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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精神分裂早期(2 / 2)




“我们有七个人,没问题吧,坐得下吗?”



座敷童子环顾了店内一圈后无声地点了点头。时候尚早,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我们五个女孩子挤坐在小小的和式房间里,学长和匠仔隔着过道坐在吧台席对着我们,瞬间店内就只剩下两个座位了。



“老板,今天有什么鱼?”



“荚竹鱼。”座敷童子用干巴巴的、略带沙哑的嗓音回答道。



“那来一份拍松[2]的和盐烤的,别的按老规矩上。”除了饮料,学长问也不问我们想吃什么,自己就把菜给点了。不过,店里哪儿都没有菜单的影子,我们想点也没法点。



终于,老板端上来了一份内脏杂煮和生马肉,这似乎就是学长嘴里说的“老规矩”。我尝了一口简直惊呆了:杂煮入口即化,马肉甜甜的,一丝腥气也无,沾一点生姜酱油后放入口中,轻轻咀嚼便在嘴里化开,香气久久荡漾在唇齿之间,令人很难相信这竟然是生马肉。



“这真的是……生马肉?”姑娘们都瞪圆了眼睛,“我之前也吃过,但……”



“嗯,我也吃过,但是一点都不好吃啊。”



“特别腥,而且没什么肉味。”



“还特别贵呢,而且味道一点都不好,可这个——”



“这个不一样呢。”



“跟我吃的完全不同,有股甜味。”



“太好吃啦!”



深有同感。无论在多高级的店(虽说我也没去过几家)都没有这么好吃的马肉,简直是人间美味。



这间店好像只卖鲜鱼和生马肉这两样菜,却毫无寒酸相,反倒给人一种别样的奢侈之感。我非常惊讶,虽然它离我们学校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但我此前却从不知道它的存在,其他人似乎也都没来过这里——除了匠仔。



“很好吃,可是——”最初对生马肉十分抗拒的溪湖,现在感动得眼泪汪汪,“可是,这个应该很贵吧。”



溪湖这么说并非杞人忧天。名片大小的马肉在盘子里堆成小山状,每片都切得厚厚的,一盘里有六片。我们一口气要了七盘,按理说总额应该高得吓人。



“没关系,这一盘才——”匠仔说出了一个数字。



“不会吧!”女孩子们听后一起高呼道。这个数字跟平时“I·L”一份咖喱饭的价格差不多。



可按这个价格算的话连肉的本钱都收不回来啊——大家都表示难以置信。不过事后据匠仔解释,老板好像有特别的进货渠道,所以才格外便宜。



“哎呀,匠仔”,高千手里拿着的冷酒玻璃杯都送到嘴边了,她停下动作说道,“你可抢在大家前头了呢,以前学长只带你一个人来过这里吧?”



“欸?啊,嗯,只来过一次。”



“跟小漂两个人来的?这么好的店,怎么都不告诉我们呢?”



“不、不是的,只是跟学长说好了,这里是秘密基地,谁都不能告诉。”



“唉,男人真靠不住啊。”高千将玻璃杯里的冷酒一饮而尽,斜眼盯着学长。“净在嘴上说些好听的来糊弄人,一转身就把好东西都偷偷藏起来,瞒着我们自己逍遥快活去了。”



高千半开玩笑似的嗔怪道,她的话引得大家直笑,但是……但是在我看来,她的眼睛深处并无半点笑意,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硬要说的话那应该是……嫉妒。她大概在嫉妒学长吧,因为匠仔有什么烦恼都只跟学长一个人说,再加上他们都是男性,两个人经常一起去喝酒,高千多少会有点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高千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匠仔是不是把苦恼和困惑都对除己之外的人和盘托出了呢?



这并不只是我的多虑,高千自己也曾经这么说过,我欠匠仔一个人情……那是今年寒假高千回家时的事,每次聊到这事她都巧妙地避开了重点,连对漂撇学长都三缄其口,所以我最终不得而知。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因为那是高千和匠仔之间的秘密。但可以肯定的是,匠仔帮高千摆脱了一直以来的心魔,因此高千才在暗中拼命地找机会想还他这个人情。大概除了我谁也不知道她的这种想法吧,因为就连我也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才得知的。



“喂喂,我说高千,”学长乐呵呵地小口抿着啤酒,“别想多啦。我本来就想找个机会带大家一起来这儿的,这不,今晚上不就带你们来了吗?是吧、是吧?”



