要杀你,但当妈妈的也有她们的苦处。就



像志穗没回来,或者我妈妈没回来一样,她们都有各自的理由。我们只是当时运



气比较差而已。你哪可能是没人要的孩子……”



雨势越来越大。朝户一脸哀伤地看着我。



救护车的警笛声越来越大,几乎要震破我的耳膜。闪烁的红灯在视野当中



出现,我知道救护车已经来到医院了。载着伤患的救护车从我们面前驶过,在上



坡处停了下来。



我们不约而同地望过去。只见身穿白袍的大人们在弧度平缓的坡道上等着。旋转的红光反射在濡湿的石板地上。



朝户踉踉跄跄地开始移动。他背对着我,朝救护车走去。想必他是转移了



好几个人的脚伤吧,看他几乎没办法好好走路,光要站起来就已经十分费力了。



我看到他裸露的背上的疤,那是老爸朝着我丢熨斗时造成的。



保持一定间隔旋转的光芒覆满了我的视野,将朝户小小的身躯映照成一道



黑影。



“朝户!”



我呼唤着他的名字。朝户依然朝救护车走去。我可以正常走路,所以很简



单就能追上他。为了阻止他,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对不起。”



朝户充满歉意地向我道歉。在那一瞬间,一阵剧痛从我双腿窜过”接着我



的人便倒了下来。从他身上转移到我腿上的剧痛,让我连站都站不起来。



朝户已经可以正常走路了。要是在平常,他是绝不会让任何人去背负他的



伤的。我了解他的决心,这种感觉比腿上的疼痛更让我害怕。



我倒在雨滴滴落的石板地上,抬头看着坡道前方。救护车中抬出一具担架



,上头躺着一个看似出了车祸的孩子。我想那浑身是血的孩子可能已经死了。



朝户朝那孩子走去。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以他现在残破不堪的身体,如果



再承受那孩子的伤,绝对只有死路一条。



“……住手!”



我狂喊着,以双臂匍匐前进。抬担架的大人们一脸纳闷地回头看着我。这



时朝户已经走到他们身边了。



他轻轻地碰触那个浑身是血的孩子,眼神异常温柔。



顿时他的身子彷佛遭到严重挤压般地扭曲了起来。宛如无数树枝被践踏般



的骨折声,夹杂在雨声中传进了我耳里。



我发出近乎尖叫的呐喊,朝户像块破布似的倒了下来。



我再也顾不得两脚的剧痛,朝动也不动的朝户走去。我彷佛连脑袋都痲痹



了似的,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周遭的大人们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全都远远地看着这个赤裸着上半身



、浑身是伤地倒在地上的孩子。



我跪着靠向他身旁,把他抱了起来,这才发现他的肩膀瘦得可怕。想到这



个瘦小的身躯已经承受了不知多少人的痛苦,我不禁潸然泪下。



“朝户……?”



我呼唤着他的名字,只见他勉强睁开双眼;他连这个动作都孱弱到双眼彷



佛随时就要阖上。



我握紧他瘦小的手。



“还记得一人一半、半斤八两吗?把你身上的伤分一半给我吧!这么一来,



伤势就会只剩一半,痛苦也只剩一半……”



我抱着朝户的脑袋哀求道。



朝户那对受了伤的眼睛凝视着我。他的身体流着大量的血。地面被不断下



着的大雨给淋湿,将红色的鲜血化为一道红线流走。



我们都经历过残酷的人生,也同样无力逃避不幸。可是我认为朝户的妈妈



也是一样。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试图杀死朝户,但是她一定和大家一样无力承受悲



痛,所以才会这么做。本来不该做出这种事的,但她就是无法承受。



希望没有人会受伤害的世界能早日来临。我在祈祷中闭上了双眼……



5



“不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老师吗?”



前来探望我的特教班老师问道。



“说了妳也不会相信,而且那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我回答道。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清醒时,已经是五天后的事了。我浑身包着绷带,到处



都被上了石膏。我想站起来,但肌肉却无法活动,护士赶紧将我压在床上。



“伯父伯母有来看过你吗?”



“哦,有,来是来了。还真把我吓了一跳呢。倒是老师,妳的教学观摩怎



样了?还顺利吗?”



她点了点头。



一开始医生抱着强烈的好奇心检视我的伤口,护士们也对我投以好奇与同



情的眼光。警察来问过一次话,但在判断不是犯罪事件之后便回去了。



“班上的同学都很想你。要赶快回来上课哦。”



别骗人了。他们怎么可能会想我?



老师露出惊讶的表情说道:



“唉呀,是真的呀!你不是常照顾大家吗?大家都很崇拜你呢。”



老师站起身来,准备回去了。



“那么我走了,记得帮我和朝户问好哟!”



我看着旁边的床。朝户正在洗得一尘不染的白色被褥中熟睡着。



还好右手能动。左手虽然打着石膏,但指尖是露出来的,所以我还是可以



拿起木块。我用刀子削着木头,开始刻起那座还没完成的狗凋像。已经好久没刻



它了,现在突然想起,便决定把它完成。木屑散落在床上,随着窗口吹来的风飞



舞,护士看到满地的木屑,叹了一口气。我的手无法用力,因此工作迟迟没有进



展。不过我还是慢慢地削着木头。



完成狗的凋像那天,我想起一件让我很在意的事。医生虽然交代我还得乖



乖躺着,不过当时我已经恢复到多少可以活动了.



“我出去一下。”



我对躺在旁边床上的朝户说。



“啊?我也要去。”



“别说傻话了,你留在这里乖乖睡觉。”



