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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lude─ 迷宫的支配者(2 / 2)




仁也逐渐明白,在魔导师公馆不可考的那片空白历史时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你们就让刻印魔导师与圣骑士战斗吗?」



「光靠刻印魔导师根本打不赢,所以《协会》还派出了大量高位魔导师。不过大致上就如你所说的。



可是当《协会》要他们上战场的时候,不晓得是谁帮他们出的鬼主意,那些家伙也不想想自己是罪人身分,竟然向《协会》提出交涉。他们说『代替《协会》战斗的条件是把武藏野迷宫里《协会》一直放著没有使用的地下设施交出来,当成我们的住所』。之后那些刻印魔导师打了将近十年的时间,虽然死了不少人,但还是继续打下去,最后那些罪人终于获得安生立命之地。」



「那样的话,那些刻印魔导师还有多少人活著?从那个时代直到现在,算算也超过五十年了耶!那座地下都市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会议室里的仁等人不晓得该如何正确看待阿拉克涅的这段故事。只有两个人真正理解这故事背后的涵义。



阿拉克涅就像是一只等待毒液开始发作的蜘蛛,一直在仔细注意仁等众人的神情与动作。



「你说地下都市吗?那里只有建造都市的工匠生活起居的工匠街建设完成。在掏空地下挖出来的大空洞里,有很多像箱子一样,单调无趣的房舍一间间排列在一起,只要看到一眼就能认出来。直至今日,那里还有很多姓丹气尼基、绘田耶达还有昼蛇希戮塔等等类似刻印魔导师姓氏的住家,所以见了面问一问立刻就能知道。」



「你想说什么?」



「听好了。那些事情追根究柢,原本就是你们欠下来的烂帐。一开始就是你们国家要求《协会》尽量多拉些人来这个世界,要我们把人带来的。」



十崎京香心下已经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说?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的士兵,是来自沉睡超过五十年的『另一个日本』吗?」



仁从前只看过两次童年玩伴脸色如此难看,表情面如死灰。



就连警察厅的干部清水健太郎都一副惚恍表情,彷佛失了魂似的。京香简单扼要地向还不明就里的仁他们解释:



「日本的法律基本上采用属人主义,所以根据法律规定,身为日本人的条件,必须是日本人所生的孩子。你应该知道刻印魔导师都有日本国籍吧?他们的子孙更是在这个世界出生,对自己的故乡在哪一无所知,以日本人的身分生活。以同样的条件来说,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的士兵虽然生活在地底,却也是日本人。这些人是刻印魔导师的子孙,但就算以魔法世界的法律来看,他们不只没有受到神判的放逐,甚至根本不是罪犯。」



阿拉克涅的言下之意,即是另一个保有核子兵器的日本,正存在于东京都心的地底下。



清水健太郎身为警备局的干部,负责掌管保护国家体制的公安警察。可是落到眼前的难题却让他哑口无言。



原本如幻影般离自己很遥远的核弹,如今演变成巨大的真实压力,重重地压在仁等人的身上。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没了主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该怎么办呢,魔导师公馆?敌人身上那张名为《怀斯曼异界人》的标签让你们打起来心安理得,可是现在那张标签被撕掉了,有的只不过是一群拿著枪,和你们都是同一个国家的魔法使,以及他们居住的城市。用你们的词汇来说,这种情形是不是该称为『内战』呢?」



钢铁般的事务官毫不理会魔女那双宛如在测试毒性效果般的眼神,开口宣布:



「从即日起,魔导师公馆全面开放使用刻印魔导师。」



这句话代表京香打算依循以往《魔法使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对抗》的模式,把这次事件在台面下处理掉。刻印魔导师不是日本政府的官员,而是从魔法使社会下放的人,立场模糊不清。所以他们的作为所引起的责任,同样也可以暧昧处之。阿拉克涅揭露的这项剧毒,照理说会让人陷入人性的陷阱而犹豫难决,可是十崎京香却轻易就摆脱了陷阱。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话才刚说完就来这招啊。这哪是铁娘子,根本就是机器人了嘛。从逻辑上来看,恶鬼的性命比魔法使还重要是吗?」