“这可不好说。要是今晚‘三瓶’开着的话不就直接去那儿了吗?”



“没,哎呀,我都说了——”



正说着,座敷童子端上了一个藤制盘子,里面盛着五只炸河虾,虾子的前腿比一般的更长更肥,一只虾大概二十厘米左右。



“喂喂,我说老板,”学长瞪大眼睛站起身来,“这是什么啊?”



“炸长臂虾。”座敷童子的声音低沉而嘶哑。



“这我看得出来。但你这小店还有这个呢?我可一次都没吃到过啊。”



“这是给女人吃的。”



“啊……”



“这个专给女人吃。”



所以之前学长没吃过。大概这次他也没机会吃,因为这里不多不少地盛着五只虾。我们这才反应过来,大家一齐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在炸虾上洒点柠檬汁和盐后放进嘴里轻轻咀嚼,香味立即从口腔蔓延至全身。太好吃啦!店内瞬间充满了女孩子们的赞叹之声。



“耶!”“活该!”学长和匠仔在幸灾乐祸的欢呼声中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好像在等着我们中的谁能发发善心分给他们一点似的,他俩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哎呀,真惨!不过,谁都不肯将自己那份让出一点儿,连我也不想。



不一会儿,其他的客人陆续过来了。几乎都是上了年纪的男性客人,自己默默地吃完饭后就走。也许是被我们的热烈气氛所迫,每个人都不在这里久坐。由于周转得快,虽然店内只剩下两个吧台座位,来客还是络绎不绝。偶尔有三四个人搭伴过来的,学长都会先起身向对方道歉。看样子,学长和这里的常客都认识。



原来如此,学长是怕影响人家做生意才一直没带我们过来。但是,没人对学长露出不快的神色,充其量只是笑话他带了一大帮女孩子来而已。一个陪酒女模样的中年女人离开时还对着座敷童子说:“麻烦你给这群孩子热热酒吧,我先走啦。”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能找到这么物美价廉、气氛和谐的居酒屋,真是再好不过了。



大家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吃完了这丰盛的一餐,进入喝酒环节后,话题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白天的“门铃事件”上来。



“就是说,”学长喝了口酒,“这两个人中有一个是假的理事长女儿。”



“不,也许”我摇了摇头,代替瑠瑠否认道,“这两个都是假的。”



“欸?两个都是吗?”



“后来我们问过理事长本人了,他说女儿出门的时候自己带着钥匙呢,而且也没叫别的住户帮她开过门。”



“到底是谁,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还不清楚……”瑠瑠不安地把玩着筷子,“总之有人非法进入了这栋大楼,我还成了帮凶,而且帮了那人两次。”



“但是你不用那么自责啊。你仔细想想,第一次开门是因为听到认识人的名字,没有生疑的理由;第二次可能是真正的理事长女儿,所以你不得不开。”



也许因为是看到高千来安慰自己,瑠瑠终于展露了笑颜。



“但这样一来就必须提醒公寓里的住户了,”溪湖学着高千小口舔舐冷酒,“告诉大家最近有不法之徒冒着孩子的名义混进来。”



“嗯,所以我马上联系了管理员,让他提醒理事长注意,有人以他的名义偷偷进入大楼,还拜托他通知所有住户提高警惕。可是——”



“可是?”



“虽然我听闻此事后十分震惊,但最近这事似乎常有发生。”



“以住户的名义让人帮着开门吗?”



“那天,理事长刚好没上班,于是他便与管理员一起巡视了整个大楼,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但是,很多住户向他们反映自己家也经历了此事。”



欸?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讶之声。



“我忘带钥匙了,请帮我开下门。那人自称理事长的女儿,请大家帮她开门。而且,经过理事长他们详细调查后得知,每户至少经历过一次这事,当时大家都毫不疑心地开了门,并且以为这只是个偶然,之后便再也没跟邻居们提起过。这回理事长一问,才知道原来大家都遭遇了同样的事。”



“刚才也说了,”高千单手托腮,“真正的理事长女儿并没叫别人帮自己开过门,就是说今天白天的两个人都是冒牌货。”



“是的,我忘带钥匙的时候,通常都会叫自己的家人帮着开门,不会去麻烦别的住户。”



“每户人家都至少遇到过一次是吗?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有印象吗?”



