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情事(2 / 2)
换上便服的我们搭上电梯来到三十九楼。一出电梯,面对是贯穿建筑主体的天井,阿大握著扶手往下看。
「超高的耶。」
我也跟阿大一样沿著扶手看下去,看不清楚下头遥远入口处的地砖花纹。
「往这里。」
淳走在我们前面,长长的走廊上是一扇扇规格统一的窗户和铁门。空间里安静到不像有人居住,倒像一间高科技、无人管理的监狱。
「到了。」
淳停下脚步。三九〇八号门上的门牌刻著「泽井」两个字。淳按下门铃,金属门屝立刻开启。
「你好,打扰了。」
打完招呼,我们走了进去。玄关上站著一个娇小女人,很瘦,但外表不错。之前淳说她已经三十四岁,但亲眼看到觉得年轻许多,说只有二十岁也不夸张。靴型牛仔裤搭配简单的挖袖背心,还套了一件薄衬衫。头发的颜色是偏红的咖啡色,发梢看起来很轻盈,是那种很自然的鬈发。待在屋里的她却戴著一副黑框深色墨镜。淳最后走进玄关,见到对方的模样,脸色凝重。
「玲美,你不要紧吧?」
她刻意别过脸。
「嗯,没事。大家快请进。」
穿过走廊来到客厅旁的餐厅,正面刚好是一大扇窗户,外头布满灰色云层。这里至少有十坪大,尽管摆了整组白色木制桌椅,仍剩下许多空间。四个人并肩坐在一起。
玲美端来刚打好的果汁,还有苦甜巧克力配上水果瑞士卷。蛋糕吃起来不会太甜,非常美味。聊著没什么内容的学校话题,阿大很快表示还要再来一块。
餐桌上只有淳闷闷不乐,好像为了某事感到焦躁。
「哇,你也住这栋大楼呀!」玲美看著直人。
不知道为什么,直人红起脸来。
「嗯,我住在五楼,面对西南边。」
「所以跟我家的位置不一样,是面海的啰。那……」
这时候,淳突然开口:
「玲美,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所有对话就此打住。她叹了好大一口气,取下墨镜。
「反正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所以也没什么关系了。」
我注视著对面的玲美,左眼一片红肿;眼白部分充血,瞳孔就像是浮在血里。眼睛周围的红黑色淤青还没褪去。
「昨天晚上他打了我,理由很可笑,我根本不愿再去想起。对不起,你们今天特地过来,却看到我这种样子。」
我们低头盯著地板,无法直视玲美的脸。她大概也察觉我们的举动,戴回墨镜,恢复刚才开朗的口气。
「别去想这个,聊些开心的事好吗?淳老是告诉我班上没一个女生能看,你们觉得有可爱的吗?」
之后,阿大、直人加上我,拚了命说些有趣的事,回想起来甚至不记得说了什么,只知道绝对以开心为主。我们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但淳还是垮著脸,朝著天花板的某一点看。
待在玲美家大约一个小时。平常去看牙医,也很难在诊疗台待上一个小时呀!淳说他还有话要跟玲美讲,要我们先走,我们便拖著疲惫的身体离开SkylineTower。
室外因为下雨,湿度百分百,然而伞下的空气比起屋里凉爽太多了。
同一周的星期六,淳表示有话要说。我们四个人约好在区民活动中心一楼大厅集合。等全员到齐,淳平静地说:
「玲美的老公知道我跟玲美的事了。」
我忍不住失声大叫:
「你说什么?」
好几个老人皱著眉头往我们这里看,我也管不了这么多。淳很冷静。过了一会儿,他抬了抬眼镜。
「小声点。一半也是因为我故意要他发现的吧!」
阿大睁大眼睛,声音小到只剩下气音。
「为什么?你不想跟玲美继续下去吗?」
「话是没错,可是我真的忍不住了,所以故意趁她老公在家的时候打电话过去,或是传e-mail。」
直人的担忧全写在脸上。
「结果她老公说什么?」
淳勉强挤出微笑。
「他叫我明天过去一趟。我有事要拜托你们。」
「好啊,你说什么我就做。」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仍不假思索回答。
淳依序看著我们三人的脸。