阿拉克涅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就像她之前沉醉在药物的迷梦中,精神恍惚不清时一样。而京香对她的哄笑声丝毫不以为意。



「今后魔导师公馆的目标,就是由武藏野迷宫进入《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的据点》,攻打这处后方基地。清水参事,对这项决定您应该没意见吧?」



十崎京香提出的『答案』对生活在地上的人而言,是几乎超越底线的必要之恶;对于地底下的居民而言,这项选择则宣判了他们的死刑。就连清水都暂且把核弹的威胁与他自己的工作摆一边,怒道:



「对手和我们一样都是日本人,你要把他们逼到没人看见的地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处理掉吗?」



「核弹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在首都正下方的地铁网络里爆炸。现在我们身上绑著一颗炸弹,威胁临身,不能再多花时间去和对方谈判。说到神不知鬼不觉处理掉,反正造成这次事件的核弹,本来就不能让世间发现它的存在。」



京香打算把阿拉克涅扔出来的难题本身给掩埋掉,之后仁他们将会冲进那个不为人知的地下都市,然后把生活在那座城市里的人全都杀光,让那里成为真正的历史坟墓。魔导师公馆本来就是效率最高的问题解决机关,把一切问题全都归咎于魔法世界与人类世界之间那晦暗不明的关系,再把问题处理掉。



「先等一下!小绊和神和还在地底下啊。」



武原仁扯开嗓子道。不光是因为仓本绊与神和瑞希两人现在还在地底这种私人理由,也不只是因为他同情那群和梅洁儿相同,从前都是刻印魔导师的地下居民。他是害怕当他们踩过这条界线的时候,就永远跨过那面高墙,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还不用急著下定论吧,难道不应该和他们谈一谈吗?如果敌人已经在地下都市形成一个社会,那里肯定不会只有士兵吧!既然有男性参加军队,就代表他们的父母或是他们守护的妇幼也在啊!这些事你应该都很清楚才对,我要你看著我,京香姊姊!!」



「──武原专任官,要是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核弹爆炸了,看到超过十万人的牺牲者,你还有心情说出一样的话吗?」



在一阵令人撕心裂肺的沉痛沉默当中,仁与京香互相瞪著彼此。



早就知道答案是什么的问题,却总是以最恶劣的方式一再出现。



「告诉我……我们这些人……到底算什么?」







经过了三十年,从前的年轻人彻头彻尾『长大成人』之后,又重新回到东京来。过去寄托梦想的国度,结果还是没能发展成熟,在他眼里看来,就像是痴肥的猪只一样。



年纪五十有五的国城田义一在黎明前的黑夜里走了好久,最后来到一条没有照明的老地下道。和魔法使建造的地下设施比起来,这条残破的隧道显得粗制滥造,红砖砌成的墙壁也已经颓圮。这条据说是陆军在战时开凿的隧道,就是三十四年前国城田展开恐怖分子生涯的起点。



「这个国家变得真是糟糕透顶。」



今天上午,国城田被这个国家的年轻人开枪射击,还被警察追缉,拖著一把老骨头窜进地下道里。他冒险跑到东京街上,就是想在核弹摧毁前看看这个在他离开三十年间,彻底变了个样的国家。虽然怀旧年代与制服设计改头换面的警察让他胆颤心惊,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回忆年轻岁月倒也是一大快事。



一九六〇年代末期到七〇年代曙光尽逝,学生抗争活动还充满能量。国城田的青春时期就是那么一个混沌迷惘的时代。



「石原、寒川、猛男健……莲寺。」



年纪长到能够回首人生的国城田,呆站在这个有如被一片黑色火炎笼罩的隧道里。他蓦然萌生一股念头,很想见见从前的自己,于是从白天走到天黑,走了三十公里路来到这个离他就读的大学也很近的地方。国城田觉得一阵茫然,这里是很杀风景没错,不过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寂寥的地方。