“据住户们说,就是这几个月的事。”



“然后呢?有谁的家里被盗了吗?”



“这倒没有。至少到现在还没听说,也没人报警说自己家东西丢了或是坏了。”



“可那个冒牌货为什么要这么频繁地出入大楼呢?”



“这个嘛……管理员说可能是上门推销的人,要是在楼外直接用对讲机推销的话就会被拒绝,干脆站到人家门口游说,这样胜算还比较大一点。”



“有住户反映这个问题吗?”



“到现在还没有接到这样的投诉。”



“真奇怪。”



“说到奇怪,”匠仔将喝空了的啤酒杯放在桌上,“之前还发生了一件用石子卡门的事儿呢。”



“欸——啊,对!”瑠瑠慌忙答道,看来她已经完全忘了曾经找匠仔帮她出主意这件事了。“是啊,是有这么回事。”



“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嗯,怎么说呢,好像已经解决了……”瑠瑠闪烁其词,看样子她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所以谁都没再追问下去,至少当时没有。



“但是,白天的事情还是感觉不太对劲,”学长十分敏锐,将话题带回了原点,“要是住户们轻易就被这种小伎俩所骗,那安防盗门不就失去意义了吗?”



“骗人”,匠仔双手抱肩,眼神迷茫地望向天井,“不一定吧。”



“啊?这不明摆着吗,冒着住户女儿的名义非法进入大楼,这不是骗人是什么?”



“但那个人有什么目的呢?她并不像是进来偷东西的,而且就算顺利地混进了大楼,在没有门钥匙的情况下,她也无法潜入各家各户吧。”



说得也是。



“从这个角度说,”匠仔从座敷童子手中接过了新上的啤酒,“也许那个人的目的就是进入大楼呢?”



“什么嘛。进入大楼然后呢?”



“唔——木下同学,”匠仔又转向了瑠瑠,“大楼的门钥匙是哪种类型的?想配就能配出来吗?”



“不,每把钥匙生产的时候都是登记在册的,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配出来的那种。”



“就是说,基本没什么重新配制的可能性,是吧?”



“对,基本没可能。”



“这样说来,莫非——”



“什么嘛匠仔,你别老是话中有话的,想到什么直接说出来啊。”



“我也是突然想到的,莫非楼里有人最近丢了门钥匙?”



有道理——我刚想向瑠瑠取证,却见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大家都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高千问道。但是,瑠瑠一副懊恼的模样,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她表情阴沉,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令人尴尬的沉默……我偷偷地看了学长一眼,暗暗盼着他像昨晚那样,找些轻松的话题来缓解气氛。葛野和溪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她俩不时用眼睛瞟着学长,等着他说些什么。学长自己仿佛也察觉到了大家对他无声的期待,慌忙抱起肩膀一个劲儿地回忆着,但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有趣的话来。



“那个——”匠仔倒是开口了,他仿佛感到了自己有一种责任去拯救瑠瑠似的,表情十分慎重。“抱歉,我先说点题外话。”



简直求之不得,大家一齐重重地点了点头,催促着匠仔继续说下去。仿佛为大家的势头所摄,匠仔清了清嗓子。



“……以前,我家附近住着一位寡妇。”



“哦哦,寡妇啊。”学长一听,使劲儿向前探出身去,鼻孔都因为兴奋而张大了。他就是这种一听到人妻啊、寡妇啊之类的词汇就会兴奋不已的人。“自己一个人吗,啊?”



“当时她好像还跟自己的儿子住在一起过,但她儿子上大学离家后,她就变成孤身一人了。”



“……当时是什么时候?”



一旁自斟自饮的高千,那只倒酒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那是我小学时的事了。那个寡妇——啊,其实是为了叙事方便我才叫她寡妇,但实际上她丈夫是否真去世了我也不知道,就先这么叫着吧。”



“啊?”学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叫你不知道?”