我确定走廊上没有护士,便独自熘出了医院。虽然多少可以活动,但我还



是需要拄着拐杖。每走一步,就得承受一阵剧痛,痛得我额头上渗出了汗水。



当我抵达垃圾场时,天色已经泛红。那东西还卡在我把老爸的东西倒掉时



掉落的洞穴边。我趴在地上,忍着手术伤口的疼痛伸出手,好不容易才构到它。



在倒垃圾时我曾瞄过它一眼,好奇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之后就一直挂在心上。看



到狗的凋像时,我突然涌现一股预感。



我紧握好不容易才构到的狗用项圈,茫然地眺望着渐渐变深的暮色。这只



破烂不堪的狗用项圈,原本一直躺在老爸的行李中。



我依然想不起我们到底养过什么狗。但是还很努力工作时的老爸确实曾为



我和小狗盖过一间狗屋。我一直希望这件事真的发生过,这下我发现那果真不是



我的幻想。



回到医院后,我被狠狠骂了一顿。



第二天,天气非常好。



朝户坚持要上医院的屋顶去看看,因此我继前一天的不良记录之后,今天



又带他熘出了病房。这么一来,我们铁定会被贴上坏小孩的标签。我不由得开始



想象起护士愤怒的表情。



通往屋顶的楼梯既阴暗又潮湿,我们俩拄着拐杖慢慢爬着;那是一件非常



吃力的事。爬到屋顶上时,我们俩已经满头大汗,绷带几乎都要松掉了。



采光的窗户非常小,我们勉勉强强只能看到眼前那布满铁锈的笨重铁门。



我把手伸向门把。



一打开通往屋顶的门,突如其来的刺眼阳光照得我眯起了双眼。前面是一



片辽阔的空问,让我不由得痛恨起自己还无法恣意狂奔。天空既蔚蓝又澄澈,一



呼吸,胸口就充满一股单纯的喜悦。屋顶上晒满了清洗干净的床单,随风飘扬时



散发着一片片白色的光芒



屋顶上可以眺望到很远。学校、志穗曾打过工的冰淇淋店。我们三个一起



嬉戏过的公园、一切看来都是那么的淼小,让人难以相信自己曾在那儿生活过。



“哇!”



朝户喜孜孜地环视着四周。风轻轻地吹拂着他柔软的前发。往下俯瞰,还



可以看到医院大门那座少年铜像。、



我们拆掉松脱的绷带,在风中尽情嬉戏。因为心情太好了,我脱掉了上衣。在无数的伤痕当中,有一道特别大的伤口。这原本是朝户的妈妈留下的伤,



现在已经澹得只剩一半了。我们俩等于是在同样的部位接受了同样的手术,分担



了同样的疤痕。



伤口转移那瞬间的剧痛是无可言喻的。但那不过是原本凝聚在朝户那小小



身躯上的一半疼痛罢了。



“这个给你。”



我把完成的狗凋像递给他。他顿时瞪大了双眼,把它接了过去。他把凋像



凑近鼻尖定定地看着,以纤细的手指感受着木头的触感,露出了喜悦的表情,但



随后又突然哭了起来。



我问他为什么哭。



“不知道。”朝户红着双眼摇头回答:“我又不觉得难过,怎么会流泪呢?”



为什么独独朝户具有转移别人伤口的能力呢?那是一种唯有不畏牺牲自我



的纯净灵魂才配享有的神力吗?这种能力能让他活下去,也能致他于死地。但我



却能了解神明之所以赋与他这种能力的理由。



“谢谢你。”、



我说道,但朝户只是不解地歪着脑袋。



谢谢你当时把伤分给了我。该道谢的人是我。以前你曾说自己是个没人要



的孩子,其实那是错误的。



当妈妈离家出走时,我一个人躲在漆黑的家里,以为世界就是这么一回事。人生不管走到哪里,到处都有污秽的巷子,每次一转个弯,死狗与臭水沟教人



难以忍受的恶臭便会迎面扑来,让人几乎发狂。所以当志穗失踪时,我也只觉



得“啊!又来了。”



认识了你,让我发现世界并不完全是那么黑暗。以前环视这个城市时,总



觉得到处都是生满铁锈的破铜烂铁,但事实并非如此;世上也有像你这么纯洁无



瑕的人。如同我原本认定是坏人的家伙身上多少也会有些优点,神在这个世上也



创造出了像你这样拥有一颗澄净心灵的人。



因为你是如此纯洁,因此可能会一再遭人背叛、受到伤害而深感绝望。但



我只希望你了解一点:你拯救了许多人。我不是单指你治好了他们的伤;你永远善



良体贴、为他人着想的个性,将多到数不清的人从黑暗中拯救出来。所以你不可



能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痛哭流涕的。



尽管两人各自分担了一半的伤痛,但我们身上依旧残留着严重的伤痕。不



过这让我引以为傲。或许有一天我们将这些伤疤转移出去,让它们从我们俩身上



消失。但是我希望你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有个人愿意和你分担痛楚



我紧紧握住口袋里老爸遗留下来的项圈,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城市,茫然



地想着不知身在何方的妈妈。希望她也在这片晴空下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心



里已经没有一丝遭人背叛的愤怒或伤痛,只有一股思忆起某个怀念的人的平静。



我已经可以告诉自己,痛苦已经过去,今后一切将会更美好。



握手小偷的故事



1



事情发生在伯母和她女儿投宿的古老温泉旅馆房间里。我并不是刻意去看



那东西的。伯母离席去洗手间,而伯母那位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儿也外出了。



只身留在房间里的我,盘着腿茫茫然地坐着。我碰都没碰,伯母放在桌上的皮



包却在我眼前掉了下来。



一条镶有宝石的项炼和一只厚实的信封,从掉落在榻榻米上的皮包里摔了



出来。伯母的先生是某家公司的社长,据说累积了不少财富。我从父母那边听说



,伯母是不会配戴廉价饰品的,那条项炼的价格就可想而知了。而且那只信封的



开口刚好正对着我,所以我看得出来,里面似乎放了一叠她们为了这次旅行所准



备的万圆大钞。



我摇摇晃晃地走近滚落在榻榻米上、吐出珠宝的皮包。我两手抓起项炼和



信封,本想放进自己的口袋就此回家去。



但此时我又清醒了过来。伯母一定很快就会从洗手间回来吧?而且当她发



现皮包里的东西不见时,马上就会知道犯人就是单独留在房间里的我。



我把宝石项炼放回皮包里,将它摆回桌上原本的位置。就在那一瞬间,房



间的门打开,伯母回来了。我呈半蹲的姿势,手刚好离开皮包,因此显得有点慌



张。我为了掩饰自已的行为,赶紧站起来。一边说“这个房间的视野真好啊!”