在他内心记忆里的东京,带著如同陈年威士忌般琥珀色的色彩。可是实际回来一看,这地方简直就像是古老的照片,色彩尽失,变成一片墨棕色。



当国城田还是大学生时,曾经跑到离这里很近的美军基地去扔汽油弹。那一次让一个美国大兵烧成火人,他还被拿著枪的军警追捕,闯进隧道里去。



结果他遇上了那个戴著银色眼罩的魔法使王子护豪森。国城田根本不知道他是因为愤怒,还是为了『恐惧』才展开斗争行动的。



年轻时他跟著大家有样学样,也抽高卢牌香菸。



在国城田义一刚进入大学的那段时间,日本国内的大学生正在为了改变社会而战。这种现象不只存在于这个国家。在美国,黑人市民刚赢得民权,学生运动如火如荼,之后因为金恩牧师遭到暗杀而受到很大的冲击。在欧洲,巴黎也发生了五月风暴,还有义大利与德国两地的学运行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过了一个世代,整个世界因为剧变的浪潮而动荡。战争行为同时也是敌我双方互相高唱正义或是人性尊严的宣传竞争,到了下一个新世代之后带给人们幻梦。可是与外国之间的战争会受到利益与社会状况的影响,无法用来改变世界。



军国主义的黑暗罗网被揭除的战后复兴期,学校告诉大家,民主主义能够改善整个社会,那时的国城田还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但是当他们长成为青年,即将出社会时,面对的却是公害与各种矛盾百出的世界,与原本社会应许的美好世界相去甚远。从六〇年代到七〇年代初期这段时间,年轻世代开始进行清算,要求兑现从前发行的那张名叫梦想的空头支票。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注定日本学生斗争的事件早就已结束,可是斗争行动还是进行得如火如荼。他们置身在那名为大学的保护圈中,想著自己说不定能够掀起革命,改变这个世界。



每次看到铁灰色的天空,国城田就会想起三十年前的大学校区。他参加了一个称作新民主主义研究会的社团,那是社会学系讲师莲寺公直所创办的思想研究会。不过,这个社团的本质只是一个无法地带,长久以来,就连学生自治会的主权之争都与他们无关。社团里只有四名成员,成天占著狭窄的社办看看漫画、吞云吐雾。国城田那时根本没在好好念书,只要一听说有抗议活动,就拎著黑色安全帽与木棒冲出门去。他认为这是与为恶欺善的社会黑暗面抗争,和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现实接轨。



国城田回想起莲寺公直,他穿著当时代表反体制象徵的牛仔裤的模样,远远看起来和学生相差无几,身形就像螳螂般细瘦,一双眼睛目光十分强而有力。因此在一九七〇年代初期的那个动乱时代,他被警察拖走算是家常便饭了。



「你们必须为正当的事情发怒。」



当时学校讲师屡屡被学生找上门刁难争辩,每当莲寺遇到这种情况,他就会当面这么说。



「你们需要的是热血,这个时代只会记住热血而已。不管是右翼还是左翼,都会在历史中水乳交融。一百年前的幕末时期,那些尊王攘夷、佐幕派或是开国派在当时还拿刀互砍。可是到了现在,他们不全都称为『幕末志士』吗?」



当时的学生总是挥舞著他们称呼为暴力棒的四角木棒或是铁棍彼此互殴,打到至死方休。虽然莲寺自称是共产主义者,可是那些自认为背负著国家未来而斗争的学生并不相信他。不仅如此,他还被那些血气方刚的学生团团包围,强迫他进行总括──也就是从广泛的角度检讨自己的所作所为,或是贯彻初衷,或是进行反省与分析。学生们不分思想或党派,全都盛行这种总括行为。不光是马克思主义而已,就连存在主义与自由主义也是。正因为他们是以少数挑战这个巨大的社会,所以国城田他们对『正当』这件事更是极度要求。



虽然高举著这样冠冕堂皇的大旗,不过他们都不读书,每天只是叼著香菸,在充斥手写看板与满地宣传单的大学校园里,大摇大摆地到处闲晃,在社办里饮酒作乐。三十年前那个满是菸味的四叠社办里总是有四个人。国城田与文学系的石原庆太从一年级开始就志气相投,而小他们一学年的寒川淳则是因为崇拜莲寺才来的。最后加入的人,则是在一场抗议活动中与国城田一拍即合,常常穿著制服、足登木屐的热血男儿猛男健。