“既然是寡妇,那她丈夫肯定去世了啊。”



“那是自然。要是丈夫还活着的话就该叫人妻了。”学长故意在“人妻”那个词上加重了语气,他对此有种奇异的热心。“大家得注意正确措辞。”



嘁,我可不想被连“画龙而未点睛”都能说走成“画龙点睛”的人教训。



“我家人和邻居们都这么叫她,但是也有人说她丈夫实际上没死,只是失踪了而已。”



“那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



“喂喂。她丈夫到底是什么人啊?”



“听说是个陶艺家,不过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他的职还是业余爱好。反正,在我出生之前,他们夫妇二人就从外地搬过来了,此后便一直住在我家附近。但我却从未见过男主人,因为在我记事之前他就去世了,印象中大家一直称女主人为‘寡妇’。不过,他们二人我都没见过,只是从我的家人和邻居的街谈巷议中才得知寡妇的存在。”



“男主人到底是死了还是失踪都无所谓,”高千碰也不碰刚刚倒好的冷酒,只是用单手拖杯,“重要的是,那位寡妇独居后如何维持生活?”



“据说她在自己家教人弹钢琴。我记得从她家经过时总能听见从里面传出来的阵阵钢琴声,这事应该不假。”



“男主人是陶艺家,女主人是钢琴家,这是一对艺术家夫妇啊。”



“可以这么说吧。男主人去世后,女主人就和独生子二人住在一起。她儿子大概和我同年吧,我也不太了解他的具体情况。”



“喂喂,什么嘛。你光说自己‘不知道’‘不了解’,不确定因素太多了吧。”



“是是,对不起。”



……明明没必要道歉嘛,看他这副样子我实在窝火。就在这时,匠仔突发惊人之语。



“她儿子和我哥哥是朋友,不过,两人的交情并不深。”



高千手中的杯子摇晃起来,里面的冷酒洒了出来,但她似乎毫不在意,只是瞠目结舌地望着匠仔。这样的高千,恐怕连我都是第一次看到。



“匠仔……你有哥哥?”



“啊”,也许是感到了她责备的眼光,匠仔心虚地移开了眼睛。



“我没说过……吗?”



“你哥哥多大了?”



“我们是双胞胎,他跟我一样大。”



双胞胎……



“嗯,我们确实是一样大,要是他还活着的话。”



“难道说——”



“嗯,他已经死了。”匠仔淡淡地说道。大家——至少是我,突然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从未想过匠仔会如此坦诚地将自己的秘密娓娓道来,想想看,我们这群人其实对彼此一无所知。就拿家庭背景来说吧,可能还不如学生处的工作人员知道得多。但这非但不影响我们的关系,还形成了一种绝不涉足对方隐私的默契,而这种默契,正是我们友谊的基础。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这么惊讶,甚至可以说是受到了打击。这不仅因为他有个早已过世的哥哥,还因为他竟如此轻描淡写。应该说是冷不防地讲了出来,眼前的匠仔,我几乎都不认识了。



“他叫千治,我是他弟弟,叫千晓。我们俩的名字都比较女性化。”



“那你的哥哥——”学长仍是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他像要重振精神似的将热好的酒倒进杯中,“和寡妇的儿子是好友吧?”



“嗯,每次我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哥哥跟他是好朋友,而我们两家又住得那么近,我却跟他毫无交情,甚至连面都没见过。”



而在我看来,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竟然连自己哥哥的密友都没见过。



“说正题吧——”匠仔不好意思似的挠了挠头发。大家见状都会心一笑,场上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下来。“我记得在我上小学前后,寡妇养了一只狗。”



“狗?什么样的狗?”



“你指的是品种吗?唔……好像是杂种狗。”



“难道说……”高千像是终于注意到冷酒洒了似的,她若无其事地拿起抹布擦拭着桌子,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匠仔,你从没见过那只狗是吧?”



“嗯,我没见过它。”



欸,什么嘛,姑娘们一齐发出了嘘声,还有这样的。



“这是有原因的,那只狗太可怜了,它总被主人拴在铁链子上,连我都看不下去了。不过,还是总能听见它凄惨的叫声。”



“太可怜了?看不下去?难道——”



学长把銚子横倒放在桌上,他面前已经放了十来个銚子了。



“寡妇虐待那条狗?”



“可以这么说吧,不过,她并非踢打那只狗,而是什么也不做。”



“什么都不做?”