一边走向窗口。



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伯母了。她住在比这里更偏远的豪宅里,这几天突然带



着女儿来到这个小镇旅行。我在几天前接到这个通知,今天才会来旅馆探望她们。我父母在一年前过世,所以,跟我血缘最亲的人就只剩这个伯母。既然她们人



都来了,不来探望一下实在说不过去。



面对这个房间的外墙上,有一扇距离榻榻米大约四十公分高的凸窗。整体



的色泽已经泛黑,连木纹都变模煳的老旧木质窗框上贴着窗纸,外头则镶着玻



璃制的窗户。窗户底下的墙往前凸出,上头可以放置花瓶之类的东西。凸出部



分里头好像是一个小小的柜子,上头有一扇往两边开的门。



“视野好?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伯母端坐在桌旁皱着眉头说道。我再度望向窗外,发现视野其实并没有多



好。



这一带挤满了温泉旅馆,距离窗口不到五公尺处就是另一楝建筑物,像一



堵墙壁般挡在眼前。顺便解释一下,我跟伯母所在的这个房间位于一楼,而如一



扇墙般挡在这房间正面的,是一栋三层楼高的建筑物,因此视野其实很糟糕,再



加上窗边就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这么大一块石头如果摆设在广大的和式庭园里,



想必会很有看头,但像这样摆在窗边,就只会让人觉得碍眼。



不只是这样,只要把身体往外探,就可以看到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停放着



一台四轮推车。它之所以放在这里,唯一可以想到的理由就是为了扫投宿客人的



兴。



站到窗边时,我又发现墙壁原来有多单薄。依这厚度看来,可能只要碰到



轻微的地震,这扇墙就会比其它地方都早崩塌吧?不,就算没碰到地震,或许迟



早也会化为一堆瓦砾。



“跟我所住的公寓比起来,视野当然是好得多啦。对了,为什么突然想到



要出门旅行呢?”



“我们是来看人家拍电影的。”



“拍电影?”



伯母愉快地点点头。听说是某个有名的导演来到这个温泉小镇拍电影。我



问演员是哪些人,



伯母便开始念起一大串演员的名字。我对艺人不熟,不过倒都是一些好像



在哪里听过的名字。一个年轻的偶像演员担纲演出女主角,也造成了一股热门的



话题。我问了那个演员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伯母并没有提到她的姓,只说了她



的名字。我要求她把姓告诉我,她说那是一个没有姓,单纯以汉字构成的艺名。



伯母还嘲笑我竟然不知道那个无聊的偶像叫什么名字。



“你可不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哟!”



“是吗?”



“当然啰!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交不到女朋友,工作也做不好,连穿着也这



么邋遢。”



伯母看着站在窗边的我的脚。我跟随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脚尖,发现袜子



上破了一个洞,这让我顿时沮丧了起来,彷佛自己的没出息透过这个袜子上的洞



俨然成为不言而喻的事实•



“那种工作你打算做到什么时候?和朋友合伙开的设计公司不是做得不顺



利吗?听说你设计的手表都卖不掉,全都堆在仓库里。”



公司业务发展得很顺利,我逞强地对伯母撒了一个小谎•然后将左手伸向



伯母眼前说道:“请看看这个”



什么嘛?伯母带着轻蔑的表情看着我的手。我手腕上戴着一支手表。我向



伯母解释这是我设计的产品,几个月之后就要大量生产,在市场上出售。



“这是样品,目前全世界只有这么一支。”



这支手表上有着言语难以形容的划时代设计。



“那只会增加更多的库存而已。”



房间里有一个高度及膝的橱柜,宽度正好和窗户相彷。打开拉门,里面是



个只有约三十公分深的空间。伯母将皮包放向那个空间的右下角,接着再度把门



关上。



看着那个皮包,我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这家旅馆的墙壁是那么的薄,



装置在窗户下方的橱柜虽然略微往前凸出,形成了一定的空间,但是后墙确实还



是很薄。万一发生地震而裂了一个洞,不就任人从外头把皮包拿走?



伯母回到桌边啜饮着茶。这时我才想起自己没茶可喝,但是我并不在意。



“我打算今晚和我女儿去看他们拍片。”



“要我开车送妳们过去吗?”



“不用了,你的椅垫看起来好脏。”



我叹了一口气,对她的女儿产生无限的同情。有个这样的母亲,日子想必



不太好过。伯母的女儿算来是我的堂妹,但是我从来没看过她。听说她今年十八



,那就是,小我五岁了。



我曾从一年前过世的母亲口中听说过这个堂妹,据说她是个对母亲言听计



从的孩子。



“妳强迫女儿一起到这种地方来吗?”



“你真是失礼啊,那孩子也很想来啊!”



“现在她不是正好面临升学的紧要关头吗?她要上大学吗?”



伯母露出很得意的表情。



“我会让她进一所好学校的。她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你就等着见见她吧。”



“不用了,我要回去了。”



我看看戴在左腕上的手表,确认了一下时间之后站了起来。伯母并没有挽



留我,只是说了一声“啊!真可惜!”,但开朗的语气中却听不出一丝遗憾。



我打开门,走到走廊上。门上装着一只和这楝老旧的旅馆不相称的笨重门



锁,锁头的重量给人一种小偷应该进不来的安全感。



我向伯母轻轻点头告辞,便来到了走廊上,地板发出轧轧的声音。这里的



灯光很微弱,在阴暗中只看得到两边一扇紧接着一扇的房门。



眼前出现一道人影。由于灯光阴暗,一开始我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孔,不过



从轮廓隐约可以判断出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她可能有看到我离开房间。



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她的脸在灯光中隐隐浮现。她定定地看着我的脸。



从那不自然落下的视线我可以知道,她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堂妹。她一身朴素的



打扮,给人一种很清新的感觉。



但是我装作不认识她,迳自走出了旅馆。



夏天一过,这温泉小镇的路上就会吹起清凉的微风。被吹得满天飞舞的枯



叶越过栉比鳞次的旅馆和土产店的砖瓦屋顶,一路延伸向远方布满晚霞的空中。



一股独特的香味从贩卖土产点心的店里飘送出来。



走向停车场的途中,我遇见一群提着大型行李的人,人数约在十个左右,



服装和性别不一。



“打扰贵宝地了,请多多包涵。”



其中一个人向土产店的老婆婆说道。我直觉推测他们就是来拍电影的那批



人。



我的上衣口袋里放着一封必须要寄的信。中途刚好有邮筒,我便打算把信



封投进里头去。那是一个造型十分古老的邮筒,但当我企图把信投进去时,才岭



现洞口是封死的。



“那不是真的啦。”



一个外景队的人走了过来说道,并轻轻地把眼前的邮筒抱走。原来这只是



个电影道具。



我环视四周,寻找真正的邮筒,这时我才发现有很多拿着相机的观光客。



想必他们也和伯母一样是冲着那些艺人来的吧?要拍的当然不是我。



在我五岁生日那天,我戴上了有生以来第一支手表。那是当时还健在的父



亲送我的。可能是把儿子的生日忘得精光、喝酒喝到三半更夜才回来的父亲对特



地留了一半的蛋糕、一副无精打采模样的我感到很愧疚吧?于是他把从不离身、



一直戴在手上的手表拿下来戴在我手上。



父亲平常不会买什么东西给我。与其说是对孩子管教严苛,不如说是觉得



太浪费钱吧?母亲帮我买了一台掌上型游戏机,我欣喜若狂;不知道是不是看不



惯我那满脸的喜悦,父亲一怒之下,竟然将游戏机丢到浴缸里去了。



那支手表可说是这样一个父亲留给我的唯一东西。那是一支沉甸甸的金色



手表。表带是金属制的,原本摸起来是冰冷的,但当时还残留着父亲的体温,因



此还是温热的。对当时还小的我来说,那支手表戴在手腕上实在是太大、也太重



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那支表,因此经常戴在手上。



从此以后,我把零用钱全都花在收集手表上,我满脑子都是手表。要问塞



到有多满,我想大概多到表带几乎要从耳朵或鼻孔里溢出来吧?