「只凭这些看透世情的大道理,就能拿那些残杀越南妇孺,用抢指著弱者的猪猡怎么样吗?美国介入越战前后已经超过五年的时间了,什么和平世界早就已经扫地啦。」



明明自己在家里看就好了,但石原还是特地把报纸拿到只有一个电灯泡的社办里看。石原是个在社办里也不脱下太阳眼镜的帅哥,每天都会拿报纸上刊登的新闻找他们讨论。



一成不变的事情让国城田感到痛苦万分。



「如果你有心想和越南的人民并肩作战,那就把报纸放下,快点去参加斗争!」



那时候国城田很尊敬南美洲的革命家切‧格瓦拉。他相信日本也会发生革命,就像切‧格瓦拉在强权美国的眼皮子底下推翻独裁者,赢得古巴革命一样。



「我要把生命奉献给斗争。我一定会去炸那个基地,让他们知道我们不会屈服于暴力。」



国城田脑袋里尽是想著要攻击大学附近的美军基地,或是在农村组织游击队,一点一点扩大控制地区的范围。他的课本就是格瓦拉所写的《论游击战》。



「我可不会参加,有一句话叫做『如果你有爱国精神的话,就去爱地球』【注】。一个人必须要完全无拘无束,消遥自在才行。」【注:据称是美国歌手吉米‧罕醉克斯的名言。】



虽然参加政党会议,石原却蓄著一点都不适合他的胡须,开始喜欢听摇滚乐,开口闭口就是胡士托【注】或是吉米‧罕醉克斯。【注:一九六九年八月十五日到十八日在纽约举办的大型户外摇滚音乐会。】



「成为一名士兵奉献性命就能成为真正的胜利者吗?要斗争就必须创办组织,还得要守好才行喔。国城田啊,我说你真的明白吗?我们应该著手准备的是建立『另一个政府』,推翻现在这个腐败不堪的政府。日本政府绝对不可能对我们的政府坐视不理,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公安警察怕了大学,现在竟然还捏造学生是间谍,对应该是自由不受限的大学校园进行监视,不是吗!」



国城田把他抽的菸塞进当成菸灰缸使用的装水空瓶里。



「什么公安,都是混帐王八蛋!」



从乡下出来之后的第一印象,让国城田对东京这座城市感到强烈的不满。这里与他出身的故乡农村相差太多,在家乡原本是资优生的他,在这个优秀学生云集的城市里只不过是个平凡无奇的普通人。而且都市里的小巷子与看不见的阴暗角落污秽不堪,充满著腐臭味,根本一点都不美好,完全不足以让国城田对这座城市产生崇拜之意。



「你啊,只会在脑子里天马行空乱想,不愿意拋头颅、洒热血的人,可没资格搭上革命大船喔。」



生著一副圆脸的寒川淳那张温厚的脸庞涨得通红,在破烂的桌子上用力一拍,加入两人的对话。寒川虽然是个离不开奶奶的小少爷,可是只要喝醉酒就会摇身一变成为充满正义感的好汉。



「各位学长,你们真的有心想改善日本吗!打从我还是小孩的时候,老师大人都说,从战时到现在已经改变了很多。我一直认为只要进行农村改造,大家能共同努力,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更美好耶!可是现在大家讲的内容好像要打内战似的,这不是很矛盾吗!这样的话,之后当我们为人父母有了小孩,那时候的日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喝醉酒的石原动作粗暴,但亲切地拍拍寒川圆胖的肩膀。



「你可千万别去参加集会啊,我赌你绝对会被人围殴。」



脸部轮廓很深的猛男健素来沉默,见话题越来越复杂,就把打开的书盖在脸上睡大觉。



「这些事我不了解。」



虽然参加共产主义的读书会,可是身怀维新志士风格的猛男健却总是抱著司马辽太郎的书不放。



「你应该更尽全力去战斗!寒川,要是你只想著要月光假面那种来路不明的『他人』来救你,日本早晚也会变成像越南那样。现实世界可不是小孩子的梦想啊。」



国城田一股气冲上脑,抓住寒川的衣襟用力猛晃。寒川也一把抓回来,两个人扭在一起。



「就算如此,人家几乎已经不把我们当一回事了,用汽油弹或是暴力棒就能革命吗?我们家的奶奶别说是马克思,她连什么是资本主义都不知道啊!」



寒川小时候一直认为,美国是个很伟大的国家,崇拜到近乎盲目的地步。可是美国却在越南搞得左支右绌,渐渐丧失原有的光环,让他感到非常不安。他发现原本应该是金色灿烂的未来,其实根本是一片灰暗,很害怕人生就会这样糊里糊涂地结束。