“寡妇根本不去照顾那条狗。一般养狗的人不都是每天出去遛狗什么的嘛,但她不是,她家的那条狗常年和狗链待在一块儿。这并不是我在夸张,而是她真的就把狗锁在那儿不管,狗的粪便都堆积成山了。”



“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嘛?”葛野一向喜欢小动物,听完后不禁义愤填膺。“她不会连食也不好好喂吧?”



“听人说她平时会喂它狗粮和水,但其实她只是把狗粮倒进食盆里就不管了,导致那里面的狗粮总是堆得跟小山似的。所以我猜她其实并没有好好喂养那只狗。”



欸,我们当中很多人都喜欢狗,一时间抗议和愤怒的声音此起彼伏,这其中也混杂着我的。



“嗯……寡妇因为旅行什么的必须要出门的时候,也只是跟平常一样把食盆装满而已,之后如何就完全不管了。”



“就是说她真的只把狗拴在狗链上,”漂撇学长开始很愤怒,后来逐渐换上了一副惊讶的表情,“根本没有好好照顾它了?”



“就是这样的。所以我们这些附近的居民整天都能听到它的哀鸣,从早到晚,不绝于耳。我都受不了了。”



“这不就是虐待动物么?”我也有些听不下去了,“町内会里就没人出来管管?”



“有的。我当时还是个孩子,虽然不太了解他们具体的交涉情况,不过町内会长和民生委员之类这些管事的人应该采取过一些措施,比如批评警告什么的。但是,她毫无悔过之意,因为狗的哀鸣还是一如既往,从不曾消失。”



“……那只狗在那种环境下还活得下去吗?”



“可能是逆境反而激发了那只狗顽强的生命力,或是寡妇的邻居因为实在看不下去,有时会暗中照顾一下小狗,反正它并没死。”



“嗯?暗中照顾是指……”



“比如说喂它吃一点好的啊,清理一下成堆的粪便啊,或者是偷偷给它解开狗链带它去散步什么的。”



“等等。那只狗是养在寡妇家院子里的吧?邻居难道是偷偷溜进她家照顾那只狗的?”



“不,这事说起来比较复杂——”匠仔叹了口气,他似乎对自己的多嘴感到有些后悔。“准确地说,那只狗是养在她邻居家的院子里的。”



欸?欸?怎么回事?众人大声抗议道。大家对那个寡妇的印象已经差到极点了,就连一向对女性宽容大度的漂撇学长这回也表示不能原谅她。他愤怒地对老板大声喊道:“再热五瓶酒!”



“邻居家的院子里?她这不算犯罪吗?”



“邻居家的人”,高千把杯子放在嘴边做样子,实际上却滴酒不饮,“没对寡妇抗议过吗?”



“好像也抗议过,不过事情没那么简单,中间有很多比较曲折的地方。我家那一带地势较高,附近有很多年代久远的老房子,而寡妇邻居的家则建在石垣上。”



“石垣……”大家一时间都没有反应出这个词,小声嘀咕着。



“啊——”高千将丝毫未动的冷酒杯放在桌子上,“城池的那种感觉?”



“嗯,不过没有一座城池那么大。石垣不是一个地势向下的扇形缓坡嘛?包括最下面的部分,那片地全是邻居家的房产。”



我默默地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



“大家在脑海中试着想象一下:从石垣的底部画一条直线至顶端,就会形成一个倒三角形对吧,那个空间里没有任何建筑物。虽说如此,但尾部延伸出去的那块地也是属于邻居的。”



“嗯,明白了。”



“而寡妇的家是在搬过来之后建成的。建房的时候不仅填补了倒三角的空白,还占据了延伸下去的一部分地方。”



我再次默默地脑补了一下——“啊,我明白了,就是说,寡妇的家占用了原本属于邻居的一部分地皮?”



“是的。问题就出在这里,寡妇养狗的院子就是伸到邻居家的那块地方。”



就是说,寡妇实际上占用了邻居家的地皮养狗。



“我是为了讲述方便采用了‘院子’这个词,实际上应该说建筑物和建筑物之间的空隙才对。”



把狗拴在这种地方不管……这回大家都反应过来了,之后便是震惊。众人脸上的表情已经超越愤怒和惊讶,而是一种不寒而栗的自然反应,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寡妇的家和院子都占用了邻居的地皮,房子之间还没有院墙挡着。”



“狗就用链子锁在那儿是吧?”



