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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 1(2 / 2)


千帆回到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



床已经铺好了。换做平时的千帆,铁定又要觉得就是母亲事事过于周到,那个男人才会得寸进尺,而大发一顿脾气;但现在的她已经没有那番离奇与体力。她连衣服也没换,便直接倒在床上。



她将额头抵着枕头,闭上眼睛,血海的情景又再度浮现。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惠的声音回荡于耳畔。千帆无法相信这道声音的主人如今已不在人世;说虽然脑子里无法相信,真实感却带着热度渗透了身体,增加了重量。



(为什么不肯相信哦?)



(不相信我和那个男人根本没瓜葛?)



千帆睁开眼,将左手移到自己的鼻尖之前,戴在无名指上额,是个平凡无奇又便宜的银色戒指,那是惠送给千帆的,惠的左手无名指上也戴着千帆送得戒指,她们交换了戒指。



这可说是一种孩子气的游戏,也可以说是一种男女关系的诡异模仿;然而对于千帆而言,却是象征着她与惠的关系,她真的如此认为。



(我和他真的没有任何瓜葛)



(已经没救了。)



(我们结束了。)



(这种关系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小惠……



千帆与鞆吕木惠是在去年的暑假之前相识的。惠是新生,而千帆是三年级生,当时她们并非室友。



惠写情书给千帆,是她们进一步交往的开端,新建的内文为何,千帆已记不清了,总之是些能以“我喜欢你”四字简化的无谓话语。



千帆常受到情书,对象不分难度,但她通常看也没看便丢勒,当然,也常有人单方面地表示要在某处等她来相见,但她从未赴过约。



那么,为何轮到鞆吕木惠之时,千帆却生了再次见她的念头?千帆自己也不明白,是命中注定?或是一时兴起?期限应该是后者才是正确答案,但结果却成了前者。千帆如此认为,也如此希望。



惠是个任性的女孩,自我本位切奔放不羁,从不顾虑他人的感受,嗜虐却又天真无邪,本来这种性格,是千帆最为厌恶地。



然而,却也因此而显得极富魅力,若要自我分析,可说是千帆享受这被惠摆弄的境地,也可说是惠叫道千帆放弃自我、委身于人的快乐,原本对于千帆而言,放弃自我,委身于人是她死也办不到的行为,千帆向来不与人交流,纵使躲在自己的壳中;说穿了,惠便是趁她的心灵因疲累产声破绽之际,趁虚而入。



倘若千帆与惠的这段恋情是段禁忌之恋,理由并非因为是同志之爱。千帆犯了自己的大忌,将身完完全全地交给他人,所以才叫禁忌之恋,这是种禁忌的快乐。



同住一寝与交换戒指,全都是惠提议的。



“我要独占千帆。”惠一面吃吃笑着,一面抚摸千帆的头发。“千帆是我的,这个美丽的身体全部都是我的,是我的宝物,我决不让别人碰,也不让别人靠近。所以我们一起住吧!我要你随时都在我的身边,爱着我;不在寝室时,也要时时刻刻的念着我。你戴上这个戒指,把它当成我,整天都要爱着我,随时都要想着我。”



从不接纳别人提议的千帆竟然完全听从惠的摆布。虽然宿舍并无学年中不得更换室友的规定,却又室友至少同住一年的不成文规矩,因此舍监鲸野大为反对;然而,千帆却不管三七二十一,遵从惠的命令,在第二学期开始的那一天住进了二零一号室。



接着,千帆又买了戒指。千帆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购买这种装饰品。简直就像是扮家家酒——千帆虽然这么想,却又满心期待这只戒指能将自己与惠紧紧相连,活像——没错,活像一直被套上项圈的忠犬。



他们俩的关系立刻传得沸沸扬扬;因为惠在宿舍及学校之时,从不掩藏自己对千帆的“占有欲”。得以独占过去无人能触及的孤傲宝石——千帆,令惠陷入深深的自我陶醉。惠不允许其他人接近自己的“宝石”;她以代理人自居,隔离千帆,并亲自“面谈”相见千帆的人。她冷淡地驱逐所有垂涎“宝石”之人,并沉浸于这种特权之中。



这类自我陶醉正是千帆最为憎恨的。说穿了,惠并不爱千帆,她只是因为获得精美玩具而雀跃不已,之时乐忠于抚摸亲吻她最爱的“洋娃娃”而已。这种行为正让人联想至将小孩客体化、否定小孩人格却自以为深爱小孩的父母,原本是千帆最为憎恨的。