国城田用力在寒川的脸上打了一拳,巴不得把这个什么都不干,只会依赖他人的学弟打掉一颗牙。他老是大吼大叫,嗓门自然而然也大了起来,所以这间社办总是喧嚣吵闹。



「那你乾脆去求《神明》来救好了。以为随便哪个路人会来帮忙吗?要是社会放弃继续进步,就只能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啦!你这混帐!」



他们的黄金岁月就是这样成天彼此争论、饮酒互殴。国城田受不了这种气闷的友情,总是在靠近多摩川沿岸美军基地的大学,与基地周围的抗议队伍来回奔走。他也会待在寒川的宿舍,两个人肩并肩唱歌,然后一觉睡到中午。他觉得大学毕业之后出社会工作,好像是一种把大学贬为职员培训工厂的行为,所以根本没考虑过之后的出路。



身材有点肥胖的寒川跌在地上,还把桌子与堆积如山的新闻与漫画一起撞倒。



「每次看到国城田,你都在发脾气啊。」



莲寺走进社办,把淌著鼻血的寒川扶起来。他虽然是个教师,可是每次国城田发飙似乎都让他看得很开心。



「尽量发怒吧。革命家的工作就是找出正确的愤怒,并将这愤怒的火种传递给众人。」



「光是生气根本改变不了什么!这样根本和那些嘴上说著好可怜,然后哭哭啼啼的假好人没两样。要是没有具体作为,还能改变什么!」



「愤怒才是照亮这个世界的太阳。没错,对不公不义的愤怒在这个国家点起星星之火了。」



这个身形细瘦的大学讲师心里隐藏著深沉的滚滚岩浆,握著拳鼓动年轻人。



「歌颂和平的歌曲,只能抚平在空袭中失去家人的那个世代人心中的怒火,没办法帮我们把日本重新推进战火里。没错,我们该做的不是思考如何在战火之后的残垣断瓦中创造,而是正视心里那股想要烧毁一切的混沌怒火。」



在大学时代的国城田眼里,莲寺就只是个被学生吊起来齐声炮轰的丑角人物而已。就连学生们都对他嗤之以鼻。



石原口沫横飞地反驳莲寺的说法。只有他每次都会去参加那时候很盛行举办的政党青年聚会。



「莲寺先生,你应该对自己的思想立场进行总括!」



「我的思想与『愤怒』同在,不会去挑选谁是敌人,然后把他们消灭掉。你们也该想想自己为何而怒,以此为立足点去理清这个世界。要是现在不好好学习如何发怒,今后五十年,这个国家真的会忘记什么才是真正的发怒方法。」



莲寺公直与国城田这些在战后才出生的学生不同,他是出生在战前,因为战祸而失去双亲的世代。从前还是学生的他们,也觉得这个男人的呼喊背后隐藏著极为深沉的黑暗。



「战后民主主义原本应该是更美好的理念才对。我们的父执辈努力奋战,付出牺牲所建立的社会,不是应该要走上更建全的道路吗?真正能超越世代隔阂,让我们这些受骗上当的人心中引起共鸣的,不是什么写著大道理的论文,也不是具有威信的文章,而是真正来自内心深处、正确的愤怒!」



就在国城田即将升上大学四年级的冬天,他听到莲寺公直被杀的消息。莲寺的家离大学很近,他在回家的半路上遭到偷袭,被铁棍乱棒打死。那时候为了建立公正的社会,与社会抗争的『正当学生组织』光是在校园里就超过十个,所以组织之间必然会为了争夺正当性而彼此交锋,甚至有人因此而丧命。大学讲师莲寺公直的死又为这篇斗争史上写下新的一笔。



国城田他们对莲寺的死无法置身事外,可是他们彷佛遇到一个问题:莲寺之死对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意义?面对这片巨大的空白,注他们茫然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头来竟然没有人知道是谁干掉莲寺?有人认为莲寺不是革命派,所以攻击他吗?还是说他参加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党派,遭到内斗而死吗?」