“是的。所以对邻居来说,就像自己在养着那条狗似的。毕竟那中间没有院墙,有时候看到了就会喂那条狗一点吃的。”



什么嘛,这相当于给邻居家添了双层麻烦,不仅自己家的一部分被寡妇占据了用来盖房子,还要日日被狗的哀鸣所困扰。”



“听你话里的意思”,高千漫不经心地将一动未动的冷酒倒入烟灰缸中,又重新倒了一杯,“那个寡妇似乎并不太喜欢狗啊。”



“当然不了。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对待那只狗。”



“那她为什么要养狗?”



“一开始好像是为了孩子。”



“就是儿子求妈妈让他养条狗是吗?”



“应该是的。寡妇本人其实并不喜欢狗,只是被儿子缠得没办法才给他买了。但是,儿子养着养着就腻了,最后干脆把狗扔给他妈管了。”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学长气得不得了,他很少如此动怒。



“我还没说完呢。后来,发生了一件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可思议?应该是令人不快才对吧。”



“怎么说呢,反正第一只狗没活多久就死了。”



“哎呀,哎呀,太可怜了。它这一生可是受尽苦难啊。”



“那是儿子上初中前后的事情,因为他要住校,所以就从家里搬出去了。只在周末偶尔回来一趟,寡妇实际上过着独居的生活。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寡妇的儿子和我哥哥的关系便疏远了起来。总之,狗死后附近的居民们都松了口气——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好?”



“即使如此也无可厚非。”



“之后呢,寡妇又养了一条狗。”



什么?众人发出的惨叫简直要把天花板震下来了。我本已下定决心,无论听说什么都要保持冷静,但此刻也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绝望。



“为什么啊?她儿子不是已经走了吗?”



“是的,所以她这回不是因为儿子才养狗。”



“莫非她良心发现了?”我抱着一丝希望猜测道,“这回决心好好地养只狗?”



“可惜……”匠仔毫不留情地否定了我的假设,“她对待第二只狗的态度跟之前一模一样,她把它锁在同样的地方不管,也不好好照顾它。”



我无言以对。



“对于附近的居民来说,噩梦般的日子又开始了。”



“喂喂,我说匠仔,”学长受不了,他一副要哭出来的神情,“你家那边不会到现在还这样吧?第二只狗现在怎么样了?”



“唉,我也不知道。我唯一好奇的是为什么寡妇对养狗那么执着。当初她应该是被儿子缠得没办法才答应的,按理说狗死了她应该感到轻松才对,可她竟不厌其烦地又养了一只,太奇怪了。不过,我也是听人说她不太喜欢狗,只是为了儿子才养的,我自己并未问过她本人。”



“还有一种可能,让她对养狗这么执着。”



说话的是葛野。定睛一看,她和瑠瑠不知从何时起紧紧地依偎着彼此。葛野用胳膊挽着瑠瑠,就像孩子在向母亲寻求庇护似的。瑠瑠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但明显心不在焉。她好像还沉浸在白天的事中,拼命地掩饰着自己的害怕。



“是什么呢?”



“她故意这么做,好让附近的居民不痛快。可能最开始是为了儿子,但她逐渐发现那只狗还有扰民的作用,她想好好地利用这一点,便在第一只狗死后又养了一只。”不愧是葛野,她说这番话时自然而然地握住瑠瑠的手以示安慰。滴水不漏这个词用在这里可能不太恰当,但她的动作很好地体现出了这点。葛野的外形又帅气中性,所以很多女生都不自觉地依赖和仰慕她。



“但是,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呢?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没什么好处阿,让人不痛快本身就是目的,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才这么做的。这就叫损人不利己。”



“是吗……”



“匠同学不这么认为吗?”不知道葛野是不是为了跟匠仔保持距离,她客客气气地叫他“匠同学”,“我还以为你也这么想呢,真意外。”



“怎么说呢……唔,我没法一一向你们介绍她的种种事迹,但我感觉寡妇是个心机颇深的人。”



“等等,匠仔你——”高千看似漫不经心地插了一句,但我却听出了其中隐藏着的紧张。“我记得你刚刚说过,并没亲眼见过那个寡妇是吧。”



匠仔心虚似的,眼睛频繁地上下眨着,“这……倒是。”



“既然一次都没见过人家,你为什么那么说呢?”