然而,千帆却认为只要惠幸福就好,而默许这种行为。她不光是默许而已;被关入惠的赏玩“牢笼”之中,承受着师生的好奇目光与被避而远之的屈辱。甚至让她感受到被虐的快感,不,是惠的自我本位让她感受的。惠把千帆当成自己的“洋娃娃”,而被东城万物对待的千帆也借此沉溺于放弃自我的倒错快乐之中。



只不过,她们的蜜月期并不长久。如同菓刑警所言,年关刚过,她们俩的关系便产生了裂痕……因为在去年年底,有个谣言如燎原之火一般于学校及宿舍之中蔓延开来。



(听说那个鞆吕木啊……)



(好像和惟道搞上了耶!)



(和那个花心大萝卜惟道。)



(不过,为什么啊?)



(对啊,为什么,鞆吕木不是和那个高濑千帆……)



(她是什么时候换成男人啦?)



(唉,果然……)



(果然……)



(鞆吕木还是宁可要男人吧?)



(嘴巴上说她多讨厌男人……)



(其实还不是觉得男人比较好?)



惠否认了谣言,态度悠然,她以为只要自己否认,千帆便会信之不疑。



然而千帆并未相信,向来与流言蜚语保持距离的千帆,这回却像鬼迷心窍似地主动扑向谣言,并认定谣言即是事实。千帆没有任何根据,却顽固的否定惠的解释。



谣言的对象若不是惟道,或许情况又会有所不同。可是,她偏偏和那种男人……思及此,千帆便彻底冷了心。



惟道在去年九月中旬曾害千帆冠上顺手牵羊额污名,虽然无明确证据



,千帆至今仍确信那是惟道为了“开拓”与她的个人交集点而设下的陷阱,因为当天到市区购物的千帆本来并没逛书店的打算,全是因为惟道跟踪她,才逼得她冲进店里的。



在那之前,千帆从未进过那家“香苗书店”;但那书店规模颇大,正适合用来甩掉惟道,所以千帆才走进店里。当她在店里四处闲逛之时,有个胸前戴着“大岛”名牌的女店员叫住了她,并带她到店里的办公室去,要求检查她的手提包。千帆一头雾水,依照对方的指示去做,没想到手提包里却出现了她从未看过的袖珍书。女店员质问千帆:“这是什么?刚才跑掉的那个女孩又是谁?”千帆正感困惑之际,惟道便立即登场,她才领悟到偷窃风波乃是个“陷阱”。于是乎,惟道表明自己是千帆学校的老师,欲把事情摆平;而千帆担心签下惟道人情将引来后患,便否认犯案,并顽固的保持缄默。这让女店员的态度硬化,愤怒地表示要报警,最后还因为厌恶千帆而掉出泪来,陷入了激动的竭斯底里状态。



在场的年轻男店员件事情不可收拾,便去找店长来调停,总算摆平了这件事:然而从这时候开始,惟道对于千帆而言便从单纯的教师变成了须加防范的“敌人”。无论是谁,只要投向这个“敌人”,便是不可饶恕的背叛。



见千帆不再听命于自己,惠大为动摇。千帆极尽所能地残酷相待,宛如欲一泄过去被剥夺“主体”的忧愤一般。年关方过之时,惠与千帆的“主从关系”完全逆转了。



惠拼了命的想和从前一样操纵千帆,而当她领悟到这已是不可能之时,便起了竭斯底里。



“你不能这样,千帆,你不能用这种态度对我,你得乖乖听我的话。”



然而,恢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状态的千帆却不再受惠摆布,无论惠如何大吵大闹,千帆都只是冷眼相待,并毫不容情地伤害她。



或许这对于千帆而言;是种反抗父亲的补偿心理。父亲总是自以为是地将它的价值观加诸于他人身上,以绝对权力者之姿君临天下;他认为自己引以为据的道德才是独一无二的正义,折磨着家人,折磨着千帆。或许千帆便是将对父亲的怨恨发泄在惠的身上。



“为什么不相信我?”惠伏在床上哭喊着:“我和那种男人根本什么瓜葛也没有,他不过是我们班的导师而已啊!”