规律地标示着时间的手表,是一种蕴藏着光阴法则的机械。在不知不觉间



,我开始在笔记本上尝试设计理想的手表。



我从旅馆所在的温泉小镇开了约三十分钟的车,来到我朋友内山的住处。



高中毕业时,我不顾要求我继续上大学的父亲反对,执意到学习设计的专门学校



念书。内山是我就读专门学校时的朋友,毕业之后,我们联手开了家设计公司,



交情非常深厚。我们持续着海报或杂志封面的设计工作,勉强在社会浪涛中存活



下来。



半年前,我们的公司开始贩卖手表。由我负责设计,机心则直接跟厂商购



买制作。目前已经预定要推出第二款了。



我将车子停在内山家兼公司所在地那栋破旧两层建筑物的停车场里,打开了公司



的门。



身为社长的内山个子很矮,长得活像一只老鼠。一看到我进公司,他马上



开始泡咖啡,并避免和我的目光接触。由于时机实在太微妙了,让我直觉情况不



大对劲。



“伯母大人如何了?”



内山将装了咖啡的杯子放向我桌上。



“很好啊!”



我这样回答道,我们就这样默默地整理着桌子过了好一阵子,直到再也没



什么东西好整理之后,他开口了:



“对了……这次原本计画要发售由你设计的手表,已经决定不做了。”



哦,我点了个头回答:



“好冷的笑话。”



“不是笑话。”



他恳切而慎重地解释,我设计的第一款手表销路太差,公司的财务已经没



有馀力去生产并推出第二款了。现在戴着我左腕上的就是第二款手表的样品。



“我也曾绞尽脑汁筹措资金,但是实在没办法。那些卖不出去的手表其实



是制造者的问题。”



内山是唯一懂得欣赏我设计功力的朋友,但他对我把这项才华浪费在手表



上却满怀质疑。



建立手表的生产线需要相当的资金。我想制造的手表并不是在百圆商店贩



卖的廉价手表,因此建立生产线就变成了一种赌注。下赌注需要资金,但是我们



公司并没有。



“……没关系,连公司的存续都已经不稳了,不是吗?停产我的手表根本



不算什么。”



老实说,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打击。我已经将计画推出的手表样品拿给很多



朋友看过,而且也跟生产手表的工厂的人做过多次协商。我还打算到一直取笑我



、说我不会被社会所认同、开什么设计公司绝不可能成功的父亲坟前放话:“等



着瞧吧!”



“我说没关系,我明白。虽然遗憾,但是也没办法。所以内山,你不用放



在心上。”



“我没放在心上啊?”



“我明白。问题症结在身为社长的你经营手腕不好,导致公司出现危机,



但是这是没办法的事,所以你别放心上。”



他一脸愕然。



“……但是,难道没什么办法吗?即使少量生产也好,要多少资金才能生



产?”



“如果能有个两百来万,或许就可以了。”



“是吗…”



我哪来这么多钱?我把手肘支在桌上,思索着经营中小企业的难处,脑袋



好重。再这样下去,别说是我设计的表了,就连这家公司都岌岌可危。不,我本



来就不在乎这家公司怎么样,只是想生产自己设计的手表。第一次贩售的手表其



实并不差,只是运气差一点罢了。我把一切赌注都下在这次的手表上。事实上,



看过样品的人都对我的设计赞誉有加。当然那些赞赏很可能都是应酬话。



我真正想听的,是手表上市后买来戴的人的赞美。我想制造的是能获得这种好评



的成品,至少,只要能筹措到少量生产的资金,我的手表就有机会问世了吧?



我茫然地想着,不知不觉间,内山所说的两百万在我的脑海里变了形。说



得具体一点,这数字突然变成了伯母皮包里的项炼和信封。



我环抱着双臂,开始反思我想到的点子。



2



笼罩着天空的云层让月亮显得朦胧不明。从温泉小镇正中央穿越的道路每



隔一定的距离就亮着一盏街灯。栉比鳞次的旅馆和土产店的招牌被灯火照耀得一



片明亮,抬头望去,彷佛无限绵延到这条路的远方。



伯母和她的女儿投宿的旅馆,位于旅馆林立的街道中建筑物最密集的一区。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前建造的,四周的建筑都已经改建成高大的水泥建筑,唯独