「阿大和哲郎能陪我一起去吗?我打算当面把话说清楚。直人,你跟玲美住在同一栋大楼,要是我这里进行的不顺利,可能波及到你,所以你留在大厅,有事的话,请你负责对外联络好吗?」
直人心有不满地点头。阿大拍拍胸脯。
「交给我们啦。虽然搞不清楚对方是怎么样的人,我可不准任何人伤害你。」
淳摇摇头。
「我要你们来不是为了揍人,而是需要人证。我、玲美、还有她老公三个人,全是关系人吧。我认为其他人在的话,比较能就事论事。」
决定好星期天碰头的时间和一些细节,我们在区民活动中心解散。雨仍下个没停,我的心情跌到谷底。十四岁的我第一次要出面调解朋友的不伦,而且对方听说是任职著名企业的家暴男。这些内容不可能出现在NHK「国中生日记」那种清新节目里。
隔天依然乌云密布,但没有下雨。淳、阿大和我,分秒不差地在下午雨点按下三九〇八号的门铃。是男人开的门。他穿著白色休闲衫,个子不高,看不出来是个会打老婆的人。两只眼睛咕噜咕噜地转著,有点国字脸,我还以为看到一只鱼脸人身的怪物。
玲美的老公见到阿大,脸色瞬间严肃起来。阿大身高一百八十公分,体重也早已破百。这个男人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如果需要第三者在场的话,一个人就够了吧?这个大块头给我站在门外等。」
男人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尖锐。阿大正想回以颜色时,淳抢先一步说话:
「我明白了。阿大,对不起,你先在外面等我好吗?」
淳的眼神平静,令阿大招架不住。
「有事打手机给我。」说完,阿大离开玄关。
「上来吧!」
男人头也不回地径自往屋里走。我们脱下球鞋,沿著走廊来到客厅。餐桌一角的玲美,看起来好瘦小。男人站在窗边,背对著我们。
「你们是月岛国中的学生吧?最近的学校到底怎么教学生的?才国中二年级居然沉迷不伦网站。请你们坐在那里。」
淳跟我站在客厅中央,他首度开口。
「我不坐,站在这里就好。你太太不也上了不伦网站,逼她走到这一步的人,不就是你吗?」
安静到听得见冷气运转声的屋内,淳的声音更加清脆响亮。男人回过头。
「你说什么?我是她的丈夫,你抢了我的老婆。我可是能跟你的父母索赔喔!」
淳完全不受威胁,抬头挺胸,双手交握放在前面。就算他是个菁英分子,想要跟淳强词夺理也不容易,淳今天已经有十足的心理准备。
「请便。到时候我会在法庭上说出你对玲美施暴的经过。虽然我喜欢玲美,但也只不过是她可以商量的对象,没有人会相信国中生会勾引你的老婆,我跟她连手都没有牵过。可耻的人是你才对。」
「你说什么……」
男人突然大吼,发出水壶沸腾般不知所云的声响。他离开窗边,直挺挺地往淳的方向前进,抓住淳的衣领前后猛烈摇晃。淳毫不畏惧地与男人正面相对。
「你错了。」
「你这家伙!」
男人朝淳的脸颊挥出右拳,发出硬碰硬的声响。淳依然抬头挺胸不为所动。他看了我一眼,我懂他是要我沉住气,不要冲动。
但是,我的体内早已因为恐怖和愤怒交杂而变得激动,奔腾的情绪一拥而上。
「当你揍人的同时,也会失去重要的人。你完全做错了。」淳无所畏惧地说,左脸已经红肿。
「混帐!」
男人气喘吁吁,双手又一把抓住淳。淳往后退了好几步,却很快地回到原位,挺起胸膛。
「别耍我……」
男人对准淳的腹部,再度挥出右拳。淳压著肚子弯下腰,不一会儿又站直。
「你再怎么揍,也无法让我死心。」
再下去淳要挨第三拳了,我暗自数算。假如那家伙还要攻击淳,我会不顾一切跑去掩护。男人作势要扑上前去,声音兴奋且沙哑。
「要不要试试看,到底会不会死心啊?」
男人试图扭住淳的右手,当我正要上前阻止时,玲美从餐桌旁冲向客厅墙壁。
「停止,给我住手!」
玲美的手伸向墙上对讲机,男人吓了一跳。
「玲美,你想怎样?」
「住手。我也不认同你的行为。」
「少开玩笑了,干嘛学这些小鬼说话。」
男人加重手的力道。淳咬著下唇,忍痛不发出声音。