没错,这也是让千帆铁了心的因素之一。惟道晋是一年级生的导师,而鞆吕木惠是他班上的学生,冷静一想,这种事实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但因“补偿性复仇”而失去理智的千帆却陷入了错觉,认为这是以佐证惠与惟道发生过关系。



“我只有你一个人,我爱的只有你而已,你爱的也只有我,对吧?你爱我吧?咦,千帆,你爱我,对吧?快说对啊!快恢复成平时那个乖巧又可爱的你,恢复成我的千帆,相信我,拜托你相信我,求求你,求求你!”



然而千帆并不相信,或许该说已经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了,一直以来,千帆将身心全都献给了惠……如今反作用力将一切倒转过来,剩下的只有全面拒绝。



(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千帆!)



(为什么?)



(好。)



(既然这样,那我干脆……)



惠发起狂来,如暴风雨般一发不可收拾。



(既然这样,那我干脆杀了那个男人。)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杀了他以后,我再去死。)



小惠……



为何当时自己不相信她?不……其实千帆至今仍然存疑。



谣言。男学生猥琐且肆无忌惮的声音。女学生刻薄的好奇目光。



惠和那个男人上了床的谣言,那个男人染指她的谣言。比起惠本人的解释,千帆更相信谣言,即使在惠死后亦然。



为什么?



(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这是个千帆必须自问的问题,为什么?为何如今自己仍相信谣言?不,或许现在的千帆已无力相信的积极之情,但她就是无法挥去惠与惟道交合的情景。



莫非……



莫非是因为自己的心中带有迷惘?



惠嘴上说得动听,其实还是宁可要男人——这种根源上的不信任存在于千帆的心理。如今千帆已能明白,自己其实是输给了这股不信任感。



她无法相信惠。



所以惠才了断了自己的性命……



泪湿枕头的千帆突然发觉自己已然混乱了。惠并非自杀,而是被杀的,虽然千帆并未亲眼看到惠的尸体,但警方是这么说的,说他是被人杀害的。



究竟是谁……千帆试着切换思绪,却无法如愿。每当她回过神来,便会发现自己又选入惠是自杀而亡的错觉之中,以及向惠道歉的自己。



“对不起。”



惠的触感重现于嘴唇之上。



带着鲜血的味道。一集泪水的味道。



千帆逐渐沉落有着年末触感的柔软海洋。



*************



“——千帆,你醒了吗?”



母亲来叫千帆时,千帆早已醒了。此时已近中午……千帆和衣而睡,也没钻进被窝。一直彷徨于半梦半醒之间。



“……醒了。”



“你爸爸想和你谈谈——可以吗?”



“恩,我立刻就去。”



千帆手脚利落地束起头发,简单地整理仪容之后,便下了楼。



父亲身着西装,伫立与客厅之中,似乎随即又要出门了。



千帆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见到父亲了,但事实上,过年时他们才见过面,虽然家里离学校不远,当然又已升上三年级,但不愿与父亲照面的千帆依然选择继续住宿;只不过,过年时她还是得回家。



父亲本要点烟,却停下了手,回过头来“——辛苦你啦!”



千帆一如往常地生了种无力感,每次照父亲相处,她必然会有这种感觉。



父亲向来体贴千帆,而他的体贴应该不假,他从来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怒骂千帆,是个明理的父亲……但也正因为如此,让事态变得无可挽救。



父亲以“明理”自诩,让千帆忍无可忍。这就像是一个独裁者在不痛不痒的范畴之内表现得宽容大度,便自以为爱民如子一样,从不去考虑人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种误解化为独裁的免罪符,纵使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也不以为蛮横,因为自己是一“宽容的国王”。独裁者的脑中植有一种“净化”回路,能将自己的行径全数正当化为爱民的作为。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千帆也站着垂头致歉。她早已学到教训,明目张胆地反抗父亲是毫无意义的。



独裁者的“净化”回路不只对他本人发挥效用,对客体化对象——亦即孩子的社会立场亦能发挥功效。既然父亲是“明理有受人爱戴的人”,反抗他的千帆只会被社会大众贴上“不知父母心的人性女儿”标签。典型的思考停止型公式,令人生厌。



这十八年来,千帆已经学乖了,所以她表面上再也不反抗父亲。说归说,她可不想坐下来与父亲慢慢聊。或许这边是她剩余的反抗残渣吧!



然而,千帆放不下这一点残渣,变得更加痛切地认识到自己仍是个“小孩”。因为她无法将自己与父亲之间的权利关系客观地相对比。



“你还好吧?”