这家旅馆依然保留着又小又老旧的风貌。



我环视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我之后,跨出街道紧贴着旅馆墙壁前进。四



轮推车仍然停放在伯母她们所住宿的旅馆和隔壁旅馆之间的空地上。墙壁和车子



之间的空间非常狭窄,我得侧着身子才能走过去。



白天从伯母的房间窗口看到的那个巨大的石块,在黑暗中看起来更像是一



道黑影。拜这块石头之赐,我可以轻易地得知在石头旁边的那扇窗,正是伯母和



她女儿投宿房间的窗户。



房间的灯已经熄了。伯母和她女儿应该不在里头吧?白天她曾告诉过我,



晚上她们要一块儿去看人家拍电影的。



我站在目的地的窗前,将从内山家借来的工具箱摆在地上。



我回想着白天所看到的房内配置。伯母的房间里有一个设置在窗户底下的



小橱柜,记得伯母把装有项炼和塞满了钞票信封的皮包摆在里头。要是我能拿到



那些东西,就可以委托工厂生产我设计的手表了。



我双膝跪地,打开工具箱。接着打开螺丝起子组与钳子,伸手拿起电钻。



电钻的形状很像手枪,相当于扳机的部分装有控制刀刃旋转的开关。



我右手紧握电钻,隔着墙探寻橱柜所在的位置。



我在脑海中描绘着白天看到的房间配置。橱柜设在窗户底下。从外侧看进



去,皮包应该是放在窗框左下角下方约四十公分的地方。只要在那个地方钻个



洞就成了。



我抬头看着窗户,确定窗户是否开着。伯母好像是关好了窗户之后才出门



的。窗户上了锁,内侧的纸窗也紧闭着。从外头看起来,因为建筑物的地基有一



定的高度,因此窗户是位于相当高的位置。窗底刚好就在我胸口的高度。我从那



高度再往下算了约四十公分。跪在地上时,我的鼻头刚好就对准目标位置。



我将电钻的钻头抵在墙上,按下了开关。或许是因为这道墙年代久远,钻



头轻而易举地便钻了进去,感觉宛如将一根螺丝戳进豆腐里。钻开一个洞之后,



我在旁边又钻了另一个洞。反复钻了约十分钟后,便钻出了一个由小洞连结而成



的圆形。



最后我用口袋里的刀子挖开洞与洞之间的空隙。刀刃快速地突刺着。待这



个作业结束之后,墙上已经挖出了一个直径约十五公分的圆形。只需轻轻一推,



就能感觉到被钻开来的墙壁往内松脱。



慢慢地往内推了五公分后,指尖感受到的墙壁触感突然消失了。只听到墙



壁对面传来一小块东西掉落的声响。



洞打开了。瞬问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开在墙上的阴暗洞穴那头,应该就



是伯母和她的女儿离开前上了锁的密室。原本有一墙之隔的内外空间因为开了一



个洞而连成一气,连空气都相通了。墙的对面已经不能说是“屋内”,而是变成



了“屋外”的一部分。



我环视四周。街道上排列整齐的街灯和招牌的灯光朦胧地照亮着夜空。但



那台四轮推车正巧形成了一道屏障,从街道那头看不到我的身影。看来我毋需担



心被任何人看到。



我将左手探进墙上的洞中,并将洞穴挖成刚好可以适合我握住宝石的拳头



进出的大小。我的左手顶着圆洞边缘钻了进去,这只手就这么从屋外伸入房间里



的小橱柜当中。



我并没有立刻摸到皮包。我双膝跪地,左手在墙的另一头移动着,右手掌



则抵着墙壁支撑身体。位置或许有些偏差,但皮包应该就在附近。



橱柜里的空气十分阴凉。这时我的左手指尖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这应该



就是我想要的皮包了。但因为皮包太大,没办法穿过圆洞,因此我只能拿出项炼



和装钱的信封。



但我的左手臂好像被什么给卡住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勾到了我的手腕。



我想起我还戴着那支样品表。大概是手表的表带勾到皮包的一部份或什么



了吧。我在墙壁的另一头用力甩着,试图让手挣脱。



这下手腕勾到东西的感觉消失了。我松了一口气,但就在下一瞬间,我发



现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



松脱的是原本戴在我手腕上的手表。只听到墙壁另一头传来了一个硬物落



地的小小声响。我的手表掉到橱柜底部的木板上了。



我差一点叫出声来,但还是闭上了嘴,做了个深呼吸。没关系,不要急。



只要用手摸索,沉着地把表找回来就没事了。



我几乎将整只左臂都伸进了洞里,只剩下肩膀还露在外头。我闭上双眼,



聚精会神地搜寻着我的手表。当我连肩膀也伸进去时,半边的脸颊就贴到了墙上。老旧墙壁的泥土味不断传进我的肺里。



我的左手在墙壁的另一头游移,在柜子底下的木板上摸索着。在指腹和手



掌感觉到一阵粗糙的木纹触感后,我的左手摸到一个教人纳闷的东西。



一开始我还搞不清楚那是什么,只觉得它既柔软又温热•下一瞬间,墙壁



那头出乎意料地传来一个人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我立刻抓着那个东西,并用左手将它从洞里拉出来。



原本遮蔽着月亮的云层在一瞬间散了开来,朦胧而白哲的月光顿时照亮了



建筑物之问的空隙。被我的手从洞里一把抓住拉出来的,竟然是一条白哲而纤细



的女人胳臂。



“哇!怎么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从墙壁的另一头传来,我自己也是一阵错愕。



被我从洞穴里拉出来的胳臂曝露在半空中。我下意识地在抓住对方手腕的



手上多用了点力,但她的胳臂仍旧不断挣扎着。



“别、别动-……”



我对着墙壁的另一头喊道。出乎意料地,才这么一喊,一个可能性便宛如



渗入地表的水般掠过我的脑海;我碰到一个始料未及的状况了。



我一直以为伯母和堂妹一起去看人拍片了,但看来情况并非如此,想必伯



母还是她女儿一定还留在房间里。而我竟然愚蠢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谁啊!?”



墙壁对面响起一个女人惊恐的声音。我想起刚才在月光下看到的那只白哲



的胳臂。从肌肤判断,这应该是个年轻人的手。现在我的左手就紧紧握住她的手



腕,我想这应该不是伯母的手吧?对面响起的听起来也不是伯母的声音。



我想起白天在走廊上擦身而过的堂妹长相。



“安静一点!否则•-•…”



否则我想怎样?我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这下墙上那条不断挣扎的胶臂安



静了下来。在等待我继续说下去的那一阵子,四周变得一片死寂。两个人都动也



不动,等着我说些什么──连我自己也在等待。



“……否则,我就剪断妳的手指头。”



“真的吗?”



“真的。”



她的手臂慌慌张张地试图缩回房里,但又被我用双臂拉了出来。由于力量



上的先天差异,我得以阻止她的手缩回墙上的洞里。只要我抓住她的手腕,她就



只能任凭自己的手伸在墙外,完全无法动弹。



“好痛,放开我。”



“不行,忍耐一下。”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房间里除了堂妹之外,伯母可能也在里头。



“……除了妳之外,房间里还有其它人吗?”



“有啊,很多人。”



“那为什么没被妳的声音吵醒?”



她开始支吾其词。我推断她在说谎,伯母应该不在,可能独自外出了吧?



这出乎意料的状况让我开始动摇。我好想就这样一熘烟跑掉。但我不能这



么做,有件事我还是非做不可。



“你是谁?”



墙壁那头的声音颤抖着问道。



“别大声嚷嚷!”



“我刚刚的声音并不大呀…”



我不理会她微弱的抗议,再度看着那只从墙上的洞里伸出来的手臂。在一



片阴暗中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整只手臂连同肩膀已经裸露在外头了,看来应该是



她的右手臂。我试着想象房问里的堂妹现在是什么姿势,很可能她上半身也贴在



橱柜后方的墙上,就如同我刚才的姿势,半边脸颊也贴在墙上吧?我知道自己现



在的举动对她实在很过意不去,但是我必须扮演一个无情的小偷才行。如果我不



保持严肃,她可能就会出声求救了。



“妳听好,要是妳敢大声叫,我就剪掉妳的手指头。”



我朝她伸出墙外的胳臂说道,于是墙壁那边回道:“•-•…我知道了。”我



虽然握住她的手腕跟她说话,却看不到她的脸孔。我的眼前只有一道老旧的墙壁。



“…可是,我真的不懂。你是什么人啊?”