“我在听了很多关于她的传言后,才渐渐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这是个为了自身利益可以不择手段的人。而且……”



“而且?”



“寡妇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搬走了——”



“搬走了?”学长依次倒出銚子里的酒,“搬去哪儿了?”



“不太清楚。那条狗也不见了,不知道她是把狗一起带走了还是送给谁了。”



“她肯定因为什么特殊原因才非搬不可吧。听你的意思,感觉她并不是因为问心有愧才仓皇搬走的。”



“嗯,所以居民们才会感到不可思议。她不在实在是太好了,不过就算她在,她也不会在乎我们的想法。换句话说,她绝不是迫于周围的压力才逃走的。虽然事情的真相已经无从知晓,但她那种人,若非出于某种目的,才不会养狗呢。我觉得,她并不只是因为想扰民才养狗的,这一定牵扯到她的自身利益。”



“若真如你所想,那首当其冲的就应该是她邻居家的那块地皮吧?”



“嗯,有道理。”



葛野的声音十分明快,看样子是从昨晚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学长见状很高兴,一扫刚才的不快神色,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个想法倒很犀利,不过实际情况又如何呢?若说邻居找茬,那倒尚可以理解。”



“这可不一定吧,”溪湖此时彻底来了劲,一改之前小心翼翼的神色,面不改色地大口喝着冷酒。“寡妇为了防止邻居过来讨要土地,干脆先发制人,养了只狗在那里汪汪叫,让邻居感觉自己很不好惹。”



“匠仔,你觉得呢?”我将热气腾腾的杯子举到匠仔面前,“溪湖说得有道理吗?”



“嗯,我们刚才将注意力都放在那只狗上了,却忽略了最关键的土地问题。但我觉得这么说过于看重结果了。”



“结果?”



“换句话说,”匠仔接着说道,“从寡妇的角度来看,虐狗行为其实并未给她带来任何好处,还有可能引起反效果,到时候邻居新仇旧账一块算,对她就是大大的不利了。”



“原来如此。有道理。但我刚才说得也对吧?一开始寡妇确实是为了儿子才养狗的,但是她后来渐渐发现,放养的狗对邻居产生了遏制效果,所以在第一只狗死后,她又养了一只。”



“但结果上都是一样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做得太绝有可能会引起邻居的报复。”



“但考虑到邻居的性格,他可能根本就不会这么做。”



“嗯,但如果匠仔的印象没错,寡妇在处理土地问题的时候可能会采取更高明的方法。”



“高明的方法?”



“比如说,万一跟邻居就土地问题打官司的话,寡妇就说了,我没非法占用人家的地方,你看,邻居家不是好好地用着这块地呢吗?”



“这话怎么说?”



“邻居用这块地来养狗,什么的。”



“……嗯?”



“邻居不是因为看不下去而偷偷喂它食什么的嘛,寡妇就利用邻居的这点同情心,偷偷地把那个场面拍下来,然后拿到法庭上当证据,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没占用人家的地。”



学长惊得目瞪口呆。“可是高千……这怎么想都太荒唐了。”不仅是他,我们大家都像缺氧的金鱼一样,只能动动嘴,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但是,高千全无一点改口之意。“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狗、狗是寡妇买的吧,我们并不知道她具体在哪里买的,就算查也——”



“谁说狗一定就是寡妇买的。大家好好回忆一下匠仔刚才说的话。他确实说过狗是寡妇买给儿子的——”高千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拿起学长的酒壶将热好的酒倒进自己的杯里。接着,她走到匠仔身边将杯子放在吧台上,砰砰地拍着匠仔的肩膀。“这个人可是连寡妇的面都没见过呢,”她碰也不碰酒杯,“狗也有可能是她捡回来的,那样的话,她就可以在法庭上理直气壮地说狗不是自己的了,谁也没办法反驳她不是吗?”



“但狗如果是她捡回来的话……”



“你的意思是没有证据证明那狗是她的对吧?”



“但是,附近的居民都知道她在养狗啊。”



“就算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也没有任何法律上的证据可以证明这点。养狗的那块地不是我的,是邻居家的,这不就是邻居在养狗的最好证明吗?——要是她在法庭上这么说的话又如何呢?”