国城田在人数变少的社办里大灌威士忌。社办的气氛不知不觉变得很糟,石原与猛男健都不再过来了。



「……我问你,『正确的愤怒』到底是什么?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才让事情变成这样?」



可能知道这些问题答案的人已经被打碎头盖骨,白白送掉一条性命。



国城田在某堂课结束后的黄昏时分想到答案。社办里的酒瓶比当初莲寺还有参加社团的时候还要多,只有他与崇拜那个不称职讲师的寒川淳被时间的潮流所遗忘。



寒川用白毛巾捆住脸庞,戴上石原离开后留下来的太阳眼镜,假扮成他最拿手的月光假面。



「就算月光假面现身,他该要找谁算帐?我们的敌人又在哪里?还是怎么著?『总有一天』正义的伙伴会突然出现,帮我们改变整个社会的结构吗?」



「别憎恨、别杀生、宽宥一切吧!」



一股笑意涌上,国城田把嘴里还没吞下的琥珀色威士忌喷了出来。烈酒倒流进鼻子里,痛得他眼泪直流。



「你白痴啊,还别杀生咧。人都已经死啦!什么宽宥、什么别憎恨,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当猛男健把他放在这里的书全都带走时,曾经说过他要去做个了断。



「学校里都在谣传『莲寺是无政府主义者,所以才会被做掉』。喂,国城田。莲寺他那么愤怒,可是会去思考究竟是什么事让他这么生气的人,只有我们这几个啊。倘若事物的『是非对错』是由社会所决定,那就罢了。可是我不想在死后还给人家冷嘲热讽,所以我想在社会中表达我的愤怒。」



国城田觉得找到答案而离开的猛男健看起来好了不起,可是他却看不见自己未来长大成熟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心里又愁又闷。走投无路的他继续在狭小的社办里声嘶力竭地大呼小叫,可是社会也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



「不管是愤怒还是悲伤,要是人死了也不过如此而已。一条人命竟然这么容易就被渐渐淡忘,变得无足轻重吗?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不管过了多久,这个社会才会一直原地踏步!」



国城田的内心深处还燃著熊熊怒火。可是再过一年的时间自己就要毕业,出社会工作。他很『恐惧』,害怕就连这股怒火都可能会被社会所淹没。



「难道莲寺只是一个丑角,事情一过忘了就算了吗?如果他真是那么没水准的人,我们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我也不赞成他说的那一套,可是莲寺那时候确实就在这里,为他自己而战。那家伙很努力自卫。不需要什么理由,那家伙的敌人就在这里,与我们头顶同一片天,脚踏同一块地,就是这里!」



国城田把报纸一扔。他的裤袋里随时都塞著那本格瓦拉写的《论游击队》,这位他最尊敬的革命家说过,真正重要的不是祝福受侵略者赢得胜利,而是要赌上自身的命运。明知问题存在却没有任何作为,只是白白坐视,然后失去一切。这种预感才是他最大的『恐惧』。



「要是我们不发怒全力抵抗,敌人一定会把我们踩在脚底下!我要打造出小时候老师还有村子里的大人口中那个更美好的世界,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和所有妨碍我步伐的事物战斗……喂,我找到敌人了。我要和阻止人类前进脚步、停滞不前的旧世界战斗。我要让自己成为更好的战士!」



国城田只是个凡夫俗子,对所谓『更美好的世界』当然没有什么具体的远景。因为这不是思想上的天才,也不是什么勇敢的军人,只是一名二十多岁青年的愤怒而已。可是在那个时代,他们深信就算只是再普通的平民百姓,也能像英雄一样改变世界;相信一般男男女女只要携手合作,就能改变世界;相信人类与自由具有这样的力量。



虽然国城田根本没有提到具体要做什么,可是寒川淳发际线后退的额头涨得通红,用迫切的眼神看著他。



「我也要参加!怎么能让学长孤身前去!」



「傻瓜,你不行啦。就连现在这时候,你投身战场的理由根本就没有一点主见嘛。」



可是一旦下定决心要脱离社会的框架,国城田又觉得有些畏缩,彷佛眼前出现一面巨大无比的灰色高墙。在面对罪恶时,一堵平坦的伦理绝壁顽强抗拒,所以他明白这是不可为之举。他不晓得这面墙的另一头是什么样的世界,不安地浑身发抖。彷佛不管到哪里都无路可逃,就连这条路都有『恐惧』存在。