“我是个小偷。”



“骗人…哪有承认自己是小偷的笨蛋啊••-•••?”



这算是对我的讽刺吗?



“你有什么目的…?”



“钱,把妳那边值钱的东西都给我。”



“值钱的东西?”



“没错…”



说到这里,我考虑着要怎么跟她说明伯母的皮包的事情。我怎么能直接了



当地要她交出皮包里的项炼和装了钱的信封呢?要是我这么做,日后大家就会讨



论起这个小偷为什么会知道皮包里装了什么东西吧。我是在偶然的情况下知道皮



包里装了什么的,想必伯母并没有发现,但大家还是很可能怀疑这是熟人犯的桉。



“反正就是把妳行李里头的东西都拿给我…”



“行李?我的行李里头只有牙刷跟换洗的衣物啊…”



“不,不是妳的…”



说到这里,我终于想到一个几乎要让我窒息的事实。



外出的伯母会把皮包留在屋里吗?不,她带出去的机率应该很高吧?她不会



把皮包留在房里出门的。也就是说,我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到,就这么



轻率地在空无一物的房间墙上钻洞,结果,我现在抓到了什么?不过是一只女孩



子的胳臂而已。



她趁我沉默不语的当儿,企图将手臂缩回房问去.我使劲制止了她。



“总之什么东西都无所谓,把妳的钱包给我。”



我真是欲哭无泪。很明显的,我的计画已经失败了。



“钱包?我的钱包:…放在棉被旁边。我这样子根本拿不到,你得放手才行。”



我无从判断她的话是真是假,因为我很难在控制住她的手的情况下伸长脖



子窥探窗内的状况。房间里的灯没开,纸窗也关着,窗子也上了锁。再说,我要



她的钱包做什么?



“喂,就算我肯交出钱包,你要我怎么交给你?你辛辛苦苦在墙上钻了个



洞,但现在洞不是被我的手臂给堵住了吗?”



“妳不能用一只手打开窗户吗?只要把皮包丢过窗户就行了。”



“不行啦,我的手构不到锁,所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放了我吧。什么都



别做,赶快回去。”



“不行,我怎么能空手回去?”



我万分苦恼地说道。



现在我的手表应该掉落在墙的那一头。她没有打开电灯,现在可能还没有



发现到,但手表很可能就掉落在她的面前,我得将那支表拿回来才行。



因为我在白天曾让伯母看过那支表,也曾告诉她那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样



品。



如果我就这样留下那支表逃回家去,想必到了明天早上,穿着黑漆漆制服



的警察就会找上门来吧?警察会向我出示装在塑胶袋里的证物──手表,一脸狰



狞地问我这是不是我的东西,教我完全无法洗刷自己的罪嫌。



可是她说得也没错,现在墙上的洞被她的手给堵住了,这么一来,我也没



办扶拿回那支表。但若是我放开她的手,重获自由的她想必会跑出房间去求救。



在救兵赶来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找回手表吗?



可是,或许在我松开她的手的那一瞬间,她会点亮电灯,打开窗户看清



我的长相。这么一来,我就算想逃都没机会了。想必她会告诉警察,我是她母亲



的朋友,白天曾和她在走廊上擦肩而过吧?



我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事态就这么陷入胶着。



3



我环视四周,确认这一阵子应该还不会有人来。月亮再度隐身于飘动的云



层中,让我所在的建筑物和建筑物之间罩上一层浓浓的夜色。面向着右手边道路



的方向有四轮推车和墙壁,左手边则刚好有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白天从房间里眺望窗外时,还觉得这块石头很碍眼,但现在它不但是供我



从外头锁定伯母房间窗户的标的物,还是能避免让靠墙的我被来自左手边的视线



发现的遮蔽物。我很想抱住这块大石头好好谢谢它,但是它摸起来一定只有冷冰



冰的触感。再说很遗憾的,要抓住这只从墙内伸出来的胳臂就已经够忙的了,根



本没有闲暇去做那件事。



话又说回来,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进退两难的状况?当然,原



因多半出在已在墙上打洞的我身上,但是她也难辞其咎。她明明该跟母亲一块儿



出去看人家拍片的,为什么要留在房间里呢?而且为什么要让一个小偷抓到她的



手臂呢?



“都是妳的错。就因为妳在房间里,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我对墙壁另一头的她说道。



“早知道就出门去,就不会碰到这种事了。真是倒霉…”



她在墙的另一头叹着气,我隐约可以听到她从肺里面吐出来的气息声。她



所说的出门,指的就是跟伯母去看人家拍片吧?从她的语气里听来,那好像是一



种义务似的。



“为什么不开房里的灯,还把手伸进橱柜里?”



“我在睡觉啊。可是听到橱柜里有声音,所以就醒来了…”



她似乎已经死了心,不再扭动从墙壁中伸出来的手,只是冷静地解释着。



照她的说法,她大概是以为放在橱柜里皮包中的行动电话响了。所以她才会在半



睡半醒之间,连灯都没开就打开橱柜,企图找出行动电话。



我一直认为那个皮包是伯母的。没想到运气竟然这么差,我和她的手就这



么不巧地在黑暗中碰到了啊。



“咦?”



我跟她隔着墙壁同时发出声音。在跟我提到这件事之前,她自己似乎也没



想到这个点子。



墙壁对面,而且或许就是在她可以自由活动的左手可及的范围内有一个皮



包,而且里头有支行动电话。



“喂!喂!别打电话哦。”



我焦躁地说道。要是让她发电子邮件偷偷搬救兵的话,我可就完了。墙的



对面没有回应。我听到她用另一只手翻找皮包,将里面的东西翻到外头的杂音。



“妳在找电话,对不对?”



“我没有!”



她明明在说谎。



“把电话交给我!”



“哼,怎么个交法啊?”



她的语气变得很得意。光是她的一只手臂就把洞整个堵住了,根本没有空



隙可以让其它东西再通过。她表示也没办法从窗户丢出来。



“妳、妳听着,要是再让我听到妳找电话的声音,我就把妳的右手指头剪



断。”



我再度恐吓她要剪断她的指头。每次这么威胁她,我都觉得自己根本做不



出这么恐怖的事。我平常连恐怖电影都不太敢看,一想到那种景象,我就吓得连



腿都软了



她沉默了一阵子。汗水从我抓住她手腕的手上渗出,不知道那是我的掌心



冒出来的,还是从她的手腕冒出来的。我们都默不作声,只能隔着墙壁听着彼此



的呼吸。



随后她开口说道:



“……你下不了手的。”



“妳怎么知道?”