“我很好。”



其实千帆的精神依然深受父亲的影响。她不断反抗并憎恨父亲,便是最好的证据。



这让千帆疲惫不堪,又是她真想干脆向父亲屈服算了,她觉得自己该试着坦率地面对父亲;



然而,即使千帆再怎么明白这个道理,她还是害怕。一旦放弃坚持,别说是“自立”了,或许她会被父亲的自我吞噬,迷失自己……她无法抹去这股恐惧。



所以她表面上虽然顺从,心里却总是抗拒父亲,抗拒客观看待这段亲子关系。



成为父亲的“一部分”以求得“解脱”的诱惑,越是抗拒就便得越为强烈,而抗拒程度也随之水涨船高,近乎扭曲,让自己疲惫不堪。



或许千帆与鞆吕木惠的关系便是其源于此,千帆只是想找个能让自己“解脱”的对象,这个对象无须是惠,任何人都行,只要肯把自己当成“奴隶”看待即可。就好像惠并非真心爱着千帆的存在……换言之,便是父亲的“替代品”。



一旦主从关系逆转,千帆便对惠极度冷淡,亦是反抗父亲的补偿心理所致——千帆如此自我分析,说不定与形同“暴君”的惠发生关系,就是用来补偿自己与父亲的关系。



思及此,千帆毛骨悚然。被父亲的自我吞噬,迷失自己……对千帆而言,这甚至有性奴隶的意味?这种妄想侵袭着她。所以自己才不断地反抗父亲……刹那件,惠那年轻的裸体与眼前的男人重叠,教千帆险些尖叫出声。



“对了,我听说警方认为你有嫌疑,是真的吗?”



“负责这个案子的刑警——”千帆慢慢调整呼吸,才能挤出下一句话。这让她感到极为懊悔。“觉得我很可能”



“你不必担心,总有一天会证明你的清白。我会好好交代南署的人。”



好好交代,是要交代什么?这话涌上了千帆的喉头,但她突然想到或许可以利用。不消说,当然是利用于手机命案情报之上。千帆有些讶异自己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如此冷静盘算,又或者自己只是借由打这类歪主意,来忘却某些事物?



“麻烦你了。我想知道的事,警方完全不肯告诉我。”



“那当然,这是调查上的机密。”



“可是,我还是希望警方能透漏一些无碍的情报……毕竟被杀的是我的室友。”



“你现在总该明白平时谨言慎行有多么重要了吧?”



千帆一时之间无法领略父亲的言下之意。他似乎是在教训千帆,说她就是因为惹来了与惠是同志情侣的流言蜚语(父亲认定这只是流言蜚语),发生命案时才会被无视怀疑。



“是。”换做平时,千帆会沉默以对,但此时她却姑且表现出顺从的态度。“我在反省了。”



千帆的家人会知道她与惠的关系,是起因于去年母亲打电话到女生宿舍找千帆,而惠以“代理人”自居,代为接听。想和千帆接触得先经过我的允许,即使是千帆的家人也不例外——便是惠这种幼稚的独占欲锁带来的“喜剧”。



“是吗?”



“刑警先生对我的态度很凶,我有点害怕。”



“可是警方应该已经问完案了吧?”



“不,他说改天再继续谈。”



“改天继续?真的吗?”



“毕竟对警方而言,我是最有嫌疑的人。”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交代他们的。”



好了,不知能有多少成效……若是这招没用,千帆一定又会猛然后悔自己在父亲面前装乖。



“是。”



“我记得你说过想去外地读大学?”



千帆已通过推荐甄试,考上了当地的知名女子大学。接下来她还会参加联合招考,但不会再报考其他大学,因为父亲只容许她就读那所女子大学。当然,就“形式”上而言,最后决定的人时千帆自己。



“恩,对……我是这么想过。”



“既然如此,加入现在还有得报考,你就去考考看吧!发生了这种事,离开这里转换一下心情也不错。”



这应该也是父亲的体贴方式吧!只不过,非得发生这种惨剧才肯统一千帆离乡,实在教她难以苟同,要同意,为何不一开始就同意?