玲美按下对讲机上的红色按钮。一瞬间,屋里和门外走廊同时飨起刺耳的警铃声,高耸的大楼此刻似乎因为警铃而摇摇欲坠。对讲机另一端杂音不断,有人焦急应答。
「这里是警卫室,发生什么事了?要不要紧?」
玲美对著墙壁大喊。
「我按错钮了,请关掉警报器。」
几秒后,魔音穿脑似的警铃猛然停止,连耳朵也无法一时适应突如其来的宁静。玲美的食指触碰红色按钮不放。
「你再打淳的话,我就再按一次请警卫过来。你给我住手!」
男人放下淳的手腕,居然声泪俱下。
「等等,我不打了。这小鬼说得没错,你对我真的很重要。对不起,我以后绝不再犯。」
玲美的语气转为开朗。
「太晚了。我到现在才清醒过来。我选择跟你在一起并不是因为我爱你,而是我太害怕,才提不起勇气离开,我不认同你的行为。哲郎,你过来帮我守著按钮。给我十五分钟,我去整理行李。」
我代替玲美,负责守住按钮。最初的五分钟,男人哭哭啼啼地跟在玲美身边解释;接下来的五分钟握拳狂打自己的头和胸口,嘴边重复说著「都是这家伙的错、都是他的错」。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男人自残所发出的声音吧?最后五分钟,男人垂头丧气地坐在灰色窗前,脸部表情呆滞。
玲美拿出两个手提袋,装好化妆品跟换洗衣服,对著男人的背影说了声再见。
我和淳迅速离开这间屋子。电梯里,玲美的情绪很激动。
「七年来办不到的事情,今天竟然只花了三十分钟解决。真的是天下无难事喔。」
淳舔舔嘴唇,看著我笑。
「嗯。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别人揍耶。虽然刚开始很惊吓,但一点都不觉得痛。」
玲美紧紧抱住淳。淳的表情十分开心,但并没有回抱玲美。
阿大和直人守在大厅。直人一看到淳脸上的伤,满脸担心。
「没事吧?被揍得满惨的耶。」
「你的脸被搞成这样,那家伙又是什么情况?」阿大问。
淳看起来真的被揍得不轻,却仍微笑以对。
「他没受伤,不过这里大概比我的伤还严重吧!」
淳修长的指尖指向胸口。结果,我们四个人护送玲美到月岛车站。她打算先回老家冰川台,再慢慢思考以后的事。我们在车站前的便利商店买了咖啡,举杯庆祝。路上,直人不停追问淳在面对玲美老公时的情形。傍晚,厚重云层的缝隙间,这块填海地上方,瞬间出现一片薄幕似的光线。
约好隔天星期一学校见,我们挥手告别。面对明天还会见面的朋友大喊再见,好像有点矫情,但也没什么不好。
再听到后续消息时已是暑假的时候。游完泳,回家路上闲晃到区民活动中心一楼。一边摊在沙发上,一边听淳告诉我们。
「玲美好像跟那男的离婚了,协调的事情交给律师全权处理,完全不想再见到他。她说自从那天看到那个男人这样对我,自己才恍然大悟,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处在这种状态。只要提起勇气面对,根本不用怕那种男人。」
阿大从沙发上坐起。
「你跟玲美之间已经没有阻碍啦,到底能不能顺利在一起啊?」
淳露出失落的表情摇摇头。
「我们两个相差二十岁,很难有结果吧。玲美告诉我,就算有个可爱的男朋友还不错,毕竟不是男人呀!」
说这句话的时候,淳的语气竟透露些许满足。直人好像也注意到了,戳戳淳的肩膀。
「你们进展到哪个阶段啊?」
淳不著痕迹地掀开刚复原的伤口。
「很深的A吧!你们知道吗?人妻的嘴唇超柔软,舌头也很会动喔。」
阿大听完淳的形容,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手紧紧揪住胸口的衣服,直人则红起脸来。至于我的反应大致上跟阿大差不多。这么一来,淳绝对要帮我们出饮料钱不可。
注6 浅渍市(bettaraichi)——柬京都中央区日本桥大传马町一带的路上,每年十月十九日晚上举行的活动。
注7 十返舍一九:Jippen Syaikku(1765-1831),江户后期剧作家,本名重田贞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