“你应该是个好人。”



我用左手抓住她的手腕,用右手从工具箱中拿出了钳子。我把钳子的尖端



抵向她的指头。感受到一股尖锐而冰冷的刀刃触感之后,她略感困惑地说道:



“好、好啦!我不打电话就是了。”



“把行动电话丢到房间的角落。”



此时响起一阵衣物摩擦声,以及某种东西落在远处榻榻米上的声音。



“丢过去了。”



“妳丢的不会是吹风机什么的吧?”



“你以为我有耍这种小技俩的勇气吗?”



这时墙的另一头响起一阵电子音乐,我几乎可以确定那是行动电话的来电



铃声。我猜得没错,刚刚她丢的果然不是行动电话。



“不准接电话!”



来电铃声持续响着。面对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从被我紧握着的手腕上,可以感觉到她的不知所措。



“……我知道了。”



她沮丧地说道。电话持续在房间一角响了一阵子,我们都屏气凝神地听着



那个声音。过了一阵子,打电话的人可能死心了吧?四周又回复到一片寂静。



“……喂,你为什么不放闲我的手赶快逃啊?很明显的,你偷东西的企图



已经失败了呀!”



她说中了我的痛处。



“……要是我松手,妳一定会大喊救命,对不对?可是,只要我拿妳的手



指头当人质,妳就没办法这么做了。”



“但是,赶快逃命,对你来说应该是比较好的选择吧?”



要是我的手表没有勾落,或许就会这么做吧?有没有什么方扶可以在控制



住她的情况下拿回我掉落在墙壁另一头的手表呢?



我实在不该做出这种小偷行径的。偷钱或许根本就是一件愚蠢的事情。要



是这一次能全身而退,我就会乖乖听内山的话,认真工作了吧?



我默不作声地自我反省着,依然用力抓着她的手。透过她的皮肤,我可以



感觉到她手腕下的脉动。



我垂下头,无意识地用右手去触摸丢在地上的电钻。我检起钻子,倏地抬



起头来。



我想到一个能在不被她察觉的情况下拿回手表的简单方法了。



我将电钻的钻头抵在距离已经打出来的洞穴四十公分左右的位置,按下了



开关。电钻轻而易举地就钻进了老旧的土墙,钻出了一个小小的洞穴。



太可笑了。其实只要再开一个洞就可以解决问题了。我的左手紧紧抓着她



的右手,因此只能用右手钻洞。现在我只要把手探进去,捡回掉落的手表之后就



可以逃命了。



这个动作似乎引起了她的怀疑,只听到她隔着墙壁问道:



“那是什么声音?”



“妳别吵。”



我必须先钻出一个小洞,然后再钻几个小洞,将之串连成一个大洞。



“你在钻墙吗?”



“小心不要碰到钻头,受了伤我可不负责。”



“你果然不是什么坏人。”



我猜想墙壁另一头的她可能正在微笑,但我不予理会。



我钻了第二个洞,接着移开电钻的位置,开始钻第三个洞。



我企图引她说话,让她把注意力从我这个动作上移开。



“…妳为什么不去?”



“嘎?”



“我刚刚不是说过吗?妳应该出门的。”



根据伯母的计画,她原本应该被母亲拉着去看人家拍片的。



“这关你什么事?”



“怎么会没关系?要不是妳在,我早就得手了。”



有好一阵子,黑暗中只听得到电钻的声响。和这个温泉小镇极不相称的



马达声在建筑物和建筑物之间的狭窄空间中回荡着;我握着电钻的右手也随振动



而颤抖着。又钻了一个洞,我移开钻头,准备再钻另一个洞。



“……你父母还健在吗?”



“一年前死了。”



“是吗•-•…我的父母对我有好多要求,我好累…”



“他们把自己的期望强加在妳身上吗?”



我想起白天见过面的伯母。伯母在提到女儿的升学问题时曾说过:“会



让她进一所好学校。”伯母这是在控制她女儿的人生吧?



“所以我今天试着反抗,其实我应该要去的。”



“去拍片现场?”



“没错•-•…你怎么知道?”



她很讶异地问道,大概是在怀疑我是不是事前调查过她的行动,锁定了房



间之后才破墙而入的吧。



“不是有很多观光客都去看人家拍片了吗?我只是瞎猜的。我对妳的事一无



所知。”



说得也是,我姑且让她相信了我的说词。



结果她选择了抗拒母亲的强行邀约而留在屋里?



“我喜欢母亲,所以不想辜负她的期望,因为我喜欢看到她高兴的样子。



但最近情况不一样了,或者应该说,事实并非如此…”



她的声音好脆弱,听起来像个小孩子。或许正因为如此,让我不由得同情



起她这种一丝不苟的生活方式。她正身处于服从和反抗母亲的夹缝中。对她而言



,反抗父母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啊?



我一边钻着第十五个洞,一边想起自己还在她这种年纪时的事情。



强迫我进大学的父亲和希望进专门学校学设计的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处于



敌对状态。到最后我漠视父亲的意见,和朋友合伙创立了这家设计公司。



父母亲都在一年前过世了。当时他们搭乘的车子和一台闯红灯的卡车相撞



,两人当场死亡。



我们一家三口原本住在一起,当然也一起开伙。父亲在过世的前一天,还



曾对拒绝念大学的我大发牢骚。我把自己想设计手表的理想告诉他,但他只是不



断地嘲讽,于是我火大地说道:



“你自己又有多了不起?”



父亲是个平凡人,在一家小工厂里上班。既没有很高的学历,在公司里的



地位也不是很理想。在别人眼里,他的人生是那么的寒酸;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



对我说教?当我这么说时,父亲便沉默地垮下了肩膀。于是我怀着悲伤的心情离



开了家,前往便利商店。



小时候也曾经和父亲吵过架,但是我们之间的代沟绝会在不知不觉当中填



平。是我还小不懂事吗?反正我总是很快就忘了先前曾吵过的架,不知不觉就又



和父亲说起话来了。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无法和父亲好好沟通了。



我用父母的保险金和内山合组了设计公司。每次一想到父亲,就有一种几



近窒息的感觉。有时连我自己都搞不懂那种情绪到底是愤怒、还是悲哀?