在那之后过了一个星期,就在寒川回到老家的时候,国城田义一把汽油弹射进了美军基地里。



当时比二十一世纪更容易取得真枪。他按照平时塞在裤袋里的格瓦拉的论文中记载的方式,改造霰弹枪做成汽油弹的投射器。爆炸的汽油弹在入夜后的基地里引燃大片的橘色艳丽火光,把一名士兵烧成火球。



当他躲避拿著军用枪的美军军警追缉时,就是在这条昏暗的隧道里遇见那个身穿白色西装的『魔法使』王子护豪森。



他与奇迹之主进行最初的交易,然后从横滨搭船离开日本。



此后国城田花了长达三十多年的时间,从阿拉伯到南美、中亚、欧洲,足迹遍及全世界。不管他走到哪里,世界都充斥著不满与愤怒,处处都是废墟。国城田义一知道,别人都说自己是个政治色彩薄弱的恐怖分子,这是因为他不问主义或宗教,任何对社会怀有即将爆发怒火的对象,他都会助一臂之力。



国城田在国外三十余年,从未归国。因为他已经翻越那道灰色高墙,以自己的方式做了结之后离日本而去。可是当他在阿拉伯看见有日本人带枪时,他觉得连故国也抵达高墙的另一侧,与自己站在一起。



──当初在日本斗争时碰上的疑问,无数次以最恶劣的形式重复考验著国城田,他怀著怒火苦战,一次次重新给予回答。可是直到现在,他从未成功赢得当时梦想中的进步。所以国城田游走在满是残垣断瓦的世界各地,这次他要用这个令人束手无策的疑问来质问世界,所以接受了王子护的提议。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一颗子弹此刻就在他的手中。那是一颗名为核弹,用来『毁灭国家的子弹』。



一道气息飘然出现在黑暗的隧道里。国城田一边用拳头按住发疼的腰部,一边站了起来。



戴著银色眼罩的魔法使与三十多年前国城田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时相比,完全没有任何改变。



「Mr. 国城田,我不建议你晚上散步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啊。这里是《公馆》与《神圣骑士团》双方的势力范围喔。」



「要是掉以轻心,不管在哪里都会被干掉的。自己照子放亮,运气好一点就能保住一条小命。」



那名男子──王子护豪森皱皱眉头,好像在叹息自己投资的股票行情爆跌般,用手指转动摘下来的帽子。



「本来要是顺利的话,我的中队就可以全身而退,结果还是死了八个人。听说下次『那些人』就会主动来找你啰。」



魔法使把国城田决定孤身掀起战争那晚曾经问过的问题再问一次。



「你真的希望颠覆这个无神的世界吗?」



「你们说这个世界里没有神也没有奇迹啊。不过所谓的《神》到底是什么?能够支配所有人类就是神吗?赐予人们力量就是神?还是只要教导人们什么是爱的就是神?让所有人都能认同的权威?最好让人看不到比较好吗?如果符合这些条件就算有神,那这个世界上也有《神》的存在。」



身为魔法使的武器商人饶富趣味地把帽檐往上一推。



「那你说这个世界的《神》是什么呢?」



「────就是《恐惧》。」



这名怀著怒火超过三十年的恐怖分子吊起左边嘴角,那张笑脸彷佛因为恐惧而表情僵硬。



「愤怒就是人类的生命,而『恐惧』更在其上。」



如果『恐惧』是一个无貌之神,如镜子般反映出众生百样,那国城田究竟是祂的虔诚信徒,还是祭坛上的活祭品呢?内心某处已如黄沙般风化的他,没有能力回答这个疑问。



国城田已经年过五十,虽然被时代所遗弃,但仍想要继续抗战。他的声音静静地漾开,消融在黑暗中。



「只要这个国家再死一次就行了,可是人们会存活下来,这样他们就会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惧』。只要那些年轻人自己发觉,这个世界就是一整座残破的巨大瓦砾堆,重新建立一个新世界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