再说,这么一来,不就等于父亲承认了“最后由千帆自己决定”的“形式”只是伪善?就算不是,父亲也只是借由推甄别的大学再度逼迫千帆“强迫中奖”而已。



思及此,千帆便感到愤怒,她果然无法坦率地面对这样的父亲,但如前所述,持续反抗父亲却又意味着无法摆脱父亲的影响。



前无路,退无步。她到底该怎么做?没有出口的绝望感。她总是这样,纵使走进死胡同之中。所以千帆憎恨父亲,憎恨这个不自觉地将女儿逼入绝望的女儿。



她只能憎恨。



“好是好——可是之前那所女子大学该怎么办?我是推甄上的,钥匙考上又不去读,明年清莲的名额会被取消,造成学校和学妹的困扰。”



“不用担心,我会好好交代。”



莫非他和那所大学的有力人士有交情?千帆并未听说过,但若真是如此,或许这便是父亲希望千帆进那所女子大学的理由之一。



“谢谢。”



无论如何,获得离家机会会是件值得庆幸之事。加入不是在这种状况之下,或许千帆会真心感谢父亲。然而现在的她只觉得难以忍受。



千帆送父亲到玄关。黑色轿车的后座上坐着一名女秘书,正在等候父亲,她是父亲的“同居人”。



家里的人都知道这名女性与父亲之间的关系。如今离家有望,千帆不禁生了种淡淡地期待。或许自己到外地以后,父亲会顾虑家里只剩母亲而更常回家,母亲便不用像从前那般寂寞了。她抱着这股期待,目送这黑色轿车离去。



*********



千帆穿过了清莲学园的正门。毕业之后,这是她头一次到学校来,当然,她穿的不是制服,而是便服。现在正是下午的上课时间,中庭空空荡荡,因此她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爬上静闻无声的楼梯,朝着与教师办公室位于同一层楼的出路指导室迈进。她有点睡眠不足,但待在家里只是徒增疲惫而已,不如趁着父亲尚未改变心意,找间像样的大学报考。



出路指导室的门事开着的,为了方便学生阅览资料而设置的大型书桌之前并无半个人影。然而,当千帆踏入之际,却听见隔间的另一侧传来稀稀疏疏的说话声。



“——怎么可能!”



千帆僵住了身子,屏气凝神。是惟道晋的声音。



“我知道,可是有学生在流传这种谣言啊!”



女性的声音是英语老师谷本香澄——惟道晋的未婚妻。



“别的不说,光是我和她发生关系这件事就是不实谣言了,现在居然说我杀了她,还会煞有其事地加上根据。”



“咦?根据?”



“你想想,凶手是怎么混进女生宿舍的?”



“有什么好想得?加入凶手是住宿生,根本用不着混进去啊!啊,不,我不是在怀疑学生。”



“可是,如果不是住宿生,就是外面的人啊!”



“干嘛想那么多?你又不是警察。”



“我不是说了?有学生在传这些谣言,加入凶手是外面的人,那个凶手是怎么拿到宿舍钥匙的?凶手应该是使用了备份钥匙,那钥匙又是怎么打的?”



“外面的人哪有机会偷打钥匙?”



“完完全全地校外人士不会有机会,可是教师总有可能吧?”



“……什么?”



“宿舍不是有轮值制度吗?虽然好几年才会轮上一次。”



“啊,恩,女老师会。”



“男老师也会啊!平时虽然轮不到,但放长假学生不在时,便会轮到男老师当班,你不也当过班?这个寒假的时候。”



“我、我”惟道尖声叫道“怎么会,偷、偷打钥匙……”



“我当然相信你不会。可是你本来就合许多女学生传过绯闻,对吧?这让男学生特别反感,所以他们一逮到机会就开始乱放这些不负责任的谣言,说惟道老师偷偷打了一副女生宿舍的钥匙,打算找机会进去。”



“喂、喂喂喂!”



“昨晚付诸行动,却被鞆吕木惠发现,鞆吕木惠想声张出去,所以你就杀了她。”



“胡说八道!”



“还有人是这么说的。鞆吕木被传和惟道老师之间有暧昧,害得她和高濑之间的“感情”恶化,所以她很恨老师。听说她还曾说过,要是高濑不相信她是清白的,她就要杀了惟道老师,自己再去死。惟道老师害怕自己被杀,所以先下手为强,杀了鞆吕木惠……如何?小孩自由奔放的想象力很可怕吧?”



“别开玩笑了,真是的。”



“就算只有部分学生在传,这种谣言可是确实存在的,你得多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唉,阿晋!”谷本香澄的声音宛如突然散发出香味一般,扑鼻而来。“我说这些话,不是要找你麻烦,你应该懂吧?”