“……那、那样的话——”



学长求助似的环视了大家一圈,可谁也没有替他说话的意思。



“其实谁都没有能够推翻其说法的确凿证据。而且,她也不会说自己主动给狗喂食之类的话,只说是因为狗叫的太凄惨了,自己于心不忍才施舍给它一点食物。



就是说,寡妇要在法庭上制造一种邻居弃狗不管的假象,从而将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目击证词和间接证据都不能起到关键作用,要有物证,能证明寡妇才是狗的主人的物证。”



“等等。有物证。”



“什么?你不会是想说拴狗的锁或者是承狗粮用的盆吧。”



突然,学长像是有了线索似的,从他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



“如果能证明锁和盛狗粮的盆是她本人买的的话,事情就完全不同了。但是,也有可能她根本就没买过,或者不是她本人去买的。”



“这个嘛……”



我都听晕了。原来如此,养宠物这件事,除了在一些特殊情况下需要办许可证之外,其实是件既暧昧又抽象的事。养没养、养了什么,全凭自己一张嘴。就算说了自己养宠物什么的,周围的人要是不承认,就跟没养一样。



“但你能够想到这点,也真是……”



“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高千就像逗幼儿园小孩玩似的,把匠仔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寡妇给他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虽然他一次都没见过她。”



这话听起来格外刺耳……高千这么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就像个严厉的女教师,训起人来毫不留情。但今晚感觉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她整晚滴酒不沾,只是为了配合聚会的气氛才一直重复向杯中倒酒的动作,实际上却碰都不碰里面的酒,直接倒入旁边的烟灰缸中,然后再倒上新的。我不能喝醉——她一直这么提醒着自己。匠仔可能会说些重要的事情,绝不能听漏,今晚的高千一直给我这种印象。



而匠仔呢,他任由高千摆弄着,毫无反应。看样子不像是喝醉了,但他的眼神却十分空洞。



“但是……”学长也注意到了匠仔的异常。“寡妇不仅占了邻居家的地来养狗,她家房子的一部分不也伸到了邻居家的领地里吗?”



啊……嗯,是的……匠仔像终于回过神来了,他点了点头。



“但房子是已经建好的,也没办法”。看到匠仔终于有了点反应,学长也松了口气,瞬间对自己的问题失去了兴趣,“寡妇会不会这样强词夺理呢?”



“法律是怎么规定的呢?”溪湖一针见血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如果邻居决定诉诸法律,要求拆除寡妇的房子的话,有多大的胜算呢?”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啊。”



“咦?学长不是法学部的……吗?”



“不是,我是人文学部的,国文专业。”



欸?原来是这样啊。我之前都不知道他是学什么的。不过学长原来确实说过他将来要当女子高中的语文老师,不过,连“画龙未点睛”都能说成“画龙点睛”的人,谁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呢。



“我不太懂法律上的事情,但听了高千的话,我觉得如果邻居真要就占地一事算总账的话,那到底是谁养狗就不重要了。”



“不,”高千从学长身旁挤过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也不懂法律,但我总觉得她会把重点放在到底谁才是狗的主人这一点上。”



“这样她能有多大胜算呢?”



“先不说能不能打赢官司,她尽可以在法庭上大大地发一通牢骚,之后,一旦法院居中调停,只要条件对自己有利,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受庭外和解。”



“对自己有利的条件?”



“我只是打个比方,比如她付给邻居一些钱来补偿其土地上的损失,这样一来自己的房子也可以保住。”



“这条件算对她有利吗?”



“损失点钱,自己家的用地却扩大了,这也是胜利。当初她就是这么盘算的吧。当然了,这不过是我的想象,但这样一来,狗的事情就说得通了。”



“——但是,”溪湖不死心似的摇晃着已经空了的冷酒瓶,像是想要再倒出几滴来似的。“要是她真为了打官司而时刻准备着的话,为什么会突然搬走呢?”



“这个嘛,恐怕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对了匠仔,寡妇搬走后,她住的那栋房子后来怎么样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匠仔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虚弱,他小声说道,“没听说房子被拆什么的,可能是又转卖给谁了吧。”



注释:



[1]日本小学、中学、高中的职务编制之一,辅助校长处理校务工作。



[2]烹调方法之一,用刀刃或刀背切剁或拍打鱼、肉、蔬菜等。