不知不觉当中,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可能是想得太投入了,我这才注意



到钻出来的小洞已经串连成一个半圆形。只要再钻出十个小洞,大概就可以连成



一个足以伸进一只手的圆孔了。



“我既不反抗,也不听从父母的命令。”



我对她说。



“这样人生就能顺利吗?”



“要是顺利的话,现在就不会在这里握住妳的手了。”



有道理,她似乎挺能理解地如此回道。



“你不后侮吗?”



“事实上我会,但是我不想向父亲认输,所以决定不让自己后侮。”



“你跟你父亲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父亲的事情说给她听,当然极力避免暴露自己的身分。她则在墙的另



一头静静的听着。



过没多久,我钻完了所有的洞,将电钻放到地上,拿起刀子。



接下来只要稍事清理,就可以打通圆形的洞孔了。我将切下来的墙壁往内



一推,一小块墙壁就掉进了另一头。我已经钻出足以把手伸进去的第二个洞了。



这时我已经没有什么话可以对她说了。俩人都默不作声,我则依旧在一片



诡异的静谧中,握着她从墙内伸出来的手。在这个乌云蔽月的漆黑夜里,四周尽



是静默而黝黑的建筑物,让我的心情也益岭沉静。我无法想象不远处的路上罗列



着许多温泉小镇的土产店,还有熙来攘往的行人。一切的一切彷佛都融入了周遭



的黑暗中,只有我握着的这只手残留在世界上。



“…你钻了另一个洞吧?”



她从墙内伸出来的右手动了一下。她反过来轻轻地握住我抓住她的手腕的



左手臂。可能是一直裸露在外头的关系,她的手变得很冰冷。



“不好意思了。”



我说道,并将右手伸进刚打出来的洞里。我在橱柜里摸索着,发现里头散



落着形形色色的东西。可能是刚刚她为了找行动电话,将包包里的东西都翻了出



来吧?我只得在那些东西当中找着我的手表。我逐一在橱柜底部的木板上摸索着



,一抓到某个东西,便试着凭触感确认那是不是自己的手表。



不久我的右手摸到了一个重量和触感都和我的手表相彷的东西。要是我两



只手都能自由活动的话,可能会在此时摸着胸口松一口气吧?



就在这个时候,我抓住手表的右腕在墙的另一头被紧紧握住。可能是被她



用仍然可以自由活动的左手抓住了吧?



另一方面,我的左手也发生了变异。刚刚她那轻轻反握着我手的冰冷右手



突然使了劲。原本她一直是被我握住的,现在却轮到我被她制伏了。



我的两手被用力地抓着,右臂深深被拉进洞穴里,完全动弹不得,和墙壁



另一头的她原本的状况一模一样.



“喂,现在我们扯平了。这样你就不能剪掉我的手指头了吧?”



她在墙壁另一头不怀好意地笑了。事实上我根本看不到她,但脑海中却浮



现她现在的表情。



右手被她固定在墙壁的另一头,我就没办法捡起可以剪掉她手指头的钳子



了,这下等于是原本用来胁迫人质的刀子被人夺走。



“妳…”



完了。我动弹不得,在心中暗自说道。



“真是遗憾。”



她说完,突然大声叫起来。



“来人啊!有小偷!”



她的声音大概方圆五十公尺都听得到。尖锐的叫声撼动了寂静的夜空和老



旧的旅馆。



我焦躁地环视四周。背后一栋建筑物的窗户亮了起来。隐约照亮了我藏身



的位置。待会儿可能就会有人打开窗户探出头来看个究竟了。



“放手!”



我隔着墙壁大喊,但左手依然抓着她的右腕,顿时我发现情势对自己真是



不公平。



“我才不放手呢!”



她说道。尽管如此,我还是使劲缩回右手臂。这下连同她那抓着我的手的



左手臂都穿过洞穴被拉到外头来了,但她仍不肯放开我的手腕。



两只白哲的手臂从墙中伸了出来,而我正被这两只手臂给牢牢抓着。她迟



早会精疲力尽的吧?但是我可能在这之前就被赶来的人给逮个正着了。



墙壁那一头响起有人在走廊上奔跑的吵杂声。有人咚咚咚地敲着门。她大



概把门给锁上了吧,对我而言还真是幸运呀。



我张开大嘴,朝她紧抓我右臂的手上咬去。



“好痛!”



虽然不至于让她流血,但是我想一定会留下咬痕的。



当她大叫的同时,抓住我手臂的力道顿时松了开来。我没有漏掉她这短短



一瞬间的退怯。



我用力将两手一拉,她松开了手,一阵反弹让她顺势摔得往后翻滚。这下



我们的手同时被解放了。



我一放手,从墙内伸出来的两条胳臂也立刻消失在另一头。在背后窗户所



透出来的光线照耀下,我看到那两条白蜇的胳臂被吸进洞穴里。墙上只看得到残



留的两个黑洞。



我右手紧抓着手表。我无暇亲眼确认这是否就是我的手表,但从触感判断



应该没错。我把手表往工具箱里一丢,再将掉在地上的工具放在手表上头。



我从小巷子跑向自己的车子,还好似乎没有人追上来。我坐上车,发动引



擎,往前开了一会儿。我驶过国道,把车开进便利商店的停车场里,这才终于松



了一口气。



便利商店里的灯光隔着挡风玻璃照亮坐在驾驶座上的我,终于逃过一劫的



安心感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想看看时间,便打开放在驾驶座旁的工具箱,打算拿



出手表。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放进工具箱时我并没有仔细看清楚手表。所以我之前一直没发现,在洞穴



另一头摸到的手表并不是我设计的表,而是市面上贩售的普通手表。触感和重量



确实是很相近,但是很明显的,那不是我的表。



也就是说,我拿了她的手表,却把自己的手表丢在那儿了。



4



过了一年。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设计的手表可以卖得那么好了。”



内山说着,倒了杯咖啡放到我桌上。



当时我正看着办公室墙上的月历,想着距离那晚竟然已经过了一年,时间



真是不可思议啊!在旅馆墙上打洞的那晚至今回想起来还宛如一场恶梦。幸运的



是,警察并没有上门来抓我。



那晚之后的一星期里,我过着安安静静、避人耳目的生活。在内山眼中看



来,他大概也以为我只是因为手表停产而感到沮丧吧。



经过半年,公司的营运状态微幅改善,这样一来就有资金可以少量发售我



所设计的手表了。幸好我那晚没被抓到,若是我被逮捕,手表的计画就得再延



迟半年,甚至可能永远无法败部复活也说不定。



于是我的手表就这样卖出去了。一开始的销售情况就跟以前的一样不是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