“我们都快结婚了,要是因为这些奇怪的谣言惹得我爸妈又开始怀疑你,不是很没意思吗?你为了博回他们的信任,做了那么多努力。”



“是啊!嗯,你说得没错。”



“不是我要怀疑你,做了那么多努力。”



“当然啊!”



“是吗?可是昨晚你不在公寓耶!”



“咦……”



“傍晚到十一点之间,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你都没接。”



“我、我可没去女生宿舍!再说案发时间我刚回到家,从我住的公寓到女生宿舍,就算开车也得花二、三十分钟,不可能犯案。”



“我又没说你犯案!”香澄好气又好笑。“我只是开玩笑,问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跑出去偷吃。”



“啊……啊,是、是吗,对不起。”



“真是的,振作点嘛!你该不会还放不下那件事吧?”



“那件事?哪件事啊?”



“就是琳达的事——”



“怎么可能,我早就释怀了。都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那就好,总之,拜托你规矩一点。”



“知道了,我会注意。”



“对了对了,这么一提,我们的蜜月旅行——”



他们俩似乎站了起来,千帆连忙离开出路指导室,冲进隔壁的女厕之中,静待两人离去。一阵欢愉的笑声逐渐远去。



原来如此——千帆为自己听到的重大情报感到兴奋不已。对,钥匙,还有钥匙的问题。不管是校外或校内认识,凶手应该我有女生宿舍的备份钥匙。



这么一来,说惟道是杀害惠的凶手,倒也不算是空穴来风了。今年年关之前——具体日期,千帆不清楚——惟道在空无一人的女生宿舍轮值,获得了偷打钥匙的机会;他为何需要女生宿舍的钥匙?便是为了趁隙潜入宿舍之中,逼迫千帆与他发生关系。那个男人对我还没死心……千帆可以确信。



惟道并没打算杀害鞆吕木惠,对千帆用强才是他的目的;不过,当他潜入宿舍之中时,千帆碰巧外出,同寝的惠欲声张,惟道情急之下便杀了她。充当凶器的刀子应该就是为了威胁千帆就范所备的道具。



不,慢着……想到这里,千帆突然歪了歪头。这不合理。



惟道计划非礼千帆,并偷打钥匙;这件事本身还说得过去,有充分的可能性。



但要说他在昨晚十一点十分左右潜入二零一号室,可就说不通了。加入是单人房便罢,宿舍里所有寝室都是双人房,乃是众所皆知的事;惟道会大摇大摆地潜进来吗?千帆认为应该可以,只要附近有适合监视的地点。他可以从该处监视走廊上的窗户;走廊上的窗户并未悬挂窗帘,静待惠出门;待她离开宿舍之后,自己再使用备份钥匙,偷偷潜入宿舍。



然而,这个假设有个致命性的缺陷,便是会不见得会在特定的夜晚外出。纵使惟道再怎么执迷,也补可能每晚都躲在附近等惠出门吧?与其如此辛苦,不如想其他方法。



这一点在相反的情况下亦然,即使惟道的目标不是千帆而是惠,也得等千帆出门以后,才能下手攻击惠;但他不知千帆哪天才会溜出宿舍,便得每晚进行监视才行,倘若惟道的目的是杀害惠,根本犯不着如此大费周章,大可能用其他办法。



千帆怎么也想不通,只得暂时排除惟道凶手说。不过,得知惟道或许我有女生宿舍的备份钥匙,倒是个极大的收获。虽然惟道本人否认,但瞧他那慌张的模样,肯定是真的偷打了一副。千帆可以确定。



还有,香澄所说的“琳达”有是谁?惟道认识外国女人吗?不,虽然千帆听到的是“琳达”二次,说不定其实是其他词眼。香澄以“放不下”来形容,可见这件“去年的事”对惟道而言是个打击,不知是什么事,虽然和这次的命案应该无关——千帆一面左思右想,一面望着排列于出路指导室中的大学资料。



“——哎呀?”



背后又到声音响起,回头一看,是千帆满心以为已和惟道一起离去的谷本香澄。



“真是难为你了,高濑同学。”不知香澄不晓得惟道对千帆的“执迷”?她将手放在千帆肩上,表示慰问之意。“你还好吧?”



“恩,还好……”



“没想到鞆吕木同学会碰上这种事……身为她的朋友,你一定受了很大的打击吧!”



虽然香澄以朋友二字来形容,但听她方才与惟道的对话,显然也知道千帆与惠的关系。又或她认定那只是不实的谣言?



“不过,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你不是早就决定好要上哪间学校了吗?”



“发生了这种事,我想尽可能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哦,原来如此,可是——”



香澄张口欲言,却又改变注意,闭上了嘴巴。或许她想提的是千帆的推甄问题。



“唉,只是用来解闷而已。”



“是啊!想想到哪里读书来转换心情也不错。高濑同学,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离家远就行了。”



“离家远啊?”



“我没去过南部,或许南部不错。”



“南部?冲绳吗?”



“也好啊!不知那里有什么学校?”



“这个嘛,现在才要报考,可能——啊对了,对了。”香澄起身,取出一个档案夹。“之前有个同学来问过这间大学。”



“哪一间?”



“安槻大学。”



“呃……安槻在哪里?”



千帆虽然听过这个地名,一时却想不起来是位于人本地图的哪里,她觉得还不如去冲绳比较好。



“应该不算南部,算是西部、虽然是个全国倒数前几名的学校,不过至少是个国立大学。啊!就是这个,正好有二次招生。”



千帆观看香澄地处的资料。她并非真的感兴趣,不过一看二次招生的截止日期是二月二十日邮戳为准,便轻率地下了决定。三年级的导师是高濑名头的“信奉者”,只要出言相求,他定会高高兴兴地在明天结束之前替她准备必要的书面资料。



这个替千帆带来命运邂逅的出路,便是如此轻率且迅速决定的。“——能替我拷贝这份简章吗?”



“好啊!可是你真的要考?之前那所女子大学——”



“只是用来解闷而已啦!”



这并非搪塞之词,此时的千帆是真的真么想得。她还不知道自己真会就读这所大学,更不知道在这所大学之中结实的人将代自己解开鞆吕木惠被杀之迷。



“老师,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惟道老师的班上应该有一个姓能马的学生。”



“恩,怎么了?”



千帆提起惟道的名字,香澄的表情却丝毫未见动摇,是她毫不知情,或是在演戏?——



不,她应该真的不知道吧!千帆下了如此结论。



仔细一想,惟道又不是白痴。



若是对所有女学生的一般色心倒也罢了,他与未婚妻身处同一职场,岂会轻易暴露自己对特定女孩的异常执着?



***********



傍晚,趁着于咖啡馆之中等候的空挡,坐在窗边的千帆阅读刚送来的晚报。



昨晚的命案上了报,内容是市内私立高中一年级生A同学(十六岁)在女生宿舍之中被杀身亡。想当然耳,清莲学园的名字并未公开,惠的名字也未出现。这是理所应当之事,但千帆总觉得惠的死亡因为匿名而被忽视了。



千帆摇了摇头,却发现有张脸孔隔着玻璃窗窥探着她。是能马小百合。千帆要求香澄代为转告小百合,说自己在此相候。



千帆招手示意小百合入内。“——对不起,叫你出来。”



“不会——”



小百合的表情与昨晚一样僵硬,是因为学生结伴进咖啡馆为校规所禁止,或是因为千帆邀自己出来而紧张?千帆无法分辨。



“我想问你做昨晚的事,行吗?”



“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



“说你知道的事就行了。我猜昨晚目睹命案发生的人,不是你,就是柚月步美。”



“对,是柚月学姐……你怎么知道?”



“就是有这种感觉,毕竟是住在隔壁嘛!”



"昨晚十一点十分左右,突然响起了好大的声音——"



“好大的声音?”



“是打破玻璃的声音。”千帆推测应该是花瓶砸破阳台玻璃门的声音。“然后柚月学姐就冲出走廊——”



“柚月学妹昨晚待在寝室里啊?她没出去玩?”



“不,晚饭后她有出去,但又立刻回来了,应该是九点左右回来的,她那时很不高兴——”



“很不高兴?”



“理由我不知道。”



“唔十一点十分邹游想起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柚月学妹冲到走廊上去看,然后呢?”



“我觉得可怕,留在寝室里。”



“你一直在寝室里?”



“对,后来警察来了,闹得沸沸扬扬的,我更害怕了,一直缩在棉被里发抖,知道鲸野阿姨要我们到“读书室”集合。”



“所以你没看见现场?”



“完全没有,幸好我没看见,连柚月学姐看了都脸色发青,钥匙我看了,铁定会晕倒。”



“柚月学妹没想你提过命案的事?”



“没那个时间。警察不是问了一堆问题,直到天快亮了才结束,我根本没睡上多久就又得起床去上学,现在还好想睡。”



“是吗?说得也是。”



“呃……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听说惟道老师有嫌疑。”



“只是谁说的?”



“学校里的男生说的,不是曾有谎言说惟道老师和鞆吕木发生了不可告人的关系吗?”此时小百合似乎顾虑到千帆的感受,略微吞吞吐吐过后,才继续说道:“因为这个谣言,鞆吕木很怨恨惟道老师,说造谣的一定是惟道老师本人,假如高濑学姐不肯原谅她,她就要杀了惟道老师,自己再去死。我亲眼看到鞆吕木哭着这么说,我想惟道老师应该也知道这件事。所以说不定是老师害怕自己真的被杀,就先下手为强,杀了鞆吕木。”



“是吗……”千帆从未想过放出风声的是惟道本人,此时闻言不觉心惊肉跳。“不知道是真是假?”



然而,这是很有可能的;不,甚至该说真相即是如此。千帆的身体因愤怒而颤抖。是那个男人放出风声,说自己和鞆吕木惠发生关系,企图挑拨不从他意的千帆与惠分手。铁定是这么一回事。



天啊!若真是如此,千帆完全中了惟道的奸计,落入了那个男人的“陷阱”里。



“呃……”



“……什么事?”



“柚月学姐她……应该不必住宿了吧?”



看来似乎是与命案完全无关的话题,千帆放松了肩膀上的力气。“你是指她已经二年级了?



不过我记得她家住得很远,没办法从家里通学。”



“只要租间套房或雅房,自己搬出来住就好啦!你不觉得吗?她家那么有钱。再说,她几乎每晚都溜出宿舍,就算被退宿也没话说吧!”



“怎么了?你和柚月学妹吵架啊?”



“没有吵架,只是她那个人太我行我素了。”



“怎么个我行我素法?”



“她会擅自使用我的东西,我猜她这一年来没买过洗发精。”



“一直用你的?哦?就想你刚才说的,她家很有钱耶!居然这么贪小便宜。”



“还不光是这样,她会拆阅我的信件。”



千帆大为惊讶。她隐约知道柚月步美任性妄为,没想到竟然夸张到这种地步。“这可就……有点问题了。”



“就是说啊!根本就是侵害隐私,可是她完全没有罪恶感,她看了我家人寄给我的信,知道我的生活费有多少,还会威胁我:“你现在有钱吧?借我一点。””



“太过分了,想要零用钱,向她有钱的爸妈要就行了啊。”



“这种时候我根本无法拒绝,毕竟她是学姐。”



“你和老师谈过了吗?”



小百合心不甘心地嘟起了下唇突出的嘴,摇了摇头。“没有。钥匙这么做,柚月学姐一定会怪我去告状,更加找我麻烦。”



“唉,再忍一个月就好了,到时你去申请换室友,不会打回票的。”



“可是,现在连要和她多待一天我都受不了。”



小百合恨恨地说道。她似乎在反省自己的语气,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才战战兢兢地开口:“……那是不可能的。”



“咦?什么不可能?”



“鞆吕木不可能和惟道老师发生不可告人的关系。”



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千帆原以为小百合是为了安慰自己而否定谣言,但她这番话似乎自有她的根据。



“能马学妹,你知道什么内情吗?”



小百合别开视线,或许是在装作没听见。“凶手什么时候会抓到?”



“谁知道?得看警方的努力。”



“他们真的抓得到凶手吗?”



“应该没问题吧!日本的警察很优秀的——对了,能马学妹,你是惟道老师班上的学生,对吧?那你知不知道他是否认识一个叫琳达的人?”



“琳达?”



“应该是这个名字。”



“是美国人吗?还是……”



小百合突然闭上了嘴。



“怎么了?能马学妹。”



“呃……”



“你不舒服吗?瞧你脸色都发情了。”



“没有……高、高濑学姐。”



“什么事?”



“没、没什么……”小百合一面抖着双唇,一面起身。“对不起、我该走了……”



“是吗?那可不可以……”



请你替我转告柚月学妹我想见她。千帆正要这么说,小百合却已经走出了店外了。千帆错愕地隔着窗户目送小百合那逃也似离去的背影,但她当时并未追究下去。



千帆不知道这一天竟会是她最后一次看见或着的能马小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